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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橙-阿麦从军

_9 鲜橙(现代)
  阿麦自己也不知道商易之送这书来是什么意思,又怎么来回答他的问题,再说她又不愿和张士强说太多,勉强笑道:“没事,这书是我今天在元帅那里翻看的,想是元帅希望我多学习些兵法吧。”
  张士强不解:“那这是好事啊,大人为何还——”
  “我只是怕和唐将军私下饮酒会惹元帅不悦,毕竟这算是违反军纪的事情。”阿麦打断张士强,又说道:“再者说部下私交过密总会惹长官不喜,这是常理。”
  见张士强仍是一脸担心模样,阿麦笑道:“没事,咱们元帅不是心窄之人,别担心了,快去睡吧,明日里才有得忙呢。”
  听阿麦如此说,张士强这才将信将疑地离去。
  阿麦也懒得脱衣,只和衣往床上一躺,但想要入睡谈何容易,闭上眼睛满脑子的都是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眼见着窗外已蒙蒙发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张士强在外面把门拍得砰砰作响,喊道:“大人,大人!”
  阿麦从床上爬起身来去开门,脚一沾地就觉得一阵眩晕,一下子又坐回到了床上,只觉得头痛欲裂,反而比昨夜时更重了三分。
  张士强只当阿麦还在沉睡,还在外面拍着门:“大人,该起了,元帅命各营人马齐聚校场呢。”
  王七等人早已经披挂整齐等在院中,见阿麦久无动静,王七忍不住问张士强道:“大人怎么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旁边另外一名军官横王七一眼道:“胡说,大人好好的能出什么事?”
  几人正低声嘀咕阿麦已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众人见她果然面色苍白心中不觉都有些诧异,唯有张士强知道她是昨日饮酒太多,想要问她是否需要他去寻些醒酒的东西来,却又怕别人知道她私下和唐绍义纵酒,只得把话压在了舌下。
  阿麦见众人都在等自己,歉意地笑道:“可能是昨夜受了些风,睡得沉了些,让大伙久等了,实在抱歉。”
  这世上哪里有长官对自己说抱歉的道理,众人听她如此说都道无妨无妨,有几个周全的还上前问阿麦现在如何,是否需要找个郎中来。阿麦推说不用,见时辰已晚忙领着众人往校场赶,一路上大伙都走得匆急,可到达校场时还是晚了些,虽然没有误了时辰,可却成了最后到的一营军官。
  阿麦不敢多说,只低着头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商易之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回身去对前来宣旨的官员说道:“请大人宣旨吧。”
  那官员展开圣旨开始宣读,阿麦凝神听着,只觉得言辞晦涩难懂,听了半天也只懂了个大概。待圣旨宣读完毕,商易之领着众人谢恩,然后又派人送那官员先行去休息,这才转回身来面对众人。
  阿麦见商易之眼神扫过众人之后便往自己身上投了过来,忙心虚地避过他的视线,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果然就听商易之寒声说道:“来人,将第七营主将麦穗拉下去鞭责二百!”
  在场的军官闻言都是一愣,唐绍义反应过来后就要出列,却被身边的张生死死拉住胳膊。众人还在发愣,两个军士已上前架了阿麦要走。唐绍义见此,再不顾张生的暗示,一把甩开他的手臂,上前一步单膝跪下说道:“请元帅饶过麦将军。”
  其他军官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跟在后面求情。商易之看一眼垂头不语的阿麦,对众人冷笑道:“还要饶过?慢军当斩,只鞭他二百已是饶他,你们还要我如何饶他?”
  众人被商易之噎得均是一愣。
  第七营的其他军官因官阶低微本在后面,这时也走上前来,齐刷刷在阿麦身后跪下,喊道:“麦将军迟到只因我等,我等愿替麦将军受罚。”
  商易之面上笑容更冷,说道:“本就少不了你们的,不过既然你们愿意替他受罚,那我就成全你们,来人,全部拉下去鞭责四百,把他家将军的也一起打了。”他说着又看向阿麦,吩咐军士道:“把麦将军放开,让他去监督施刑。”
  架着阿麦的那两名军士退下,阿麦这才抬起头来默默地看了商易之片刻,然后平静地说道:“末将犯法何需部下来顶,再说他们迟到均因我睡过了头,责罚理应我来受。我营中在此一共五人,算上末将的二百一共是一千二百鞭,末将领了。”
  鞭责
  各营将领听阿麦如此说均是大惊,鞭扑虽然是示辱之用的轻刑,可这一千二百鞭要是打下来,铁人也会被打烂了,何况血肉之躯?就算行刑者手下留情能留你一口气在,这人身上可是连一块好皮肉也不会有了。众人皆知阿麦乃是商易之的亲卫起身,又和军师徐静的关系非比寻常,向来深得商易之和徐静的青睐,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商易之竟然只因她是最后一个到就要于她,而她更是发犟,自己要领一千二百鞭。
  商易之怒极而笑,望着阿麦道:“好,好,来人,给我拖下去打!”
  “元帅!”唐绍义膝行两步,抬头说道:“元帅,麦将军只是晚到并非误了时辰迟到,况且是昨夜——”
  “唐将军!”阿麦出声喝道,“我第七营的事情与唐将军何干?”
  “阿麦!”唐绍义叫道,转头又求商易之道:“元帅,打不得!”
  众人也忙跪下替阿麦求情,校场之上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得到消息赶来的徐静看到的就是这个混乱场面。
  徐静虽然名为军师,实际上却只是商易之的幕僚,并无军衔,所以今天也乐得躲个清静,并没有前来校场。谁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听人来报说商易之要鞭责阿麦。徐静开始只道是商易之吓唬阿麦,所以也并未着急,只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往校场走,还没走到半路又迎面撞上了赶来报信的小侍卫,这才知道商易之是真发了火,不但是真要打阿麦,还要鞭责一千二百鞭。徐静乍听这数一愣,心道这真要打了,且不说阿麦的身份要露馅,性命怕是都保不住了,徐静这才赶紧一溜小跑地往校场赶,来到校场正好看见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阿麦被两个军士架着正要往外面拖。
  “元帅,打不得!”徐静急忙喊道。
  商易之见是徐静来了,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叫了徐静一声“徐先生”,然后才压着怒气问道:“他坏我军法,如何打不得?”
  徐静见商易之如此问,心中不由大松了口气,如果商易之真想打死阿麦的话,绝不会如此接他的话,他既然这样问了,明摆着就是想让自己给他个台阶下。只是不知这阿麦如何惹了他,又让他无法下台才会惹他如此发怒。
  徐静心神既定,便轻捋着胡须微笑道:“不是打不得,而是一千二百鞭打不得。”
  “先生此话怎讲?”商易之问道。
  徐静看一眼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的阿麦,又扫一眼跪在地上急切看着自己的唐绍义等人,含笑说道:“麦将军有错,自然打得他的二百鞭,但是他营中部下的鞭子却不能由他来替。军法非同儿戏,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怎容他人来替?如若这样,那以后他人犯法如何处置,是否也能找人来替?长官可以替部下挨鞭子,那么部下是否可以替长官掉脑袋?如此下去,置军法威严于何地?”
  商易之沉默不语,徐静见此又转向跪在地上的王七等人,问道:“老夫这样说你等可是服气?”
  “服气,服气,我等心服口服。”王七等人连忙答道,“我等愿领二百鞭责。”
  徐静微笑,转身又看向商易之:“元帅意下如何?”
  商易之瞥一眼阿麦,缓和了语气说道:“先生言之有理。”
  “既然如此,麦将军违反军纪理应受鞭责二百,不过——”徐静停顿了下,接着说道:“老夫昨夜见过麦将军,麦将军的确是因身体不适才会来晚,元帅可否容老夫替他求个情,这二百鞭暂且记下,等他身体好了再责。”
  徐静说完笑着看向阿麦,等着阿麦的反应。阿麦心思何等机敏,当然看出徐静这是让自己赶紧向商易之说句软话求饶,可是也不知为何,也许是这些年来她已经跪了太多次,她这一刻一点也不想向商易之跪地求饶,哪怕是用鞭子打死了她也不愿。
  商易之冷冷地看着阿麦,等着她的反应。
  阿麦抬眼和他对视,丝毫不肯避让。
  见两人如此模样,徐静正奇怪间,就听阿麦淡淡说道:“末将谢过先生好意,不过部下因我受责,我怎能独善其身,末将身体已无碍,愿与他们一起受这二百鞭责。”
  此话一出,连徐静也怔住了。商易之眼中寒意暴涨,面上却露出淡淡的笑容来,轻声说道:“那好,既然麦将军身体无恙,那就施刑吧。”
  军士架了阿麦等人就走,唐绍义心急如焚,见状还欲替阿麦求情,不曾想却被徐静按住了,“唐将军不可。”徐静轻声说道,又冲着张生使了个眼色,张生微微点头,悄悄地往后面退去,可只刚退了两步就听商易之厉声喝道:“张生站住!”
  军中鞭刑,受刑者需□上身,双臂吊起,不过因阿麦身为一营主将,所以只卸了她的盔甲,并未脱衣。阿麦走上刑台,望了望两侧的绳索,转头对两边的军士说道:“不用缚了,我不躲就是。”
  这些军士均听说过阿麦狠决的名头,又不愿过分得罪于她,见此倒不强求。阿麦又回身看一眼那执鞭的军士,问道:“听说你们使鞭精准,有种手法就是能打得人皮开肉绽却衣物无损,可是如此?”
  那军士不知阿麦为何如此问,只得点头。
  阿麦轻笑道:“军中物资匮乏,还请你留的我这身袍子完整,不知可否?”
  那军士一愣,他执鞭刑多年,不是没见过上了刑台面不改色的硬角色,还是却还没见过像阿麦这样谈笑风生,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别毁了身上衣物的。
  见那军士点头,阿麦转回身去伸手抓住两边的绳索在手腕上绕了几圈,说道:“开始吧。”
  执鞭军士告了声得罪便开始挥鞭。那鞭子乃是熟牛皮所制,阿麦再怎么狠决也是个女人,不比的军中汉子的皮糙肉厚,只几鞭下去就让阿麦面上变了颜色,可她偏偏不肯向商易之示弱,只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肯呻吟一声,那军士见她如此硬气,心中也有些佩服,手下的劲头不由略收了些,可即便这样,等挨到五十多鞭的时候,阿麦背后已透出血迹来。
  唐绍义哪里还看得下去,一急之下冲过来挡在了阿麦身后。执鞭的军士见状只得停下了手,为难地看着唐绍义,叫道:“唐将军,请不要让小的为难。”
  唐绍义怒道:“我又没有抓住你的手,你尽管打便是。”
  执鞭军士知唐绍义是军中新贵,哪里敢打他,只好停下手站在那里。正僵持间,就听阿麦轻声唤唐绍义,唐绍义连忙转到她面前,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唇瓣已被咬得渗出血来。
  “唐大哥,”阿麦轻唤,深吸了几口凉气才攒出些气力来苦笑道:“你还不明白么?你越是护我,我挨得鞭子越多。”她见唐绍义明显一愣,只得强忍着背后火烧般的疼痛,又解释道:“大哥又不是不知军中忌讳军官私交过密,何苦这样,二百鞭子又打不死我,只不过受些皮肉之苦,挨挨也就过去了,大哥还是让开吧,让他们早些打完了我,我也好少受些疼痛。”
  唐绍义咬牙不语,不过却不再坚持,默默闪开身来走到一旁,只眼看着阿麦受刑。
  阿麦微微一笑,抬头间,不远处的商易之还看向自己这里,嘴角的弧度不由得又大了些。身后的军士又开始挥动鞭子,阿麦本以为打到一定程度也就不觉得疼了,谁知每一鞭落下去都似抽到了心上,让人恨不得把整个身体都蜷起来。阿麦心中默记着数字,还没数到一百的时候,就觉得意识似乎都要从身体上脱离了……就在疼痛都已快消失的那一刻,模模糊糊地听到张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阿麦再次清醒的时候已是深夜,先是听到外面隐约传过来的喝酒喧闹的声音,睁开眼,张士强正守在床边抹着眼泪:“大人何苦要这么倔,也不想想二百鞭是轻易可以受的么,这才一百鞭就打成了这样,要是二百都打下来怎么办?”
  “才打了一百鞭?”阿麦有气无力地问道。
  “嗯,”张士强点头,“元帅说剩下的一百先记着,以后再打。”
  “嗬!”阿麦自嘲地咧嘴,“还不如趁着昏死过去的时候一下子打完呢!”她转头,看到张士强眼圈通红,不由得取笑道:“真丢人,都这么大的人了一怎么就哭,让王七看到了少不得又得骂你。”
  “他才看不到呢,他这会也正在床上趴着呢!咱们营里的人除了我,这会都在床上趴着呢。”张士强一边抹眼泪一边说道,只因他是亲兵,早上并未去校场,反而逃过了这一劫。
  阿麦被他气得一笑,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不由得哎呦了一声。
  张士强大惊,想要看她背上的伤却又不敢下手。
  阿麦费力转头,见自己身上依旧是那件被血浸透却仍然完好无损的战袍,伤口竟然未作任何处理,忍不住骂道:“张二蛋,你死人啊?就不知道替我处理一下伤口?”
  张士强被阿麦骂得手足无措,只得答道:“元帅有令,不许任何人帮你们清洗疗伤。”
  阿麦一怔,随即便明白了商易之的用意。
  张士强犹豫了下,还是小声问道:“元帅是不是已经知道大人的身份了?”
  阿麦不语,过了片刻后才答道:“不只元帅,军师也是知道的。”
  “啊?”张士强失声惊道。
  阿麦苦笑道:“你也是见过我女装模样的,就那个样子稍有些眼力的人就可看出,别说元帅和军师这样的人了。他们怕是早在那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这才会选我去豫州。”
  张士强不由得咋舌,心道元帅和军师果然都是异于常人,他和阿麦一个营帐里睡了多日的都不曾发现她是女子,元帅和军师竟然早就知道了。
  “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拿把剪子来把衣服给我剪开。”阿麦吸着凉气说道。
  张士强连忙去取剪刀,拿过来了却依旧不敢下手。见此,阿麦无奈地说道:“张二蛋,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保命都是最重要的。”
  根由
  张士强连忙去取剪刀,拿过来了却依旧不敢下手。见此,阿麦无奈地说道:“张二蛋,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保命都是最重要的。”
  张士强嗯了一声,拿着剪刀的手悬了半天才敢落下,小心翼翼地把她背后的衣服和裹胸布条从两侧剪开,可接下来却又不敢下手了。阿麦被他面红耳赤的模样气得无语,最后只得气道:“出去,出去吧,去看看王七他们如何了,把剪刀和伤药留下,我自己来好了。”
  张士强如释重负般长松了口气,把剪刀和药瓶都放在阿麦手边,这才往外走,临出门时又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大人自己能行吗?”见阿麦气极,张士强吓得连忙带上门出去了。
  阿麦忍着背后的剧痛强自半撑起身体,外面的衣服倒还好脱,可里面的裹胸布条却早已被污血粘在了背上,阿麦只轻扯了一下就痛得眼冒金星,一下子趴倒在床上,半天才敢喘出那口气来,不想眼泪也跟着刷的一下子流了下来,阿麦顿时觉得心里委屈无比,干脆发狠地把一段布条直接硬扯了下来。
  阿麦这里正痛得涕泪齐流,就听见张士强又推开门回来了,满腔的怒气顿时冲着他发了过去:“滚出去!”
  话未落地,阿麦却愣住了。
  商易之看了她一眼,走到床边淡淡说道:“趴好。”
  阿麦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趴回到床上,任由商易之替她处理背后的伤口。商易之的动作很轻,可即便这样阿麦还是痛得几欲昏厥。
  “可知我为什么罚你?”商易之低声问道。
  阿麦松开紧扣的牙关,颤着声音答道:“私自出营,深夜纵酒。”
  商易之手中动作未停,静默了片刻后一字一顿地说道:“阿麦,你记住,我容你纵你,不是让你来花前月下、对酒当歌的!”
  阿麦连抽了几口凉气,这才敢出声答道:“记住了。”缓了片刻,她又接着说道:“不过,阿麦也有句话要告诉元帅,我来这江北军也不是为了花前月下,对酒当歌的。”
  商易之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替阿麦清洗背部的鞭伤。
  阿麦不愿在他面前示弱,愣是咬着牙不肯吭出一声来,捱到极痛处,更是痛得她身体都战栗起来。每到此时,商易之手下便会停住,待她身体不再抖了才又继续。他是好心,可怎知这样更让阿麦受罪,就这样断断续续,只把阿麦疼得如同受刑一般,几欲死去活来,冷汗把身下的棉被都浸湿了。到后面阿麦实在捱不住了,只得说道:“元帅,您——能不能干脆些,给我个利索?”
  其实商易之额头上也冒了汗,他出身高贵,哪里做过这样伺候人的事情,听阿麦这样说,面上闪过尴尬之色,一狠心把一段紧贴阿麦皮肉的布条一扯而下。
  这一回阿麦再也没能忍住,“啊”地一声惨叫出声。
  徐静刚推开屋门,被阿麦的这声惨叫吓得一跳,一脚踩在门槛上差点绊了个跟头。他抬头,只见商易之正坐在阿麦的床边,而阿麦却赤着背趴在床上,两人齐齐地看向他。徐静一怔,连忙打了个哈哈,赶紧转身往外走:“走错了,走错了。”
  “先生!”商易之和阿麦异口同声地喊道。
  徐静停下,却没转身,只收了刚才玩笑的口气,淡淡说道:“元帅,我替阿麦从营外找了个郎中来,已等在门外。我找元帅还有些事情,请元帅移步到外面。”
  徐静冲着门外点头,一个郎中模样的人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商易之见此默默从床边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徐静转头看了阿麦一眼,跟在商易之身后退了出去。他两人刚出去,那郎中就一下子跪在了阿麦床前,一边磕头一边求道:“求女将军饶命,求女将军饶命,小人家中有老有小全靠小人养活着,求女将军饶过小人一家性命。”
  阿麦看那郎中模样着实可怜,问道:“军师如何交代你的?”
  “军师?”那郎中面现不解之色。
  阿麦暗叹一口气,说道:“就是刚才领你来的那老头。”
  “哦,”那郎中连忙答道:“他问我可擅长治疗外伤,然后许我大量钱财来给您疗伤。”
  “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说让我饶你性命?”阿麦不禁问道。
  那郎中又磕了个头,带着哭音答道:“您营中就有军医,何需让小人一个山间野民过来,再说小人是被几个换了装的军爷从家中硬掳来的,就是没想让小人活着回去啊。”
  阿麦心道这还真是徐静的风格,看来他是想要把这郎中事后灭口的。不过这郎中能想到这些倒也算有些见识。她低头,见那郎中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心中不觉有些不忍,思量了片刻后问他道:“我乃是江北军第七营的主将,你可愿在我营中做个随军郎中?”
  那郎中略略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阿麦如此问便是要留他一条性命,急忙又连连磕头道:“愿意,愿意,小人愿意,小人谢过女将军。”
  阿麦盯着那郎中说道:“以后只能叫将军,如果你要是泄露了我的身份,别说是你的性命,就是你全家人的性命也都保不住。”
  那郎中知阿麦这话不是恐吓,又生怕阿麦不肯信他,连忙就要发毒誓,却被阿麦止住了。
  “我从来不信什么誓言,”阿麦淡淡说道,“你只需记得我会说到做到好了。”
  再说商易之和徐静两人默默而行,直到院外徐静才出声叫道:“元帅!”
  商易之站住,转回身看向徐静等着他下面的话,可徐静张了张嘴却又停下了,只看着商易之沉默不语。反倒是商易之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首先说道:“先生想说什么易之已经知道了,先生过虑了。”
  见徐静仍带着疑色看向自己,商易之笑了笑,从怀中掏出张纸条递给徐静。徐静诧异地看了眼商易之,接过去借着月光细看那纸条内容,面上的神色也渐渐变了。
  “这是今天早上刚收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给先生过目。”商易之解释道。
  徐静还有些震惊于纸条上的内容,出言问道:“这消息可是精准?石达春只是降将,陈起会让他知道如此机密的事情?”
  “是石达春安排在崔衍府中的一名徐姓侍女传回来的消息。陈起伏兵于秦山谷口,给周志忍筹集的粮草果真全部转移到了跑马川。”商易之负手而立,看着天空中那轮明月叹道:“果真如阿麦推测的一模一样,只凭借我们昨日所说的只言片语就能做出这样的判断,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了。”
  商易之转头看着徐静道:“每近她一分,她的天分便让我惊艳一分,先生,你说这样的军事奇才,我怎舍得把她当作一个女子!”
  徐静闻言大松了口气,习惯性地去捋胡须,说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又观察了一下商易之的表情,试探地说道:“不过今天阿麦挨这鞭子……有点屈了她了,她是和唐将军一同从汉堡城死里逃生的,两人可算是生死之交,关系自然非比其他将领。”
  商易之沉默片刻,这才缓缓说道:“唐绍义长于勇,先生精于谋,而阿麦却善于断,你们三个人在一起才能撑得住我江北军,而前提就是阿麦不能当自己是个女子,因为唐绍义是个性情中人,而女子一旦牵扯到‘情’字,就会当断不断了。”
  徐静不觉点头,想想商易之所言也对,又听商易之竟然而把自己和阿麦以及唐绍义放在一起,心中便知他必然还有下文,果然就听商易之又接着说道:“我江北军乌兰大捷之后朝中已经嘉奖过一次,而这次朝中又专门派礼部大员来这宣旨奖赏,除了显示恩宠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想要让我同宣旨官员一同回京城述职。”
  徐静心思已是转到这里,便问道:“元帅已经引起朝中忌惮?”
  商易之笑笑,说道:“家父领兵在云西平叛,我这里又从青州跑到山里来建江北军,大夏军队十之七八已在我父子手中,如何不引朝中的忌惮?”
  徐静缓缓点头:“再加上我江北军发展迅猛,自然会让一些人不放心的。”
  商易之笑道:“不错,朝中谁也想不到我一个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能在这乌兰山中苦熬下去,而且还熬出来七八万的人马出来。”
  “元帅要跟着他们回京城?”徐静眨着小眼睛问道。
  “回去,朝中怕江北军因我离开而军心不稳,所以并没有在圣旨中明言,待我处理好军中事务之后会跟着宣旨官员一同回京。”
  徐静又问道:“那将军是想要把军中事务交给唐将军呢还是交给阿麦?”
  回京
  商易之摇头:“唐绍义非青、豫两军出身,而阿麦又资历太浅,两者现在都不能服众,我打算先交给李泽,此人虽材质平庸,却能识得大局,又出自我的青州军,是可信之人。先生意下如何?”
  徐静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也可,”他略一思量,又问道:“元帅可曾想过此去京城可能就是有去无回了?朝中既然已经忌惮你父子,自然不会轻易放虎归山。”
  商易之自然也早已考虑到了这些,浅浅笑了笑,说道:“往好处想,朝中留我段时间后会放我回来。往坏处打算,朝中极可能会另派人过来接管江北军。”
  徐静又追问道:“那元帅还要回京?”
  商易之笑了:“要回去的,家母还在京中,膝下只有我一个独子,怎能不回去?难道先生认为我不该回去?”
  徐静眼中精光闪现,答道:“回去,自然要回去,依老夫看,元帅不但要回去,而且还要风风光光地高调回去,一旦唐将军事成,则元帅离归期不远矣。”
  商易之怔了怔,随即便明白了徐静的意思,冲着徐静一揖道:“多谢先生教我。”
  徐静笑了笑,微微侧身避过了商易之这一礼。
  商易之站起身来笑道:“今日中秋,我还要去陪陪那礼部的官,先生这里如何?是去与各营的将士们饮酒,还是——”
  “老夫自己转转就好,”徐静接口道,他抬脸瞅着银盘一般的明月,笑道:“如此月色,如若照在一堆酒肉之上,太过俗气了。”
  商易之笑着点头称是,又和徐静告辞。徐静站在原地,直待商易之的身影渐渐融入月色之中,这才转回身来背着手沿原路往回溜达,却不知又想到了些什么,自己突然嗤笑出声,摇头晃脑地唱起小曲来:“……休言那郎君冷面无情,只因他身在局中……”
  徐静并没有回自己住处,而是又转回了阿麦那里,敲门进去只见阿麦一人在床上盖被躺着,那郎中却没了身影,徐静不由问道:“那郎中呢?”
  阿麦背上的伤痛已被伤药镇得轻了很多,听徐静问,便回道:“先生忘了?我第七营除了张士强躲过一劫,其余的都还在床上趴着呢,我打发他去给王七他们上药了。”
  徐静闻言嘿嘿而笑,走到床边细看阿麦的脸色,见她脸色依旧苍白,“啧啧”了两声,故意取笑道:“麦将军啊麦将军,你这一顿鞭子却是你自找的啊!明明可以不用挨的。老夫好意帮你,你却顶了老夫几句,这你能怨得了谁?”
  阿麦默了下,说道:“阿麦可以不用挨鞭子,第七营主将麦穗却得挨。阿麦可以随意地向人下跪磕头求饶,但是麦穗不能!”
  徐静听了一怔,颇有深意地看了阿麦一眼,然后笑道:“倒是有些将军的风度了。不过也休要恼恨,元帅虽打了你,可不也亲自过来替你疗伤了么?想这整个江北大营之中谁人有过如此待遇?”
  阿麦恼怒地瞪了徐静一眼,不答反问道:“如若有人先用大棒打了先生,然后再给先生颗甜枣哄哄,先生是否就觉不出刚才的疼了呢?”
  “疼,当然疼了,不过老夫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打,所以只能吃甜枣,挨不得大棒了。”徐静笑道。
  “那就活该我要挨大棒?”阿麦没好气地回道。
  “瓜田李下,不得不防。”
  阿麦又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可她和唐绍义并无私情就这样被人怀疑着实让她恼恨。
  徐静见阿麦如此神情,收了玩笑话正经说道:“阿麦,我想你也明白,元帅这顿鞭子不过只是个警告,虽然唐绍义是难得的一员大将,而你又深得元帅的赏识,但如果你和唐绍义若是有了私情,军中定然不能容你们同在。到时候你们哪个能留下,就得看谁对江北军更有用了,而就目前情况来看,你还远不及唐绍义。”
  阿麦不愿再和他谈此,便问道:“军中便有随军郎中,先生偏偏又从外面掳了个来,岂不是让人生疑?”
  徐静知阿麦是想转移话题,捋须笑了笑,答道:“元帅明令军医不可给你们医治,老夫慈悲心肠,怎忍心看你麦将军躺在床上哀号,只得从外面给你掳个来了,你这阿麦不但不心生感激,反而质问起老夫来,实在没有良心。”
  阿麦笑道:“这哪里是质问,随口问问罢了,再说阿麦还得多谢先生给我第七营送了个医术不错的军医来呢!”
  徐静一怔:“你收那郎中在军中?”
  阿麦点头:“我已答应他。”
  徐静看了阿麦半晌,说道:“你既已决定,老夫不说什么,不过阿麦,这样妇人之仁只怕以后会给你招惹麻烦。”
  徐静见阿麦抿嘴不语,不禁缓缓摇头,却听阿麦问道:“先生昨日说元帅对我第七营自有安排,不知是什么安排。”
  “哦,剿匪,不过——”徐静笑了笑,又说道,“只因你,你们第七营军官现在有一半都趴在床上了,这剿匪的事情怕是还得往后拖拖了。”
  阿麦奇道:“剿匪?”
  徐静点头道:“嗯,宿州南部有几伙山匪已盘踞山中多年,你们第七营也歇了许久,也该出去练练了。”
  阿麦本以为是要去与北漠人作战,没想到却是去剿什么山匪,心中不免有些失望。徐静见她表情如此,笑道:“你还别不乐意,这却是个美差事,那几伙山匪人数加起来已逾千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算是肥实得很,老夫再送你八个字——能收则收,不行再剿!”
  阿麦心道也是,便谢徐静道:“阿麦多谢先生赠字。”
  徐静又问道:“听说你这次来大营是骑马来的?”
  听徐静提到那几匹老马,阿麦脸上不禁一红,颇为尴尬地说道:“是营里军需官耍了个小心眼,先生放心,阿麦不会向先生张嘴的。”
  徐静却笑道:“你向老夫张嘴也没用,我这里也不产战马,再说我看你那军需官也没打算让你向老夫张嘴,他打的怕是唐绍义的主意,只可惜啊,这回他可打错了算盘,怕是要失望喽!就是唐绍义想送你些战马,这回也不敢送了。” 他笑看了阿麦一眼,又哈哈笑道:“老夫虽然不能送你几匹好马,不过却能送你两辆好车,正好拉了你这些伤号回去。”
  徐静果然没有猜错,李少朝看到王七他们几个是怎么去又怎么回来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先从马背上跃下的张士强跑过来扶王七,王七忍着背上丝丝拉拉的疼痛下得马来,见李少朝还不甘心地踮起脚跟往他们后面张望,没好气地说道:“别看了,什么也没有。”
  旁边的另一个军官已是大声叫道:“妈的,老李,快过来扶我一把!”
  李少朝过去扶他,又发现主将阿麦竟然没有回来,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麦大人呢?”
  “大人被元帅留在大营了。”张士强答道。
  “那你怎么没有陪大人留下?”李少朝又问道。
  张士强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让他留下照顾阿麦,听李少朝如此问只得摇头。
  李少朝满脸疑惑:“把大人一个人留在大营干什么呢?”
  对啊,把大人一个人留在大营干什么呢?张士强也是满心疑惑,虽说大人的确是鞭伤未好,可未好的不只她一个啊,这些未好的不也都“骑”在马上回来了么?
  “回京?”阿麦一脸惊愕,“不是说要让我去剿匪么?”
  自从几天前商易之只把她一人留在大营里,阿麦就已觉得奇怪,可怎么也没想到商易之会命她随他一起回京。
  徐静其实也没料到商易之会突然决定让阿麦跟着一起回京,否则他也不会向阿麦透露要让她去剿匪的事情,今天听到商易之如此安排,他也是心中疑惑,不过这些却不能说与阿麦知道,于是只是笑道:“你营里的军官有一半都得卧床,还如何去剿匪?只得换了别的营去了。”
  “我营里军官一半都卧床还不是被元帅打的?”阿麦气道,她心中念头一转,遂目不转睛地盯向徐静,暗道莫不是这老头又有什么倒霉差事给她?
  徐静被她看得发麻,只得收了脸上的笑容,老实答道:“好吧,这是元帅的意思,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打算。”他说完又仔细打量阿麦,反过来又把阿麦看得浑身不自在了,这才问道:“阿麦,你我二人同时投军,虽称不上知己,但关系毕竟不比他人,你和老夫说句实话,你现在对元帅可是有情?”
  阿麦被这个问题惊得差点从床上滚落下来,呆滞了老半天才反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对先生可是有情呢?”
  听阿麦如此回答,徐静反而放下心来,笑道:“既然无情,那你就听老夫一言,和元帅回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哪怕是一起见见那盛都的花花世界长长见识也好。”
  “长见识是不错,可是我第七营怎么办?”阿麦自言自语道,“掌兵半年,毫无建树,以后如何服众?”
  徐静笑而不答,只轻轻地摇了摇头。
  棋局
  八月十九,唐绍义离开江北大营,前去准备给北漠人的“周年大礼”。阿麦鞭伤未好,却仍是一身戎装地与他送行。唐绍义辞过商易之和徐静,眼光只在阿麦身上扫了一下便翻身上马,提缰欲行间却见阿麦走了上来。唐绍义心中情绪起伏,面上却不敢带出分毫来,只静静地注视阿麦。
  “大哥,”阿麦仰脸,看着马上的唐绍义伸出手。
  唐绍义会意,在马上俯下身和她握拳相抵。
  阿麦手上用力,嘱咐道:“多保重!”
  唐绍义重重地点头,嘴角微抿,眼中却透露出难掩的欢喜来。
  阿麦松开手,退后几步看着唐绍义带队渐渐远去,等再转回身来时,商易之等将领都已离开,只剩下徐静还站在原地瞅着她乐。阿麦没有理会,径自在他身边走过,倒是徐静在后面紧跟了几步,笑问道:“阿麦啊阿麦,你是不是鞭子还没挨够?”
  阿麦停下转头看他,淡淡对道:“本就无私,何需扭捏?”
  徐静反而被她噎得一愣,待要再说话时,阿麦却已经走远,只好自言自语道:“阿麦,阿麦,你将军没做几天,到做出气势来了,有意思了。”
  八月二十九日,商易之经柳溪、泽平一线出乌兰山脉,由张生领一千骑兵护送直至宛江上游渡口宜水,商易之弃马登船顺宛江东下。
  一入宛江,众人提了多日的心均放了下来,商易之也脱下戎装换回锦袍,不时站在船头欣赏着宛江两岸瑰丽的景色。阿麦已换回了亲卫服饰,看着这身熟悉的黑衣软甲,阿麦不由得长叹了口气,自己拼死拼活地挣了个偏将营官,谁曾想商易之只一句话就又把她打回了原形。因不愿和商易之打太多照面,阿麦除了当值很少露面,每日只待在舱中翻看那本《靖国公北征实录》,倒也颇得乐趣。
  就这样混了几日,这日一早,阿麦正在舱中休息,却有亲卫过来传信说元帅要她过去。阿麦不知商易之寻她何事,连忙整衣出舱。待到甲板之上,却见商易之正站在船头望着江北出神。阿麦轻步上前,正犹豫是否要出声唤他时,突听商易之轻声说道:“那就是泰兴城。”
  阿麦闻言一怔,顺着商易之的视线看过去,果然见到了在晨雾之中若隐若现的泰兴城。
  泰兴城,地处江中平原南端,和阜平南北夹击宛江互为依存,跨越宿襄两州,控扼南北,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一旦北漠攻下泰兴阜平,不但江北之地尽失,北漠人还可以顺江东下,直逼南夏京城盛都。难怪北漠小皇帝会如此按捺不住,不顾朝臣反对非要亲自指挥攻夏之战,阿麦暗道。
  “也不知周志忍的水军建得如何了?”阿麦不禁出声问道。
  商易之闻言侧头看了阿麦一眼,浅浅笑了笑,答道:“北人虽骑兵精锐,却不善水战,周志忍若想在数月之内建立起一支和我南夏相匹敌的水军,如同痴人说梦。”
  “可周志忍这次并不着急。”阿麦说道,这一次,周志忍很有耐心,挖沟筑城,重兵重围,甚至还开始筹建水军以截断泰兴与阜平之间的联络。
  商易之脸上的笑容更加浅了,他沉默良久,突然转头问阿麦道:“那本书可看完了?”
  阿麦不知商易之的话题怎么又突然转到了这上面,只得点头道:“已是看完了。”
  商易之却不再言语,转过头去继续看着江面出神。阿麦猜不透他的心思,便干脆也不再出声,只默默地站在他身边一同看着远处的泰兴城,那被北漠人已经围困了近一年的江北第一大城。
  亲卫过来请商易之回舱吃早饭,阿麦自知以她现在的身份不可能和商易之一桌吃饭,便很有自知之明地去船上的厨间去寻吃的。待吃过了早饭,阿麦刚回到自己住处,商易之便让亲卫又送了一摞书过来,阿麦一一翻看,见不过是《孙子兵法》、《吴子》、《六韬》等寻常的兵书,均是在父亲书房里常见的,只不过当时都是在陪着陈起读,而她从未仔细看过。
  阿麦笑着问道:“元帅可有什么交代?”
  那名亲卫连忙躬身答道:“没有,元帅只是吩咐小人给麦将军送过来。”
  “哦,”阿麦心中不由纳闷商易之这是何意,回神见那亲卫还垂手立在一旁等着她的问话,阿麦又笑道:“现在咱们身份相同,万不可再称将军,叫我阿麦即可。”
  那亲卫连说不敢,阿麦只笑了笑,没再坚持。
  自那以后,阿麦露面更少,每日只是细读这些兵书。她幼时见着这些东西只觉得枯燥无味,更不懂陈起为何会看得那么专注,而如今从军一年,再细细品来才渐觉出其中滋味。
  不几日船到恒州转入清湖,水面更广,水流更缓,商易之也不着急,只吩咐船只慢慢行着,遇到繁华处还会停下船来游玩两日。那一直跟在后面的礼部官员也不催促,反而时常过船来与商易之闲谈,两人品诗对词倒是很投脾气,阿麦却在一边听得是头昏脑胀,如同受刑一般,到后来干脆一听说那官员过来她就直接与他人换值,躲开了了事。
  这一日又是阿麦在商易之身边当值,见那官员又过船来找商易之,阿麦奉上茶后正想找个借口躲出去,却听商易之邀那人对弈,阿麦眼中不由一亮,便也不再寻什么借口,只侍立在一旁观棋。
  商易之和那官员棋艺相当,两人在棋盘上厮杀的激烈,阿麦便也看得入迷,其间商易之唤阿麦添茶,直唤了两三声才唤得阿麦回神。阿麦连忙重新换过了茶,她见商易之已是有些不悦,本不想再观棋,可却又舍不得这精彩的棋局,只好又厚着脸皮站在了一旁。
  谁知一局未完,商易之面上便带了些倦色,那官员何等灵透的人物,见此忙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开。阿麦心中大叫可惜,跟在商易之身后送那官员出舱,回来时却听商易之似随意地问她道:“你会下棋?”
  阿麦诚实地答道:“会些。”
  商易之缓步走到棋盘前,轻声说道:“那陪我下一盘。”
  阿麦没想到商易之会邀她下棋,不觉微愣。商易之已在跪坐在席上,微扬着头看着阿麦。阿麦刚刚看他们下棋便已是手痒难耐,现听商易之邀她,竟鬼使神差般在他对面坐下,和他对弈起来。
  阿麦幼时曾随母亲习棋,除了流浪的这几年顾不上这个之外,也算是对棋痴迷,只可惜她母亲自己便是个臭棋篓子,教出个阿麦来自然也就成了臭棋篓子。果然不过一会儿功夫,商易之便隐隐皱了皱眉,待棋至半中,他更是忍不住低声说了句:“臭。”阿麦脸上一红,偷眼看商易之,见他脸上并无不耐之色,只觉心中略安,便把心思都用到了棋局之上,可即便这样,到最后还是被商易之杀了个片甲不留。
  见阿麦面带不甘之色,商易之倒是笑了笑,说道:“若是不服再来一局。”
  阿麦点头,两人收整了棋盘重新杀过,可结果仍然和上局一样,只不过阿麦输得更惨。阿麦怎肯服气,两人便又再下,阿麦求胜心切,白子干冒奇险孤军深入,却被商易之的黑棋重重围住,眼看已陷绝境,阿麦心中渐急,不知不觉中便露出了本来面目。她思量半晌落下一子,商易之轻轻笑了笑,捻起黑子便要落下,谁知阿麦却突然挡住了他的手,耍赖地连声叫道:“不算,不算,这个不算!”
  商易之一怔,随即便又轻轻笑了,说道:“依你,不算便不算。”
  阿麦心思全在棋盘之上,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已是露出小女儿娇态,听商易之允她悔棋,连忙把刚才落下的白子又拾了起来,用手托腮又是一番冥思苦想。
  商易之也不着急,只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她,待阿麦重新落子后才又捻子落下。又下数子,阿麦又是悔棋,商易之倒也不恼,任凭阿麦悔棋,可即便这样,到最后阿麦还是输了几子。
  自那日以后,一轮到阿麦当值商易之便会邀她对弈,阿麦棋艺低劣,自然是败多胜少,每每输了又极不服气,回去后也会仔细考究输了的棋局,非要寻出个制胜的对策来不可。别看阿麦棋艺不高,记性却极好,第二日仍能把前一日输过的棋局重新摆出,倒让商易之也不得不惊讶称奇甘拜下风。
  如此一来船上的时间消磨得更快,就这样又行了七八日,船便来到了盛都之外。盛都,南夏都城,临清水倚翠山,已是八朝古都。既名为盛都,自然是极繁华所在。
  商易之换下锦衣,着战袍,披银甲,一身戎装下得船来,早已有定南侯府的家人等候在码头,见商易之下船连忙迎了上来,恭声叫道:“小侯爷。”
  商易之点头,吩咐那家人道:“回去告诉母亲大人,我面圣之后便回府。”那家人领命而去。商易之上马,在阿麦等三十六名亲卫的护卫下往盛都城而来。未及城门,便看到一个锦衣华冠的青年带领着数位官员正等在城外。
  商易之下马,上前几步作势欲拜,那青年连忙扶住他,笑道:“表哥,切莫多礼。”
  商易之就势站直了身体,也笑了,问道:“二殿下怎么来了?”
  那青年温和一笑,说道:“太子前日中了些风寒,父皇命我来迎表哥。”
  阿麦一直跟在商易之身后,听商易之称这人为二殿下,这才知道眼前这个一脸温和笑容的青年竟然就是那个和太子明争暗斗的二皇子齐泯。
  公子
  待齐泯和商易之两人寒暄一番后,众人一起上马进城,阿麦这才第一次进入了盛都。
  城内百姓听说是在江北大败鞑子军的少年将军回京,纷纷挤在了街道两旁瞧热闹,见不但那当头的将军年少英俊威武非凡,就连他身后跟随的众卫士也是鲜衣怒马青春年少,不由得都啧啧称奇。更是有不少怀春的姑娘用锦帕挡了脸含羞带怯地注目打量,直待大队都过去了,犹自望着远处出神。
  街边一个陪母亲采买杂货的少女因看得太过入神,直到母亲喊了她几声才唤得她回过头来,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气得其母大声呵斥,却引得旁人哄然发笑,旁边一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善意地笑道:“莫要骂她,别说是她这样的小丫头,就是大娘你,若是再年少几岁,怕是也会看愣了神呢。”
  众人都笑,就连刚才那气冲冲妇人也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中年男子又说道:“你们可知这小将军是谁?”他见四周的人纷纷摇头,脸上略带了些得意之色,说道:“他就是当今天子的亲外甥,盛华长公主的独子,定南侯府的小侯爷,姓商名易之,咱们盛都城里排了头名的多情公子!”
  众人听这将军竟然有如此多的头衔不禁惊呼出声,那中年男子脸上的得色更浓,“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这盛都城里谁家的小姐不想嫁这小侯爷,”他含笑看了刚才那少女一眼,又逗她道:“小姑娘多看两眼又有何妨?说不定以后还能嫁入那定南侯府呢。”
  那少女本听得入神,听他又说到自己身上,一下子羞得满面通红,跺脚就走。
  旁边一个矮个汉子却冷哼了一声,说道:“这样的痴梦还是少做的好!”
  众人都问为何,那矮个汉子瞥了刚才说话的那个胖男人一眼,冷冷说道:“这样豪门公子看似多情,其实却是最为无情,你让她一个小姑娘把一腔情思都寄在他身上,到最后反而害了她。”
  其实那胖男人说的本是玩笑话,却遭这汉子如此冷脸反驳,脸上有些不搁,便拉了脸反驳道:“你怎知这小侯爷就是无情之人?”
  那矮个汉子冷笑一声转身要走,谁知那胖男人却扯了他不肯放过,他见无法摆脱,忍不住转回头冷笑着问那胖男人道:“你可知道当朝林相有位女公子?”
  那胖男人显然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答道:“自然知道,那是咱盛都第一才女,听说不仅品性贤良而且还貌美如花。”
  那汉子又问:“那比刚才那位小姑娘如何?”
  那胖男人答道:“自然无法可比。”
  那汉子冷笑,说道:“就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相爷之女,那小侯爷尚且都看不上,那小姑娘的梦做了又有何好处?”
  那胖男人听他如此说倒是笑了,说道:“男女之事本就是缘自天定,难不成相爷的女公子才貌双全,人家小侯爷非得倾心不可?这位老哥说话好无道理,这天下的好女子多了,总不能让小侯爷都看上了吧,这又怎能说小侯爷是无情之人呢?”
  旁边也有人帮腔说是,那汉子听了冷笑不语。突又听人群里有人问道:“这汉子休要胡说,人家林相爷的女公子一心向佛,在家庙之中带发修行呢!”
  那汉子听了却愤然道:“还不是因为这‘多情’的小侯爷!若不是他,林小姐又怎会遁入空门!”
  众人听他如此说都来了兴致,那汉子却不肯多说。那胖男人笑了笑,故意激他道:“商小侯爷年少英俊,林家小姐貌美贤淑,再说定南侯位列武将之尊,林相又为百官之首,这两家如若结为儿女亲家那可是何等风光之事,定是你这人在瞎说,”
  旁听的众人也都称是,那汉子却气道:“怎的是我在瞎说?”
  胖男人笑道:“那你凭何说林家小姐是因为小侯爷才出家的?你又如何知道?我看定是你胡诌了来骗大伙儿。”
  那汉子果然上当,急眉火眼地说道:“我姑母是林府里的老嬷嬷,自然知道。”
  胖男人连忙问道:“那林家小姐怎么会为了小侯爷出家呢?”
  汉子长叹一声,说道:“说来这也是孽缘,两年前林家小姐去翠山福缘寺给父母祈福,在后山恰好遇到了出来游玩的小侯爷,林家小姐何等妙人,那小侯爷见了自然百般挑逗,用花言巧语引得林小姐倾心。林家小姐回府后便害了相思,相爷夫人得知后舍不得看女儿受相思之苦,虽然听说过那小侯爷的花名,却仍是托人前去侯府提亲,你们猜如何?”
  众人连忙问:“如何?”
  “小侯爷没同意?”胖男人问道。
  那汉子气道:“他若只是不同意便也罢了,这小侯爷当时又迷恋上了青楼里的一个女子,早就把林家小姐抛到了九霄云外,听说来替林家小姐提亲的,当下便问道‘林家小姐,林家小姐是哪个?’那媒人提醒他说是在翠山与他结伴游山的那位小姐,小侯爷想了半天才不屑地说道‘哦,她啊,如此丑女也想嫁入我定南侯府?’媒人回去回了相爷夫人,恰好小姐在门外听到了,林小姐乃是天之骄女,性子又烈,如何受的这种羞辱,一气之下便出了家。”
  众人听完了皆是叹息,倒是那胖男说道:“这样听来倒是不假了,我有亲戚在朝中为官,说是林相爷和商老侯爷是不合的,想必就是因为此事了。”他叹息两声又问道:“不过那小侯爷此事却是不该了,婚姻允不允别人怨不着,却不该这样贬低人家小姐,那定南侯爷也容他如此胡闹?”
  汉子接道:“不容又如何?老侯爷听说了根由也是气急,见他又迷恋青楼女子,一怒之下就要仗杀这小侯爷,可这小侯爷乃是长公主的命根子,长公主百般阻拦老侯爷也是无法,最后也只是把儿子弄到了青州了事。”
  人群中有人叹道:“要说还真是慈母多败儿,这小侯爷如此性子怕也是长公主纵容而成。”
  “那是,听说这长公主体弱多病,只育得这一子,自然是从小百般娇惯。”有人接道。
  这时人群中有人小声说道:“可有一说是长公主并不是小侯爷的亲母。”
  众人听了均是一惊,不由得看向那人,那人小心地扫量了一下四周,又神秘地说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有种说法是长公主体弱不能生子,可又不肯让定南侯纳小,便想了个法子,让身旁的一名侍女替她生子,等那侍女怀了孕便弄到城外的庄子里偷偷养着,长公主这里也假作又孕,待到快生产时也回了那庄子,后来便有了这小侯爷,可那侍女却从此没了踪影。”
  众人听得都咋舌,就连刚才那好事的胖子也听得心惊,连忙说道:“莫论皇家事,莫论皇家事。”众人连忙点头称是,再也不敢凑热闹,纷纷散去了。
  再说阿麦随着商易之来到皇城,商易之进宫面圣,阿麦等众侍卫却被挡在了外面,直等了两三个时辰才见商易之独自从宫门内出来。商易之面上不见喜怒,只是吩咐道:“回府。”
  一行人这才往定南侯府而来,待到侯府时已是午后时分,定南侯府正门大开,侯府里的管家领着众多家仆等在门口,见商易之等人回来,连忙迎了上来。商易之跃下马来,把缰绳随手甩给一个小厮,转头问那管家道:“贵顺,母亲大人呢?”
  老管家连忙答道:“长公主在落霞轩等着小侯爷呢。”
  商易之听了便大步往府里走去,留阿麦等一众侍卫在外面。阿麦此时早已是腹中饥饿难耐,见商易之如此,暗道这人太不厚道。正腹诽间,却见那管家过来笑道:“诸位小哥也都辛苦了,随我进去歇着吧。”
  阿麦心道歇不歇着倒不打紧,关键是先给点吃的填填肚子要紧。阿麦心中虽这样想,面上却仍是笑道:“那有劳老伯了。”
  管家领着众人进府,在前宅的一个偏院中把大伙安顿下来,待众人酒足饭饱之后天色已经黑透。阿麦与几个侍卫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心中却在考虑晚上怎么安排。商易之自从入了府就没再露面,看来是先顾不上她了,这院子房间虽说不少,可也没到一人一间的份上,晚上怎么睡就成了大问题。想她刚入兵营的时候也曾和一伙子士兵睡过一个通铺,可那是在战中,大伙都是和衣而睡,而现在要是再不脱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阿麦正心烦,却见那领他们进来的管家从屋外走了进来,问道:“哪位是麦小哥?”
  阿麦站起身来答道:“在下是阿麦。”
  管家便笑道:“小侯爷让我过来请麦小哥过去。”
  阿麦闻言忙起身跟着管家出去,那管家七转八绕地把阿麦引到一处幽静小院,一边打着帘子引她进屋,一边解释道:“此处是小侯爷的书房,小侯爷吩咐说让麦小哥先住在这里。”
  往事
  阿麦这才细细打量屋中陈设,见果然是个个露着精巧,处处透着雅致,自与别处大不相同。
  那管家见阿麦视线转到临墙的一面书架上,又笑道:“小侯爷交代了,屋里的书随小哥翻看,不必拘束。”
  嗬!这可是好大的面子,不知这商易之又有什么要命的差事给自己做,阿麦想到这里便也不再客气,只略点了点头。那管家又引她到内室门口,说道:“小哥也劳累一天了,洗洗早些歇着吧,夜里有侍女在屋外当值,有事唤她们即可。”
  那管家含笑退下,阿麦往内室一扒望,见一侧的屏风后隐约冒着腾腾的热气,绕过去一看果然是早就预备好了大浴桶。阿麦忍不住用手试了下水,水温恰到好处,她已记不得多久没有泡过这样的热水澡了,这样一大通热水摆在面前,着实是个不小的诱惑。
  洗就洗吧,阿麦暗道,既然猜不透商易之的心思,那干脆也就不猜,先享受了再说。她极利落地脱衣入水,直到把整个身体都浸入水中时,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声。
  书房外,那管家匆匆离去,走幽径绕亭廊,直到侯府后院的最深处的一所房子外停下来,在门外低声禀道:“回小侯爷,都已安排妥当了。”
  房内,仍是一身戎装的商易之直直地跪在一块牌位前,淡淡说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管家犹豫了下,终还是忍不住说道:“小侯爷,长公主也是为了您,您——”
  “贵顺,”商易之打断了管家的话,说道:“我知道的,你下去歇着吧。”
  “可是——”贵顺刚欲再说,却突然又住了口,忙低头垂手让在一边,恭谨地叫道:“长公主。”
  商易之闻言不由抿唇,身体下意识跪得更直。
  房门被缓缓推开,盛华长公主出现在门口,她是一个看起来很柔弱的女人,眉眼都细细的,长相不算极美,却无一处不透露着温婉。
  商易之并未回身,只是叫了句“母亲”。
  盛华长公主缓步进入屋内,站在商易之面前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这才轻声问道:“可是想明白了?”
  商易之抬眼,眼神中透露出平日里极少见的倔强之色,答道:“易之没错。”
  “啪!”的一声,商易之的脸被打得转向一侧,再回过来的时候,面颊之上已是多了几道浅浅的指印。想不到这看似柔弱无比的长公主出手竟是如此狠厉。
  “可是想明白了?”盛华长公主的声音依旧轻柔温和,仿佛刚才那一掌并不是她掴出的一般。
  商易之眼中的倔强之色更浓,仍是答道:“易之没错。”
  又是“啪”的一声,盛华长公主说道:“还说没错!我送你去青州是让你韬光养晦的,不是让你锋芒毕露逞英雄的!”
  商易之的嘴角已渗出血丝来,却依旧是直挺着脊背答道:“我没错!我是齐家的子孙,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南夏的土地被鞑子所占,看着我南夏的子民被鞑子所杀,我不能——”
  “你必须能!”长公主冷声说道,“如果你连这都不能忍,你干脆也就不要去争这个江山,就老实地留在这定南侯府里做一个风流的小侯爷,安安生生富贵到死!”
  商易之抿唇不语,只直挺挺地跪着。见他如此模样,长公主脸上的温柔神色终于不在,怒道:“你可知攘外需先安内?现在的江山不是你的,是你叔父的,是坐在皇城里的那个弑父杀兄的齐景的,就算你把被鞑子都赶走了,就算你打过了靖阳关,那又如何?只不过命丧得更快一些罢了!”
  商易之却凛然说道;“如若争的是这半壁江山,不要也罢!”
  长公主气极,伸手欲再扇商易之,可手到他面前却又停下了,她静默了半晌,突然问道:“你可知道?半壁江山丢了还可以再夺回来,可人的性命一旦丢了,却再也回不来了。你可知道?最危险的往往不是你面前的敌人,而是你身后的亲人。”她停下,转头看向香案上的牌位,轻轻叹息一声:“这里不光你是齐家的子孙,我也是,没有一个齐家人愿意看到我南夏的大好江山被鞑子所占,可前提是你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把江山重新从鞑子手里夺回来,才能把你父亲的牌位光明正大地摆进宗庙,而不是……偷偷地藏在这里。”
  商易之默默注视着那牌位良久,脸上的狠倔之色终于软化了下来,深深地叩下头去,缓声说道:“易之知道错了。”
  长公主见他如此,淡淡说道:“既然知道错了就起来吧。”
  商易之缓缓站起身来,长公主看了他一眼,又说道:“则柔正在翠山,既然回来了,就去见见她吧。”
  商易之没有说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长公主又问道:“你把那个姑娘也带回来了?”
  “是。”商易之答道。
  “怀疑她和靖国公韩怀诚有关?”
  “看年龄像是韩怀诚的后人。”
  “韩怀诚……”长公主面上浮起浅浅的微笑,似又想起了些很多年前的事情,她轻声说道;“我也只见过他们夫妇几面,能不能认得出还难说,不过他们夫妇都是很有趣的人。”
  阿麦原本以为她这一觉会睡得很长,可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外面天色依旧黑着,心里头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挺对不起商易之这书房的,如此柔软的床和锦被,竟然都睡不到天亮,真是太烧包了。
  她又躺了片刻这才从床上起身,刚穿戴好了就听见屋外有侍女轻声问道:“公子起了?可是要梳洗?”
  阿麦微惊,料不到屋外竟然会有侍女一直守候,见此情形显然是早已受过了交代,像是一直在注意着屋里的动静,等她穿戴完了这才出声询问。又听自己的称呼竟然成了公子,阿麦心中更觉好笑,清清了嗓子才答道:“进来吧。”
  屋外有侍女端着脸盆毛巾等洗漱用具进来,不用阿麦吩咐便上前伺候阿麦梳洗。阿麦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时有些受宠若惊,直到侍女们都收拾利索里退了出去,她这里才回过神来,当下心中更是猜疑,不知商易之这到底是做的什么打算,本想去寻商易之,可转念一想却又忍住了,只想干脆就先这样等着,以不变应万变最好。
  谁知这一待就是好几日!
  此后几日,商易之均没露面,不是说宫中设宴就是好友相邀,总之是不在府中。阿麦见是如此,便对那管家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回侍卫队好了,我本是元帅亲卫,哪里有总占着元帅书房的道理,再说又让其他兄弟们如何看我?”
  那管家却不温不火地答道;“小侯爷交代过的,麦小哥自然与他人不同,只安心在这住着便可,若是下人们有伺候不好的,尽管和我说,我替小哥处置他们。”
  阿麦心道这哪是因伺候的不好,而是因为下人们伺候的太好了,所以她心里才更没底,左思右想商易之也不是那做赔本买卖的人。
  那管家见阿麦面露不快之色,又说道:“小哥若是待着无聊,我找人陪小哥出去转转,咱们盛都是有名的花花世界,好玩的东西可是不少。”
  阿麦听了此话却是心中一动,竟然允许自己出府,看来倒还不是软禁,难不成还真是商易之良心发现,觉得罚得那二百鞭子确实过了,现在来向她示好?可这甜枣给的也太大了些啊。她忙点头,笑道:“那就有劳老伯了。”
  那管家怎知阿麦心思转了这许多,只又嘱咐道:“小哥出门还需换了这身军衣,我让人给小哥备些寻常的衣衫来吧。”
  阿麦笑着称谢,那管家去了,不一会的功夫就叫人送了一个包袱来,里面衣衫靴袜一应俱全,还封了一包小银锭。阿麦不由得赞了一声,想这管家办事真是周到。再往下翻翻,竟然连公子哥们不离手的扇子都备了一把,阿麦顿时哭笑不得,这都已是晚秋时节,手里再抓把折扇岂不是故作风流了?
  盛都已是八朝古都,城外清湖如镜、翠峰如簇,城内商业发达、市肆繁华。与江北重镇泰兴不同,盛都并无“坊市”的格局限制,允许市民在沿街开店设铺,所以繁华之景自然不比别处。阿麦接连在城内转了几日,不过才走马观花般地逛了个大概,果然是徐静所说的花花世界。又听人说城外名胜佳景更多,尤其是翠山福缘寺不但香火鼎盛,每逢初一、十五的庙会更是热闹非常,阿麦便兴了心前去游玩一番。
  这日一早,阿麦独自一人从角门出了侯府,在车马市雇了辆马车由西城门出了盛都。福缘寺坐落于翠山半腰,已有三四百年的历史,是善男信女求佛拜佛许愿还愿之地。不过阿麦并非善男信女,对菩萨又无所求,来这里也就是看个风景图个热闹。
  庙门外一个杂耍班子开了场子正在表演杂耍,阿麦见耍得好看,不由得驻足观赏,待看到精彩处也不禁拍手称好。正看得开心时,却觉察身侧似有目光总在自己身上停驻,竟让人感到阵阵寒意。阿麦心中警觉,装作无意地转头,没能找见这目光的来处,转回头来时却和对面人群中一公子哥热辣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那人本正毫无顾忌地盯着阿麦的面庞,见阿麦发现非但不躲,竟然还故作风流地冲阿麦挑眉一笑。
  阿麦心中厌恶至极,却不愿多生是非,便趁着人多拥挤时悄悄地退了出来,快步向另一热闹处挤去。就这样连挤几处热闹所在,阿麦才把身后那公子哥甩开。阿麦心道那公子哥倒不足为惧,只是刚才那道让人生寒的目光不知是何来路。她心中更是谨慎,不敢直接回城,便捡了条僻静小径往后山走去,只想先躲躲再说。
  谁知刚走了没多远,便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前面的小兄弟,请留步!”
  跑吧
  阿麦不作理会,脚下的步子反而迈得更大了些,那人在她身后紧追不止,又高声叫道;“小兄弟,请留步。”
  旁边已有人留意这边,阿麦只得停了下来,转回身往四周看了看,这才看向那油头粉面的公子哥,问道:“阁下可是唤我?”
  那公子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阿麦面前站定,气喘吁吁地说道:“正是。”
  阿麦问道:“阁下唤我何事?”
  那公子哥匀了匀呼吸,把手中折扇“啪”地一声打开,作势扇了扇才答非所问地笑道:“小兄弟走得好快,让在下好一阵追赶。”
  他那扇子刚一打开,阿麦便闻到了香气,再这么一扇,顿时觉得一阵香风扑面而来,熏得她差点闭过气去,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公子哥哪里知道阿麦是被他熏得开不得口,还当是阿麦被自己的风姿所迷,又故作潇洒地笑道:“刚才便觉小兄弟十分面善,像是哪里见过一般。”
  “我不认识阁下。”阿麦干脆地说道,转了头便就要走。那人见阿麦甩袖就走,心中大急再也顾不上什么文雅不文雅,连忙去扯阿麦的衣袖。阿麦岂容他扯住自己袖子,轻轻一侧身便闪开了,沉下脸来看着那人:“阁下想做什么?”
  那人却拦在阿麦身前,颇为无赖地说道;“小兄弟一人游山岂不无趣,不如咱们结伴而行,可好?”
  阿麦见此人如此纠缠,不禁眉头微皱,她眼珠一转,却忽又展眉笑道:“好,不过我不喜这里人多喧闹,想要去后山玩耍,你可随我同去?”
  那人见阿麦笑容明媚照人,身子就先自酥软了半边,想美人果然都是宜嗔宜喜的,忘形之下哪里还考虑这许多,只知道点头说道:“同去,同去。”
  两人便结伴往后山游玩而来,那人一路上喋喋不休,不是夸赞阿麦相貌就是炫耀自家权势,阿麦含笑不语,脚下却只引着这人往偏僻小径上走。他见阿麦只是笑而不语,到后面越发色胆包天地想动手动脚来,谁曾想阿麦却也不恼,只用折扇挡开了他伸过来欲抚她肩膀的手,转过身对他笑道:“你且先闭上眼。”
  那人闻言连忙听话地闭眼,嘴里却问道:“好兄弟,你让我——哎呦!”那人猛地捂着裆部弯下腰去,阿麦再次提脚,一边踹一边骂道:“我让你好兄弟,瞎了你的狗眼!”
  ……
  好半天,阿麦才从小路上返回,手中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衫,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哼起小曲来。
  原来,施暴这种事情,不管是哪种,做起来都是很爽快的。
  心里畅快,脚下的步子也就更觉轻快些,不一时阿麦便又回到了福缘寺前,正欲去寻自己雇的马车,却见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一队身穿禁军服色的士兵一边挥鞭驱赶着人群,一边大声喝斥道:“都蹲下,所有人等都蹲下。”
  小老百姓平日里哪见过这样的阵势,大街上顿时哭声喊声响成一片。阿麦见势连忙抱着头随着人群在路边蹲下,偷偷抬眼观察那些士兵,见他们不时地从人群中扯出些人来捆缚在一起,心中不禁诧异,不知这些人犯了什么事情值得禁军出动,再一细看时心中更惊,只见那些被扯出来的都是些身穿或深或浅青色衣衫的青年男子。
  阿麦不由得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然后蹲着身子慢慢地往人群后面挪动,等挪到人群之后时,这才猫着腰往山后跑去。难道刚才那人还真是什么贵妃的侄子不成?阿麦暗道,可自己这里刚揍了他,估计他这会还在那片林子里躺着呢,也不该有这么快啊,怎会禁军就到了?阿麦越想越觉不对劲,脚下也慢慢停了下来,看来这不是对着自己来的,她不由得失笑,想自己竟然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了。
  阿麦这里正寻思着,却突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巡到这里的禁军已是发现了她,大声喝道:“站住,别动。”其中一个士兵看一眼阿麦,再对比着手里的画像,叫道:“青衫,白脸,无须,面目俊俏,没错,就是这人!”
  阿麦听了心中大惊,这回可真是撩开了脚丫子就跑。多年的生活经历让阿麦已养成了有人追就得赶快跑的习惯,虽不明白这些人为何抓她,可还是先跑了再说吧。她却忘了此时的身份早已是今非昔比,原本是不用跑的,这一跑,反而坏了。
  越往山后跑,道路越来越崎岖难行,可身后的追兵不但一直摆脱不掉,反而有越聚越多之势,身边不时有箭矢擦身而过,看来追兵也没有要留活口的觉悟。阿麦心里不禁也急躁起来,眼见前面转过一处石壁,视野突然大开,阿麦却暗道一声不好,前面竟然是一面极陡的山坡,山路到此戛然而止。
  阿麦将将停住脚步,看一下面前深不见底的陡坡,脑中迅速核算就此滚下去的生还几率能有几成。追兵眼看就要追了上来,阿麦咬了咬牙还是不敢冒此大险。她四处扫望一眼,干脆就极利落地扒下自己的长衫,裹在一块山石之外,顺着山坡便推了下去,自己却纵身往石壁处的草木丛中跃去。阿麦本想冒险在草丛中暂时藏身,谁知这一跃确是落身虚空,身子竟然穿过草丛直直地往更深处落去,她本能地伸手乱抓,可石壁本就光滑,又生有绿苔,哪里有可抓握的地方,直到跌落到底,她也不过只抓了两把绿苔。
  说来这也是大自然造化神奇,这紧贴石壁处竟然暗藏了一道窄窄的暗缝,平日里被石壁前的草木所遮掩,除非是拨开杂草细找,否则还真不易发现。
  阿麦轻轻活动了下手脚,庆幸这暗缝倒不算太深,总算没有伤到手脚。她不敢大动,只贴着石壁缓缓站起身来抬脸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追兵果然已到,就隐约听得有人骂道:“他娘的,怎么又滚下去一个?都当自己是神仙呢,落了悬崖都不死!”
  阿麦暗自奇怪那人怎么用了个“又”字,难不成除了她还有别人?又听得上面有人喊道:“四处都细查查,别让那小子使了诈。”阿麦吓得连忙把呼吸都屏住了,只仰头看着上面,就见不时有长枪头在缝口处闪过,戳到石壁上一阵叮当乱响。幸好这石缝开得极窄,又是藏在草丛之下,那些士兵也怕草丛中藏着有人,只拿着长枪一阵乱刺,并未发现紧贴石壁处别有玄机。
  就这样提心等了片刻,外面的声音渐小渐远,阿麦不由得长松了口气,转回头正欲打量此处环境,突然察觉身侧有风忽动,她心中大惊,下意识提脚迎去,那人侧身一闪躲过她这一脚,身影一晃之间已是欺身贴了上来,一把扼住了阿麦的喉咙。
  脖子既在人手中,阿麦顿时不敢再动,只抬眼看面前这人,可因刚才她一直抬头看着上面光亮处,这时视线仍未适应下面的昏暗,好半晌这人的面孔才在她眼前清晰起来,这一清晰不打紧,阿麦只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骇,如若不是嗓子被他掐住,怕是跳出来的劲头都有了!
  青衫,白脸,无须,面目俊俏……
  原来说的不是她,而是他!
  常钰青也没想到阿麦会从天而降,今日他在福缘寺前的庙会上已是看到了她,不过当时碍于种种原因没能出手,后来行踪败露又遭追杀,谁曾想老天竟然如此开眼,把这人活生生地送到了自己面前。
  老天真不开眼,阿麦暗道。耗子摔到猫窝里,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沉默,只能是沉默,杀他亲卫,伤他兄弟,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能让眼前这位煞神放过自己,与其说些废话,还不如闭上嘴的好。匕首还在靴筒里,如若想拿要么弯腰,要么抬脚,就目前看来,两者都办不到。
  常钰青见阿麦久不出声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以前不是伶牙俐齿的么?”
  阿麦还是不语。
  常钰青眼神渐冷,手上的力道渐大:“江北军第七营主将麦穗,想不到你会死在这里吧?”
  “我若死了你也等着困死在这里吧!”阿麦突然说道。
  常钰青手下一顿,却突然笑了,问道:“你就算准了我出不去?”
  阿麦冷静答道:“此处离上面出口三丈有余,常将军又伤了一臂,如若靠将军一人之力,怕是出不去的。”
  常钰青没有搭话,只静静地盯了阿麦片刻,然后冷哼一声,缓缓地松开了钳制她脖子的手。
  阿麦一直激烈的心跳这才平复了些,她见常钰青的左臂一直垂着不动,便猜他左臂有伤,不曾想果然是猜对了。阿麦见常钰青松开了手,这才虚脱一般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起气来。
  常钰青退后一步,看着阿麦冷笑不语。
  阿麦也不看他,只用手抱了自己的双膝坐在地上,低声叹道:“真是鬼门关里转了一圈……”话只一半却突然从地上窜起,手中寒光一闪,猛地刺向常钰青。
  常钰青冷笑一声,却是早有防备,侧头避过刺过来的匕首,右手已是握住了阿麦的手腕,顺势一带把阿麦整个人都甩到了石壁之上,上前用肩顶住阿麦背部,喝道:“松手!”
  阿麦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手里的匕首已是把握不住,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常钰青冷笑道:“早知你这女人话不可信!”
  匕首
  他松开阿麦手腕,用脚尖一挑,那便落到了他的手中。“这样形状的匕首倒是少见,也够锋利。”常钰青忍不住赞道。
  阿麦的手腕已是脱臼,她却不愿在常钰青面前示弱,只握住手腕咬牙不语。常钰青见她额头已是冒出汗珠来,却仍是不肯吭一声,心中不觉也有些佩服这个女人的狠劲。他左臂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一时顾不上理会阿麦,退后几步坐于地上,单手解开自己的衣衫,开始处理自己左臂上的刀口。这是刚才被追杀时砍伤的,因为怕血迹会暴露他的行踪,所以简只胡乱地捆扎了起来,现如今一解开,刀口又冒出血来。常钰青把金疮药一股脑地倒了上去,又从内衫上扯下白布来包扎好,再抬头见阿麦仍端着手腕倚壁站着,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钰青站起身来打量四周环境,这个石缝上面开口虽小,下面空间却大,唯有这一处上面透着光亮,两边都是黑漆漆的山洞,不知通向何处。石壁这一面直上直下长满青苔,爬是爬不上去的,而另一面更是别说,竟然是内凹的,要想上去更是痴心妄想。常钰青估算了一下开口的高度,最矮的地方大约有三人多高,如若是两人配合,想要出去倒是也不是很难。
  “你把匕首还我,”阿麦突然说道,“我保证不会再对你使诈。”
  常钰青斜睨阿麦,眼神有些嘲讽,像是在问她怎么会提出这样幼稚的要求。阿麦却直视过去,淡淡说道:“要么把匕首还我,要么就直接在这里给我一刀。”
  常钰青见阿麦说得如此决绝,手中把玩着那把匕首,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东西就对你那么重要?”
  “除非我死了,让人在我尸体上把它拿去。”阿麦答道。
  常钰青微怔,却又笑了,一边抛接着手中的匕首,一边不怀好意地瞄向阿麦,故意戏弄道:“要还你也行,你把衣服脱了下来,我就给你匕首。”
  阿麦已用青衫裹了山石扔下了山坡,现在身上只剩了一件白色中衣,听他如此说,二话不说单手就去解衣带。常钰青最初只含笑看着,可等看到阿麦已经露出里面的裹胸来的时候,他便有些笑不下去了。阿麦脱了中衣后抬头看了常钰青一眼,见他没有表示便又低下头去解胸前的裹胸。
  常钰青突然冷声喝道:“够了!”一扬手把匕首扔了过去。
  阿麦急忙用手接住,插回了靴中。
  常钰青不屑道:“就算你手中有把匕首又能把我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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