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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阙系列 帝王业(新版)_作者 寐语者

_3 寐语者(现代)
“郡主可算是醒了,醉了大半天,连件外袍也不穿就出来,当心又着凉。”锦儿一面絮絮叨叨埋怨,一面将丝袍披在我肩头。
我扬起脸,“家里的白玉兰也该开花了,不知道今年的花,开得怎样。”
“京城天气比这里暖和,花儿也应该开得早”,锦儿也叹了口气,复又脆声笑道,“不过这边虽冷些,晴天却比京城多,不会时常下雨,我更喜欢待在这里。”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哄人开心,见我抿唇微笑,没有应声,她便轻轻依着我坐下,低声道,“若是在徽州住腻了,不如,我们回京看看,出来三年,郡主也想家了吧?”
我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懒懒伸展腰肢,“是啊,是有些想念家中的青梅酒了,不过比起这里的神仙日子,我还舍不得回去。”
说罢起身,我拂袖扫去襟上落花,“大好春光,我们出去逛逛。”
锦儿追在后面急道,“昨日王爷遣来的信使还等着郡……等着王妃复信呢!”
我驻足,心头莫名掠过一丝阴郁。
“你便替我回了罢。”我懒得回头,转身自去,忽而想起一事,又道,“对了,你瞧瞧他这次又送来些什么,挑些好玩的留下,其他给医官们预备着。”
过两日,徐医官又该到了,这次得多备些金银打点。
哥哥说,母亲和姑姑时常催问我的病情为什么总不见好转,迟迟不能回京,叫太医们很是提心吊胆,唯恐遮掩不下去。虽说父母那里,有哥哥做内应,但那些医官一向胆小,若不多打点些金银,堵住他们的嘴,难保姑姑会看出蹊跷,一道懿旨将我召回京城。
若叫医官们将我的病情说得太过严重,只怕母亲又要急急赶来探视,那可大大的不妙。
这三年,我在徽州幽居养病,过着神仙般逍遥日子,也全拜我那良人所赐。
新婚之夜,豫章王连洞房都未踏入一步,就匆匆出征,讨伐叛军。
三郡叛乱未平,北境边患又起,一时烽烟四散,朝野震动。
我那良人,一肩担天下,挥剑镇南北,好容易平定了叛乱,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
当时,人人都敬慕豫章王匡扶社稷之功,更赞叹豫章王妃深明大义,以家国为重。
爹爹非但没有怪罪这位佳婿不辞而别,反而上表朝廷,对他大加褒奖。
没有人敢讥讽我独守空闺,我亦平静如常的入宫谢恩、独自一人归宁省亲……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雍容平和,落落有大家之风。
那些追逐在我身后的目光,那些等着看我悲伤落魄的人,大概都没有如愿。
我依然华服盛妆,出入煊赫,在我的敕造豫章王府夜夜笙歌,宴饮铺排之极。
直至大婚过后两月,一场风寒袭来,我突然病倒,就此缠绵病榻,最险的一夜,几乎性命垂危。那夜,母亲在佛堂长跪祈求,以泪洗面,对父亲说,如果阿妩离去,她必终生怀恨,永不原谅父亲与姑母。父亲无言以对,枯坐书斋一整夜。
我在天明时分醒来,高热终于褪去。
醒来望见床前喜极而泣的亲人,我只觉得深深疲惫,既不忍面对,也无力再承受。
唯有逃避。
恰遇雨季将至,我咳喘旧疾复发,太医担忧京城阴雨绵绵的气候对我康复不利。
叔父在徽州为官时,曾修造了一处精巧的行馆,刚刚落成就被调任回京,行馆至今闲置。
徽州气候干燥晴好,风物宜人,正宜休养。
我以重金贿赂了太医,逼着哥哥说服父母,就此迁往徽州行馆休养。
初到徽州,父母派来的婢女仆从,护卫医侍足有三百余人,将个小小行馆挤得人满为患,惊动了徽州刺史,亲自上门拜谒,扰得我烦不胜烦。
我逼着太医上奏,说人多喧杂,有扰静养,硬将一干人等赶回了京城,只留几名贴身侍女和医侍,总算耳目清净,再无烦扰。
徽州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竟有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之感。
叔父这处行馆,简直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不但景致可人,处处合意,地窖里更深藏了陈年美酒,庭中碧树繁华花,幽池飞鸟,比之京中园林的绮丽,别有一番幽境。
父母原以为我只是散心休养,住不多久就会回去,哪里料到,一到徽州,我就爱上了此处的逍遥闲逸,至此长住下来,乐不思归。只有春秋节令,与父母生辰,我才回京暂住,过得几日便称身体不适,早早返回徽州。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开始觉得,自己变了。
心里从某一处地方开始,渐渐变凉,变硬。
昔日承欢父母膝下,对家中恋恋不舍的少女已经不在了;昔日伙伴亲友,如今境遇各异,相逢已是各自疏离;就连宛如姐姐,也已变得沉默幽怨,如宫中那些红颜寂寥的妃子。
父母,姑姑,叔父,每个人见到我,总是竭力呵护,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歉疚。
面对这样的亲人,我却宁愿他们如从前一样斥责我,教训我,也好过现在这样的小心翼翼。
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只有哥哥不曾改变,只有他懂得我,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是豫章王妃,不是上阳郡主,只是昔日跟在他身后那个小小的阿妩。
就连子澹也许久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他在皇陵守孝之期已过,皇上却又是一道圣旨,命他督造皇陵,修缮宗庙。
这一修造便是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返京了。
昔日我不明白,皇上明明疼爱子澹,为何却任凭姑姑将他逐去皇陵。
如今我却懂了。
皇上让子澹远离宫闱,才是真心怜他,护他……在那权势的漩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皇上明白,王氏与太子羽翼已成,如今更与萧綦结盟,四十万大军在北境虎视眈眈。
废太子,改易储君,已经绝无可能。
作为父亲,他仅能做的,只是护住子澹平安。
我亦再无他念,此生缘尽,我已嫁为人妇,只在偶尔午夜梦回,为远在皇陵的子澹,遥祝一声安好。
所谓嫁为人妇,我却三年不知夫婿是何面目。
除此以外,却又挑不出我的良人有何差错,堂堂豫章王,非但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对家中亦是慷慨体贴,远在边疆征战,仍不忘每月差人送来书信,皇上御赐给他的珍奇异宝,也源源不绝送到徽州。
只是,他的书信每次都是相差不多的内容,有板有样,多半是同一个幕僚所写,只加盖上他的印信,便算是家书。我不知道,他这算是礼数周全,还是顾及彼此颜面,抑或多少有一些负疚。最初,我也曾存有一线期冀,亲笔回书与他……久而久之,对着那刻板如公函的家书,我连拆看的兴趣也不再有。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们各自默契,心照不宣,不必委曲求全的敷衍,反倒自得其乐,求仁得仁。
初来还是入秋时节,看了黄叶飘尽,又看冬夜落雪,雪融春来,夏荫渐浓……韶光易逝,流年似水,我的心境渐渐平和,从淡泊至凉薄,终能淡定自持。
这段姻缘,这位良人,我也该是满意的罢。
徽州位于南北要冲,交通通衢,河道便利,历来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地。
这里的天气和京城很是不同,不像京城那样湿润多雨,夏来郁热,冬来阴冷。
相反,徽州四季分明,一年到头总是阳光明媚,天空明净疏朗。
自古以来,南北两地的百姓不断迁徙,混居于此,使此地民风既有北人的爽朗质朴,又有南人的淳和灵巧,既便在连年征战之时,此地也少有动荡,民生富庶。
徽州刺史吴谦,是父亲一手提携的门生,当年也是名噪一时的才子,很受父亲青睐,在任四年颇有不俗的政绩。自我在行馆住下,吴大人一直殷勤照拂,吴夫人也常来拜望,唯恐我稍有不悦,总是竭尽心力迎奉于我。
对于吴氏夫妇的迎奉,我并无好感,却又不忍回绝。
吴谦凭着一方政绩和我父亲的提携,也算仕途顺畅,升迁有望,本无需刻意迎奉于我。只是他膝下独生女儿已近成年,长年随父母外放在徽州,无从结识京中高门子弟,如今婚嫁之龄将近,吴氏夫妇心生焦虑,只盼有机会调回京城,早日为女儿择定终生。
可怜天下父母心,对儿女的牵挂操劳,竟至于此。
我心知他们的迎奉事出有因,又如何忍心回绝。
这两天,城里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千鸢会”。
春日赛纸鸢,本是南方的习俗,尤其盛行于京城贵族女眷之间。
往年每到阳春三四月,京中仕女们总要找来能工巧匠,做出美仑美奂的纸鸢,邀约亲眷闺友去郊外踏青、宴饮、赛纸鸢,赏歌赋……徽州原本没有这习俗,自我来后,却年年由吴夫人亲自主持,邀集全城名门富家女眷,四月初九,在琼华苑举办“千鸢会”。
难得他们夫妇用心良苦,想出这法子来取悦于我。
往年在家中,哥哥总能找到最巧手的工匠为我做纸鸢,再亲笔绘上他最擅长的工笔仕女图,题上我所赋诗词。我们的纸鸢放飞出去,任它飘摇,也不在意。外人偶然拾到,却奉为至宝,出价纹银百两,引来市井争购,时人名之曰“美人鸢”。
今年,不知道哥哥又会为哪家闺秀绘制美人鸢。
或许锦儿说得对,我是真的有些想家了。
四月初九,琼华苑。
芳菲四月天,一派群芳争春,花团锦簇,佳丽如云。
徽州名门云集,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家,都争相让女眷参与这盛会。
我明白,那些韶龄女子都企盼在千鸢会上,一展风华,得到我的青睐,从此攀附高门。
在她们眼中,我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一念之间可以改变她们命运的人。
她们如此渴望被贵人改变命运,我却深憾命运为他人所左右。
丝竹略歇,乐舞暂罢。
我在吴夫人与一众贵妇的随侍下,步入苑中。
众人俯身参拜。
在场女子皆盛妆锦绣,珠翠绫罗,极尽华藻。
倒是我,只随意披了件水色云纹衫广袖长衣,缓带飘垂,云髻低挽,发间只饰一枚珠钗,通身上下再无半粒珠翠点缀。
礼毕,开宴。
丝竹声中,一列彩衣舞姬鱼贯而出,翩翩起舞,苑中率先升起一只绛红洒金蝴蝶纸鸢,盈盈随风而起。形貌富丽,并无灵气,所花工夫却是不少,看来多半是吴家千金的手笔。
我淡淡含笑道,“薄翅腻烟光,长是为花忙。”[1]
“小女技拙,让王妃见笑了。”吴夫人微微躬身,口中谦辞,神色颇为自得。
座下一名黄衣少女,起身拜谢。
吴夫人笑道,“小女蕙心,拜见王妃。”
我颔首示意那少女近前。
黄衣少女低头缓缓行来,身姿窈窕,脸上薄薄一层面纱迎风飘拂,越发袅娜可人。
南方有旧俗,未出阁的女子,必须覆上面纱方可外出,我却不知徽州也有这样的风俗,这吴家女孩儿在人前以薄纱覆面,想必是家教极严。
正待细看那少女,忽听一声哨响,苑中一只翠绿的燕子纸鸢迎风直上,灵巧可人,翻飞穿梭真如一只投林乳燕。还未看得仔细,又一只金光灿灿的鲤鱼纸鸢升起,接着是仙桃、莲花、玉蝉、蜻蜓……一时间,漫天纸鸢翻飞,异彩缤纷,煞是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座下众人一时只顾抬头张望,赞叹称奇。
吴家女儿步态娇袅,一步步徐行到座前,盈盈下拜。
“好个标致的女孩儿。”我回头向吴夫人笑道,却见她神色大异,直直瞪着面前的少女。
陡然间,又一声尖利急促的哨声响起。
我一惊抬头,苑外东南方向忽然掠起一片阴影。
疾风中,竟是一只巨大的青色纸鸢冲天而起,形似苍鹰,双翼长近三丈,庞然掠过园子,向我所在的首座直冲过来。
我霍然站起,向后急退。
眼前黄影一晃,那吴家女儿竟突然发难,探手扣住我肩膀,五指深掐入肉,痛彻筋骨。
“你不是蕙心——”吴夫人的尖叫声中,那少女欺身上前,一掌向我颈间切来。
与此同时,那纸鸢带着巨大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
颈间剧痛,眼前发黑,最后清晰的意识里,只觉双肩紧扣,身子凌空悬起,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注:文中{1}处,借用了欧阳修的句子,并斗胆略作改动
贺兰(上)
漆黑,颠簸,窒闷,笃笃马蹄声中,我惊觉周身无法动弹,口中被塞住,发不出声音……黑暗中,我竭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梦,一定是场噩梦。
我用尽全力,四肢却没有半分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只有通通急促的跳动声,从我胸中传来,在窒闷漆黑的空间里回响,几乎要撞出胸口。
此刻唯一能分辨的,只剩下声音,和一点模糊知觉。
耳边马蹄声笃笃,时有车板碰撞之声。
这应该是一辆飞驰的马车,狭小的长形箱子……难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会躺进棺木,可我还活着……脊背寒意陡生,冷汗涔涔。
是什么人,胆敢谋害我?
难道是父亲的政敌,宿仇,或是朝廷反贼……可是劫虏我,对他们能有何用?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盘旋纷杂,身子僵硬发麻,鼻端突然酸涩。
不,不哭,我不能哭。
我狠狠咬紧了唇,泪水却顺着眼角滑入鬓角,恐惧与孤独,铺天盖地。
生平第一次知道,这种滋味,就是恐惧。
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有何人,平日前呼后拥的侍女护卫此刻一个也不在眼前。
这一次,是真的孤绝无援了。
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万丈深渊还是龙潭虎穴,抑或,冰冷的坟墓?
昏昏噩噩之中,我惊恐忐忑,冷饿交加,一次次昏睡过去,又一次次在马车颠簸中醒来。
马车一刻不停地疾驰,清醒的间隙,我努力分辩耳中声响,似乎有水声、市井人声,甚至风雨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越来越冷,越来越饿,昏沉中,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砰然一声巨响,我惊醒过来,刺目的光线几乎让我睁不开眼。
人影晃动间,我被人架住,拖了出来,全身骨头疼得似要裂开。
“这娘们要死不活的,叫老田来瞧瞧,别好不容易弄来就咽了气!”
“老田正给少主疗伤,哪来闲工夫管她,丢到地窖去,死不了。”
说话之人口音浓重,不似京城人氏,后一个冷戾的声音竟似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适应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梁脊破败,门户寒陋,似一处破旧民舍。
眼前数人,高矮各异,俱都作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毡帽之下,不可分辩。
我全身无力,喉间干涩欲裂,被一名彪形大汉架住,跌跌撞撞推进一扇门内。
那人解了我手中绳索,掏出口中所塞破布絮,将我推倒在干草堆上。
又一人进来,将什么搁在了地上。
两人折身退出,关上了门。
俯在草堆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
鼻端却闻到奇怪的味道,熟悉而有异香,陡然令我饥不可耐。
面前,是那人搁下的一只土碗,盛了半碗灰糊糊的东西。
异香,谷物的异香正从这个碗里散发出来。
我竭力撑起身子,用尽全力爬过去……指尖差一点,竟够不到碗。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在此,他会看见金枝玉叶的王妃俯在地上,费尽全力,像垂死的小兽一样往前爬去……只为够到这碗糙米粥。
终于够到了碗,我大口咽下米粥,粗糙的谷物糠皮刮得喉中隐隐作痛,滋味却胜过珍馐百倍。口中尝到一缕咸苦,是自己的眼泪坠入碗中。
我咽下最后一口米粥,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我会活下去,活着逃出这里,活着回家。
父亲和哥哥一定会来救我。
我终于知道,世上再没有任何事,能比活着更重要。
地窖,比起之前的棺材,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有昏暗的光线,干燥的草堆,不再颠簸,不再寒冷。
疲惫困顿中,睡意袭来,我将自己蜷缩进草堆。
这一刻,我是如此强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着牵挂我的人,每想到一个人,勇气便多一分。
甚至,我想到萧綦。
我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必然会令贼寇闻风丧胆。
睡意昏沉中,我竟陷入梦境,第一次梦见了我的夫婿……那个仗剑跃马的将军,远远向我迎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豫章王,是你来救我了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带出地窖。
破陋的木屋里,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衣娉婷的“吴家女儿”。
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几名大汉更加凶恶。
我对她一笑,她却冷冷瞪我,口中低咒,“不知死活的贱人!”
她身后三个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关外人。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干草麻袋。右手一道侧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那屋内飘散出来。
正寻思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推向那侧门。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朝门内低声道,“少主,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清冷的男子声传来。
屋内光线更是昏暗,只看见对面土炕上,倚卧着一个人。
浓重的草药味从药罐里散发出来,辛涩呛人,身后老者无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
那人看似有伤病在身,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视我。
“过来。”那人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榻前。
借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竟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
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果然是美人。”他冷冷一笑,“萧綦好艳福。”
忽听他提及萧綦,我一时错愕,他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一惊,抽身退后,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他撑着榻边,俯身大笑,身上白衣萧索,沾染了猩红血迹。
“但请王妃赐教,何谓君子?”他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不错,是我糊涂了。”我淡淡看他,“公子既能劳师动众,劫虏一介女流,可见行事不拘小节,与公子谈论君子之道,的确可笑。”
他目光雪亮,隐有愠怒,冷笑道,“王妃胆识不小。”
“公子过奖。”我泰然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王妃果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我默然。
他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不能,我很怕死。”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但你不会让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还有用,不是么?”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含笑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狼。
在他目光下,我渐渐肌肤泛凉,心底涌起极难忍受的不适。
“有用是有用。”他笑意轻佻,将我从头看到脚,“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豫章王英雄盖世,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贺兰余孽……”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逼人,“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
贺兰,他是贺兰族人。
贺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
百余年前,贺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贺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时逢七年之乱,突厥趁机进犯,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与我朝交恶。
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大破于朔河,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当时贺兰国追随突厥与我朝为敌,截断我军必经之路,烧毁粮草,逼得宁朔将军萧綦勃然大怒,挥军围困了贺兰城,逼令贺兰王自尽,世子率全城出降,向萧綦立誓效忠。
萧綦留下一支卫队驻守贺兰,大军继续向北追击突厥。
未料,城中贺兰氏王族趁萧綦一走,再次发动叛乱,杀死驻城守将,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萧綦大军。那一战,我军损失惨重,血战两天两夜,终于击退强敌。贺兰兵马被歼灭殆尽,王族退缩城中不出。贺兰世子再度请降,萧綦不允,挥军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全部处死,贺兰世子全家枭首于市。
贺兰(下)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贺兰氏覆国之日,王族上下三百余人,被他尽数屠灭,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百姓被铁蹄践踏,如碾死一只只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失色,心中渐渐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
他霍然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只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此惨祸?”
我猛然闭上眼,不敢再听,不敢去想,眼前却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这不是真的,他骗我!心中有个声音兀自不甘地回响,豫章王是盖世英雄,绝不是他所说的暴虐无道之徒!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挣扎,我仍咬紧牙,一语不发。
咽喉猛的一紧,旋即剧痛。
他狠狠扼住了我,双目赤红如血,将我摁在椅上,坚硬的扶手抵得我后背几欲断裂。
我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别摆出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贵,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暴怒,将我猛拽起来,拽向他身前。
他手骨嶙峋,力道却奇大,我被拽得直跌向榻边,跌伏在他怀中。
惊恐挣扎中,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
一声低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我跌倒地上,抬眼却见他单手捂胸,胸前伤处泅出鲜红一片。
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陡然身子一颤,闷声呛咳,血沫溅出唇边,触目惊心。
我掩口忍住惊叫,心中骇茫跳突。
霍然瞥见榻旁窗户半掩。
布帘隔断了门外监视的目光,没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榻上此人伤病复发……眼下,正是逃走的机会。
我顾不得避讳,忙踏上床榻,绕过那人蜷缩的身子,推开了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一咬牙,正欲矮身穿出,忽听身后一声哀哀呻吟。
只见那男子捂胸颤抖,仿佛忍受着极大痛楚,竭力向榻旁药碗伸出手,却差了一点够不到。
他瘦削身躯蜷缩如婴孩,喉中发出低哑呻吟,脸色惨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我已半身探出窗户,却在这一刹那犹疑。
他只差一点就可够到药碗,若够不到,只怕就此病发死去……我撞他那一肘,也未料到会引发旧伤,以至要他性命。
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我之故,命悬一线。
可他是外族余孽……我心中纷乱,只觉一念之间,便是生死之别。
莫非今日,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要死在我手里?
那人却突然睁眼,向我看来——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这般单薄无助,也曾这般哀哀看我,不愿我离开他病榻前半步。
就是这样哀哀的眼神,剜进我心底,心上似软软塌陷了一处。
罢了!终归是一条性命!我一横心,退回榻下,将那药碗端起。
他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只得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将药汁一点点灌进他口中。
他喘过一口气,依然面色惨白,只是定定望着我,眼神凄迷,如孩童般无助。
这眼神,不知为何,竟让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整个人倚在我身上,蹙了眉,微微喘息。
我抬起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
再不能耽搁时机,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将他放下,转身时袖口一紧——竟是他抓住我衣袖。
“终归是救了你一次,放我走吧。”我叹口气,抽出衣袖,俯身穿窗跃出。
跌在窗下松软的草垛上,我踉跄爬起,发足急奔。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突然一绊,被衣带缠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痛。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缓缓咬牙坐起,一颗心直堕入深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的么,说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一双粗黑的手伸向我,我侧身避开,冷冷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走回去!”
“嘿,好辣的娘们!”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向他扫去。
那人一怔,被我镇住,愣愣看着我起身,从容理好衣带,一路跟着我走回屋子。
跨进门内,迎头就是一声“贱人”。
未待我看得清楚,眼前人影一动,耳中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剧痛起来。
那男装少女,扬手又是一掌掴下,“贱人,胆敢冒犯少主,还敢跑!”
眼前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羞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冲上眼眶,我咬牙侧过脸,硬生生忍回眼泪。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对王妃无礼。”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服药及时,已无大碍。”
一众人忙于照顾他们的少主,将我再次押回地窖。
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再次逃跑,将我双手双脚都以麻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关上,黑暗中,我对自己苦笑。
幸好心存善念,否则不知要被他们怎样折磨……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多卖些人情给那少主。
但愿好人有好报。
未料到,好报果真来了。
一觉醒来,那少女小叶将我领出,解开绳索,带去后院,不由分说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没入水中,顾不得管他们有什么目的,浑然忘却身处险境,只觉有一桶热水洗澡,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换上干净衣物,挽起湿发,我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说,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你家少主应当多准备一套女装。”
她气红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说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位少主的房中。
他依然倚躺榻上,幽深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手给我。”
他探起身子,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有些像子澹。
子澹的手,苍白如玉,却温暖轻柔。
“都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静静注视他。
他亦沉静地看我,良久,忽轻慢一笑,“后悔救我了?”
“举手之劳,无从后悔。”我淡淡道。
他沉默片刻,忽又冷笑,“萧綦杀人如麻,倒娶了一位菩萨心肠的王妃,可笑,可笑之极!”
我亦一笑,“将军若不杀敌,莫非还学医士悬壶济世?”
他冷哼,“你倒很会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被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了唇,极力抑制心中羞愤,不肯被他窥破半分窘态,只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微笑,言语却歹毒万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萧綦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诋毁。”
他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王儇。”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蓦然抬眸看我,“你为何不趁机杀我,反来救我?”
我为何救他?因为他与子澹的些微相似,还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亦无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淡淡侧首。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恻隐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难得你有这份恻隐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萧綦赎罪。”
我不知因何将他触怒,当即昂首道,“你可曾听说琅琊王氏有过怕死之人?”
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
至此后,我依然被关在地窖,白天却被带到房中侍侯他。
所谓侍侯,除了端药递水,只是坐在一旁听他说话,偶尔也受他辱骂。
我沉默顺从,再不做无谓的反抗,只暗自留心,寻找出逃的机会。
他清醒时,会跟我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偶尔露出些笑容,除此以外,大半时候都在厉色斥骂下属,喜怒无常,动辄责罚甚重。
唯有昏睡时,神色安恬纤敏,不若平时阴郁易怒。
渐渐发觉,此人实在孤傲敏感之极,最厌恶受人怜悯同情,旁人即便出于好心,对他多些关怀照拂,他便觉得旁人是在可怜他,立时发怒翻脸。
那些下属却对他忠诚无比,无论怎样喝骂,都恭敬异常,绝无怨言。
险行
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欲吹破,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
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最近两天更是风急雨骤。冷风丝丝灌进来,窗缝有些松动,我探手去关窗,袖口却被斜伸的木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
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小指被划出浅浅血痕。
“不要动。”
未及回头,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来,解开被勾住的袖口,将我手掌抓住。
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我一颤,忙侧身回避。
“一点小事都不会,果然是金枝玉叶。”他冷眼睨我,语带嘲讽,却捉了我的手凑到唇边。
我心中一紧,反手推开他,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
我窘急恼怒的样子,引来他哈哈大笑。
“少主……有事么?”门帘掀动,小叶探身询问,被他的笑声惊动,有些惊疑关切。
我趁机抽身退开,却听他一声怒喝,“出去,谁要你进来!”
小叶怔在门边,神色骇茫。
他大怒,抓过药碗,劈手向门边掷去,“滚!”
小叶眼中泪水涌出,掉头奔了出去。
我远远避到屋角,无动于衷,只是漠然看他。
这几日,他伤势好转很快,虽未全愈,精神元气却也恢复大半。
这位贺兰公子性情古怪之极,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一旦精神好转,便越发乖戾莫测,喜怒不定。有时一整天少言寡语,对旁人视若无睹,有时暴躁之极,发起火来毫无理由。
他骂走了小叶,似仍不解气,越发烦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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