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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

_4 狄更斯(英)
  “是啊,”他答道,“整个半天假都在镇上度过。你前脚走,我后脚便跟了来。我虽没有看到你,说不定一直离你不远。你听,又在响炮了。”
  “是监狱船上放炮吗?”我问道。
  “嗯!又有几个鸟儿从牢笼中逃走了。天黑以来,炮声就连续不断。待会儿你就又会听到开炮的。”
  所说不假,我们还没有走出几码远,一声熟悉的炮响就轰鸣着迎面传来,在浓雾中显得略为嘶哑,并且沿着河边的低地沉闷地滚动而去,仿佛正在追赶着逃犯,并且在恐吓着他们。
  “多么美好的黑夜被炮声破坏了,”奥立克说道,“我真怀疑今天晚上他们怎么样把从笼中逃出的飞鸟射下来。”
  这一话题触动了我的心,于是我默默地想起心思来。而沃甫赛先生,这时俨然是今天晚上那出悲剧中的伯父,由于出自真心,但没有得到好报,好像正在坎布威尔他自己的花园中大声地冥思默想。至于奥立克,他双手放在插袋里,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我身边慢慢地走着。这时,天色非常黑暗,非常潮湿,地上又非常泥泞,我们一面走,一面在泥地上溅出哗啦哗啦的水声。不时地,在我们前方又发出了信号炮弹的声音,又沿着河边低地沉闷地滚动而去。我只顾自己行走并想着心事。沃甫赛先生在他那大声的冥思默想中已死过三次,和蔼地死于坎布威尔,拼命争战地死于波斯华斯田野,历尽痛苦地死于格拉斯伯利。奥立克有时嘟哝着:“加劲打啊,加劲打啊,老克莱门!举起有力的臂膀,用力打啊,老克莱门!”我想他一定喝了酒,但是没有喝醉。
  我们就这样回到村子。沿路经过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时,已经是十一点钟了,可是店里十分忙乱,使我们大为吃惊。酒店的门大开着,亮着和平常不同的烛光,看来都是在匆忙之中点着也在匆忙之中放在那儿的,而且散放在四处。沃甫赛先生一头钻了进去,想打探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为一定是抓住了逃犯。他进去后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出来了,而且是慌忙跑出来的。
  他脚步没停,对我说道:“皮普,你家里出了事,快跑回去吧!”
  “出了什么事?”我紧跟上他问道。奥立克也紧跟在我的旁边。
  “我也不很清楚,好像是乔·葛奇里不在家的时候有人进去干了坏事,看来是逃犯干的。你们家有人被打伤了。”
  我们只顾拼命地跑,也就没有心思再谈什么了。我们匆匆忙忙没有停留地一口气跑进了厨房。这时,厨房里挤满了人,全村的人都来了,还有些人站在院子里。厨房里有一个外科医生,乔也在那里,还有不少妇女。他们都站着。这些不请自到的人们一看到我便退向两侧让我进去。这时,我才知道我姐姐出了事情。她现在躺在光光的地板上,全无意识,一动不动。原来,在她面对着炉火时,不知道什么人在她后脑上狠狠地打了一记,把她打昏在地。她作为乔的妻子,现在已经命中注定,再也不能对他胡乱指责、暴跳如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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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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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满脑子里装着乔治·巴恩威尔,因此一开始自然而然地想到,我一定被怀疑和袭击我姐姐的案情有关,或者说因为我总归是她的至亲,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对我的恩惠很大,所以比起别人来我更是一名合理的怀疑对象。但是第二天在明朗的日光下,我开始重新考虑这个问题,加上又听到了在我四周的许多人的议论,我改变了观点,得出了更加合理的看法。
  昨天晚上,乔到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家,从八点一刻到九点三刻都在那里抽烟。他在酒店里时,我姐姐正在厨房门口站着。有一位农夫从我家门口经过,我姐姐还和他互道过晚安。这个人说看到她的时候一定在九点钟之前,不过十分准确的时间他就说不出了(他的确也想说得准确些,不过越想倒反而越糊涂了)。十点缺五分时乔回到家,当即就发现她被人击倒在地上,立刻叫人们来帮忙。当时炉火还是像往常一样烧得旺旺的,蜡烛的烛花也不是很久没剪过了,不过烛光已经被吹熄了。
  整个屋子里没发现有任何东西被拿走。那张放着被吹熄的蜡烛的桌子正在厨房的门和我姐姐之间,蜡烛应在我姐姐身后,她自己正面对着火炉站着,就在这时被人击倒了。厨房里并没有发现什么混乱的痕迹,即使有也是她自己在被击倒下时造成的,地上留有一些血迹。但是,行凶的现场有一件有力的证据。她是被某种沉重的钝器击倒的,凶器敲在她的脑袋上和脊骨上。凶手把她面朝下地击倒在地后又把一个很重的东西狂暴地扔在她的身上。乔回来后在抱起她时,发现她身旁的地上有一副逃犯的脚镣,看上去是被人用锉子锉开的。
  当时,乔检查了这副脚镣。作为一个铁匠,他断定这副脚镣被锉开已有一段时期了。这件事情追问到监狱船上,他们派人来检查,认为乔的判断是千真万确的。他们不敢保证究竟什么时候这副脚镣从监狱船上给弄到了这里,但无疑这东西本来是监狱船上的。他们还确定这镣铐肯定不是昨夜两个逃犯所戴的。再说,这两个逃犯中有一个已经又被捉回来了,他腿上的镣铐并没有被锉开。
  弄清了这些情况后,我自己便得出一个结论。我认为这副镣铐一定是我过去认识的那个逃犯的,记得在沼泽地上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在锉脚镣。当然,这次用镣铐行凶我不认为是他干的。我认为有两个人和这镣铐有关,镣铐落在了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手上,这回便成为他作案的凶器了。这两个人就是奥立克和那个在酒店里对我摆弄锉子的陌生人。
  至于奥立克,他确确实实到镇上去过,与我们在关口上遇到他时他亲口告诉我们的一样,因为有人见到过他,整个晚上都在镇上闲逛。他曾到过几家酒馆,和各式各样的人一起饮酒,而且他是和我及沃甫赛先生一起回来的。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到他,除了上午的争吵。事实上,我姐姐和每一个人都争吵,就说和他争吵也有成千上万次了。至于那位摆弄锉刀的陌生人,无非是想来取回他的两张一英镑的纸币的,但这件事不会引起争吵,因为我姐姐早就准备把钱归还他的。此外,根本没有发生过争执,这个凶手是悄悄地进来的,而且是突然袭击,在我姐姐还没有来得及掉头望一下时,就把她击倒在地。
  一想到竟然是我自己提供的这件凶器,虽然不是故意的,也不得不感到毛骨悚然;如果我不这么想又难以成理。我忍受着无言的痛苦,考虑来考虑去,究竟该不该把从童年时起就压在身上的魔咒全部驱除,把所遇的一切都告诉乔。此后一连数月,每天我都一再为此问题烦恼,最后作出否定的决定,千万不能讲。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又重新开始考虑,展开内心斗争。斗争的最终结果得出如下结论:这一个内心秘密由来已久,愈陷愈深,已经和我的血肉合于一处,成为身体的一个必需部分,还是把它留在心中,不把它从我身上撕走。由于它已招致了如此巨大的不幸,所以我的担心不是偶然的。首先,如果一旦让乔知道,他就会相信它,也就会和我疏远,因为今天的情况和往昔不能相比;其次,我更担心的是万一他不相信它,说这和小狗及小牛肉片一样,全是荒谬的捏造。最后,我还是采取了姑息手段,不说为妙。往往错事犯下之后,人就不得不在是非之间徘徊,我也是如此。当然,如果今后遇到机会,可以协助把凶手查个水落石出,我一定会把所有情况都讲明。
  一些地方警察和伦敦弓街派来的警察在我家四周作了一两个星期的调查。当时伦敦的警察都穿着现已绝迹的红背心,一看就知道是从伦敦来的。我听说过并且也在书上看到过,政府当局办这类案件都是如此,干得挺卖力。他们速了几个人,可显然都逮错了,因为他们的思想方法都不对。他们坚持让实际情况符合他们的思维方式,而不愿意从实际情况中得出正确的思想。他们还在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的门口布下岗哨,面部表情显出他们十分灵敏和谨慎,使所有这一带的人对他们都赞叹不绝。他们喝酒时也表现得神秘莫测,与他们捉犯人的手法同样高明。其实也不尽然,因为他们根本没有逮住凶手。
  政府当局派来的警察离开以后很久,我姐姐还是睡在床上。她的视力出了毛病,把一件东西都看成好几件;明明那里没有茶杯和酒杯,她在幻觉中却觉得有,而且会伸手去拿。她的听觉和记忆力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说的话非常难懂。后来她可以由人扶着转个圈,以至于能下楼走走,但却无时不带着我的那块石板。她不能说,只能以写代说。她的字写得极差,而且拼写特别随便,而乔读起来也极随便,自然在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些难以弄清的事情,于是就得把我叫去解决。我常常也会弄错,比如她要药(medicine),我却以为她要羊肉(muffon);她要乔来,我却给她倒茶;她写的是腊肉(bacon),我却以为是面包师父(baker)。其实,这些还都只是我的小错误。
  这时她的脾气已经大有好转,也开始有耐性了。她的手脚在行动时总是飘飘忽忽的,不久就成了根深蒂固的毛病。以后,每隔两三个月,她就会用双手捧住自己的头,然后表现出忧郁失常的样子,这个过程总要一个星期左右才好。我们不知道该找谁来服侍她才好,后来真是事有凑巧,一下子解决了我们的难题。沃甫赛先生的姑婆把自己的那套顽固的老习惯彻底地抛除了,所以毕蒂便来到我们家里照顾我的姐姐。
  我姐姐重新下楼坐在厨房里大约一个月之后,毕蒂来到我们家,随身带着她的百宝箱。箱子上斑斑点点的,里面装了她的全部家当。她是我们家的福星,尤其是乔的福星,因为我的这位亲爱的老朋友乔一看到我姐姐那个不成人形的样子,心头自然难受,真是心碎肠断。每逢晚上侍候在她旁边时,他经常对着我,睁着一对眼泪汪汪的蓝眼睛,说:“皮普,过去她是一位多么漂亮的女人啊!”毕蒂一到这里便立刻担任起照顾我姐姐的工作。她干事灵巧,好像她天生就对我姐姐十分了解似的。从此,乔便有了比较安宁的生活,不时去到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调剂一下身心。不过警察的特点和一般人不同,他们或多或少对可怜的乔有些怀疑,虽然他本人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警察们不得不认为在他们所遇到的人中,还没有一个像乔如此深不可测。
  毕蒂一来到她的新岗位,第一项成就便是解决了一个我怎么也不能解决的难题。对于这个难题我也曾全力以赴,结果却毫无成效。事情的经过如下:
  我姐姐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石板上画出一个古怪的形状,看上去颇像一个畸形的“丫’。她非常着急地要我们替她把这个东西找来。我想到了可能的每一件东西,如柏油(tar),吐司(toast)以及桶(tub),但都没有猜中。后来我灵机一动,想起这个符号很有点像锤子,于是便起劲地在我姐姐耳朵边叫出锤子这个词,她也开始锤桌子,似乎表明对我说的很同意。于是我便把家中的锤子一只一只拿来,结果还是劳而无功。后来我又想,也许是一根拐杖,因为这个符号很像拐杖,就到村子里借来一根,十分有信心地交给我姐姐。她一看到手杖便直摇头,令我们十分担心,她的身体如此孱弱,这么猛地摇头,说不定会造成颈骨错位,把头摇掉下来。
  当我姐姐发现毕蒂很聪明,说不定能懂得她的意思后,便在石板上又画了那个神秘难解的符号。毕蒂认真地看着这个符号思考着,听着我的说明,若有所思地望望我姐姐,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乔(乔在石板上总是被用其第一个字母代替的,写成“J”),接着她便向铁匠铺奔去,乔和我跟着也跑过去。
  “我肯定知道了!”毕蒂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叫道,“你们看,就是叫他!”
  奥立克,无需怀疑,就是指奥立克!我姐姐忘掉了他的名字,只能用他的锤子来代替他。我们告诉奥立克,要请他到厨房里去。他先慢慢地把手中的锤子放下来,用手臂擦了一下额头,然后又用他的围裙擦了一下脸,才慢吞吞地走出铁匠铺,带着流浪汉一般怪模怪样的神气,弯着两个膝盖,明显地表现出他的特点。
  我本来认定我姐姐会指责他,可结果却和我所想的完全不同,不得不使我失望。她表情上显露出她非常想和他重归于好,他一来她就十分高兴,做了个手势让他喝些什么。她打量着他的面色,仿佛十分希望他对到这里来感到愉快。她竭力表现出期望和他消解前仇,从她的谦恭神情中可以看出她的态度就像一个孩子对待严师一样。自从那一天之后,很难得有一天她不在石板上画上一个铁锤,所以奥立克也得每天拖拖拉拉地走到我姐姐那里,怪里怪气地站在她面前,好像和我一样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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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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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已经陷进了单调刻板的学徒生活,转来转去总不出这个村子和那边的沼泽地,除了在过生日的那天,我重访了郝维仙小姐,根本没有其他值得一提的情况。我发现还是那个莎娜·鄱凯特小姐在门口当差,我还发现郝维仙小姐依然和上次一样,以同样的神情和方法谈起埃斯苔娜,尽管在用词上有所不同。整个会面也只有几分钟,她给了我一块金币,在我临走时告诉我下一次生日时再去。我必须提及的是,这就成了以后每年的习惯。在她第一次给我一块金币时,我就曾向她说我不是为要钱来的,不能接受,可结果无效,反而引她生气,问我是不是想多要些?于是我不得不接受,而且,自此以后我便也习以为常了。
  那座沉闷的陈旧宅邸依旧是老样子,没有变化,昏黄的烛光依旧迷漫在黑暗的房间之中,那坐在梳妆台边椅子里的于枯幽灵也依旧不变。我想,也许是由于时钟停止,才使得这神秘所在的时间长存不变。虽然屋外的一切事物和我都可添加岁月,而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日光永远照射不进屋里,甚至一想到这宅邸,连我的记忆和思维中也都没有一丝阳光。这所宅邸使我迷惑,给我的影响一直使我憎恨我的职业,使我为我的家庭感到羞愧。
  然而,我却稍稍察觉了毕蒂身上的变化。她穿的鞋子有后跟了,她的头发变得光亮夺目而且梳得整整齐齐,她的两只手也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她生得不算漂亮,只不过平平常常,当然不好和埃斯苔娜相比,但她是那么活泼可爱、丰满健康、脾气和顺。她来到我们家也不过一年光景,我记得那是在她刚脱掉孝服时,一个晚上我发现她有着一双奇妙的冥思而专注的眼睛,那双眼睛是多么动人,多么善良啊!
  当时,我正专心致志地完成一件任务,也就是抄写一本书上的段落,以此来改善自己的不足。我想,这是种一箭双雕的上进良策。我抬眼看到毕蒂正在看我做的事,于是放下了笔。毕蒂也停下了针线活,不过没有放下来。
  “毕蒂,”我说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要么是我太笨,要么就是你十分聪明。”
  “我做到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毕蒂微笑着答道。
  她料理全部的家务,而且非常出色。不过,我不是指这一点,虽然这一点使我想要说的更加令人惊叹。
  “毕蒂,”我问道,“你是怎么做到学会我所学的一切,而且永远不落后?”我当时觉得我确有了些知识,因为我把每年生日得到的金币都用作了智力投资,而且把大部分积蓄起来的零用钱也都用在智力投资上了。现在想起来,为这点儿知识我已付出了相当昂贵的代价。
  “我也正要问你呢,”毕蒂答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要问我了,每天晚上我一离开铁匠铺,大家都看到我在干这个。毕蒂,可是你没有时间来干这个啊。”
  “我想你是把学问传染给我了,就像传染感冒咳嗽一样。”毕蒂平静地说着,然后便继续干她的针线活儿。
  我背靠在我的木椅上,注视着毕蒂把头斜在一边干着针线活,脑际中泛起了思潮,我开始认为毕蒂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姑娘。就我现在所能想起的,她对我们打铁这个行业的一切专门术语、活计名称以及各种工具都了如指掌。简单地说吧,凡是我懂得的毕蒂都懂得。从理论上说,她也是一个铁匠了,和我一样,甚至比我强。
  “毕蒂,你是一个非常善于利用机会的人,”我说道,“你在来这儿之前没有任何机会,而现在一有机会,看,你进步得多快!”
  毕蒂看了我一眼,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可是过去我曾是你的第一个老师呢,是不是?”她一面缝一面说。
  “毕蒂!”我茫然地说道,“怎么啦,你正在哭!”
  “我没有哭,”毕蒂说道,仰起脸来笑着,“你脑袋里怎么会有那个念头的?”
  我脑袋里怎么会有那个念头的?明明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滴在了她的针线活儿上。我无言而静默地坐在那里,脑中却在回忆着她服侍那位有着很坏生活习惯的沃甫赛先生的姑婆时,任劳任怨地吃尽了苦,要换别人是不肯干的。我的脑中又想起她当时的恶劣环境,一方面要守着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店,另一方面要顾着那个又小又乱又嘈杂的可怜夜校,还要照看那个可怜而又无自理能力的老太婆,把她搀过来背过去。我还想起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即使处于逆境的时候也潜藏在她身上,这就是如今已经得到发展的美德。我记得最初我心情不快而且感到不满时,就去找她帮助,这就是明证。毕蒂无言地坐在那里做她的针线活,眼泪已经止住。我凝视着她,思绪起伏,觉得或许是我没有充分报答毕蒂的深情厚意。我是太谨小慎微了。我应该多关怀她,更加地真诚友好(但是在思考时我没有用关怀这个词)。
  “是啊,毕蒂,”我再三思考以后说道,“你曾是我的第一个老师,那时候我们根本想不到会像今天这样子一起待在厨房里。”
  “噢,可怜的人儿!”毕蒂答道。她就是这种不顾自己的人,又把话锋转向我的姐姐,并且起身忙着去眼侍她,使她休息得更舒服一些。“你说得倒是正确,却令人伤感。”
  “那么,”我说道,“我们该像过去一样在一起多谈谈。我也该像过去一样有问题多请你指点指点。我想下个星期天我们到沼泽地上去安安静静地散散步,毕蒂,我们可以多谈谈。”
  我姐姐不能单独留下没人照管,好的是在那个星期日下午乔非常乐意留下来照管她,于是毕蒂和我才有机会一起出去。这是一个夏日,天气晴朗宜人。我们出了村庄,经过乡村教堂,走过乡村墓地,便到了沼泽地上。放眼望去,河中的船帆来往不断。一见到这种情景,我不由得触景生情,脑际中又浮现出了郝维仙小姐及埃斯苔娜的身影。我们走向河边,坐在河岸上,微波荡漾的河水在我们脚下轻轻流过,似乎毫无声息,显得一片安静。我想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多么好的地点,我应该抓紧时机向毕蒂吐露心声,让她分享我的秘密。
  “毕蒂,”我先叫她保守秘密,然后才说道,“我想做一个上流社会的人。”
  “哦,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不要做上流社会的人!”她回答道,“我认为上等人也没有什么好的。”
  我非常认真地对她说:“毕蒂,我想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是有特别理由的。”
  “皮普,你对你自己了解得最为清楚,不过,你认为自己现在还不够快乐吗?”
  “毕蒂,”我很不耐烦地大声说道,“我现在根本就不快乐。我非常讨厌我的这一行当,非常讨厌我的生活方式。自从当了学徒,无论这行当或这生活我都极其讨厌。你说的简直太荒唐了。”
  “我荒唐吗?”毕蒂平静地扬了扬她的眉毛,说道,“十分抱歉,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所希望的只不过是你能够过得愉快,过得舒适。”
  “那就好了,那么干脆就告诉你个明白吧,我永远不会、也不可能舒适,我永远都只能不幸,毕蒂!除非我过一种和现在所过的完全不同的生活。”
  “太令人遗憾了!”毕蒂答道,同时带着伤心的样子摇摇头。
  其实,我也时常觉得我的这种考虑实在令人遗憾,而且我一直为了这个问题在开展着思想斗争。现在,毕蒂开诚布公地道出了她的感想,同时也点破了我的心思,我内心的烦恼和痛苦简直使我差点淌出眼泪。我对她说她是正确的,我知道我的这种想法是非常令人遗憾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假使我能在铁匠铺待下去,”我拔起我手够得着的地方的小草,这就像过去我在郝维仙小姐家里扯自己的头发并狠命地踢制酒作坊的墙一样,以此来发泄个人的怨气。“假使我能在铁匠铺待下去,假使我对铁匠铺的情感能有儿时好感的一半,我现在的情绪就会大不相同了。你和我和乔就会因什么也不缺乏而知足常乐,也许乔和我会等到我满师之后合伙经营,我再长大后也许就会和你结为终身伴侣,每逢晴朗的星期日我们都会坐在这里的河岸上,那时的一切将会大不相同。毕蒂,我对你来说该是挺理想的,不是吗?”
  毕蒂望着河上来来去去的帆影,随即叹了一口气对我答道:“是啊,我是不会过于挑剔的。”听起来她并没有夸奖我,但我了解她的出发点是善意的。
  我仍然拔着地上的草,还在嘴巴里嚼着一两片草叶。“然而事实相反,瞧瞧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心里很不如意,感觉很不舒适。我的生活是如此的粗俗,是如此的平常,如果过去没有人告诉我这些那有多好!”
  毕蒂冷不防地转过脸来望着我的脸,比她刚才望着河上往来的船只更加专心致志。
  “这些话是不符合事实的,也不符合礼貌。”她说道,随即又把目光转向过往船只。“这些话是谁说的?”
  给她这一问我倒心慌意乱起来,刚才讲话一时大意,就没有想一下说出来的后果会是什么,现在想蒙混过去是不可能了,只有老老实实说道:“这话是郝维仙小姐家一位美丽的年轻小姐说的。她生得比我见到过的任何姑娘都漂亮,我是太崇拜她了。我之所以要做一个上流社会的人就是为了她。”说了这番疯疯癫癫的话之后,我又把拔起来的草丢进河水之中,仿佛我自己也想追随着青草一起跃进河中。
  “你想做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是为了惹她气恼,还是为了讨她喜欢呢?”毕蒂停顿了片刻,用温和平静的口气问我。
  “我说不出。”我郁闷地答道。
  毕蒂这时说道:“如果你是为了惹她气恼,当然,是不是这样你自己更清楚,那么最好还是干脆不理她的碴儿,表现得更有独立性;如果你是为了讨她喜欢,当然,是不是这样还是你自己更清楚,那么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值得去讨她喜欢的。”
  她所说的这些和我多次想过的竟然完全一致。当时从我的内心来说对这点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可是,我这个茫然迷乱的乡下孩子又怎么能避开内心这些奇妙的自相矛盾呢?即使那些高尚的智者每天也不免坠入其中而不能自拔。
  “你所说的也许完全正确,”我对毕蒂说道,“不过我是太崇拜她了。”
  简短地说吧,我说到这里便转过身去趴在地上,两手抓起头上的头发,向两边狠命地扯着。此时此刻,我心中知道,我的心已被扰乱,完全是鬼迷心窍,对人的爱与恨都错了位。我非常清楚,当时即使我抓住头发,把自己的头拎起来,再把它狠狠地朝着鹅卵石砸去,以示惩罚,那也是罪有应得,因为它长在了一个白痴的身上。
  毕蒂是最聪明最体贴人微的姑娘,这时她再不和我讲理论了。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虽然她的手由于日夜操劳而变得粗糙,可又是多么温柔舒适啊。她那么温和地把我的手一只一只地从头上拉下来,然后又柔和地拍着我的肩膀,以此来安慰我,而我则用袖子造着脸伤心地哭了一会儿,和制酒作坊院子里的那次一样——恍惚觉得受了什么人的委屈,抑或是受了每一个人的委屈,我也说不出个究竟。
  “有一件事情我十分高兴,”毕蒂对我说道,“皮普,那就是你已经感到你可以对我吐露心中的秘密。还有一件事也使我高兴,那就是你告诉我心中之事,相信我能为你保守秘密,并认为这永远是对的。假使你的第一个老师能做你现在的老师,那么她知道该给你上一堂什么样的课了。(天啦!这个可怜的人儿,她更需要别人来教她呢!)不过,这一课是很难学的,而且你已懂得比她还多,唉,现在来说学这一课已经无用了。”于是,毕蒂轻轻地为我叹了一口气,接着便从河岸上站起来,用活泼快乐的语调对我说道:“我们再散一会儿步呢,还是回家?”
  “毕蒂,”我叫了一声便站起来,搂住她的颈子,吻了她一下,“我永远把心中的话告诉你。”
  “你成为上流社会的人以后就不会再告诉我了。”毕蒂说道。
  “你知道我不会成为上流社会的人,所以我永远会告诉你我心中的事。当然这不是因为我有必要告诉你什么,其实我懂的事你也都懂,这一点那个晚上在家中我就跟你说过了。”
  毕蒂转过脸去看着来往的帆船,然后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啊!”接着,依然用刚才那快乐的声调重复了已说过的话:“我们再散一会儿步呢,还是回家?”
  我对毕蒂说我们还是再散一会儿步吧,于是我们便继续散步。这时,夏日午后慢慢地变成了夏日黄昏,周围的一切显得凉爽而美丽。我开始思考,在如此宜人的环境中,我和大自然拥抱在一起,身心感到健康,远远胜过在那时间永远停止的房间里,在昏暗的烛光下和永远轻视我的埃斯苔娜一起玩牌。我思忖着,如果我能从自己头脑中把埃斯苔娜和有关的一切回忆、一切幻想都抛开,而专心致志地工作,精益求精,坚持不懈,那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我们心自问,如果此时在我身边的是埃斯苔娜,而不是毕蒂,情况又会怎样呢?我能肯定她必然会给我带来不幸吗?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认她一定会带给我不幸。我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皮普,你是多么愚蠢啊!”
  我们一面散步,一面谈了许多。毕蒂说的一切似乎都是正确的。毕蒂从来没有伤过我的心,从来不三心二意,从来不会今天这样明天又变了一个样;她不会使我痛苦,因为使我痛苦的结果也会使她痛苦,而决不会是快乐;她宁愿自己心碎,也不会使我心碎。可是为什么在她们两人之中我偏偏喜欢埃斯苔娜而不是她呢?
  “毕蒂,”我们踏着回家的归途时,我说道,“但愿你使我走一条正路。”
  “但愿我能!”毕蒂答道。
  “要是我能使自己只爱上你那该多好啊!我如此坦率地向你表白,你不会介意吧?你可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啊。”
  “哦,亲爱的,我不会介意的!”毕蒂说道,“你也不要介意我才是。”
  “如果我能使自己那么做,那会是我的福分。”
  “你明白,你是永远做不到的。”毕蒂说道。
  其实,就那个傍晚看来,这事倒不见得一定不可能,但如果早几个小时谈这个问题那就不一样了。所以我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吃不准。但是毕蒂却说她能吃得准,而且说得那么坚定。在心中,我相信她说的是对的,但是她把问题说得那么肯定而不留余地,也使我颇为不快。
  我们缓步来到了教堂墓地,从这里我们必须通过一道堤坝,还要翻过一道闸门,跨过栅栏。就在这时突然跳出了老奥立克,真不知道他究竟是从闸门里跳出来的,还是从灯芯草丛中跳出来的,抑或是从污泥地里跳出来的?不过,从他那污浊不堪的样子来看,说从污泥地里跳出来的倒差不多。
  他大声吼道:“喂!你们两个人到哪里去?”
  “除掉回家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唔,好吧,”他说道,“看来我只有送你们回家喽,否则我可就该杀了!”
  他的这一句“该杀了”是他最喜欢用的口头禅。我很了解,他说出这话并没有什么确定的含义,就和他瞎说个教名一样,只不过以它冒犯他人的尊严,表达某种恶意伤害的意愿。我记得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个想法,如果他真的亲自动手“该杀”我了,他一定会用一根锋利的弯钩一下子就把我的头割掉。
  毕蒂非常不愿意让他和我们一起走,于是低低地对我耳语:“不要让他跟我们走,我不喜欢这个人。”其实我也不喜欢他,于是便不客气地对他说我们谢谢他,但是我们不要他送我们回家。他听了我的话后发出一声大笑,然后退了回去,但是却一直隔了一小段路在后面尾随着我们。
  我很好奇为什么毕蒂不喜欢奥立克,也许是因为我姐姐被谋害这件事至今尚未水落石出,而毕蒂怀疑奥立克插手了此事,所以我就要把情况问清楚。
  “噢!你问这个,”她答道,同时掉过头去看看那个拖拖拉拉走在后面的奥立克,“因为我——我担心他喜欢上我了。”
  “他难道对你说过他喜欢你吗?”我愤愤地说道。
  “没有,”毕蒂说道,又把头掉过去看看,“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不过,他一看到我就会装模作样、嬉皮笑脸。”
  她所说的他喜欢上她的证据不仅那么新奇,而且也那么特殊,但是我不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老奥立克竟然敢喜欢上她,这可把我给气炸了,好像这是对我的凌辱一样。
  “你要知道,这件事和你是无关的。”毕蒂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是的,毕蒂,这件事是和我无关,可我就是不喜欢这件事,我也不赞成这件事。”
  “我也不赞成,”毕蒂说道,“你不必去管它,它和你是无关的。”
  “确实无关,”我说道,“但是我要告诉你,毕蒂,如果你默认他的装模作样和嬉皮笑脸,那我可就认为是你不好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对奥立克提高警惕,只要他一乘机有意对毕蒂装模作样、嬉皮笑脸,我便插在他们之间,挡住他的戏法。要不是我姐姐突然对他产生了好感,他仍然可以留在乔的铁匠铺里,否则我早就设法把他辞退了。他十分了解我的这番善意,并且还报于我。以后,我是会知道的。
  好像从前我心神紊乱得还很不够似的,现在又变本加厉起来,起码多了五万倍的混乱。在有些时候,我便会清楚地意识到毕蒂远远胜过埃斯苔娜,其程度不可计量,同时会想到从我的出身看,过一种诚实而平凡的劳动生活本无可非议、正大光明,应该感到自尊自豪,应当引以为幸福骄傲。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思想是坚决的,我绝对不会和老朋友乔以及铁匠铺断情绝义。一巳我长大成人,艺成满师,就和乔合伙经营,而且和毕蒂结成良缘,组家立业,又何乐而不为呢?然而,正在兴致勃勃想得天花乱坠时,糊涂观念顿起,昔日郝维仙小姐家中的情景又在脑中浮起,好像一枚毁灭性的飞弹炸得我心神四处分散,失去了正常理智。神智既乱,要收回重整就得很费番工夫。而且往往当我心思正趋向于稳定时,突然心念一动,整个心思又四面八方分散开去。这个心念不是别的,而是郝维仙小姐在我满师之后是不是会造就我的远大前程呢?
  即使我艺成满师,我敢说我的心未必能够收敛,一定仍然处于困惑茫然之中。但是,还没有等到我艺成师满,我却提前结束了学徒生活,详情将在下文中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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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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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乔做学徒的第四年,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有一群人聚集在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时,围在火炉的四周,正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沃甫赛先生高声朗诵报纸上的文章。我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那是一则有关一件轰动一时的凶杀案的新闻,沃甫赛先生读得似乎满头满脸都染上了血污一样。他心满意足地把凶杀案中的每一个令人恐怖的形容词都读得有声有色,似乎他自己成了法庭上的一个个证人。他模仿受害人虚弱的呻吟:“我一切都完了。”他又模仿凶手蛮横的怒吼:“我一定要找你报仇。”他还绘声绘色地学着当地医生的语调,提供医药方面的诊断证明,接着又表演了一个管关卡的老头儿,大声哭泣、全身战栗地叙述他听到的打击声。他把这证人表演得瘫作一团,以致听众们会感到怀疑,这个证人的心智是否正常。在沃甫赛的朗诵中,验尸官变成了雅典的泰门,而差役又变成了科里奥兰勒斯①。他读得津津有味,我们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快乐自在。我们在这种心情非常适宜的情况下,一致裁决这是故意杀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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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两者皆为莎士比亚同名戏剧中的主人公。
  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有一位陌生的绅士伏在我对面高背椅的靠背上,冷眼观察着这一切。他脸上露出一种轻视的神色,把粗大的食指放在嘴里咬着,一边打量着在座的每一张面孔。
  “噢!”这位陌生人在听完了沃甫赛先生的朗诵后,说道,“我看毫无疑问你已经心满意足地审理完了这个案件吧?”
  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一起抬头看着他,好像这个人就是凶手一样。而他则冷冷地、带着嘲讽的神情也望着大家。
  “自然,你是说他有罪,是吗?”陌生人说道,“那你就说出来吧,说吧!”
  “先生,”沃甫赛先生答道,“虽然我还无此荣幸和你相谈,不过我认为他是有罪的。”这时,我们也都鼓足勇气,低声附和着,说他有罪。
  “我知道你这么认为,”陌生人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这么认为,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不过,现在我倒要向你提出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英格兰有一条法律,即在没有得到证据证明时,每一个人都是清白无辜的。”
  “先生,”沃甫赛先生回答道,‘哦作为一名英国人,我——”
  “说下去!”陌生人对着他咬着自己的食指,说道,“不要回避问题,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这条法律。哪一个是你的回答?”
  他站在那里头歪向一边,身子歪向另一边,完全是一副气势汹汹的责问神气,伸出食指,点着沃甫赛先生——仿佛特意点着他让大家知道——然后,又继续咬他的食指。
  “你说!”他问道,“你究竟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这条法律。”沃甫赛先生回答道。
  “既然你当然知道,刚才为什么不早说呢?好吧!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沃甫赛先生好像完全处在他的操纵之中,受着他的摆布。“你可知道所有那些证人都还没有经过法律盘问这一事实?”
  沃甫赛先生刚开始说“我只能说——”,话便被陌生人打断了。
  “怎么?你不想用是或不是来回答这个问题?好,我再问一遍。”他又用食指点着沃甫赛,“看着我,你知道还是不知道所有这些证人都还没有经过法律盘问?说吧,我只要你说一个字:是抑或非?”
  沃甫赛先生吞吞吐吐的,不知该怎么答才好。我们开始对他转变了态度,敬佩之情减低了。
  “你就说吧!”陌生人说道,“我来帮帮你,虽然你并不值得我帮忙,但我还是帮帮你吧。先看看你手中拿的这张报纸,报纸上是怎么写的?”
  “报纸上怎么写的?”沃甫赛先生看了一眼报纸,给弄得不知所措,只得重复了一句。
  陌生人以极具讽刺意味的态度和令人捉摸不定的神情又说道:“你刚才读的是不是这张印着字的报纸?”
  “毋庸置疑。”
  “既然毋庸置疑便好办。那么把报纸翻开,再告诉我报纸上是不是清清楚楚地印着犯人明明白白的声明,他的法律顾问们都要他保留辩护权?”
  “我刚刚才看到这一段。”沃甫赛先生抗辩道。
  “别管你刚刚才看到什么,先生,我并没问你刚刚才看到什么。只要你高兴,你尽可以去倒着读主祷文,当然,也许你早就倒着读了。还是来说报纸吧,不,不,朋友,不是栏目的开头,那些你都已经看过了,往下看,往下看。”(这时,我们都觉得沃甫赛先生很会耍花样。)“怎么样?你找到了吗?”
  “在这里。”沃甫赛先生说道。
  “好吧,你用眼睛好好看一下这一节,然后告诉我,它是不是清清楚楚地指出犯人明明白白地声明他的法律顾问们要他保留辩护权?说吧,是不是如此?”
  沃甫赛先生答道:“措词可不太相同啊。”
  “措词虽然不太相同,”这位绅士尖刻地说道,“可意思是不是一致呢?”
  “那倒一致。”沃甫赛先生答道。
  “那倒一致。”陌生人重复道。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又把右手向证人沃甫赛伸去,“诸位,现在我来请教大家,这一段新闻明明在他眼前,可是这个人根本不去理会它,竟然把一个没有经过审讯的同胞判成有罪,事后还能安心地睡大觉。你们对他的良知有何评价?”
  我们大家都开始怀疑沃甫赛先生并不是我们曾经想象的那种人,他的马脚已经开始为人们所觉察。
  “不要忘记,诸位,就是他这一类的人,”这位绅士把手指指向沃甫赛先生,趁势紧逼道,“就是像他这样的人有可能会被召去充当陪审员,参加审理案件,掌握着生杀大权。他嘴上郑重其事地宣誓,说要忠诚地为国王陛下效劳,在法庭上公正地审理犯人,根据证据提供判决,顺天行法,可就在像刚才那样尽过职责后,他却能回到家中,只顾自己安安稳稳地睡大觉。”
  我们现在才深深地体会到,这位不幸的沃甫赛的确是过分了,如果他适时而收,停止他的自以为是,情况也许大不相同。
  这位陌生的绅士有一副不容争辩的威严气慨,而且他的态度明显地表现出他了解我们当中每一个人的秘密,他高兴揭露谁,谁准保垮台。这时,他从椅子的高靠背后走出来,走到两张高背靠椅之间的地方,正对着火炉。他就站在那里,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巴中咬着。
  “根据我所得到的信息,”他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十分沮丧的我们,说道,“我有充分的理由断定在你们中间有一位铁匠,叫做约瑟夫,或者叫做乔·葛奇里。哪一位是他?”
  “我就是。”乔说道。
  这位陌生的先生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去。乔便走到他跟前。
  “你有一个学徒,”陌生人继续说,“人们都叫他皮普,是吗?他来了吗?”
  “我来了!”我大声喊道。
  陌生人并没认出我,而我一下子便认出了他。他就是我第二次到郝维仙小姐家去时,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位绅士。刚才他伏在靠背上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现在我面对他站着,他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头,我便详细地核实了他的相貌,他的大头、黑色的面容、深陷的双眼、又浓又黑的眉毛、粗大的表链、脸上一点一点又硬又黑的胡茬子,甚至还有他那大手上发出的香皂气味。
  “我想和你们两位谈一些私事,”他从容不迫地打量了我之后说道,“这需要一些时间,我看就到你们府上去谈吧,那儿是最方便的。究竟谈什么我不想现在就说,至于以后,你们把这事告诉你们的至亲好友或者不告诉他们由你们决定,因为那和我没有关系。”
  我们三人在令人奇怪的沉默中走出了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又在令人奇怪的沉默中回到了家。一路上,这位陌生人偶然地会看我一眼,又偶然地会把他的指尖放在嘴里咬一阵。到了家门日时,乔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此人造访的重要性,为了表示其隆重,便先走一步过去把大门打开,在客厅里点燃起一根发出微弱光辉的蜡烛,我们的交谈便开始了。
  一开始,陌生人先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伸手把蜡烛拉得靠近一些,看着他笔记本上记的什么东西,然后又把笔记本收了起来。他打量着坐在黑暗中的乔和我,在确认了究竟谁是谁之后,他把蜡烛又移开了一些。
  “我的名字叫贾格斯,”他说道,“是伦敦的律师,有点儿名气。今天我来是要和你们办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我首先要告诉你们,办这件事不是我的主意。如果事先要问我一下,我就不会到这儿来,正因为事先没有征询我的意见,所以我就径自来了。我是受人委托,作为他的秘密代理人来和你们办这件事的。整个事情就是如此。”
  他感到从他坐着的那个地方看不清我们,干脆站了起来,把一条腿跨过椅背,靠在那里站着,于是他的一只脚就踩在了椅座上,另一只脚则踩在地上。
  “现在我要问你,约瑟夫·葛奇里,我受人委托向你提出解除你和你的徒弟,即和这位年轻人之间师徒关系的请求。为了这位年轻人的前途着想,你该不会反对他向你提出要求解除师徒和约的请求吧?你会提出什么条件吗?”
  乔惊奇地睁大眼睛答道:“为了皮普的前程,我是不提任何条件的。我那样做,天主不容。”
  “天主不容表明你的虔诚善心,但却不是回答,”贾格斯先生说道,“我要问的是,你会有什么要求吗?你到底有没有什么要求?”
  乔很严肃地答道:“我的回答是没有。”
  贾格斯先生瞅着乔。我暗自思忖,他好像在研究乔这么无私心杂念,究竟是不是一个大傻瓜。我当时由于好奇和惊讶,气都透不过来了。由于这种过分的紧张和手足无措,我对他们的观察也不仔细了。
  “很好,”贾格斯先生说道,“记住你的语言,切记不要一会儿又改变主意。”
  “谁会改变主意?”乔反驳道。
  “我没有说谁会改变主意。你家养着狗吗?”
  “我们养了一条狗。”
  “那么记住:自夸虽然好,牢靠就更妙①。记住这句话,你看行吗?”贾格斯先生反复说着,并闭上眼睛朝乔点了点头,好像他原谅了乔做的什么错事一样。“行了,那么话归正题,来谈谈这位年轻人吧。我来到这里所要说的是,他可望获得一大笔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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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that Bragg is a good dog,but that Holdfast is a better.句中含“狗”字,故有前问。
  乔和我一听此话,惊得喘不过气来,只有面面相觑。
  “本人受委托来通知他,”贾格斯先生说道,伸出手指斜着指向我,“他可望继承一笔相当大的财产。此外,这财产目前的所有人希望这个年轻人脱离他当前的生活环境,并离开这个地方,去接受上流社会的教育,简而言之,要把他作为大笔遗产的继承人来培养。”
  我的梦想实现了,我疯狂的幻想成为了清晰的现实。一定是郝维仙小姐使我走向了一条幸运的道路。
  “现在,皮普先生,”这位律师对我说道,“现在还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首先,从委托人那里我带来了一个要求,即要你永远使用皮普这个名字。你将接受一大笔遗产而仅仅有这么一个简单的条件,我想你是不至于反对的。假使你有反对的意见,现在有时间可以先把它提出来。”
  这时,我的心跳动得很快,甚至在我的耳中也响起了不断的震动声。我好容易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句不反对。
  “我想你也是不会反对的!现在我必须让你知道,第二点,皮普先生,对于这位慷慨解囊的恩主的名字,我必须严守秘密,直到他觉得什么时候合适才能告诉你。我受权向你说明,当事人将根据他所认为合适的时候亲自告诉你。至于什么时间或什么地点这个愿望可得实现,我无法奉告,也没有人知道。也许要等到多年之后。现在,我要清楚地告诉你:今后在你和我的交往过程中,你万万不许问及这件事,哪怕是暗示一下,或者运用其他办法说此人可能是某某人等等均不允许。如果你感到心中有怀疑,那你就在自己心中怀疑好了。这一禁忌的理由是什么并非是毫无道理的,其理由也许是重要的,也许是有根据的,也许是一时的高兴,反正这些你都不许问及。条件已经讲明,接下来的是你必须接受这些条件并遵守这些条件。这便是我受当事人的委托、按照他的指示要处理的事务,此外再不负其他责任。此人就是那位准备给你大笔遗产的人,其秘密也只有他本人和我知道。再说,能使你青云直上,这个条件并不难接受。不过,如果你有反对意见,现在还有时间,你可以提出来。好,说吧。”
  我又一次结结巴巴、困难重重地表示我不反对。
  “我想你也不会反对的!那么,皮普先生,我已经和你定好了条件。”虽然他口中称呼我皮普先生,对我的态度也开始有了些改进,但他仍然脱不了那一副趾高气昂的怀疑姿态,不时地还要闭上双目,向我伸出手指头,点点戳戳地说话,似乎表示他知道我的所有底细,只要他高兴一一点破,我就将声名俱毁。“下面我们就具体的细节安排进行协商。你必须明白,虽然我已经用了遗产这个词,而且不止一次地用到它,其实你还不仅仅有这笔遗产。在我手里已接受了他存的一大笔现款,足够供给你接受良好教育和维持生活。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保护人。噢!”我正准备向他道谢,他又说道,“我还得告诉你,我为他服务他是给我报酬的,如果没有报酬我是不会白干的。考虑到你环境的改变,你必须受良好教育以与之相称,必须充分意识到立即抓住这有利时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我说我从前就一直渴求有这个机会。
  “皮普先生,不必再提你过去渴求什么了,”他责备我道,“就到此为止。只要你现在渴求这一切就够了。我想你是准备立刻找一位合适的老师开始受教育,是不是这样?”
  我结结巴巴地说是这样。
  “那就好。现在我来看看你的意见,不过我得告诉你,先征求你的意见不一定是明智之举,我只是受人委托。你听到过有哪一位老师你认为是不错的?”
  因为我除了毕蒂和沃甫赛先生的姑婆外,没有听说过有其他的老师,所以我的回答是否定的。
  “有一位老师,我对他有些了解,我想他很适合来教育你。”贾格斯先生说道,“你要知道,我不是向你推荐他,因为我从来不推荐任何人。我刚才说的这位先生是马休·鄱凯特先生。”
  啊,我一听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他是郝维仙小姐的亲戚。卡美拉先生和卡美拉夫人曾经提到过这个马休。等郝维仙小姐死后,穿着新娘的衣服躺在那张喜筵桌上时,就是这位马休要站在她的头那边。
  “你知道这个人吗?”贾格斯先生敏锐地瞥了我一眼说道,然后闭上双眼,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告诉他我曾经听到过这个名字。
  “噢!”他说道,“你听到过这个名字!不过,我要问的是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我说,或者说我想说,我非常非常地感谢他的推荐——
  他不等我说完便打断了我,慢慢地摇晃着他的那颗大脑袋,说:“不,我年轻的朋友!要想一想!”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便又说我非常非常地感谢他的推荐——
  他又没有等我讲完便打断了我,摇晃着脑袋,同时又皱眉又微笑。“不,我年轻的朋友,不,不,不。这话是不错,不过这样不行。你太年轻,别想用那个词来讨好。不能用推荐这个词儿,皮普先生,设法换一个词。”
  我便改正说我非常非常地感谢他提到马休·鄱凯特先生——
  “这还差不多!”贾格斯先生说道。
  我补充说我十分高兴找这位先生试试。
  “好吧,你最好还是到他家里去试一下。你的一切我会为你安排,你可以先去看望他的儿子,他在伦敦。你准备什么时候会伦敦?”
  我瞥了一眼乔,见他站在那里呆望着什么,一动也不动,同时说我想随时都可以动身。
  贾格先生说道:“首先你得做几件新衣服,要新衣服,而不是工作服。就说定下星期的今天启程吧。你会需要钱的,我留给你二十个金币怎样?”
  他十分冷静地拿出了一个长长的钱袋,把一块块金币数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又把它们推到我手边。现在,他才第一次把腿从椅子上放下来。他把钱推给了我之后,便叉开双腿坐在椅子上。他坐在那里晃荡着钱袋,同时看着乔。
  “喂,约瑟夫·葛奇里你怎么了?你在发愣是吗?”
  “是的!”乔说道,态度非常坚定。
  “你刚才说你没有什么要求,你还没有忘记吧?”
  “我刚才说过,”乔说道,“现在我还是这么说,而且我永远也这么说。”
  “不过,”贾格斯先生摇晃着他的钱袋说道,“如果当事人委托我送给你一笔钱作为补偿,你又怎么说呢?”
  “补偿什么?”乔问道。
  “补偿他不再给你工作,对你造成的损失。”
  乔小心翼翼地像女人那样把手轻轻地放在我肩头上。自此后我时常想,他好比一柄蒸汽锤,既能一锤压死一个人,又能一锤下去恰到好处地轻拍在鸡蛋的壳上,真是刚中带柔。乔说道:“皮普能脱离铁匠铺去过幸福的生活,我是求之不得,太高兴了,没有话可说。可是,皮普和我永远是最好的朋友,他的走确是铁匠铺的损失,可如果你以为钱可以补偿这孩子离开我的损失——”
  哦,亲爱的善良的乔,那时我竟然下定决心离开你,而对你又那般忘情忘义。现在,你的身影仿佛又在我眼前,你用铁匠强壮的臂膀遮住泪眼,宽阔的胸脯上下起伏,你的语音低沉得以致难以发出。哦,亲爱的善良的乔,现在我仿佛仍然感觉到你当时搁在我肩头上的手带有爱抚的颤抖,就像天使在扑打着羽翼,现在回忆起来仍令我对你肃然起敬!
  可是在那时,我由于迷恋未来的幸福,怎想再重蹈以往走过的人生窄道,所以我劝乔不必那般难过,请求乔放宽心,因为他说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而我说我们以后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乔用另一只手腕擦着眼中流下的泪珠,仿佛连眼珠都要拣出来似的,只是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贾格斯先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在他眼里,乔似乎成了一个白痴乡巴佬,而我是这个白痴的守护人。他看完这一切后,又把那已不再晃动的钱袋在手中掂量了几下说道:
  “约瑟夫·葛奇里,我再说一次,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用不着和我耍手段,这笔礼金是有人委托我带给你的,你说愿意接受,这便是你的,假使相反,你说——”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到乔就像一名残忍凶狠的拳击手一样做出一些吓人的动作,于是在惊讶之中停下了话音。
  乔叫喊道:“我看你到我家来要是为了逗弄戏耍我,你就站出来!我看你要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你就过来!我看这就是我要说的,你看着办吧,要么收起你那一套,要么伸出你的拳头!”
  我把乔拖到一边,他立刻平心静气下来。他只是亲切而有礼貌地对我说,他决不能在自己家中被人家当狗使唤当牛逗乐受人欺侮,同时这也是以一种礼貌的方法告诫对方。贾格斯先生见到乔刚才的样子就已经站起来,一直退到了门口。他没有任何再想进来的表示,就只是站在那里发表了他的告别辞,全文是:
  “皮普先生,就这样好了。你要成为上流社会的人,我以为你还是趁早离开这里,愈快愈好。定于下星期的今天出发,届时我会给你一张印有地址的名片。你到伦敦可以在驿站雇一辆出租马车直接到我那里。你要明白我没有个人意图,不管怎样,我只是受人之托。我只是受别人雇佣办事,照约定办事。这一点你必须明白,你必须弄明白。”
  他朝我们两人伸出了手指。我想他本来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只因为深怕乔干出危险的事儿,只有一走了事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不得不拔腿追上去,一直追到了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我知道他有一辆雇来的马车停在那儿。
  “贾格斯先生,对不起我有些事打扰您了。”
  “唔!”他转过脸来说,“你有什么事?”
  “贾格斯先生,我想应该按照您的指示办事,才能把事情办得很顺利,所以我想问您一下,在我离开之前可不可以和我认识的一些熟人告别,您说呢?”
  “我不反对。”他说着,看上去好像不大懂得我的意思。
  “我不是指村子里认识的人,而是指镇上认识的人。”
  “不,我不反对。”他答道。
  我对他表示了谢意之后便赶忙跑回来,一到家就看到乔已经锁上了大门,离开了客厅,坐在厨房里的火炉旁边,两只手放在两只膝盖上,出神地看着正在燃烧着的火红的煤块。我便也坐在炉火之前,注视着煤块,无言地坐了好一段时间。
  我姐姐倚靠在有软垫子的圈椅上,椅子放在火炉的一个角上,毕蒂也坐在炉前干着针线活儿,她旁边是乔,乔的旁边是我,我正在我姐姐的对面。我越是凝视着发出红光的煤块我就越不可能看乔一眼,沉默的时间拖得越长久也就越难以开口打破沉静的局面。
  终于,我实在忍不住了,说道:“乔,你已告诉毕蒂了吗?”
  “皮普,还没有呢。”乔仍然望着火炉,紧紧地抓住双膝不放松,仿佛他得到了秘密情报,知道这两个膝盖企图逃跑。他说道:“皮普,还是你自己告诉她吧。”
  “乔,我想还是由你讲更好。”
  于是乔说道:“皮普成了一个有钱的绅士了,愿上帝保信他!”
  毕蒂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看着我。乔抱着两个膝盖也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们两个人。隔了片刻,他们两人便衷心地向我道贺。我感到在他们两人的祝贺中有那么一点伤心,这使我有些不愉快。
  我利用这个时机让毕蒂知道,也是通过毕蒂让乔知道,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也就该严格遵守义务,不能打探消息,揣测我的恩人是谁,也不能议论他的长短。我告诉他们,要耐心等待,一旦时机成熟,真情便自然会显露出来,因而目前什么都得守口如瓶、秘而不宜。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有一位不知姓名的神秘恩主将可能给我一笔遗产。毕蒂一面重新拿起活儿做起来,一面对着火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且表示她会特别提防的。乔依然抓着双膝不放,说:“嗳,嗳,皮普,我也会特别提防的。”接着他们又祝贺我,又一再表明他们可真没有想到,我居然真的成为上流社会的人了,不过这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听。
  毕蒂花了很大功夫,作了许多努力,才让我姐姐了解了一些关于我的情况。不过,根据我的看法,毕蒂完全是白费力气。我姐姐笑着,不断地点着头。毕蒂说一声“皮普”,她就回应一声“皮普”,毕蒂又说一声“财产”,她又回应一声“财产”。我总在怀疑,这就像竟选时的叫喊一样,大家这样讲,我也这样讲,并无多大意义。说实话,我根本无法用文字描绘出她那内在的、令人无法了解的心态图。
  如果不是我个人的亲身体验,我是绝不会相信的,然而事实如此,乔和毕蒂又有说有笑轻松自如了,只留得我心中郁郁寡欢。自然,对我的幸运我不会感到不满,如果说有什么不满只是不满自己而已,尽管我也不了解对自己不满的真正原因。
  不管怎样,我坐在那里,把胳膊肘搁在膝盖头上,用手撑着面孔,凝望着炉火,而他们正谈论着我的离家,谈论着我走了他们该怎么办,还有其他的什么等等。只要他们有一个人看着我(因为他们时常瞅着我,特别是毕蒂),虽然神情显得那么愉快,我还是感到受到了侮辱,好像他们不信任我似的。其实老天都知道,他们无论在言语上或是在动作上都没有表现出这个意思。
  每遇这种时候,我便会站起来走到门外四处闲望。因为厨房的门一打开便可以看到远处的夜景,在夏天的夜晚为了给室内通风,门总是开着的。那天,我抬头仰视着天空的繁星,感到这些星星都是些可怜的星星,下贱的星星,因为这些星星所照射的不过是我曾生活其间的乡村野景。
  我们坐下来吃着面包奶酪饮着啤酒当晚餐时,我说道:“从今天星期六晚上算起,再有五天就是动身的前一天了,五天一转眼就会过去的。”
  “日子过得很快,皮普,”乔边饮酒边说话,声音听起来瓮瓮的,“五天一转眼就会过去的。”
  “过起来真快得不得了。”毕蒂说道。
  “乔,我在想,星期日我要到镇上去订做新衣服。我准备告诉裁缝做好后放在那里等我自己去穿,要么就让他们送到彭波契克先生家里。我想要是回来穿,这里的人们都会瞪着大眼瞅着我,那可真让人讨厌。”
  “皮普,胡卜先生和夫人说不定想看一下你这位新绅士的派头呢。”乔说着,把面包连同奶酪一起放在他的左手掌中用心地切着,同时看了一眼我那还未尝过的晚餐,仿佛回忆起当年我们总是比赛谁吃得快的情形。“还有沃甫赛也想瞧瞧你,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会把这当作大喜事呢。”
  “乔,我就是不希望他们这样做。他们会小题大作,什么粗俗的下贱事都干得出,那我可不能忍受。”
  “唔,皮普,这倒是真的!”乔说道,“要是你忍受不了——”
  毕蒂这时正坐在我姐姐旁边端着盘子喂她吃饭。她问我道:“你想不想穿起来给葛奇里先生、给你姐姐、还有给我看看呢?你会穿起来给我们欣赏一下,对吗?”
  “毕蒂,”我有些不满地答道,“你脑子动得真快,我可没法和你相比。”
  (“她脑子动得总是那么快。”乔说道。)
  “毕蒂,你要是多等一会,就会听到我说,我打算在某一天的晚上把衣服包好带到这里来,很可能就在我动身的前一晚。”
  毕蒂没有再说什么。我宽宏大量地原宥了她,然后不一会儿便和乔及毕蒂交换了亲切的晚安,上楼睡觉去了。走进自己的小房间,我先坐下来打量了四周好一会儿,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卑微的小房间,而不久我就将与它告别,我的身份已经提高,而且永远不会再住到这里。不过,正是这个小房间给了我多少饶有兴味的儿时回忆。这时,我的沉思又坠人混乱之中,简直使我惶恐不安。这间卑微的陋室和我即将去住的华屋相比,哪一间更好呢?这里的铁匠铺和郝维仙小姐的家宅,哪一个更好呢?还有毕蒂和埃斯苔娜,又是谁更好呢?
  我这间小屋从早到晚都受到明亮的太阳照射,即使晚上也还保持着温暖。我站起来打开窗,立在窗口向外眺望,忽见乔从黑洞洞的屋门走出,在外面兜了一两个圈子;然后我又看到毕蒂也走出来递给他烟斗,并为他点好了烟。我知道他向来不在这么晚的时候抽烟,是不是有什么不快,或是由于什么其他的原因?
  乔站在门口,就站在我的正下方,抽着烟斗。毕蒂也站在那里,和他悄悄地谈论着什么。我知道他们谈论着我,因为我听到他们用爱惜的口吻提到我的名字,而且不止一次。即使我能很清楚地听到他们谈话,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于是,我从窗口退回,坐在我床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伤感。这是我生活转向光明未来的第一个夜晚,而就是此晚我却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寂。
  向着打开的窗口望去,我看到一缕缕轻烟从乔的烟斗中徐徐升起,在半空飘浮,立刻在我脑海中便想到这就像是乔对我的祝福——它不是硬迫使我接受,也不是想对我表演一番,这缕缕轻烟就那么弥漫在我和乔共同呼吸的空气之中。想到这里,我吹熄烛火,翻身上床。可是这张床现在也让我感到很不舒服,虽然睡在床上,可是再也不能进入像以往那样的酣睡甜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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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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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我已经是一个不同的人,我的人生远景也已改变。清晨使我焕发一新,和以前截然不同。尽管如此,我的心头仍感沉重,一想到还有六天我才能离开此地,而我又不能不怀疑,在此期间伦敦的情况会忽然大变,等我抵达时,说不定所期望的美景已经大大降格,甚至一切美好的想象均荡然无存了。
  每逢我谈到我们越来越接近分别之事,乔和毕蒂便显出对我的爱怜和他们内心的喜悦,但是他们从不主动谈起,只有当我谈到时他们才表示自己的情感。早饭后,乔从那间最好的客厅里的柜子中取出我的师徒合同书,我们一同把它丢进火炉,我感到得到了自由。带着从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一种新奇感,我和乔一起到教堂去。我暗自思忖,如果那位牧师知道了这一切,他也许不会再去诵读《圣经》中有关富人难进天国的那一节了。
  提前吃了午饭,我独自漫步而出,向沼泽地走去,打算了结与它的相处之情,然后便断绝来往,各奔前程。经过教堂时,我顿时生出一种崇高的同情心,因为我想到那些最终将来到这里的可怜的人们,活着时,一个星期天接一个星期天地来到这个教堂,而生命结束之后,就永远地在这盖着青青低草的土堆里长眠(我在上午晨祷时就有过这种心情)。于是,我便许下一个心愿,有一天我将为村民们做些善事。当时,我还立下了一个草草的计划,请全村居民吃一顿盛餐,有烤牛肉、葡萄干布了、每人一品脱麦酒,以表达恩赐之意。
  如果说以前我时常想到曾经和一个逃犯结成同盟,曾经看到他一跛一拐地行走在这坟堆之中,而且不由地感到羞愧,那么在今天这一个星期天,我在这里又想起了往事,想起了那个可怜的、衣衫破烂的\全身发抖的、戴着镣铐的罪犯,我又有着怎样的感想啊!我也许会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毫无疑问他已经被押往遥远的地方,对我说来他已经死了,也可能他已经真的死去,并且以此来作自我安慰。
  今后再不会见到这低低的潮湿之地,再不会见到这里的堤坝和闸门,再不会见到嚼着草儿的牛群——虽然这些愚钝的牛儿今天一转往日态度,对我较为尊敬,甚至还掉转头儿,长久地注视着我这个大笔财产的所有人——哦再见吧,我童年时光令人厌倦的老相识,我即将奔赴伦敦,即将尊贵无比。我再不会在铁匠铺以打铁为生,再不会在这里和你们为伍!于是,我耀武扬威地向那老炮台走去,躺在那里,思索着郝维仙小姐是否会把埃斯苔娜嫁给我,渐渐进入了梦乡。
  当我一觉醒来,意外地看到乔正坐在我的身旁,抽着他那根烟斗。他一看到我睁开双眼便露出欣喜的微笑,向我招呼,说道:
  “皮普,这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我想还是跟着你来了。”
  “乔,你来到这里我太高兴了。”
  “谢谢你,皮普。”
  “亲爱的乔,你尽管宽心,”我们紧紧握过手后,我继续说道,“我永远不会把你忘掉的。”
  “我知道你不会忘掉我的,皮普!”乔用欣慰的语调对我说,“我肯定你是不会忘掉我的,嗳,嗳,我的老弟!我祝福你,本来嘛,要放心就需要把心放宽,可我却花了不少时间来宽心,因为这个变化来得太不平常、太突然,你说呢?”
  乔表示了他对我放心得下,不知怎的我倒反而感到不太高兴。说实话,我真希望他说些更流露情感的话,比如说:“皮普,你这可有面子了!”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话。所以,对他所说的这第一点我没有答言,只是谈了谈他所说的第二点,说事情确实来得太不平常、太突然了,可是我过去一直想成为上流社会的人,时常翻来覆去地思考,如果我成了上流社会的人,又该做些什么。
  “你这么想吗?”乔问道,“真奇怪!”
  我对乔说道:“以前我们在这儿读书,可是你的进步太慢了,回想起来真有些遗憾,你说呢?”
  “唔,我也不懂是什么原因,”乔答道,“我实在太笨了,只配当个打铁的师傅。我如此的笨真是大令人遗憾了,不过现在不用再遗憾了,因为十二个月之前就遗憾过了,你说对吧?”
  我本来的意思是,一旦我继承了遗产能够为乔做点好事了,那么要是他的文化程度能有所提高,以便提高他的社会地位,那该多么令人欣慰。可是他对我所说的一窍不通,所以我想,也许我对毕蒂说会更好。
  我们回家后,吃过了茶点,我便拖着毕蒂到小巷边的一个小花园里去。谈了一些无所谓的话后,我为了振奋她的精神使她高兴起来,便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然后就说到我要请她帮个忙。
  “事情是这样的,毕蒂,”我说道,“我希望你抓住一切机会帮助乔,让他至少也有点儿进步才是。”
  “怎么样帮助他进步?”毕蒂定定地瞅着我,说道。
  “噢,是这样的,乔是一个可爱的好人,的确如此,我看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不过在有些方面他是太落伍了。毕蒂,就拿学识或者待人接物来讲吧,他就是不太行。”
  虽然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盯着毕蒂看,虽然我说完之后她也把眼睛睁得老大,可是她就是没有看我。
  “哦,他的待人接物!他待人接物不行吗?”毕蒂答道,同时摘下了一片黑醋栗树的叶子。
  “我亲爱的毕蒂,他的待人接物在这里当然很好——”
  “唔,他的待人接物在这个地方挺好吗?”毕蒂打断了我的话,仔仔细细地看着手中的黑醋栗树叶。
  “你听我把话讲完——我希望在我继承了财产后让他的地位提高,他的地位提高了之后,他的待人接物就会受到非议。”
  “你不认为他知道这点吗?”毕蒂又问道。
  毕蒂提出的问题触怒了我,无论如何我也没有想到她居然提出这个问题,这使我暴躁起来,我说:‘华蒂,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毕蒂把黑醋栗树叶在双手中揉得碎碎的,自此以后只要我一闻到黑醋栗树丛的气味,就会忆起那一次深巷小园中的晚上。毕蒂说道:“你难道没有想到过他也有自尊心吗?”
  “自尊心?”我的语气之间带有不屑一顾的意思。
  “哦!世界上有许多种自尊心,”毕蒂说着,望着我摇了摇头,“自尊心不只有一种——”
  “那好!你不要停下来,说下去啊?”我说道。
  “自尊心不只有一种,”毕蒂接着说下去,“他为打铁这一行感到骄傲,他有能力把这行干好,事实上他干得很好,受到别人的尊敬。他也许并不愿意离开这一行,这就是他的自尊心。老实告诉你,我认为他就是这么想的,虽然我这么说听起来冒失了一些,因为你一定比我对他更了解。”
  “唉,毕蒂,”我说道,“看到你这样我心中很难过,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样说。毕蒂,你在妒忌我,所以才有此怨言。我走了好运你便心怀不满,而且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来。”
  毕蒂答道:“你要是真有心这样想,你就说吧。只要你是真有心这样想的,你就一遍一遍地反复说。”
  “毕蒂,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心这么做,”我用颇有道德修养和自命不凡的语气说道,“没有必要把这推卸在我身上。看到你这样,我真伤心,我看这是——这是人性的弱点。本来我是想在我走了之后,请你利用哪怕是很微不足道的机会,尽可能地帮助我可爱的乔进步。既然如此,我就不再请求你帮助了。不过,看到你这样我是太伤心了,毕蒂,”我又一次说道,“这是——这是人性的弱点。”
  “无论你是责备我还是赞美我,”可怜的毕蒂答道,“你都可以放心,凡是你要我做的事,只要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我会尽力而为的。在你离开时,无论你对我有什么看法,在我的回忆中你是不会变的。不过,你要做一个上等人,也不能置公平于不顾。”说完,毕蒂便扭过头去。
  我又激动地说了一遍这是一种人性的弱点(诚然,在如此情绪中我运用这种说法不妥,不过这一说法本身并没有错,后来我找到了理由),然后便离开了毕蒂,顺着小径漫步而去。毕蒂回了家,我才走出了花园的门,垂头丧气地踱着步,直到吃晚饭时才回家。从情感上说,我很悲伤,而且感到奇怪,我有了远大前程的第二天竟然也和第一天一样,感到那么孤寂,那么不满。
  次日清早,我又乐观起来,从情感上原谅了毕蒂,过去的事再也不提。我穿上最好的衣服,一早便向镇上走去,指望到达镇上时铺子也刚开门营业。我来到特拉布先生的裁缝铺时,他正在店铺后面的客厅里用早餐。在他看来,这会儿出来接待我不值得,便招呼我到里面去见他。
  “嗨!”特拉布先生以老熟人的口吻对我说道,“你好,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特拉布先生把他热气腾腾的面包切成了三层松软如羽毛的面包片,正在往夹层里涂黄油,涂得满满的。他是一个财星高照的老鳏夫,从他打开的窗户望出去是一座果树茂盛的小花园,火炉旁边的墙壁中装了一只气派非凡的铁保险柜,我相信他的财富一定用一只只袋子装着,藏在这保险柜中。
  “特拉布先生,”我说道,“提起这件事我真不太想讲,因为直说会让人以为我夸口,不过我又不能不告诉你,我已经得到了一笔可观的财产。”
  一听我的话,特拉布先生立刻判若两人。他忘记了在柔软的面包层中涂黄油,连忙站起来,把手指在台布上擦了擦,大声喊道:“我的老天啊!”
  “我就要到伦敦去见我的监护人。”我说着,漫不经心地从口袋中掏出几枚金币,看着‘之们。“我打算订做一套时装穿了去,我希望,”我深怕他没有拿到钱会借口不做,便又补了一句,“付给你现金。”
  “我亲爱的先生,”特拉布先生说着,对我恭敬地弯下腰来,并且毫不客气地张开臂膀碰了一下我的两只胳膊肘。“不用提钱,我不是不顾情谊的人。我可以向你道贺吗?可否请赏光到店里去再细谈?”
  特拉布先生有个小伙计,是我们这乡下胆子最大的家伙。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店铺里扫地,一见我便把灰都扫到我身上,以此来取悦自己。我和特拉布先生出来的时候,他还在扫地。他用扫帚东打西打,打遍四处,敲遍所有碍他扫地的东西。我想,他是为了表明自己是一个打铁的能工巧匠,即使古往今来的一切打铁能手也不在他的话下。
  “轻点,”特拉布先生紧绷着脸望着他的小伙计说道,“小心我敲掉你的头。”然后又对我说:“先生,请坐吧。”他取下一匹布料,抖开,使它像潮水一样地铺开在工作台上,并用双手托起它来向我展示了一下光泽。“看,这是人人喜欢的货色,先生,我向你推荐这种料子做衣服,因为这是真正的上等衣料。当然,你可以比较一下别的料子。去把四号布料拿来!”(他这是在对他的小伙计说话,还丢给他一个狠狠的眼色,因为怕这个小恶棍拿来料子时会有意在我身上撞一下,或者做出别的什么放肆举动,所以预先警告他要小心点。)
  特拉布先生一刻不停地瞪着这小伙计,直到他把四号料子拿了来,放在工作台上,并且站在了远远的安全地方为止。接着,他又命令小伙计去取五号料子和八号料子。特拉布先生对他说道:“你这个小流氓痞子,我看你再在这儿搞鬼花样,我要叫你后悔一辈子。”
  特拉布先生接下来便弯腰细察四号料子,并且非常谦逊恭敬地向我推荐四号衣料,说这是一种轻薄的料子,适合于夏天穿着,在贵族绅士中特别流行,还说要是他有一个超群出众的同乡穿过这料子做的衣服,他会感到很得意的(如果他能把我攀作他的同乡的话)。“你还不去取五号和八号,你这个小无赖。”特拉布先生又对这个小伙计说道,“难道要让我把你踢出店门,然后自己去取吗?”
  根据特拉布先生对料子的评价,我选择了其中的一套,然后便重返客厅让他给我量尺寸。虽然特拉布先生本来就晓得我的尺寸,而且过去给我做衣服时也很满意那些数字,现在他却带着歉意地说:“根据现在的情况看来,先生,那个尺寸不能用了。”于是,特拉布先生在客厅里一面为我量,一面还要计算,仿佛我变成了一块地产,而他成了最佳测量人员。他简直是不辞辛劳,令我感到,无论他做出怎么好的衣服,他所付出的辛苦的劳动也得不到补偿。最后,他终于量好算好,又约定了星期四晚上把衣服送到彭波契克先生家。“我知道,先生,伦敦的绅士先生们是不会光顾我们这小地方的铺子的,不过,要是您能常光顾这里,我就会感到蓬荜生辉。那就再见了,先生,非常感谢。——门!”
  他的最后一个字是对小伙计讲的,而小伙计却没有弄清楚要他开门的意思。当他的主人搓着双手把我送出门之后,我看到这个小伙计已软瘫在一边,吓得要死。今天算是我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金钱的伟大力量,即使是特拉布的小伙计也大大失去了威风,自甘败北。
  办完了这件值得纪念的大事之后,我又去了帽店、鞋店、袜店,感到自己就像儿歌中胡巴德妈妈的狗,为了一套行装不得不找许多行业请教。我还到驿站去定下了星期六早晨七时发出的马车座次。每到一处都告诉人家我有了一笔财产当然没有必要,但是只要我一说到这件事,店里的老板便立刻收口眼光,不再从窗户中望着大街出神了,而一味地集中心思招呼我。我订购完所需要的一切东西之后,便直接去彭波契克先生的店铺。一到达这位先生的商号,我便一眼看到他正站在门口。
  他正等着我去,看上去已很不耐烦了。他一大早就乘了马车到过我家的铁匠铺,听说了我的新闻,早就在他那间演过《乔治·巴恩威尔》的客厅中准备了茶点。在我这个神圣的人物走进客厅时,甚至于他也居然对店堂中的伙计命令道:“走开,不要挡住路!”
  “我亲爱的朋友,”彭波契克先生紧紧地抓住我的双手,这时客厅中只剩下他和我以及茶点,“你有了远大前途,我向你祝贺。这是本该所得,本该所得。”
  他的话正说到点子上,我想他可谓是个聪明人,聪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彭波契克先生哼着鼻子说了几句对我羡慕的话后,说道:“现在想起来,我当初任劳任怨地尽犬马之劳,总算把你领向一条大路,通向了远大前程,我真感到不胜荣幸。”
  我请求彭波契克先生务必要记住,不要再提及此事,连暗示也不行。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彭波契克先生说道,“如果你允许我这样称呼你——”
  我喃喃地说:“当然可以。”接着,彭波契克先生又抓起我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摇着,使他的背心也起伏起来,看上去他真像是动了真情,虽然这起伏的部位低了些。“我亲爱的年轻朋友,请你放心,你走之后我自会竭尽微力让约瑟夫记住这件事——噢,约瑟夫!”彭波契克先生用一种带有怜悯的起誓口吻说道,“约瑟夫!约瑟夫!”他一面摇头,一面用手敲着脑袋,以此来表示他完全了解约瑟夫的缺陷。
  “不过,我亲爱的年轻朋友,”彭波契克先生说道,“你一定饿坏了,也一定累坏了。坐下,坐下。这只童子鸡是从蓝野猪饭店买来的,这块舌头是从蓝野猪饭店买来的,这一两种小吃也是从蓝野猪饭店买来的,我希望你不致嫌弃。不过,”彭波契克先生说到这里,又从刚坐上去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看到这位坐在我面前的贵人,记得在他幸福的童年时我挺喜欢和他逗着玩,我能否——我能否——?”
  他说的这个“我能否”是指能否和我握手。我自然同意。于是,他便热情地握起手来,握后重归于座。
  “这里有酒,”彭波契克先生说道,“我们来饮酒,我们来向命运女神表示谢意,但愿她每一次都像这一次一样公允地挑选她的宠儿。”说到这里,彭波契克先生又一次站起来,说道:“我看到这位宠儿在我面前,我举杯向他祝酒,这时我就不得不想到要再一次表明我的心愿,我能否——我能否——?”
  我说他能,于是他再一次和我握手,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把酒杯底朝天地翻起。我也效仿他干杯并将杯底朝天。要是我在干杯之前先来个头手倒立,酒就不会一饮进去就直冲头顶,使我昏头转向了。
  彭波契克先生把翅夹肝①给我吃,把最佳的舌头片给我吃,再不像从前那样总把那些别人不要吃的地方给我吃。比起以往来,今天他对自己也就不那么照顾了。这时,彭波契克先生像作诗一样对着盘子中的鸡大声朗诵起来:“噢鸡啊鸡啊!在你还是刚生羽毛的雏儿时,你怎么会想到自己为谁而准备,你怎么会想到今日在我的寒酸之舍成为——如果你乐意,就把它称为我的毛病吧。”说到这里,彭波契克先生又站了起来,“可是我能否——我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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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将肝塞在翅下烹制的莱肴。
  于是也没有必要等我重复那种例行的同意之辞,他立即就和我握起手来。我真奇怪,怎么他几次激动地和我握手,我手中的餐刀竟然没有割破他的手。
  他稳稳当当地吃了几口,又说道:“再说你的姐姐,她真荣幸把你一手领大!不过想想现在她也太可怜了,不能充分享受这份荣幸。我能否——”
  我看到他又想过来弄老花样,便打断了他。
  “我们为她的健康而干杯吧。”我说道。
  “喔!”彭波契克先生叫道,向椅子背上靠了一下,这一阵赞叹已把他弄得疲惫不堪,“这才算懂得情意,先生!”(我实在不清楚他说的“先生”指谁,但肯定不是指我,不过也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啊。)“这才算懂得情谊,才算是个有高尚情操的君子,先生!你永远是那么谅解人,永远那么谦虚和蔼。”这位天生卑躬屈膝的彭波契克赶忙放下还没有沾上嘴唇的酒杯,又站了起来说道:“对于我这个普通的人,如果能重复我的老毛病——我能否——?”
  他和我热情地握过手后,重新回到座位上,然后为我姐姐干杯。“至于你姐姐火气大这个缺点,”彭波契克先生对我说道,“我们也都是看到的,不过她的用意还是好的。”
  这时,我开始注意到他的面孔正慢慢地红起来,而我自己呢,也感到整张面孔如泡在酒里一样,刺痛不已。
  我告诉彭波契克先生,我的新衣服做好后准备先送到他这里。他一听我这么说,真是高兴得神魂颠倒,说我瞧得起他。我又告诉他,把衣服先放在这里是为了避免村子里面的人议论,于是他又赞美我,把我简直捧到了天上。他说,除了他之外,其他的人都不值得我信任,总而言之,又是他的老毛病,他能否?然后他又温和地问我,是不是还回忆得起童年的事,那一起算数字的游戏,那大家一起到法院去订师徒合同的事,其实他只不过想问我记不记得他这位最诚挚情谊的朋友以及和他一起交往的美好情景。即使我刚才喝了比实际上多出十倍的酒,我也清楚地知道他绝不是我诚挚情谊的朋友,在我内心的深处对他的这种想法深恶痛绝。不过,我虽然那么想,可我的情感还是有了变化。我想,过去我对他有过多的成见,其实他倒是一位通情达理、讲究实际、有一片好心肠的第一流正人君子。
  他现在越来越倚重我、相信我了,甚至关于他自己的事务他也请我作些指教。他说目前有一个好机会,如果把粮食买卖和种子生意合并起来做,再扩大一些门面,他就可以施行生意上的垄断,他这种做法无论在附近的哪个地方都从来没有用过。他考虑只要扩大资本,一定可以实现发财的理想,无疑,这里的“扩大资本”四个字最为重要。现在,对他彭波契克来说,只要这增加的资本一到位,不管哪一个人投资他都可以让其做一个不出面的合伙人,所谓不出面的合伙人,是指什么事都不要干,只要其本人或代理人在高兴的时候来一下,翻一下账本,便可以一年两次,把高达百分之五十的利息一古脑儿塞进口袋里。他认为,对于一位有志向、有资产的年轻绅士来说,这是一个开拓事业的好机会,值得考虑。但是,我的心意如何?他十分看重我的意见,想听听我的想法。我告诉他我的意见是“等一等再说!”我的这句话不仅意义博大精深,而且说得也明确具体,他听后大有感触,所以连问也没问便来和我握手,而且说他一定要和我握手,于是他真的这样做了。
  我们把全部的酒都喝光了,彭波契克先生一次又一次地向我作出保证,一定使约瑟夫达到标准(我不明白是什么标准),而且他还要有效地随时为我服务(我不明白是什么服务)。他还向我表白了他的心思,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因为他将这秘密保存得极好。那就是只要一提到我,他总是说“这孩子可是个不寻常的孩子,依我看,他的运气也会是不寻常的好运。”他眼含泪花,微笑着说,现在想起来这真是一件非凡的事,我也说这事真是非凡。最后,我告别离开,走到外面,迷迷糊糊地感到,好像这日光也和往常不太一样。我胡乱举步,不辨方向,昏昏欲睡之中竟已来到了关卡。
  恍惚中,我被彭波契克先生的叫唤声惊得清醒了一些。他在阳光满照的街上远远地正向我做着各种手势,示意我停下来,随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
  “不能这样,我的亲爱的朋友,”他刚刚缓过气来便说道,“我可不能忍受。这一大好时光不可完全虚度,你也得表现表现你的和蔼可亲啊。作为你的老朋友,作为你的祝福者,我能否——我能否——?
  我们于是热烈握手,这至少是第一百次了。然后,他又喊着一位年轻的车夫不要挡我的道,那样子真像凶神恶煞似的。最后,他又向我祝福,站在那里向我摇手告别,一直到我在路边转弯为止。我转进田地,在一道树篱下睡了好一阵,这才站起来拔脚回家。
  我要带到伦敦去的行李是很少的。本来我的东西就少,而适合于这新身份的可用之物就更少了。可是我总在担心着,觉得时间要抓紧,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搁,所以当天下午便开始打行李,既忙乱又鲁莽,把明天上午还用得着的东西一古脑儿打在了一起。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就这样匆匆逝去。星期五上午,我前往彭波契克先生的家,准备换上新衣服去访问郝维仙小姐。彭波契克先生把他自己的房间让给我换衣服,还在房中为了我的大事特地放了几条干净毛巾。当然,这套新衣服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失望情绪。也许自从有了衣服以来,每一件备受渴求盼望的新衣服穿上身后,穿衣的人多少会感到和自己的希求相比,总有些美中不足。我换上了新衣服之后,便站在彭波契克先生那面很有限的穿衣镜前照来照去,并摆出各式各样的姿态,为了看一看自己的那双腿,结果却是白费力气。如此看了足有半个小时,才感觉衣服合身了一些。这天刚好碰上附近的一个镇子赶早集,离这儿有十英里路,所以彭波契克先生出去了。因为我没有告诉他我准备离开的确定时间,所以在离开前也就不太可能和他再一次握手了。我觉得这样更好,于是便在新装包裹下出发了。我担心的是在店门口会遇到那个店里的伙计,会感到难为情,疑心自己会像乔在礼拜天穿起礼服一样,处处感到碍手碍脚地不自在。
  我从后街小巷穿来绕去地到了郝维仙小姐的家。由于我手套的指头太长,而且很硬,按起门铃来就颇不方便。莎娜·鄱凯特来开门,一眼看到我完全变了样子,吃惊得直向后退。她那胡桃壳般的面容从棕色变得青黄相间,显得不知所措。
  “是你?”她说道,“是你?老天爷啊!你要干什么?”
  “鄱凯特小姐,我就要到伦敦去了,”我说道,“这次来是向郝维仙小姐道别的。”
  因为我来得突然,她锁上门后就把我留在院子里,她要上去禀报一声,看是否同意见我。没有一会儿,她就回来了。在领我上楼的一路上,她都睁大眼睛瞅着我。
  郝维仙小姐正在锻炼,拄着丁字形拐杖在放着那张长桌的房间中走着。房间像以往一样用昏黄的烛光照明。听到鄱凯特进去的声音,她便停下步子回过头来,正好就在那块发霉的结婚蛋糕的旁边。
  “莎娜,你别走。”她说道,“怎么了。皮普?”
  “郝维仙小姐,明天我要到伦敦去了,”我说话时把每个词都说得很清楚,“这次来是向您辞行的,我想您不会介意吧。”
  “皮普,你今天穿得漂漂亮亮,像个人了。”说着,她拿了字拐杖在我身边挥了几圈,仿佛她是我的仙国教母,施展法术使我变了样,现在正在施行最后一道法术。
  “上次我见到您之后,就遇到了好运气,郝维仙小姐,”我低声地说着,“为此我是怀着十分感激之情的,郝维仙小姐。”
  “嗳,嗳!”她非常愉悦地看着那个有些狼狈而又心存妒忌的莎娜,说道,“皮普,我已见到了贾格斯先生,他都告诉我了。你明天就启程吗?”
  “是的,郝维仙小姐。”
  “你过继给一户有钱的人家了吗?”
  “是的,郝维仙小姐。”
  “没有透露姓名吗?”
  “没有,郝维仙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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