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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_3 亦舒(现代)
  “别多说了,陪你爷爷看牙医去。”祖母说。
  这才是最重要任务,但凡老人家平日想做而又不大提得起劲的琐碎工夫,裕进都一一代劳。
  屋里坏了的灯泡全换上新的,会吹口哨的水厕修妥,滴水水龙头整好,还有,洗衣干衣机买了套最新款式,替祖父置了手提电话。对家庭医生不满,另外找了个较细心体贴的女西医,同司机说,踩煞车掣不要太用力……
  凡事都由他出头,裕进可不怕麻烦,来回开两小时车去买祖母爱吃的绿豆糕。
  连带邓老师都得益,家里水果不断。裕进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
  邓老师感动地说:“学中文真有益。”
  旁晚,袁松茂电话来了,“出来。”
  “甚么事?”
  “当然是于你有益的事。”
  裕进心一动,“印子拍广告?”
  “带三打啤酒及蛋糕、两支香槟、一条香烟、水果汽水若干,明白没有?”
  “你不刮些便宜你真会死。”
  “说得对,”他心平气和,“我会死。”
  裕进立刻丢下一切去办货。幸亏他零用金充沛,再说,食物茶水花不了多少。他也没忘记老人,着办馆送水果回家。
  手提电话响:“有人要吃鲍鱼鸡粥。”
  裕进笑对茂兄说:“那人是你吧。”
  “又被你猜到。”
  “我替你到上环最好的孖记粥店去买。”
  “我感动得鼻子发酸。”
  办齐所有贡品,已是个多小时以后的事。一按天祥广告公司的门铃,几乎全体职员扑出欢迎。
  “哗,还有烧鹅腿。”
  “三丝炒兼扬州炒饭。”
  “他竟送我们一架卡普千奴咖啡机。”
  “我这才相信世上真有朋友这回事。”
  几十个人,裕进只看见远处一双朝他招呼的黑眼睛。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出声。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很知道自己的命运了。他体内有些甚么,再不属于他自己,像系着一条无形丝线,操纵在另一人手中。
  有人说:“咦,印子,有你最喜欢的樱桃馅饼。”
  原应开心才是,但不知怎地,裕进有点惘然,又略觉心酸,竟低下头,不知说甚么才好。有人轻轻问:“你好吗?”
  抬起头,他看到印子就站在他面前。他清清喉咙,尽量镇定地说:“祝贺你做主角,酬劳一定理想。”
  她微笑,“全靠茂兄争取。”
  袁松茂走过来,“这次八千,下次就一万了。”
  裕进纳罕,“不是以百万计吗?”
  “先生,那是成名的红星,千万都有,明年吧,明年就轮到刘印子了。”
  印子头一个笑出来。
  印子上身穿着泳衣,下身穿短裤,美好身段尽露,站在特制水龙头下,直洗了三四个钟头。
  “哗,要不要重拍七十次?”裕进说。
  袁松茂转过头来,“嘘。”
  印子的手指头、皮肤都皱了。
  导演看着努力演出毫无怨言的刘印子,问摄影师:“你看怎么样?”
  “你我都是有经验的人。”
  “是,刘印子小姐指日飞升。”
  “你看她印堂已透出晶光,压都压不住。”
  “真人漂亮,镜头下更清丽。”
  “我是你,就实时同她签三年约。”
  这一切,都听在裕进耳中。
  他听他们讲得那么神奇玄妙,不禁好笑。
  广告拍到天亮,裕进寸步不离,奇怪,一点也不闷不累,只要能够见到她,已经很高兴。
  终于拍完了,大家都松口气,笑容与肩膀都垮下来,预备收工,印子却还在多谢每一个工作人员。
  裕进过去轻轻说:“我送你。”
  她转头说:“你救了我,我都拍得要哭了,几十双眼睛盯着我淋浴,幸亏你带着美食出现,转移他们注意力。”
  裕进安慰她:“许多美女选举的参赛者比你今日穿得少。”
  印子笑了。
  她低头收拾杂物,裕进发觉她后颈那个纹身图案变了样子,这次,是一个“美”字。
  “咦。”他说。
  “啊,”印子摸一摸后颈,“不是真的纹身,不过是用印度墨画上去的图案,导演说:‘给一个特写,添些震撼感’。”
  裕进还是第一次听到印度墨。
  印子自化妆箱取出一小瓶墨色墨水,“是用水腊树花汁制成的墨水,给皮肤吸收之后,历久不退,印度妇女用它在手脚上描花,以示吉祥。”
  她用化妆笔蘸了墨水在他手臂上写了一个“力”字。
  裕进说:“我见过,尤其是新娘子的手心手背,画得密密麻麻。”
  这时,最后一个工作人员啪一声关掉水银灯离去。
  两个年轻人在黑暗中笑了。
  裕进送她回家,鼓起勇气问:“星期天有空吗?”
  “我要跟乔小姐开工。”
  裕进涨红面孔,刚以为没希望了,她却又说:“收工我打电话给你。”
  他忙不迭点头。
  她蓦然抬头,“糟,下雨了。”
  “下雨有甚么可怕?”
  印子却笑起来,“我家全屋漏水,我得帮阿妈准备盆碗接水,不与你说了,再见。”
  她奔向前,又回转来说:“谢谢你。”
  然后奔进旧楼。
  裕进下车,抬头在晨曦的大雨中看向天台的僭建屋。一间漏水铁皮屋里住着这样的明媚。才十七八岁就得养家养自己,整个大包袱挑在肩上,是甚么样的人家这样早就叫女孩子出来挣钱?
  裕进有点欷歔。
  他终于上车走了。
         ※        ※         ※
  裕进回到家,祖父母在等他。
  祖母眼尖,“哗,天亮才返,淋得似落汤鸡,添了纹身。”
  裕进笑:“怎么不骂我?”
  “你不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责任,我才不会得罪你,孙子净用来疼惜,宠坏了也应该。”
  裕进更是哈哈大笑。
  “纹身不是真的,隔段时间可以洗脱。”
  “你妈叫你打电话回去,讲中文。”
  “立刻打,这难不倒我。”
  “她说,裕逵在三岁时普通话已十分流利,你只会说‘你好吗?’。”
  裕进想一想:“还有‘再见’、‘谢谢’。”
  “还有时时玩通宵。”祖父揶揄他。
  裕进找到母亲,“你好吗?我累,我睡,来不及,唉,”他改用英语:“宁学拉丁文,不学中文。”
  “裕进,真挂住你,家里没了你咚咚咚跑上跑下的脚步声,十分寂寞。”
  裕进诧异:“妈妈,我十岁之后就已经不再咚咚咚乱跑。”
  老妈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叫裕进恻然。
  “大学来信,已收你九月读硕士班。”
  裕进不出声。
  “稍后我们或许来看你。”
  裕进忽然打了一个呵欠,捱了通宵,终于累了。母亲叮嘱几句,挂上电话。裕进接着去上课。
  只觉得常用的三千个中文字中,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邓老师看着他,“照说呢,上中文课不得担天望地,用手撑腮,头伏在桌上。”
  “对不起老师。”
  “但你自幼受西方教育,你们重视自我,不受规矩束缚。”
  裕进笑了。
  “奇就奇在学得比我们还多。”
  “不,每个实验室里都有出色的华人学者。”
  “可是他们读得那样苦:自律、忘我、遵守规则……”
  裕进说:“只要达到目标就好。”
  “学习过程应当是享受,不是折磨。”
  裕进忽然问:“爱情呢?”
  老师却开放地与他讨论:“爱一个人,少不免患得患失。”
  裕进点头,“是应该欢愉的吧!”
  老师温和地答:“看你爱的是谁。”
  裕进用力擦手臂上的“力”字,“爱得愈深,是否愈吃苦?”
  “对方不一定爱你啊!”
  “那又该怎么办呢?”
  “理智的人,应当知难而退。”
  裕进不出声,把头埋在手臂中。邓老师心想:这大男孩,爱上了谁呢?
  “咦,”裕进忽然发觉:“我的中文几时说得这样好?”
  “因为我不谙英文,你只得陪我讲中文。”
  “谢谢老师。”
         ※        ※         ※
  回到家,裕进滚在床上,一下子睡着。在很深很深的黑梦中,他看到了印子,她大眼睛忧心忡忡,“裕进,我家漏水”,“我帮你”,他说,可是整个屋顶像筛子一样,裕进根本帮不到。
  电话铃响了又响,把他叫醒。是袁松茂的声音:“开电视,扭到第七台。”
  裕进惺忪,“好好好。”
  荧幕上出现巧笑倩兮的刘印子,裕进清醒了。经过计算机背景处理,在室内淋浴的她忽然出现在瀑布下,清绿的山崖,洁白的水花,使秀丽的她看上去像个仙子。
  “怎么样?”
  裕进不知如何回答。
  “人人赞好,有口皆碑,裕进,我爸高兴得不得了,发下奖金,说我是可造之才,承继天祥广告公司有望。”
  “没想到这么快播出来。”
  “急不及待呀。”
  “有没有请印子拍第二个广告?”
  “已在进行中,这次,是洗发水。”
  还是得洗。
  “还有一个卫生巾的广告在接洽中。”收入好了!也许可以搬到一间不漏水的公寓去。
  “你与印子进行得怎么样,接吻没有?”
  “嗄!”
  袁松茂啧啧连声,“速度太慢了。”啪一声扔下电话。
  裕进整晚等广告再播,小心录起来,一次又一次欣赏。
  祖母探头过来,“咦,这是谁?”
  裕进连忙拉着她一起看,“祖母,这个女孩子可漂亮?”
  祖母看完了片段,微笑不语,在她眼中,所有青春女都有三分姿色,都差不多样子,到了某一年纪,相由心生,若不努力修炼内涵,后果堪虞。
  “果然是一个模特儿。”
  “祖母,她会成名。”
  祖母忽然找来一个小小册子,翻到某一页,“裕进,你知道爱莉迪坚逊?”
  “美国十九世纪著名女作家及诗人。”
  “迪坚逊一早写了这首诗,你读给我听。”
  裕进接过轻轻读出。
  “我是无名小卒,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氏吗?
  我们可成为一对。
  别说出去,他们会大肆宣扬-你知道。
  做名人是多么累。
  多么扰攘,像一只青蛙,将姓名喋喋,整个六月般生命,诉诸倾慕的沼泽!”
  读毕,裕进不出声。
  半晌,祖母说:“不过,这话也只有最出名的名人,厌倦了出名,看穿了名气的大作家才敢说。”
  “可不是,把群众视作一片沼泽,把喜风头的人讽刺比青蛙。”
  祖母微笑,“所以,名气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拥有了也不稀罕。”
  “有了名,才有利,印子需要负担家里。”
  祖母点头,“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        ※         ※
  星期六,家里电话响了。
  是印子的声音。
  裕进惊喜,“咦,不是说要工作吗?”
  “孟小姐看到广告,说我不会专心工作,已开除我。”
  印子语气沮丧,说不出的低落。
  明显地,有人已开始妒忌,打压要趁早。
  “你不是已与天祥签约?”
  “计部头,不是算月薪,我怕开销不够。”
  “你愿意出来谈谈吗?”
  “在半月咖啡座见面吧。”
  裕进早半小时到商场,到处逛,看到一家小小纹身店。
  一个女孩子出来招呼他:“随便参观。”
  她打扮成六十年代嬉皮士模样,耳后有一和平标志纹身,额前一颗朱砂,最奇突的是,舌尖上打一枚钉子。
  她像是知道客人想些甚么,笑笑答:“不,不痛,是,吃冰淇淋有点不方便。”
  裕进笑了。
  “假如一时不能决定,我们有纹身印贴出售。”
  裕进心一动,“有无印度墨?”
  “你说的是指甲花汁?这包粉末冲水调和,可作多种用途。”
  裕进立刻买下。
  时间差不多,裕进赶去咖啡座。
  印子迟了十分钟,裕进心甘情愿等候。
  真凑巧,她额中央也有一点红色朱砂装饰。
  裕进用手轻轻一指,“这叫做并蒂,印裔妇孺用来辟邪。”
  “昨天拍的化妆广告,一时擦不掉。”
  “是洗头水吗?”
  “不,牛仔裤。”
  “那多好,至少穿着衣服,有进步。”
  才说出口,已经知道造次,立刻用手堵着嘴。
  可幸印子没生气,只是伸手打他手臂。
  “别担心收入,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是半个外国人,怎么会知道这种谚语?”
  “我正努力学中文。”
  “别喝茶了,陪我到沙滩走走。”
  裕进车厢里有小小沙滩椅,摊开来让印子坐在树荫下。
  半晌,印子松弛下来,诉说心事。
  “去年,母亲工作的小制衣厂结束,她失业至今。”
  裕进不予置评,只借出耳朵,这年头,中年妇女不好找工作。
  “我们家手头一向不宽松,如今更加困难,我只好努力工作。”
  “你也没闲着。”
  印子心急如焚,“我希望走红,喊高价,拿钱回家,安置妈妈及妹妹。”
  裕进意外,“你还有妹妹?”
  印子露出笑容,“是,十五岁,读高中,非常调皮。”
  那负担可真不轻。
         ※        ※         ※
  裕进忍不住问一句:“你父亲呢?”
  印子看着远处,“十年前已拋弃我们,走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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