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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阙系列 帝王业(新版)_作者 寐语者

_14 寐语者(现代)
“我能开疆拓土,杀伐纵横,却保护不了一个女人和孩子。”他的声音极低,低微得近乎破碎。我想劝慰他的伤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与他十指紧扣,传递着彼此的勇气,一起抵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寒冷。
在我们都还懵然不知的时候,一个孩子竟已经悄然到来,随着我们一起南征,攻城掠地,直至马踏天阙。那么多危急险境,都和我们一起过来了,却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的离去。太医说他还不足两个月……我们甚至从不知道他的存在,等到知道的时候,便已是永远的失去了。
我已昏睡了两天两夜,其间曾经流血不止,几乎性命垂危。
萧綦说,那两天里母亲一直守在我身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直到两个时辰前才累极不支,被强行送回府中休息。他扶着我,亲手一口口喂我喝药。那药极苦极涩,却抵不过心里的苦。不过两天之间,竟是从极乐到地狱,仿佛噩梦一场。隐约还记得那晚寿宴之上共聚天伦之乐,然而转眼之间,皇上驾崩、姑姑谋逆、父亲与萧綦兵戎相见、我们更失去了一个孩子……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我有些恍惚,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然而一闭上眼,我仍会见到那阴森的龙床,见到重重刀兵,寒光如雪,姑姑凄厉笑声依然在耳边回响,更清晰记得她发狠推我撞上屏风的一幕……
萧綦不顾太子的阻拦,强行将姑姑幽禁在冷宫。乾元殿的医侍宫人都已被处死,再无人知晓姑姑亲手鸩杀皇上的真相。当天父亲兵败,被萧綦软禁在镇国公府,哥哥临时接掌了禁军。宋怀恩封闭各处宫门,清剿皇后党羽。至夜,京中大局已定。
如果没有哥哥极力劝阻,拖延父亲出兵的时机,让胡光烈紧急调兵,驻守京师重地,控制住宫外的局势,只怕此时已经铸成大错。父亲错信了姑姑,错信了自己嫡亲的妹妹和数十年的盟友。如果等到太子登基,凭着王氏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父亲迟早会慢慢削弱萧綦。可是姑姑的野心反噬,非但出卖了父亲,更将父亲和她自己都推上了再无退路的绝境。起兵逼宫,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一旦狭路相逢,恰是萧綦稳占上风。
父亲一世精明,最后败在自己最信任的盟友手上。
姑姑机关算尽,算不到亲生儿子会毫不犹豫地出卖她。
次日,太子在太华殿上向百官宣读先皇遗诏,正式继承大位,遗诏敕命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辅政。宫中牵涉叛乱的禁卫、内侍、宫人共数百人,一并做为逆党党羽处死。其余文武众臣,凡拥戴太子有功者,皆晋爵,厚赐金银无数。
一场血腥宫变,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抹去,千秋史册,再无痕迹。
我不能也不愿想象,当父亲得知姑姑的背叛,陷入众叛亲离之地,被迫黯然出降时,是怎样的心境。以父亲的骄傲,宁愿一死也不甘受辱;然而他若真的自尽,便是毁了家族的清誉。无论如何愤怒绝望,他都必须继续活着,并依然保有宰辅的虚衔,坐在那个尴尬无力的位置上,接受旁人善意的怜悯和恶毒的嘲笑——这才是对他最残忍的惩罚。
十月初五,大吉,新君登基大典在太华殿举行。
嗣皇帝朝服出东宫,御仗前导,车驾相从,王公百官齐集太和门外跪迎。
丧中罢礼乐,阶下鸣鞭三响,礼部尚书奉册跪进,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率众行三跪九叩大礼。
吉钟长鸣,丹陛之下,百官俯首。
新君登基,下诏尊皇后王氏为皇太后,册封太子嫡妃为皇后。
举行新皇登基大典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在京郊行苑汤泉宫休养,玉秀刚刚伤好,也不顾一切跟来侍候我。
母亲经此一事,也病了好些时日。皇上驾崩、父亲逼宫再加我的意外,令母亲再也承受不了这诸多打击,躲在府中终日哭泣。而我自小产之后,终日缠绵病榻,身子时好时坏,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太医说若不能清心静养,再多灵药也是无用……我知道随同母亲一起去往汤泉宫,又是一次懦弱的逃避,如同昔年远避晖州。但我实在是累了,身心俱疲,既担忧母亲的病况,更厌憎了每日身陷纷争之中,留在京中多一日都觉得透不过气。
启程那日,萧綦搁下繁杂事务,亲自护送我们到汤泉宫,离去时再三叮嘱,百般挂虑。
置身行宫之中,远离纷争恩怨,时光仿佛也沉寂下来。
每日我只是和母亲品茗下棋,闲话家常,说起幼年的趣事……我甚至重新开始向母亲学习最生疏的女工。那些悲伤的事,我们都绝口不再提起。父亲和哥哥时常来看我们,父亲还曾小住过几日,但母亲始终待他淡漠如路人。萧綦每次都是匆促来去,看得出他的忙碌和疲惫。但只要来到行宫,他总是不带侍从,也不许任何人向他禀报政事。他让太医每隔三天向他回报我的病况,却从不催问我什么时候回府。
新皇登基之后,太后抱病幽居在永安宫,父亲依然位极人臣,却从此称病在家,深居简出,哥哥也加封为江夏郡王,领尚书事。王氏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风光荣耀,甚至权位更高。然而禁军已被萧綦逐渐控制,父亲遍植朝中的门生亲信,或被削职罢权,或转投萧綦手下,亲族子弟也惟恐受到牵连,无不人心惶惶,谨言慎行……领袖群伦近两百年的豪族世家,遭逢诸王叛乱以来最大的挫折。王氏的惨败,让所有世家都陷入了恐慌。豫章王一扫左右二相分庭抗礼的格局,只手独揽大权,令寒族官吏与军中武人大为振奋。
即便远在行苑,我仍听到了各种风言风语。有人说,王氏将会从此一蹶不振;也有人说豫章王根基尚浅,或许王氏还有翻身之机,毕竟皇上有王氏一半的血统,太后也是出身王氏;还有人说,豫章王妃也是王氏女子,一日有她在,豫章王就不会对王氏斩尽杀绝。
虽说有皇上与太后,但许多人都知道,太后已没有能力影响朝政,皇上更是豫章王手中傀儡。我被视为王氏与权力颠峰最后的维系。关于我的传言,京中早已经是沸沸扬扬。有人说萧綦与王氏的联姻已经毫无价值,王妃即将被废;有人说王妃失宠,已被豫章王冷落多时;也有人说其实豫章王夫妇鹣鲽情深……更多人相信,我没有出现在登基大典,在最微妙的时候离开京城,必然是不好的预兆。
我很小的时候,就已懂得宫闱朝堂的炎凉冷暖,权力斗争中失势的家族,不论你曾如何风光,也会立刻沦落到万人踩踏的地步。
萧綦没有给过我任何允诺,但我明白,他已竭尽所能维护我的亲人。
深秋遍地黄叶的时候,太医说我已渐渐恢复,而我也终于决定,回去面对我承需担的一切。
黄昏时分抵达王府,更衣安顿完毕,萧綦还未回来。
我开始不耐,身在房中,却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每次有脚步声靠近,都惊起一丝欣喜,却又总是失望。我暗暗觉得自己好笑,分开的时候不觉相思,眼下却望穿秋水……恍惚间,再一次听见了熟悉的步履声,这次再不会错,是他回来了。
我扔下手上的书卷,来不及披上外袍,便匆匆朝门外奔去。侍女们慌忙追上来,旋即纷纷朝着门口跪倒。门开处,萧綦高冠王袍,广袖无风自拂,正疾步踏进门来,俨然龙行虎步,已有王者之风。我怔怔驻足望着他,短短时日之隔,却觉他又有了些许变化。
“阿妩。”他轻声唤我,目光有一刹那的迷蒙。
众目睽睽之下,我举身投入他怀抱,再没有半分端淑仪态。他一语不发将我抱起,直入内室,至无人处陡然狂热地吻我,从额头、眉梢、脸颊至颈项……最后是唇舌间久久的痴缠不舍。
宫灯摇曳,琉璃光转,我与他四目相对,时光仿佛也在这一刻沉入永恒的迷醉中去。
谁也不舍得开口惊扰了此刻静好,他下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双目微阖,低低叹息,“曾以为你怨恨我,以为会就此失去你。”
我静静地笑,凝望他清峻容颜。
“于是我想,若阿妩肯再原谅,从此她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只要她好好的……”他说不下去,深邃眼底尽是歉疚怜惜,平素刀锋般的一个人,此刻亦变得柔软。
靠在他温暖怀抱中,我阖目微笑,身经离乱方知珍惜。如今还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我不曾得到,不曾失去?世上至美至丑,最珍贵最可悲,我都得到过也失去过了。金枝玉叶,名门世家,一切浮华散尽之后,握在掌心的却是一个情字,父母亲情、兄妹之情,还有他这一份不离不弃的真情。原以为最牢固的偏偏不堪一击,本该是最脆弱的,却犹在手中。
就在我回京三日后,宫中迎来喜事,谢皇后诞下一名瘦弱的男婴,为当今圣上生下第一个嫡皇子。浩劫之后的宫廷,因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再度恢复了喜气和活力,绵亘许久的阴霾似乎也渐渐散开。依制,诸命妇及三品以上臣工家眷当在三日后入宫,朝贺小皇子诞生。
然而宫中很快传出消息,皇后病倒,小皇子也十分孱弱,太医走马灯一般出入昭阳殿……直到五天之后,才宣召诸命妇入宫朝贺。
是日,我和允德侯夫人率诸命妇入觐。遥遥望见历代皇后寝居的中宫,踏上自幼熟悉的昭阳殿,姑姑在此度过了三十余年的地方……这沉默的宫门,送走了前一位主人,又迎来新的一朝皇后。如果这些雕梁画栋,也能看能听能思,不知它们又会记住些什么。数十名朝服盛装的宫妃命妇已经齐集殿外,顾老夫人也已到了,诸命妇全都在此等候我一人。远远望见我的车驾到了,宫监一声唱报,众人齐齐噤声,每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薄薄一道垂帘上。侍女掀帘,我迎着众人目光,缓缓起身,步下鸾车。探询、好奇、嘲讽、忌惮……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深深浅浅落在我脸上。我微扬下颌,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走过,所经之处,公侯正室及二品以下的内命妇,皆敛襟低眉,俯首行礼,恭然退到一旁。
然而出来的只是中宫女官,代皇后接受了朝贺,称皇后卧病在床,小皇子也没有抱出来与众人相见。诸命妇面面相觑,只得朝贺、献礼、颂吉,一应如仪,昭阳殿上全没有预想中的喜气热闹,反而笼罩着无法言喻的沉闷低抑。
众人依序退出,忽听殿前女官道,“豫章王妃请留步,皇后宣王妃入见。”我随她步入内殿,刚踏入层层垂幔,便听见一声细弱呼唤自丹凤朝阳屏风后传来。
“阿妩,阿妩!”素衣散发的宛如姐姐被宫女搀扶着迎出来,数月不见,她竟单薄苍白得似一片无依枯叶,仿佛随时会被风刮走。我慌忙上前搀扶,还未触到她衣袖,她竟直直朝我跪下,长发委地,面色惨白如纸,幽幽抓住我的手,“阿妩,求你救我的孩子!”
“皇后!”我一惊之下,搀住她手臂,却扶不动她。她身子瑟瑟发抖,泪水滚落,“求你救他,救救小皇子,他们就要害死他了!没有人信我,皇上也不相信……阿妩,我求你!救救孩子,别让人害死他……”
“不会的,没有人敢加害小皇子,你看,孩子不是好好的吗。” 我一时无措,只得俯身搂住她,一面柔声劝慰,一面示意女官把孩子抱过来。方才在外殿未能细看,这时接过那明黄锦缎包裹的小小襁褓,那么小,那么软,我手上一沉,心底隐隐作痛,竟不忍看那孩子的面容。
恰在此时,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嗓子细弱,竟比一只小猫的叫声强不了多少。宛如姐姐接过孩子拍哄,孩子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一张小脸涨红,小嘴竟有些发青了。我大急,不由自主伸手去抱孩子,宛如陡然抬头,厉声道,“不许碰他!”她警戒地瞪着我,疾步后退,神色瞬间变得凶狠。我无奈退开,离她远些,柔声百般哄劝。她惊疑不定地望了我半晌,总算渐渐平静下来,身子仍在颤抖,泪眼婆娑,一直紧紧搂着怀中婴儿。
我忙传召太医,又唤来中宫女官责问。内侍女官也慌乱无措,只说自从小皇子病后,皇后就变得疑神疑鬼,不许任何人将小皇子抱走,也不许外人靠近小皇子。而小皇子从前夜开始,一直哭闹不休,吃过太医开出的药剂也不见好,夜里反而哭得越发厉害。女官迟迟疑疑地说,“皇后一直说,有人要加害小皇子……”
我心头一紧,“这话皇上可知道?”
女官忙道,“陛下知道,只是……只是说皇后忧虑过度,不可胡说。”
原来前天夜里,宛如姐姐突发噩梦,梦见有人向小皇子行刺,醒来便听见小皇子大哭不休,从此就疑心有人加害孩子。这话自然是无人相信的,连太医也说小皇子一切安康,只是新生婴儿难免孱弱之故。宛如姐姐亲口将那噩梦告诉我,一脸凄惶地求我相信她……望着她憔悴容颜,我只觉心酸无奈。她小心翼翼将那小小襁褓递给我,“阿妩,你抱抱他吧,他很乖的……轻些,别吓着他。”
初生婴儿竟是如此娇嫩,眉目依稀可见他父母的影子,小小的手脚脸蛋让我不敢触碰,他躺在我怀中,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哭闹,却皱着一张小脸哽咽不已,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我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心口莫名牵动,万般疼惜歉疚,恨不得付出任何代价去减轻他的难过。这一刻,我开始明白宛如的感受,原来这就是母亲的心……她至少还有机会为这孩子心痛担忧,而我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太医很快赶到,为小皇子诊视之后,面色惶惑,沉吟半晌,只说小皇子并无大碍,只是体质太过嬴弱,只怕是先天不足。皇后一再追问,他又惴惴说道,“微臣贸然揣测,小皇子似乎有受到惊吓的迹象……”太医说完此话,俯地不敢抬头,我与宛如姐姐相顾失色。昭阳殿里都是皇后的心腹宫人,终日有宫女和奶娘小心翼翼侍候着小皇子,未曾有外人接近过他。若说孩子受到惊吓,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难道是咒魇!”宛如姐姐脱口惊叫,咒魇二字一出,令我也变了脸色。宫中每个人都知道“咒魇”意味着怎样严重的后果。皇后当即下令彻查后宫,掘地三尺,将每位妃嫔宫中女官都收押讯问,但有可疑之处,一律上刑。
我仔细查问了小皇子身边的每一个人,却不见可疑之处,从奶娘到宫女都是宛如姐姐身边多年的旧人,尤其两名老嬷嬷更是昔年谢贵妃身边心腹旧人,在宛如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之后,被谢贵妃送来她身边服侍,算是她娘家的亲信旧人……我踱步窗下,蓦然顿住,谢贵妃清雅身影浮现在眼前,仿如不食烟火气的仙子,渐渐却化作另一个面貌相似的影子,青衫广袖,澹定依然。已经许久不曾想起那个人,此刻他的身影蓦然浮现,却令我指尖渐渐泛起凉意。
“慧言。”我低声唤来护卫侍女之首的尹慧言,“你从今晚开始扮作侍卫,留在昭阳殿中,不可露了行迹……仔细留意小皇子身边的人,尤其是两位嬷嬷。”
离宫返回王府,一路上我都心绪不宁,后悔留下慧言在宫中,害怕她真的查到什么,害怕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我在书房门口驻足片刻,敛定纷乱思绪,这才推门而入。萧綦正伏案低头,专注披阅案上小山般的文牍,抬头见了我,深蹙的眉间才舒展开来。我将小皇子的事择要简略说与他听,只略去了留下慧言一节,也不提那两个嬷嬷。萧綦静静听了,目光莫测深浅,只淡淡道,“小皇子倒也叫人担忧。”
我叹息道,“你还没见到那孩子,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实在可怜……投生在皇家,也不知是他的幸或不幸。”萧綦沉默,我知道失言触及了他心中隐痛,也缄口说不下去。他揽住我,眸色温柔怜惜,无需言语已尽知彼此的心意。
用过晚膳,他如平日一般守着我喝药,非要看着我喝完才满意。这药十分辛涩难喝,每次我都忍不住抱怨,却总赖不过去。今晚侍女刚奉上药,便有人来通禀什么事情,我趁他不备,悄悄将药汁倾入花盆。还未来得及藏好剩下的药渣,萧綦已经迈回房中,堪堪撞上我倒药。
我自知心虚,吐舌笑道,“这药太难喝,太医都说我已经大好,以后就不用喝了罢!”
“不行。”他面无表情,转头吩咐侍女,“再去煎一碗来。”
见他竟如此严肃当真,我有些不悦,索性倔强道,“我说不喝便是不喝!”
“不行!”他越发扳起脸来。
我脱口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你管!”
他猛然拽过我,俯身狠狠吻下来,越吻越深,久久攫住我双唇,直至我酥软下来,无力挣扎。
“不要我管?”他似笑非笑望住我,眼中犹有余怒,“哪怕到你七八十岁,这一辈子我都管定了。”我一时啼笑皆非,心中却甜蜜无比。侍女再端上药来,我也只好喝完,却忍不住问道,“这药到底有什么要紧,非得天天喝?”
萧綦笑了一笑,“只是滋补而已,你身子太弱,除非养到白白胖胖,否则每日都得喝。”
我哀叫,“你想折磨死我!”
伤疑(全)
一连多日过去,慧言并没有发现什么,我亦开始觉得自己疑心太重,或许小皇子真的只是先天不足。然而宛如姐姐却一直不依不饶地清查六宫,弄得宫中人心惶惶,几名宠妃纷纷向皇上哭诉,皇上也无可奈何。
这日回家中探望父亲,还未离开镇国公府,便有人匆匆来报,说皇后正大闹乾元殿,逼着皇上处死卫妃。等我赶到乾元殿,才知起因是卫妃对皇后含怨,私下说了一句“小婴孩本就孱弱,夭折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偏她这么大惊小怪”——这话被人告发,皇后怒不可遏,认定是卫妃诅咒了小皇子。皇上一向宠爱卫妃,闻知此话也只是轻责了几句,更激怒皇后,誓必杀了卫妃才肯罢休。
宛如姐姐狂怒得失了常态,所有人都拿她无可奈何,直待我赶到,才勉强劝住了她。皇上为了息事宁人,也将卫妃暂时禁足冷宫。好容易将皇后劝回了昭阳殿去,我和皇上相对苦笑,一起坐在高大空寂的乾元殿上叹气。
“皇上……”我刚开口,他却打断我,“又没旁人在,叫什么皇上王妃的,还跟从前一样叫吧!”
从前,我是叫他子隆哥哥——倏忽多年,我们已很久不曾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话了。他好像终于逮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开始喋喋不休地对我诉苦,不停抱怨做皇帝的烦闷无趣。眼下他刚刚即位,朝中诸事未宁,江南叛军还来不及出兵清剿,宫中却又闹得鸡犬不宁。我心不在焉地支颐听着,心里却在想着,你这皇帝只不过做做样子,国事大半都在萧綦肩上压着,未听他说过一个累字,你倒抱怨不休了……
“阿妩!”皇上突然重重吼了一声,惊得我一愣,脱口应道,“干嘛?”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瞪住我,一脸不悦。
我怔了怔,支吾道,“在听啊,刚才说到御史整日烦你是么?”
他不说话了,定定看了我半晌,一反常态没有抱怨,神色却黯淡下去,“算了,改天再说……你退下吧。”
我也有些疲惫了,一时无话可说,起身行礼告退。退至殿门转身,却听他在身后低低说,“刚才朕说,要是不长大该有多好。”
我驻足回头,见那年轻的帝王孤伶伶坐在大殿上,耸塌着肩头,明黄龙袍越发映得他神情颓丧,像个没有人理睬的孩子。
就在我打算召回慧言的时候,她终于查出了昭阳殿里“魇咒”的真相。
宛如的直觉果然没有错,那大概就是所谓母子连心,而我的多疑也被证实是对的——正是宛如身边相伴最久的两个嬷嬷,趁夜里奶娘和宫女睡着,突然惊吓小皇子,反复引他号哭不休,长时不能安睡,便自然而然的萎顿虚弱下去。难怪查遍小皇子的饮食衣物都不见异常,谁能想到折磨一个小婴儿最简单的法子竟是不让他睡觉。可怜小皇子多日以来竟不曾安睡过一宿!我惊骇于她们竟能想出这样隐秘奇巧的法子,完全不露痕迹,连慧言也窥探多日才瞧出端睨,更想不到两个年老慈和的嬷嬷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在秘刑逼供之下,两个嬷嬷终于招认。她们自始至终都是谢贵妃的人,当年被送到东宫侍候太子妃,便是谢贵妃为日后设下的棋子。在姑姑的铁腕之下,谢贵妃无力与之相抗,便在侄女身上下足工夫,从而抓住姑姑唯一的软肋——太子。谢贵妃没能完成这番布署,便病逝了。两名嬷嬷留在东宫依然时刻想着帮三皇子夺回皇位。太子身边无法下手,她们便一心断绝皇家后嗣,只要太子无后,皇位终还要落回子澹手中。早年东宫姬妾大多没有子女,曾有一个男婴也夭折了,能平安长大的都是女孩。如今想来,只怕全是她们从中动了手脚。
谢贵妃,那个婉约如淡墨画出的女子,至死都隐忍无争的女子……竟用心如此之深。我渐渐明白过来,假如谢贵妃果真没有一点心机手段,又岂能在姑姑的铁腕之下立足不败,恩宠多年不衰。或许这深宫之中,从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也或许干净的人都已如子澹一般,被贬入不见天日之处,甚至如更多无名冤魂,永远消失在宫墙之后。
不寒而栗之余,我仍觉庆幸,这幕后的主谋不是子澹——若连他也卷入这血腥黑暗的纷争,才是最令我恐惧的事情。受此真相刺激最深的人,却是宛如——最残酷的阴谋和背叛,来自她嫡亲的姑妈和身边最亲信的宫人。
两名嬷嬷当即被杖毙,而此事的幕后主使者一旦供出是谢贵妃,必然连累子澹和整个谢家。宛如再三挣扎,终于忍下对子澹母子的愤恨,推出卫妃做为替罪羊,赐她自缢。
我一手找出真相,保护了小皇子,又一手隐瞒真相以保护子澹,而这背后却是另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被断送。翻手是生,覆手是死,救人与杀人都是我这一双手——或许哥哥说得对,我的确越来越像萧綦。
自此之后,宛如姐姐也终于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皇后。她开始铁腕整肃后宫,妃嫔稍有获宠,便遭她贬斥。普通宫人被皇上召去侍寝,次日必被她赐药。皇上与她的争执怨隙越发厉害,几番闹到要废后……谢皇后善妒失德的名声很快传遍朝中。
又到一年元宵,宫中开始筹备元宵夜宴,而萧綦却在准备讨伐江南叛军。
这日我们一同入宫,他去御书房决议南征大事,而我去昭阳殿商议宫宴的琐事。
方一踏入殿内,便看见一名女子跪在殿上,被左右宫人强逼着喝下一碗汤药。谢皇后冷眼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喝。我虽早就知道宛如整治后宫的手腕严酷,但亲眼见她逼侍寝的宫人喝药却是第一次。见我怔在殿前,宛如淡淡笑着,起身迎上来。那女子猛的挣脱左右宫人,将药碗打翻在地,扑在皇后脚下苦苦哀求。宛如看也不看一眼,拂袖令人拖走那女子。
那药汁在地上蜿蜒流淌,殿上隐隐有一股辛涩药味……这药味,竟异常的熟悉。
宛如同我说话,我只怔怔看着她面容,脑中一片空百,却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阿妩?”她诧异地唤我,“你怎么了,脸色为何这般苍白,是不是方才那婢子惊吓到你?”
我勉强一笑,推说一时不适,匆匆告退。
离开昭阳殿,也不及等待萧綦,我一路心神恍惚地回府。
从前曾问过府中医侍,都只说我每日所服的汤药是寻常滋补之物,我也从未多想。然而今日在宫中闻到那种药的辛涩气味,竟和我每日服用的汤药一模一样,这种味道我绝不会记错。
房门外步履声急,萧綦匆匆步入内室,人未到,声已至,“阿妩——”
我回转身看他,他额上有微汗,看似走得甚急,“皇后说你忽觉不适,究竟怎么了,可有传太医来瞧过?”
“也没什么大碍。”我淡淡笑,转头看向案上的那碗药,“刚叫人煎好了药,服下就没事了。”
萧綦看也不看那药一眼,立即道,“这药不行,来人,传太医!”
“这药怎么不行?”我望住他,依然微笑,“这不是每日不可间断的良药吗?”
萧綦一下顿住,定定看我,目光微微变了。看到他如此神色,我已明白了七八分,心下反而平静无波,只端起那碗药来看了看,“果真是么?”
他没有回答,双唇紧绷似一片锋利的薄刃。
我笑着举起药碗,松手,任它跌落地面,药汁四溅,瓷盏摔作粉碎。我开始笑,从心里觉得这一切如此可笑,笑得无法自抑,笑得全身颤抖。萧綦开口唤我,似乎说了什么,我却听不清,耳中只听见自己的笑声……他陡然将我拽入怀抱,用力抱紧我。我如溺水般挣扎,绝望到极点,不愿让他再触碰我半分。无论我怎样踢打,他都不肯放手。挣扎间钗环零落,长发散乱下来,丝丝缕缕在他胸前缭绕,仿如爱恨嗔痴,怎么也逃不过命中这一场沉沦。
我再也没有了力气,软倒在他臂弯,似一只了无生气的布偶。丝丝的寒意从肌肤袭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在心底滋生蔓延,将周身爬满,缠绕得不见天日,只剩下心底一片空洞。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落落的死寂。
——原来,他给我服的是这种药。
他不肯让我再拥有他的子嗣,不肯让他的后代身上流有王氏的血,不肯让我的家族再有机会成为“外戚”。什么鹣鲽情深,什么生死相随,终敌不过那颠峰之上最耀眼动人的权势。他仍在一声声唤我,神色惶急,嘴唇开合,仿佛说了许多许多,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见,陡然觉得天地间安静了,周遭一切都蒙上了灰沉沉的颜色。他的面容在我眼里忽远忽近,渐渐模糊……
恍惚感觉到他的怀抱和体温,听到他一声声低唤。
可是我不想醒来,不想再睁开眼睛。又有药汁喂进口中,苦中回甘……药,我陡然一颤,不由自主地挣脱,却被一双手臂禁锢得不能动弹,任由药汁一点点灌入口中,毫无反抗的余地。我终于放弃挣扎,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他放下药碗,轻拭我唇边残留的药汁,举止轻柔仔细。我睁眼看他,微微一笑,声音轻若游丝,“现在王爷满意了?”
他的手僵在我唇边,凝目定定看我。
我笑道,“你不想要王氏血脉的子嗣,只需一纸休书,另娶个身份清白的女子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瞳孔骤然收缩,森森寒意如针,难掩伤痛之色,“我在你眼中,真是如此不堪之人?”
我还是笑,“王爷是盖世英雄,是我一厢情愿,以终生相托的良人。”
“阿妩,住口!”他握紧了拳,久久凝视我,眉目间的寒霜之色渐化作惨淡。
“在这世间,我只有你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如今连你也视我如仇敌。”他的声音沙哑得怕人,我亦痛彻心扉。
还能说什么,一切已经太晚,这一生爱恨痴缠,俱已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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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母亲从汤泉行宫回京,连家门也不入,便直接住进了慈安寺。这一次我明白她是真的心如死灰了……心如死灰,这滋味我如今也知道了。
紫竹别院,冬日霭色将青瓦修竹,白墙衰草尽染上淡淡凄清。我与母亲对坐在廊下,于袅袅茶香中,听见远处经堂传来梵音低唱,一时间心中空明,万千俗事都化作云烟散去。母亲捻着佛珠,幽幽叹了一声,“我天天都在佛前为你们兄妹祈福,如今阿夙知事许多,我也不必挂心他,唯独对你放心不下。”
眼见天色不早,而母亲又要开始唠叨,我忙起身告辞。母亲却又留我一起在寺中用过素斋再走,我着实讨厌这寺中斋菜的口味,只得苦笑着推脱。
徐姑姑接过话头笑道,“必是有人在府里等着王妃吧,都说豫章王夫妇鹣鲽情深,今日看来果真是浓情似蜜,依奴婢看啊,公主还是不要挽留的好。”母亲与她相视而笑,我亦只得浅笑不语,心中却阵阵刺痛。在旁人眼里,我与萧綦依然是伉俪情深,然而我又怎忍心让母亲知晓个中苦楚——自那日之后,他便搬去书房,不再与我同宿,整日早出晚归,同在一处檐下,竟数日不曾碰面。我不去见他,他也不来看我。想起宁朔初遇的时候,我们也曾各自矜傲,最终是他低了头……一时间,鼻端微微酸涩,竟险些在母亲面前失态。
辞别了母亲,徐姑姑一路送我出来,叮咛了些家常闲话,却几番欲言又止。我朝她笑了一笑,“徐姑姑,你怎么也学着母亲那般脾气了,往日你是最不爱唠叨的。”徐姑姑望住我,眼中忽有泪光闪动,朝我俯下身去,“老奴有几句话,自知冒昧,却不能不斗胆说与王妃知道!”
我忙扶起她,被她一反常态的郑重模样惊住,“徐姑姑,你看着我自幼长大,虽有身份之别,但我向来视你如尊长,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抬起头来,目光幽幽,“这数十年,老奴亲眼看着公主和相爷的前车之鉴,这世间最不易长久的便是恩爱二字。如今王妃与王爷两情正浓,只怕未将子嗣之虑放在心上。老奴却忧心日后,假若王妃的身子无法复原,当真不能生育……王爷迟早会有庶出子女,届时母凭子贵,难免又是一个韩氏!王妃不可不早做打算,防备在先!”
她一番话听在我耳中,深冬时节的山寺,越发冷如冰窖。
我猝然转头,胸口急剧起伏,竭力抑止惊涛骇浪般心绪,半晌才能稳住语声,“什么无法复原,你说清楚一些?”徐姑姑哑然怔住,望了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再也抑止不了语声的颤抖,“不能生育,又是怎么回事?”徐姑姑脸色变了又变,语声艰涩,“王妃……你……”
“我怎样,你们究竟瞒着我什么?”我直视她,心头渐渐揪紧,似乎有什么事情是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我蒙在鼓里。
徐姑姑陡然掩住口,满面悔恨之色,哽噎道,“老奴该死!老奴多嘴!”
“既然已经说了,不妨说个明白。”我笑了,止不住满心辛酸,却仍想笑,想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不堪的隐秘。
徐姑姑双膝一屈,直跪了下去。只听她语含哽噎,一句话断断续续说来,却似晴空霹雳,刹那间令我失魂落魄,僵在了原地——她说,“当日王妃小产之后血崩,性命垂危,虽经太医全力施治,侥幸脱险,却已落下病根,往后若再有身孕,非但极难保住,且一旦再次小产,只怕便是大劫。”
我竟不知道是怎样浑浑噩噩回到了王府。
万千个念头纷涌起伏,心中却是一片空茫,反而没有了喜悲。一面是噩耗突至,一面是绝处逢生——对于生儿育女之事我还依然懵懂,即便这样,我也隐约懂得不能生育对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萧綦早已知道,可他竟不肯告诉我真相。难道他以为可以一辈子瞒下去,让我一辈子不知道,就不会伤心难过了么……他竟然这样傻,傻到每日强颜欢笑哄我喝药,傻到被我误会也不肯解释……回想当时,我对他说了什么?那些话,此时想来才觉句句椎心,伤人透骨,将他一片心意撕作粉碎。他视我为至亲至爱之人,以一片真心相与,本该共患难之际,我却没有给他全部的信任。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车驾到府,天色已黑了,我顾不得脸上泪痕未干,形容狼狈,径直往书房奔去,心中只想着他会不会还在恼我,会不会原谅我的愚蠢……甫一转入后廊,迎面却见一名宫装女子迎了上来,绿鬓纤腰,明眸皓齿,叫人眼前一亮。我怔住,凝眸看去才认出是玉秀,如今的显义夫人萧玉岫。她换了这身穿戴,恍若脱胎换骨一般,令我既惊又喜,“玉岫,竟然是你!”
她羞赧低头,悄声道,“宋……将军刚回京,今日入宫谢了恩,便一同来拜谢王爷和王妃。”
我恍然,她受封赐嫁怀恩之后正逢宫变,其后又是连番变故,一直未得机会入宫谢恩。我卧病之时,恰是京中局势最为微妙之际,宋怀恩奉命赶赴辛夷坞,督视子澹,防范谢氏与皇族的异动。如今诸事安定下来,国丧已过,怀恩也回京复命,看来他们的婚期也该近了。我忙向她道贺,羞得她粉腮飞霞。眼见这一双璧人将携连理,我满心的凄伤不觉也缓了过来,略有些暖意。玉岫说怀恩正与萧綦在书房议事,她不便入内,只好来这里候着我。她含羞说起怀恩如何如何,小女儿娇态尽显无遗。我含笑与她相携而行,却听她说,“他此次回来,又带了兰花给我,这次的花儿更好看呢,不过叶条被折坏了,他也真是粗心。”
我蓦然失惊,心下急跳,明白定是子澹有事了——想来他借玉岫向我传话已有两日,而我连日抑郁心烦,避不见客,玉岫又不懂得个中奥妙,竟误了如此大事。
直待宋怀恩前来见我,屏退了玉岫和左右侍从,他才将始末道来——数日前有旧党余孽突袭辛夷坞,意欲劫走子澹,虽未得手,却引起萧綦和皇上的震怒,萧綦下令严查,加派重兵看守,并将子澹监禁了起来。我松了口气,至少知道子澹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想不到忠于先皇的旧党如此顽固,至今仍想夺回皇位。只怕他们非但夺不回皇位,反而会将子澹逼入更危险的境地。
送走了宋怀恩,我忐忑沉吟良久,不觉来到书房门外,却迟疑不能近前……如今恰逢异动,子澹被卷入是非之中,我若在这个时候去向萧綦解释言和,他会不会以为我另有目的?原本心结未解,若再火上浇油;只怕说什么都再难让他相信了。一时间百般踌躇,我在廊下俳徊良久,远远看着他的身影被烛光映在窗上,忽明忽暗,终究没有信心迈进门去……直至夜阑人静,灯烛熄灭。
我怔怔半晌,无奈转身而去。
彻夜辗转难眠,一早天还未亮我便醒来,再无睡意。想来萧綦大约也该起身上朝了,我披衣而起,略略梳洗,素颜散发步出房门。
深冬时节的清晨,有薄雾霜气弥漫在庭前廊下,披了银狐深绒披风仍觉寒意扑面,呵气成霜,只怕再过几日便要下雪了。许久不曾这么早起身,想起从前母亲总会一早梳妆齐整,陪着父亲用过早膳,再送他至府门。而我婚后三年都是独居,习惯了疏懒贪睡的日子,萧綦更是从不让我早起。而今想来,我处处受他呵宠容让,却极少为他做过些什么……
才到庭前,就见萧綦朝服王冠步出书房,面色冷肃,一大早就眉心微蹙,思虑沉沉。我驻足廊下,静静望着他,并不出声。他几乎已到了跟前,才蓦然抬头瞧见我。他怔住,定定看我,眼底分明有暖意掠过,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的淡漠,“怎么起得这样早?”
我叹口气,没有回答,默默走到他跟前,抬手抚上他衣襟,上面有一道极浅的皱痕。我的手指缓缓抚过那蟠龙纹宫缎,掌心轻贴在他胸口。他一动不动地立着,沉默地看我。我亦静静垂眸,掌心下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心中陡然一酸,万般惆怅只化作无声叹息。他覆上我手背,掌心温暖,良久才低声道,“外边冷,快些回房去。”这短短数语的温存,令我眼底瞬时热了,忙侧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他方一开口,却听侍从催促道,“王爷,时辰不早,上朝怕要迟了。”
我忙抽身,抬眸无奈一笑,轻声道,“早些回来。”
他颔首,浓浓暖意涌上眼底,唇角隐有笑意,只伸手将我身上披风裹紧,便匆匆转身而去。
半日里心心念念都在想着他,想着他下朝之后便会回府,我忙吩咐厨房预备午膳。
然而过了午时许久,迟迟不见他回府,我正等得百无聊赖,却见侍女匆匆来报,说右卫将军求见。我一时惊诧,匆忙迎出正厅,却见宋怀恩全身披甲,佩剑加身,大步直入。我骇然驻足,心中悬紧,脱口道,“出了何事,王爷呢?”
“王妃勿忧,王爷现在宫中,末将奉命保护王府与京中畿要,请王妃暂时不要离府!” 宋怀恩沉声回禀,满面肃杀,示意我屏退左右。
我忙令左右退下,只见他踏前一步,低声道,“两个时辰前,皇上在宫中堕马受伤。”
托孤(全)
我们都低估了旧党,尽管再三清洗宫禁,仍然有忠于先皇的旧人潜藏在了宫中。
今日早朝时皇上还是好好的,然而就在萧綦下朝回府的路上,接获宫中传来的急讯——皇上堕马,身受重伤。
西域进贡的飒露名马刚刚送入宫中,皇上一下朝便兴冲冲去试马。左右宫人眼看着皇上策马奔驰,越驰越快,起先谁也不曾发觉异样,直到那马突然惊嘶着冲出围场,奋蹄狂奔,一路冲踏撞倒数名内侍,皇上大声呼叫……左右还来不及围截阻拦,却见那惊马蓦然跃下高台,将皇上从半空掀翻坠地……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此刻再听宋怀恩复述当时情形,仍令我震骇得全身冰凉,几乎立足不稳。
萧綦赶回宫中,立时封闭了宫禁,调集禁军镇守宫门,将一干涉疑宫人监禁。随即,内禁卫发现一名驯马的内侍已服毒自尽。
为防范叛党趁乱起事,萧綦命宋怀恩率领兵马控制了京中畿要之地,并命他亲自镇守王府,严防叛党行刺,更不许我踏出府门半步。
我在房里坐立不安,心忧如焚,此时情势诡异莫侧,萧綦在宫中不知是否有危险,也不知皇上伤势如何……只怕萧綦也预见不了情势的变化,不知吉凶,所以强行将我禁足在府中,不准我贸然入宫。
无数可怕的念头挥之不去,越想越是揪心。即便千军万马之中,我也习惯了他天神一样的身影,相信他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永远都不会倒下。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陷入险境,又该如何。这么久以来,我习惯了对他的依赖和索取,却忽略了他也只是个凡人,给他的体谅、宽容和支持竟是如此的少。
正当心神恍惚激荡之时,门外传来仓促脚步声。
我推门而出,却见宋怀恩大步奔来,“王爷派人传话,命王妃速速入宫!”
宫中四下戒备森严,每隔百余步即有一队禁军巡逻,各处宫门都被禁军封闭。眼下虽有山雨欲来之势,却无变乱之象,看来宫中情势已在萧綦掌控之中。
乾元殿前侍卫林立,医官匆匆进出,斜阳余晖将殿前玉阶染上血一样的颜色。诺大的殿上,一众宫人内侍屏息敛气,黑鸦鸦伏跪了一地,朝中重臣俱已到齐,连父亲和卧病已久的顾老侯爷也在,哥哥亦垂手立于父亲身后。众臣之前,萧綦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周身散出肃杀之气。
一眼望见他的身影,我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却又立刻被殿上的森冷肃杀包围,手足俱是冰凉。
我缓缓步入大殿,环顾满殿的文武,却只有我一个女子,每个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我身上……我向萧綦、父亲和允德侯行礼,父亲面色青白,一言不发;顾老侯爷被人搀扶着连连气喘;萧綦深深凝视我,神色莫测,语声肃然,“皇后正在昭阳殿等候王妃。”
我一时愕然,怔怔道,“皇后召见妾身?”
萧綦目光幽深,语意冰冷彻骨,“皇上已宣读遗诏,幼主即位,后宫干政在所难免,特赐谢皇后殉节。”
我耳边嗡的一声,如闻霹雳, 一口气息梗在胸口,半晌缓不过来——子隆哥哥,数日前还在和我抱怨唠叨,宛如还说要去慈安寺探望我母亲,为小皇子祈福……小皇子,他还这么小,还不会说话,没有唤过一声母亲,便要永远失去父母了……
“皇后要求见过豫章王妃,方肯殉节。”萧綦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一时竟陌生而遥远。我有些恍惚,身子隐隐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萧綦沉默地看着我,眉目间笼罩着一层淡淡阴影。我看着他,又望向父亲,目光缓缓从满殿重臣脸上扫过。
一旦小皇子即位,太后临朝,谢氏便会再度成为外戚之首,更莫说谢氏手中还有子澹,还有效忠先皇,以子澹为正统的旧党余孽……假若谢家借此翻身,宫闱朝堂很快又会再现血雨腥风,无论萧綦还是父亲,都不会允许这个局面出现。
宛如殉节,已成定局。
我脚下虚软,竟要宫女搀扶,才能一步步踏上这昭阳殿。
宫灯初上,玉帘微动,有风从殿外直吹进来,婴儿微弱的哭声,一声声催人断肠。
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衬着明黄丝缎,一样样托在雕花金盘里,帝王之家连死亡都来得如此华美堂皇,仿佛巨大的恩惠和慈悲。
白衣散发的谢皇后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俯身亲吻,久久流连不舍。我站在内殿门口,望见这惨烈的一幕,再没有力气踏进门去。
宛如回头看见我,浮起一抹苍白恍惚的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我缓步走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默默望住她……眼前这无辜的女子就要被我的丈夫和父亲逼上死路,而我非但不能阻拦,还有亲自送她上路。
“孩子又哭了,你哄一哄他吧。”宛如蹙眉叹息,将那小小襁褓送到我怀中。
这可怜的孩子,生来就守尽磨难,曾经连御医都以为他活不长了,谁知他竟然坚强地撑了过来。可是如今,他的爹娘却要撇下他双双离去了。
我抱着孩子,蓦然仰首,泪水仍是夺眶而出,滴落在孩子脸上。他竟然真的止住哭泣,好奇地伸出小手,往我脸上探来,似乎想替我抹去泪水。
宛如笑了,脸上瞬时散发出淡淡光彩,恬美如昔,恍惚似回到她少女时候,“你看,宝宝喜欢你呢!”
我却猝然转头,不忍再看。
“阿妩。”宛如轻声唤我,语声无限温柔,“往后你要替我看着宝宝长大,替我教他说话识字,别让人欺负了他……还有我的女儿,无论以后做皇帝公主还是做草民,只要让他们好好的活着,即使庸碌无为,也要长命百岁。”
她每说一句,便似一刀割在我身上。
她望住我,忽偏了头一笑,恰如从前娇憨模样,眼中却是无限凄凉,“你要答应了我,我才肯答应他们殉节呢。”
我再支撑不住,双膝一屈,重重跪在她面前,颤声道,“从今日起,他们便是我的孩子,我会庇护疼惜他们,视若亲生骨肉,不叫他们受到半分委屈。”
“多谢你,阿妩。”宛如也跪了下来,含泪望着孩子,幽幽道,“大约这便是报应了,我害过的人不少,如今轮到自己……也好,都报应在我身上,别再让孩子受罪。”那孩子突然咿呀一声,转头朝她看去,眼珠乌漆透亮,仿佛听懂了母亲的话。
宛如蓦的站起,抽身退后数步,凄厉笑道,“带他走!别让他看见我上路!”
我咬牙抱紧了怀中的婴儿,深深朝她俯拜下去,心中最后一次默默唤她——此去黄泉路遥,宛如姐姐,珍重。
踏出昭阳殿,一步步走下玉阶,身后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送驾声,“皇后娘娘薨——”
我木然穿过殿阁,从昭阳殿到乾元殿,繁复拖曳的裙袂,一路逶迤过龙陛凤阶,锦罗悉簌有声。
天地间一片萧瑟,扑面而来的寒风卷起我臂间帔纱飞舞,风那样冷,心那样寒,只有怀中小小的人儿,给予我仅有的温暖。
这个瑟缩在我怀中,小猫儿一样脆弱的婴儿,尚不知这悲苦多蹇的人生已经开始。
我缓缓踏进大殿,穿过所有人的目光,迎着萧綦走去。他立在那九龙玉璧屏风前,广袖峨冠,不怒而威,与这大殿仿佛融为一体,刹那间令我错觉,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我抱着孩子望定他,缓缓俯下身去,垂首漠然道,“皇后薨了。”
一时间,殿上沉寂无声。
“让皇上看一看殿下吧。”沉寂在侧的父亲忽然低低开口,须发微颤,一眼望去仿佛又苍老了不少。
萧綦沉默点头,望向我怀中的婴儿,冷峻眉目间似乎掠过一丝悲悯。
我默默穿过垂幔,抱着孩子走向那巨大的龙床,在榻边跪下,“皇上,阿妩带着小殿下看您来了。”床上气息奄奄的年轻帝王发出一声微弱叹息,从榻边垂下手来,艰难地招了招。我靠近榻边,将襁褓中的婴儿送到他枕边,看见他惨白的脸上,眼窝发青,嘴唇已褪尽了血色。他似乎说不出话来,眼珠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突然一眨眼,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刹那间岁月倒流,依稀又见那个骄横无礼的太子哥哥,总喜欢捉弄子澹和我,每次作恶得逞,便冲我们眨眼,露出促狭得意的笑容。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唤了他一声,“子隆哥哥。”他咧嘴笑了笑,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瞳光渐散的眼里竟又亮了亮。
我将孩子抱得近些,让他看得清楚,“子隆哥哥你瞧,小殿下长得好像你,等他长大了,定是一个淘气的小皇帝……”
我骤然哽噎得说不下去,他却笑出声,微弱地说出一句,“小可怜虫。”
“马儿跳下去时,像飞一样……飞起来……”他断断续续开口,虽气若游丝,目光却有了异样的精神。我顿时惊喜不已,以为他好起来了,转头急唤御医,却见他身子一僵,目光直勾勾盯着顶上,脸上泛起亢奋的潮红,“我飞起来,看见宫门,差一点就能飞……出去……”陡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这么断了。
乾元殿再一次挂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召示着又一位帝王的辞世。
时隔不到一年,宫中哀钟长鸣,两代帝王相继驾崩。谢皇后追随先帝,以身殉节,上尊谥为孝烈明贞皇后,随葬帝陵。
一夜之间,帝后相继崩逝。他们争争闹闹一生,在世时是怨侣,死后到那冷森森的皇陵之中,却只得彼此相伴,再不分离。
当夜,永安宫再传恶讯,太后惊闻噩耗,中风昏厥。
当我赶到时,姑姑已经不会说话,只能木然躺在床上,目光混沌呆滞,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了。自宫变之后,她就闭门不出,再不愿见人。她恨我,更恨亲生儿子对她的背叛。每次皇上踏入永安宫,必被她冷言冷语斥走,而我甚至连永安宫的殿门也不得踏入,只能远远从殿外看她。数月之间,她迅速老去,鬓旁白发丛生,脊背佝偻,已全然成了垂垂老妪……而今皇上驾崩,终于抽去了她最后的支撑,无异于致命一击。
我一遍遍唤她,她却只是怔怔盯着没有边际的远方,目光空茫,口中含含混混,不时念叨着几个字。
没有人听懂她在重复说着什么,只有我明白。
她说的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下)
本朝开国以来从无皇后殉葬的先例,谢皇后的突然殉节震动了朝野上下。
值此危急关头,萧綦和父亲放下旧怨,再度成为盟友。萧綦挟迫年迈庸碌的顾雍与其余亲贵重臣,逼令谢皇后殉节;父亲一手封锁了姑姑中风的消息,外间只知太后悲痛过度而病倒。皇后一死,年幼的小皇子只能交由太后抚育,一旦小皇子即位,太皇太后垂帘辅政,这便意味着王氏再度控制了皇室。
以宗室老臣和谢家为首的先皇旧党,原以为可以黄雀在后,趁王氏被扳倒,萧綦立足未稳,抢先下手除去了皇上,皇位自然便落到小皇子或是子澹的头上。 他们以为手中握着皇后和子澹这两枚筹码,便是朝堂上不败的赢家,却不知那冰冷的长剑早已悬在他们头顶,即便是皇后的头颅也一样斩下,没有丝毫犹豫。
当日在先皇左右护驾不力的宫人,连同太仆寺驯马的官吏仆从,都已下狱刑讯。很快有人供出谋害先皇的主使者,正是一力拥戴子澹即位,身为宗室老臣之首的敬诚侯谢纬——弑君,罪及九族,曾经与王氏比肩的一代名门,就此从史册抹去。
谢家的覆败之下,我越发清楚地看见,世家高门的昔日风光再也掩盖不住底下的残破。有些人永远停留在过往辉煌,不肯正视眼前的风雨,或许这便是门阀世家的悲哀。如今天下早已不是当年的天下,萧綦和父亲不同,他不是孔孟门人,他信的是成王败寇而不是忠厚仁德……一将功成万骨枯,或许终有一天,他会以手中长剑辟开一片全新的江山,踏着尸山血海重建一个铁血皇朝。
面对当朝三大首辅、永安宫太后以及萧綦手中重兵,原本摇摆不定,欲拥戴子澹即位的老臣,纷纷倒戈,称小皇子即位乃是天经地义。
帝后大殇,天下举哀。
宫中旧的白纱还来不及换下,又挂起了新的黑幔——帝后入葬皇陵之日,我驻足空荡荡的乾元殿上,已不会流泪。目睹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之后,我的心,终于变得足够坚硬。曾经垂髫同乐的子隆哥哥和宛如姐姐,终被沉入记忆的深渊,留在我心底的名字只不过是先帝和明贞皇后。
新皇登基大典相隔一月举行。
大殿之上,金壁辉煌的巨大龙椅之后挂起了垂帘。宫女强行搀扶着太皇太后升殿垂帘,我抱着小皇帝,坐到了姑姑身侧。
萧綦以摄政王之尊,立于丹陛之上,履剑上殿,见君不跪。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声响彻金殿。
或许那丹陛之下的每个人心中都在揣测,不知他们真正跪拜的,究竟是那小小婴儿,还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不知谁才是这九重天阙真正的主宰。  
我的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垂帘,望向三步之遥的他。他玄黑朝服上赫然绣满灿金九龙纹,王冠巍蛾,佩剑华彰,垂目俯视丹陛之下的众臣,轮廓鲜明的侧脸上,隐现一丝睥睨众生的微笑。他仿佛不经意间回首,目光却穿透珠帘,迎上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的剑下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也知道他脚下踏过多少人的骨骸,正如我的一双手也不再洁净。自古成王败寇,这权力的巅峰上永远有人倒下,永远有人崛起。此刻,我身处金殿之高,俯瞰脚下匍匐的众生,而落败的宛如和敬诚侯,却已坠入黄泉之遥,沦为皇位的祭品。
我只能由衷庆幸,此刻站在这里的胜者是萧綦,站在他身侧的女子是我。
 
一切尘埃落定,京城阴冷的冬天也终于过去了。
为了照料小皇上,我不得不时常留在宫里,整夜都陪伴在这孩子身边。也许真的是母子连心,自宛如去后,这可怜的孩子好几日哭闹不休,连奶娘也无可奈何。唯独在我怀中,才肯稍稍安静。他开始依恋我,不论进食还是睡觉,都要有我在旁边,常常扰得我彻夜不能安眠。
萧綦如今一手摄政,政务更加繁忙。朝中派系更替,局势微妙,门阀世家的势力不断被削弱,寒族仕子大受提拔。然而从寒族中选拔人才毕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经国治世也不是军中武人可以办到的,仍然还需倚仗门阀世家的势力。琐事纷扰不绝,我们也各自忙碌,竟没有机会将心中隔阂解开。每当上朝时,我总隔着一道垂帘,默默凝望他的身影,他的目光也会不经意间掠过我。
初春暖阳,照着御苑里碧树寒枝,分外和煦。难得天气晴好,我和奶娘抱了靖儿在苑子里散步。
按皇室的规矩,小孩子要在满月的时候才由父皇赐命,靖儿却没有机会得到父亲给的名字。内史请太皇太后示下的时候,姑姑还是浑浑噩噩念叨着那八个字,
琴瑟在御,莫不靖好,于是,我决定让这孩子的名字,就叫做靖。
这些日子总算让他慢慢习惯了和奶娘睡,不再昼夜不离地缠住我,我想着这两日就也该回王府了,长久留在宫里总不安稳。
奶娘抱着孩子,忽然惊喜地叫道,“呀,皇上在笑呢。”
一看之下,那孩子眯着一双乌亮的眼睛,真的咧开小嘴,在对我笑。心中陡然涌上浓浓温柔,看着这纯真无邪的笑容,竟然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笑起来好漂亮呢。”我欣喜地接过孩子,一抬头,却见奶娘和一众侍女朝我身后跪下,俯身行礼——萧綦卓然立在暖阁回廊之下,面带淡淡笑意,身边没有一个侍从,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我竟一直没有发觉。我怔怔望着他,沉溺在他温柔目光中,一时间忘记了言语。他缓步走来,容色温煦,难得没有惯常的冷肃之色。奶娘忙上前抱过孩子,领着一众宫人悄无声退下。
“好久不见你这样开心。”他凝视我,柔声开口,带了些许怅然。
我低了头,故作不在意地笑道,“不过是王爷好久不曾留意罢了。”
“是么?”他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王妃这话听来,竟有几分闺怨的意味。”
我一时红了脸颊,许久不曾与他调笑,竟不知道如何回应。
“随我走走。”他莞尔一笑,牵了我的手,不由分说携了我往御苑深处走去。
林径幽深,庭阁空寂,偶尔飞鸟掠过空枝,啾啾细鸣回绕林间。细碎枯叶踩在脚下簌簌作响,我们并肩携手而行,各自缄默,谁也不曾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他握着我的手,十指纠缠相扣,掌心格外温暖。我心头百转千回,往日无数次携手同行的情景掠过眼前,千言万语到此刻都成了多余。
“昨晚睡得可好,可有被孩子缠住?”他淡淡开口,一如素日里闲叙家常。我微笑,“现在靖儿很乖了,不那么缠人,这些天慢慢习惯和奶娘睡了。”
“那为何一脸倦容?”他的手指扣紧,让我挨他更近一些。
我垂眸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脱口而出,“因为,有人令我彻夜无眠。”
他驻足,目光灼灼地看我。
“每当想到此人,总令我忧心牵挂,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蹙眉叹息。
他的目光温柔,灼热得似要将人融化,“那是为何?”
我咬唇道,“我曾经错怪他,十分对不住他……也不知他是否仍在怨我。”
萧綦陡然笑出声来,眉梢眼底都是笑意,“傻丫头,谁会舍得怨你!”
一时间,只觉料峭轻寒尽化作春意和暖,我仰头笑看他,见他笑得自得,不由起了顽心,忽而正色道,“爹爹真的不会怨我么?”
萧綦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一刹的神色让我再也忍俊不禁,陡然大笑起来……腰间蓦的一紧,被他狠狠拽入怀中。他恼羞成怒,一双深眸微微眯起,闪动慑人怒色。我咬唇轻笑,扬起脸来,挑衅地望着他。他俯身逼近我,薄唇几欲覆到我唇上,却又轻飘飘扫过脸颊,温热气息一丝丝撩拨在耳际。我浑身酥软,竟无半分力气抵挡,微微闭了眼,迎上他的唇……然而过了良久,毫无动静。我诧异地睁眼,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睨着我,“你在等什么?”我大窘,恨恨推他,却被他更紧地环住。他的唇,骤然落在我耳畔、颈项、鬓间……
我闭目伏在他胸前,终于说出心底盘桓许久的话,“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你会不会另纳妻妾?”
他双臂陡然收紧,将我更紧地拥在怀中,“我在宁朔向你许诺过的话,若是你已忘了,我便再说一次!”
“我从未忘记。”我抬眸凝视他,不觉语声已发颤,“可是,我若从此……”
“不会的!”他厉声打断我,目光灼灼,不容半分置疑,“天下之大,我相信总有法子医治你!中原、漠北、南疆……穷尽千山万水,但凡世间能找到的灵药,我统统为你寻来。”
“如果永远找不到呢?”我含泪凝望他,“如果到老到死,都找不到……你会不会后悔?”
“若真如此,便是我命中注定。”他的目光坚毅笃定,喟然叹道,“我一生杀伐无数,即便孤寡一生也是应得之报。然而上天竟将你赐予我……萧某此生何幸,就算让老天收回了别的,我们至少还有彼此!将来我老迈昏庸之时,至少有你陪着一起老去。如此一生,我已知足。”
如此一生,他已知足,我亦知足。
我痴痴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鬓发……无处不是此生痴恋。心底暖意渐浓渐炽,化作明媚的火焰,焚尽了彼此的猜疑和悲伤。
泪水滚落,止不住地滑下脸庞,我缓缓微笑,“你曾说要共赴此生,从此不许反悔,就算我悍妒、恶疾、无子,七出之罪有三,也不准你再反悔。”
他深深动容,一语不发地凝视我,蓦然握住我的手。眼前寒光一掠,尚未看清他动作,佩剑便已还鞘。我手上微痛,低头看去,却只是极小的伤口,渗出一点猩红血珠。他掌心伤口也有鲜血涌出,旋即与我十指交握,掌心相贴,两人的鲜血混流在一起。
萧綦肃然望着我,缓缓道,“我所生子女,必为王儇所出,即便永无子嗣,终此一生,亦不另娶。以血为誓,天地同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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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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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变故之后,整个宫闱都冷寂了下来。先皇卒亡与姑姑的中风,令父亲深感悲痛,对姑姑的怨愤随之烟消云散。经过连番劫难,父亲对权势似乎再无从前的热忱,与萧綦的敌意也缓和了许多。在这连番的争斗中,我们已经失去太多亲人,也都已经疲惫不堪,再不忍心继续伤害身边之人。
到底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亲人之间再深的隔阂,也总有化去的一天。
只是,从前那美好的那些时光,终是一去不返了,我和他们之间已有了一道永远的沟壑。父亲再不会把我当作他羽翼呵护下的娇女,再不会如从前一般宠溺我,回护我。如今在他眼里,我是王氏的女儿,更是萧綦的妻子,是与太皇太后一同垂帘于朝堂之上,真正掌管着整个宫闱的女子。
转眼一年间,爹爹苍老了许多,谈笑间依然从容高旷,却再没有从前的傲岸神采。无论多么强硬的人,一旦老去,总会变得软弱。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后,和他一起守护每一位家人,守护这个家族。
姑姑曾说,男子的天职是开拓与征伐,女子的天职却是庇佑和守护。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些坚韧的女性,一代代承袭着庇佑者的使命……冥冥之中,我和父辈的位置已经互换,渐渐老去的父母和姑姑,开始需要我的照拂,而一直在他们庇护下的我,却已成长为这个家族新的庇佑者。
最近父亲总是提起故乡,提起叔父。自叔父逝后,婶母带着两个女儿扶灵还乡,再未回返京城。父亲也离开故乡琅玡多年,如今年事已高,更是思乡情切。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放下纷扰事务,一人一蓑一木屐,遁游四方,寄情山水之间,踏遍锦绣河山。我明白父亲的心意,宦海沉浮一生,如今心灰意冷,归隐田园或许是他最好的选择。唯一遗憾的是,母亲终不能原谅父亲,也再不愿离开慈安寺。
父亲亦不再强求,他最后一次和我同去探望母亲,默然凝望她背影良久,叹道,“人生至此,各有归依,缘尽亦是无憾了。”
当时我已觉得有些异样,父亲从前总爱说,阿妩最解我意,我们父女原本就最是意趣相投——只是我没有想到,父亲的去意如此坚决,决定来得如此之快。
数日之后,父亲突然递上辞官的折子,不曾与任何人辞别,悄然留书一封,只带着两名老仆,一箱藏书,便挂印封冠而去。
我得了消息,和哥哥一起驰马追出京郊数十里,直至河津渡口,却见一叶孤舟远泛江上,蓬帆渐隐入水云深处……父亲就这样抛下一身尘羁,孤身远去。居庙堂则显达,泛江湖亦高旷,到今日我才真正地佩服了父亲。
母亲得知父亲辞官远游的消息,一言不发,只是捻着佛珠默默垂眸。然而徐姑姑次日却告诉我,母亲彻夜无眠,念了一整宿的经文。
不久之后,总算迎来久违的喜事,怀恩终于迎娶了玉岫,成为我的妹婿,我又多了两名亲人,纵然没有血缘之亲,亦令我觉得珍贵。随后,哥哥的侍妾又为他生下一个男孩,这已是他的第三个孩子。喜气冲淡了忧伤,日复一日,风雨褪尽的帝京又回复了往日的繁华。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小皇上已经呀呀学语,可惜他天生体弱,还迟迟不能学步。每当我听到他含糊地叫我“姑姑”,看到他无邪笑容,仍会觉得淡淡心酸。
这日萧綦很晚才回府,卸下朝服,披上我递过来的外袍,神色略见疲惫。我转身去取参茶,却被他拦腰揽回身侧,轻轻圈在臂弯。
他隐有忧色的神情让我觉得不安,依在他胸前,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陪我坐会儿。”他微微阖了眼,下巴轻抵在我额头。听到他似满足又似疲倦的一丝叹息,我心里微微酸楚,抬起手臂环在他腰间,柔声道,“还在为江南水患烦心么?”萧綦点头,脸上仅有的一丝笑容也敛去,沉沉叹道,“如今政局未稳,叛军偏安江南,迟迟未能出兵讨伐。眼下水患又起,黎民流离失所,可恨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站出来担当!”
我一时默然,心绪随之沉重。今岁入春以来,河道频频出现异常之兆,近日多有经验深厚的州府官吏上奏,春夏之际恐有严重水患,朝廷宜早做防范。然而满朝官员都诚惶诚恐,谁也不敢站出来担此大任,令萧綦大为震怒,却又无可奈何。
我沉吟良久,想起昔年叔父在时,治理江南水患曾有大功,如今叔父不在了,曾跟随他治理河道的臣工却无一人堪当大任。
萧綦叹了一声,淡淡道,“我倒是看中一个人选,却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抱负。”
我怔了怔,脑中忽有灵光一闪,惊愕望向萧綦,“你是说……哥哥?”
当年,哥哥曾跟随二叔巡视河患,督抚水利,目睹了两岸百姓因年年水患所受的流离之苦。回京后,他翻阅无数典籍,埋头水利之学,更亲身走遍大江大河,采集各地民情,写下了洋洋数万言的《治水策》递上朝廷。然而父亲一向只当他是不务正业,从未将他一介贵胄公子的治河韬略放在眼里。
那年江河决堤,百姓死伤无数,万千家园毁弃,一众官员皆因治河不力遭到贬谪。自此满朝官吏再也不敢轻易坐上河道总督的位置。然而那年,哥哥却瞒着父亲,上表求荐,自愿出任此职,那折子自然是被父亲压下,回头给他一顿严斥。父亲说,治河大任事关民生,开不得半分玩笑,岂是你能胡闹的。回来此事传了出去,被当作朝野笑谈,没有人相信,哥哥那样的风流公子也能够胜任粗砺繁重的治河大任。
从那之后,哥哥便打消了这个异想,从此纵情诗酒,再不提什么治河治水。
然而万万没料到,这个时候,萧綦竟然想到了哥哥。我一时间怔忪,心中千头万绪,百感交集。萧綦含笑瞧着我,亦不说话,神色高深莫测。
“如此大事,你贸然起用哥哥,就不怕朝中非议?”我想了想,试探地问他,心中另一重思虑却未说出口——万一哥哥没有成功,非但萧綦要受万民所指,王氏的声望也将大受打击。萧綦却是淡然一笑,“就算眼下难免非议,我也要冒险一试。”
“为什么偏偏是哥哥?”我蹙眉看他。
“以王夙的才智,相信他定能担当此任,只是眼下却不知他是否有此抱负……”萧綦目光深邃,喟叹道,“长久以来,世家亲贵多有疑惧抵触之心,不肯为我所用。若是王夙此番能有所作为,亦能显出我对世家子弟并无偏见,令他人”
我默然片刻,叹道,“那也是人之常情,有了谢家的前车之鉴,只怕各个世家都已胆寒生惧,眼下自保唯恐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出头。”
萧綦剑眉深蹙,“乱世之下,若非铁血手段,怎能令这些门阀贵胄慑服。”
“以杀止杀虽不是上上之策,但若能以小杀止大乱,那也是值得的。”我深深看他,将手覆上他手背,柔声道,“我知道你是对的。”
萧綦动容,满目欣慰感慨,“有你知我,便已足够”。
我淡淡一笑,心下已明白过来,“若是哥哥出任河道总督,受你破格启用,自然会令其他世家消除疑惧,放下陈见,明白你一视同仁之心,是这样么?”
“不错!”萧綦含笑赞许,我却略略迟疑,“但不知哥哥又是如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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