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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她的二三事

_5 亦舒(现代)
  这么快?一定是贺成公司全体同事出动帮手。
  芳好松弛下来,在车上已经睡熟。
  阿忠不忍心叫醒她,她却睁开眼。
  “到了。”她自己开门下车。
  阿忠拎着行李陪她到门口,看她进去了,才用电话通知叶太太:“大小姐回了家。”
  芳好进了门,一直走进睡房,躺在自己床上,昏睡过去。
  从前下了飞机还可以直接回公司做半日工开半天会,现在连淋浴的精力都没有。
  芳好不再讨论自己是否今非昔比,她结结实实睡了十个钟头。
  梦乡真好真温馨,怪不得很多人不大愿意醒来,华人文化与梦有不可分解的纠缠:庄子梦见蝴蝶、杜丽娘游园惊梦,怡红公子在一座红楼里做梦,有人趁黄梁未熟时也做了一个梦,苏轼说,他夜来幽梦忽还乡,看到亡妻在小轩窗下正梳妆……
  芳好这一觉睡得好不香甜。
  电话铃响了又响。
  终于有人不耐烦,用锁匙开了大门进来。
  芳好醒转,“是结好吗?”妹妹有她家门匙。
  结好身上一股薰衣草清香,脱下外套,一身杏色凯斯咪衣裤。
  “姐你衣服都不脱就睡,太可怜了,为什么不多带几个伙计出门?”
  “力不到,不为财。”
  “妈妈好像还有点节蓄。”
  “妈妈自己也要用。”
  结好咕哝:“这番话不是明说给我听吗?”
  “不关你事,”芳好笑,“你已是方家的人,以后吃用全归方家。”
  “姐,到我家来看看,给点意见。”
  “一定美奂美伦,装修得像建筑文摘里示范单位般。”
  “去,快去梳洗。”
  “我得回公司。”
  “星期六,回去干什么?”
  “看报纸打电话也好。”
  “哪里才是你的家?”
  芳好答:“公司有盈余,不知多高兴。”
  梳洗完毕,芳好才看到妹妹戴着硕大洁白的钻石耳环。
  方家是高尚人家,善待媳妇。
  “已知会父亲?”
  结好抬起头,“我不想忤逆母亲意思,她不想见到他,他另外有一个家,根本不在乎我们,通知他等于骚扰他。”
  芳好披上外套,“你的婚礼由你作主。”
  她跟妹妹出门。
  车子驶上山,一路上大厦矗立,像碑林一般,把海港挡得密密实实,车子忽然在弯路上一转,柳暗花明,在一处平台停下。
  这个地方比较宽敞,也可以呼吸到新鲜一点的空气。
  芳好下车,“位置很好。”
  “请移玉步。”
  上了楼,结好掏出锁匙开门。
  “装修由伊芬爱伦负责。”
  舒服大方别致不在话下,芳好却不打算久留,喝了咖啡,她对妹妹说:“祝你福寿康宁,五世其昌。”
  “芳好,你呢?”
  芳好微笑,“我做牛做马,无怨无悔。”
  结好说不出话来。
  “我要走了。”
  她回到公司,已是中午,接待员却没有走,一见芳好便说:“叶小姐,欢迎凯旋回来。”
  这样会说话,芳好微微笑。
  “叶小姐,有客人在会客室等你。”
  “谁?”
  “他说,他也姓叶。”
  芳好耳畔嗡一声,立刻走进会客室。
  那客人转过头来,俗称盐与胡椒般灰白头发,十分好看,身型挺直,一点不显老。
  他笑着招呼:“芳好。”
  芳好连忙说:“爸,你为什么不预早通知我?”
  那人正是她生父叶无敌。
  “你呢,你结婚又何曾通知我?”
  芳好笑,“爸,结婚的是结好,不是我。”
  “是结好嫁方有成?”叶先生错愕。
  “是呀,有成比我小一截,怎会是我对象?”
  “不,我记得方家还有一个儿子,比你大一点。”
  “那是方有贺。”
  叶先生坐下叹口气,“原来是结好要结婚。”
  “是呀,你搞错了。”
  秘书捧出茶点。
  叶先生对女儿说:“让我看看你。”
  “老了。”
  叶先生微笑,“父母在堂,怎可说老。”
  芳好无限感慨,她不敢言,亦不敢怒,心中怨怼,半句不敢透露,对父亲仍然十分尊敬。
  “方家那两个男孩我都认识,人品还算不错。”
  芳好不出声。
  “芳好,你太瘦了,一定是辛苦的缘故,听说公司业绩不错。”
  芳好端着茶杯与父亲闲话家常。
  上次与他见面是几时?
  她毕业那日,他来观礼,七年了。交通如此方便的廿一世纪,父女竟然七年未见。
  这是什么缘故?
  她心恻然,有点不敢相信父亲真的坐在她面前,也许不过是思念过度,幻觉似真。
  只听得父亲说:“我带来一点礼物,请交给她们。”
  他取出一只盒子。
  “是首饰吗?”
  “是我们两人的意思,送一套纪念金币。”
  “我代结好谢谢你们,弟弟们好吗?”
  “人顽皮,成绩差,心散,不愿专心。”
  “还小,大一点会改过来。”
  “同你小时的凝聚力是不能比。”
  芳好连忙说:“我比较笨,不专心不行。”
  叶先生只得笑,“这是我最新地址及电话,欢迎你有空来探访我们。”
  “一定。”
  芳好客套有礼,像对任何长辈一般,处处得体,但是生份得不得了。
  “父亲留几天?”
  “我此刻就去飞机场。”
  芳好难受,七年了,拨多一两日时间与她们相聚都不能够,太过厚彼薄此。
  “再见,芳好。”
  芳好帮父亲穿上长大衣。
  大衣质地轻软,可见他的环境不差,只要他生活好,做女儿的也替他高兴。
  她送他出门,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想说些甚么?可是终于沉默地进了电梯。
  芳好低头,眼泪噗一声落在脚面上。
  她转过头来,看见方有贺站在她面前。
  她颓然说:“你都看见了。”
  有贺轻轻说:“我无意偷窥,我刚来到,我……”
  他不再说话,以免越描越黑。
  如此失态,都叫他看见,芳好低下头。
  有贺又忍不住劝说:“分了手就算了,过些时一定会忘记,伤口慢慢愈合。”
  芳好抬起头来,什么?
  有贺双手插在袋里,缓缓说下去:“那人头发已白,三五七年后,必然老态毕露,届时,要你调转头来照顾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芳好看着他。
  这人,说他聪明,又这样憨钝。
  她轻轻说:“那是家父来送礼给结好。”
  “嗄,”有贺绽出意外笑容,像捡到什么宝贝一样欢喜,“是叶先生?好不年轻,早知立刻打招呼,我即时去准备饭局——”
  “他走了。”
  “呵!这样匆忙?”
  “家母也要负一半责任。”
  两人回会客室坐下,芳好本来还想多说几句,有贺也乐意听她心事,可是海外询问电邮及电传纷沓而至,都有关杜索道夫展览过的内衣品种。
  芳好与助手立刻忙碌起来。
  工作就有这个好处,不由人不收拾闲情,专注投入正经事。
  芳好有贺二人有商有量。
  “不,我们不做女性内衣,这方面毫无空隙可乘,早已堵得死死,高手都争得头崩额裂,无谓染指。”
  “是,我们会考虑设计小童内衣,童装多采多姿,各名家都抢这个市场,可是内衣粗制滥造,并无太多选择,有得发展,可立刻着手研制。”
  “原来特大号以及特特大号有如此庞大市场,比预料中更加理想。”
  芳好兴奋,双眼泛出晶莹光彩。
  有贺看着她,心想:这女子最漂亮是一双大眼,配衬她精致白皙的面孔,秀丽无匹,不过在脂粉丛中,如此淡素,非得留神才能欣赏得到。
  说她聪敏,她却这样大意,存心骗她易如反掌。
  有贺一进门就看见他们父女喁喁细语。
  有贺少年时见过叶先生,立刻认出他,不过不想打扰人家父女相众。
  在电梯大堂,他看见芳好黯然神伤,露出柔弱一面,方有贺恻然,决定误会那是她的分手男友,转移芳好注意,以博一笑。
  那一招十分有效。
  芳好像是愿意拉近距离,说几句心事,可惜公事夺去她的注意力。
  不久贺成催他回去开会,他只得告辞。
  芳好看着他背影。
  人不是坏人,不过名誉欠佳。
  案上有份报纸,登着他走出飞机场的照片:长大衣里边穿着西装,阔步而行,英俊潇洒,比任何一个明星好看。
  可是,正经生意人怎么会上娱乐版,那日幸亏闪避及时,否则连她也拍摄进去,届时水洗不清。
  芳好坐下来。
  抑或,她不是嫌他这种锋头,而是妒忌他生活如此精采?
  有人推门进来。
  是结好来找她。
  “他来过了?”
  芳好把那盒金币奉上。
  结好打开一看,气结,“送这个有甚么用?既不能穿又不能戴,亦不能够做摆设,更不能卖出,只好收保险箱。”
  “将来会得升值。”
  “一定是人家送他,他觉得无用,顺手塞到这边来。”
  “结好,不可这样说话。”
  “我不要。”
  她把盒子扔在一角。“他为什么怕见亲生女儿?”
  “你为什么不去见他?”
  “免遭那个女人白眼。”
  “胡说,你从来没见过他现任伴侣。”
  “我对这个父亲没有感情。”
  “你希望他送你什么?”
  “现款,我宁收现款。”
  “那么,金币卖给我好了。”
  她写张支票交给结好。
  结好收下支票,如释重负,她根本不是需要现款,她不想接受缺席父亲的礼物。
  她对姐姐说:“金币可在年终送给最佳员工当奖品。”
  是吗,芳好从来没在父亲手中得到过什么,她会留下当作纪念。
  不一会有成上来接走结好,顺带给芳好带一盒糕点。
  芳好挑一件粟子蛋糕,其余交同事分派。
  正当她一个人在房内看报纸吃茶点之际,有人通报:“叶小姐,一位区先生找你。”
  “呵,请进来。”
  那一定是蒲东制衣的区氏提早来访。
  芳好站起来欢迎,但是进门来的,却是区汝棠。
  芳好怔住。
  怎么会是他。
  她心中只有蒲东制衣,再也没想到是这个人。
  有贺说得对,再大的伤痕慢慢也会愈合,人又活下来了。
  芳好停一停神招呼他,“请坐。”
  区汝棠笑笑,“仍是粟子蛋糕?记得一次你吃这个吃得饱滞,要看医生。”
  芳好不出声。
  他坐下来:“听说蝴蝶公司的咖啡用夏威夷蓝山牌,特别香浓。”
  助手已经斟出奉上。
  区汝棠喝一口放下。
  芳好看着他,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芳好,我手上有一只新产品,想找商家合作。”
  芳好轻轻说:“我可以介绍几间可靠的生产商给你。”
  “我已接洽过黎氏及杨氏:他们不感兴趣。”
  “店大欺客,最不要得行为。”
  “我想到了你。”
  “蝴蝶是一个小代理,我们好像一间出版社,我们不做印刷,也不写作,我们找到有潜力作家,才与印刷厂接洽,出版图书,中间赚一个佣金。”
  “可是蝴蝶声誉很好,许多新人都得到机会。”
  “你有什么新产品?”
  “全在这里,芳好,你是识货内行之人,请参阅,这张是资料磁碟。”
  “是否一种新款神奇衣料,可使人年轻十年?”
  “是—种新防细菌原料。”
  “我答应你会好好研究。”
  “谢谢你。”
  他熟络地取过芳好面前的蛋糕碟子,把剩余蛋糕吃完。
  区汝棠告辞。
  他离开以后,芳好发呆。
  这人故意做出一连串亲昵动作,用来打动她,提醒他俩与众不同的关系。
  效果却相反,不止是暧昧,简直有点猥琐。
  比较起来,方家两个男生活泼爽朗得多。
  区汝棠带着新发明上来寻求合作,为什么不找日籍亲戚投资?想必是东洋人经济太差,不愿冒险。
  要不,他与姻亲的关系不大好。
  芳好不想猜测,她把瓷碟收好,问母亲家吃饭。
  叶太太讽刺她,“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
  芳好不出声。
  又担心,“瘦了一个圈,何故?”
  “妈妈,”芳好握着她的手,“为何还自称叶太太?”
  她母亲一怔,随即叹口气?“不然叫什么?陶女土,抑或陶小姐,还是陶大姐?女性到了中年,选衣物难,找称呼也难,有儿有女,不叫太太叫甚么?利氏去世快三十周年,他遗孀仍然叫利夫人。”
  “若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呢?”
  “若是董事长,叫王董事,若是署长,叫张署长。”
  “没有工作呢?”
  “既无丈夫,又无工作,这叫什么?叫脚底泥。”
  芳好忍不住嗤一声笑。
  叶太太说下去:“我也想过这点,待你俩都出嫁之后,我了无牵挂,才改姓换名未迟。”
  “喂,”芳好大奇,“这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缘何把账算在我们头上?”
  “做叶太太,顶多被人说是弃妇,做陶女士,彷佛已经抛夫离子,亲家会有疑惑。”
  “妈妈太多心,何必理会他人说什么。”
  “芳好,太潇洒等于不合群,人是群居动物呢。”
  “妈妈讲起社会学来了。”
  “芳好,”叶太太凝视大女,“近日你心情大佳,渐有笑容,为什么?”
  “妈,蝴蝶接了几十万打生意。”
  “不是因为方有贺?”
  “谁,呵,那人。”
  “你们现在是亲戚了。”
  “对,妹夫兄长是我什么人?”
  连叶太太都迟疑,“可是表兄?”
  芳好又笑。
  叶太太问:“亮佳什么时候回来?去了这么久,她很少这样飘忽。”
  就在这个时候,佣人进来说:“李小姐英国长途电话找大小姐。”
  芳好心一动,一定有重要的事。
  叶太太在一旁说:“让我也说两句,我左臂五十肩旧患复发,疼痛难当,那只药膏已用罄……”
  “亮佳?”
  “芳好,我与泳洋在一小时前注册结婚。”
  芳好笑出来,“恭喜你,终于下了决心。”
  亮佳似乎有点哽咽,“感觉很幸福,大抵是做对了第一步,以后还得小心经营。”
  “对,婚姻不是婚礼,祝君幸运。”
  叶太太在一旁紧张地问:“什么事,什么事?”
  芳好把电话交到叶太太手中。
  叶太太听了一会,“哎呀”一声叫出来。
  她的小女与谊女都嫁出去了。
  倘若芳好也有归宿,她可死得暝目。
  叶太大泪盈于睫,“泳洋若对你无礼,你回娘家来,我替你出气。”
  芳好说:“妈,你别挑拨离间。”
  亮佳说:“我们稍后乘夜班飞机回来。”
  “不必急。”
  “我们情愿到南太平洋蜜月。”
  “我叫阿忠来接你们。”
  叶太太喜极而泣,“一直拖延,又有龃龉,以为有缘无份,却又忽然礼成。”
  “亮佳是幸运星。”
  “她少年时吃了多少苦。”
  芳好吟说:“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叶太太又急起来,“他俩住什么地方?”
  “相爱的人住哪里不一样,小单位也够温馨。”
  叶太太看着大女,“像你这样毫不计较的女子为何还无对象?”
  芳好不出声。
  “世人没有眼光。”
  “你是我生母,你当然那样想,在旁人眼中,我不过是孤僻的大龄女。”
  叶太太忽然落泪,“那么芳好陪妈妈一辈子好了,搬回家来住,妈妈照顾你三餐一宿。”
  芳好为母女这样婆妈而觉无限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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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故 整理制作
第6章
  稍后,方家派人送圣诞礼物来。
  叶太太叫人把礼物拆开来看,有一张手织凯丝咪羊毛毯子叫她特别欣赏。
  负责送礼的秘书笑说:“都由方先生亲手挑选。”
  芳好掩嘴,他最会讨女子欢喜。
  叶太太说:“不用这样厚礼。”
  秘书又说:“他们兄弟异常亲爱。”
  芳好手中拿着一只手制水晶玻璃球纸镇,做得精美,隐约可见绿色五大洲及蓝色海洋,还有白色云层。
  “呵,送这个给你?芳好,他没把你当庸脂俗粉,这是祝你掌握世界。”
  芳好放下小地球。
  其余礼物有糕点果仁香槟等。
  “芳好,你送一只金表回礼。”
  “他什么金表没有,不用锦上添花。”
  叶太太说:“你对他很了解。”
  “代他捐一笔款子到宣明会也就是了。”
  “你俩不落俗套。”
  芳好觉得好笑,母亲硬是要把他们两人拉到一起。
  “大小姐又有电话。”
  这次是方有贺打来,“我在美国会所吃山核桃馅饼,你要不要分享?”
  “我不出来了。”
  有贺像一个少年追求女生般磨着她,“那么,我接你去看电影。”
  “我不喜坐黑暗里浪费光阴。”
  他仍不放弃,“我到伯母家来吃饭。”
  “你愿意陪她?再好没有,拜托你了,我还有事要做。”
  有贺气结,放下电话。
  他听得邻座有几个男女小声说大声笑。
  ——“……真是豪放,亲自帮男模特儿剃毛。”
  “玉手随意放在男人器官上。”
  “上下其手,动作多多,假公济私。”
  “不知是色情抑或情色。”
  听到这里,有贺已经变色。
  这是在说谁?
  他侧着脸看过去,原来是黎氏制衣的几个高层人员聚会闲谈,男人神色兴奋猥琐,女人附和奸笑。
  有贺按捺住脾气,结账想离开是非之地。
  他们忽然提到人名。
  “叶大小姐真是英雌。”
  “替女人出头,替女人争气。”
  有贺霍一声站起来转过身子。
  那班人看到他,开头还在笑,随即想起近日方氏与叶氏关系亲密,僵住了。
  有贺并不肯就此罢手。
  他走到那一桌面前,伸手大力一拍,桌上所有杯碟跳了一下,他厉声指着一个男子,“你,站起来!”
  那人缩到一角。
  另外有人劝说:“阿方,这样动气干什么?”
  方有贺斥责:“形容得活灵活现,你,她摸过你?”
  那人连忙摇手,“不,不。”
  方有贺又大声问另一人,“她剃光你的毛?”
  这时会所领班闻声赶过来,安抚说:“方先生,你要的山核桃馅饼做好了,厨房伙计手脚稍慢,别动气,已替你包妥,请跟我来。”
  做好做歹把他拉开。
  方有贺临走丢下一句:“说下流话的,乃是下流人。”
  他开车风驰电掣往山顶兜了一个圈,在避车处停车,看着日益狭窄的港口。
  他随着释然地笑了。
  当众说是非与当众骂人,真不知谁比谁更无修养,实属五十步笑一百步。
  为何这样鲁莽?他也弄不清楚。
  他痛惜叶芳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把车驶下山去。
  有贺将热馅饼送到叶家。
  叶太太连忙下楼来招呼:“有贺,自己人了还这么客气。”
  “芳好呢?”
  “回公司去了,快,去找她,带她去看戏吃饭。”
  有贺笑,“我试试看。”
  他始终没在蝴蝶公司出现。
  方有贺叫其他的事情绊住了。
  他在街边书报摊上看到血红色斗大字眼:“伏贞贞怀孕三月拟做未婚妈妈”
  他连忙丢下纸币买了一本回公司细阅。
  读完之后脸色发青,同秘书说:“找伏小姐,请她即刻来一趟,派司机去接。”
  秘书一眼看到他手中也有这本周刊,不敢待慢,立刻去打电话。
  片刻回报:“伏小姐在家,她说立刻就来。”
  有贺在办公室踱步。
  说是说即刻来,也等了大半个钟头。
  伏贞贞戴一顶渔夫帽,遮住容貌,头发没有梳理,纠结成一堆堆,便服下罩件长大衣,但是忘记换鞋,仍穿着钉珠片的高跟拖鞋。
  换上别人,这样邋遢,早成乞妇,伏贞贞却只像流浪儿,进得房来,她忍不住嚎哭。
  方有贺紧紧拥抱她,“有话对我说好了,我全权负责,我爱的人,我爱一辈子。”
  贞贞哭得更厉害。
  有贺斟一杯拔兰地给她。
  他蹲下,“你要哭,尽管哭。”
  她窝在沙发里哭得倦了,大约许多天没睡好,喝了酒,沉沉睡去。
  有贺在她身边处理文件。
  半晌,她惊醒,眼睛与鼻子红红,搞到这种田地,她仍然是个美人。
  有贺叫人送一杯熟可可进来给她。
  “告诉我,发生甚么事。”
  贞贞说:“我好些了,我可以走了。”
  “坐下。”
  贞贞说:“我们已经分手,记得吗?”
  “我们仍是朋友。”
  “荒谬,若是朋友,何用分手。”
  有贺不再与她论理,“你可有怀孕?”
  贞贞颓然坐下,点点头。
  “打算生下这孩子,抑或不?”
  贞贞垂头。
  “是因为想要他,才闹出这么多事吧,否则静悄悄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
  贞贞抬起头,“有贺,你始终是个明白人。”
  “据杂志报道,对方不愿认头。”
  “是。”
  “贞贞,你也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你怎么会同这种人开谈判。”
  贞贞倒也老实坦白,“你宠坏了我,我以为人人都爱我。”
  有贺叹口气,他用手帕抹去额角上的汗。
  “这种负面新闻对你前途有影响。”
  贞贞苦涩反问:“我一向有什么前途?多给一次机会脱衣,多拍一套情欲戏,是这样的前程?”
  “你不该威逼人家娶你。”
  “我想结婚。”
  “你真任性,贞贞,在社会里吃了那么多苦,仍然没有学乖,你确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贞贞答:“也许我太过幸运,我一脱成名,颠倒众生,全拜倒在我脚下。”
  有贺气结,接上去揶揄:“直至你要同他们结婚。”
  贞贞不出声,赌气地坐着,半晌又落泪。
  “真想要这个孩子,不如退出影坛,修身养性,开始新生活,你做得到吗?”
  贞贞瞪着他:“你做得到吗?”
  有贺无奈,“你真顽劣。”
  “你当初也是为了这个才喜欢我,后来觉得有钱人家的老小姐才会是贤妻,藉故抛弃我。”
  说起芳好,有贺的心牵动,他叹气。
  “贞贞,答应我,不要再同那个人纠缠,也切勿向记者开口,你要自爱,未婚生子是一种选择,但硬要某人承担未免无赖。”
  贞贞静了一刻,轻轻说:“你的大道理我一概不懂,所以你不会选我做妻子。”
  “贞贞,你是晶光四射的艳女,切勿哭哭啼啼示弱,你私蓄也不少,换了金砖,可以扔死这种纨绔子弟,何用求他。”
  贞贞仰起头,想一想,“你说得对,有贺,你了解我,你对我好。”
  “我支持你,贞贞。”
  她握住他的手,“老小姐呢,她会不会生气,她会放你一马?”
  有贺疲乏地笑。
  芳好有正眼看过他吗,不见得。
  “我叫人陪你去看医生,请你详加考虑,有关新生命的去向。”
  贞贞捧着头,“我无法集中精神。”
  “搬到我家小住,静静思想。”
  “有贺,记者——”
  “管他呢。”
  “有贺,不枉我爱你这些日子。”
  方有贺不出声。
  爱人的代价非常高昂。
  第二天日报娱乐版头条新闻:“旧情复炽。”
  正是戴渔夫帽的伏贞贞与方有贺登上豪华房车的情形。
  叶太太头一个着急,到处找亮佳。
  亮佳深宵才到家,清晨电话铃响,听了几句,立刻起床梳洗。
  新婚丈夫问她:“去哪里?”
  亮佳正刷牙,“呜噢噢。”
  “叶太太找?什么事?”
  亮佳吐出牙膏,“大事,方有贺摇摆不定,大小姐恐怕要伤心。”
  林泳洋嗤一声笑,“自头到尾,大小姐正眼也没看过方有贺一眼。”
  “是吗,”亮佳穿衣,“你们男人这样想?”
  “你有什么见解?”
  亮佳笑,“我去去就回。”
  泳洋点头,“你可得最佳员工奖。”
  亮佳一进叶家就看见沮丧的叶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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