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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瓯《为夫之道》全+番外 尤四姐

_4 尤四姐(现代)
  也就前后脚,母亲和诸位嫂子一同过来了。嫂子们个个向她道喜,五兄谢冕家的娘子莞尔一笑,招手叫人呈了个檀香木的雕花盒来。盖儿打开一看,是对双衡比目玫瑰佩。她往前送了送,“你是嫡亲的妹妹,不像别个不贴心的。这是我当年陪嫁里压箱底的宝贝,今儿送给你,权当我和你哥哥的一点意思。”
  
  弥生对所谓的宝贝没有多大研究,但她的话却听懂了。这是拿她和佛生比,想必佛生那时及笄是极冷清的吧!她愈发同情起佛生来,心不在焉的接过盒子,凑手就转给了元香。但人情总归要领的,含笑盈盈一福道,“怪不好意思的,叫阿嫂忍痛割爱。那我就收下了,多谢阿嫂!”
  
  “谢什么!”谢冕娘子在她肩上拍了把,促狭道,“将来登了高枝莫忘娘家人,也就是了。”
  
  都是聪明人,各自心照不宣。做媳妇的都这样,婆母对谁不满,为了表示和婆母贴心,同仇敌忾总没有错。弥生知道阿嫂们的心思,她在中间不方便说什么,少不得左右都应酬着。
  
  沛夫人听说她明早就走,心里千万个舍不得。可也没法子,恩师说什么,学生除了领命没别的后路可退。她唯有切切叮嘱些日常的琐碎事体,更强调了一下她的终生大事,“倘或有了眉目不要闷声不吭的,写信回来告知爷娘,不要自己妄作主张。你尚年轻,好些事情看不透彻,还是和家里商议一下的好。”
  
  她诺诺颔首,“儿记住了。夫子昨日说我住太学不大方便,要在王府里辟个园子给我,等我安顿好了就给母亲写家书。”
  
  沛夫人有些为难,犹疑着,“住到王府里怕也不合规矩吧!”
  
  谢集娘子眼珠儿骨碌碌一转,甩着帕子道,“孤身在邺城,下处设在外头岂不更糟?还是王府里好,自己的恩师有什么,和阿耶是一样的。”
  
  沛夫人唯有一叹,“也罢,自己多长点心思,别吃眼前亏就是了。”
☆、第十四章 归计
  阳夏距邺城上千里,虽然不算远,但车轮不及马蹄,坐辇总要消耗成倍的时间。
  
  弥生歪在围子上,怀里的手炉渐冷,总觉得有风从榫头里挤进来。出门的时候母亲倒和农户人家一样,给她准备了好多东西随行。从里到外的衣裳鞋袜不算,还有年前存下的花生板栗。那布袋子吊在车辕上,遇到路上不平坦就嗑托嗑托的撞木栅,她想看会儿书也不得安宁。
  
  车上毡子铺得再厚似乎仍旧抵挡不住寒意,她紧了紧乌云豹大氅,伏在隐囊上推门朝外看。风雪好几日,没有要转晴的迹象。穹隆顶上乌梢梢的,这会子雪不在下,只怕过不了多久又要变天。
  
  本来说好了她要为夫子扶车的,还好夫子仁达,叫她登辇,自己骑马赶路。只是太冷,又没有太阳。杵在北风里,巨大的寒冷压将过来,几乎要把人压扁,洞穿。夫子来时就受了寒,咳嗽断断续续的还没好。如今灌着了冷风,愈发的咳喘难耐。她啧儿一叹,看他宽袍大袖恍若谪仙,终归是读书人。书生文质嘛!就算不可窥探,生起病来可不挑拣性情的。
  
  她腾挪了下,探出身子喊,“夫子到车上来坐。”叫架辕的小子停了车,自己纵身跳下来,“夫子身上不好,还是到车上去,车上暖和些。”言罢笑了笑,“学生为夫子扶车。”
  
  慕容琤低头看她,嘴上说得冠冕,人却瑟缩着。他活动了下握鞭的手,“天寒地冻的,你为我扶车?万一病了还要拖累我。罢了,孝心我领了,你回车里去。”
  
  天地良心,她再不着调,和他说话向来是真心实意的。她唱喏,“夫子到了邺城还要授课,这么咳嗽法,要咳坏嗓子的。学生这是为三千太学生请命呢!请夫子保重身体。”
  
  他缄默了下,半晌方跃下马背。她忙上前扶他,殷勤打起软帘送他上车。才要退身去牵马,他却反手拽住了她,“炉子里火灭了,我怕弄脏了衣裳,你来添煤。”
  
  她突然觉得夫子是个好人,上去打打下手也比在外面挨冻强。横竖走上一里是一里,等打点好了再下车不迟。她欢快应了声,“嗳,这就来!”
  
  慕容琤退回车内,嘴角隐隐有笑意流淌出来。她对他是不设防的,大概从没忌讳过男女有别吧!或许在她心里他是长辈,不会对她造成伤害。他靠到毡垫子上,眉峰又渐枯。
  
  他看着她仔细关好门,撩起袖子去提红泥炉子上的铜吊。拿火筷子从旁边的青花瓷盒里夹出炭来,拨了拨,投进半熄的炉膛里。就势吹上两口,火星哔啵作响。慢慢燃起来,映红了她的脸。
  
  地方小,暖和起来也快。她身上的苏合香被热气一熏氤氲蒸腾,转瞬填满了整个空间。她别过脸看看他,“夫子,你渴么?学生给你沏茶喝?”
  
  她的嗓音轻轻的,淡淡的,狭小处听来简直就在耳旁。他不说话,她知道他不言声就是默认。自顾自的从螺柜里搬出茶具来,投进几片香叶再兑上滚水。又想起来什么,拉开屉子掏了两颗金丝小枣放进去,端到他跟前的时候脸上带着羞怯的笑,“虽然是女孩子的喝法,夫子也可以尝尝。最是舒筋活血的,比那些煎茶温补得多。”
  
  他平常不屑这些女气的东西,今天却有兴趣试一试。大约环境温暖,心也会变得柔软吧!他抿一口,水里有了甜而浓的芳香。他点点头,“还不赖。”
  
  她笑得很欢喜,“偶尔喝两盏,换换口味也是好的。”左右瞧瞧,炭添好了,茶水也奉上了,没理由再懒着不走,便道,“夫子歇着,学生就在外头,若是有吩咐就唤学生。”
  
  她才想让停车,被他叫住了,“外面太冷,你就在车里吧!”他转着手里的茶盏问她,“你这样怕我做什么?我打骂过你么?嘴上常说要责罚,何尝真的罚过?你是我的门生,不是仆婢。要下人多得是,用不着你来充当。场面上应付过去,私下里也可以说说话。”他洋洋洒洒这一通,弄得她目瞪口呆,他又气又好笑,“你这模样是什么意思?听不懂么?”
  
  她摆手不迭,“不是不是……不敢不敢……”
  
  “什么不是?什么又不敢?”他带着探究的神色望她,复垂下眼抚抚袍襦上的褶皱,“在我看来,你终归和别个不同。”
  
  弥生愈发云里雾里,想想自己当然和别个不同,她是太学里唯一的女学生,真拿她一视同仁,可不就是她太失败了吗!
  
  “来坐下。”他指了指边上空座儿,她挨过来,还有点畏手畏脚的。他也不见怪,就手把杯子搁在矮几上,“我正要问你,你是听了谁的主意要来给我做媒的?”
  
  她愕然怔在那里,暗忖着不过是说了两句好话,怎么算得上做媒呢!再说夫子到了年纪,论起婚事来也是应当应分的。她定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儿看着他,“夫子既然回绝了,还问这个干什么呢?”
  
  是啊,没话找话么?他抿起嘴,觉得她别的倒好,就是有时不懂得转承。这话扔回来,反把他问得噎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我没有别的用意,只是同你知会一声。以后若是有人再和你谈起这个,你推得干净些,就说万事不与你相干。”
  
  她有点纳闷,莫非他要做和尚,打一辈子光棍不成么?不过夫子就是夫子,考虑的东西和别人不同。说他深沉能断一点不差,有些事他看一眼就了然于心了吧!昙生什么想法她参不透,可太学里有位姓樊的司业,他家女郎是贤名远播的孝女。不管是三九还是三伏,日日乘着辇车来给父亲送饭。有时遇着司业正授课,她就在东南方的角亭里歇上一阵子。那个角亭正对着她的座位,她每每走神都能看见她。
  
  那樊家女郎眉眼谦和,很清秀的一副脸相。天热的季节里总穿着白色的绞缬绢衣,下面配条藕荷色折裥裙。半欠着身子坐在石墩儿上,视线不住往太学祭酒的衙门里看,半遮半掩,却别有一番婉媚之姿。
  
  其实明眼人都辨得出来,这样子满含孺慕之情,大家私底下都说樊家女郎属意于夫子。那樊司业不方便出面,对女儿的心思还是知道些的。大邺有个传统,未曾及笄的女子闺中教条极严。等年满十五可以婚配了,闺范反而松些,甚至可以自己寻觅如意郎君。说不定夫子和樊家女郎已经牵搭上了,所以才对别的女子毫无想法。
  
  她叹了叹,可惜,想让夫子变成姐夫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他说万事不与她相干,这话对她算是个警醒,大概不满意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是神天菩萨,她操心的不是他,是昙生而已。然而不能狡辩,老老实实领命才是上上策。遂躬了躬身道是,“学生以后再不参与那些话题了,不敢惹夫子生气。”
  
  “我不生气。”他说,语气很委婉,“只不想让你接触那些乌七八糟,以免乱了心神。”
  
  她懵懵懂懂的,自认为事不关己,谈不上有什么心神可乱。不过有点饿倒是真的,早晨出门吃了个油饼到现在,大抵过了两三个时辰了,胃里早就空空如也。她瞄了他一眼,不好意思说,便自己转过身掀窗上毡子朝外看。无奈车马走在一片平原上,连家茶寮都没有。
  
  “再过二十里才到下一个集镇,食盒里有冷淘,不过吃起来无趣。”他想了个主意,笑吟吟道,“外面不是有板栗么?拿进来炙着吃。”
  
  弥生听了颇感兴趣,兴匆匆开门叫无夏把布袋子递过来。解开袋口簌簌倒了一碗,拿起来就要往炉膛里投。
  
  慕容琤忙起身拦住她,“不先开个口,回头要在炉子里炸开的。”他裹了袖子抽出佩刀来,把栗壳一颗一颗的挑开,吩咐着,“把灰拌一拌,栗子窝进去借余温闷熟它。若是直接投进热炭里,只怕还没熟就尸骨无存了。”
  
  他手上忙碌着,认真的模样赏心悦目。车外暗,车内光线也很朦胧。弥生看得出神,该干的活计也忘了。两个人因为要分工合作,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她可以清楚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心下不住感叹着,美男子果然名不虚传。啧,看看这肉皮儿!啧啧,看看这五官!
  
  他发现了,转过脸来和她对视。仅仅尺把长的距离,猛地叫她心慌起来。朝后一仰,咚的一声咂在了围子上。他嗤笑,“怎么这样笨!”探过来拉她,顺势在她后脑勺上揉了揉。
  
  她心慌得厉害,绝对前所未有的。嘴里还要虚应着,“我不疼。”脖子滴溜溜转了半圈,妄图借机避开他的抚触。
  
  他的手臂不上不下僵在那里,然后优雅的收回去,换了个语调问她,“你刚才在看什么?我的脸上有字么?”
  
☆、第十五章 路闻
  “没有。”她磕磕巴巴说,“我……我瞧夫子的头发……我阿娘说,发迹生得利落,将来福气好。”
  
  “是么?”他掷了个栗子到炭火里,眼睛直直盯着,笑得别有深意,“我生在慕容家,若是将来福气不好,那大概就同这栗子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吃了一惊,“怎么会呢!”
  
  “你不懂,帝王家,和外头寻常人家可不一样。兄弟们个个战功彪炳自视甚高,如今圣人在位,皆不敢轻举妄动。他日圣上晏驾,谁又卖谁的账呢!这些兄弟们且有一番恶斗,到最后新帝登基,余下的再打扫干净。”他灼灼看着她,“即便我明哲保身也没有用,是宿命,就逃脱不掉。”
  
  她显然是吓得噤住了,她自小活在宠爱里,顺风顺水长到十五岁,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勾心斗角。如今一下子听说了这种性命攸关的事,几乎超出她所有的想象。
  
  她凄恻的看着他,“夫子是大邺有名的贤人啊,教书育人,又不争什么,怎么会有麻烦事寻上门来呢?”
  
  慕容琤心下嗟叹,这孩子果然太善性。她看一个人,看的只是皮毛,她不懂得男人的野心。在她眼里他是个澹泊的人,远离权利和是非。可是她不明白,他生来就处在漩涡中心。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你舍不得夫子像那火栗一样么?”他问她,带了那么点诱哄的味道。
  
  她想当然的点头,“夫子教导我三年,学生虽然愚笨,感念的心还是有的。”
  
  他更进一步,“那么倘或我遇上难关,你可愿意帮我?”
  
  她很悲壮的挺起胸膛,“那是自然!只要夫子用得上学生,学生为夫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太学里都是士族高官子弟,眼下正值青春年华,个个都是满腔热血。她和他们处得久了,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慷慨激昂。这些话虽夸大,但足以表现她的忠心。他满意的颔首,“不枉我教你一场,甚好!”眼梢儿一扫,十五岁的女孩初初显出了玲珑的身形,柔软的弧度里蕴含了最别致的美丽。他莫名脸红,自己一愣,大感意外。
  
  弥生却是木讷的,炉子里飒飒有声,她预感栗子该熟了,趴下来拿铜挖勺在出灰口上筛选。钩出饱满的敲敲,颠腾着忍着烫剥出一粒来,双手往上一呈,笑道,“夫子快尝尝。”
  
  那栗肉是金黄的,蓬蓬热气夹带着甜糯的芳香,像她脸上真挚的笑容。他伸手去接,品了品,仿佛比以往吃过的都要好。她的眼睛是水润的,鲜活的,不识愁滋味。他不说话,低头挑了两个,剥好了放在她手心里,“你不是饿么?不用伺候我,你自己吃。”
  
  她很高兴,不知为什么心里满满的。那两颗栗子并排托在掌上,让人觉得安慰。
  
  灰里窝着的终于全部清理出来,数了数,有二十几个。弥生卸了个小屉子装上,差不多的个头,还在里面挑挑拣拣。好像人都是这样,选择多了,矮子中间拔高子。选来选去,到最后依旧还不是统统要吃掉的!
  
  一堆栗子壳没处打发,重新倒进炉膛里烧了。她扑扑手,打了个饱嗝。怕他见笑,不好意思的咧咧嘴,“都叫我吃了,夫子单看着,真是……”
  
  她在他面前能放得开,也让他隐隐高兴。他倒情愿她不要这么拘束,就像先头提起过的,可以轻松的说说话。总归师徒情分外捎带上人情,将来要成事,靠的还是人情多一些。
  
  大邺时期的官道已经造得极好,平原上没有石头瓦块,车轮滚起来也通畅。近日暮时分到了汲郡,天色又不好,零星下起雨来,便早早的歇了马投宿在驿站里。
  
  官办的驿站,下榻的一般都是当公差的信使和些才入仕的小官员。他们一行人进坊墙时驿丞就上前说明了,年后人员流动频繁,客房只剩一间。仆从有办法安置,柴房里搭个床铺可以解决。但贵人有两位,却不大好分派。要么再走七八里进县城,要么请两位郎君挤一挤,凑合一晚上。
  
  弥生这才想起来,自己图方便换了太学里的袍襦,如今被人认作男人了。可是眼看着天要黑,夫子又不愿意表明身份,她只好对那驿丞拱拱手,“还有别处能加铺位的么?我不打紧,只要有瓦片遮头就成。”
  
  慕容琤不多言,踅身给那驿丞扔了一吊钱,“劳烦你,想法子腾出两间相邻的屋子。再置办一桌饭菜,我们在厅堂里等着。”
  
  他是贵胄,语气里自有不容违逆的威严。那驿丞大抵也是识时务的,又看着这一吊钱的面子,想了想叉手作揖道,“这么的,郎君们且稍待,我把自己的下处收拾好,再和人商议商议挪换一间屋子出来。”他招招下面的使者,“快些引诸位郎君进去,好酒好菜招呼着。”
  
  使者弓腰搭背的前面开道,膛帘一掀,扑面一股胡椒味。弥生呛了口气,捂着嘴咳嗽起来。
  
  慕容琤抬手扇了扇,皱着眉道,“这是什么?这么大的味道!”
  
  那使者生就一双笑眼,短而弯的。即便正色看人,也是一副奉承的嘴脸。插秧下去回话道,“郎君不知道,后厨在做炙蜊呢!几个沿海的信使带了蛤蜊,在这里碰了头搭伙加菜。做炙蜊要撒胡椒,不然寒气重,吃了闹肚子。”
  
  火上炙熟是民间的做法,蛤蜊劈开鲜味就流尽了,蛤肉老硬,吃上去不稀奇。宫里拿高醇的白酒醉,醉透了,临吃才打开,吃口比这精妙得多。螺丝壳里做不出好道场来,爱怎么加工倒无所谓,只是难为他们,跟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无冬无夏伺候他们落了座,两个人在后面侍立着。慕容琤回头道,“在外面没那么多规矩,坐下吧!”
  
  那两个小子道不敢,“殿下跟前,没有小人们落腚的地儿。”
  
  弥生嗤地一笑,怕失仪忙又整了整脸色。无冬无夏皮头皮脸的只顾献媚,慕容琤不耐烦的瞥一眼,“不愿坐着就上外头看马去,车上打扫一遍,把炉灰倒了。”
  
  这下子有点弄巧成拙了,看他脸色不像闹着玩的,两个人不敢搭腔,只好闷着头出去。弥生瞧他们垮着两肩的样子怪可怜的,便在一旁求情,“夫子别罚他们,西北风里赶了一天的车,冻得脸上都要豁口了。又没吃什么东西,眼下再去扫车,实在是辛苦。”
  
  他原本也不是当真要罚他们,他们十来岁上就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了,就是养狗也有感情。他摆了摆手,“哪里真要罚他们,这会子由他们去,回头叫人把饭食送到他们下处。我不在跟前,他们吃得也自在。”
  
  弥生哦了声,暗想夫子其实挺重情义,办事也仔细。这样万众景仰的身份,还知道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委实是不易得很。
  
  眼下是晚饭的点儿,各屋先到的住客纷纷下楼,厅堂里人渐渐多起来。他们这桌靠墙根,不怎么引人注目。后厨上了几样小菜,驿丞还亲自捧来一壶酒。说天冷得厉害,这酒劲儿不大,给郎君们暖身子用。
  
  慕容琤牵起广袖,在她面前的杯盏里添了些,“既然没什么后劲,你也喝两口解解寒气。”
  
  她不知道现在应该推辞,还是应该站起来接过斟壶从旁侍候。他垂着眼,大概料到了她的心思,只道,“坐着就是了,眼下不是在邺城,也不是在阳夏。”
  
  他这么说,她也心安理得了。她从小会喝两口,一般的酒简直像吃茶一样。端着盏儿摇一摇,杯底里的青花也跟着灵动起来。
  
  夫子不说话,她当然得跟着缄默。隔了几桌坐了四个持节使打扮的,粗声大气的喉咙,张嘴一说话,整个大堂都听得见。弥生百无聊赖,就拔长了耳朵听他们讨论各地的奇闻异事。说到精彩处,比干宝的《搜神记》还要有意思。
  
  后来兜兜转转,又谈到了晋阳王。其中一个道,“你们可曾听说,大王南临黎阳,途经太行的时候遭人伏击么?”
  
  众人都惊诧,“后来怎么样?”
  
  那人道,“据说是伤了腿,没什么大碍。到底行伍出身,左右又有护军,等闲轻易伤不得。”
  
  那位晋阳王弥生是知道的,拓跋皇后的第一子,也是夫子的大兄。现任大行台,兼京畿大都督。参朝辅政,严峻刑罚,将来必定是要继承大统的。这样的人会遇袭,莫非就是夫子说的,兄弟之间的自相残杀么?
  
  她转过脸看夫子,他倒没什么异状,只是眉峰处拢了愁云。手指把杯盏握得过紧了,隐隐有些泛白。
  
  那四个人复长吁短叹,“没能把大将军拉下马,看来有人要遭殃。这世上何时得太平过?乱世枭雄东征西战,为的是立国安邦。等坐稳了天下,轮着子孙们忙了。忙着铲除异己,争权夺位。”
  
  弥生不安的觑夫子脸色,唯恐他们高谈阔论叫夫子下不来台面。恰好驿丞通报,说屋子筹备好了。弥生忙道,“路上劳顿,夫子还是早些上去歇息吧!”
  
  他点点头站起来,顿了顿道,“等回了邺城,你随我到晋阳王府探病去。”
  
  弥生做揖,道了个是。
☆、第十六章 惊回
  次日上路,夫子心事重重。弥生只道他还在为晋阳王遇袭的事伤怀,便在边上小心开解着,“夫子别难过,那几个人也说了,大将军没事。不过伤了腿,颐养几日就痊愈了。”
  
  他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是我大兄,不知再过多久会轮到我。”
  
  这是个比较现实的问题,弥生单纯的脑子被绞得有点痛。别人怎么样她管不着。夫子离她近,平常哪怕再严苛,到底是她的师傅。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心里也不能好受。她愁闷的望着他,“所以夫子要多加小心。当初诸王不是都有仪卫的么?我知道现在只有夫子王府里都打发干净了,这么下去太吃亏了。万一有个什么,只靠夫子单枪匹马,怎么应付得过来?夫子还是重建仪卫吧!一心做学问固然好,但不能把安危置之度外。真要这样子,别人背后定会取笑。”
  
  他抬起眼打量她,“取笑我两耳不闻窗外事,是个书呆子?”
  
  她嗫嚅了下,忙不迭否认,“我可没说,是夫子自己说的。”
  
  他一哼,“所以往后要你时刻随侍左右,若有人行刺,你也好替为师挡挡刀子。”
  
  她吓了一跳,“学生只怕力不从心,人家动动小指,我就弹得八丈远了。”
  
  “可见你是个口蜜腹剑的人,先前还说为我肝脑涂地的,眼下又退缩了?”他斜着眼睛哂笑,“我教的好学生,别的本事没学会,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倒运用自如。”
  
  她最经不起激,听他这么一番话,立刻大义凛然的豁出去了。握着拳头道,“学生忠心耿耿……挡刀就挡刀,我谢弥生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瞧着她的样子却喟然长叹,“唯恐舍不得罢了……你还是保重你自己吧,比替我挨刀要紧得多。” 
  
  弥生恍恍惚惚愣了好久,也没别清夫子话里的意思。是说她舍不得自己的小命?还是他舍不得叫她送死呢?有学问的人说话都是这样,叫人猜谜一样琢磨半天。她背过身去紧了紧腰上的束带,料着是自己多心了。一面又懊恼起来,夫子长得好看,温和的时候眼睛里含着千山万水。分明是不经意的一句话,也能让人想入非非呵!
  
  她正神游,他突然喊了句“细幺”。她怔怔转过脸来,夫子从没叫过她乳名,何况她现在有了小字。就是叫“无咎”,也比叫“细幺”合适吧!不过腹诽归腹诽,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纠正。顺从的嗳了声,“夫子有什么吩咐?”
  
  他怡然靠在围子上,灰鼠领子托着一张漂亮的脸,嘴角带着促狭的笑意,“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往后便叫你细腰了。”
  
  她有点为难,“此幺非彼腰,学生的幺……”她认真的想想,“是幺蛾子的幺。”
  
  他闷声笑起来,“这个比方好,你的幺蛾子是太多了,所以换个字,日后就太平了。”
  
  她无话可说了,换个就换个吧,横竖也无伤大雅。细琢磨起来,的确是那个腰更有味道些。她沾沾自喜,不经意一瞥,夫子的视线停在她腰背间。她顺势往下看,由不得老脸一红。太学里的袍襦原本宽敞,是她大意,刚才玉带收得太紧了。难怪夫子会莫名冒出这么一句来,她把自己弄得腰是腰臀是臀,简直曲线毕露!
  
  忙缩着脖子松了松绳结,只是纳闷夫子怎么和从前不同了。这样坏,授课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汲郡离邺城不远,赶得急些,三四个时辰就到了。
  
  入城走的是建春门,儒生们大约早就收到了消息,街口拐个弯过百尺楼,还没到太学,远远就看见一群褒衣博带的太学生们站在华表旁。认出了赶车的人,立时纷纷俯首长揖下去。
  
  弥生拎着袍角先跳下车,回身接应夫子,他面无表情的从脚踏上下来。那副自矜的神气,和他高山仰止的身份依旧很搭调。
  
  夫子有个得意门生叫庞嚣,是所有入室弟子中资历最老的。领着众人高呼“夫子安康”,复笑道,“这两天风雪大,夫子此行路上辛苦。学生们算着时候,不想猜得准,今日果然就到了。”
  
  慕容琤边走边问,“我不在,这几日学里一切都好么?”
  
  庞嚣道是,和众人簇拥着他进大门。往右比了下手势道,“前头屋子里烧了炭,学生们准备好了热茶汤。夫子和师妹且歇息一阵驱驱寒,过会子学生有些俗务要禀报。”
  
  弥生悄没声的落后了些,心里暗自得意。果然回来了就不一样,夫子平常忙,身边怎么能少了办事勤勉的大师兄呢!既然有人侍候,想必就没有她什么事了,她乐得逍遥自在。正兀自盘算着肩膀被人顶了下,转过脸一看,是平常走得比较近的载清师兄。
  
  “及笄了?小字定下没有?
  
  “叫无咎。”她笑了笑,“我那面镜子拿回来了吗?”
  
  载清咧嘴道,“我办事你不放心么?磨得又光又亮,我试过了,点着蜡烛也照得清楚。不过才送去的时候真扫兴,铺子里的老板嫌弃得很。问我是不是掉进卤水里了,怎么埋汰成那样!”
  
  弥生有点不好意思,“用得少,上回垫过桌脚。”
  
  载清啧的一声,“你这样的姑娘真少见!”转而上下打量她,“那你如今要镜子干什么用?还打算梳个惊鹄髻不成?”
  
  弥生白他一眼,“我前日及笄了,师兄不知道吗?及笄的女子应该梳妆打扮,休沐的时候还不作兴我穿杂裾垂髾么?”
  
  载清迟钝的哦了声,“你这趟回去有没有定亲?”
  
  说起这个就触到了她的痛处,她现在应该睁大眼睛观察大邺的亲王们。可是夫子的众兄弟都是有妻室的,她嫁给谁去?况且和夫子平起平坐也不太好吧,简直大逆不道!
  
  载清见她不答,自顾自的摇头,“看你这模样就知道没有,若是定了亲大概也不会回来了。你看看人家樊娘子,走一步路都透着神韵。”他把视线调到她身上,“你再瞧瞧你,一点都不懂得怎样勾男人的心。”
  
  弥生狠狠瞪着他,“你心里爱慕人家,自然百样都好!谁说我没有神韵?我如今穿着和你一样的袍襦,叫我怎么展现我的绰约风姿?你见识浅薄,书也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话被别人听见肯定惊脱眼珠子,但是和载清在一起,张嘴闭嘴从没有过好声气。大家都已经习惯这种相处之道了,不以为然,很是松散。
  
  载清连连摇头,“你没有长进,好歹成了人,还这么没大没小?我是你师兄,整日里只知道同我耍横,怎么没见你和庞嚣高过嗓门?”
  
  庞嚣是夫子的左膀右臂,借她颗牛胆她也不敢跟他抬杠啊!她和载清落得有些远了,下意识朝前看看,还想问问他过年可遇到什么趣事,谁知那么巧,夫子偏偏回头一顾。眼里含着警告的意味自不必说,她才想起来,夫子对她有过“三尺半”的训诫。忙不迭估算载清和她的距离,不幸得很,分明两尺不到。
  
  她顿感头皮发麻,针扎了似的跳开一大步。载清莫名其妙看着她,“干什么?抽风么?”
  
  她惶骇的盯着夫子,“了不得,这下子死定了!”
  
  慕容琤索性停下了步子,他一打顿不要紧,四周围一圈的人都跟着站定了。个个闹不清状况,满脸的不明所以。
  
  这个劣徒!才吩咐过的话,转眼就忘到后脑勺去了!他蹙眉望着她,“谢弥生,回去给我抄十遍《出师表》,明日一早就交给我。”
  
  十几道视线都朝她射过来,伴着甬道两旁松风飒飒,弥生瞬间觉得天变矮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垂着嘴角,一副可怜的面相。夫子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她留,当着这么多人罚她!怎么说她已经及笄了,要罚也该私底下罚才对。
  
  慕容琤视若无睹,掖着袖子复朝前去。到了屋前上台阶,眼角下意识一扫,她没有跟来,还立在那里。载清不知和她说了什么,被她飞起一脚踢中胫骨,直愣愣跌坐在了地上。
  
  总要让她长点记性才好,他狠了狠心迈进暖房。身后是那入了室的一干弟子,鞋履踩踏的声音在密封的屋子里回旋放大。他到正座落了坐,官署里的太学博士们又来见礼,拉拉杂杂一堆的客套说辞。他含笑敷衍过去,庞嚣跟了他多年,很有眼色。稍待一阵道,“夫子劳顿,诸位师长师弟们先请回吧!容夫子歇息会子,我在这里伺候便是了。”
  
  众人闻言纷纷长揖告退,慕容琤搁下手里的茶盏问,“晋阳王府上可有什么消息?”
  
  庞嚣躬着身道,“大将军那头倒平静得很,但是宫里的意思是叫严查……查来查去,最后不知落到谁的头上。”
  
  慕容琤颔首,“依你说,这桩事情谁的嫌疑最大?”
  
  庞嚣垂着眼沉吟良久,那口胶州音却越发明显了,“依学生浅见,四位嫡皇子中二王性雌懦,夫子淡名利。如今大将军遇袭,恐怕最不利的就是六王殿下了。”
  
  慕容琤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隔了阵子站起来踱到窗前,换了个比较通融的口气,“你去料理一下,在我官署里辟个屋子出来。弥生及笄了,不方便再与师兄弟们厮混在一起。往后除了夫子教学,旁的都到单间里去做。我有时忙,顾不过来,你是师兄,多指点她些。她虽十五了,到底还小。若是犯了犟或忘记了什么,你好好同她说,别骂她。”
  
  庞嚣有一瞬回不过神来,古怪的觑了他一眼,未敢多言,领命应了个诺。
☆、第十七章 无计
  《出师表》全文抄写,共有一千五百二十二字。若是抄上十遍……弥生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她看着案上的文房四宝,哭得前襟都湿了。但是哭过之后没办法,还是决定挑灯夜战。夫子明早就要,若是抄不完,接下来不知又有怎样的惩罚。
  
  天黑了,烛台上掌了灯。火光跳动,满屋子的家什摆设也跟着晃悠,一如她郁结难解的颤抖的心。她恨天恨地恨自己,怎么会这样疏忽,正巧被夫子揪住了小辫子。她不屈的想,认真说起来载清也有一半责任。要不是怕夫子看出笔迹,她真应该请他分担一大半。
  
  她抄得怨啊,怨气冲天!越抄越委屈,越抄越恼闷。把笔往地心一砸,跺着脚说“豁出去了”。此番壮举的确令她得到了片刻的畅快,然而刚坐定,立时又觉得后悔。和夫子唱反调是什么下场,她不敢想象。后果会不会比这个严重百倍?万一发狠让她抄《班超传》,那她的小命岂不交代了么!
  
  她不情不愿的重又把笔拾起来,夜凉如水,她盯着开叉的笔头发了会儿呆,脑子也冻得转不动了。没有炭盆的日子很难熬,她开始想念家里的铜暖炉。如果写字的时候脚下踩一个,大概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大火气了。
  
  慕容琤进门的时候,她正咬着牙奋笔疾书。纤弱的身影,雪白的袍襦。因为没有束带,看上去颇有些弱不胜衣的感觉。他轻轻的笑,现在她一定很恨他吧!瞧她那副咬牙切齿的劲头,他竟发现生活突然多了很多乐趣。
  
  他慢悠悠踱过去,立在边上看了一眼。字迹还算工整,握笔姿势也不赖。不过倒不是没处挑剔,但总生怕把她逼过了头,他那点苛刻的要求权衡权衡还是咽了回去。
  
  “我瞧你没吃晚饭。”他把手里的盖盅放到她边上,“先把羹吃了。”
  
  她并未像他预想中的那样诚惶诚恐,甚至连笔都没有停,老着嗓子说,“多谢夫子,学生不饿,暂时吃不下。”
  
  他蛮意外,却不觉得生气。在墙边的圈椅里坐下来,哂笑道,“好好的,怎么吃不下呢?是气的么?为师罚你抄《出师表》,你心里怨恨难言?”
  
  这下子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大眼睛里迅速聚起了雾气。他没想到她居然要哭,登时愕然,“怎么?大了,反倒爱哭鼻子了?”
  
  她复低下头去,嘴里嘀咕着,“我哭也不可以么……眼睛长在我身上,我爱哭就哭……”
  
  慕容琤有种头痛的感觉,以往他也曾罚她,细算起来这回罚得不算狠,这么点事哪里值得一哭呢?他重新踱过来,笼着广袖道,“我罚你罚错了么?从前没见你这样,这趟却恁地委屈?”
  
  弥生满腔酸楚,负气道,“夫子罚得对,学生不敢委屈。夫子说从前,其实我哪回受罚都哭,只是夫子没有看到罢了。”
  
  这么说来也是,先头纵然留意她,但细节上的关注和现在相比,怕是连一半都不到。她哭她笑,他全然不知道。原来回回都伤心得那样,想起来也可怜得紧。 
  
  “你脾气倒挺大。”他叹了口气,“世人读书,哪个不是打这儿过?若是自律,就不会有眼下这事了。我在宗圣寺里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当时答应得很爽快,一回来却忘到脚后跟去了。”  
  
  她索性撂了笔伏在书案上,墨汁溅到衣裳也不问了,嗡哝着应道,“我在太学三年,和师兄弟们一向是这样相处的。夫子的吩咐我记在心里,但是别人同我说话,我不好置之不理……”她开始抽噎,“夫子为这个罚我,我也认了。可是天这样冷,又没有火盆取暖,我的手连笔都握不住了。”越说越凄凉,最后终于嚎啕大哭。  
  
  慕容琤皱了皱眉,“有那么冷?”也没想太多,直接去抓她的手,一触之下果然冰冷彻骨。才想起来女子体弱,她在阳夏时包得严严实实,回了邺城就是这样一副惨况。挨饿受冻不算,还要被困在那里不得走动。如此这般一比较,委实是受了大罪了。  
  
  不过那手真小!他留心比了比,把自己的五指包拢起来,足够将她困在掌心里。他用力握了握,想渡她些暖意,但只一瞬又觉得可笑。他是个可以供人取暖的人么?只怕说出来,连自己都难以相信。  
  
  他松开她,把她面前的纸笔都腾开,拉过那盅推到她面前,“趁热吃吧!今夜在太学过夜,我叫人回去收拾院子,明日可以回家了。”
  
  弥生还在因为他刚才的行为回不过神来,但是她很快意识到夫子也犯了错。好机会不容错过,就算心慌,仍然红着脸道,“学生有句话和夫子说,夫子不能随便碰人家手的。虽然您是尊长,到底男女有别。同师兄们说话都要离得远远的,夫子不避讳,横竖不大好。”  
  
  他听得变了脸色,“你说什么?是来教训我么?”  
  
  她噎了下,闷头去扒宣纸。这也算小小的报复到了吧!反正不管了,大不了罚抄再加量。虱多不痒,到时候完不成,夫子总不见得打她吧!  
  
  慕容琤却真的被她气着了,这丫头蹬鼻子上脸,胆子越来越大!他在一旁阴恻恻盯了她半天,她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冷哼,如今了得,眼里是没有他了!他隐忍着不好发作,其实她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只不过他从不认为自己和旁人一样罢了。如果要斥责她,似乎也找不出理由来。  
  
  他突然叹口气,自己莫名其妙退了一大步,“我说让你吃东西,你不是冷么?吃了会暖和些的。”他看看堆叠的白摺,拿起来随手搁到边上,“算了,抄了这么多够了。”  
  
  弥生多少感到意外,心里纳闷着,夫子也有法外开恩的时候。既然发了话,她自然可以大大的松快了。眼见着他出了她的屋子,料想后面应该没什么事了,胃口也变得大开。揭开盅盖看看,是香齑羹。做得很是精细,不像是太学伙房里出来的,大概是专门给夫子开的小灶。她舀了两口,味道也不错,心情渐渐跟着好起来。  
  
  原以为夫子是回官署歇着了,没想到他外头转一圈又折了回来。这趟不一般,亲自拎了个铜炉。他是尊贵至极的出身,没干过粗使的活儿。锦衣玉带妆点着,和欠着身子提炉子的模样有点不搭调。但在弥生眼里,形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得多。  
  
  她欢快的迎上去,满心满眼的感激,“谢谢夫子,夫子真是个好人!”  
  
  他乜了她一眼,“这会儿又变成好人了?”把炉子放在地中间,回身嘱咐着,“新添的炭,别挪胡床太近,仔细有炭气。”  
  
  铜炉里烧得正旺,她蹲在那里掬了满怀的火光,已然心满意足了。口里诺诺应着,“我省得,临睡窗户开道缝就成了。”又想起今早夫子说要去晋阳王府的,便问,“夫子去探望大将军,叫学生一道去的,究竟是什么时候?”
  
  慕容琤倒沉默了,顿了顿才道,“明日下朝就去,届时我打发人来叫你。”
  
  她嗯了声,依旧维持那个姿势。炉里淅淅沥沥有炭爆裂的声音,红火照亮她的脸,光致致的,带着柔软的,难以言说的美。他心里涌起一股凄凉来,“细腰,大将军是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这个你知道么?”
  
  弥生似懂非懂的仰望他,想了想道,“夫子的意思,莫非是要把我举荐给大将军?”
  
  他不说话,慢慢退回圈椅里。鬓角两侧绶带低垂,衬着那雪白的袍襦,红得夺目。
  
  她站起来,歪着脑袋看了他半天,“夫子,大将军有了年纪了,学生今年刚满十五。”
  
  言下之意是嫌晋阳王老么?慕容琤笑起来,“你选婿有那么多要求?胖的不要,老的不要,那你要什么样的?十七八岁的翩翩少年郎?”
  
  她很认真的考虑了下,“也要看合不合眼缘的,太年轻的处世不老道,为人轻浮又不好。”
  
  他敛尽了笑意,哦了声,“要入你的法眼果然不易,那么我呢?我这样的可行?”
  
  弥生倏地一颤,心头砰砰直跳。暗道夫子这玩笑开得过了点,她年轻轻的小姑娘,实在经不起这样的调侃啊!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搓着手讪笑,“夫子别拿学生打趣,夫子是人中龙凤,学生可不敢肖想。”
  
  慕容琤挑了挑眉,“我只问你瞧得上我这样的人么,又没有别的意思,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一手支着下颚,状似无意的冲她飞了个眼色,“莫非你当真对我有想法么?”
  
  她垂着两手立在那里,满脸的呆若木鸡。怎么回事?是她哪里说错了吗?她明确表示不敢肖想的,是不是夫子不小心听岔了?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她想起来就头皮发麻。急于撇清,语气自然就没那么温煦了,一迭声道,“不是不是……学生对夫子只有敬仰,绝无其他不纯良的念头。夫子是天上的太阳,学生直视都怕晃眼,哪里敢有其他!学生一片赤诚,苍天可鉴呐!”
  
  慕容琤不耐烦,拧着眉毛道,“不过说笑,你这样认真干什么!天色不早了,早些安置吧!”
  
  夫子拂袖而去,弥生回过身恭送他,看他摇摇曳曳走远了,这才两手一兜捧住了脸。手里里滚滚烫,她自嘲的笑笑,她的蠢相大概都落在他眼里了。这还不算什么,如果夫子真的有意要把她配给晋阳王,对她来说岂不是灭顶之灾吗?一个三十多的半老头子,年岁几乎要赶上父亲。她嫁郎子是要嫁真心相爱的,可不是为了再找个阿耶来管束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喷血求收藏,嗷嗷嗷~~
☆、朱户
  载清仍旧对夫子惩戒弥生的事感到不解,两个人座位靠得近,他进了学堂就在边上探头探脑。博士在上面讲解《隶续》,他在下面踢弥生的凳子。见她不搭理他,越性儿探过身去扯她衣袖。她转过脸狠狠瞪他,恰巧被授课博士看见了,嗓子清得震天响,“张载清,谢弥生,你两个要捣乱就给我出去,没的在这儿打搅别人。”
  
  载清正不愿听他老生常谈,拉着弥生就往外走。弥生唉唉的喊,直到了西边的角亭前才停下。她甩开他的手,退后几步,在两人之间划了条线,“喏,楚河汉界!从今天起离我三尺半,否则就别同我说话。”她低声道,“夫子要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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