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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甃沉(完结)

匪我思存(现代)
文案】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家国万里,关山如雪,乱世惊梦,半生繁华,她与他终究是情深缘浅,长恨如歌。
  碧甃沉(完结)
  作者:匪我思存
  引子
  引子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徐徐驶入永新车站,淡白的蒸汽在寒风中弥漫开来,车厢里的人起了一阵轻微的骚乱,因为车门没有像寻常一样及时打开。永新历来是军事重镇,承军的南大营便驻防在此地,此时站台上星罗密布的岗哨,因着局势紧张,亦算是司空见惯,只是那样整肃的实枪荷弹,无端端又叫人生了惶恐。
  车门终于打开了,却不许人走动,实枪荷弹的卫兵把持住了各个车厢口,车厢里的人不由惊恐的瞧着这些人,他们与站台上的岗哨不同,一色藏青呢制戎装,靴上的马刺锃亮,手中枪尖上的刺刀,闪着雪亮的光芒。他们沉默而冷淡的守望着车厢,拾翠心里一阵发紧,望了何家祉一眼,何家祉低声道:“这是承军的卫戍近侍,按常理不应该在这永新城里,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领头的是位便衣男子,从车厢那头缓缓踱过,目光却从所有年轻女子的脸上扫过,空气仿佛也凝固了一样,拾翠与他目光相接,不由打了个寒噤,他径直走过来,口气虽然很客气,话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独断:“这位小姐,麻烦跟我们走一趟。”
  拾翠吓得脸刷一下白了,何家祉叫起来:“你们要做什么?”那人依旧是冷淡的口气,对他置若罔闻,只看着拾翠:“麻烦你跟我们回去。”拾翠只觉得惊恐到了极点,只吓得连连摇头,拼命往后躲。家祉上前一步,提高了声音质问:“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哪有这样光天化日下公然抢人?”那人受过严诫不得动粗,心里怒极,却只是皮笑肉不笑,说:“王法自然是有的,这是军事机密,你既然不肯识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王法。”将头一偏,后面的卫戍侍从便将枪栓一拉,瞄准了两人,车厢里的人都吓得噤若寒蝉,家祉只得眼睁睁看着拾翠被逼着下车,好在那些人还算客气,并不推攘,也并不斥骂,只是黑洞洞的枪口下,任谁也不敢反抗。
  站台上却早就有几部车子等着,拾翠这才发觉,和自己一同被逼着下车来的,还有六七个年轻女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她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和她一样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那些实枪荷弹的岗哨。
  拾翠和另三个年轻女子被命令上了后一部车子,汽车一路驶出车站,她的心怦怦乱跳,永新城里街市倒还是繁华,但因为承颖两军连年交战,街市间也布有岗哨,只是比平日更显戒备森严,她们坐的车子在街上呼啸而过,却是一路畅通无阻。她一抬头,看见对面坐的女子,眼睛茫然望着窗外,双手紧紧捏握着,那白晰纤柔的手上,细小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她自己虽怕到了极点,但见她这样惊恐绝望,忍不住轻声安慰她:“放心,应该不会有事的。”其实更像是安慰自己。
  那女子嘴角微微一抖,恍惚像是一丝微笑,可是那笑意里也只是无边的恐惧。车子走了不久即转入一个院落,院门口照例有岗哨,一见了车子,立正上枪行礼。拾翠见车子驶入大门,路两侧都是极高大的树木,冬日晴好湛蓝的天空,那些树木的脉络,清晰如同冰片上的裂纹,阳光射下来,却没有一丝暖意。
  车子停下来,她们一起被送进宅子里,那宅子是旧式西洋小楼,从侧门进去,屋子是简洁而时髦的西式布置,墨绿色的沙发,茶几上甚至还放着一瓶折枝菊花,暖气管子烘着,散出幽幽一缕暗香。送她们进来的那人虽是一身的戎装,说话倒也还客气:“请诸位小姐在这里稍侯。”他既然用了请字,忐忑不安的心稍稍缓和,那人言毕就退了出去,只剩了她们七八个人呆在屋子里,面面相觑。
  房门再次被推开,这次却是个佣女模样的人,端着茶盘给众人沏上了茶,她们却没有人敢喝,只端着杯子站在那里,仍旧是惊恐的互视着,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屋子里的暖气管子烧得极暖,只一小会儿,整个人麻木的血脉都像是活过来一样,拾翠端着那只玻璃杯子,手足终于暖和过来了,一转过脸,却瞧见适才在车上坐在对面的女子,虚弱而无力的半倚在墙角,身子在微微发抖。她心中怜悯,走近去才瞧见她脸上全是虚汗,不由问:“你怎么了?”
  那女子只是摇了摇头,并不说话。拾翠见她已然摇摇欲坠,连忙扶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其余的人也留意到了她们,只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瞧着。拾翠见她手心里全是腻腻的冷汗,不由问:“你是不是病了?”
  那女子依旧是摇头,拾翠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只无力的攥着手中的手袋,那手也一直在微微发抖。她本是护士,见她如此虚弱,不由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替她披上,那女子这才轻声说:“谢谢。”终究手上无力,手袋也滑落下去。拾翠忙替她拾起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说:“我姓尹。”拾翠道:“我叫闵拾翠,真是倒霉,无端端遇上这样的无妄之灾。”那女子又哆嗦了一下,就在此时,忽听走廊皮鞋的声音,显是有人往这边来了,屋子里的人都惊恐万分眼睁睁瞧着那两扇门。
  拾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门终于被人打开,一个文雅儒秀的男子走进来,虽只是便衣,那目光却极是锐利,拾翠冷伶伶又打了个寒战,只见他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却落在那尹小姐身上,眼底微微泛起一点笑意,话里也透着温和的客气:“尹小姐,总算是接到您了——请您随我来。”
  那尹小姐似乎想站起来,微微一动,竟似再也没有气力一样。拾翠也不敢上前去扶她,她苍白渺弱如一枝残菊,呼吸急促而无力,只紧紧攥着沙发扶手上罩着的抽纱蕾丝,仿佛那里积蓄着全部的力量,身子只是微微的颤抖着,就在此时,走廊上又传来杂沓的步声,数人簇拥着一人进来,为首的那人一身的戎装,只没有戴军帽。乌黑浓密的发线,衬出清俊英气的一张面孔,年纪只在二十七八岁上下,眉宇间却有着一种冽然之气,先前那人一见他进来,叫了声:“六少!”
  拾翠脑中嗡得一响,万万没想到竟然能见着慕容沣,因在这北地九省,无人不知晓这位赫赫有名的慕容六少,自从慕容宸死后,便是他领着承州督军的职务,成了实质上的承军统帅,怪不得永新城中这样警戒,原来是他从承州的督军行辕过来南大营中。慕容沣却紧紧盯着缩在沙发角落里的那位尹小姐,过了片刻,方一字一句沉声吐出:“尹静琬。”缩在沙发深处的尹静琬低垂着头,恍若未闻。他的嘴角微微一沉,忽然上前几步就将她拽起来,她本就虚弱,轻飘飘就像个纸人一样,软弱无力的瞧着他,视线模糊里只有他衣上锃亮的肩章闪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的声音如夏日闷雷,隆隆滚过,咬牙切齿:“你告诉我……”他全身都散发着森冷之意,屋子里的人都惊恐万分的盯着他,他那样子就像是困境中的野兽,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你将孩子怎么样了?”
  她虚弱而急促的呼吸着,因为让他的手掐得透不过来气,旁边那人担心的叫:“六少!”慕容沣蓦然回过头来:“都他妈给我闭嘴!”那人早先是慕容沣父亲的幕僚,慕容沣的秘书何叙安,他甚知这位主子的脾气,当下便缄默不语,慕容沣却只恶狠狠盯着尹静琬:“快说!”
  那尹静琬孱弱的就像是一缕轻烟,只呵口气就能化去似的,她竟然笑了,静静的笑淌了一脸,在那样苍白赢弱的面孔上,仿佛绽开奇异的花朵,她吐字极轻,字字却如同雷霆万钧:“你永远也别妄想了。”他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迸起,眼里除了怒不可抑,却渐渐渗出一缕惊痛似的绝望,掐住她颈子的手,不由自主的收拢,她透不过气来,脸上的笑意却一分一分在加深,一直哧哧的笑出声来,拾翠只觉得这情形又诡异又恐怖,慕容沣的身躯竟然在微微发抖,眼里只有濒死一样的绝望,忽然就松开了手,尹静琬本就虚弱到了极点,跄踉着扶着沙发犹未站稳,他忽然一掌就掴上去,“啪”一声又狠又重,她像只无力的的纸偶,软软倒在了地毯上,一动不动的伏在了那里,慕容沣绝望一样的暴怒里,回手就拔出腰际的佩枪,咔嚓一声子弹上膛,对准了她的头。
  旁边那人见势不对,忙劝阻道:“六少,等尹小姐醒来问清楚再处置不迟,请六少三思。”慕容沣扣在扳机上的中指,只是微微发抖,她的长发凌乱的散陈于地毯上,像是疾风吹乱的涡云,她伏在那里,便如死了一样,毫无生气。他想起适才她的眼睛,也如同死了一样,再也没有了灵动的流光,有的只是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森冷而漠然的绝望。看着他时,就如同虚无飘渺,不曾存在一样。这虚无的漠然令人抓狂,她如此狠毒——她知道致命的一击,方才有这样的效力。他胸腔里像是有柄最尖利的尖刀在那里缓缓剜着,汩汩流出滚烫的血,她硬生生逼得他在这样无望深渊。
  他漠然望着地毯上连呼吸都已经微不可闻的女子,她伏在那里,弱到不堪一击,可是她适才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生生将他推入无间地狱,他死也要她陪葬!既然她如此狠毒,他也要她下炼狱里陪着他,受这永生永世无止境的煎熬。他慢慢松开扳机,缓缓垂下了枪口。
  他缓声道:“将这些人送走,叫医生来。”
  何叙安答应了一声,向左右使个眼色,便有人带了那几名女子出去,拾翠也鱼贯而出,她本走在最后,大着胆子回头一瞥,却见慕容沣躬身打横抱起尹静琬,那尹静琬已经晕迷不醒人事,如瀑的长发从他臂弯间滑落,惨白的脸上却似乎隐约有着泪痕,拾翠不敢再看,快步走出屋子去。
  
  第1章
  第1章
  两年前 承颖铁路
  临夜风凉,从开着的车窗里吹进来,茜色长裙簇起精致的蕾丝,便如风中的花蕊般招摇不定,长发也吹得乱了,却不舍得关上窗子。车窗外是黄昏时分晦暗的风景,一切都像是隔着毛玻璃,朦胧里的原野、房舍、远山一掠而过,隆隆的车轮声因已经听得习惯,反倒不觉得吵闹了。
  喧哗声渐起,尹静琬不由回过头去看包厢的门,跟着出门的长随福叔说道:“大小姐,我出去看看。”福叔办事最持重,这一去却去了很久却没回来,给她作伴的明香急了,说:“这个福叔,做事总是拖拖拉拉,这半晌都不回来。这是在火车上,他难道去看大戏了不成?”尹静琬哧得一笑,说:“看大戏也不能撇下咱们啊。”过了一会儿,仍不见福叔回来,尹静琬这才有些着急。她头一次出远门,明香又只是个小女孩子,事事都是福叔在料理,又等了片刻不见他回来,心里害怕出事,对明香道:“咱们去找找福叔吧。”
  她们包着头等车厢里两个包厢,掌车最是殷勤奉承,一见她们出来,马上从过道那头迎上来说:“小姐,颖军的人正在查车呢,您还是先回包厢里去。”明香撅着嘴说:“自从火车出了暨原城,他们就查来查去,梳子一样梳了七八遍,就算是只虱子也早叫他们给捏出来了,还查什么查啊?”尹静琬怕生事端,说:“明香,少在这里多嘴。”那掌车的笑道:“总不过是查什么要犯吧,听说三等车厢里都查了十来遍了,一个一个拉出来看,也没将人找出来。”明香哎呀了一声,说:“赶情是找人啊,我还以为找什么金子宝贝呢。”
  那掌车的说漏了嘴,也就陪笑说下去:“也只是猜他们在找人罢了——这样的事谁知道呢。”尹静琬对明香说:“那咱们还是回去吧。”又对掌车的说:“若见了我们那伙计福叔,叫他快回来。”一边说,一边使个眼色,明香便掏了一块钱给那掌车,掌车的接在手里,自然喜不自胜,连声答应:“小姐放心。”
  她们回到包厢里,又过了一会子,福叔才回来,关上包厢的门,这才略显出忧色,对尹静琬压低了声音,说:“大小姐,瞧这情形不对。”尹静琬向明香使个眼色,明香便去守在包厢门口,福叔道:“颖军的人不知在找什么要紧人物,一节一节车厢搜了这么多遍,如今只差这头等车厢没搜了。我看他们的样子,不搜到绝不罢休似的,只怕咱们迟早躲不过。”尹静琬道:“现在还没出颖军的地界,我们有付达成签发的特别派司,应该不会有纰漏,只愿别节外生枝才好。”
  她年纪虽不大,又是头一回出门,福叔见她冷静自持,也不禁暗暗佩服,听见掌车在过道间摇着铜铃,正是用餐的讯号,便问:“大小姐是去餐车吃饭,还是叫人送进来吃?”尹静琬道:“去餐车吃,在这包厢里闷着,总归要闷出毛病来。”到底年轻,还有点小孩子心性,只坐了一天的火车就觉得闷乏,于是福叔留下看着行李,她和明香先去餐车
  餐车里其实一样的闷,所有的窗子都只开了一线,因为火车走动,风势甚急,吹的餐桌上的桌布微微扬起,像只无形的手拍着,又重新落下。火车上的菜自然没什么吃头,她从国外留学回来,吃腻了西菜,只就着那甜菜汤,吃了两片饼干,等明香也吃过,另叫了一份去给福叔。明香性子活泼,三脚并作两步跑到前头去了,她一出餐车,忽然见着车厢那头涌进几个人来,当先二人先把住了车厢门,另一人将掌车叫到一边去说话,剩下的人便目光如箭,向着车厢里四处打量。
  这头等车厢里自然皆是非富即贵,那些人与掌车的还在交涉,她事不关己,望了一眼便向自己包厢走去,明香去福叔的包厢里送吃的了,她刚刚坐下来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正拿起书来,忽然听见包厢门被人推开,抬头一瞧,是极英挺的年轻男子,不过二十余岁,见着她歉意的一笑,说:“对不起,我走错包厢了。”
  她见他眉宇明朗,明明是位翩然公子,一个念头还未转完,那人忽然回过头来,问她:“你刚从俄国回来?”她悚然一惊,目光下垂,见那书的封面上自己写着一行俄文,这才微松了一口气,说道:“先生,你搭讪的方法并不高明。”他并没有丝毫窘态,反倒很从容的笑道:“小姐,我也才从俄国回来,所以才想跟你搭讪。”
  她不觉微笑,正要说话,忽听车厢那头大声喧哗起来,她不由起身走至门畔,原来是颖军的那些人与掌车交涉不拢,两个人将掌车逼在一旁,开始一间间搜查起包厢来,她瞧着那些人将些孤身的男客皆请出了包厢,一一搜身,不由心中暗暗吃惊,忽听身畔人细微如耳语,却是用俄文说:“помогать косв(帮助我)。”
  她愕然回过头来,他的眼睛在晕黄的车顶灯下,显得深不可测,黑得如同车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她已经明白原来这一路的阵仗都是冲着他来的,他究竟是什么人?她不应该招惹任何麻烦,可是他距她这样近,他身上有极淡极淡薄荷烟草的味道,就像是许建彰身上的那种味道,熟悉却又如此亲切。查车的人已经近在约三公尺开外,与他们只隔着一个包厢了,她稍一迟疑,他已经轻轻一推,将她携入包厢内。她的心怦怦乱跳,压低声音问:“你是什么人?”
  他竖起了食指,做出了禁声的手势,已经有人在大力拍着包厢的门了,他急中生智,往床上一躺,随手拿起她那本书,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包厢的门已经被打开了。她霍地站起来,他也像是被吓了一跳,放下书喝问:“干什么的?”
  那些人目不转睛注视着他们二人,她心中便如揣了一面急鼓,他却是十分镇定,竟然任由那帮人打量。那些人凝望了片刻,为首那人道:“你出来。”他知道再也躲不过去,若是眼下一搜身,或是到了下一站被带下车去,只要自己身份暴露,都是在劫难逃,虽然忧心如焚,眼里却没有露出半分来,不动声色的望了尹静琬一眼,缓缓站起来。
  尹静琬心念一转,含笑道:“诸位长官且慢,我们是正经的商人,不知道外子犯了什么事,几位长官要带他去哪里?”一面说,一面将特别通行证取出来,为首那人听说他们是夫妻,脸色稍霁,又将那派司接过去一看,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误会,误会,打扰两位了。”缓缓向外退去,目光却依旧狐疑的注视着两人,顺手替他们关上包厢的门,那门却虚虚留着一线缝隙。
  她背心里早已经是一片冷汗,见势不妙,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忽然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猝然吻上来。她大惊失色,似乎所有的血轰然涌进脑中。这样陌生而灼热的接触,全然未有过的感觉,唇上陌生的热力与气息,她本能的挣扎,却叫他的力道箍得丝毫不能动弹。她从未曾与男子有着这样亲密的接触,他的气息充斥着一切,如同天罗地网般无可逃避。她觉得自己被卷入飓风中,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唯一的感觉只是唇上的灼热,与他近乎蛮横般的掠夺。他的手臂突然一松,她立刻不假思索一掌掴过去,他手一错已经扣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对不起。”
  她回过头去,见包厢门已经落锁,这才明白过来,只是气忿不过,反手又是一掌,他却毫不躲闪,只听清脆一声,已经狠狠掴在他脸上。她见他初次出手,已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打不着他,但没想到他竟没有拦阻自己这第二掌,微微错愕,只见他脸上缓缓浮起指痕,他却只是微笑,说:“谢谢你。”
  她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运气好,我正巧有门路,拿着派司在手,才可以打发走那帮人,不然还不被你连累死。”真是鬼迷心窍,才会鬼使神差的帮了他,见他脸上指痕宛然,稍觉过意不去,“喂”了一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了一想,说:“我姓陆,陆子建。”她璨然一笑:“这么巧,我姓伍,伍子胥。”
  他知道她明知自己报的是假名,故而这样调侃,当下只是微微一笑,说:“能与小姐同车,也算是宿缘不浅。虽大恩不言谢,但是还请教小姐府上,改日再去登门拜谢。”她见他眉宇间隐有忧色,说:“算啦,你虽冒犯了我,也是不得己,我也狠狠打了你一掌,咱们也算扯平了。”她年纪虽小,心性倒是豁达爽朗,他微一迟疑,便不再追问。她看了看车窗外明灭的灯光,说:“捱过这半夜,等出了颖军的地界,我猜你就没事了。”他见她如此聪明灵透,嘴角微动,欲语又止,她却又猜到他的心思:“我反正已经吃了天大的亏,不如吃亏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教你一辈子记着我这天大的人情。外面那些人肯定还没走,总得到余家口才肯下车。”她一边说话,一边凝视他的脸色,提到余家口,他的双眉果然微微一蹙,那是承颖二军的交界线,承颖二军这些年来打打停停,这一年半载虽说是停战,但双方皆在余家口驻有重兵,承军的南大营便驻在离余家口不远的永新城内。
  她叫明香进来陪着自己,明香年纪虽然比她小,却出了好几回远门了,见着有陌生人,机智的并不探问。她们两个挤在一张床上,他就斜倚在对面那张床上闭目养神,车子半夜时分到了余家口,他却并没有下车,她心里只在暗暗奇怪。她本来大半夜没睡,极是困倦了,到了凌晨三四点钟,再也熬不住朦胧睡意,方打了一个盹,突然朦胧里觉得有人走动,勉强睁开眼睛,火车已经停了,只不知道是走到哪个站了,外面却是灯火通明,站台上全是岗哨。她蓦然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推开了包厢的门,在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在黑暗里静静的凝望了片刻。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一个念头未转完,他已经掉头离去了。
  整列火车的人都睡着了,仿佛只有她独自醒着,四下一片死寂里,只听站台上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杂沓的步声、汽车的引擎声……夹着一种单调的嘀哒声,她过了许久,才发觉那单调的声音原来是从自己枕畔发出的,怪不得觉得这样近。伸出手去,借着窗中透进站台上明灭的灯光一看,原来是一只精巧的金怀表,细密的表链蜿蜒在枕畔,她握在手中,听那表嘀哒嘀哒的走着,沉甸甸的像颗不安份的心,火车已经缓缓启动了。
  晌午时分火车已经到了季安站,停下加水后却久久不启动,福叔去打听了回来,说:“车站的人说有专列过来,所以要先等着。”好在并没有等多久,专列就过去了。下午终于到了承州,偏偏又不能进站,只能在承州城外的渠江小站停车,尹静琬隐约觉得是情势不对,但事已至此,只得随遇而安。乘客从渠江下了车,这里并没有汽车,好在离城不远,有的步行,有的叫了三轮车进城去。
  进了城更觉得事情有异,承州为承军的根本之地,督军行辕便设在此处,城中警备森严,所有的商肆正在上着铺板,汽车来去,人马调动,明明是出了大事了。福叔找了街边商家一问,气吁吁的跑回来告诉尹静琬:“大小姐,出事了。慕容大帅病重,六少赶回来下的令,全城戒严,只怕又要打仗了。”
  尹静琬心中一紧,说:“咱们先找地方住下来再说。”心中隐约觉得不好,承州督军慕容宸的独子慕容沣,承军卫戍与嫡系的部将都称他为“六少”,因他前头有五个姐姐,慕容宸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珍爱得跟眼珠子一样,他既然赶了回来,又下令全城戒严,那么慕容宸的病势,不言而喻自是十分危急了。
  
  第2章
  第2章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承军就通电全国,公布了慕容宸的死讯。原来慕容宸因中风猝死已经四日,因慕容沣南下采办军需,慕容家几位心腹部将忧于时局震动,力主秘不发丧,待慕容沣赶回承州,方才公开治丧。
  尹静琬叫福叔去买了报纸来看过,不觉得微有忧色,福叔说:“瞧这样子,还得乱上一阵子,只怕走货不方便。”尹静琬沉吟片刻,说:“再住上两天,既来之,则安之。或者时局能稳下来,也未为可知。”见福叔略有几分不以为然的样子,她便说:“我听说这六少,自幼就在军中长大,那年余家口之变,他正在南大营练兵,竟然亲临险境,最后以少胜多。一个十七岁便做出此等大事来的人,如今必然能够临危不乱。”
  承州虽是戒严,因着举城治丧,倒真有几分人心惶惶的样子。他们住在旅馆里,除了吃饭,并不下楼,尹静琬闷不过,和明香在屋子里玩牌罢了。那慕容沣果然决断毅然,在数日内便调齐重兵压境,逼得颖军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着数日,局势倒真的慢慢平靖下来。
  虽然如此,尹静琬还是听从福叔的意思,只采办一半的货先行运走,他们才动身回乾平去。那乾平旧城,本是前朝旧都,眼下虽然不再为首善之区,但旧京物华天宝,市面繁荣,自是与旁的地方不同。
  尹家本是乾平郡望,世代簪缨的大族,后来渐渐颓败,他们这一房自曾祖时便弃文从商,倒还繁盛起来,至尹静琬的父亲尹楚樊,生意已经做得极大,只是人丁单薄,父母独她一个掌上明珠,当做男孩子来养,这回她自己要去北地,父母拗不过她,只得应承了。接到她的电报,早早就派了汽车夫去火车站接站。
  尹家本是旧式的深宅大院,新浇了水门汀的路一直通到宅内去,佣人张妈在月洞门后收拾兰花,一见着汽车进来,便一路嚷嚷:“大小姐回来啦。”上房里的吴妈、李妈都迎出来,喜孜孜的替她拿行李,又拥了她进去。尹家本是老宅子,前面上房却是翻新修的,向南一色明透亮朗的大玻璃窗子,她一进去,见母亲正从内间走出来,那太阳光正照着,映出母亲那一身宝蓝色的织锦闪银小寿字旗袍,虽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可是心里无限欢喜,先叫了一声:“妈。”尹太太说:“你可回来了。”爱怜的牵着她的手,细细的端详了好一阵子,又说:“你爸爸一径的埋怨,说宠你太过了,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孩子家,只怕你出事。”尹静琬瞧见父亲也已经踱出来,笑逐颜开的说:“能出什么事,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尹楚樊本来吸着烟斗,此时方露出一丝笑意来,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这是她头一回出门,倒是有惊无险,家里人本来担着老大的心,见着她安然无恙的回去,才松了一口气,她本是留洋回来的,自己觉得天下无不可为,这点惊险,只当是传奇有趣,在父母面前缄口不谈,只拣路上的趣闻来讲,尹太太倒罢了,尹楚樊听着,倒颇有几分称许的样子。尹太太便嗔道:“瞧你将她掼的,昨天还在埋怨,今天又纵着她。”正说着话,旁边吴妈上前来问,说:“大小姐带回来的那些箱子,该怎么收拾?”
  尹静琬这才想起来,说:“我带了好些东西回来呢。北边的皮货真是便宜,妈,我替你买了张水獭,够做一件大衣的了。”命人将最大的两只箱子搬进来,一一打开给父母看,尹楚樊因见里头一枝锦盒,随手打开来,原是极好的一枝老山参,不由道:“下回别带这样的东西了,落人口实。”尹静琬笑盈盈的说:“我不过带了一枝参过来,难道能问我一个私运药材不成?”又取出一只压花纸匣来,说:“我也替建彰带了东西呢。”尹太太慈爱的嗔道:“真没礼数,连声大哥也不叫,建彰长建彰短,人家听了像什么话。”又说:“你许大哥听说你今天回来,说下午就过来看你呢。”尹静琬听了,将身子一扭,说:“我好端端的,要他看什么。”
  尹太太含笑不语,尹静琬叫她笑得转过脸去,又轻嗔一声:“妈。”尹太太说:“快去洗澡换衣裳,回头下来吃饭。”
  她进去一重院落,方是自己的卧室,吴妈已经替她放了洗澡水。明香替她在收拾带回来的些零碎行李,她洗了澡出来,明香已经替她将一些首饰都放回梳妆台上去了,她坐下梳着头,忽见那只金怀表放在妆台上,表盖上本有极细碎的钻石,在灯下流光溢彩。她知道这只PatekPhilippe的怀表价值不菲,他或者是想以此为谢?这只表精巧到了极处,火车上仓促间没有细看便收起来了,此时借着灯光,却见里盖上有一行金色的铭文,就着灯一看,原来是“沛林”二字。她正觉得这名字有几分眼熟,总像是在哪里听说过,忽听明香道:“大小姐,许少爷来了。”她心中欢喜,匆忙将表往抽屉里一搁,又对镜子理了理头发,方才出去。
  许建彰正在花厅里陪尹楚樊说话,静琬见着熟悉的身影,天色已经晚下来,厅里开着壁灯,只见熟悉的身影立在长窗之前,翩然如玉树临风,或者是出来走得急了,心里怦怦直跳,许建彰已经瞧见她,微微颔首一笑,说:“静琬出了一趟门,倒像是大人了。”静琬将脸一扬,说:“我本来就是大人了,难道我还是小孩子吗?”她亦嗔亦怒,耳上两只翡翠秋叶的坠子,沙沙的打着衣领,尹太太说:“这孩子就是这样没上没下,幸好你许大哥不是旁人,哪里有你这样抢白人的。”又说:“好生陪你许大哥说话,我去瞧瞧预备得怎么样了。”
  她起身去看佣人收拾餐厅,尹静琬见尹楚樊也借故走开,于是含笑对许建彰说:“我替你带了一盒雪茄。”许建彰见她换了西式的衣服,极淡的烟霞色,让那灯光一映,袅袅婷婷如一枝杏花,不由低声反问:“你不是叫我不要吸烟么?”尹静琬听他这样说,也禁不住嫣然一笑,停了一停,方才说道:“我在路上一直想着,其实烟草的香气,也是极好闻的。”
  他听到她如此说,也禁不住一笑。
  许尹两家原是通家之好,尹太太留了许建彰在这里吃过饭,一直谈笑到很晚才回去。第二天一早,尹太太方起来,看见静琬已经起来,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静琬匆匆忙忙的答:“许大哥约我去看花市。”尹太太知这双小儿女小别重逢,必有他们的去处,也只是含笑不问。
  许建彰原是自己开了车过来接她,一上车就问她:“你吃了早饭没有?”静琬说:“还没有呢。”许建彰说:“我就知道没有——你这样爱睡,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定然来不及吃早饭。”静琬道:“不是问吃就是说我爱睡,你当我是什么啊?”许建彰见她薄嗔浅怒,眸光流转,自有一种动人,笑道:“我给你赔不是,成不成?今天我带你去吃一样东西,保管你没有吃过。”
  静琬见他顺着长街往南开,后来又折往西走了许久,从小街里穿过去,最后在胡同口停下汽车来,说:“这里离花市也不远了,咱们走过去吧,顺路吃早饭。”静琬跟他下了车子,其实时侯还是很早,胡同里静悄悄的,胡同口原有两株极老的槐树,槐花落了一地,人踏上去细碎无声,许建彰在前头走,静琬忽然叫了他一声:“建彰。”他转过脸来,那朝阳正照在脸上,碎金子一样的阳光,眉目磊落分明,她心中漾起微甜,便如晨风拂过,只是清清软软,他已经伸出手来,她挽住他的手臂,早晨的风略有凉意,风里却有馥郁的槐花香气。
  从那胡同穿出去,却是小小一条斜街,街上有家小馆子,是卖云南过桥米线。她从来没有到这样的馆子里来吃过东西,果然觉得新奇,见着米线上来,又有四碟切得极薄的肉片、鱼片、豌豆尖、豆腐皮,她方用筷子挑起来,忽听建彰道:“小心烫。”幸得他这样叫了一声,不然她还真被烫到了,没想到一丝热气也没有的汤,会是那样的烫,她将那小碟里的肉片、鱼片一一涮熟了来吃,不一会儿,脸上已经微有薄汗,取出手绢拭过,见建彰额头上也是细密的汗珠,便伸手将手绢递给他,他接过去只是微笑。外头太阳正好,极远处清道夫拿着大竹扫帚,刷刷的扫着街,那声音断续传来,就像是人拿羽毛轻轻扫着耳下,痒痒的舒坦,看那太阳光,淡淡的金色,照在对面人家的白墙上,只觉四下里皆是安静,流光无声一样。
  春天里花市本是极热闹,到了这个季节,他们去得又早,倒觉得有点冷冷清清。许多摊主都才搬了花盆子来,他们顺着街往前走,一路看过,下山兰过了季节,没有什么品样了,满花市都是应景的石榴花,有一种千叶重瓣石榴,翠绿的叶间簇着密密匝匝的花蕾,像大红绒结子一样鼓鼓囊囊,花开时想必如万点红焰燃起,还有卖西洋菊的,水晶样的一枝枝白花,极是俏丽。
  许建彰知道她爱热闹,与她看过一回芍药,又买了一盆重瓣石榴,说:“这个虽小巧,搁在你那屋子里正好,等花开了必然好看。”她自己也喜孜孜的挑了一盆茶花,许建彰不由好笑:“咱们两个真有一点傻气,现放着家里的花儿匠种的那样多的花,偏偏还要另买回去。”她也好笑,说:“跟你在一块儿,就老是做这样的傻事。”
  他们从花市出来,又往崎玉斋看古玩字画,许建彰本是常客,崎玉斋的伙计自然招呼得周到,一坐下来,先沏上上好的茶来,又装上四碟点心,方才含笑道:“许少爷来得真巧,刚有极好一方砚。”又说:“尹小姐可有日子没来照应小号了。”又问了府上好,极是周到有礼,先取了几样东西来给许建彰看着,静琬喝了半碗茶,因见柜上的伙计正检点些古玉,其中有一串红色的珠子,彤艳润泽,隐隐若有光华流转。伙计见状,忙拿过来给她细瞧。她拿在手里才知道不是玉的,亦不是玛瑙,原来是红珊瑚珠子,伙计见她喜爱,在旁边说道:“尹小姐好眼力,这样东西原是从宫里出来的,辗转如今,价钱倒是其次,尹小姐若是瞧得上,也算是投缘。”
  许建彰见她的样子,颇有几分喜欢,便对伙计道:“你说个实价,回头到帐上取钱吧。”伙计答应一声,自去问柜上了。静琬听说是宫里出来的东西,知道必然不便宜,但实在是喜欢,她是大小姐脾气,倒也不问是多少钱,喜孜孜的先取来试,就着桌上那只古意盎然的梨花木妆奁镜台,先照了一照,今天她本来穿一件樱红色的西式衣裳,小小的心形领子,那珠子一戴上去,衬得肌肤如雪,珠光晶莹,对着镜子看了,更是欢喜。忽听许建彰在耳畔说:“像不像红豆?”
  她本来不觉得,听了他的话翻心一想,只如蜜甜,但见镜中两张笑盈盈的脸庞,其间似有春风流转无限。
  
  第3章
  第3章
  静琬与许建彰一直玩到晚上,看过电影后才回去,静琬回家差不多已经是十点多钟,尹家虽是旧式人家,但因着与外国人做生意,多少学到些洋派的风气,静琬虽是位小姐,晚上十点钟回来,倒也属平常。吴妈听见汽车喇叭响,早早出来替她接了手袋,静琬一路走进去,见上房里来亮着电灯,就问:“妈还没睡吗?”
  吴妈说:“赵太太和孙家二奶奶,还有秦太太来打牌呢。”静琬听见说有客人,于是走到上房里去,果然见西厅里摆了一桌麻雀牌,秦太太面南坐着,一抬头瞧见她,说:“大小姐回来了。”她笑盈盈叫了声:“秦伯母。”又跟赵太太、孙二奶奶打过招呼,方站到母亲身后去看牌,尹太太问:“晚饭吃的什么,若是饿了,我叫厨房正预备点心呢。”静琬说:“我晚上吃的西菜,现在倒不觉得饿。”尹太太说:“你爸爸在书房里,说叫你回来了就去见他呢。”静琬答应着就去了。
  她一走到书房的门口,就闻到浓烈的烟味,说:“爸爸,你当心屋子烧起来了。”尹楚樊一直很娇惯这个女儿,见着她回来,不由就笑了,说:“只有你危言耸听。”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突然将脸一板,说:“我有话问你呢。”望住了女儿,说:“这回的货下午已经到了,倒还顺利,可是你怎么夹在中间运了四箱西药?万一查出来,那还了得?”
  静琬听他问这件事情,仍旧是不慌不忙,说:“我是听建彰说,他们柜上缺西药缺得厉害,反正是大老远的跑一趟,我就替他带了一点回来。”尹楚樊不由道:“你说得倒轻巧,万一查出来,那可是要坐牢的,你真是小孩子脾气,不知道天高地厚,建彰看着老成,原来办事也糊涂,怎么能让你做这种事。”
  静琬听他这样说,连忙分辩:“这事和许大哥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作主张,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你要骂我就骂我吧,跟旁人没关系。”尹楚樊本来十分生气,见她两只眼睛望着自己,倒像是急得快要哭了一样,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难道舍得真的去打骂?心下不由就软了,哼了一声说:“你总要吃过苦头,才晓得厉害。”又说:“建彰要是知道了,必然也要狠狠的教训你,你就等着瞧吧。”
  第二日许建彰听说了此事,果然对她说:“你也太胡闹了,这种事情万一查了出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静琬微笑说:“怎么会被查出来,你每次去进货,不都是很顺利吗?”许建彰说:“怎么能这样比——你一个女孩子家。”静琬将嘴一撇,说:“你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女子,亏你往日夸我不让须眉,原来都是假的。”许建彰见她薄有怒意,知道她从来是吃软不吃硬,倒只能跟她讲道理,于是缓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平常去进货,都是常年熟人的门路,拿到军需的许可证,一路上都是有人照应着,自然没有人查。你这样贸贸然的行事,有多危险啊。”
  静琬听他说得有理,又见他一脸的焦虑,总是为自己担心罢了,于是说:“我怎么知道这中间还有天地线呢,算是我错了罢。”她素性要强,等闲不肯认错的,这样说几乎算是陪不是了,许建彰也就含笑说:“你也是一片好心,原是为着我。”她也就笑起来,说:“你知道就好。”
  他们两个人在小花厅里说着话,语声渐低,尹太太本来亲自端了一盘西洋的桃心酥,见着一双小儿女你侬我侬,抿嘴一笑,悄悄又退了出去。随脚走到后面院子里的书房去,尹楚樊本来戴着老花眼镜在看帐簿,见着太太端着点心进来,拖着戏腔道:“劳烦夫人,下官这厢有礼了。”尹太太皱眉道:“瞧你这样子,家里还有客人在,若叫人瞧见像什么话?”尹楚樊说:“才刚不是说建彰来了,我出去招呼一声。”尹太太说:“孩子们正自己说话,你出去搅什么局啊,再说他是常来常往的,又算是晚辈,你不出去,也不算失礼。”
  便唤了佣人斟了茶来,陪了丈夫在书房里吃点心。尹楚樊吃了两块酥,又点上烟斗来咬着,尹太太说:“静琬脾气不好,难为建彰肯担戴她,况且他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两家人知根知底。唉,只可惜建彰的父亲过去的太早,许家生意上头的事,都是他在操心,这孩子,倒是难得的老成持重。许太太上回半含半露,就跟我提过亲事了,我只含糊过去了。”尹楚樊将烟斗在那烟缸里磕了一磕,说:“静琬年纪太小,眼下两个孩子虽然要好,总得到明年,等静琬过了十八岁生日,才好订婚。”
  过了几日,尹太太去许府跟许太太打牌,寻一个单独谈话的机会,将这个意思微微露了一下,许太太早就婉转提过婚事,得到这样确切的一个答复,自然喜不自胜。静琬与许建彰也隐约知道了父母的意思,他们两家虽都是旧式人家,但如今颇有几分西洋作派,既然父母肯这样的支持,两人自然也是欢喜。
  流光荏苒,那是最容易过去的。春去秋来,转眼就是旧历新年,出了正月,天气渐暖,花红柳绿,便又是春天了。许家与尹家早就商议过了,听了两个年轻人的意思,只在五月里举行西式的订婚礼,但许尹两家皆是大家族,亲友众多,要预备的事体自然也多,从四月间便开始采办添置东西,拟宴客的名单,许家又重新粉刷了里里外外的屋子。
  许家本是做药材生意的,到了四月底,正是时疫初起,药材紧俏的时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是许建彰亲自去北地进货,今年因着家里的私事,原只打算叫几个老伙计去,但是承颖两军刚刚停战,局势稍定,许建彰怕路上出什么差错,最后还是决心亲自去走一趟。
  静琬听说他这当口还要出远门去,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法子,况且自己一直敬重他少年有为,独力撑起偌大的家业,所以临行虽依依不舍,终究是不曾拦阻。许建彰临走前一日,尹太太就在家里设宴,替他饯行,静琬本是极爱热闹的人,这日却闷不作声,只是低头吃饭。尹太太替许建彰挟着菜,口中说:“静琬就是这样子,老爱发小孩子脾气,过会子就好了。”许建彰瞧着静琬,见她一颗一颗的拨着米饭,倒像是很恍惚的样子,心中老大不忍。等吃过了饭,佣人上了茶,尹太太扯了故,就与尹楚樊走开了。
  许建彰见静琬端着那玻璃茶杯,只是不喝,只望着那茶杯里的茶叶,浮浮沉沉。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静琬,你怪我吗?”静琬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反正不过两个礼拜,你就又回来了。”他伸出手去,握住静琬的手,说:“你不要担心,虽然刚刚才打完仗,可是承颖两军,打了这许多年的仗了,我们还不是做生意做得好好的。”
  静琬说:“我都知道。”客厅里不过开着一盏壁灯,光线幽幽的,照着她一身朱砂色撒银丝旗袍,她本来极亮的一双眼睛,灯下那眼波如水,只是盈盈欲流望着他,他觉得自己一颗心泼喇喇乱跳,情不自禁手上便使了力气,她本来穿着高跟鞋,微微有几分立不稳,身子向前一倾,已经让他搂在怀中,灼人的吻印上来,她心里只是乱如葛麻。他们虽然相交已久,许建彰却是旧式人家的礼节,除了牵手,不敢轻易的冒犯她。今日这样一吻,显是出于情迷意乱,她身子一软,只觉得这感觉陌生到了极点,那种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却又是无比的熟悉,只觉得像是梦里曾经经过这一场似的,仿佛天荒地老,也只像是一个恍惚,他已经放开手了,像是有几分歉意,又更像是欢喜,双目中深情无限,只是看着她。
  她将头贴在他胸口,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低声说道:“我半个月后就回来啦,或者事情顺利,十来天就能办完也不一定。”
  他第二天动身,一到了承州,就发了电报回来报平安,过了几日,又发了一封电报回来,静琬见那电报上廖廖数语,说的是:“诸事皆顺,五月九日上午火车抵乾平,勿念。”她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等到五月八日,她预备第二天一早就要去车站接许建彰,所以早早就睡下来。偏偏春晚时节,天气郁闷,花瓶里插着大捧的晚香玉与玫瑰,那香气浓烈,倒叫人一时睡不着,她在床上辗转了半晌,终于模模糊糊睡去了。
  恍惚里却仿佛是站在一个极大的大厅里,四面一个人也没有,那四下里只是一片寂静,她虽然素来胆大,但是看着那空阔阔的地方,心里也有几分害怕。忽然见有人在前头走过,明明是建彰,心中一喜,忙叫着他的名字。他偏偏充耳不闻一样,依旧往前走着,她赶上去扯住他的衣袖,问:“建彰,你为什么不理我?”那人回过头来,却原来不是建彰,竟是极凶极恶的一张陌生脸孔,狞笑道:“许建彰活不成了。”她回过头去一看,果然见着门外两个马弁拖着许建彰,他身上淋淋漓漓全是鲜血,那两名马弁拖着他,便如拖着一袋东西一样,地上全是血淌下来拖出的印子,青砖地上重重的一道紫痕,她待要追上去,那两个马弁走得极快,一转眼三人就不见了,她吓得大哭起来,只抓住了那人就大叫:“你还我建彰,你把建彰还给我。”
  她这样痛哭失声,一下子蓦然醒过来,只觉四下里寂无人声,屋子里本开着一盏小灯,珍珠罗的帐子透进微光,明明自己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只听见床头那盏小座钟,嘀嗒嘀喏的走着,才知道原来只是梦魇。可是犹自抽噎,心里怦怦乱跳着,背心里早已经是一身冷汗,那薄绸的睡衣汗湿了贴在身上,也只是冰凉。她想着梦里的情形,真是可怖到了极点,心中害怕,慢慢蜷回被中去,对自己说道:“是做梦,原来只是做梦,幸好只是做梦。”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方又朦胧睡去了。
  她半夜没有睡好,这一觉睡得极沉,正睡得香酣,忽听母亲的声音唤自己的名字,忙答应着坐起来,披上衣服,尹太太已经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份电报纸,却是一脸的焦灼,只说:“静琬,你可不要着急,建彰出事了。”她一件衣裳正穿了一半,刚刚笼进一只袖子去,听了母亲这样一句话,宛若晴天霹雳,整个人就呆在了那里。
  原来西药历来为承军关禁最严的禁运物资,但许家常年做药材生意,与承军中的许多要害人物都有交情,这些年来一直顺顺利利,不料慕容沣刚刚领兵平定了北地九省,就回头来整肃关禁,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这西药。那慕容沣少年得志,行事最是雷厉风行,对于关禁腐败,痛心疾首。一着手此事,不动声色,猝然就拿了承军一个元老开刀,将那位元老革职查办,然后从上自下,将一连串涉嫌私运的相关人等全部抓了起来,许建彰被牵涉出来,人与货物刚出承州就被抓回去扣押,眼下被下在监狱里,生死不明。
  尹太太原预备静琬会哭,不想她并不哭泣,眼里虽然有惊惶的神气,过了一会儿,就慢慢镇定下来,问:“那许伯母知道了吗?”尹太太说:“这电报就是她叫何妈送过来的,听何妈说,许太太已经乱了方寸,只知道哭了。”
  许建彰虽有两个弟弟,年纪都还小,家里的大事,都是他这个长子在做主,这一来,许家便没了主心骨,自然乱作一团。静琬轻轻的“噢”了一声,问:“那爸爸怎么说?”尹太太道:“你爸爸刚才一听说,已经坐汽车出去见王总长了,但愿能想点法子吧。”
  尹楚樊去见的这位王总长,原是承军的人,眼下在内阁作财务总长。听了尹楚樊的来意,二话不说,连连摇头,说:“若是旁的事都好说,可是眼下这件事,凭他是谁,只怕在六少面前也说不上话。您多少听说过那一位的脾气,那从来是说一不二,当年大帅在的时候,也只有大帅拿他有法子,如今他正在火光关禁的事,只怕正等着杀一儆百,眼下断不能去老虎嘴边捋须,我劝你先回去,等过阵子事情平复,再想法子吧。”
  尹楚樊见话已至此,确实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得失望而归。静琬见父亲一一分析了厉害关系,只是默不作声。尹楚樊安慰她说:“虽然私运西药是军事重罪,可是许家与承军里许多人都有交情,建彰的性命应该无忧,到时再多花些钱打点一下,破财消灾吧。”她仍旧默不作声,心中焦虑,午饭也没有吃,就回自己的屋子里去。
  她明知道父亲是在安慰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只是思潮起伏。恰好那梳妆台上放着一张前几日的旧报纸,上面登着新闻,正是慕容沣平定北地九省,在北大营阅兵的相片。报纸上看去,只是英姿飒爽的一骑,于万军拱卫中卓然不凡,这个人这样年轻,已经手握半壁江山,竟是比他父亲还要厉害的人物,他的行事,必然刚毅过人。慕容沣既然下了决心要整肃关禁,难保不杀一儆百,建彰撞在这枪口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她怔怔瞧着那报纸,忽瞧见那报纸援引内阁耆耋的话,说是“慕容沛林少年英雄。”她心中忽然一动,只觉得“沛林”这两个字再熟悉不过,自己仿佛倒像在哪里见过,只记不起来,坐在那里苦苦寻思,突然间灵光一闪,拉开抽屉,四处翻检,却没有找到。
  她将全部的抽屉都一一打开来,又将床头灯柜的抽屉也打开来看,最后终于在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只金怀表,打开来看,里盖上清清楚楚两个字:“沛林”。她本是一鼓作气翻箱倒柜,此时倒像是突然失了力气,腿脚发软,慢慢就靠着那衣柜上,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想,不管是与不是,不管成与不成,总得破釜沉舟的一试。
  
  第4章
  第4章
  静琬又从头仔细想了一遍,换了件衣裳,去上房对母亲说:“我去看望一下许伯母。”尹太太点头道:“是该过去瞧瞧,也劝她不要太着急了。”就叫家里的汽车送了静琬去许家。
  许家也原本是旧式的大宅门,时侯本来已经是黄昏,那春晚的太阳斜斜照在影壁上,不由带了几分惨淡之色。许太太听到佣人回话,早已经远远迎了出来,上房里虽然已经开了电灯,可是她本来穿着一件墨绿的湖绉旗袍,让那黄色的电灯一映,脸上更是黄黄的一种憔悴之色。静琬看了,心里更添了一种伤感,许太太几步抢上来,牵了她的手,只叫了一声:“静琬”,那样子倒又要掉眼泪一样。静琬真怕她一哭,自己也会忍不住放声大哭,勉强叫了声:“伯母。”搀了她在那紫皮小沙发上坐下。
  许太太取出手绢来拭了一回眼泪,只说:“这可怎么好?建彰一出事,就跟塌了天一样。”静琬说:“伯母不要太着急,保重身体要紧,建彰的事总不过要多花几个钱罢了,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建彰有哪些朋友可以帮得上忙。”许太太说:“外面的事我都不太过问,恐怕只有廖先生知道。”静琬便问:“能不能请廖先生过来谈一谈呢?”许太太早就是失魂落魄,见她神色镇定,心里才稍稍安定些,听她一说,于是马上就差人去请。
  那位廖先生是许家积年的老帐房,跟着许建彰办过许多事,听说许太太请他,马上就赶来了。静琬平日与他也熟识,称呼他一声“廖叔”,说:“廖叔,眼下要请您好好想一想,建彰还有哪些朋友在承军里头,可以帮得上忙。”廖先生迟疑了一下,说:“这回的事情,牵涉极大,就我知道的好些人,都已经帮不上忙了。”静琬问:“那么旁的法子呢?假若不是直接找人去说情,只是找门路见六少一面,有没有法子?”
  廖先生听见说,吓了一跳,将头上的帽子取下来,狐疑的说:“找门路见六少——这可是非同等闲的事,他是现任的承军统帅,九省巡阅使,要见他一面,谈何容易。就算见着了,又能有什么用?”
  静琬说:“家父有位朋友,跟六少略有交情,可能说得上话,只是许多年不见,如今六少位高权重,起居八座,只怕不容易见面,若是能见着面攀一攀旧情,或许能奏效也未为可知。”
  廖先生听她说得这样笃定,沉吟道:“要见六少确实没有法子,但有条门路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静琬忙说:“请先生明言。”原来许家与承军一位余师长颇有交情,而这位余师长,正是慕容沣三姐夫陶端仁的表亲,廖先生坦然道:“找这位余师长帮忙,或许能见一见慕容三小姐。”静琬默默点一点头,廖先生又说:“听说慕容家是旧式的家庭,小姐们都不许过问外面的事,只怕见着慕容小姐,也无济于事。”静琬想了一想,对廖先生说:“眼下也只有这一步活棋了。能不能请您给余师长写封信,介绍一下家父的那位朋友,请余师长从中帮忙,让家父的朋友能见一见慕容小姐。”廖先生自然答应,当下许太太叫佣人取了笔砚来,廖先生写了一封长信,密切的说明了厉害关系,方交给静琬。
  许太太泪眼汪汪的瞧着她,问:“令尊的那位朋友,真的能帮上忙吗?”静琬想了一想,说:“其实也没有多少把握,但她必会竭尽全力而为。”
  静琬回到家去,天色已晚,尹太太见她神色匆忙,叫住了她问:“吃过饭没有?”静琬说:“在许家陪许伯母吃过了,老人家看着真可怜,真是食不知味。”尹太太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也别太着急了,你父亲已经在想法子。”静琬说:“我明天去找一找我的同学,他的父亲历来与承军的人来往密切,或者能有门路。”尹太太点一点头,说:“咱们可真是急病乱投医。”静琬不知为什么,轻声叫了声:“妈。”尹太太无限怜爱的瞧着她,说:“你看看你,只一天的功夫,就急得憔悴下去了。”静琬不由自主摸了摸脸,勉强笑着说:“妈,我先去睡,明天一早起来,还要去见我那同学呢。”
  她第二天一大早,就坐了汽车出去,尹太太在家里,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只说是为了建彰的事在担心。等到了中午时分,司机开了汽车回来,却不见静琬。司机说:“大小姐叫我在路口等着她,一直等到现在,我以为大小姐或许自己雇车回来了。”尹太太听了,又急又忧,忙打电话告诉了尹楚樊,犹以为是在同学那里,一一打电话去问,都说没有去过。到了天色已晚,静琬仍没有回来,尹家夫妇忧心如焚,去女儿房中一看,少了几件贴身衣物,妆台上却压着一封书信。尹太太看完了信,几乎要晕阙过去,尹楚樊稍稍镇定,握着烟斗的手亦在微微发抖,连忙打电话给银行的熟人,果然静琬这日一早去提取了大笔的款子,尹家夫妇见事出突然,只是痛悔不及。
  这一晚却有极好的月亮,静琬躺在火车的软铺上,窗帘并没有拉得很拢,一线窄窄的缝隙里,正见着那一钩弯月,暗灰的天幕上月色有点发红,像是谁用指甲掐出的印子,细细的一枚浅浅。火车走得极快,明暗间弯弯总是在那个地方,她朦胧睡去,心里忐忑,不一会儿又醒了,睁眼看月亮还在那个地方,就像追着火车在走一样。她思潮起伏难安,索性又坐起来,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只怀表,细细的摸索着上面的铭文。细腻的触觉从指尖传进心底,“沛林”——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她应该有希望,毕竟他欠过她人情。
  她心里稍稍安静了几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几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开了一样,她又重新睡着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觉得气氛不对。她孤身一个女子,只得先雇了黄包车去旅馆,走在路上才问黄包车夫:“今天街上怎么这么多岗哨,是出什么事了吗?”黄包车夫答说:“通城的人都涌去看热闹——今天要处决人犯呢。”她不知为何,心中怦怦乱跳,问:“是什么人犯?”那黄包车夫答:“说是走私禁运物资。”她呼吸几乎都要停顿,失神了好几秒种,方才重重摇一摇头,问:“只是走私禁运物资,怎么会处置得这样重?”那车夫答:“那可不知道了。”
  她到了旅馆,来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车去余师长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余师长还没有出门去办事,门上将她让在客厅里,自有长随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报进去,那余师长倒是极快就亲自出来了。一见着静琬,自然诧异无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问:“廖先生信里提到的人,就是你?”
  静琬不知事态如何,强自镇定,微微一笑,说:“鄙姓尹,实不相瞒,许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来意,余师长定然十分清楚。”那余师长又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赞道:“小许好眼力,尹小姐好胆识。”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说:“只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连道两声可惜,静琬心里一片冰凉,禁不住问:“难道今天处决的……”那余师长说:“原来尹小姐已经听说了?”静琬一颗心只欲要跳出胸腔来,不禁大声问:“私运禁运物资虽是重罪,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那余师长道:“这中间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今天处决的这个人,和建彰相比,说句不客气的话,其实更有来历。”静琬听了这句话,心里顿时一松,人也虚弱的似立不稳了,心里只在想,谢天谢地,原来并不是他,原来还不算迟。
  只听那余师长说:“尹小姐不是外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今天下令处决的这个人,原是望州统制徐治平的嫡亲侄子。徐统制为这事几乎要跟六少翻脸,逼得六少当着九省十一位部将的面下令,这次抓获的人全部杀无赦。”
  静琬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噤。余师长说:“六少既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定然是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了,我劝尹小姐还是回乾平去吧。”
  静琬听说今天处决的竟是一省统制的侄子,已经知道希望渺茫。又听说六少当着部将的面下过这样的决断,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将置威信于何在?他本来就是年轻统帅,底下人虽然不少是慕容家的旧部,但难保有人心里其实不服,他为着压制部将,断不得有半分行差踏错。此事他既然已经办到这个份上,亦是骑虎难下,只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亲眷,亦会“挥泪斩马谡”。
  她思前想后,但事已至此,总得放手一搏。于是对余师长道:“我还是想见一见慕容小姐,不知师长方不方便安排。”那余师长历年得了许家不少好处,此次事发,早就想搭救许建彰,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听她说要见慕容小姐,自己既然能帮上忙,当下就痛快的答应了。说:“机会倒是现成的,三小姐过三十岁,为了给她做生日,陶家这一连九日大宴宾客,来来往往的客人极多,我就带你去,也不会有人留意到。”
  静琬道谢不迭,那余师长说:“尹小姐一介女流,尚且能千里相救,我是建彰的朋友,难道不该出绵薄之力吗?”静琬见他虽是个粗人,但心性耿直,又肯在危难中出力相救,心下暗暗感激。
  那陶端仁本在承军中担当要职,家里极大的花园与新建的品红砖楼,因楼修得极醒目,远远就可以瞧见。静琬见陶府门外半条街上,皆是停着车马,那一种门庭若市,气派非凡。余师长叫了余太太作陪,夫妇两个引了静琬进了陶府。男客都是在外面招待,余太太便陪了静琬进了一重院落,原来后面还有极大的花厅,厅前花团锦簇,摆着芍药、牡丹等应时的花卉,都开了有银盘大的花盏,绿油油的叶子衬着,姹紫嫣红。
  花厅里全是女客,都是些非富即贵的少奶奶、小姐们,穿得各色衣裳比那厅前的花还要争奇斗艳,那花厅前本有一个小戏台,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台下些太太小姐们,看的看戏,说的说话,谈笑声莺莺呖呖,夹在那戏台上的丝竹声里,嘈嘈切切。静琬眼见繁华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虽是富贵场上经历过来的,亦觉得奢华难言。余太太见她看戏台上,便向她一笑,问:“尹小姐也爱听戏吗?今儿是名角纪玉眉的压轴《春睡》与《幸恩》,纪老板的戏那可是天下一绝,等闲不出堂会。”静琬胡乱应承了两句,余太太带她穿过花厅,又进了一重院落,那院子里种着细细的几株梧桐,漫漫一条石子小径从树下穿过。她带着静琬顺着那小路绕过假山石子,前面的丝竹谈笑声都隐约淡下去,这才听见后面小楼里哗啦哗啦的声音。
  余太太未进屋子就笑着嚷:“寿星在哪里,拜寿的人来了呢。”屋子里打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她,原来下首坐的那人,一身的华丽锦衣,绾着如意髻,是位极美的旧式女子,正是慕容三小姐,她叫了一声余太太一声“表嫂”,笑着说:“表嫂带来的这位妹妹是谁,真是俊俏的人。”静琬这才落落大方,叫了声:“三小姐。”自我介绍说:“我姓尹,三小姐叫我静琬就是了。”递上一只小匣,说:“三小姐生日,临时预备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那慕容三小姐见她态度谦和,说话又大方,不知为何就有三分喜欢,说:“尹小姐太客气了。”叫佣人接了礼物去,又招呼余太太与静琬打牌。静琬稍稍推辞就坐下陪着打八圈。她原本坐在慕容三小姐的上首,她是有备而来,又极力的察言观色,拼着自己不和牌,那慕容三小姐要什么牌,她就打什么牌,八圈打下来又打了八圈,慕容三小姐已经赢了两千多块钱了。余太太在旁边替慕容三小姐看牌,笑逐颜开的说:“三小姐手气正好,开席前赢个整数吧,只怕这八圈打不完,就该开席了。”那慕容三小姐道:“今天是正日子,六少早说要来,等他来了才开席。”
  静琬听见说,笑吟吟的问:“六少要来吗?说起来我与六少曾有一面之缘,不知道六少是否还记得。”似是无意,随手就将那只金怀表取出来,看了看时间。慕容三小姐眼尖,已经认出那是慕容沣二十岁生日时,慕容宸替他订制的那只金表,只不知道为何在这女子手里。转念一想,大约又被这位年少风流的六弟随手送人当作表记了,这位尹小姐像貌如此出众,怪不得他连这块表都肯送她。心中寻思,这位尹小姐输了这样多的钱给自己,原来打的是这么一个算盘。她是司空见惯这样的事,心中虽然暗暗好笑,也不去点破,只笑道:“我前儿还在跟大姐说呢,咱们家老六,都要赶上那些电影明星了。”静琬听她这样不咸不淡的一句,也不接口,只是又璨然一笑。
  那慕容三小姐赢了她不少钱,心里想这本是顺水推舟的事情,况且慕容沣一向又是这种坏毛病,自己替人牵线遮掩,倒也不是头一回了。一面心里盘算,一面打牌,等到外面催请开席,方起身出去。
  静琬这一餐酒宴,吃得亦是忐忑不安,虽是鲍参鱼翅,也味同嚼蜡。厅上本是流水席,用过饭后让到后厅里用茶,方停了戏,又有几位大鼓娘上来说书,正自热闹处,忽然一个极伶俐的丫头走上前来,低声对她说:“尹小姐,我们三小姐请尹小姐后面用茶。”她心中一跳,起身就跟着那丫头往后走,这次却穿过了好几重院落,又进了一扇小红门,里面是极幽静一座船厅,厅前种着疏疏几株梨花,此时已经是绿叶成荫子满枝。
  那丫头推开了门,低声说:“小姐请在此稍等。”静琬看那屋子,虽是旧式陈设,倒也十分雅致。一色的明式紫檀家私,也并不蠢笨。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听那丫头去得远了,四下里寂静无声,从极远处隐约传来一点宴乐的喧哗,越发显得安静,忽然听到厅外由远及近,传来皮鞋走路的声音,心怦怦直跳,人也不由自主站起来,她本来胆子极大,到了此时突然却害怕起来,听那脚步声越走越近,将身子一闪,隐身藏在了那湖水色的帐幔之后。
  那人一直走进屋子里来,叫了两声:“玉眉”,问:“玉眉,是不是你?别藏着啦。”她听见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那慕容沣,一颗心几欲要从口里跳出来,在那里一动不动。却听那人说:“好啦,别玩啦,快出来吧。我好容易脱身过来,回头他们不见了我,又要来寻。”
  静琬心思杂乱,一瞬间转了无数个念头,只听他说:“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她迟疑没有动弹,只听他说:“玉眉,你真不出来,那我可真走了?”过了一会儿,就听步声渐去渐远,四下里重又安静,那人真的走了。她不知为何吁了一口长气,慢慢从那帐幔之后走出来,见厅中寂无一人,心下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怔仲的那一刹那,忽然有人从后头将她拦腰抱起,她吓得失声惊呼,人已经天旋地转,被人扑倒在那软榻下,却听着适才说话那人的声音就近在咫尺,暖暧热气的呵在耳下,那一种又酥又痒,令她既惊且怕。原来那人只是故意装作走开,此时出奇不意将她按住,哈哈大笑,说:“你这捉狭的东西,总是这样调皮,我今天非得叫你知道不可。”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烟草的芳香,夹杂着陌生的男子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硝味呛入鼻中,她拼命的挣扎,他一手压制着她的反抗,一手拨开她的乱发,正欲向她唇上吻去,已经看清她的脸庞,不由怔住了。
  留言的rutina1973妹妹:
  对不起,现在才看到你的留言,不论你心里怎么样的难过,请先放一放好吗?我一直以为,看言情的女子,总归是有梦想的女子,我已经找到你的QQ,可是你一直没有通过我的验证。那只QQ上我的签名档是“良辰易去如弹指,金盏十分须尽意。”假若可以,我们能聊一聊吗?
  我对人生的态度并不积极,前不久杂志叫我写自我介绍,我形容自己是并不热爱生活的女子,可是我热爱旁的东西,比如金钱、美色、美食、快乐……
  这个世界上可以留恋的事情太多,请别轻易想到离去。
  
  第五章
  第五章
  他的脸庞本来极近,看得清那浓浓的眉头,目光犀利盯在她脸上,虽然有几分诧异,可是因这情形着实尴尬,不由闪过一丝复杂乱以言喻的窘态,不过一刹那,那窘态已经让一种很从容的神色取代了,仍旧目光犀利打量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一样。她也极力的回忆往日看过的相片,可是报纸上登的相片,都并不十分清楚,她盯着他细看,也拿不准他是否就是慕容沣,他的呼吸热热的喷在她脸上,她这才发觉两个人的姿势暧昧到了极点,她到底是位小姐,不由面红耳赤,伸出手推他说:“哎,你快起来。”
  他也回过神来,连忙放开手,刚刚坐起来,忽听门外步声杂沓,明明有人往这边来了,紧接着有人砰砰的敲着门,叫:“六少!六少!”门外人的都哈哈笑着,听那声音总有三四个人的样子。只听一个破锣也似的嗓子高声嚷道:“六少,这回可教咱们拿住了,才喝了一半就逃席,也太不给咱们几个老兄弟面子了。”静琬吓了一跳,身子微微一动,他怕她去开门,猝然伸出手去捂住她的嘴,低声说:“别作声。”他是行伍出身,力气极大,静琬让他箍得差点背过气去,连忙点了点头,示意领会,他才松开了手。
  忽听外面另一个声音说道:“几位统制不在前面吃酒,跑到后面来做什么?”先前那个破锣嗓子哈哈笑了一声,说:“陶司令有所不知,酒才吃到一半,六少却借故逃席,过了这半晌还没回去,咱们寻到这里来,总要将他请回去,好生罚上一壶酒。”
  那陶司令正是慕容沣的三姐夫陶端仁,现任的承州驻防司令,他是何等的人物,当下已经将来龙去脉猜到三四分,笑吟吟的说:“这里是一间闲置的房子,等闲没有人来的,关统制叫了这半晌也没有人答应,六少定然也不在这里,各位不如去别处找找吧。”
  那关统制虽然是个大老粗,但这些年来军政两界沉浮,为人其实粗中有细,见陶端仁发了话,不好扫主人面子,打个哈哈说:“那咱们就别处找去。”往外走了两步,忽然笑嘻嘻止了步子,回过头来说:“不成,陶司令,今天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府上人多,咱们可不能让人钻了漏子去,万一进来歹人,惊扰了贵客那如何了得?”便提高了声音,叫:“来人啊!”
  他随侍的一名马弁,便上前答应了一声,只听那关统制吩咐说:“取一把大锁来,将这房门锁好了,再将钥匙交给陶司令好生保管。”话音未落,几人都哄然大笑起来,个个拍手叫好。陶司令虽然微觉不妥,但这几位统制都是慕容旧部,从小看着慕容沣长大,私底下从来是跟他胡闹惯了,何况现在有了七八分酒意,更是无法无天的泼皮样子,哪里有半分像是开牙建府的封疆大吏?慕容沣尚且拿他们没有法子,况且这明明是故意在开玩笑,只好含笑看那马弁取了一把大铜锁来从外面锁上了房门。那关统制接过钥匙,亲手往陶司令那上衣口袋里放好了,轻轻在那口袋外拍了一拍,说:“陶司令,既然这里是一间闲房,想来里面也没搁什么要紧的东西,自然一时半会儿也不用急着用这把钥匙,咱们先喝酒去吧。”和另几位统制一道,连哄带攘簇拥着那陶司令出去了。
  静琬在屋子里听他们去得远了,走上前就去推门,那锁从外头锁得牢牢的,哪里推得动半分?回过头来看着慕容沣,他倒还是很从容的样子,对着她笑了一笑,说:“真对不住,刚才我是认错人了,多有冒犯。”她只说:“哪里。”话一出口微觉不妥,但再解释倒像是越描越黑,屋子里本来只开了一盏小灯,她立在窗子之前,窗上本是金丝绒窗帘,因着光线晦暗,倒像是朦胧的绿,衬得她一身月白绛纱旗袍,衣褶痕里莹莹折着光,仿佛是枝上一盏白玉兰花,掣在雨意空濛里一般。他忽然心里一动,脱口道:“是你?”
  她怔了一下:“是……是我。”
  这样莫明其妙的答着,他仍旧是很从容的样子,含笑说:“咱们这是什么缘份,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正是最狼狈的时候。”她心思紊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走过去推了推门,哪里推得动,口中不由道:“这帮人一喝了酒,就无法无天的胡闹。”见她望着自己,又笑了一笑,安慰她说:“不要紧的,回头自然有人来放咱们出去。”见她的样子,像是有几分踌躇不安,转念一想,便去将屋子里的几盏灯都打开了,四下里豁然明亮,却见她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盈盈的望着自己,眼波流转,明净照人。
  却说陶端仁回到前面大宴厅里,陪着那几位统制喝了几杯酒,乘人不备,招手叫过一名长随来,正悄悄将钥匙取来递给那长随,忽然斜剌里伸过一只手来,按在那钥匙上。陶端仁抬头一看,正是那位关统制,咧着嘴呵呵一笑,对他说:“陶司令急什么?”
  陶端仁说:“也闹得够啦,可别再闹了。”关统制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反正六少眼下在那屋子里,只怕比坐在这里被我们灌酒要快活。”陶端仁嘿的笑了一声,说:“玩笑归玩笑,老这么关着可像什么话?”另一位周统制拿过酒壶来,亲自替陶端仁斟了一杯酒,说:“陶司令放心,时候还早呢,难得这两日无事,让六少舒舒坦坦躲个闲吧。”旁的人也七嘴八舌的来劝酒,陶端仁没有法子,只好和他们胡搅蛮缠下去。
  慕容沣原估摸着不过一时半会儿就会有人来,谁知过了许久,渐渐的夜深了,四下里仍是静悄悄的一片,听着前面隐约的笑语声,慕容沣在屋中来回踱了两步,将窗帘拉起来瞧了瞧,又望了静琬一眼。静琬转念一想,这样被关在这里总是尴尬,这种情形下,什么话也不好开口讲,说:“六少请自便。”
  本来她是无心,可是话一说出来,自己先觉得了,老大不好意思,他也忍俊不禁,说:“虽然翻窗子出去,再容易不过,可是总是当着小姐的面失礼。”她说:“事从权宜,这有何失礼。”他听她答的爽快,心里想那帮统制都是些海量,若是喝得兴起,人人烂醉如泥,自己倘若真被关在这里一夜,成何体统?举手将窗子推开,见四下无人,双手在窗台上一按,便越过窗台轻巧无声的落地。
  他回头对静琬说:“你在这里稍等,我去叫人来开门。”静琬见他转身欲走,心下大急。自己好容易见着他这一面,他这一走,再见可就难了,脱口说:“不,我要跟你一起。”见窗下书案前一只锦绣方凳,拿过来踏上去,只是旗袍下摆紧小,如何能像他一样越窗而出?她不假思索,将旗袍下襟一撕,只听嚓一声,将那旗袍的开岔处已经撕裂开来,他见她踏上窗台,心下大惊,本能伸出手想去搀扶,她却并不理会,顺着窗台往下一溜,利利落落便站稳了,回手拿手绢轻轻掸了掸后襟上的灰尘,神情便如适才只是躬身折花一样闲适,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
  他极力自持,不往那撕裂的口子处看去,只是心中异样,只怕管束不住自己的目光,只得咳嗽了一声,说:“小姐请这边走。”静琬此时才轻声说:“我姓尹,尹静琬。”他哦了一声,伸出手去说:“尹小姐幸会。”她的手很凉,他想起小时候自己拿了母亲念佛用的羊脂玉小槌,就是这样冷冷的握在掌心里,好像一个闪神就会滑在地上跌碎一样,总是情不自禁的小心翼翼。他见她衣服已经撕坏了,这样子总不能出去见人,心念一转,就有了计较。
  他在前头走,静琬落后他两三步,不知道他带着自己往哪里去,从那院子里出去,顺着抄手游廊转了好几个弯,又经过许多重院子,后面却是一座西式的小楼,那楼前有一盏雪亮的电灯,照着一株极大的垂杨树,夜风吹过,柳叶千条拂在红色的小栏杆上,就像画一样好看。
  静琬却没心思看风景,慕容沣进了楼里,叫了一声:“三姐。”原来这里是慕容三小姐的起居之处,他原以为这位三姐正在前头招呼客人,谁知恰好慕容三小姐回屋子里来换过衣裳,听见他的声音,连忙从楼上下来,见是他们两个,未曾说话先抿嘴一笑。慕容沣倒不妨她竟真的在这里,原打算叫佣人取出套衣裳来,此时只得向她说:“三姐先叫人拿件衣裳给她换上吧。”那楼下厅里天花板上,本悬着四盏极大的水晶吊灯,慕容三小姐听了这话,不由往静琬身上一瞧,顿时就望见那下襟上撕的极长口子,再也忍耐不住那笑意,漫漫的从眼角溢出来,笑吟吟的说:“我有件新旗袍腰身做得小了,还没拿去改,尹小姐比我瘦,定然能穿得。”叫佣人领了静琬去换衣裳,静琬本来走出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转过头来对慕容沣说:“麻烦你等我一等,我还有事情想和你谈。”
  慕容沣犹未答话,慕容三小姐已经哧的一笑,扶着静琬的手臂说:“你放心去吧,我替你看着他,管叫他哪儿也不能去。”静琬听她这样说,明知她是误会深了,可是这误会一时半会也不好分辩,只得先笑了笑,径去换衣裳。
  等她换了衣裳出来,却只慕容沣一个人坐在那里吸烟,四下静悄悄的,连佣人都不知往哪里去了。他见着她出来,随手将烟卷在烟缸里掐掉了,他虽是旧式家庭出身,可也是交际场上的时髦人物,颇守西式的礼节,站起来替她拖开椅子,她道了谢坐下,正躇踌怎么样开口,他已经问:“尹小姐是乾平人吧?”
  静琬本来心中极乱,见慕容沣看着自己,虽然他这样一位大权在握的人物,因着年轻,并不给人咄咄逼人之感,相反她觉得他的眼神倒是十分温和,于是从容道:“六少,实不相瞒,我是专程来有一事相求。”慕容沣哦了一声,说:“我本来就欠着尹小姐救命之恩,有什么话请但说无妨。”静琬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了,然后眼睛一瞬不瞬的瞧着他,他眉头微微一蹙,旋即说:“尹小姐,你曾经助我于危难中,这样的大恩没齿难忘。可是这件事情,恕我实在不能答应你。”
  她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听他这样回绝的一干二净,眼里不由露出伤心欲绝的神色来。他深感歉意,说:“尹小姐,真是十分对不住,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她嗯了一声,说:“既然连你也无能为力,那么就真的是无力回天了。”
  他虽与她只是廖廖几个照面,但已经觉得面前这女子灵动爽朗,非同等闲,竟是决断间不让须眉的人物。现在看着她绝望一般,才觉得有一种小女儿的柔弱之态,叫人情不自禁生了怜意,想了一想说道:“这样吧,你在这里住两天,我安排人陪你四处走动走动,若有旁的事情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她摇了摇头,说:“除了这件事情,我没有任何事情再想请你帮忙了。”
  一时间屋子里只是静默,过了许久,他才问:“这位许先生,定然是尹小姐的至亲之人吧。”静琬说:“他是我的未婚夫。”他又重新沉默,过了片刻说:“我十分抱歉,希望尹小姐能够体谅我的难处。”静琬轻轻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要节制九省十一师,实属不易。况且两派人里,守旧的那一派谋定而动,你此时一步也错不得。”他见她见事极其清楚,不由更是暗暗诧异,口中却说:“尹小姐何出此言?”她微微一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我只是想当然,你才二十五岁,子袭父职,底下那些部将,必有功高盖主的,窝了火不服气的,挑唆了来看笑话的,若不是你刚刚打胜了那一仗,只怕不服气的人更多。古往今来,世上事大抵如此罢了。”
  
  第6章
  第6章
  慕容沣听了这样一番话,心里倒像是若有所动,过了片刻,忽然微笑:“尹小姐远道而来,总要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明天我想请尹小姐到舍下吃顿便饭,不知道尹小姐是否肯赏光。”
  静琬推辞了两句,也就答应了下来。慕容沣又问:“不知道尹小姐下榻何处,明天我好派人去接。”静琬就将旅馆的名字告诉了他,他眉头微微一蹙,旋即含笑说:“承州是偏僻的小地方,比不得乾平的故都繁华,这间旅馆只怕委屈了小姐,三家姐与尹小姐颇为投缘,家姐也颇为好客。尹小姐若是不嫌弃,能否移趾于此?”
  静琬听他说到要请自己住到陶府里,心里自然略觉得异样,略一迟疑,见他目光炯炯,一双眼睛瞧着自己,那眼里仿佛无边暗夜,深不可测。她顷刻间就有了决断,说道:“只怕打扰了三小姐,十分过意不去。”
  他唇畔浮起笑意,说道:“家姐是十分好客的人,尹小姐放心。”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按铃叫人,因知道是他在这里,所以并不是陶府的听差,而是他自己的侍从进来听侯差遣,他便将地址告诉那侍从,吩咐说:“去取尹小姐的行李来。”又说:“告诉三小姐一声,说我有事请她过来。”
  慕容家是旧式的家庭,慕容宸故世之后,慕容沣实际就是家长,三小姐虽说较他年长,但听得他派人找自己,过不一会儿就来了。慕容沣便告诉她说:“三姐,我替你邀请了尹小姐住在这里。”三小姐略觉意外,旋即马上笑道:“我当然求之不得,尹小姐肯赏光,那真是太好了。”亲热的牵了静琬的手,说:“我只怕尹小姐会嫌我这里闷呢。”又说:“尹小姐若是不嫌弃,就住在西面的那幢楼好不好?地方虽然小一点,但是楼上楼下,四面都是花园,很幽静的,而且前面就有一道门,若是有事出入,比方上街,也不必绕老远的路从大门出去。”
  陶家本来深宅大院,闲置的房子很多,三小姐亲自陪了静琬去看屋子,那一种殷勤,又与初见时不同。那幢楼虽是空着,但每日自有下人打扫,收拾的纤尘不染。楼下是客厅与两间小厅,并小小一间餐室。楼上是几间睡房,当中一间极是宽敞,一式的西洋陈设,三小姐叫上房当差的一个丫头兰琴收拾了簇新的被褥,铺在那西洋弹簧床上,说:“这都是极洁净的,尹小姐尽管放心。”又指着兰琴说:“这妮子还算听话,尹小姐这次没带人来,就叫她先听着尹小姐差事吧。”
  静琬自然连声道谢,那睡房是西式的落地长窗,推开了出去,原来是露台。天上倒是满天的璀璨的星斗,照在那树荫深处,疏疏的几缕星辉。风吹过枝叶摇曳,她瞧见不远处墙外是一条街,对面便又是水磨砖砌的高墙,一眼望去树木森森,隐约可见连绵不断的屋子,并有几幢高高的楼顶,瞧那样子,像是重重院落,一座极大的深宅。
  因那街上有煤气路灯,极是明亮,照着对面院墙上牵着的电网,电网上缚了许多小铁刺,墙上插着尖锐的玻璃片。街角拐弯处正有一盏路灯,底下是一个警察的岗哨,那墙底下隔不远就有卫兵,背着长枪来回走动,分明那院墙之后,是个极要紧的所在。她不由问:“那是什么地方?”三小姐抿嘴一笑,说:“那是督军行辕。”静琬不由噢了一声,才知道那就是人称“大帅府”的九省巡阅使督军行辕,原来这幢楼与帅府只是一街之隔,怪不得这位三小姐如此安排。
  第二日中午慕容沣就派人来接她。来人虽然是一身的戎装,但人却是十分斯文和气,见了静琬彬彬有礼的自我介绍:“尹小姐好,我是六少的卫戍队长沈家平,六少派我来接尹小姐。”
  她虽然早有预备,可是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她自恃胆色过人,坐在汽车上,终于也镇定下来。本来陶府与帅府就相距不远,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汽车一直开进去,又走了老远,才停了下来。早有听差上前来替她开了车门,原来汽车停在一幢十分宏伟的青砖楼房前,楼前是西洋式的花圃,时值春末,花叶葳蕤繁盛,十分好看。听差引着她进楼里去,一路穿过殿堂一样的大厅,从走廊过去,是一间花厅,陈设倒是西式的,铺着整块的地毯,踏上去绵软无声,地毯上极大两朵芙蓉花,一圈儿沙发就簇在那花蕊里一般。她刚一坐定,就有人奉上茶来。
  她吃着茶等了一会儿,忽听隔扇外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来:“真是抱歉,让尹小姐久等了。”正是慕容沣,他在家中穿了长衫,英气尽敛,那样子倒有三分儒雅了。她袅袅婷婷的站起来,他见她今日是西洋式的长裙,越发显得身姿娉婷,见她落落大方的伸出手来,忙与她行了握手,说:“本该亲自去接尹小姐,但上午临时有一点急事,所以姗姗来迟,请尹小姐见谅。”
  静琬说:“六少身系九省军政,日理万机,倒是我一再打扰,十分冒昧。”慕容沣坐下来与她闲谈些承州风物,过不了许久,就有听差来说:“厨房请示六少,已经都预备好了。”慕容沣说:“那么就先吃饭吧。”起身忽然一笑,说:“请尹小姐宽坐,我去去就来。”过不一会儿,慕容沣换了一身西装来了,含笑说:“今天请尹小姐试一试家里西餐厨子的手艺。”静琬见他换了西装,更是显得倜傥风流,想着这个人虽然是九省巡阅使,但毕竟年轻,和寻常翩翩公子一样爱慕时髦。又听他说吃西菜,于是说:“六少太客气了。”
  慕容府上的厨子,自然是非同等闲,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地道。虽然只有两个人吃饭,但有一大帮听差侍候着,招呼得十分殷勤。刚刚上了第二道主菜,一名听差突然来禀告:“六少,常师长求见。”
  慕容沣说:“请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听差就引了那位常师长进来,静琬见此人约有五十上下年纪,模样极是威武,一开口声若洪钟,先叫了一声:“六少。” 那常师长见着静琬,暗暗诧异,一双眼睛只管打量着。慕容沣因他是慕容宸的旧部,向来称呼他为“常叔”,问:“常叔想必还未吃饭,坐下来随意用些。”那常师长本来气冲冲的前来,因有外人在场,一肚皮的火气忍住了不发作,闷声道:“谢六少,我吃过了。六少能不能单独听我说两句话?”
  慕容沣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尹小姐不是外人。”他因为未曾结婚,所以向来不在家里招待女客,常师长一想,觉得这位尹小姐定是特别之人,他是跟着慕容宸征战多年的旧部,许多时侯都是在慕容宸的烟榻前请示军机,慕容宸晚年最偏宠的一位四姨太太,总是在一侧替慕容宸烧烟,他们向来只当是视而不见——现下便也将静琬视而不见,开口说道:“六少答应调拨的军粮,到现在还没有到尚河。”慕容沣说:“眼下军粮短缺,你是知道的。”常师长问:“那为何六少却拨给刘子山一千多袋白面?”慕容沣说:“刘子山领兵驻守沧海,与颖军隔山相峙,自然要先安稳前线的军心。”
  常师长大声反问:“难道我常德贵就不是在领兵与颖军对峙?六少为什么调军粮给沧海,却不肯给我们尚河?”慕容沣也不生气,微微一笑说:“常叔别急,等这一批军粮运到,我马上给常叔调拨过去。”常德贵哼了一声,说:“六少这样厚此薄彼,偏袒刘子山,真叫我们这些老兄弟们寒心。”慕容沣淡淡的说:“常叔多心了,都是一军同袍,我怎么会厚此薄彼。”常德贵又哼了一声,说:“六少从外国回来,喜欢些洋玩意儿,刘子山会些洋框框,六少就对他另眼相看。洋人的东西,花里胡哨,只是花头好看。打仗还是一枪一弹,真拼实干才能赢。六少一味听着他们胡乱教唆,迟早有一日后悔莫及!”
  慕容沣说:“常叔何必动气,你只是要粮,等军粮一到,我就给你运过去就是了。”那常德贵嘿了一声,说:“那我可等着。”说了这句,就说:“六少慢用,我先告辞。”
  他走了之后,静琬听着慕容沣那餐刀划在银盘之上,极清晰的一声,他就将刀叉都放下了。他见她看着自己,笑了一笑说:“他们都是领兵打仗的粗人,平日说话就是这样子,叫尹小姐见笑了。”静琬轻声道:“六少既然将我视作朋友,何必这样见外?”慕容沣说:“总归是十分失礼,原本是想替尹小姐洗尘,谁知道这样扫兴。”又说:“晚上国光大戏院有魏老板的《武家坡》,不知尹小姐肯不肯给个面子,权当我借花献佛,借魏老板的好戏,向小姐赔礼。”
  他说得这样客气,静琬不好十分拒绝,说:“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六少成全——我想去看望一下许建彰。”慕容沣说:“这个是人之常情,怎么说是不情之请呢,此事我可以安排。”马上叫人取了笔墨来,就在餐桌上匆匆写了一个手令,又叫人备车,吩咐说:“好生护送尹小姐去东城监狱。”
  东城监狱就在城外,坐着汽车里,两连的树木不断后退,她仍是觉得这条路总也走不到头似的。时候是春天,路两旁平畴漠漠,绿意如织,她也没心思看风景。好容易看到监狱的高墙,心里越发难过起来。
  监狱长看到慕容沣的手令,自然十分恭敬,将她让在自己办公事的那间屋子里,又亲自沏上茶来,吩咐人去传唤许建彰出来。静琬哪里有心思喝茶,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心里早就乱了,只听门“咿呀”一声,两名狱卒带着许建彰进来,身上的衣服还算整洁,只是没有刮胡子,那脸上憔悴的只有焦黄之色,高高的两个颧骨都露了出来。静琬不想几日没见,翩翩的少年公子就成了阶下囚,抢上一步握着他的手,想要说话,嘴角微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眼泪就滚滚的落下来。
  监狱长见到这情形,就和两名狱卒都退出去了。静琬只觉得一腔委屈,难以言表,怎么也止不住那眼泪,许建彰也极是难过,过了好一会子,勉强开口说:“你别哭啊。”静琬这才慢慢收了眼泪,拿出手绢来拭着眼角,说:“你暂且再忍耐几日,我正在极力的想法子。刚才我已经请监狱长替你换间好一点的屋子,多多的照应你。”许建彰这才问:“你怎么来了?”静琬怕他担心,说:“爸爸过来找门路,我缠着他一块儿过来的。”许建彰听她有父亲陪伴,方才稍稍放心。静琬又将带来的一些衣物之类交给他,另外有沉甸甸一包现钱,说:“你在这里用钱的地方肯定多,若是不够,就叫人带信,我再给你送来。”
  许建彰说:“难为你了。”又担心她着急,强颜欢笑,说:“其实这里的人还算关照,吃住都并不算太差。你不要太担心,看看你的样子,都瘦了。”静琬本来已经稍稍安定,听他这样一说,眼圈一红,说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想到法子救你出来。”他们两个乍然重逢,都是满腔的话不知从何讲起,静琬见门外送自己来的侍从与狱卒偶然向室中张望,很多话都不方便说,自己又怕许建彰无谓担心,只说已经找到得力的人,有开释的希望,让许建彰安心罢了。
  她从监狱里出来,回到帅府时,天色已经是黄昏时分,汽车照例一直开到里面才停下来,她下了汽车,本来四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暮色渐起,朦胧一点晚霞余晖照在那枝叶之上,叫人更生了一种愁感。帅府的听差知道她是慕容沣的贵客,哪个不巴结?殷勤陪笑说:“尹小姐先到花厅里坐一坐好不好?六少在前面开会,过一会儿必然就会过来。”
  她在花厅里喝了茶,虽四壁都是名人字画条屏,亦无心玩赏。正在此时,忽听门外有女子娇柔的声音叫了声:“哥哥。”跟着衣声悉悉,分明有人走进来了,她回头一看,是位年轻女子,样貌虽然并不十分美丽,可是眉清目秀,一望就是位极聪慧的小姐。这女子见是生人,不由止步不见,静琬不知她的身份,也不便称呼,只好笑了笑,含糊打了个招呼。正在犹豫的时侯,听到走廊上皮鞋走路的声音,正是慕容沣来了。
  那女子一见了他,就叫了声:“六哥。”静琬心下诧异,只知道慕容沣有五位姐姐,竟没听说过他还有这样一个妹妹。慕容沣已经给两人做了介绍,原来那女子是慕容沣的表妹赵姝凝,慕容沣的舅舅故世极早,慕容夫人就将这个甥女抚养在慕容家,不久慕容夫人故去,慕容沣感念母亲,对这位表妹视若同胞,所以赵姝凝一直在慕容府长大。
  当下慕容沣问:“姝凝,晚上我请尹小姐听戏,你去不去?”姝凝笑道:“瞧这样子,六哥是要大请客啦,晚上我约了朋友去看电影,不能去呢。”说话之际,眼睛就忍不住向静琬打量,慕容沣问:“是什么好电影,你连魏霜河的《武家坡》都不听,要去看它?”姝凝答:“不过是部外国的爱情片,叫什么《错到底》,听说拍得很好的。”慕容沣就忍不住笑:“这个名目倒古怪,总像是在哪里听说过。”
  她既不去听戏,饭后依旧是慕容沣与静琬两个人一路坐汽车去国光。那国光大戏院是北地最豪华的戏园子,比之乾平的乾中大戏院毫不逊色,因为今天是魏霜河在承州首次登台,那些戏迷、票友、并些爱听戏的达官贵人,老早就侯在园子里了,只见楼上楼下,座无虚席,黑压压的全是人头。
  慕容沣在国光戏院自有特厢,卫戍近侍早就警戒好了,他携静琬一上楼,所有的卫戍近侍立正上枪行礼,那声音整齐划一,轰隆隆如同闷雷,连楼板都似震了三震,两侧包厢里原本坐着不少承军中的部将,见他进来,全都呼一声起立,纷纷的行礼。静琬只觉得楼上楼下,几百双眼睛全盯着自己身上,她虽然是落落大方,也觉得别扭,心下微微懊悔,没想到这戏院里有如此多的承军将领。
  他们在包厢中坐定,承军中几位要人又特意过来与慕容沣见礼,虽然都是便衣,依旧行了军礼,慕容沣笑道:“得啦,都回去听戏吧,我难得来听一回戏,你们就这样闹虚文,还让不让人家魏老板唱呢?”那戏台上的锣鼓之声,已经锵锵的响起来,静琬虽然听说魏霜河的《武家坡》名动天下,但她是有满腹心事的人,哪里听得进去?眼睛瞧着戏台上,心早飞到不知何处去了。
  正出神间,兰琴早削好一只苹果,先奉与静琬,静琬便先让慕容,慕容沣含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气。”静琬说:“倒不是客气,这样凉的东西,我晚上不敢吃的。”慕容沣听了这句话,方才接了过去,顺手交给身后侍立的沈家平。
  戏台上魏霜河正唱到“手执金弓银弹打,打下半幅血罗衫。打开罗衫从头看, 才知道三姐受熬煎。不分昼夜赶回赶,为的是夫妻们两团圆。”
  慕容沣便说:“这薛平贵还有几分良心,过了十八年还没忘了王宝钏。”静琬不由道:“这种良心,不要也罢。他在西凉另娶代战公主,十八年来荣华富贵,将结发之妻置之脑后不闻不问。到现下想起来了,就觉得应该回去看看,他当世上女子是什么?”慕容沣于是说:“旧式的女子,也有她的难得,十八年苦守寒窑,这份贞节令人钦佩,所以才有做皇后的圆满。”静琬笑了一声,说:“薛平贵这样寡恩薄情的男子,为了江山王位抛弃了她,最后还假惺惺封她做皇后,那才是真正的矫情。这也是旧式女子的可悲了,换作是如今新式的女子,保准会将霞帔凤冠往他身上一掼,扬长而去。”
  慕容沣正要说话,这一段西皮流水正好唱完,楼上楼下采声如雷。他们也跟着鼓起掌来,那魏霜河往包厢里一望,自然格外卖力。他们于是接着听戏,那包厢栏杆之上,原本放着满满的瓜子、花生、果晡、茶、点心……慕容沣特别客气,亲自移过茶碗来,说:“尹小姐,请吃茶。”静琬连忙接过去,连声道谢。正在这时候,忽听背后有人嗤的一笑,说:“这两个人,真是客气得矫情。戏文里说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想必就是这样子罢。”
  慕容沣回头一望,笑着叫了声:“姨娘”说:“四姨娘什么时候来的?”静琬早就站了起来,只见那贵妇望之只约三十余岁年纪,容貌极其艳丽,黛眉之下两弯秀目,如能勾魂夺魄,未曾说话先笑吟吟,静琬听慕容沣的称呼,料她必是慕容宸生前最宠爱的第四房姨太太韩氏,在慕容宸生前,慕容家里就一直是她在主持家务,所以半是主母的身份,慕容沣待她也颇尊重。此时她先握了静琬的手,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才答慕容沣的话:“我是什么时候来的——就是你们举案齐眉的那一会子来的。”
  慕容沣明知道她误解,可是不知为何,心里很愿意她误解下去,含糊笑了一笑,说:“姨娘请坐吧。”韩太太说:“我正回家去,路过这里,老远就看见岗哨一直从戏园子大门站到街上去,就知道是你在这里,所以进来看一看。”静琬因她是长辈,所以特别客气,亲自将旁边的椅子端过来,说:“姨娘请坐。”韩太太哎呀了一声,直笑得一双明眸如皓月流光,连声说道:“不敢当,可不敢当。”静琬这才觉察自己一时顺嘴说错了话,只窘得恨不得遁地,慕容沣见了这情形,就打岔说:“戏正好,姨娘听完再和咱们一同回去吧。”那韩太太本是个极俏皮的人,于是顺口答:“是啊,戏正好,你们慢慢听吧,我打了一天的麻将牌,要回去休息了,可不在这里讨人厌了。”静琬听她句句语带双关,自己又说错了一句话,只是默不作声。慕容沣见她一脸晕红,楚楚动人,心中不忍她难堪,于是笑道:“姨娘竟不肯饶了我们不成?现放着台上这样的好戏,姨娘都不肯听?偏要来打趣我。”
  韩太太抿嘴一笑,说:“我走,我这就走。”走到包厢门口,又回眸一笑,说:“你们慢慢听戏吧。”
  
  第7章
  第7章
  这一日听完戏,静琬回到陶府去,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光景。她睡得既晚,但是心里有事,早早就醒了。她虽然醒了,可是知道陶府里的规矩,除了陶司令要出去办公事,其余的人都是起码睡到十点钟才会起床的。所以她躺在那里,只将心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觉得一切都像过电影似的,在眼前从头细放了一遍,思前想后,总是觉得难安,好容易挨到十点钟,才起床梳洗。她寄居在陶府,自然对待上下都十分客气,下人因为她出手阔绰,又知道她是三小姐与六少的贵客,所以十分巴结。兰琴一见她起来了,忙笑着问:“尹小姐想吃点什么呢?我们太太昨天打了通霄的牌,刚才才睡去了,所以厨房里预备了牛乳和蛋糕。”静琬说:“随便吃一点吧,反正这样子早,我也没胃口。”
  兰琴就去叫厨房送了牛乳与蛋糕进来,静琬方将那热牛乳喝了两口,只听屋子里电话响起来,她心里正奇怪是谁打电话来,兰琴已经去接了,回头告诉她说:“尹小姐,是六少。”她去接了电话,慕容沣还是很客气,说:“今天天气很好,我想请尹小姐出城去打猎,不知道尹小姐肯不肯赏光。”
  她倒不防他一大早打电话来是为这个,想了一想,还是答应了下来。慕容沣亲自来接她,并没有进来,就在外面汽车里等着。兰琴送她直接从小门里出来,他远远就见着她只穿了一件窄小的鹅黄春绉衫子,底下竟是细灰格子裤,那样娇艳的颜色,也让她穿得英气爽朗,一种别样的妩媚风流。他虽是脂粉场中见惯姹紫嫣红千娇百媚,也不由觉得眼前一亮,明媚如一枝迎春般俏丽迎风。她上了车子,见他目光下垂,望着自己一双羊皮小靴,不由含笑解释道:“我想回头或许得走路,所以穿了皮鞋。”他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尹小姐若是不介意,我们到城外再骑马。”
  节气正是草长莺飞,马蹄轻疾的时候,慕容沣本来有几分担心,亲自替静琬拉住绺头,伸出手来扶她,谁知她轻巧认镫,身轻如燕便已经翻身上马,慕容沣自幼在军中,长于马背,见着也不禁觉得难得,见她姿势端正,将缰绳递到她手中,道:“没想到你会骑马。”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说道:“在圣彼得堡时有骑术课,我也只是学了一点花架子。”本来替她挑选的坐骑,极是温驯,那马一身雪白的毛皮,上头都是铜钱大的胭脂点子,十分的漂亮,她见那马神骏,心里欢喜,先远远兜了个圈子,慕容沣与近侍才纷纷上了马。
  她一口气纵马跑出三四里地,觉得吃力才拉住了缰绳,那些侍从都远远跟着,只有慕容沣追上来,见她信马由缰,便也勒住了马,与她并驾齐驱,慢慢由着那马缓步向前。她颈中本围着一条鹅黄雪纺纱巾,系得结子松了,恰时风过,那纱巾最是轻软薄绡,竟然被风吹得飞去了,她哎呀了一声,慕容沣正在纵马走在她马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纱巾,只觉触手温软,幽幽的香气袭来,也不知是什么香水,那风吹得纱巾飘飘拂拂扬到他脸上,那香气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静琬见他的神色,不由心里一惊,旋即笑吟吟伸手接过纱巾去,道:“六少,多谢啦。”她既然这样大方,慕容沣连忙收敛了心神,说:“尹小姐客气。”回头向侍从们打个唿哨,那些近侍们都打马追上前来,腾得烟尘滚滚,簇拥着两人纵马往前奔去。
  他们出城,直到黄昏时分才返回承州城里,静琬骑了一天的马,后来又学着开枪,那俄国制的毛瑟枪,最是沉重,她偏逞强好胜,一直不肯落在人后,这一日下来,着实累着了。本来他们三四部汽车,护兵站在踏板上,前护后拥,车子一直开到陶府那小门前的街上,才停了下来。沈家平本来坐在后面一部汽车上,先下来替慕容沣开车门,刚刚一伸出手去,隔着车窗玻璃就见着慕容沣递了一个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经瞧见静琬低着头半倚在慕容沣肩上,他不敢多看,连忙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面散开布出岗哨去。
  暮色正渐渐如幕布低垂,四面一片苍茫。这条街上因为两侧都是深院高墙,所以并没有多少人车走动,沈家平叫人将两边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里越发安静下来,远远听见大街上有黄包车跑过,叮铛叮铛的铜铃响着,渐渐去得远了。煤气灯骤然亮了,晕黄的一点光透进车子里来,慕容沣不敢动弹,似乎是屏息静气一样的小心翼翼,只觉得她发间香气隐约,过了许久,才发现她鬓畔原来簪着一枝茉莉花插,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银的纽扣,在那乌黑如玉的发上绽出香气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纹丝不动的坐着,右边手臂渐渐泛起麻痹,本来应当是极难受的,可是像是几只蚂蚁在那里爬着,一种异样的酥痒。本来车窗摇下了一半,风吹进来她的发丝拂在他脸上,更是一种微痒,仿佛一直痒到人心里去。她在梦里犹自蹙着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本来用了一点蜜丝佛陀,在车窗透进来隐约的光线里,泛着蜜一样的润泽。他不敢再看,转过脸去瞧着车窗外,陶府的墙上爬满了青青的藤,他认了许久,才辨出原来是凌霄花,已经有几枝开得早的,艳丽的黄色,凝腊样的一盏,像是他书案上的那只冻石杯,隐隐剔透。风吹过花枝摇曳,听得到四下里岗哨踮着足尖轻轻走动的声音,春天的晚上,虽然没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动弹,仿佛天长地久,都情愿这样坐下去一样。
  陶府里还没有开晚饭,三小姐和几位太太下午开始打十六圈,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上房里的李妈就走过来问三小姐:“太太,厨房问什么时候吃饭呢。”三小姐抬头看到墙上挂的那只钟,不由哎呀了一声,说:“原来已经这样晚了,打牌都不觉得饿。”另一位何太太就笑道:“陶太太赢了钱,当然不觉得饿。”大家都笑起来,三小姐就笑着回过头去吩咐李妈:“去看看,若是尹小姐回来了,就请她过来吃饭。”
  李妈答应着去了,上房里依旧打着牌,三小姐下手坐着是徐统制夫人,徐太太就问:“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块儿听戏的那位小姐?”三小姐笑了一笑,并没有答话,何太太就说:“听说很美丽的。”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丽了?”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们家老六还没有少奶奶,所以他交什么女朋友,也是很寻常的事。”正在说话间李妈已经回来了,三小姐随口问:“尹小姐回来了吗?”李妈答:“回来了。”又说:“我去时尹小姐正上楼去换衣裳了,倒是六少在楼下,说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饭了,他请尹小姐吃晚饭呢。”
  三小姐听见慕容沣来了,不由问:“六少还说什么了?”李妈答:“六少并没有说别的。”三小姐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要去打扰那两个人,于是就叫厨房先开饭了。本来女人的心里,是最好奇不过的,在席间徐太太就忍不住问:“看来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寻常。”三小姐笑道:“寻常不寻常,哪里说得清楚呢。”她越是这样含糊其词,几位太太倒觉得越发肯定,在心里揣磨着。
  这种事情本来传闻得最快,而且慕容沣连日里请静琬看电影、跳舞、吃饭,两个人形影不离老在一块儿。他的行动本来就有很多人瞩目,更是瞒不住人。静琬因为有事相求,何况慕容沣一直待她极为客气,所以并不敢十分推辞。她为着许建彰的事牵肠挂肚,忧心如焚,所以总是打不起精神来玩乐,慕容沣于是想着法子想博她一笑。为着她想学枪法,这日特意带她去大校场上打靶。
  徐治平本来因为驻防的事来见慕容沣,在督军行辕等了许久,才知道慕容沣到校场上来了,只得又坐了汽车到大校场来。那校场是慕容宸在世时所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平整白条石铺地,原为检阅时用,平常也用作卫戍的射击练习场地。因着慕容沣在这里,四面都放出岗哨,隔不多远,就有卫兵背枪伫立。
  徐治平老远看见城墙根下立了靶子,沈家平在一旁,替慕容沣装好子弹,慕容沣接过枪,对静琬说:“这种枪后座力要小些,但是手也得稳。”他本来自幼在军中,从小就把玩枪械,一扬起手来,只听“砰”一声,那边负责看靶的人已经欢呼了一声,嚷:“红心!红心!”他就将枪递给静琬:“你试试吧。”见她用一双手握住了枪,低头替她看着准星:“低一点,再低一点,好,开枪。”
  静琬虽然有预备,可是扳机扣动,后座力猛然一震,手里的枪几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沣伸手替她拿住了枪,回头来见着徐治平,方打了个招呼:“徐叔来了。”徐治平倒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六少。”慕容沣问:“徐叔是有事?”徐治平说:“从去年冬天,俄国人派在铁路沿线的驻军,越来越多,前天俄国人又说要增加驻防,依我看,这帮俄国佬没安好心,咱们得有个防备。”慕容沣嗯了一声,说:“那徐叔是什么打算?”
  徐治平道:“应该增兵望承铁路沿线,防着俄国佬玩花样。”慕容沣说:“承州的驻军集结在余家口至平阳,若是调兵北上,对颖军的防守可就要减了。”徐治平道:“颖军正跟姜双喜的安国军打得不可开交,南线一时无虞,眼下正好抽兵北上。”慕容沣想了一想,说:“不,还是从你的望州驻防抽调三个旅,布防到宁昌至桂安的铁路沿线。”他们说着话,静琬已经自己开了四五枪了,枪枪都是脱靶,最后一枪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过靶边又飞了出去。慕容沣瞧着,忍不住哈哈大笑,静琬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他便说:“你瞪我做什么,我可替你记着呢,这子弹要六毛钱一粒,你已经浪费了好几块钱了。”静琬哼了一声,说:“做九省巡阅使的人,原来也这样小气。”
  他说:“对着你,就是要小气一点,谁叫你对我小气呢。”静琬将脚一跺,斜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却又忍住话的样子。徐治平瞧着这情形,不能长久谈话,于是欠身道:“六少,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先去调兵。”
  慕容沣接过枪去,交给沈家平重新装子弹,随口只答应了一声。徐治平于是自去了,他离了校场,并没有直接回望州去,而是去到常德贵府里。常德贵本来有大烟瘾,下午无事,看几位姨太太打麻将,他自己抽了两个烟泡,方起身替七姨太太打牌,三姨太太就嚷:“这人可太偏心了,咱们姐妹几个玩得好好的,偏他要来插上一手。”另几位姨太太也不肯干了,正是莺声笑语,吵嚷得热闹之极,只听门外笑声:“贵兄好福气啊。”
  常德贵见是徐治平进来,他们是通家之好,忙起身相迎,先让至烟榻上叙了几句闲话,几位姨太太另去花厅里打麻将,只留下一个丫头烧烟,常德贵方问:“你来见六少?”徐治平本来不抽烟,只将那茶吃了半碗,慢吞吞的说:“还不是为驻防的事。”常德贵问:“那六少怎么说?”徐治平捻了捻唇上的两撇菱角胡子,微微一笑:“他叫我调三个旅,在宁昌至桂安之间。”常德贵又惊又喜,放下了烟枪,抱拳道:“老弟,还是你有法子。”
  徐治平说:“自打打完了仗,我看他的心思就不在正道上。前几个月为了个女人,竟然花了那样多的钱去办什么学校,后来又捧女戏子,日日只知听戏,听说这两天又迷上一个,今天看他在校场里教那女人打枪呢,我跟他说话,他也是心不在蔫。大帅若是有灵……”他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常德贵将大腿一拍,说:“反正这小子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
  徐治平说:“说他是刘阿斗,那也还不至于。你瞧打仗的时候,他比起大帅用兵也毫不逊色。就是为着这几分聪明劲,所以才骄横,不把咱们这群老家伙放在眼里。我瞧他就是走了岐路,迟早得出事。”常德贵拿起茶碗,咕咚咕呼一口气喝完,将嘴一抹,说:“大帅临死前虽没有留下一句话,但咱们老几个是瞧着六少长大的,说句大话,他要是犯了错,咱们就应该指出来。树长弯了得扶正过来,那人走了歪路,就得将他拉回来。”
  徐治平用碗盖撇着那茶叶,说:“我倒听见说——六少有意要跟颖军议和。”常德贵一听,砰得一掌就拍在那炕几上,炕几上的茶碗、点心碟子、烟灯、烟枪、烟钎……一应家什全都被他这一掌拍得跳了起来,他整个人也跳了起来,张口就骂:“小兔崽子!没出息,老子跟着大帅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江山,他一句话就想葬送掉,他要议和,先来问问我这杆枪答应不答应!”抽出腰间的佩枪,啪一声就拍在炕几上。
  徐治平忙拉住他,说:“老哥,小心,小心。”常德贵气得七窍生烟:“该小心的是那小子,自打他掌事,什么时候将咱们哥几个放在眼里?咱们明里暗里,吃过多少亏了?他听着刘子山那帮不成器的东西挑唆,一味的偏袒他们。跟他一分辩,他就摆出巡阅使的架子来压着老子。老子看在大帅的面子上,不跟他计较,他倒还越发上头上脸来了。咱们跟着大帅枪林弹雨的时候,他小六子还躲在他娘怀里吃奶呢。如今大帅眼睛一闭,他就欺负到咱们头上来,就算他是大帅的儿子,老子也跟他没完。”
  
  第8章
  第8章
  徐治平回去望州之后,将三个旅布防到铁路沿线,趁机将心腹的两个团调防至昌永,布置妥当了,又与几位相交极深的将领密谈了数次。他安排有专人从承州发来密电,每日虽只是廖廖数语,但是承州城里的动态,仍旧是一清二楚。
  本来承军向来的规矩,封疆大吏放外任,家眷全留在承州。自慕容沣任职以来,认为这是陋习,说:“我不信人,焉能人肯信我?”从此允许携眷赴任,但几位统制为了避嫌,仍旧将妻儿留在承州城里。几位统制夫人与慕容府的女眷向来都走动的密切,这天徐治平的太太,又和另几位太太一块儿在陶府里打牌。
  上房里开了两桌麻将牌,三小姐、静琬、陶太太和刘太太是一桌,静琬本来不太会打牌,这天手气却好,不过两个钟头,已经赢了差不多三千块。厨房来问什么时候吃晚饭,三小姐怕她不高兴,说:“等这八圈打完再说吧。”静琬倒是漫不在乎的样子,抬腕看了看手表,笑着说:“已经五点钟啦,等这四圈打完吧。”徐太太随口问:“尹小姐今天还跳舞去吗?”静琬说:“今天不去了,六少说他有事呢。”刘太太无意间一抬头,哧得一笑,说:“说曹操曹操就到。”静琬转过脸一看,原来慕容沣正走进来,见着她们正打牌,于是问:“是谁赢了?明天请客吃大菜吧。”徐太太含笑说:“尹小姐赢了呢,叫她请六少吃饭,咱们叨光做个陪客好了。”刘太太一向与徐太太有些心病,哎哟了一声,说:“既然尹小姐请六少吃饭,咱们这些闲杂人等,难道不肯识趣一点?”静琬说:“请客就请客,不就是一顿西菜吗?我自然肯请你们去,干嘛要请他?”三小姐接口道:“是啊,明天只请我们好了,至于六少,尹小姐当然是今天晚上先单独请他。”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静琬将身子一扭,说:“不和你们说了,你们倒合起伙来欺负我。”三小姐忍俊不禁,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拧了一把,说:“这小东西就是这样矫情,偏偏矫情得又叫人讨厌不起来。”慕容沣看了一会儿她们打牌,就往后面去了,这一圈牌打完,刘太太说:“不玩了吧。”她们两个都去洗手,三小姐就对静琬低低笑了一声,说:“你还不快去?”静琬说:“我不理你,如今连你也欺负我。”话虽然这样说,过不一会儿,她只作换衣服,也就往后面去了。
  慕容沣常常往她住的小楼中来,她知道他喜欢坐在那小客厅里吸烟,果然走过去在门口,就隐约闻见薄荷烟草的味道,那样清凉的淡芭菰芳香,叫她想起最熟悉最亲切的面容来,脚下的步子不由就放慢了。沈家平本来侍立在沙发后面,见着她进来,叫了声“尹小姐”,就退出去了。
  慕容沣见沈家平随手关上门,才欠了欠身子,说:“尹小姐请坐。”静琬嫣然一笑,说:“六少客气了。”她坐到对面沙发里去,慕容沣见她只穿了一件朱砂色的旗袍,那旗袍不是寻常样子,领口挖成鸡心,露出雪白的一段粉颈,颈中系着一串红色珊瑚珠子。她见他打量,笑吟吟伸出手臂给他看,原来腕上却是一只西式的镯子,那镯子上镶满天星粉红金钢钻,直耀得人眼花,她说:“你送我的在这里呢。”
  他见她皓腕如凝雪,心念一动就只想伸出手去握一握,终究强自忍住,微笑道:“她们怎么说?”静琬笑道:“还能怎么说,一听说是你送我的,啧啧艳羡。” 她扮个鬼脸,说:“下次将你送我的那条项链再卖弄一下,包管她们又要赞叹上半晌。”
  他于是问:“今天怎么这样高兴?”静琬忍俊不禁,低声说:“徐太太故意输我钱啊。我一张三饼,一张五饼,本来该我摸牌,我已经瞧见是四饼,偏偏三小姐碰了一张,徐太太多机灵的人啊,马上打了张四饼出来给我吃。”她喜孜孜的讲着,那神色像是小孩子一样调皮,眉眼间却是浅笑盈动,她的头发极多,有一缕碎发从耳后掉下来,乌黑的几根垂在脸畔,他只想伸手替她掠上去,可是人只能坐在那里不动,就有些心不在蔫的恍惚,听她讲着打牌这样无关紧要的琐事,总有些迷离的错觉,希望这样的日子再长久一些。茶几上本来放着一瓶晚香玉,此时芳香正吐出来,隔着那花,她的脸庞像是隔窗的月色,叫人恋恋不舍。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我打算这个月十六号替你做生日。”她听了这一句,笑容顿敛,神色也凝重起来,慢慢的说:“那不就是下个礼拜?”他嗯了一声,说:“事情有了变化,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好在我们计划的很周密,预备的也很齐备。”他抬起眼来瞧着她,说:“可是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假若……假若……”他本来是很干脆的人,说到这里,却说了两个假若,最后只轻轻叹了口气,说:“尹小姐,我很抱歉,将你牵涉到这样的事情中来。”
  静琬答:“这是我自愿的,我们当时也是谈过的。”他瞧了她一会儿,终究只是说:“假若事情不顺利,我想请你立刻动身回乾平去,一分钟也不要延误,他们不会立时注意到你,我希望你可以走脱。”
  静琬道:“六少到今天还不相信我吗?”慕容沣说:“你要知道——如果事情不顺利,你的人身安全都没法子保证。”静琬看着他,目光中却有一种灼热:“六少,我虽然是个女子,也知道患难与共,况且我们曾经有过长谈,六少也以为我是可以合作的人。静琬不会贪生怕死,也知道此事定然是有风险,但是虽然成事在天,谋事到底在人,静琬信自己,也信六少。”
  慕容沣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错综复杂,难以言喻,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一种无法深想的失落。屋子里安静下来,她耳上本来是一对两寸来长的粉红钻宝塔坠子,沙沙一点轻微的响声。叫他想起极幼的时候,上房里几个丫头领着他玩,夏日黄昏时分掐了夜来香的花,细心的抽出里面的蕊——不能抽断,便成了长长的宝塔耳环坠子。丫头们都只十余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挂在耳上互相嘻笑,拍着手叫他看:“六少爷,六少爷……”那样的花,淡薄的一点香气,母亲站在台阶上,穿着家常佛青实地纱的宽袖大襟,底下系着玄色铁丝纱裙,脸上带着笑意看着他。天井里的青石板地洒过水,腾腾的一点蒸汽,夹着花香往人身上扑上来。
  静琬见他久久不作声,随手拿起花瓶里的一枝晚香玉,用指甲顺着那青碧梗子,慢慢的往下捋,捋到了尽头,又再从头捋起。他说:“静琬……我遇上你,这样迟。”她听了这样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可是她是从来无畏的,过不了片刻,就抬起眼来,柔声说道:“静琬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六少能不能答应我。”
  他不假思索,就说:“但凡我能做到,我都可以答应你。”她说道:“我与六少,虽然相交不久,可是也算得上倾盖如故,六少为人义薄云天,静琬钦佩已久,静琬妄想高攀,与六少结拜为兄妹,不知道六少肯不肯答应。”
  他坐在那里,四面的空气都似井里的水,冰冷而无丝毫波纹,细碎的浮萍浮在井口,割裂出黯影。他脸上慢慢浮起笑意来,说:“这有什么高攀,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小妹妹。”静琬听他这样说,也微笑起来,叫了一声:“大哥。”他笑得欢畅,说:“总是仓促了一点,我都没有预备见面礼。”静琬道:“大哥何必这样见外,都是自己人了。”他嗯了一声,说:“都是自己人,确实不要见外的好。”停了一停,又说:“这样的喜事,无论按旧规矩,还是西洋的规矩,咱们都应该喝一点酒。”起身就去按电铃,沈家平进来听他吩咐:“去拿酒来——要伏特加。”
  静琬听说喝酒,又有几分不安,见他接过酒瓶,亲自往那两只西洋水晶酒杯里,一杯斟得极少,递了给她,说:“这酒太烈,女孩子少喝一点。”她含笑接了过去,他却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他说了一声:“干杯。”与她碰一碰杯,一口气就喝下去,喝完了才向着她笑了一笑。沈家平见他眼里殊无笑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见静琬神色如常,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是发生了什么问题。
  吃过了晚饭之后,慕容沣原本就还有公事,就先回帅府去了。沈家平本来就有几分担心,偏偏晚上那个会议,开得极长,好容易等到散会,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光景。他见慕容沣略有几分倦意,于是问:“六少,要不要叫厨房预备一点霄夜?”慕容沣说:“我不饿,你将刘子山去年送我的那坛陈绍抱来。”沈家平看他的样子像是在生气,不敢再问,叫了一个听差去将那坛绍兴花雕取来,亲自拍开泥封,替他斟上了一碗,说:“还是叫厨房送几个菜来吧。”他却是答非所问:“你把酒放下,出去。”
  沈家平忍不住说:“尹小姐她……”话犹未完,慕容沣已经抽出佩枪,扬手就是两枪,只听“砰砰”两声巨响,将一只景泰蓝花瓶击得粉碎,花瓶后原本就是窗子,一大块玻璃“哗”得垮下来,溅了一地的玻璃碴子。楼下的卫戍近侍听到枪声,连忙冲上楼来,“咚”一声大力推开房门,端着枪一涌而入,慕容沣见一帮近侍都是十分紧张,笑道:“没什么事,都下去吧。”
  那些卫戍近侍,这才想起关上保险,将枪支都重新背好了,恭敬的鱼贯退出。慕容沣对沈家平说:“我像是喝高了,还是睡觉吧。”沈家平便接过他手里的那只特制勃朗宁手枪,替他放在枕下,又叫人替他去放洗澡水。这才说:“六少,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慕容沣道:“既然是不当讲的话,就不要讲了。”沈家平一大篇说辞一下子噎在了那里,慕容沣看到他张口结舌的窘态,倒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讲吧,讲吧。”
  沈家平说:“虽然现在是民主平等的时代了,可是凡事只求结果,在这北地九省里头,哪样东西不是攥在您手心里?再说,大帅的例子在那里呢。”原来慕容宸的五姨太太,曾是嫁过人的,慕容宸的脾气,看上后那是非要到手不可,所以威逼着那夫家写了休书,硬是娶了过来。慕容沣听他讲起这件往事,不由摇了摇头,说:“不成,强扭的瓜不甜,而且她的性子,宁死也不会肯屈服的。”又说:“这桩事情不许你自作聪明,那姓许的若是在监狱里少了一根头发,我就唯你是问。”沈家平碰了一鼻灰,只得应了一声“是”。
  慕容沣布置替静琬做生日的事,虽非十分张扬,但是人人皆知尹小姐是六少面前的红人,那些承军部属,哪个人不巴结?静琬本来胆子很大,但事到临头,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这天一早,慕容沣就来见她,因这阵子他忙,他们难得私下里见面,她一见到他的样子十分镇定,心里不由也安静下来。他向来不曾空着手来,今天身后的侍从捧着一只花篮,里面全是她喜欢的玫瑰花。他倒是按西洋的说法:“生辰快乐。”亲手又递给她一只锦盒,说:“这个回头你自己打开来看。”
  等侍从们全退出去,他才对她说:“待会儿我若是不回来……”静琬抢着说:“不会的,我等你回来吃面。”他眼中露出温柔的神气来,说:“今天又不是真的生日。”她只觉得他眼底里无限怜惜,夹着一缕痛楚,不敢再看,说:“我就是今天生日,我等你回来吃面。”将他那只金怀表取出来,说:“我在这里等着你,你十二点钟准会回来入席,对不对?”他见她手指莹白如玉,拿捏着那金表,表上镶着细密的钻石,与她柔荑交相辉映。她的手指朦胧的透着一点红光,仿佛笼着小小的一簇火苗。他点了一下头,说:“我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
  他走了之后,静琬心里虽然极力镇定,还是觉得两颊滚烫,像是在发烧一样,她去洗了一把脸,重新细细的补了妆,这才去打开他送她的锦盒。原来里面竟是一把西洋镶宝小手枪,虽然小巧得像是玩具,可是里面满匣的子弹。枪下压着一个信封,里面是在外国银行,以她的名字开户存的十万元现款的存单,另有一张午后十二点三十分承州至乾平的火车票。她心中怦怦乱跳,一时心思繁杂,半倚在那长条沙发之上,只理不出思绪来。
  
  第9章
  第9章
  本来只是早上九点钟光景,因为要办寿筵,陶府里外已经热闹极了。大门外请了俄国乐队奏迎宾曲,三小姐自然是总招待,外面委了督军府的一位管事总提调。到了十点钟,陶府大门外一条街上,已经停了长长一溜汽车,那些卖烧饼水果的小贩,夹在汽车阵里,专做汽车夫的生意,半条街上都只闻喇叭声、说笑声、鞭炮声,那一种热闹,令得路人无不驻足围观。管事带着陶府的警卫,安排停车、迎宾、招待……只忙了个人仰马翻,才将水泄不通的马路维持出一个秩序来。
  静琬换了件衣裳,就出来招呼客人。那些承军的女眷都已经陆陆续续到了,常太太瞧见静琬,夸道:“尹小姐今天真是春风满面,哎哟,这条项链……”只是啧啧赞叹,那些太太少奶奶小姐们,最是爱这样的珠宝,众星拱月般将静琬簇拥着,那串项链本来绕成三匝,每一匝上镶了金丝燕的钻石,配上绕镶指甲盖大小的宝石,虽然没有灯,但映在颈间,灿然生辉。徐太太道:“尹小姐生得太美,也只有这样的项链,才是锦上添花。”静琬笑吟吟的问:“怎么没见着徐统制?今天请了卢玉双卢老板来唱堂会,徐统制这样爱听戏,可千万别错过了。”徐太太答:“说是今天六少叫他们去开会了呢。”静琬这才想起来的样子,说道:“正是,早上六少还对我说,怕是中午要迟一点过来。”徐太太听她顺嘴这么一说,不由向慕容三小姐抿嘴一笑,意思是这两个人感情这样好,原来大清早就已经见过面了。
  等到了十一点后,客人都已经到了十之八九,静琬虽然在宾客间周旋,听着那喧哗的笑声,一颗心就像是在热水里,扑通扑通的跳着。三小姐并不知情,走过来对她说:“还有二十分钟开席了,若是六少赶不过来,就再等一等吧。”静琬听见说只差二十分钟就十二点了,而大厅里人声鼎沸,四面都是嘈嘈切切的说笑声,前厅里乐队的乐声,又是那样的吵闹,饶她自恃镇定,也禁不住说:“我去补一补粉,这里太热。”三小姐细细替她瞧了,说:“快去吧,胭脂也要再加一点才好,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静琬于是走回自己住的小楼里去,那楼前也牵了无数的彩旗与飘带,用万年青搭出拱门,上面簪满了彩色的绢花,十分的艳丽好看,可是因为大部分的下人都到前面去招待客人了,这里反倒静悄悄的。她走进来时也只有兰琴跟着,刚刚正预备上楼,忽听人唤了声:“尹小姐。”静琬认得是慕容沣的一个心腹何叙安,忙问:“六少回来了?”
  何叙安低声道:“请尹小姐这边谈话。”静琬就吩咐兰琴:“你替我上楼去,将我的化妆箱子拿下来,还有,将我那条粉红色的手绢找出来。”自己方跟着何叙安,穿过走廊,到后面小小一间会客室里去。那会客室里窗帘全放下来了,屋子里暗沉沉的,亦没有开灯,有两个人立在那里,可是晦暗的光线里,其中一人的身形再熟悉不过,她脑中嗡的一响,眼泪都要涌出来,只是本能一样扑上去,那人一把搂住她:“静琬。”她含泪笑着仰起脸来:“建彰,我真是不敢相信是你。”许建彰紧紧的搂住她:“我也是做梦一样……静琬,真的是你。”
  何叙安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尹小姐,六少吩咐过,如果十一点半钟之前他没有打电话,就将许先生释放,送到尹小姐这里来。”又递上一张车票,正是与她那张车票同一列火车。静琬心中一震,那车票虽只是轻飘飘的一张纸片,可是接在手中,直如有千钧重一般。想起早晨他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跟自己话别。他的眼底映着自己的倒影,情深如海,而那日结拜之时,他一仰面喝下酒去,眼里闪过稍纵即逝的痛楚,便如那酒是穿肠蚀骨的毒药一般。可是他替自己样样都打算好了,连这最后一件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她心里乱如葛麻,思潮起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许建彰见她心不在蔫,而自己的一腔疑惑,不得不问:“静琬,他们怎么将我放出来了,你是走了谁的路子,这样大的面子。”又问:“这里是哪里?”他的提问,她一句也不能够解释,更是无从解释,只简短的答:“等我们离开了这里,我再告诉你详情。”转脸问何叙安:“六少人呢,还在帅府?”
  何叙安摇了摇头,说:“我只负责这件事,旁的事我都不知道。”建彰不由插话问静琬:“六少?慕容六少?你问六少做什么?”静琬说:“我欠六少一个人情。”这中间的来龙去脉,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建彰哦了一声,像是明白了一点,说:“原来是他。”他在狱中,曾经听狱卒说道:“你真是好福气,上面有人,这样照应你。”今日突然被释,自是满腔疑惑,见静琬吞吞吐吐,更是疑云四起。恰好在这时侯,屋子里那人来高的大座钟,铛铛铛的响起来。静琬听到那声音,似乎被吓了一大跳,转过脸去,瞧着那钟的时针分针都重到了一起,只是怔怔的出神。
  许建彰叫了一声“静琬”,她都像是没有听到一样,过了一会儿,方才自言自语:“十二点了。”许建彰接过她手中的火车票,看了看方讶然:“这是半个钟头后的火车,咱们要走可得赶快了。”静琬嗯了一声,只是听着前面的隐约的乐声人声,不一会儿,听到有人脚步声往这边来了,越来越近,她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可是那步声轻快,而且不是皮鞋的声音。那人一直走进来会客室里来,她才认出是陶府上房里的周妈,周妈道:“我们太太差我来告诉尹小姐,到了开席的钟点了,可是六少还没有过来,准是开会开迟了,所以想往后延一刻钟再开席。”
  静琬心里一阵的发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见周妈打量许建彰,忙道:“这是我的表兄,告诉太太,我马上出去。”许建彰听她将自己称作表兄,更是疑惑,嘴角微动,终于强自忍住。等那周妈一走,又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做什么?”静琬说道:“这里是陶府,我为了你的事,暂时借住在这里。”许建彰道:“既然我已经没事了,那你去向主人家说一声,我们就告辞吧,这样打扰人家。”静琬轻轻的咬一咬牙,说道:“你先走,我搭下一班火车。”
  许建彰万万想不到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问:“为什么?”静琬说:“现在我还不能说,明天你就明白了。六少放了你出来,我欠他一个人情,我得当面谢谢他。”许建彰终于忍不住:“六少长,六少短,你是怎么认识的六少,他又怎么肯将我放出来?”静琬听他话语中大有疑己之意,心中激愤难言,反问:“你难道不相信我?”
  许建彰道:“我当然是信你的,可是你总得跟我解释清楚。”静琬怒道:“现在你叫我怎么解释,他将你放了出来,你不但不承情,反倒这样置疑。”何叙安在一旁低声劝道:“尹小姐,还是边走边说吧,六少专门叮嘱过我,务必送尹小姐上车。”静琬将脸一扬,说道:“六少既然如此待我,我安能扬长而去?请何先生送建彰去火车站,我搭下一班车走。”
  许建彰虽然好脾气,此时也顾不得了,冷冷的道:“你不走,我也不走。”静琬将脚一跺,说:“你不信我就算了。”对何叙安道:“麻烦你带我去见六少。”何叙安大惊,许建彰问:“你去见他做什么?”静琬淡淡的道:“人家救了你的命,我总得去谢谢人家。”许建彰再也忍耐不住:“人家为什么肯救我,你为何不明白告诉我?”
  静琬目光直直的盯在他身上,过了半晌,方才嫣然一笑:“是啊,人家为什么肯救你?你心里已经有了猜疑,为什么不明白说出来?”许建彰心中懊悔,可是瞧见何叙安去监狱提释自己,监狱长对他那样毕恭毕敬,明明他是个地位极高之人。可是这位何先生,在静琬面前,亦是恭敬异常。静琬一介女流,叫承军中这样的人物都服服帖帖,自然令人诧异,而他们交谈之中,总是提及慕容沣,可见她与慕容沣之间关系,非同寻常。他脑中疑云越来越大,汹涌澎湃,直如整个人都要炸开来一样。心中难过到了极点,可是静琬的神色间,没有对自己的多少关切,反倒又对何叙安道:“我要见六少。”
  何叙安迟疑道:“尹小姐,不成的。”静琬心中亦是乱成一团,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里清理。可是一径的想,自己与他有结拜之义,相交以来,他一直以礼相待,此番情势紧迫下,仍替自己筹划这样周到。他现在安全堪虞,自己绝不能一走了之。她须臾间便有了决断,对何叙安道:“事已至此,静琬决心已定,请何先生成全。”
  何叙安平日见她娇娇怯怯,此时听了她这样一句话,心中暗暗叫好,觉得这女子重情重义,竟然将生死置之度外。道:“六少有过命令,我不能违背。可是尹小姐若不愿去车站,我也自不能强迫。”静琬微微一笑,对建彰道:“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来。”许建彰说:“我跟你一块儿去。”静琬明知局势不明,前途未卜,瞧那时钟,已经是十二点二十分,而三小姐仍未差人来请自己入席,那么慕容沣定然还未回来。她一时间也向许建彰解释不清,更不愿再耽搁下去,只说:“你不能去的,我马上就回来。”许建彰还要说话,静琬已经道:“何先生,麻烦你在这里陪着许先生。”何叙安答应了一声,许建彰激愤至极,抓住她的手臂:“静琬,为什么?”
  静琬道:“我没有负你,若你信我,你就知道我不会负你。”她目光热烈,注视着他:“建彰,我定不会负你的。”许建彰见她眼中只是如两簇小小的火苗,燃着那样的执着,心里知道她这个样子,是绝不会改变主意的。而他心里,也不愿去想那样不堪的事情,只是说服自己,静琬这样,定然有她的道理。他终于慢慢放开手来,说:“好吧,我在这里等你。”
  静琬走出去,三小姐正在着急,低声对她说:“六少说是一定来的,怎么这时侯还没过来。”静琬道:“我想去帅府里,亲自请一请六少。”三小姐含笑道:“也好。”安排了汽车,送她去帅府。静琬坐在汽车上,心里便如有一百面鼓狂敲乱击着一样,陶府与帅府之间,不过短短几分钟就到了。她远远看到帅府前警备如常,心中七上八下,强自镇定。
  她在前面就下了车子,门上的人自然熟识她,笑道:“尹小姐来了?六少还在后面开会呢。”她不知情势如何,答应了一声,顺着走廊走到那座青砖楼里去。正巧沈家平从楼中出来,一见着她,不由露出一丝喜悦,不动声色的道:“尹小姐好。”静琬答应了一声,问:“六少呢?”沈家平道:“刚刚开完会,常师长正拉住六少在发牢骚,还有徐统制,三个人一直说到现在。”一面说,一面就向静琬递眼色,静琬心中怦怦乱跳,穿过大厅,走到后面的花厅去,近侍替她推开门,她一面往里面走,一面就笑着道:“六少,你答应人家的事,怎么半分也不放在心上。”
  慕容沣正被常德贵拉住了不放,若要扯故走开,徐治平那个人是十分精细的,只怕他会见疑。此时乍然听到她的声音,心中说不出是惊诧还是欢喜,更有一分忧心如焚。见着她进来,板着面孔道:“你来做什么?我这里有正经事。”
  静琬笑道:“菜都上了桌子了,戏也唱到正精彩,客人也都到齐了,六少答应给我做生日,这会子却还在这里。”又对常德贵笑道:“常师长,今天中午替我陪六少好好喝一杯,六少每次总是夸师长的酒量呢。”薄嗔浅怒,眼波如水,瞟了慕容沣一眼:“走吧,再不走,我可真要恼了。”不由分说,拽住慕容沣的胳膊,就往外走。回头又对徐治平嫣然一笑,说:“徐统制也快来啊,那边等着开席呢。”
  徐治平见慕容沣一脸的无奈,已经被她拉着走到门口,心念忽动,叫道:“六少,我还有话说!”静琬心中着急,抢着道:“统制到酒席上,有多少话说不成?快去入席吧。”徐治平心中疑惑,但见她娇怯怯的样子,想着其中若是有诈,也不会由一个弱女子来发作,这一转念间,只见常德贵已经大步流星往外面走去。徐治平犹豫了一刹那,也跟着往外走去。
  慕容沣一走出花厅,就从怀中取出烟盒,啪一声弹开,道:“来人,点烟。”两边走廊下埋伏下的人,听到这句话,一涌而出,向着徐、常二人扑去。常德贵犹未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按在地上,徐治平见机不对,大叫一声,从后腰抽出一把手枪,就向着慕容沣扑去。沈家平早就纵身一跳,将他死死抱住,两个人滚在地上,众卫戍近侍都慌忙冲上去。
  向来的规矩,承军的诸部将入帅府是不许佩枪的,徐常二人也早在门上就解下了佩枪,徐治平竟还在身上暗藏了一把手枪。慕容沣见形势混乱,倒还十分沉着,护着静琬往后急退,只见三四个人已经按住了徐治平,将他的枪夺下来,正是微松了一口气,忽听常德贵一声暴喝,整个人将那些侍从甩开,他本是承军中有名的猛将,这一跃之下,那些侍从哪里按得住?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扬起手来,原来竟然也藏着枪,只听“砰砰砰”连着三响,如同迅雷不及掩耳,一名侍从飞身扑过来挡住,慕容沣只觉得身子剧烈一震,静琬却是失声叫了一声,滚烫的血已经滴在手上,那些侍从们已经将常德贵重新按住,用牛筋将他双手双腿都捆起来。常德贵犹在地下乱骂:“慕容沣,你这个王八蛋!老子辛辛苦苦替你老子打下这半壁江山来,你这个兔崽子竟算计老子,有种你跟老子单挑!老子今天没打死你,老子死不瞑目……”嘴里被塞了两个麻核桃,再也骂不出来了。
  两个人已经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样,沈家平早吓得魂飞魄散,只抢过去看慕容沣手上的血:“六少,伤在了哪里?”慕容沣却抓住他衣襟:“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沈家平这才见到他怀里的静琬面色如纸,衣襟上汩汩往外涌着血,竟然是受了重伤。早有侍从飞奔着去打电话了,慕容沣却紧紧抱着静琬,那样子像是陷阱里的困兽一般,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眼中闪过骇人的光芒来,他一把夺过沈家平手中的枪,沈家平只来得及叫了声:“六少!”他已经对着常德贵的头,沈家平大惊,只听砰砰两声巨响,常德贵的脑袋已经开了花一样血肉模糊。慕容沣掉转枪口,徐治平身子一扭,哪里挣得动半分,慕容沣已经扣动了扳机,一枪接一枪,直将所有的子弹都打光,他方才将枪往地上一摔,如梦初醒般将静琬打横抱起,见她奄奄一息,呼吸已经微弱不可闻,脚下踉跄了一步,跌跌撞撞发狂一样抱着她往后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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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的人比较多,所以来作答疑:
  一、为什么要处置徐常二人后,才能释放许建彰。前文有讲,徐治平的侄子也是私运药品被处决的,而且徐的侄子,一定走私量非常之大,大到令慕容沣十分震怒,乃至于不惜一切代价将他处决,给承军内的高级将领一个敲山震虎。而这种情形下,徐迫使慕容沣作出了一个承诺,徐是守旧派势力的实质代表人物,慕容沣对他其实相当的忌惮。如果徐治平被拿下,守旧派势力重创,慕容沣可以真正实现独裁,到时他就算说月亮是方的,也不会有人敢吱声说是圆的。慕容沣就可以轻易的找个理由释放许建彰,可以说他是被诬陷的,或者可以说他携带货物量十分的少,从轻发落,罚一点钱就了事。而假若徐治平仍然大权在握,是绝对不会容忍慕容沣玩这种花样的。
  二、为什么需要静琬的合作。其实静琬与慕容沣比较有默契,慕容沣接掌大权已经一年,而对守旧派势力的容忍,也近乎到了极限。大家可以回忆一下常师长去见他时说话的语气,简直是“如教子侄”,慕容沣年轻气盛,一年来处处掣肘,自然想摆脱守旧派势力的压制。他是蓄谋已久,并不是见到静琬后才临时起意。常曾经说过他的风流事迹,比如千金买笑,捧戏子之类,他作出这样纵情声色的一面,也是在麻痹守旧派,然后谋定而动,一击得手,只是静琬的出现,令他计划的细节部分,得到更好的完善。
  三、为什么要给静琬大办寿筵。这也是一个麻痹作用,徐治平多少对慕容沣有戒心,而这样一个日子,慕容沣召集开会,承军中高级将领都来到承州城里,会后自然而然的顺路人情,去给“六少的女朋友”一个面子,散会后他们大都会去赴宴,这对慕容沣是相当有利的,起码他们全在承州城里,不在各自的驻地,即使旧守派想反击,发动兵变,军权实质上已经被架空。并且只要控制了陶府,就是控制了承军上下全部重要女眷。
  四、为什么要杀掉徐、常二人。有人说元老们会心寒,是啊,心寒是难免的,历史上的“常杨事件”,亦是褒贬不一,众说纷纭。反正我这个是架空,就表扯远了。关于为什么要杀徐常二人,请允许我引用木木的回贴——“我来说许常二人的死。好像大部分妹妹都把它归咎为小六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笑,哪有这么狗血。当然,慕容当时的愤怒是真的,冲动也是真的。不过,若说开枪只为静琬的缘故,倒是看低了慕容的心机。应该说,不管但是徐常二人是否被生擒,两人的下场都是注定一死的。大的原因,私自调动亲信部队,不是意图逼宫谋反是什么?说小一点,晋见大帅时私藏枪支,不是意图行刺是什么?不管是行刺还是谋反,都是死罪。再者,如果生擒两人,如何处置他们反倒成了棘手问题。如若处死,倒是可以杀一儆百立了威信,可也寒了人心。如若不杀,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倒是现在这种情况,来一个“意图行刺,被乱枪击毙”。呵呵,筒子们,枪子儿是不长眼睛的啊,何况当时情势危急,最多是侍卫们慌乱中下手失了分寸的问题,难道谁还敢说是六少亲手击毙的不成?死得好,死得妙,这一死,省了以后多少事情啊”——我个人认为木木的理解是很准确的,慕容沣不杀徐常二人,徐常二人就要杀他了,徐常二人去见他时,可都是暗藏着枪的。徐治平擅自调动重兵,有逼宫的意图,这个慕容沣对静琬稍稍提过,说是“事情有了变化”,铁路沿线都在徐治平的控制中,而徐私自驻重兵昌永,对承州成扼喉之势,假若他再不动手,徐治平就要动手了。
  五、今天想起来补上一点,许多姐妹误以为静琬是替慕容挡枪,不是,并不是,只是乱枪中被射中而己。静琬此时还不会去替慕容沣挡枪的。
  好像就是这些了……大家若有什么问题,尽请提问。
  
  第10章
  第10章
  许建彰在那间会客室里坐了片刻,心中思潮起伏,只是不安,转过无数个念头,总是想,不要想了罢,可是偏偏脑中就如中了魔一样,那些个疑惑,只是盘旋不去。前头的乐队演奏声,戏台上的锣鼓声,笑声喧哗,隐约传来,更使心头添了一种烦乱。他坐下来不过几分钟,又站起来走了几步,自言自语一样道:“这府上是在办喜事吧,可真热闹。”
  何叙安笑了一笑,并没有答话。许建彰来回走了几趟,又在沙发上坐下来,只听那座钟,滴答滴答的走着。其实何叙安心里的焦急,更在许建彰之上,眼睁睁瞧着已经十二点半钟了,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而来,他于是知道不是陶府的人,必是帅府来人从小门里直接进来,因为不知事态已经如何,心里不免忐忑难安。
  许建彰听到脚步声,也站了起来,他在承州往来多次,一见服色便知是慕容沣的卫戍近侍。他心中惊疑不定,只见那人径直向何叙安耳语数语,何叙安瞧了一眼许建彰,向他笑道:“许先生请宽坐,六少有点小事嘱我去办,我去去就回。”许建彰道:“何先生请自便。”何叙安似乎有些着急,也未与他客气,只吩咐一名侍卫留下来陪着他,自己带了人就匆匆离去。
  何叙安回到帅府,只见一部汽车疾驰而入,一直到楼前才停了下来。何叙安认得下车的是米勒医生,这位德国医生本是外科的圣手,在承州的教会医院里最有名望。他一见到米勒大夫,不由心里一惊,急忙几步跟上去,和那米勒大夫一起进了楼中。沈家平正在楼下大厅里焦急的踱着步子,一见到米勒,如同见着救星一样,说:“六少在楼上。”亲自在前面引了路,领着米勒上楼去。楼上走廊里,真正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卫戍近侍。顺着走廊向左一转,便是极大的套间,他们穿过起居室一直走到里面,何叙安见径至慕容沣的卧室中,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屋子里已经有一位英国的斯宾赛大夫在那里,他本是慕容家的家庭医生,医术也是颇有名气的,正与护士在低声说什么,见着米勒医生进来,两位大夫匆忙握了手,便开始用德文交谈。何叙安见着慕容沣一动不动的坐在软榻上,护士正替他清洗手上的血迹,连忙过去。他见那伤口其实只是被弹片划了一道,伤口虽长,但伤得极浅,并没有伤到筋骨,这才松了口气。他正欲说话,只听慕容沣十分简单的说了两个字:“让开”,他忙侧身一让,回过头去这才瞧见那大床之上,两个护士正忙着替静琬止血,那许多的药棉纱布不停的换下来,她盖着的那幅呢子被上,斑斑点点全是血迹,一张脸上并无半分血色。何叙安瞧见慕容沣直直的盯着静琬苍白的面孔,心里不知为何就担心起来。
  两名医生商量了几句,一致同意病人不宜移动,马上动手术。他们立刻的预备起来,慕容沣这才出来到起居室,米勒医生亲自走出来向他解释:“尹小姐的情况并不算乐观,那颗子弹很深,只怕已经伤到了肺部,不容易取出来。”沈家平见慕容沣久久不作声,叫了声:“六少”。慕容沣取出烟盒,沈家平忙替他点上,他却只吸了一口就将那烟掐熄了,终于对医生慢慢点了点头。
  何叙安出去办妥相关事宜,回来时起居室里却没有人,里面的手术仍旧在进行。他正要离开,忽然见着沈家平从露台上进来,于是问:“六少呢?”沈家平将嘴一努,何叙安这才瞧见慕容沣独自在露台上吸烟,露台上本来放着一把藤椅,藤椅前已经扔了一地的烟蒂,慕容沣静静的坐在那里,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那些青白淡袅的轻烟,四散开去,拂在人脸上,微微一点呛人。楼前的槐树,一树浅嫩的绿荫,阳光一缕缕从那枝叶间漏下来,慕容沣坐在那里,望着那树间斑驳的日光,神色专注而凝重。他走过去叫了声“六少”,慕容沣见是他,似是猛然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问:“都办好了?”何叙安说:“通电的内容已经拟好了,六少要不要过目?”慕容沣说:“你念吧。”
  何叙安于是将稿纸拿出来念给他听:“沣受事以来,对于先人旧有僚佐,无不推心置腹,虚衷延纳,其中尤以望州省统制徐治平、承颖铁路驻防师长常德贵二人共事最久,倚畀尤殷。乃徐常朋比,操纵把持,致使一切政务受其牵制,各事无从进行。胪其罪状,厥有数端。屡次战祸均由彼二人怂恿播弄而成。迹其阴谋私计,世或未知……”
  电文本来由素以高才著称的幕僚精心措词,写得是情文并茂,夹叙夹释,无限痛心疾首的惋惜,何叙安见慕容沣心不在蔫,于是匆匆念完,问:“六少,是否就按这个稿子通电全国?”慕容沣这才接过去看了一遍,又问:“北边有没有消息来?”何叙安答:“还没有,但我们的两个师已经布防在哲平至望城,铁路沿线的俄国人虽虎视眈眈,倒成了牵制,谅徐常二部皆不敢轻举妄动。”慕容沣哼了一声,说:“眼下留着他们四两拔千金,等腾出功夫来,看我怎么收拾那帮俄国人。”
  何叙安乍闻他欲对俄用兵,并不敢答话。慕容沣望着那槐荫出了一会神,又说:“北边一有消息,你就来告诉我。”何叙安答应了一声,见他又从烟盒里取了支烟出来,在那银质的烟盒上轻轻顿了两顿,何叙安忙替他点上,见他并没有旁的话,悄悄就退下去了。
  陶府里正是热闹,三小姐陪了徐、常两位太太听戏,卢玉双的铁镜公主,正唱《坐宫》这一折,徐太太本来是爱听戏的人,如痴如醉,常太太却像是忽然想起来:“怎么没见着尹小姐?”三小姐笑道:“说是换衣裳去了。”一转脸见着女客纷纷起立,原来是四姨太韩氏来了。
  韩太太满面春风,未语先笑:“我可来迟了。”又对三小姐道:“原以为开席了呢。”常太太道:“四太太还没来,怎么能够开席呢?”韩太太便笑道:“既然我来了,那就开席吧。”徐太太笑道:“还有那位正经的寿星,这会子不知到哪里去了,丢下咱们这些个人,她倒失了踪。”韩太太哧得一笑,说道:“我从家里出来,倒瞧见寿星往咱们家里去了。依我说,咱们边吃边等,也不算不恭。”
  三小姐迟疑道:“还是等等他们两个吧,静琬说去催请六少。”韩太太又是嫣然一笑,说:“难道说只许他们撇下这满屋子的客人,不许咱们也撇下他们?咱们今儿偏让他们饿着。”三小姐本来不是什么蠢笨的人,猛然就悟过来,笑道:“那咱们就先不等了。”徐常二人也不觉意味深长的一笑,三小姐于是吩咐管事开席。
  许建彰在那会客室里,正是百般焦急的时候,却见刚才来的那个下人周妈走进来,说:“我们太太听说尹小姐的表少爷来了,很是欢迎,前面已经预备开席了,请表少爷去入席。”许建彰望了眼陪护自己的侍卫,问:“府上这样热闹,是在办什么喜事?”周妈不由笑了,说:“表少爷,今天是替尹小姐做生日呢。”许建彰不由一呆,重复了一遍:“替尹小姐做生日?”周妈笑道:“我们太太说,表少爷是尹小姐的亲戚,那就和一家人似的,请表少爷不要客气。”许建彰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脱口问:“这里是陶府——难道是陶司令的府上?”周妈答:“是啊。”许建彰听见她说什么一家人,如鲠在喉,心中别提多憋闷了。想了想又问:“尹小姐回来了吗?”周妈笑道:“尹小姐过会子自然就回来了。”
  许建彰又问:“那尹老爷呢,是不是在前面?”倒将周妈问得一怔,说:“尹小姐是独个儿住在这里的,表少爷是问哪个尹老爷?”许建彰心中乱成一团,过了好一阵子,才摇头道:“替我谢谢你家太太,我不便前去,还请陶太太谅解。”
  周妈答应着就去了,过了一会儿,却带着一个听差提着提盒来了,话仍旧说得很客气:“我们太太说,既然表少爷不愿到前面去,所以叫厨房做了几个小菜送过来,请表少爷将就着用些。”那听差将食盒打开,里面是海米珍珠筍、清蒸鲥鱼、炒豌豆尖,外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樱桃酝鸭汤。许建彰哪里有心思吃饭,那听差替他装了一大碗老米饭,他对陪着自己的侍卫说:“你先吃吧。”慕容沣的军法十分严明,那侍卫答:“许先生请自便。”仍旧侍立一旁,许建彰勉强接过碗吃了两口就搁下了。只听前面笑语喧哗,夹着十分热闹的丝竹之声,那一种褥设芙蓉,筵开锦绣的繁华,隔着这无数重的院落,也可以遥遥想见。
  过了许久,厨房才派了两个听差过来收拾了碗筷,许建彰本是有心事的人,无意见踱到窗下,却听见一个听差在抱怨:“无事也寻点事给咱们做,今天忙成这样,还单独侍候这个,侍候那个。”另一个听差就笑道:“赶明儿尹小姐真嫁了六少,那时候你就算想侍候表舅爷,还挨不上光呢。”两个人一面说,一面去得远了。许建彰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心中直想,连下人都这样说,可见静琬与慕容沣行迹亲密,不问而知。心中如沸油煎滚,手中本来拿着一支卷烟,不知不觉就被他拧得碎了,那些细碎的烟草丝,零零碎碎都落在地毯上。
  何叙安寸步不离的守在电报房里,一直接到那封密电,这才觉得松了口气。亲自攥了电报,到后面去向慕容沣去报告。慕容沣仍旧坐在露台上,身边一张小藤几上放着几样饭菜,何叙安瞧那样子,像是一筷子也没动过。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六少,张其云的电报到了。”
  慕容沣轻轻掸落烟灰,问:“怎么说?”
  何叙安道:“已经顺利接掌徐部的兵权,第四师营团以上军官,也已经全部交接完毕。”慕容沣这才说:“那么再过几个钟头就通电全国吧,另外替我拟一份给大总统的亲笔信,用密电马上发出去,对此事件详加说明,徐常二人意图谋逆,事迹败露后又阴谋行刺,此事虽然是家丑,可是越是遮着掩着,人家的闲话就越多。”何叙安答应了一声,慕容沣又问:“陶府里情形怎么样?”何叙安答:“眼下还好。”慕容沣道:“再过一会消息公布,绝不能出乱子。”何叙安道:“六少放心,外面有陶军长亲自布置,里面有四太太。”忽听屋内咔嚓一声,像是卧室的门打开了。慕容沣腾得站起来,转身就往屋里走,果然米勒大夫已经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护士端着小小一只搪瓷盘子,慕容沣见着盘子里鲜血裹着一颗弹头,才觉得松了口气。米勒大夫说:“这一个礼拜是危险期,因为子弹创口太深,可能容易感染。希望主能保佑这位姑娘。”
  慕容沣一直走进去,看见护士已经替静琬将血迹清洗干净了,她依旧昏迷睡在那里,他本来有很多事情还要去办,可是总不忍就这样走开,直到沈家平过来,轻声道:“六少,他们都已经来了。”他才下楼去开会。
  他这个会议一直开到深夜,各处的密电都陆续的往来,那些承军的将领经过了这样惊心动魄的事件,神色语气之间,与往日自又是一番不同。等接到南方最后一封回电,差不多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光景,夜阑人静,慕容沣才真正觉得局势控制下来,这才打了个哈欠,说:“天都要亮了,都回去睡觉吧。”
  那些将领皆啪一声起立行礼,其中一位老将特别的恭敬,说:“六少要保重,此后任重道远。”慕容沣点了点头,说:“此后还得仰仗诸位。”欲起身相送,那些部属都连声道:“不敢。”鱼贯退出。
  沈家平这才上前一步,低声问:“六少午饭晚饭都没有吃,叫厨房预备一点宵夜吧。”慕容沣这才觉得胃里是一种微微的灼痛,可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摇一摇头,说:“我去睡一觉,九点钟叫我起来。”
  沈家平看着他径直往后走去,知道是去看静琬,他连忙跟上去:“尹小姐现在还不能移动,叫他们另外收拾一间屋子给六少休息吧。”慕容沣说:“我去书房里睡,叫他们取铺盖过去就是了。”沈家平答应着去了,慕容沣顺着长廊走到后面楼中,楼上却是静悄悄的,米勒医生和两个护士都守在那里,见着他进去,都站了起来。
  他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看静琬,她仍旧昏睡不醒,乌黑的长发婉转的铺泻在枕畔,衬得一张脸上半分血色也没有,米勒医生轻声道:“要等麻醉药的效果过去,她才能够苏醒。”她盖着一床西洋的羽绒被,因为被子很轻厚,越发显得她身形很娇小,睡在那张大的一张床中央,小小的如同婴儿一样柔弱。床对面的窗下放着一张软榻,他在榻上一坐下来,随手就摸出烟盒来。米勒医生连忙制止他:“对不起,六少,病人的肺部受过伤害,绝对不能刺激她咳嗽。”他哦了一声,将烟盒放下。他坐在那里只说休息一下就去书房睡觉,可是这一整天的辛苦劳累,身心俱疲,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他是军旅出身,只不过打了个盹,睡了一个钟头的样子就醒了。身上十分暖和,盖着一床绒毯,他看窗棂里透出一线青白灰色的光线,瞧那样子天已经快亮了。忽听床上的静琬呻吟了一声,护士连忙趋前去看,他也掀开毯子下了软榻。静琬并没有真正苏醒,护士拿棉签沾了些水在她唇上,又给她量着体温,慕容沣见她脸上略微有了些血色,伸手在她额头上按了按,看她的体温如何,她十分含糊的叫了一声:“妈妈……”他不由低声道:“是我,疼得厉害吗?”她昏昏沉沉的,护士悄声说:“现在她还没有清醒,让她睡吧。”他将被角掖了一掖,忽听她呢喃:“建彰”。他本来弯腰弓着身子在那里,清清楚楚的听见这两个字,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过了半晌,才慢慢的直起腰来,走出去外面起居室里。
  沈家平本来在起居室里,见他出来马上站起来,他就吩咐沈家平:“去找许建彰来。”沈家平迟疑了一下,说:“这个时候不太方便吧,要不要等到天亮再派人去?”慕容沣怒道:“有什么不方便的,马上叫他来。”
  
  第11章
  第11章
  陶府里安置的客房自然十分舒适,可是许建彰一点睡意也没有。下午时陶府里骤然安静下来,宾客顷刻间尽散,他虽然隐约猜到是出事了,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听说慕容沣遇刺。这是何等轰动的事件,虽然通电中再三声明慕容沣并没有受伤,可是徐常二人被诛,所有的高级将领,全部赶赴帅府开会,陶府里的女眷慌乱了一阵子,也渐渐散去了。至入夜时分,整座陶府静悄悄的,和白天里那种热闹的样子一比,就像两个世界似的。
  许建彰听说出了这样的大事,静琬又正是去了帅府,不知她安危如何,那一种忧心如焚,直急得没有法子。他由侍卫陪伴,不便四处打听消息,陶府里的下人也是一问三不知,他这一夜如何睡得着?起来躺下,只盼着天亮,正是焦急烦乱到了极点的时候,外面的侍卫拍门叫道:“许先生,许先生。”
  他以为是静琬回来了,心中一喜,连忙去开门,那名侍卫说:“六少派人来请许先生去一趟。”他吃了一惊:“六少?”心中十分诧异,这种非常之时,慕容沣为什么要见自己这个闲人?但那名侍卫连声催促,只得随着他上车去帅府。
  天已经快亮了,赶早市的人已经喧哗起来,卖豆腐花的挑子,一路吆喝着从小巷里穿出来,颤巍巍的担子,和着悠长的叫卖声:“甜豆花哎……”那个“哎”字拖得极长,许建彰老远只听一声声的唱“哎”,到“耶”字欲吐未吐时,音调陡然往上一提,叫人的心也陡然往上一提。他们乘坐的车子在街上呼啸而过,那车子自然走得极快,一会儿就驶入了岗禁森严的督军行辕。侍卫引着他下了车,径直往一幢青砖楼中去,楼中大厅里灯火通明,侍立着十余全幅武装的近侍,腰中佩着最新式的短枪,钉子样伫立的笔直,四下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他觉得甚至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声。
  侍卫引着他向楼上去,走完楼梯后向左一转,便是十分豪华的一间屋子,许建彰也无心看四处的陈设,只听那侍卫道:“请许先生在这里稍等。”便退了出去。
  许建彰心里七上八下,只觉得这一等,等了足足有大半个钟头的样子,外面的天已经大亮了,听得见鸟儿在树枝间啾啾鸣叫着,他心里有无数个疑惑,无数个念头,一会儿想着静琬,一会儿又想慕容沣为何要见自己,思绪零乱,只没个头绪。过了好久,终于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去一看,当先的一人年纪约在三十上下,他心里还在琢磨,对方已经问:“许先生是吗?”他点了点头,那人道:“我是六少的侍卫队长沈家平,今天的事件想必许先生也略有耳闻,所以请许先生不要见怪。”将脸一扬,身后两名侍卫就上前来细细的将他全身上下都搜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武器,这才向沈家平点头示意。
  沈家平道:“请许先生跟我来。”转身就往外走,许建彰跟随他之后,终于忍不住问:“我的朋友尹小姐是否还在府上?”沈家平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过脸来,只说:“许先生,尹小姐要见你,她受了很严重的枪伤。”许建彰听了这句话,如同五雷轰顶一般,不由自主的呆在那里,定了定神才发觉落下了好几步,连忙大步跟上沈家平。
  这次沈家平带着他,却走进一间西式的套间,许建彰但觉金壁辉煌,陈设十分的富丽,外面起居室里有几名下人垂手立着,四处也是静悄悄的,连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都能听见。沈家平亲自推开里间的门,里间本来只开了一盏小小的睡灯,光线十分的朦胧柔和,许建彰此时突然只觉得害怕,心里那片阴影更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扩散开来。脚下的地毯足足有三四寸深,一步下去没自脚踝,他如同踩在沙子上一样,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觉得举步维艰,心也像是吊在半中不上不下。眼睛已经看见一张华丽的西式大床,床头镂花镀金,垂着西式的悬帐,那帐子雪白透明,如同柔云轻泻,垂下无数金色的流苏,迤逦围绕着床间。床上一幅羽绒被,却勾勒出娇小的一个身躯。他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腔来一样,失声叫:“静琬。”
  她的脸色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他失神的望着她微弱的呼吸。旁边的护士急得只向他打手势,他心如刀割,失魂落魄一样,有人给他端了张椅子,他也不晓得要坐下去。那目光如胶一样,只是凝在她的脸上。他问护士:“她伤势怎么样?”护士只答:“很严重。”他问:“是怎么受的伤?”护士吱唔了一声,沈家平笑了一声,说:“许先生,有些事情你不要过问才好。”他悚然一惊,心中惶然,满腹的疑问,只好硬按下去。
  他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窗上本来有丝绒的窗帘,此时都用金钩束了起来,抽纱沉沉的垂着,外面的太阳薄薄的一点透进来,混沌如同黄昏。而静琬躺在那里,只如无知无觉沉睡着的婴儿一般。许建彰坐在那里,身体渐渐的发僵,可是脑子里仿佛什么都不能想。这间卧室本来极为宽敞,东面的紫檀架上挂着一把极长的弯刀,那刀的皮鞘上镶了宝石,底下缀着杏色流苏,极是华丽,显是把名刀。架上另搁着几柄宝剑,长短不一,另一侧的低柜上,散放着一些雪茄、香烟盒子之属。他目光呆滞,落在床前的挂衣架上,那上头搭着一件男子的戎装,一条皮质的腰带随便搭在衣架底下,腰带上还套着空的皮质枪盒。许建彰看到这件衣裳虽只是军便服,但肩上坠着金色的流苏,穿这样戎装的人,除了慕容沣不作他想。
  下人来请他去吃饭,他胃里像塞了满袋的石头,沉甸甸的哪里有胃口,只是摇头。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静琬偶然呻吟一声,护士走来走去,给她量体温、打针,拭汗。他坐在那里,只盼着静琬快醒来,可是似乎心底深处萌出一丝不安,仿佛在害怕什么未知的东西一样。下人又来请他吃晚饭,这一天竟然就这样过去了,过得这样快,却又过得这样慢。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只听见女子柔和的声音:“尹小姐怎么样了?”外头的一个老妈子答:“还没有醒呢。”跟着门被推开,他回头一望,只见是衣着华丽的一位贵妇,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兰琴忙向那贵妇道:“这是许少爷,尹小姐的表哥。”又对他说:“这是我们四太太。”
  他素闻这位四太太的大名,知道她是慕容宸生前最宠爱的一位姨太太,慕容沣未娶,听说慕容府里就是她在主事,于是连忙站起来,很客气的叫了声:“四太太。”四太太原本跟慕容宸出席各种场合,所以虽是个旧式的女子,但落落大方,伸出手来说道:“许少爷幸会。”又说:“唉,静琬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叫人心里难过。”
  许建彰心中正是担忧,听她这样一说,越发心痛难当,四太太又说:“吉人自有天象,表少爷也不要太着急。”又问:“表少爷还没吃饭吧?”叫过外面的一位听差就说:“你们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客人在这里,为什么不请到后面去用饭?”
  许建彰忙道:“他们早请过几遍,我没有胃口,所以才没有去,再说已经十分叨扰府上了。”四太太笑吟吟的道:“表少爷又不是外人,为什么这样客气?我们六少这两天太忙,所以抽不出功夫来,请表少爷不要见怪。表少爷将这里当成家里就是了,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
  她一口一个表少爷,许建彰满腹的疑惑,就像肥皂泡一样膨胀到了顶点,轻轻一震就要迸裂开来。四太太又说:“饭总归是要吃的,就是静琬醒来,也一定不愿意见着表少爷饿着肚子啊。”她再四的相邀,许建彰却不过情面,只得起身去吃饭。
  自然是食不知味,但慕容府里的下人招呼得还是十分殷勤,餐后是西式的作派,又有甜食又有咖啡,他哪里吃得下,草草呷了两口咖啡就回去看静琬,只见四处的灯都已经开了,走回那楼里去,走廊里灯火通明,沈家平却站在走廓上,见着他了微微一怔,许建彰也没往心里去,沈家平却跟着他一直走进去,抢先一步敲门说:“六少,许少爷回来了。”这才将房门推开。
  慕容沣正在窗前与一位外国医生说话,听见了才回过头来,许建彰虽然来往承州多次,但从未见过慕容沣。此时乍然相逢,心里无端端一惊,只见他比起报纸上的照片来,脸色微黑,虽然眉目清峻,可是那种从容不迫,倒是极为少年老成。
  他只得称呼一声:“六少。”慕容沣淡然的微一颔首,又转过脸去用俄语与那外国医生说话,那医生亦用俄语作答,过不一会儿,那医生又陪着慕容沣走到床前去,低声与他讨论着什么,许建彰料想他们是在说静琬的伤势,只是自己一句也听不懂,仿佛多余一样。
  第二日静琬仍未苏醒,总是沉沉睡着。四太太倒是每日过来两趟,看看静琬的伤势,又安慰许建彰几句。这天晚上过来后,却随手从丫头手里接过只匣子,交给许建彰说:“这两天有几位太太小姐来探望,只是医生吩咐过尹小姐这里要安静,所以我一概替静琬挡了驾,只是这些个东西,是人家是送给尹小姐的,你先替她收起来吧。”
  她走后许建彰打开来看,竟是厚厚一沓礼单,看上面所列,大都是些极昂贵稀罕的药材,什么百年高丽参新鲜熊胆虎骨鹿茸,还有送镇邪所用玉器的,有送古董玉饰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下头的落款,尽皆是承军中要人的女眷。他捏着这厚厚一沓礼单,就像捏着一块燃着的热炭一样,从心上一直灼痛到心里去。
  待得静琬渐渐苏醒,已经是三日之后。她伤口疼痛,人却是清醒起来,睁开眼来,兰琴已经喜得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医生护士都聚拢来,她目光只在人丛中梭巡,却没有看到许建彰。早有人去报告了慕容沣,他本来开了通宵的会议,此时正在睡觉。一听见说,来不及换衣服,披了件外衣就过来了。见着她醒来,不禁露出笑容来,脱口道:“你总算醒了,这一枪可真差点要了我的命。”一旁兰琴也笑道:“这下子可好了,小姐终于醒了。六少担心得不得了,隔一会儿总要来看小姐。”静琬见他神色憔悴,眼中满是关爱,心下感激,问:“六少……事情怎么样?”
  慕容沣道:“事情已经基本平靖下来了。”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静琬,好在你没事,不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她勉强笑了一笑,问:“我这两天人迷迷糊糊的,好像觉得建彰在这里,怎么没有看到他?”
  慕容沣道:“我派人请许少爷来陪着你,他也确实一直在这里。不过正巧今天中午余师长请他吃饭,所以他出去了。”静琬听了,隐隐只觉得失望。
  许建彰这数日来茶饭不思,今天也仍旧是食不知味。余师长在自己家里请客,自然是一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馔。那余师长与许建彰是通家之好,女眷也并不回避。余太太素来爱说笑,一面给许建彰布菜,一面就笑道:“许少爷虽然受了几天牢狱之灾,但也算是有惊无险,今天家常便饭,算是替许少爷压惊吧。”
  许建彰哪里吃得下去,余师长问:“尹小姐的伤势,不知道眼下要不要紧。”许建彰叹了口气,说:“好几个外国大夫每天轮流看着,就是没有多大起色。”余太太笑道:“尹小姐福慧双全,必然能逢凶化吉,再说有六少的严令,说是医不好尹小姐,要拿那些大夫是问呢。”余师长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忙打断道:“喝酒,喝酒。”亲自持了壶,给许建彰斟上一杯。
  许建彰慢慢将那火辣辣的洋酒吞下去,满腔的话终于再忍不住,说:“余师长,你我相交一场,你今天对我说句实话,六少对静琬……对静琬……”说了两遍,后头的话再问不出来。
  余师长对余太太道:“你去将上回他们送的高梁酒叫人拿来。”余太太答应着去了,许建彰见他支走余太太,心里越发不安,直愣愣的盯着他。余师长却又给他斟满了杯子,接着就长长叹了口气,说:“想必你也瞧出来了,六少对尹小姐颇为爱慕,我劝你一句,大丈夫何患无妻,识时务为俊杰。”
  许建彰数日来的担心终于被证实,一颗心直直的坠下去,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像是无底无边一样,只是生出彻骨的寒意来。余师长又道:“本来这些话我不该说,可是你我相交多年,我不告诉你,良心上过不去。尹小姐确实是女中豪杰,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就冲她孤身来承州救你这份胆识,我就要对她伸出拇指,赞一声‘好’。六少瞧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是外人,说了你也不要恼,我看啊,尹小姐对六少,也未必无意。”
  许建彰脱口道:“静琬不会的。”
  余师长又叹了口气,说:“会不会我不知道,可是这承军上下,人人皆知她是六少的女朋友,她也不避什么嫌疑,一直与六少行迹亲密。尹小姐在三小姐府上住着,那可和大帅府只有一街之隔。”将声音压得一低,说:“有一次因紧急军务,我连夜去见六少,沈家平吱吱唔唔叫我在花厅里等了足足大半个钟头,才见着六少从后面回来。后来我在小阳春请客,借着酒劲揪着沈家平问这事儿,六少的秘书张义嘏也喝得差不多了,大着舌头嘻皮笑脸跟我拽文,说什么‘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我是粗人听不懂,那帮秘书都轰得笑起来,沈家平这才说,尹小姐不比别个,你们再在这里胡说八道,瞧六少知道,不拿大耳括子搧你们。”
  许建彰心中乱成一团,想起日来种种蛛丝马迹,心如刀绞,紧紧攥着拳头,过了半晌,从齿缝里挤出句话来:“静琬不是这样的人,我信她不是。”
  余师长嘿了一声,说:“我瞧尹小姐也不是那种贪恋富贵的人,只是六少少年英雄,抛开了身份地位不算,亦是一表人才,但凡女子,哪个不垂青于他?他们两个人相处如此之久,总会生出情愫来。”
  许建彰心乱如麻,慢慢呷着酒,余师长又道:“老弟,我是将你当成自己的兄弟一样,才多说这么几句酒话。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家里人打算,假若惹毛了那一位,以后你这生意还怎么做?他的脾气你多少听说过,真要翻了脸,别说日后的生意往来,就你在这北地九省,只怕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你还有老母弱弟,你豁出去了,他们还可以指望谁?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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