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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橙-阿麦从军

_11 鲜橙(现代)
  阿麦估量了一下双方的距离,轻轻地摇了摇头,赤马舟靠得最近时也有二百余步的距离,又在江面之上,何人能在这么远的距离上保持这么高的准度,除非是商易之在这里。
  张副将也觉得用弓箭给鞑子点颜色看看有些不太实际,便也不再多说,倒是卫兴听入了耳中,心中一动,转头低声吩咐身边的亲兵回舱取他的弓来。亲兵急忙退下,卫兴刚回过头,突然听人指着江心一处叫道:“江中有人!”
  众人闻声连忙顺着方向看去,果然见江水之中似有一人在沉沉浮浮。片刻之后,一辆赤马舟驶近那人,舟上有士兵向水中人伸出手去想要拉那人上去,可水中人并未理会舟上的军士,只用手攀了船舷从水中一跃而出落入舟中。众人这才看得清楚那人,年纪看似不大,身上只着一条军裤,身材远远看上去甚是精壮结实。那赤马舟上早有军士张开了披风在一旁候着,那人却不着急披上,只从容不迫地擦着身上的水珠。
  张副将看着稀奇,忍不住又偏头对阿麦说道:“这人真是个怪胎,如此季节,竟然还会来江中游水。”
  阿麦在一旁看得却早已是心惊肉跳,刚才那人在水中时还看不太真切,现如今他到了船上,离着虽远,却仍是看了个清清楚楚,那正在慢条斯理穿衣服的人不是常钰青是谁!
  箭术
  亲兵已把强弓取来交给卫兴,众人皆知卫兴乃是殿前侍卫出身,身手必定不凡,见他取弓便知他这是要射人立威,一时皆沉默不语,只想看看这新任江北军大将军到底有何手段。
  卫兴搭箭拉弓,箭尚未离弦,对面常钰青似乎便已有了感应一般,竟转头向楼船这处看来,看的众人心中皆是一惊。唯有卫兴嘴角吟一丝冷笑,手中将弓略略抬高,放箭向常钰青方向仰射出去。
  箭簇劈开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箭道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越过高点后仍声势不减,挟着雷霆之势直奔常钰青所在的赤马舟而去,片刻之间便已经到了常钰青身前。
  常钰青脚下不动侧身疾闪,那箭将将贴着他的肩头擦过,铛的一声钉入船身,入木极深。旁边的几名军士早已是吓呆了,待反应过来后急忙拿起盾向常钰青身前挡去。常钰青侧头看一眼肩头,刚上身的衣衫却是已被箭气划破,他伸手推开了身前的军士,抬头冷眼看向卫兴。
  卫兴面上不动声色,只从箭囊中取箭搭弦,弯弓仰射,就这样接连几箭射去,俱是瞄准了常钰青一人。
  常钰青脚下如同生根,只上身或避或闪,几支箭均是紧贴着身边擦过,钉入四周船身。
  船上众人看的心惊,且不论这卫兴的准度如何,只这臂力就足以让人惊叹不已。阿麦忍不住转头看一眼卫兴,见他面色依旧如常,心中更是佩服,心道这世上果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她以前只道商易之的箭术便已是出神入化,谁知来一个卫兴竟然也有如此本事,虽说论精准是差了商易之一些,可要说臂力,怕是商易之也望尘莫及。
  卫兴射完几支箭,把弓随手丢给了身侧的亲兵。一众将士皆是愣怔,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若要叫好吧,可自家大将军虽射了这么许多支箭,却一支也没能中。若要不叫吧,可大将军的臂力的确惊人,这么远的距离竟然也能射入舟中,这已实属罕见。大伙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着呢,独有林敏慎突然大声喊出个“好!”来,又高声嚷道:“大将军好神力!那鞑子定是都吓得傻了,脚下连动都不敢动了!”
  众人一时无语,直直看向林敏慎。阿麦见他一脸兴奋模样也颇感无力,心道那哪里是吓得动不了了,分明是常钰青在故意向卫兴表示轻视之意!
  卫兴微微笑笑,并不言语。众人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场面一时有些冷。林敏慎犹自不觉,突然又指着江心处的赤马舟叫道:“裂了,船裂了!”
  众人一愣,忙都看过去,只见江心处的那艘赤马舟果然像是突然被人用巨锤砸过一般突然从中间破裂开来,正是常钰青站立的位置。阿麦最先反应过来,再看向卫兴的时候眼神中已是带了些骇然,原来卫兴这几箭似乎原本就没打算射中常钰青,而是想要射沉那条船!只几支箭,竟然可以把船射沉,若不是亲眼见了如何能相信!
  赤马舟上,常钰青也是一惊,未曾想到这箭上竟然被灌了如此强劲的内力,居然可以把船木震裂。他从小习武弓马娴熟,却并不曾习内家功夫,如今见这个其貌不扬之人有如此本事,也不由得收了轻视之心。旁边早有别的赤马舟赶了过来救援,常钰青趁船未沉跃到其他舟上,又指挥着人将落入水中的军士一一捞起,这才站于船头再次看向卫兴处。
  卫兴见那几艘赤马舟不退反进,也看出常钰青胆识非同一般,问身边柳成道:“可知此人是谁?”
  柳成看那人无论是看身手还是看周围军士的态度,绝不是一般军士,可是又不像是北漠水军统领严非,只得答道:“据报鞑子水军统领严非已有四十余岁,此人显然不是,末将未曾听闻鞑子水军中有此号人物。”
  说话间,常钰青的船已在距楼船百余步外停下,常钰青侧身对旁边的军士低声了几句。卫兴这边人看得正奇怪,就听那军士高声叫道:“暗箭伤人不算英雄,若有胆量就下来和咱们将军战上一战。”
  此言一出南夏军这方群情顿时激愤起来,立刻便有人向卫兴请缨要去击杀常钰青,定不能放这个猖狂的鞑子跑掉。由于双方船只离得不过百步,彼此之间面容都已能看得清清楚楚。常钰青见南夏人吵吵嚷嚷如此激动,忍不住脸上带了笑容,负手站立在船头静静看着。
  阿麦突然低声说道:“这人是常钰青!”
  众人俱是一怔,齐齐看向阿麦。
  阿麦见卫兴目光中透露出疑惑之色,沉声解释道:“乌兰山之役中,此人曾率军追我第七营千余里,在平家坳时末将曾和他对阵过。”
  听阿麦这样一说,张副将也忙转头又细看了看,也叫道:“不错,就是那鞑子,当时平家坳一战,我也曾见过这鞑子一眼,可不就是他么!”
  本来阿麦一说是常钰青,船上众将已是沉默下来,现在再经张副将这样一确认,众人的嘴更是闭得严实起来,全无了刚才一个个撸袖子恨不得立马上手的模样。想想啊,谁都不傻,那船头之人要是员普通的鞑子将领也就算了,大伙下去赌一把没准还能赚个勇武的名声回来,可这是谁啊,这是常钰青,名动天下的杀将常钰青,这要下去单挑了,能活着回来都得庆幸,还妄想要什么名声啊!
  于是,大伙就都很识相地默了。
  卫兴面色淡淡地,只是瞥向阿麦,问她道:“麦将军可敢下水与常钰青一战?”
  阿麦微怔,随即淡淡笑了笑,答道:“单打独斗,末将不是他的对手。”
  卫兴听阿麦如此回答,非但不怒反而喜她实诚,不由也跟着笑了笑。
  林敏慎突然在一旁接口道:“和这鞑子还讲什么单打独斗,要我说不如大伙一起动手,先取了这鞑子性命再说!”
  此话一落,众将都积极响应起来,有的甚至嚷着干脆用船上的弓弩把这伙子鞑子都射成刺猬算了。
  阿麦转头,见林敏慎不知什么时候竟站到了自己身边。
  林敏慎看到阿麦看他,忙讨好地冲阿麦乐乐,又接着道:“谁让他没事来咱们面前晃悠,大冷天的还游什么水,这不就是来找死的嘛!你说是不是?麦将军。”
  阿麦闻言心中一动,又瞥了那站在船头的常钰青一眼,走到卫兴身边低声说道:“大将军,末将觉得此事蹊跷,小心鞑子有诈。”
  卫兴能做到禁军首领,自然也非寻常人物,听阿麦这一提醒,心中顿时也警醒起来,转头对柳成低语几句,听得柳成面色微变,抬头看了看卫兴,不及告退便转身离开。不及片刻,楼船指挥台上便打起旗语,船队很迅速地变换了队形,就连各船上的弓弩手也都就位,进入了战斗准备状态。
  那边赤马舟上,刚才喊话的那军士见此情形,低声向常钰青问道:“将军,看样子南蛮子已有防备了,咱们怎么办?攻还是不攻?”
  常钰青刚从人群中认出一身盔甲的阿麦来,见她竟然也在船上不由微微一怔,听这军士询问,微微抿唇略一思量后吩咐道:“让后面的战舰都退回吧,南蛮子的战舰本就胜于我方,现在又有了准备,胜算太少的事情咱们不做。”
  那军士低低应一声,手在背后对后面的船只做出几个手势,那几艘赤马舟立刻散向四处,暗中变换了位置缓缓向后退去。
  卫兴虽然不懂水战,但是看到北漠的几艘赤马舟突然无故变换位置,便猜是传信之用,忍不住道:“鞑子果然有诈。”
  阿麦沉默不语,又默默退回到众人之间。林敏慎紧紧跟在后面,一脸奉承地赞道:“若不是麦将军心思敏捷咱们非得中了鞑子的奸计不可!麦将军果然是——”
  “林参军谬赞!”阿麦打断林敏慎的话,冷冷看他一眼,冲着卫兴方向抱拳说道:“是大将军果敢,柳将军练兵有法,这才让鞑子奸计难成。”
  卫兴做殿前侍卫多年,这种官话听得多了,见阿麦如此识趣,只是含笑不语。
  谁知那林敏慎却不识趣,见阿麦如此自谦,忍不住张了嘴又要说话,突听人叫道:“鞑子要跑了!”
  阿麦抬头看去,果见常钰青的船正快速向后退去。
  常钰青在船头立着,高声笑道:“南夏果然都是怯懦之辈,竟然无人敢与我一战,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强人所难,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刚才既然受了你们几箭,我如今就还回去吧。”说着,从身旁军士手中接过弓箭,弯弓向卫兴射来。
  卫兴身形动都未动,手往身前一抄便已把那支箭抓入手中。常钰青一箭快似一箭地向卫兴射来,箭箭不离卫兴周身要害之处。卫兴双手齐动,如同接暗器一般将箭一一纳入手中。常钰青箭射得迅疾无比,卫兴接的更是精彩绝伦,一时之间,众人均都瞧得呆了。
  常钰青挑着嘴角笑了一笑,突然一箭射向卫兴身左,卫兴怕他伤到他人,身形向左一晃将箭拦下,谁知常钰青下一支箭方向猛地一换,竟直奔着站在人群右端的阿麦而来。
  卫兴心中一惊,想要回救已是不及。
  回归
  船上的诸将都已是傻了,尤其是站在人群右端的那几位,见常钰青突然引弓向自己射来,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也齐刷刷地做到了纹丝不动。唯有阿麦,却是一直盯着常钰青的,见到这箭突然奔自己而来倒是没太过意外,瞳孔微收间,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避还是接?
  正犹豫着,羽箭已经到了跟前,阿麦疾侧身,伸手迎向羽箭,尚不及触到箭身,突闻得 “啊”地一声惨叫,身后一股大力猛地向她撞来,阿麦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向前一扑,竟迎着箭头就去了。一刹那,阿麦脑海中只冒出一句话来:林敏慎,你个老母的!
  “哐”地一声,阿麦被林敏慎整个地扑倒在地上。阿麦痛得闷吭一声,只觉得浑身骨头如同散了一般,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麦将军!”
  “林参军!”
  周围有人惊呼出声,众人这才从震惊中惊醒过来,急忙握剑挡上前去。张副将凑过来弯下腰急切地问道:“林参军,麦将军,你们如何?”
  阿麦还未答声,忽又听得船舷处有人叫道:“鞑子中箭了!大将军射中常钰青了!”
  张副将再顾不上阿麦,急忙起身向江心望去,果见在箭雨之中,常钰青所在的那艘赤马舟正飞快地向江北退去,船上的军士用盾挡住了船头,原本立在船头的常钰青已不见了身影。
  楼船上的将士欢呼起来,张副将极兴奋地转回身来,正欲和阿麦说上两句,却没看到阿麦身影,低头一看,见阿麦和林敏慎俱还趴在甲板上,他这才记起两人还不知生死如何,忙四下里寻着血迹,急切地叫道:“你们谁伤了?伤到哪里了?”
  林敏慎紧闭着双眼,嘴里犹自“啊啊”地惨叫着。
  阿麦忍过了痛,回头看林敏慎,冷声问道:“林参军可还能起身?”
  林敏慎这才睁开眼来,撑起身看一眼身下的阿麦,颤着嗓子问道:“麦将军,我是不是要死了?”
  阿麦嗤笑一声并不答言,只用力撑起身体,把林敏慎从背上掀翻过去,将压在身下的那支羽箭拾起来丢到林敏慎身上,这才默默地站起身来。
  张副将先怔后笑,见阿麦起身困难,伸手拉了阿麦一把,哈哈笑道:“你小子运气就是好,要不是林参军这一撞,你非得被常钰青射个透心凉不可!”
  阿麦听得似笑非笑,低头看自己胸前,原本程亮的护心甲上被划上了深深的一道划痕,那支羽箭竟是擦着护心甲而过,如果林敏慎撞得再早片刻,那支箭还真得得把自己穿个透心凉了。
  正说着,林敏慎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张副将随手又给了他肩膀一巴掌,拍得他一个趔趄,取笑道:“林参军受累了,回头让麦将军好好请你一顿,要不是你,他今天非得挂彩不可!不过你救人也便救人了,一个大老爷们,你惨叫什么?吓得咱们兄弟还以为那箭射中你了。”
  林敏慎干笑两声,答道:“见箭向麦将军射过来了,一时有些慌急,让张将军见笑了!”
  众人听了均笑,林敏慎却是不恼,只偷眼去瞧阿麦。
  阿麦这次却没躲闪,略一思量,脸上带着笑意冲林敏慎抱拳谢道:“多谢林参军救命之恩!”
  见阿麦如此爽快地致谢,林敏神脸上表情倒是微滞,随即又掩了过去,只对着阿麦傻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那边卫兴已经收了强弓被人簇拥着过来,看到林敏慎好生生地在那站着,心中顿感一松,这才转头关切地问阿麦道:“可有受伤?”
  阿麦连忙躬身答道:“末将无事,谢大将军关心。”
  卫兴又看向林敏慎,不及他开口,林敏慎便嘿嘿笑了两声,大咧咧地说道:“没事,没事,就是摔了一下子。”
  见林敏慎如此莽撞,卫兴虽有意训他几句,但当着这许多人又不好说什么,只淡淡点了点头,只说道:“以后万不可这样!”
  阜平水军统领柳成从下层甲板上急匆匆地赶过来,来到卫兴面前禀道:“鞑子赤马舟均已退往江北,我军是否追击,还请大将军示下。”
  卫兴知自己只是在赴任途中,又不属水军,这一追要是大获全胜还好,万一要是中了鞑子的奸计,怕是要得不偿失。他略一思量,沉声说道:“常钰青中箭生死难料,剩下的只几艘赤马舟而已,不必追了,还是向前赶路吧。”
  柳成心中其实早已有了计较,过来请示卫兴不过是尊他大将军的身份,见卫兴如此说正中下怀,忙领了命下去吩咐部属加快航速,尽快脱离北漠水军的控制范围。
  舰队一路逆流向上,过泰兴之后水道虽然稍显难行,但却不用再担心北漠水军的骚扰,航行速度反而加快。如此一来,前后几艘船上的人员来往却是大大不便,卫兴也因此免了每日的早议,诸将心中暗喜,唯有林敏慎心中不甘,几次三番要过船去寻阿麦,少不得挨卫兴几次训斥。
  十月二十七日,船至宜水,江北军左副将军,骑郎将唐绍义率五千骑兵早已等候多时。柳成护卫任务完成,带着舰队向大将军卫兴辞行而去。唐绍义迎得卫兴上岸,直待他行完礼起身之时,卫兴才伸手作势虚扶了一扶,不冷不热地说道:“唐将军辛苦了。”
  唐绍义虽全副铠甲在身,动作却依旧敏捷如常,站直身体不卑不亢地答道:“职责所在,不敢称苦。”
  卫兴笑笑不语,诸将见如此情形,均知卫兴是有意为之,也不好有所表示,只默默立于卫兴身后。那张副将却是个粗人,哪有这许多心思,见到唐绍义只觉亲切,不等卫兴说话便走到了唐绍义身前,双手紧紧握住唐绍义肩膀,大声笑道:“好将军!一把大火烧了鞑子的粮草大营,真真是给咱们兄弟们出了口恶气。”
  唐绍义只笑笑,视线越过张副将肩头扫向他身后,在划过阿麦身上时稍稍停顿了下,脸上的笑意更多了些。阿麦再见唐绍义心中也是欢喜,嘴角忍不住微挑了挑,看向唐绍义的目光中也带上了笑意。唐绍义心神一恍,不敢多看阿麦的笑容,不露痕迹地转回视线,转过身恭声请大将军卫兴上马。
  亲卫牵过卫兴的坐骑来,卫兴上马,由唐绍义伴着向乌兰山区行去。阿麦跟在后面也翻身上马,行了没多远,林敏慎却拍着马从一旁凑了过来,趁四周无人注意,嘿嘿笑道:“好几日不见麦将军,着实想念!”
  阿麦没有答言,只浅浅弯了下唇角了事。
  林敏慎见阿麦面上并无恼色,胆子越发大了起来,竟伸手扯住了阿麦手中的缰绳,低声央道:“好兄弟,你再与我笑一个吧!”
  阿麦心中恼怒异常,面上却不肯显露,只将缰绳从林敏慎手中扯过来,问他道:“林参军可曾进过这乌兰山?”
  林敏慎目光只在阿麦脸上,摇头道:“没有。”
  阿麦淡淡笑了,驭马故意远远落在众人之后,抬眼看了看前方纵横起伏的群山,转头对林敏慎闲谈道:“人人都道盛都城外翠山风景甲天下,却不知这江北的乌兰山脉深处却也是处处风光,参军这次来了,定要好好看看才好。”
  林敏慎忙点头:“看,要看!只是无人相伴,独自一人着实无趣!”
  阿麦爽快笑道:“待大军扎营,参军自可来寻在下,别的尚不敢言,陪参军看看这山间风景自是可以做到的。”
  林敏慎听了大喜,当下追问道:“此话当真?”
  阿麦笑道:“自然。”
  她说完又瞥了林敏慎一眼,笑了笑,拍马向前赶去,留下林敏慎愣在原处,看着她的背影几欲出神。阿麦纵马跑不多远,却看到唐绍义立马等在前面,阿麦双腿一夹马腹迎了上去,叫道:“大哥!”
  唐绍义含笑看着阿麦,点了点头。
  阿麦奇道:“大哥不用陪大将军了?”
  唐绍义调转马头和阿麦缓缰并行,淡淡答道:“大将军那里有张副将陪着,不用我陪着。”
  阿麦今天也已看到卫兴对唐绍义不冷不热的态度,想了想说道:“大哥这次立了大功,军中将士皆都信服,大将军许是怕大哥不安于下,所以才故意给大哥些——”
  唐绍义笑笑,打断阿麦道:“日久自见人心!”
  阿麦见唐绍义如此也笑了,说道:“大哥能如此想自是最好!”
  唐绍义看阿麦一眼,又赶紧别过了视线,转头看向别处。
  阿麦连叫他几声均不见他反应,心中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见并无什么特别之物,当下问道:“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唐绍义这才又回过头来,笑了笑,问阿麦道:“你这次去盛都,那里可好?”
  阿麦极干脆地答道:“不好。”
  唐绍义奇道:“不好?盛都不是世间最繁华之处吗?城外又有翠山清湖相拥,都道我国风流灵秀均集聚于此了。”
  阿麦想了想,说道:“盛都确实繁华,翠山清湖景色也极佳,但是,那些又怎及得上咱们乌兰山的雄险奇秀!”
  唐绍义点头道:“的确,那等温柔富贵之所不是我等军人该待的地方。”
  阿麦笑笑,突然问唐绍义道:“大哥,你这次偷袭鞑子粮草大营,将周志忍的粮草烧了个干净,可是又要引鞑子来打咱们江北军?”
  唐绍义沉默片刻,答道:“这是其一。”
  “其一?”阿麦问道。
  “不错,除了想要引鞑子再次入乌兰山之外,烧周志忍的粮草也是想解泰兴之围,粮草既无,周志忍大军必不能久困泰兴。”
  阿麦略一思量,说道:“可是,鞑子只追大哥到棒槌沟,并不肯轻易入乌兰山,而且……此次行船过泰兴城,周志忍的水军依旧在操练,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鞑子此番不为我所激怒,显然是另有谋划,现如今咱们也只能先见机行事。不过,”唐绍义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低声说道:“大军阵前易帅,不知还会有何变动。”
  阿麦抿了抿唇,突然说道:“我在盛都遇到常钰青了。”
  名剑
  唐绍义一怔,看向阿麦,惊愕道:“在盛都?”
  阿麦点头:“嗯,翠山,好像还和朝中的什么人有关系,禁军在抓他,后来却也是禁军中的人把他救走的。”
  唐绍义听了脸色骤然变色,愤然道:“咱们在江北和鞑子拼命,朝中却有还人和鞑子勾勾搭搭,真是可恨。”
  阿麦只是沉默,因为她也不知常钰青为何会出现在盛都,而且还被禁军所救,救他那人既然能在禁军中都安排进人手,可见身份背景必然不会简单。可是,朝中有谁会和一个杀了南夏十五万边军的北漠杀将牵扯到一起呢?阿麦真是想不明白,又想到那给她灌药的林家小姐,看着和商易之关系融洽却又相互试探的二皇子齐泯,从未露面却又让人感到无处不在的盛华长公主……盛都的水太深了。
  唐绍义见阿麦久不出声,忍不住出声叫道:“阿麦?”
  阿麦这才回过神来,转过头看向唐绍义:“大哥,怎么了?”
  唐绍义已看出阿麦刚才在走神,却没说什么,只是问道:“刚才听人说船过泰兴的时候大将军射死了常钰青,可真是常钰青?”
  “的确是他,被大将军射中了,不过,死不死还不知道,总觉得常钰青如若这么容易便死了,也就不是常钰青了。”阿麦停顿了下,又问道:“不是说常家已领兵东进了吗?不知这常钰青为何反倒四处逛了起来。”
  唐绍义答道:“听说是鞑子小皇帝嫌他杀了十五万边军,杀戮太重,所以目前正闲赋着。”
  阿麦听了失笑道:“嫌常钰青杀戮太重?这鞑子小皇帝倒是可笑,如若不是他要侵占咱们,常钰青又怎能有机会杀我边军?自古名将如名剑,挥剑砍杀了人,不怨那挥剑的人,倒是怨起那剑刃太过锋利了,如若当初便不想杀人,拿根烧火棍不就得了,还要使什么宝剑!这些上位者倒是无耻至极,真是既做娼妓又要牌坊!”
  唐绍义听到阿麦这一套言论顿时一怔,愣愣想了片刻后才问道:“如此说,常钰青却是无错的?”
  阿麦想了想,答道:“他下令屠城自然是错,可若是把我们南夏所有的死伤都记在他一个人头上,却是不对了。”
  唐绍义脸色微沉,问道:“难道杀我江北百姓辱我妇人的不是他常钰青统帅的兵马?”
  阿麦转头默默看唐绍义片刻,突然问道:“大哥,如若有一天我死在了战场之上,你可会与我报仇?”
  唐绍义脸色微变,立刻斥道:“混话,哪里有这样咒自己的!”
  阿麦一笑,依旧问道:“大哥莫急,你且说你是否会与我报仇?”
  唐绍义气的无语,干脆不与理会阿麦。阿麦却不肯罢休,笑嘻嘻地看向唐绍义,追问道:“大哥快说,报是不报?”
  唐绍义很是恼怒,却扭她不过,只得闷声答道:“自然要报,你若有事,我定不会轻饶了鞑子!”
  阿麦笑了,又问道:“那大哥向谁去报仇呢?”
  唐绍义闻言一愣,不解地看向阿麦:“自然是向鞑子!”
  阿麦却笑道:“这世上的鞑子千千万,你找哪个鞑子?杀我的那个?可他自己也可能已经死在了战场之上,你还去向谁报仇?他的长官?常钰青?周志忍,陈起,还是鞑子小皇帝?”
  唐绍义被阿麦问得一时愣住了,只怔怔地看着阿麦,说不出话来。
  阿麦收了笑意,正色说道:“大哥,你我皆是军人,死在咱们手上的鞑子也算无数,他们也有父母兄妹,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向我们报仇。你杀我,我杀他,这本就是一本糊涂账,你如何去报?”阿麦停了下,思量片刻又说道:“说到底,军人,不过是把刀罢了,若没有上位者的野心与贪婪,刀又怎么会无故伤人?”
  唐绍义沉默下来,只低着头看着身下的坐骑,过了片刻才轻声问道:“阿麦,你从军已一年有余,军中可有你要好的兄弟?”
  阿麦笑道:“军中有大哥啊!”
  唐绍义听了不由微笑,但仍问道:“其他人呢?可还有脾气相投的?或是走得较近的好友?”
  阿麦想了想,答道:“张士强算一个吧,还有张生张大哥,王七,李少朝等人,徐先生虽然人狡猾一些,不过对我还算不错。”
  “他们可还都活着?”唐绍义又问道。
  阿麦一怔,不明白唐绍义为何会问这些,疑惑地看向唐绍义,答道:“自然活着。”
  唐绍义苦涩笑笑,说道:“你从军时日尚短,他们都还在你身边活蹦乱跳着,你自然不觉如何,可当这些人渐渐地离你而去,一个个都死在鞑子的手上时,你就不会认为我们军人只是把刀了。”唐绍义抬头看向远处,轻声说道:“待你在军中呆久了,你便知道,我们也不过是平常人,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也有舍不开放不下!”
  阿麦怔怔地看着唐绍义,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绍义转回头看看阿麦,又说道:“所以,以后莫要说什么常钰青无错之类的话了,别人听到了又要招惹祸端。”
  阿麦垂头不语,只默默地在马上坐着,过了一会才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唐绍义道:“大哥,我们在鞑子心中是不是也是一般?”
  唐绍义想想,点头道:“自然一样。”
  阿麦又垂下头去,眉头微微皱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绍义也不说话,只默默地在一旁陪着。两人一时都无话,因前后和人都离得有些距离,山林中更显安静,唯有战马踏在地上发出的踢踏声,扰得阿麦的心神更有些乱。唐绍义这番话和她的认知显然不同,可是,却又说不出什么错来,难道错得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吗?
  阿麦思绪尚未理清,林敏慎却在后面追了上来,看到阿麦在和唐绍义缓缰并行,动作稍顿,略一思量后便用马鞭轻轻敲了一下身下坐骑,笑着赶上前来,叫道:“唐将军,麦将军,等在下一等!”
  唐绍义闻声回头,阿麦却是眉头又紧了一紧。
  林敏慎已是到了跟前,向唐绍义抱拳笑道:“在下大将军帐下参军事林敏慎,仰慕唐将军已久,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唐绍义笑笑,也冲林敏慎回了一礼,寒暄道:“原来是林参军,久仰久仰。”
  林敏慎这才笑着和阿麦打声招呼,又转头问唐绍义道:“唐将军和麦将军可是旧识?”
  唐绍义尚未答话,阿麦在一旁却是抢先说道:“参军此话问得奇怪,唐将军与我同在江北军中,如若以前都不识得,岂不惹人笑话?”
  林敏慎被阿麦呛了一句,非但不恼反而连忙陪笑道:“我又没别的意思,只随口一问,你莫要多心。”说着又看向唐绍义,显得颇有些不好意思。
  唐绍义见他如此神情,心中稍感怪异,不过还是解释道:“去年鞑子南犯之时,我与麦将军均在汉堡城中,城破后一起辗转去了豫州投入商元帅麾下,后来进这乌兰山成了江北军,所以也算得是旧识。”
  林敏慎恍然道:“噢,原来如此,我刚从跟后面看着,见两位将军离众而行,还道两位为何看着比别人亲厚些,原来还有此层关系。”
  阿麦突然打断道:“林参军莫要如此说,我江北军中人人皆都亲厚,都是同生共死的弟兄,哪里有厚薄之分!”
  林敏慎目光灼热地盯着阿麦,问道:“那我既已入江北军,麦将军是否也能待我如待唐将军一般?”
  唐绍义听得心中更觉不喜,目光微沉看向马前,暗忖此人言行太过轻浮,那里像是个军人。却听阿麦笑道:“在下待林参军与唐将军自然不同。”
  林敏慎微怔,还未开口,又听阿麦接道:“唐将军乃是江北军左副将军,岂是你我身份能比的?林参军说这些胡话,唐将军心量宽大不与你我计较,传到别人耳朵却是不好了。”
  林敏慎听阿麦如此说,忙向唐绍义赔礼道:“唐将军恕罪,末将口无遮拦,还请唐将军不要怪罪。”
  唐绍义淡淡笑笑,道:“不妨事,同在军中,没有那么多讲究。”
  正说着,前面又一骑军士飞马转回,驰到三人面前,先向唐绍义行了个军礼,才又向林敏慎传令道:“大将军在寻参军,还请参军速去。”
  林敏慎应了一声,转头向唐绍义抱拳告退,视线又在阿麦身上兜兜转转绕了好几圈,临走时还不忘回头叮嘱阿麦道:“麦将军,千万不要忘了和在下约定!”
  阿麦笑笑,答道:“自然记得。”
  林敏慎又冲唐绍义一笑,这才拍马离开。
  唐绍义眉头微皱,转头看阿麦,问道:“什么约定?”
  阿麦不答,却问唐绍义道:“大哥觉得此人如何?”
  唐绍义想了一想,答道:“口无遮拦,看似心思简单,不过却有故作之态。”
  回营
  阿麦听他如此说,颇感意外地看一眼唐绍义,笑道:“大哥也这样觉得?我还以为以大哥的忠厚,必定会把他认作好人呢!”
  唐绍义笑了笑,并未说话。
  阿麦看着林敏慎渐远的背影,突然说道:“此人是林相独子。”
  唐绍义一愣,惊奇道:“他是林相之子?”
  阿麦点头,冷笑:“如若林相真生个这样儿子,怕是不会送到咱们江北军来的。”
  唐绍义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和他约了什么?”
  “约他扎营之后在山里转上一转,”阿麦答道,“自从翠山开始,他屡次欺我,在船上更是几乎要了我的性命,我怎能轻易饶他!不管他是真蠢假蠢,我先揍他一顿出气再说!”
  唐绍义听了却沉下脸来,训道:“不可任意妄为,这种人躲着他便罢了,惹他做什么!”
  阿麦低头不语,只随意地转动着手中的马鞭耍着。唐绍义见她如此,怕她不肯听从,又厉声说道:“卫兴新来,你惹他帐下参军,岂不是给他没脸,再说你既已看出此人多半在装傻,何必又去招他,只暗中防备着他便是了。你只想去揍他泄恨,如若不是他的对手,岂不是要自己吃亏。”
  阿麦见唐绍义严词厉色,只得应了一声“知道了”,心中却想就是因为他是在装傻,才更该抓着机会收拾他一顿,让他有苦说不出,不然以后他若是不装傻了,怕是反而没了机会。
  阿麦这句话答得心不甘情不愿,唐绍义又怎么看不出来,于是又唤道:“阿麦!”
  阿麦抬头,向唐绍义露出一个极灿烂的微笑,答道:“大哥,我知道了。”
  唐绍义看阿麦半晌,最终只得长叹一口气,无奈道:“他既惹了你,我想法与你出气便是,你不得自己去招惹事端!”
  阿麦大喜,看一眼四周,突然驱马贴近,从马上探过身来凑近了唐绍义低声说道:“大哥,等晚上咱们偷偷用麻袋装了他,揍他个鼻青脸肿如何?”
  唐绍义被突然靠近的阿麦惊得一怔,眼中只看到阿麦面上的肌肤细腻光滑,别说胡须,就连毛孔都微不可见,一时都瞧得呆了,至于阿麦说的什么则是全然没有入耳。
  阿麦那里还浑然不觉,犹自说着心中计划,半晌不见唐绍义反应,这才诧异道:“大哥?”
  唐绍义一下子惊醒过来,顿时觉得脸上火烧一般,忙别过视线去看向别处,斥道:“胡闹!”
  阿麦一怔,不知这唐绍义为何会突然翻了脸,见他不言不语竟然独自向前而去,只道他是真火了,忙追了上去赔着小心说道:“大哥,我错了,我不去寻他麻烦便是了。”
  唐绍义听阿麦如此说,脸上更觉火辣起来,又不好解释什么,只得继续沉默不言。阿麦见他如此,心中更觉奇怪,不知那句话得罪了他,明明刚才还好好的,现如今却跟少年人一般耍起脾气来。
  其实这也怨不得阿麦,若是以前的唐绍义如此表现,阿麦或许还能往男女之别上想上一想,毕竟那个时候的唐绍义就不算白净,但心里若是有了什么念头,脸上好歹还能看出些面红耳赤的迹象来,而如今唐绍义几乎整日里长在马背之上,那脸色早已被太阳晒得是黑中泛红了,他这里虽已觉得脸上火烫,可在阿麦看来,他那张黑脸丝毫没有变化,又怎么会想到别处去。
  两人一路沉默,没话说自然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行路的速度,不一会便已能看到前面的大队人马,唐绍义这才勒住缰绳,回头看向一直跟在后面的阿麦。
  阿麦见他回头,忙说道:“大哥,你先走,我等一等再追过去。”
  唐绍义见自己尚未开口阿麦便已知他的心思,心中不由一暖,声音也跟着柔和起来,轻声说道:“你先去吧,我在后面。”
  阿麦知他好意,爽快地说道:“也好,那我先过去了,大哥在后面快些上来。”
  唐绍义点头,阿麦冲他笑笑,扬鞭策马向前面大队追去。唐绍义在后面默默看着,直待远远看到阿麦的身影融入远处人群,这才不慌不忙地策马前行。
  当夜,卫兴将大营扎在一处山谷之中,而唐绍义则领五千骑兵驻扎于谷外居高向阳之地。许是怕阿麦还要找林敏慎麻烦,唐绍义干脆就请示卫兴,给阿麦等几个江北军将领派了警戒、巡查等军务。阿麦虽有不甘,可既已答应了唐绍义,也说不得别的出来。幸好林敏慎那里也不知因什么事情受到了大将军卫兴的训斥,很是老实了几天,再顾不上招惹阿麦,倒是让阿麦眼前清净了很多。
  大军经泽平、柳溪入乌兰山,到达江北军大营时已是十一月初。江北天寒,此时已是寒风凛冽如刀刺骨的时节,阿麦等江北军诸将已是受过乌兰山中的冬天,倒还不觉如何,可却苦了林敏慎等一众初来之人。虽说每人身上都披着大氅,铠甲内却仍是单衣,风一吹只觉得从内到外凉了个透,连牙关都止不住哆嗦起来。
  留守于江北军大营的原江北军副将,现今的江北军右副将军、骠骑将军李泽率领江北军各营主将迎出大营三十里外。卫兴众人尚不及进入大营,天空中突然有片片雪花洒落,乌兰山中的第一场雪就这样飘飘扬扬落了下来。
  大营议事厅中,新任的江北军大将军卫兴当中正坐,唐绍义与李泽分坐两旁,往下诸将按着位次一一坐下,阿麦身为步兵营第七营主将,虽然也有个座位,不过却几乎排到了最后,离着卫兴等人甚远,也幸得卫兴乃是武人出身,身量虽不高大,说起话来却是底气充足,阿麦坐的虽远,听得倒是清楚。
  卫兴初来乍到,对于军中情况并不了解,说的不过是些场面话,阿麦面上虽听得认真,脑中却有些走神,只合计为何一直不见军师徐静的身影。待到议事结束,唐绍义与李泽送卫兴去住处休息,阿麦仍不见徐静,心道这老匹夫的架子也摆的太足了些,只不知道这卫兴是否也像商易之一般买他的帐。
  阿麦跟着众人向外走,刚出院门听得身后有人唤麦将军,阿麦停身回头,见张生从后面慢步走过来,忍不住惊喜道:“张大哥,你也在这里?为何刚才在议事厅里不曾看到?”
  张生笑笑,说道:“你只听得专注,又怎会看到我。”
  阿麦面上一赧,见四处无人,低声道:“张大哥莫要笑话我了,我刚才是有些走神了。”
  张生听了哈哈大笑,笑道:“我说你听大将军讲话怎听得恁入神呢,原来不是入神,是走神了。”
  阿麦更觉不好意思,张生见她如此,忍住了笑,岔开话题问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阿麦答道:“大将军既吩咐我等回营,我就想尽快回去,走了也有些时日了,心中也是一直惦记着,只是已经到了大营,不去见过徐先生怕是他会挑理,便想着先去看一眼徐先生,然后尽早回去。”
  张生听了奇道:“你还不知道吗?先生已不在大营了。”
  阿麦听了一愣,问道:“不在大营了?去了哪里?”
  张生摇头道:“这却不知了,徐先生本不是军籍,听得军中换帅,不等大将军来便先走了。”
  阿麦一时有些愣怔,万想不到徐静会离开江北军,不过又想徐静虽为军师,实际上不过是商易之的幕僚而已,现如今且不说卫兴自己带得有好几个参军事,就是徐静身为商易之心腹的关系,怕是卫兴也不敢随意用他。这样走了,未必不好,阿麦心道。不过虽这样想,但一思及那总是爱捋着胡子装模作样的半老头子从此便不在军中了,阿麦心中难免还是有些遗憾。
  张生知阿麦和徐静关系颇好,见她许久不语,怕她伤心,便劝道:“徐先生那样的人物必定不是池中之物,以后总会见到的,莫要多想了。”
  阿麦淡淡笑笑,说道:“也是,那老头子必然不会甘于寂寞,只是江北现在这样乱,不知他独自一人可是安全。”
  张生劝慰道:“徐先生足智多谋,没事的。”
  阿麦默默点头,又看看天色,问张生道:“张大哥,你们会在大营待多久?”
  张生答道:“还会待些时日。”
  阿麦道:“那就好,今天时辰已不早了,我先回营,待我处理一下营中事务,再来与张大哥叙旧。”
  张生略有奇怪,问道:“你不与唐将军说一句再走?”
  阿麦犹豫一下,笑道:“你与我转告唐将军一声便好,反正离得也不远,我过不几日便会再来,你们如若无事,也可去我营中寻我,我定会好好招待!”
  张生笑道:“那好,到时候莫要小气就行。”
  阿麦笑着与张生告别,张生送她出营,见她只独身一人,又问她是否需要人护送,阿麦牵得坐骑出来,阿麦翻身上马,回身冲张生笑道:“我刚抢了唐将军一匹好马,又不用翻山回去,哪里用得人送!”
  说完冲着张生拱手道别,一扬马鞭策马而去。
  张生在后忍不住笑道:“哪里只一匹!”
  阿麦那里却已驰远,一骑绝尘。
  脸面
  第七营离江北军大营不过隔了几个山头,因从唐绍义处讨的马好,再加上阿麦一路纵马狂奔,天色未黑便已是到了军营。阿麦在营门外下马,营门卫士见是阿麦,一时又惊又喜,忙要上前来替阿麦牵马。阿麦笑着摆手,独自一人牵着马向营内走去,离着校场老远便听到李少朝心急火燎的声音:“小心着点!那个小王八羔子,就说你呢,你轻着点!我让你轻着点!”
  阿麦心中纳闷,牵着马转过去,见校场上一片热闹场面,几十匹战马在上面或跑或溜,李少朝正站在边上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骑士大声骂着:“你瞅我干吗?骂得就是你,你撒什么欢?你要是再敢给我抽那马,看我不抽你!”
  王七骑着一匹体格神骏的战马从远处过来,看到李少朝仍站在校场边上念叨个不停,忍不住骂道:“我操,老李你那张碎嘴能不能消停一会,你吓唬他们干吗!这骑术不练能出来吗?他娘的,咱们这是斥候,斥候!你知道不?又不是公子哥骑着马逛园子,不跑快点还探个猴的敌情啊?”
  李少朝本就一肚子火,听了王七这话更是气大,叉着腰回骂道:“滚你娘的!你还斥候呢,我看你马猴还差不多!你可知道我这些战马来得多么不容易,若不是我打着咱家大人的旗号,你以为唐将军能给咱们这许多?你弄这一帮新兵蛋子来祸害我,要是伤了马怎么办?你存心不让我好过!”
  王七从马上弯下身来,对着李少朝笑道:“伤了就伤了,你再去向唐将军讨,就咱们大人在唐将军那的面子,再讨个百八十匹都没问题!”
  “我脸没那么大!”阿麦突然在一旁阴测测地说道。
  王七与李少朝俱是一愣,两人齐齐转头,见阿麦正牵着马站在旁边,俊脸上一片冷色。李少朝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臂放下,冲着阿麦露出讨好地笑容:“大人,您回来了啊,怎么也没提前给个消息,好让人去接您。”
  王七也赶紧从马上翻身下来,嚷嚷道:“就是,怎么就一个人回来了?”
  阿麦冷哼一声,也不理会两人,把马缰绳砸到李少朝怀里,转身便走。
  李少朝看着阿麦离去的背影,喃喃地问王七道:“哎?你说咱们大人刚才听了多少?”
  王七咂了下嘴唇:“估摸着是听全了。”
  李少朝低声叹道:“完了,这回可是把大人给惹火了,你说我多冤啊,去找唐将军又不是我的主意。”
  王七瞥一眼李少朝,颇有些瞧不起,说道:“行了,你也清白不哪去!”
  阿麦沉着脸往营帐处走,未到门口,张士强端着水盆从帐中急忙忙地出来,冲着阿麦直撞过来,亏得阿麦反应迅速,急闪身间又把张士强向别处推了一把,张士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一盆洗脚水全扣到了地上,连带着阿麦身上也溅上了不少。
  “张二蛋!你做什么呢?!”阿麦喝道。
  张士强回头见是阿麦,顿时又惊又喜,一时顾不上拾起地上的水盆,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人,你回来了?!”
  阿麦点头,低头闻闻身上水渍,又看一眼地上的水盆,皱眉问道:“你这是端的什么?”
  张士强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老实地答道:“洗脚水。”
  “洗脚水?”阿麦的眉头拧起,正欲再问,却听得自己帐中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喊道:“张士强啊,你的水还没到完吗?快把擦脚巾给老夫拿过来。”
  阿麦狐疑地看一眼张士强,转身撩开帐帘进入帐中,见徐静手中拿着卷书正看得入迷,两只脚光着伸在半空中,听得帐帘掀动,还以为是张士强回来了,目光不离书卷,只把脚丫子抬了抬,道:“快点,给老夫擦擦,老夫腿都快僵了!”
  阿麦不语,拿了擦脚巾走过去,在床边蹲下身默默地给徐静擦脚,待两只脚都仔细地擦干了,这才轻声问道:“先生怎么来我营中了?”
  徐静被骇得一跳,手中的书差点都丢了出去,抬头见阿麦还蹲在床边,连忙把脚收了回来,惊道:“你这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想吓死老夫不成!”
  阿麦笑笑,站起身来,解下身上的大氅,答道:“今天刚到的大营,没有宿就赶回来了。”
  张士强从阿麦手中接了大氅过去,又帮她把身上的铠甲卸下。徐静趿拉着鞋从床上下来,围着阿麦转了两圈,上下打量了一番,乐呵呵地道:“看来还是盛都的水土养人,只去了一趟就显灵秀不少。”
  阿麦笑的无奈:“先生莫要笑我。”
  张士强又从外面端了清水进来给阿麦净面,阿麦本已用水捧了水,要向面上撩的时候又突然看到了那水盆,这水便有些撩不上去了。
  徐静何等人物,哪里会看不出阿麦为何洗不得脸,嘿嘿笑道:“你帐中只这一个盆,老夫就不客气地用了,你但且放心用,老夫不常洗脚的,大多都只用来洗脸。”
  阿麦手一抖,手中捧得水几乎都漏了个光,这脸更是洗不下去了,心道你还不如每天都洗呢!张士强那里偏没眼色,见阿麦那里仍愣怔着,连忙加了一句道:“大人,我刚已仔细地洗过盆了。”
  阿麦哭笑不得,只得甩干了手,装作无事地问徐静道:“先生还未说为何到我营中了,在大营时只听张生说你走了,也不知你去了哪里,还道先生要避世了呢。”
  徐静习惯性地去捋下巴上的那几根胡子,答道:“我是走了,不过当今乱世,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能哪里去,只能来投奔我的侄儿!”
  阿麦一愣,随即便想到了徐静所说的子侄便是自己了,想当初两人一同赶往青州时,被商易之的斥候抓了,当时便是商量了要扮作叔侄的,可当时他们两人一个是刚刚出山的酸腐秀才,一个是整日里只想着保命的无名小卒,别说扮叔侄,就是扮父子也没人会说什么,而现如今他们身份已大不相同,再说是叔侄,这不是明摆着糊弄人嘛!
  见徐静洋洋自得的摸样,阿麦颇有些无奈地问道:“先生,你姓徐,我姓麦,你见过不同姓的叔侄吗?”
  徐静被问的一怔,转头看阿麦。
  阿麦无辜地看着他,拉了拉嘴角。
  徐静捋着胡子思量半天,又转头试探地问道:“要不就是侄女婿?”
  阿麦一脸平静地看着徐静,问道:“可您有侄女能嫁给我吗?”
  徐静那里尚未答言,张士强已是闷笑出声。徐静翻着小眼睛横一眼张士强,转头对阿麦沉声说道:“权当有吧!”
  就徐静这一句“权当有吧”,阿麦便从单身汉升级了有妇之夫,待营中其他将领从张士强那里听得这个小道消息时,脸上莫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心道难怪麦大人从一开始便得军师徐静的青眼,原来人家是亲戚啊!阿麦又怎么会看不出众人暗中的心思,不过为了徐静能名正言顺地留在营中,也只得认了。
  阿麦离营的这三个来月,营中的形式一片大好,军事训练在黑面的主持下进行的有条不紊,后勤军资在李少朝的操持下那是衣丰食足,就连一向短缺的战马都凑出了一个队的数。
  阿麦看着那些膘肥体壮的战马,只要不去想它们的来处,心里也很欢喜,可是一想到这些都是李少朝拿着自己的面子从唐绍义那里讨来的时候,她的脸便露不出欢喜来了。为此,李少朝专门向阿麦解释了一番,无非是什么没有直接讨啦,只不过是提了一提啦,这些战马都是唐将军派人主动送过来的啦……只是,他的话说的多上一句,阿麦的脸便又黑上一分。到最后,李少朝干脆就极没义气地交代了,这些都是徐先生的主意,见了唐将军话怎么说也是徐先生提前一句句教好的。
  阿麦黑着脸离去,李少朝不由的松口气,颠颠地又去寻徐静讨妙计,看看怎么能再要些马刀回来。阿麦气的大怒,却被徐静一席话便浇灭了怒火。
  徐静极无耻地说道:“脸面这种东西不用就是浪费,再说了,”他捋着胡子,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只有提前把斥候队装备好了,年后你才好用。”
  阿麦听得一怔,下意识地问道:“过了年要有战事?”
  徐静神秘地笑笑,瞅向阿麦,问道:“你怎么看呢?”
  阿麦思量片刻,答道:“卫兴新来,此时又是大雪封山,年前是不会有动作了,过了年,怕是会有布置,只不过,唐将军那里烧周志忍粮草都不能引鞑子西进,还能想的什么法子?”
  徐静笑笑,说道:“你可知卫兴脾气?”
  阿麦摇头道:“不知,只是在船上见过几次,看着像是有些心机,不过他曾在泰兴城外和常钰青较量箭法,却是过于争一时意气了。”
  徐静笑道:“你既已看出这点,你想他还会甘于伏在乌兰山等鞑子进山吗?”
  阿麦吃惊道:“难不成他还要出乌兰山?”
  徐静捋着胡子道:“且等着看吧,不过年后,自会有信了。”
  入网
  阿麦素知徐静脾性,见他如此说知道再问也是白搭,干脆也不再问,只默默地把营中的训练强度都又加强了不少。
  营里那些士兵每日里累得要死要活,可要抱怨却也无从抱怨,麦将军还都以身作则地跟着大伙一快操练呢,你一个小兵还能说些什么?你见过每日里跟着士兵一起操练的将军吗?没见过吧?那就得了,接着练吧!用第四队第八伍的某个曾读过半年私塾的士兵的话来讲,那就是咱们将军把大伙当狗一样训呢,打起仗来像野狗,跑起步来像细狗,等晚上收操入了帐就如同死狗一般了。
  当时第四队的队正王七正离着不远,听了上去就给了那士兵一脚,骂道:“混蛋玩意,这话你也敢说,也就是咱们将军脾气好,换了别人,你屁股都得给打熟了!”
  那士兵捂着屁股老老实实地去训练了,王七却转头对身边的同僚解释道:“你不是咱们第四队的,你不知道,想当初咱家大人还是第四队的队正的时候,就和咱们说过当兵的两条腿最重要。胜,咱们追鞑子跑,追上了才能杀敌;败,鞑子追咱们跑,咱们也只有跑得快才能保命。”
  那同僚听得一个劲地点头称是。
  王七却又满脸疑惑地自言自语道:“他奶奶的,你说他咋知道咱家大人跑起来跟细狗一样呢?”
  这回,同僚没敢点头。
  阿麦这么卖命,也让营里的其他军官很不适应,虽然都知道自家大人就是靠拼命拼出来的,可是这都一营主将了,怎么说也得注重个人形象了吧,犯不着再整天跟着一伙新兵蛋子舞刀弄枪外带负重越野跑的吧?
  看着阿麦在校场之上把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王七不无惋惜地叹道:“唉,真可惜了咱家大人这副儒将的身板了。”
  李少朝却没把王七的话听入耳,只是远远地看着仍打着赤膊带着士兵操练的黑面,自言自语地道:“如若都像他这般不怕冻就好了,得省我多少棉布啊。”
  徐静袖着手站在两人身后,听到两人驴唇不对马嘴的谈话,冷哼一声道:“两个小子,不知好好操练,站在这里闲磨牙!”
  王七与李少朝忙回头,见是徐静,都咧着嘴笑笑,齐道:“徐先生。”
  徐静倨傲地点了下头,仍看着远处校场上的阿麦,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王七与李少朝彼此对望一眼,李少朝油滑,欠身冲徐静笑笑,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我帐中还有笔帐没算清,我得去核一下去,徐先生,我先走了!”
  王七张着个大嘴看着李少朝走得急匆匆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突然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叫道:“哎呀!大人交代了要将斥候队的暗语整理改进一下的,我怎么忘了,徐先生,我赶紧去了啊!”
  王七说完,竟也溜了。
  阿麦收操带着张士强回来时,校场边上就只剩下了一个依旧袖着手的徐静还站那看着。阿麦练得一头热汗,用汗巾胡乱地摸了几把,随手丢给身后的张士强,上前问徐静道:“先生过来寻我?”
  徐静微微颔首,转身与阿麦一同向营帐处走着,道:“大营里送来消息,卫兴命各营主将于腊月二十二齐聚大营议事。”
  “又要去大营?”阿麦脚下一顿,诧异道:“大伙不是才从大营散了吗?怎么又要齐聚?咱们近的还好说,可是有的营却离着大营好几百里地呢,大冬天的来回折腾个什么劲啊!这卫兴到底想做什么?”
  徐静淡淡说道:“不管卫兴想做什么,你都得去。”
  阿麦自嘲地笑笑:“那是,我一个小小营将哪敢不去。”
  徐静撩着眼皮看一眼阿麦,犹豫下嘱咐道:“这次你去大营,万不可私下去寻唐绍义。”
  阿麦笑道:“先生过虑了,莫说这次不会寻他,就我上次去大营时也没私下去寻他。”
  唐绍义正遭卫兴忌惮,阿麦又怎么会不知,怎会在这个时候去做那落人口实的事情,而且,从张生本已说好了要来寻她喝酒却未曾来过的事上看,唐绍义怕是心里也清楚的很。
  徐静捋须不语,过了半晌突然说道:“阿麦,你很好,”他停了一下,又重复道:“很好。”
  阿麦微怔,随即笑道:“多谢先生夸奖了。”
  徐静淡淡笑笑,没说话。
  腊月二十一,阿麦带张士强从营中出发再次前往江北军大营。这一天依旧是雪后放晴天,大雪将乌兰山装扮得晶莹剔透,分外妖娆。山间的道路被大雪盖了个严实,幸好阿麦与张士强两人都骑着马,虽不能放马奔行,但总比用两条腿翻山的好。
  张士强骑马跟在阿麦身侧,看着那被大雪压住的群山,不知为何却想到了豫州城,去年的今日,也是这样的大雪,而两人却是在去豫州的路上,生死难料。
  “大人,你说豫州那边的雪也这样大么?”张士强突然问道
  阿麦闻言抬头,面容沉静地看向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峰,许久没有反应。张士强心中正暗暗后悔自己不该胡乱讲话,好好地提豫州做什么,阿麦却已回头冲他轻笑道:“山中的雪应比豫州大些吧。”
  豫州,也是雪后初霁。
  城中的街道尚是一片素白,崔衍府中青石板路上的积雪却早已打扫干净,一个青衣侍女怀抱着一件紫貂皮的披风由远而近,裙角在青石板上面匆匆扫过,不留半点的痕迹。那青衣侍女一路来到润园外,只向门口的侍卫微微点了点头便径直向园中走去,直到正房门外时才稍稍停顿了下,将怀中抱的大氅换到一手上,腾出另只手来去掀那厚重的门帘。
  房中,崔衍和常钰青对着一个小小的沙盘正演习着对战。崔衍听见门口响动,抬头见那青衣侍女已抱着大氅从外面进来,哑声吩咐道:“先放一边,待我常大哥走时与他换上。”
  崔衍嗓音嘶哑地厉害,阿麦的那一刀虽没能要了他的性命,却伤到了他的嗓子。后来,喉部的伤虽好了,可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校尉脖颈处却多了一条黑巾,话也少了许多。
  那侍女轻轻地应了声“是”,垂着头退至一旁。
  常钰青的脸色还有些伤后的苍白,视线从沙盘上抬起,扫了一眼那侍女手上的大氅,漫不经心地问道:“好好地给我换大氅做什么?”
  崔衍简短地答道:“天冷。”
  常钰青不由失笑,却引得肺部丝丝作痛,忍不住轻轻咳了起来。
  崔衍见状忙叫道:“徐秀儿,快些——”
  不及他话说完,刚才那青衣侍女已端了杯温茶过来,递给常钰青,轻声道:“将军快些喝两口茶水压一压吧。”
  常钰青却没接茶,只摆了摆手让徐秀儿退下,压下了咳嗽转头对崔衍笑道:“哪至于就这样冷了,让我裹着那东西出去,少不得让人笑话。”
  崔衍恨恨说道:“若我遇到卫兴,必不让他好死!”
  常钰青闻言笑笑,说道:“若你遇到卫兴,必要小心才是,此人一身内家功夫不容小窥。”
  “那又能如何?”崔衍不服道,“可敌得过我们万千铁骑?”
  常钰青嘴角微微挑了挑,低下头看着沙盘不语。
  崔衍又道:“大哥,我年后就要去泰兴。元帅已有安排——”
  常钰青突然抬眼看了下崔衍,把崔衍的下半句话堵在了嗓子里。崔衍转头看向徐秀儿,徐秀儿不等他吩咐,微低下头对着崔衍和常钰青两人屈膝行了一礼便轻悄悄地退了出去。
  待她出去,常钰青才轻声问道:“她便是石达春送与你的侍女?”
  崔衍点头道:“正是她,当时我伤重难动,元帅怕那些亲兵手脚粗笨误了事便要给我寻个侍女,石达春就把她送了来,人倒是聪慧灵巧,也懂人心思。”
  常钰青淡淡说道:“再懂人心思也是南夏人,不得不防。”
  崔衍点点头,说道:“我记下了。”他顿了一顿,又忍不住问道:“大哥,卫兴真会如元帅所说攻打泰兴?”
  常钰青轻笑了笑,说道:“如若是以前的商易之怕是不会,而今换了这新晋的大将军卫兴,十有八九是会的了。跑马川粮草被烧,他欺周老将军无粮,又想在人前露回脸好立足于江北军,怕是要去做援救泰兴的英雄去了。”
  崔衍想了一想,语气坚定地说道:“这一次,定要让江北军有去无回,一个不留!”
  听他这样说,常钰青脑中突然晃过了那个高挑瘦削的身影,眉梢忍不住扬了扬,嗤笑道:“未必!”
  崔衍一愣,颇为不解地看向常钰青,常钰青却不肯说破,只挑着嘴角笑了笑,道:“只记得再遇到那只麦穗莫要大意就是了!”
  崔衍默默地看了常钰青片刻,突然问道:“我若杀了她,大哥可会怪我?”
  常钰青一怔,再看崔衍一脸认真模样,失笑道:“你不杀了她,难道还想生擒她?”
  崔衍听常钰青如此说便放了心,不由也跟着笑道:“我还怕大哥对她有意思,正为难若在沙场上遇到她,是杀与不杀呢!”
  常钰青缓缓敛了脸上的笑意,正色说道:“阿衍,你要记得,我等是军人,沙场之上只有国别,没有私情!”
  崔衍看着常钰青片刻,重重地点下了头。
  常钰青猜得果然没错,卫兴赶在年前召集江北军诸营主将齐聚江北军大营便是为了商讨来年解救泰兴之围的事情。作为江北军新任大将军,在唐绍义奇袭北漠粮草大营之后,卫兴是真的太需要一个显赫的军功来证明自己了。
  南夏盛元四年二月,卫兴不顾唐绍义等人的反对,下大将军令,命江北军分布在乌兰山的各部悄悄向乌兰山东南聚集。
  三月,江北军各步兵营、弓弩营并唐绍义的骑兵营共计八万余人聚集完毕,经柳溪、汉堡一线援救泰兴之围。
  泰兴城,在被北漠围困近两年之后,终于迎来了最大的一支援军。
  泰兴城内尚有守军三万余众,再加上八万江北军,已是可达到十一万之众,内外夹击北漠大军便可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周志忍的八万北漠大军,在粮草大营被唐绍义烧了个干净之后,已是缺粮近半年,只靠着北漠从占领的各城调配的粮草勉强维持着,只要断了他的粮道,那么,北漠大军不攻自乱。
  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似卫兴在做一个只赚不赔的买卖,殊不知,前方正有一张巨大的网在等着江北军扑入,而陈起,织这张网已经织得太久了。
  分离
  三月十七日,江北军出乌兰山至汉堡。盛元二年北漠杀将常钰青领军攻下汉堡之后曾下令屠城,城中南夏军民死伤殆尽,从那后汉堡便成了一座空城。卫兴命大军临时驻扎于汉堡城内,同时派出多路斥候打探泰兴军情。
  阿麦的第七营担任了大军警戒的任务,奉命驻扎于汉堡城北。待营务安排完毕已是日落时分,阿麦独自牵了坐骑走上城北一处土坡,默默地看着汉堡城出神。从这里望过去,正好是汉堡城那只存了半个的北城墙,那一日,她便是站在这低矮的城墙之上,手紧紧握着一杆木棍,看着城下黑压压的北漠军阵发抖。闭上眼,那些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似乎就响在耳边,还记得那一日明明是艳阳高照,空中却飘舞着猩红的雨丝。
  张士强半天不见阿麦,从后面寻了来,见阿麦犹自出神也不敢打扰,只默默地在土坡下守着,直到天色全黑了下来,才见阿麦牵着马从坡上慢慢下来。
  阿麦看到张士强在土坡下等着,也不问何事,只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张士强忙牵着马在后面跟了上去,见阿麦一直沉默也不敢出言,只默默地跟着。直到快到营地时,阿麦才回头看了张士强一眼,突然问道:“张士强,你今年多大了?”
  张士强一愣,反应了一下才答道:“十八了!”
  “十八了……”阿麦低声重复道,眼神中有片刻的空远,轻声道:“还记得在豫州时,你不过才十六,一晃两年都过去了,我都二十一了。”
  二十一岁了,这个年龄的女子应已嫁人生子才对。张士强突然间心中一酸,只觉得眼圈有些发热,忙别过了头强行把眼中的泪水压了下去。
  两人正默默行着,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阿麦借着月光看去,却见是唐绍义独自一人骑马过来,直到阿麦马前才将停下,唤道:“阿麦。”
  阿麦微微笑了笑,叫道:“大哥。”
  张士强在后面恭声叫了一声“唐将军”,唐绍仪仔细看了看他才将他认出,不由笑道:“是张士强吧?又壮实了不少,都快认不出了。”
  张士强颇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咧着嘴角对唐绍义憨厚地笑了笑,又转头对阿麦道:“大人,我先回营了。”
  阿麦点点头,待张士强打马走了,才上前问唐绍义道:“大哥过来寻我?”
  唐绍义策马和阿麦并行,过了一会才回答道:“过来看看你。”
  阿麦心思灵透,只一转间便已猜到唐绍义为何深夜过来看自己,不禁问道:“卫兴安排大哥去哪里?”
  唐绍义见阿麦如此问,知她心中都已想透,眼中不由露出既欣慰又骄傲的神色,笑了笑,轻声说道:“明天绕过山林之后便要领骑兵营北上,截击鞑子的骑兵,绝不可放鞑子铁骑南下。”
  阿麦闻言大吃一惊,脸上也不由露出惊愕之色,唐绍义骑兵营现在不过五千余人,而北漠屯于豫州的骑兵不下十数万,泰兴与豫州之间又正是江中平原的千里沃野,可以说毫无遮挡之物,藏无可藏躲无可躲,用五千骑兵去截击北漠的铁骑南下,岂止是以卵击石!
  “大哥!”阿麦忍不住叫道,“你——”
  “阿麦!”唐绍义出声打断阿麦的话,淡淡说道:“军令如山。”
  阿麦终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默默地看了唐绍义片刻,转过头去看着前方不语。唐绍义也不说话,只安静地在伴在阿麦一旁。两人沉默地行了一会,阿麦突然出声问唐绍义道:“你心中可有对策?”
  唐绍义摇头道:“还没有,卫兴命我只需挡鞑子骑兵十天即可。”
  “十天?”阿麦冷笑,愤然道:“他说得轻巧,你拿什么去挡十天?就你手中的那五千骑兵,骑术箭术再好又能怎样?能挡得住鞑子几次对冲?”
  唐绍义见阿麦如此,反而笑了,说道:“能不能挡十天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尽量为你们争取时间,早日剿灭周志忍围城大军,一旦进入泰兴城,鞑子前来救援的骑兵便拿你们无法了。”
  阿麦想了想,问道:“大哥,为何不分些步兵营与你同去?”
  唐绍义笑了笑,说道:“阿麦,你不曾在骑兵营待过,可能对骑兵还不太了解。若在野狼沟,还能利用地形来限制骑兵的进攻方向,让他们不得不冲击我军步兵阵的正面,而在江中这地方根本就无法限制骑兵的速度和灵活性,骑兵聚合很容易,转换攻击方向的速度远快于我军步兵阵转换防守方向的速度,一旦鞑子骑兵冲入步兵阵,我军就只剩下了被砍的份。”
  阿麦听了皱眉,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自古以来步骑对抗中依托城墙、堡垒的防御,利用弓弩等大量杀伤敌军才是最可行的战术,纯步兵野战战胜骑兵的战例少之又少。
  唐绍义见阿麦眉头紧皱,不由劝解道:“莫要再担心我,你自己也要小心,周志忍手中八万精兵,泰兴一战就算胜了,我们江北军怕是也要付出极大代价。”
  阿麦自是知道这些,忍不住问道:“大哥,我真想不明白卫兴这是为何,就算解了泰兴之围又能如何?一旦进入城中,鞑子大军再至,不还是落个被困的下场吗?”
  唐绍义面色凝重起来,想了想答道:“周志忍围泰兴而练水军,一旦水军有所成必会进攻江南阜平,到时泰兴、阜平齐齐被周志忍拿下,鞑子便可顺江东下,江南唾手可得。”
  “所以,必须解泰兴之围?”阿麦问道。
  唐绍义点头:“不错,解泰兴之围重在摧毁周志忍的水军,解除对阜平的威胁。泰兴之围当解,只是,”唐绍义看向阿麦,道:“时机不对,怕是难有所成,卫兴太过心急了。”
  阿麦认同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他一人心急,却要我江北军万千将士拿命去换!”
  唐绍义沉默下来,脸上神色更是沉重。两人均是无话,又行得片刻阿麦的营地已是不远,唐绍义将马勒住,转头看向阿麦,说道:“你回营吧,我就不过去了。”
  阿麦知他是怕被人看到惹自己遭卫兴忌惮,当下点头道:“好,大哥,你多保重!”
  唐绍义默默看了阿麦片刻,突然说道:“阿麦,你一定要活着!”说完视线又在阿麦脸上转了两圈,这才猛地调转马头沿来路而回。没跑出多远却又忽听得阿麦在后面唤他“大哥”,唐绍义忙又停了马,转回头看向阿麦。
  阿麦拍马追了上来,看着唐绍义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哥,不是你一定要活着,也不是我一定要活着,是我们,是我们一定要活着!”
  唐绍义静静地听着,忽地笑了,黝黑地脸上露出一口岂不相称地白牙,用力点了点头,道:“好!我们!我们一定要活着!”
  三月十八日,江北军从汉堡奔赴泰兴,在绕过汉堡城东那片山林之后,唐绍义领骑兵营由东折向北,阻击可能有豫州南下的北漠骑兵。
  三月十九日,江北军至泰兴城北五十里处,大军择地扎营,同时命步兵营第七、八两营并一个弓弩营暂由第七营营将麦穗统领,继续向东于泰兴城东阻击北漠东路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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