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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酸-饶雪漫

_8 绕雪漫(现代)
让全世界都统统见鬼去吧!我恨恨地自语。
可是它锲而不舍地响了第二次第三次,我终于还是接起来。
"田丁丁,你能不能来一个地方?"是丁力申的声音,透过话筒差点震破我的耳膜。
"怎么了?"我说。
"林枳要去小医院做手术了。"丁力申说,"她不要我借钱给她,小医院,很危险,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半个小时以后,我带上了我崭新的一千块和那张薄薄的一直放在我贴身口袋里没有被罗梅梅发现的广告纸,和丁力申,在一个十字路口碰头。
丁力申,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我。一秒钟,两秒钟,他忽然伸手摸摸我的头发,用一种不自然的口气说:"丁丁,我带你去见林枳。"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飞奔。我的脑子已经马不停蹄的想到——小诊所……多么危险的地方……如果林枳有事……哦不,她没有钱,连诊所的门都进不了……又怎么会有事……这两天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到涨爆了我迟钝的头脑,我已经不能再思考。
天越来越冷。我忽然想起,今天的天气预报说,有雨。
小巷的尽头,"为你诊所"的招牌,挂得歪歪斜斜,却异常醒目。
林枳,现在就站在那间诊所的外面。
她还是穿着白衣,卡其色休闲裤。她看上去那么高贵,那么飘忽,那么忧伤,好像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林枳。"我终于还是叫她。声音一出,却发现自己已然哽咽。
她转过头,看着我,好像用眼睛对了很长时间的焦,才认出来我的模样。
"丁丁,你怎么在这里?"她微笑着对我说,"我来这边看我的一个亲戚,你们要不要一起进去坐坐?"
"林枳。"我没想到,她到现在还是死死地咬住不松口,实在是到了不得不揭穿她的时候,"你在这里……"
她还是笑,笑着,不说话。
"你已经,做了手术?"丁力申忽然打断我的话,问道。
"什么手术?"她吃惊地反问。天底下,再也看不到比这无辜的面容,然后她又笑,这笑里带着一丝嘲讽,"丁力申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有五百块。"丁力申缓缓地说,"你宁愿去偷,也不愿意我接受我的帮助,我真的就那么让你讨厌么?"
那一刹,我看见林枳的脸变得煞白。
而丁力申的表情,就维持着冷冷的一动不动。那是一种伤透了心的表情,我明白。
我也肯定,这个时候,我的表情,也和丁力申一模一样。
原来她有五百块。
我的,五百块。果然是在她那里的。
我看着丁力申,他冷漠地对我说:"那是你的五百块,田丁丁。"
空气因为冰冷而发出了碎裂的声音。我冷得厉害,一直缩着肩膀,发抖,发抖。但是,我告诉自己,要稳住,我从口袋里掏啊掏,想掏出保护了好久还带着体温的,我偷的罗梅梅的一千块,以及大医院的优惠单,想要递给她,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冷,手指僵掉了,好久都掏不出来。
我迟疑着,终于还是问出:"林枳,我的钱,真的是你偷的吗?"
林枳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是的,我没有听错。
她笑得那么清脆,那么舒心,好像遇到了这辈子最快乐的事。
"田丁丁,你真的,真的是……"她一边笑一边指着我,"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好笑的人诶!偷钱?我偷过你的钱吗?"
"丁力申。"我转向丁力申,"你撒谎对不对?"
丁力申不说话。可是我却真的,什么都明白了。
"林枳。"我又转向林枳,"你借我的钱总是真的吧?"
她朝我摊开手掌说:"借条给我,证据给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我的手终于握紧了那些委屈的温暖的纸币,我只要一努力就能伸出手,向她递过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
半晌,我才终于伤心地肯定,用了全部的力量,伤心地肯定。
"林枳,你从来没把我当过朋友,是不是?"
"是的!我怎么会把你当朋友?"她还是哈哈笑,笑得喘不过气。"你看看你自己,你凭什么让人把你当朋友?你很漂亮吗?你很聪明吗?你很有钱吗?你算什么?你以为把自己打扮的像一只火鸡一样就能吸引林庚的注意,做人如果都像你一样那么可笑,怎么会还有活下去的勇气?你以为丁力申喜欢的是你吗,你问问他,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你,利用你来接近我!所以,麻烦你不要再自以为是沾沾自喜了!如果你把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切到学校里做任何的渲染,我敢保证,所有人都会说:那个站在小诊所门口发呆的是田丁丁,不是我林枳……"
她还没有说完,我已经冲上前,伸出手,给了这个笑着的女人,狠狠的一记耳光。
然后,我转过身,对着我能感受到的第一个方向,用全身的力气狂奔而去。
我的开始响起来的时候,那场预报中的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这一定是今年冬天最冷的一场雨。
我就在这场雨里,听见我的妈妈罗梅梅用比雨更冷的声音对我说:"你不是说,哪里都不会去吗?田丁丁,请你听好,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你永远也不要回来。"
你,永远,不要回来。
你,不是我的朋友。
你,不是好女孩。
你,是全世界最不受欢迎的笨蛋,天地广阔,而你已经无处可去。
这世上属于你的本就不多,现在,它们更是彻底地消失不见了。你在这张狂的雨里无所遁形,你只能流着搀着雨水的泪水,向着未知的方向,绝望的奔去,奔向那无期之途。
PART2林枳
我们是不是会各自有许多秘密。
留给童年的秘密。留给夏天的秘密。留给操场的秘密。
留给时光罅隙的秘密。
留给模糊爱人的秘密。
我有许多秘密。有一些是能说的。有一些却不能说。
我有许多秘密。有一些你不知道。有一些上帝知道。
我有许多秘密。有一些时光带走。有一些由你销毁。
但愿剩下的那些以及未来的那些。我自己保留——
选自林枳的博客《爱了不想散》
(1)
高一结束的那年暑假,我,美女林枳,变成了一个有秘密的女生。
美女林枳,这是一个多么俗的称呼。可是要知道,有很多人这样叫我。这其中,包括我一个叫于根海的人。他偶尔会把车停在我们学校门口,头歪到车窗边,抽风一般地对我说:"美女林枳,上车啦!"每当这时,我就会呼一下啦开车门,把头昂起来,飞快地坐进去,再呼啦一下关上车门。
"操!"于根海说,"你丫就不能轻点?"
不能,再说,我为什么要轻点?坏了最好,就算弄不坏车,让于根海的心情坏了,也算是我的小小胜利。
于根海开的车是MINICOOPER。
众所周知的"二奶车",价值不足四十万,正好符合那些暴发户们对一段青春的定价。可是于根海不是二奶,于根海是长胡子的大老爷们,所以,他这就是低俗到家,就是有钱不会花,找着法儿让别人瞧不起他。
更遗憾的是,这个超俗的人,他不是别人,他是我的继父。
我的继父于根海脑子短路的时候就会开着他的那辆车来接我。至于坐在那辆车里的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偶尔于根海会打开车窗吐出一口痰,而这时我多半会像一个富家大小姐那样蹙着眉毛,那表情仿佛在说:不要怪我的司机,他只是有气管炎。
唉,可惜的是,有气管炎的司机来接我的次数实在有限,该上班的时候总是不来上班。
比如今天,放假了。我拖着我的A版LV的行李箱,觉得很重,校门口停了很多辆车,唯独却不见他的踪影。
"林枳!"我的同桌田丁丁从后面飞奔而来,喘着气问我说:"要不要我送你,我妈要晚些才能来接我。"
"不用啦。"我说,"都不顺路。"
她咯咯笑着说:"暑假会不会想我咧?"
真肉麻。
不过我还是更肉麻地捏了捏她的小胖脸说:"当然。"
"天不算热的时候我们约了逛街啊。"她说,"要不就去一趟上海,我妈说我这么大了,可以自己出去旅行啦。"
"好。"我说。
她伸手替我拦下一辆出租,把箱子替我放进后备箱,有些不舍地看着我上了车,车子发动的时候,我跟司机说:"去莲花广场。"
说来可耻,我身上的钱,此时只够打的到莲花广场而已。但是我仍然决定去那里,去看一条,我热衷已久的裙子,那条scofield的斜纹裙。米黄色提花纯棉面料,款式简单大方,低调而有品质,简直就是我的风格。
其实那条裙子我早已看上,但是,我没有试。我不用试就知道它肯定适合我,而且,它标价88,我根本买不起,又何必试?这就是我和一般女孩最大的不同。别的女孩会对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满足于短暂地尝试和过瘾,但我不会。我,选择完全或者零。
所以,一连三个礼拜,每个周五的下午,不管学业有多忙,我都会去看那条裙子,一直看到期末考的那一天。虽然我知道scofield顶多也就打个八折,还是远远超出我的购买力,可是,如果你想得到一件东西,就必须坚持着渴望它,不然你就会永远地失去希望。
因为我穿着和气质都还挺能唬人,所以,虽然在店里东转西转什么也不买,店员对我也还算谦恭有礼。我东看看西看看,表情冷淡,仿佛对一切嗤之以鼻。其实我的心思还是在那条宝贝裙子上火烧火燎的酝酿着。我在想,兴许回到家里,我可以拿着我考了第一名的成绩单对于根海说:"能不能奖励我……"
这种想法在心里只冒出来一小半,就被我自己毅然绝然地否定掉了,就像我从来都没有真心实意喊过于根海一声"爸"一样,在他心里,我也从来都不是他的女儿。
我有什么权利提要求呢?所以,如果那天不是他出现,我多半是会拉着我的A货LV,满心失望却也"趾高气昂"的步行回家的。
可是那一天,他出现了,事情就忽然地开始变得不一样。他走进来,用跟我一样坚定的眼神看着那件挂在墙上的斜纹裙。不同的是,他指着那条裙子,对店员说:"帮我取下来。"
我瞟了他一眼,不错,还算帅,看上去也算有钱。看来是给女朋友买衣服吧,世界上有钱的傻瓜总不要太多哦。我在心里轻轻笑了一声,乖巧地闪过一边。
店员正要给他从衣架上取裙子,他却说:"这件我不要。给我拿件新的。"
那间scofield的店,有一个小小的储货间,一般如果有这种比较挑剔的客户要求拿全新的衣服,店员就去里面翻找,这个过程需要一些时间。
店员进去的时候我继续在衣物架间流连,刚才进来那男人,却突然靠近我,在我耳边低声喝了一句:"快走!"
然后,他拉了我一把。
一直到今天,我都觉得,当时我的反应,只能用"鬼使神差"这四个字来形容。
我,居然听了一个来路不明神色可疑的陌生男人的一句话,就撒丫子跟着他跑出了专卖店!在跑的过程中,那个男人一直拉着我的手。看得出,他非常熟悉这里的地形,选的路都不是阳关大道而是说不清怎么拐来拐去的曲折的小径,而且他跑的时候连想都不用想,没有任何犹豫地穿过一个一个路口,熟悉的程度,简直好像在他家后花园散步。
当我们跑到一个弯角,也就是七年以前我家老房旁边一个豆腐店的遗址时,我停下来,甩脱他的手,冷冷对他说:"不用再跑了。"
他笑嘻嘻看着我,脸不红气不喘:"怎么你跑累了吗?"
我摇摇头,骄傲地。我可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娇小姐。
"你是谁?拉我出来有何贵干?"我问他。
他愣了一下,忽然,扬声大笑。他笑得那么惬意那么放肆,简直好像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
"小丫头,还真是发财就忘了朋友的那种。我小时候帮你打的那些架,原来都是白打的啊?"
什么?我迷惑地看着他,而他继续说:"早就盯上你了,连续三个礼拜去同一家店看同一件衣服,寒碜不寒碜呢?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没出息了?"
我瞪大眼睛。他好像,对我很熟悉。难道是一个暗恋我的富商,用这种惊人的方式对我表白?可纵然我在记忆里拼命搜集他的样子,始终却还是一片空白。
他看见我的窘态,笑得更欢了。
"忘了就算了。"他笑完后说,"反正我也没指着你回报我什么。喏,这个给你,以后长点出息,就算对得住我了。"
然后,他在自己宽大的衬衫下一阵捣鼓,天哪,我看见那条米黄色的斜纹裙,就那么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你偷……"我失声喊道。
"嘘嘘嘘!小声点!"他大大咧咧地把裙子往我手里一塞,"要就要,不要我就送别人,给你一秒钟思考!"
"要!"我只用了半秒。我为什么不要?反正偷出来的东西又不可能还回去,顶多以后我再也不去那间店就是。
"好。"他说,"就知道你抗拒不了。"
斜纹裙交到我手里,我看着他,他拍拍手像摆脱什么不想要的负担,然后就那么轻轻巧巧地一转身。
他转身的样子……"周楚暮!"我终于失声喊了出来。
他停住。
我紧张得屏住气,他慢慢转过来的脸在夕阳的光里一点一点变得明亮起来,一点一点,变得那么要命地熟悉。
是周楚暮呐!当他完全转过身,当他靠进一步,贴近地打量着我,当他满不在乎地说出那一句"林林,你总算还记得我。"的时候,我的心,终于忍受不了胸腔里惊喜交加的猛烈膨胀,呀地一声尖叫了出来。
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叫我林林。
这个世界,原来真的有"重逢"这一奇迹呢。
周楚暮。说真的,他和小时候长得真的太不一样了。难怪我费劲力气才认出他来,也难为他居然能够认出我来。
那天晚上,我把周楚暮带回了我家里。于根海不在,是妈妈开的门。
她仍旧手里缠着佛珠,也不看我,开了门,转身就往自己的房间奔。但我今天叫住她:"妈,你看谁来了?"
周楚暮在门口闪了出来,她才稍微侧了侧身。
"阿姨!"周楚暮提着我的箱子,很热情地对她招招手,用老熟人一样的口吻对她寒暄:"您好呀!您还记得我不?"
我妈仍旧保持着那个侧身的姿势,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了句:"同学吗?"
我上前一步,走到她面前低声说:"妈,他是周伯的儿子。"
我以为她起码会说句:"长这么高了,我都不认得了",可她只是继续保持着侧身的姿势,把周楚暮上下扫视了一遍,就一声不吭的离开。她离开的姿势和她望周楚暮的表情,都让人想到观音娘娘——仙风道骨,早就忘记尘世风云的态度,让人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周楚暮他把我的箱子放到地上,耸了耸肩,想表示他的无所谓,但我知道,他还是有所谓的。我妈居然对他如此不在乎!难道她真的不记得过去了吗?我一直以为她念佛是为逃避现实,没想到,她如今已经高妙到连过去也一并逃避了。
我走到我房间的门口,招招手示意周楚暮跟来,周楚暮拉着我的箱子跟着我走了进来,他顺手把门带上,拧开了灯,然后一屁股坐在我的箱子上,熟门熟路到了极点。
我踢了他一脚:"你会坐坏箱子。"
"那我坐你身边?"他坏笑着,看着坐在床边的我。
我没理他。他已经开始四下张望起来,在他的张望里,我才发现我房间的苍白单调。墙壁上除了一个巨大的居里夫人素描画像,什么也没有。这还是初二那年,某个自称画家的男生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我本来不想要,念在画的内容还算正点,我收了下来。这是我唯一收下的男生的礼物,也是唯一称的上有品的礼物。
只是他附上的那封信实在太可笑。
"你就是我心中的玛丽居里"。他这样写道。就因为这句话,整整一个星期我都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伟人,我差点没因此笑出病来。此刻周楚暮正带着研究性的目光看着那幅画,他越看,我越觉得这幅画其实很丢人。
"周伯……还好吗?"我开始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才回过神,眨了眨眼,说:"死了。"
"死了?"我掩着嘴惊叫,"为什么?"
"他脾气太大,动不动就要抽人,中风了,就死了。"他仍然说得面无表情,好像在说一个连续剧中的人物命运。
"你爸是好人。"我提醒他。
"那是。他对你那是没得说。小时候我老怀疑,咱俩是不是在医院里换错了?"周楚暮又坏笑着看我。我仔细打量他的眼睛,果然是没有一丝的疼意,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应该明白不应该对这样一个冷血的男生陷入情网,可是,我说过了,这是命中注定。
我命中注定重新遇见周楚暮,也就命中注定了,万劫不复。
"你傻了,居里夫人?"周楚暮伸出手来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吃了一惊,他居然认得居里夫人!"这些年,你都在哪里?"
"他死了我就是一个人。"周楚暮说,"你明白什么叫一个人吗?"
我点点头,我当然明白,就算他们没死,其实我也感觉同样是一个人。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怀旧,一个人唱歌,一个人苦读,一个人伤心。
"你没有女朋友吗?"我问他。
"你想我有吗?"他反问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让我不敢与他对视,于是我低下了头。这对骄傲的林枳来说,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对了,换上那条裙子给我看看。我为了你,可是连命都豁出去了。"说完,他把那条裙子往我肩膀上一拍,下了命令。
我乖乖拿着裙子,走到卫生间去,换好,再推门进去。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前的一小片月光,美得正正好。我狐疑的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忽然我的额头上像被一个软软的小垫子碰了一下,灯在我摸上开关前一秒打开。
周楚暮就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制造出一片阴影。
我想,刚才,他是吻了我。
就在我惊讶无比的时候,他退后一步,用挑剔而冷漠的眼神将我上下打量一遍,忽然满脸爆发笑容:"美呆了。"
在他满眼的欣赏里,我就是再能装,也笑出了声。
但我回头想要关上门时,却忽然看到于根海,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回来了。他抱着臂,靠在门上,污浊的眼珠看着我和周楚暮,像在看两只偷情的猫。
他用食指勾着MINICOOPER狗牌般的车钥匙,仿佛在向周楚暮宣战。
我想跟他解释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我为什么要对他解释呢?他算什么?可是就在我的头脑中还没有挣扎出答案之前,他已经推开我走进了屋子,指着周楚暮问:"你是谁,到我家来干什么?"
周楚暮微笑,朝他弯腰,用礼貌无比的声音答:"叔叔,我是周天义的儿子,你不记得我了吗?"
于根海一直想一直想,但是肯定没想得起来,周天义是谁。
"我爸曾是你的情敌。哈哈哈。"周楚暮一面说,一面笑着往大门外退去,"不过,他死了,您老却活得这么精神,当年您赢了,靠的看来不只是钱噢。"
"你这个小流氓!"于根海上前一步,"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周楚暮在门口对我喊:"再见,林林!"
说完,他扬长而去!"有两把刷子!"在大门关上之后,于根海走到愣在原地的我面前,竖起他肥厚的大拇指,对我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我不知他究竟是叹我什么:能勾引男人了?乐于助人?还是别的?我还未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厨房里就传来我妈十年如一日没有声调没有节奏没有韵律没有感情的声音:"吃饭了。"
难道,她真的有特异功能,把过去统统从脑子里洗掉了?
(2)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但我从来都没有猜透过,我为什么会叫林枳。估计不会有人,愿意把这样一个意思为永远也长不大的又苦又涩的青橘的名字扣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我的父亲死得早,我的母亲对我名字的来源绝口不提,所以,我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
唯一不叫我林枳的人,就是周楚暮。
他叫我林林。
七岁前,我的人生处处和周楚暮有关。那时候的他,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曾经是整条街上最苦命也最强悍的小孩。他的妈妈死于产褥热——这种二十世纪几乎绝迹的病症。一岁以前的周楚暮几乎是喝风为生,他那因为丧妻而垂头丧气的老爹经常一个人去外面喝酒到深更半夜,只在想得起来的时候冲一瓶牛奶把奶瓶嘴塞到他的嘴里——所以周楚暮从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开始从老天手里抢生存,所以长大以后,只要一点点水米就能活得如此这般地茁壮。
当然,这些我都是听我妈说的。而且,我不是特别相信周伯是曾经是一个为孩子他妈一蹶不振的痴情汉。原因很简单,我爸卧病的最后一年,周伯几乎包掉了我家的所有重活,甚至帮我妈烧饭洗衣服,讲故事哄我睡觉——傻子都看得出来,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什么高尚的邻里之情,而是因为,他对我妈有意思。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妈对周伯也有意思。我妈妈曾经是一个很精明的女人,懂得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个男人的照顾,给他一些没有责任的暗示。不过,那时的我,并不排斥将来周伯成为我后爸的可能性。在工厂里当车工的周伯其实是个很心灵手巧的人,会用子弹壳做成小飞机讨我欢心,会用粗壮的胳膊把我举过头顶再狠狠地来个倒栽葱,在我脑袋快着地时又呼地一把把我拉起来,我就喊着"飞啊",快活地尖叫。
因此,周楚暮来抢我的小飞机的时候,我就狠狠地把他的胳膊抓出了一道血印。
"是我爸爸做的!就该归我!"他一把把我推到地上,恶狠狠地说。
"是我的!"我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爬起来,冲上前去,在他的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周楚暮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然后,我被我妈罚跪了一夜,那一夜我隔着墙听见周楚暮在梦里呼痛,听见周伯粗暴地教训:"哭什么哭!被人咬,又不是被狗咬!"
那个伤口过了很长时间才愈合。然后,周楚暮就成了我的哥哥。
很久以后他告诉我,其实从那时候起,他对我,就有了那么一点点意思。因为一个小女孩在被抢东西被打以后没有哭而是奋起还击,这一点让他觉得我巨有个性。
那时候,我们毕竟还是孩子,不懂得成人世界里的爱是何物。只有一次,周楚暮和我一起看一本外国小人书,上面画着一场王子与公主的婚礼,周楚暮忽然灵感大发,找到一支铅笔,在那个拖着长长婚纱的公主旁边写上:林林。
"这是你,"他挠挠头又在王子旁边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是我。"
"为什么?"我傻傻地问。
"我想和你结婚啊。"
"可是,你如果是我哥的话怎么办?"我担心地说,"哥哥和妹妹是不能结婚的。"
他想了想:"没有关系的,我们可以跑到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哥哥和妹妹的地方去。"
那一天,周楚暮把那本书上写了我们名字的一页撕下来,交给我:"这是我们的结婚证,哪,收好。"
"可是,我不叫林林,我叫林枳。"
"我知道你是林林就行了。"
"可你如果是我哥……"我仍然傻乎乎地强调,心中一下子充满了忧虑。
"你还真是死心眼啊!"周楚暮不耐烦地说。
事实证明,我还真的是多虑了。
我们到底也没能做成兄妹。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妈妈会嫁给周伯两个人永结连理共度余生的时候,她却闪电般地嫁给了有祖传几套大屋的于根海,从此过上了搓麻将度日的包租婆生活。回忆我妈刚嫁给于根海的那些日子,凭心而论,我们过得不错。于根海别的没有,只在街上有几套祖上传下来的大房子,靠收租过活,日子倒也过得逍遥。那时候于根海很爱我妈妈。至少,我觉得那是爱。他会在打牌赢了钱以后上街给她买一条丝巾一只口红或者是带我们去某餐厅大吃一顿。当周围的女人流行纹眉的时候他带她去美容院做了最贵的。对于没什么浪漫神经的于根海而言,肯为你花钱,就是对你好,这是个真理,颠扑不破。
而且,我十岁生日那年,他还在最好的饭店替我订了十桌,我记得那天,是我第一次当着很多人的面喊他"爸爸",他好像很高兴,喝了很多。第二天,他给我买回来一架钢琴,还给我请了钢琴老师,他跟我说过的最动听的话就是:"美女,咱家这辈子就指望你光宗耀祖了!"
我并没有让他失望,事实上,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的成绩从来都没有从前三名上落下来过。很多人都觉得是我聪明,但是他们看不到我在聪明后面所付出的辛苦和汗水。而我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从小我就懂得,美好的日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事实就是这样,于根海给我们的好日子没有过多久,拆迁的时刻就到了,于根海凭着那几套房子得到一笔还不算少的钱。我们搬到了政府为拆迁户新建的居民小区,从此过上了有抽水马桶的生活。接下来,于根海不知道听了谁的话,把钱投进了刚刚发达的股市,甚至托人弄到了一只原始股的购买资格。
短短半年,那只股票涨了十二倍。
于是乎,我的生活范围,从破旧不堪的老城区,到了平价的新区,又到了所谓高档的别墅区,一跳三级。
于根海就不再是那个于根海了。
我知道,他开始后悔娶了我妈,按他的条件,娶个二十岁左右的黄花闺女只是小菜一碟。却偏偏头脑发热娶了我妈,还带着我这么一个拖油瓶,他能不郁闷吗?好在我已经慢慢长大。就算于根海真的跟我妈离了,我也懂得保护自己,冷静地跟他要赡养费,学费,甚至我妈的青春损失费。
失败的,未必是我们母女。
所以,我其实跟很多的天中的优等生不一样。我自认我高过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活,懂得低头,懂得屈服,同样也懂得享受。
闲得无事的时候,我喜欢在莲花广场逛。莲花广场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区,也是唯一繁华的地区,几乎所有最好的商场和专卖店都开在那里。那是真正四季如春的地方,夏天所有的大门都往外呼呼地喷着冷气,冬天则将寒冷完全地拒之门外。无论什么时间,在那些商场的大厅里始终有一种芳香,那是昂贵的化妆品和香水混和而成的芳香,是云香鬓影的淑女们身上的芳香,一句话,是金钱的芳香。我记得这里第一家LV折扣店开业的时候,愣是有四百个人清晨排队,在开门后的两个小时把所有商品一抢而空。我去上学的时候路过了那支队伍,从店门口一直排到街角,中间拐了好几个弯,真是蔚为壮观。
我喜欢这里,是因为这里充盈着太多的物质,这些物质的气味让我有一种奇特的安宁。我知道,这里面的大部分东西是现在的我无法拥有的,可是,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拥有它们。我只是需要奔跑,并且,在奔跑中等待。
等待的感觉,有一点仇恨,又有一点忧伤。但总之,绝对不是坏的感觉。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那里是各种时尚杂志的集散地,经常,杂志和一些品牌联手搞一些活动,买杂志可以得到一些大品牌的试用装。我就曾经领到过欧莱雅的面霜DIOR的睫毛膏蜜诗凡陀的湿粉,虽然都是小瓶小罐,但拿到学校用用,还是很能唬唬那些土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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