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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金瓯《为夫之道》全+番外 尤四姐

_15 尤四姐(现代)
  但不管怎么样,场面总得撑起来。新郎官进门给谢家二老磕头认亲,和众多大小舅爷施礼作揖。他将来是要继承大宝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没有人刻意刁难他。放了雁,过了些杂礼就放他往后园去了。
  慕容琤陪同他进垂花门,对他笑道,“恭喜二兄了,迎了新妇,早早开枝散叶。母亲盼嫡孙盼得什么似的,上半晌还传话过来,叫明日别忙进宫呢!”
  拓拔皇后下这道旨,无非是让他放松心境。新婚夫妇多操劳,前一晚洞房花烛,第二天一早进宫,连个懒觉都睡不成。
  慕容珩听了勉强笑笑,“这回娶的是谢家女,母亲自然高看两眼。”
  慕容琤晓得他心虚,暗里有些得意。索性再加一味药,给他敲敲警钟也很好。便道,“弥生入我门下几年,从垂髫到束冠,我一日日看着过来的。如今出阁了,请二兄日后多爱护她。她脾气执拗,半点亏待不得。若是受了委屈,且有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头……即便这样,还是世间难得一遇的好姑娘。二兄有缘迎娶她,当惜福才是。”
  慕容珩不疑他有私心,全当他是尊长对晚辈的爱护,应道,“你放心,我拿十二万分的真心待她。她虽是我的妻,到底年纪小,还是个孩子。我自然处处看顾她,不给她气受。”
  说着进了卬否,满院子的女孩儿一看笑闹开了,直喊着新郎官来迎新妇了,把弥生从屋子里搀了出来。
  她一身大严绣衣,带绶佩,金玉叮当,描眉画目过后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大红灯笼头顶悬着,周身笼罩在一片朦胧里,不鲜明,但艳丽无双。
  慕容琤挣扎起来,她就要嫁作他人妇了,叫他眼睁睁看着,等于是要了他的命。可是不舍得离开,多看一眼是一眼。像诀别,今日过了,再往后不知是个什么局面。他难掩惆怅,长长叹了口气。复又自嘲的笑,他连最爱的女人都可以送出去,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难倒他?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就更能够一心一意向着帝位进发。拿下邺宫,然后夺回她。
  仰头看,她站在高高的台基上,二王伸手去接她,她搭着他的胳膊走下来。脸上没有笑意,却温婉驯服。莲花冠下的遮面得由郎子放下来,她侧过身,在珩面前低下头。
  分外的刺眼,他下意识握拳。不管他们般不般配,如今并肩站在一起,也是无可挑剔的一对璧人。他看得气血翻涌,背后恰巧有棵大树可以支撑,他惘惘靠在上面,失了魂灵。藏蓝色的面纱挡住她半张脸,远了瞧不真切,单看见丰润悍然的红唇。他们携手过来,渐渐近了。檐角的灯光斜射过薄纱,她的五官在纱后若隐若现。他以为她总会有一丝留恋,至少目光会在他身上停驻吧!可是没有。她与他擦身而过,似乎全然沉淀下来了,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周围人声鼎沸,一大帮子仆妇女眷簇拥着新人出了园子,卬否霎时就空了。他独自一人立在这院落里,孤灯残烛,形影相吊。
  卬否……留不住,她到底还是走了。他胸口堵得厉害,腿上失了力气,腿弯子一软几乎栽倒下来。后面赶来的庞嚣一把托住他,低声道,“夫子好歹撑住,人多眼杂,不小心露了白倒不好。魏斯他们早在广宁王府打了埋伏,有个风吹草动,自会见机行事。”
  他点点头,重新振作了精神立起来。脸色不好,惨白如纸。庞嚣见状无奈,“学生还是扶您回静观斋歇着吧!”
  他摆了摆手,只是站着不动。半晌叫了声庞嚣,“我是不是做错了?”
  庞嚣窒了窒,“夫子不是寻常人,夫子要做大事,岂是缠绵儿女情长的凡夫俗子能比的!”
  他嘲讪的笑,也许是这样吧!他要是没气性,谁能瞧得起他?地位尴尬的幼子,守着个博士祭酒的衔儿干到老死。哪天阳寿到头了,被人寻个由头就解决了。如果这样过一生,就算娶了她又怎么样?提心吊胆的捱日子,说不准哪天被活活拆散也未可知。
  “可是路走得太艰难。”他说,“人总是抱着侥幸,不到黄河心不死,如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和令仪没有我这么多的阻碍,好好待她,她对你一片真情。”
  庞嚣抬起眼来看他,隐隐的一点微芒滑过他的眼底。他迅速转过身往前院去,走得很急,大约还想着看弥生上婚辇吧!然而赶到门上时迎亲的队伍已经开拔了,先行的仪仗出了坊口,一路吹吹打打蜿蜒而去。
  最后一眼也足了,弥生放下窗帘靠在围子上,终究忍不住泪,哽咽痛哭。
  为什么会到这步田地呢?她当真是万念俱灰了,偷偷期盼的奇迹没有发生,一切按部就班,无波无澜。他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呵!她哭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他伤她那么深,为了天下宁愿负她。他这个自私的人,眼里只有皇位,从来没有她。她曾经设想过,如果求他带她走,他能不能放下手里掌握的权势携她归隐田园?琢磨了一千遍,害怕遭受更大的打击,没有胆子尝试。现在也不必问了,都结束了。
  以后他便是死在她面前,也抵消不过她滔滔的恨。恨到尽处平静下来,要想叫他痛,莫过于替二王守住基业。她狠狠咬牙,从今往后再不会为他牵肠挂肚了。她透过版门上的绡纱往前看,马上那个才是她要辅佐的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亏了身子她不知道,横竖做好了准备,洞房倘或叫他验出来,饶不过她是她的命。万一侥幸逃过一劫,她便加倍的对他好,加倍的弥补他。
  辇车摇摇摆摆到了广宁王府前,府里宾客云集,男方这里的施排肯定要比女方大。辇还没停稳就听见鼎沸的催妆声,百余人挟车大呼,“新妇子,催出来。”弥生在轿中静待下马威,无非是放箭踢轿门,表示男不惧内。个个女子都是这么过的,她也坦然得很。
  可是出乎意料,她等来的下马威并不是地动山摇的。辇顶上嗒嗒两声,是扇骨轻叩紫檀发出的声响。然后版门打开了,红帘后是广宁王安和的脸。弥生奇异的感到踏实,他来搀她,她把手指放在他掌心,温暖可靠。
  女长御端了桔子来替换下她的如意,她拿团扇遮脸,踩着瓦片下辇。跨过了火盆,沿着首尾循环交替的毡席进了王府内。
  新郎新妇拜天地不在室内,院子西南角早就辟出了吉地,搭起青庐和百子帐,所有的仪式都要在里面进行。王成婚一般宫中爷娘不到场,只需对空座叩拜。弥生一入青庐便坐帐,只不过扇子还不能撤,得等人都散尽了,和夫主独处时才能拿掉,这叫却扇。
  广宁王把人都打发出去,并肩与她同坐下。偏过头看,轻扇掩红妆,自有难以言说的美态。他去接她的扇柄,亲自替她拆了头上博鬓,温声问她,“折腾了一天,累么?”
  她说,“还好。”
  他笑了笑,起身去倒合卺酒。弥生掖着袖子跟过来,两个人举着银杯对饮。他在花烛下细细的看她,越看越喜欢。把她的空盏搁到一边,复来携她的手,嘈切说着,“我无德无能,今日娶了你,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弥生感到难过,也许他没有夫子的雄才大略,至少他真诚。他那么坦荡,那些污浊在他面前都太不堪。所以即便不能爱,也可以做最亲的人。
  她反手攥紧他的袖子,“殿下是妾的天,今后妾便倚靠殿下了。”
  他倾前身把她揽进怀里,“我省得,以后自当自强,不叫你失望。”又絮语了一阵才想起外面的宾客,忙道,“你若是累了就歇下,不用拘着。我还有应酬……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你先睡吧!”说着一撩帐门闪身出去了。
  站在青庐外,人木蹬蹬没有方向,心里灼灼忐忑起来。娶是娶了,后面怎么面对她?恨自己不争气,这副身子骨这么不顶用,俨然就是个借钱不还的混账。简直欲哭无泪,几十幅药下去一点成效都未见,这下子可怎么好!她会看不起他吧,就像王阿难一样。也许十天半个月还能体谅他,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呢?
  这会儿也容不得他细想,垮着肩一步步往园子里挪。先把那些亲眷同僚敷衍好了是正经,接下来闺房里瞒不过,只得硬着头皮摊牌了。不过好歹不能完全死心,要么再试一试,万一老天眷顾成事了呢?
  那头弥生也不比他好,像等着临刑似的,坐在喜床上惴惴不安。叫她睡,她哪里睡得着!满腹的辛酸和谁去说?二王一再的被折辱,会不会恼羞成怒?她终归还不了解他,也不敢揣度一个男人在这上头的容忍性。
  他这一去很久,三更梆子敲了才回来。钻进青庐时看见她还坐着,讶然停在门口却步不前,“你还没睡么……”
  
☆、清圆
  
  她局促的嗯了声,手指在喜服的绣面上拨拉,立起来想迎他,又不知该怎么做,手足无惜。
  慕容珩进退不得,好容易延捱到这时候,以前王阿难都是不管不顾的,如今碰上个她,这样细腻温顺,足以叫他受宠若惊。他忘了怯懦,满心感恩迎上去。她等得久了,妙目微红。脸上妆都卸了,还是那清丽可人的样儿。他馨馨然笑,牵她到榻前,扶她坐下,“我原说我晚,叫你别等的。”
  她低下头只是重复,“我等你。”
  她在他身边,同他并肩坐在喜床上。他侧过身看她,这样曼妙的人,他的妻……男人在这时候不动欲是不可能的,他细细感受一下,姑且不说别的,心里委实是情热难耐。也许再加把柴禾就好了……他暗里盘算着,或者是别的女人不能叫他振作吧!她不一样,不试试焉知不成呢!打定了主意屏息来吻她的额,自是小心翼翼,半点不敢唐突。
  她颤了颤,想避让,到底还是忍住了。爱和不爱都不重要,她既然嫁了他,就有为人妻应尽的义务。但实在害怕,舌头死死抵住颚,才不至于让上下牙叩得咔咔响。
  现在都在赌运气,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不想先缴械。
  他的吻轻轻的,没有侵略性,一点一滴像漫延的春水。淌过她的眉眼,淌过她的鼻子,略一顿,停在她唇上。弥生的心都揪紧了,不能反抗,只有勉强适应。
  他用舌尖描绘,贴过来和她唇齿相交。一手去扯她深衣上的抱腰,解开结缨,毫不费力就把喜服脱了下来。弥生的中衣是绢料,薄薄的一层,能透出里面的风景来。那片鸳鸯抹胸掬着双峰,再往下是凝脂样纤细的腰肢。他看一眼,血脉喷张。深吸口气放她平躺下来,她仰在深红的帐褥里,宽大的衣袖高高撩上去,露出雪白的一截手臂。脸上有尴尬之色,两颊嫣红,更衬得娇俏动人。
  慕容珩心头火蓬蓬烧得愈发旺,除去爵弁登上胡床。明明急得什么似的,可面对这满眼春色,下头却半点反应皆无。他不由败兴,盘腿坐在她旁边。再计较计较,横竖已经是这样了,戏要做全套,大概就差那么一下子了。
  他欺身过来,一手穿过她颈下让她枕着,一手犹犹豫豫覆上了她的胸。弥生倒吸口气,感到难堪至极。他隔着亵衣捏揉,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她抬眼看他,他似乎羞惭,眼神闪躲着,不敢同她对视。
  实在是急煞人!他自己悄悄探了探,那处蔫头耷脑,死了似的。越揉越急,越急越不成事。他几乎要绝望了,老天对他不公,旁的惩罚都可以,为什么叫他在她面前失了尊严呢!丈夫闺房里亏待妻子,传出去也说不响嘴。
  他用了太大的力气,她忍不住呼起痛来。他愣住了,慌忙抽回了手,“对不住,我造次了……伤着了吗?快叫我瞧瞧。”
  弥生唬得忙掩住胸,尴尬推诿着,“不碍的,不疼了。”
  他坐起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说话,只颓然靠在床头上。弥生拢起衣襟,两个人干干对坐着,私下长长松了口气。看来他不成事,这话不是空穴来风。不成就不成吧,她不觉得少了这个有什么妨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简直像噩梦,断不想再来一回了。
  她躬着背觑他,“殿下……”
  他沉默半晌抬起头来,已经这样了,他还拿什么脸来应对她?愧极了,曲腿跪在褥子上对她忏悔,“弥生,我对不起你。往后……房事上要叫你闹亏空了。我知道说什么都难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求你原谅我的自私。宫里传旨赐婚,我当真是高兴得昏了头。有机会叫我娶你,我什么都顾不上了,竟没考虑自己的身子……我很喜欢你,自打大王府上第一次见到你起就喜欢你。我是全心全意的,也想同你做真夫妻。可是用尽了法子,一点好转也没有。如今你嫁了我,我没用,我是窝囊废,要叫你守活寡了。”
  弥生听他这么说怔在那里,没想到他会直隆通承认,她以为他至少还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她以前在太学里偶尔听见师兄弟们谈论,进了花街柳巷以骁勇论英雄。男人这方面不行会很自卑,他这一蹶不振的惨况叫她怜悯,怎么忍心再雪上加霜呢!
  “别这么说。”她去搀他,意外看到他泪盈于睫,心里徒地一酸。
  他很快别过脸去,在肩头上蹭掉了泪,黯黯道,“你还年轻,将来的路很长。我这会子很懊悔,若不是自己意气用事,也不会毁了你的人生。”他慢慢在她指尖摩挲,“先头王氏就是因这个不足才去找了别人,我不恨她,是我自己对不起她,她也是有苦说不出。这些年来一直忍受着,她煎熬我也煎熬,所以她外头有些动静,我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凄恻看着她,“弥生,我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若是你也……我同样……”
  大约真是喜欢极了,没有想要霸占,只要守住婚姻的躯壳,他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放任她。这话听起来忒凄凉,是一个男人无可奈何后的让步。弥生没让他说完,伸手去捂他的嘴,“不许胡诌!既然拜过了天地,我一定一心一意的待你。我不计较闺房里那些,只要你好好的,不嫌弃我,咱们安安稳稳的白头到老,我这一生就心满意足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愕然望着她,试图找出她口是心非的佐证来。但是没有,她的眼神是通透的,坚定看着你,便让你感到暖心可信赖。
  不管以后到底会怎么样,这刻足够让他感动了。他又哭又笑的,捧住她两手亲吻,“好弥生,你是老天爷派来救我的么?我怎么能嫌弃你,我若对你有半点二心,他日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好说出来,她早就有了污点,哪里配得他的顶礼膜拜!替他掖掖眼睛道,“好了,孩子似的。今天是咱们的喜日子,不作兴死啊活的,要高高兴兴的。”
  他心里安定下来,她的话简直就是金科玉律,他没有想到这样矜贵的望族女儿,有颗如此宽厚包容的心。他以为十五岁的女孩子稚气难脱,会委屈会哭闹,可是她竟是这样的反应,他除了感恩戴德再没有其他了。睡在一起怕她不习惯,指指幔子前的席垫道,“我在那里过夜。”
  他要走,她拉了他一把,“就睡这里,没的给人知道了,背后要说嘴。”
  他唯唯诺诺应了,趴在床上把薄衾铺展开,体贴的服侍她躺下,自己挨在胡床外沿,真正只占了一点点地方。
  他这个样子叫她心疼,她往里面缩了缩,“殿下过来些。”
  他迟疑着唔了声,“我怕挤着你。”
  她如今是心无旁骛了,牵他的手拉他,“我们是夫妻了。”
  他顺从的靠她近些,“我怕不小心冒犯了你。”
  “你对我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她眼底影影绰绰有泪,“殿下别这样,叫我很难过。”
  他笑了笑,和她面对面躺着,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叫我珩吧,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有人情味。”
  她嗯了声,忽然又促狭道,“我听说你还有个小字呢!怎么不让我叫你石兰?多好听的名字呵!”
  他窘起来,“你怎么知道的?男人名字里带个兰字很女气。”
  这些是从夫子那里听来的,但是再不愿提起他了。他成了往日的一蓬烟,吹口气,都散了。她往夫主怀里挤了挤,他身上有静静的杜衡香,心里纳罕着真是巧,“鲜卑语里石兰是狮子的意思,汉话里却是香料名字。《楚辞·九歌》里有一句‘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你瞧又是石兰又是杜衡的,和你很相称。”
  他给她掖掖被子,到底是年轻女孩,性格里满怀着诗意。他说,“我十三岁起就带兵了,不像九王,书读得并不多,也不懂文人那一套。你同我谈诗,只怕要让你失望。”自嘲的笑笑,“其实带兵我也带不好,我是文不成武不就。武不及大王,文不及九郎,兄弟之中我是最弱的,你嫁给我,我高攀了你,却叫你脸上无光。”
  她有些昏昏欲睡,听见他的话,迷迷糊糊嘟囔了声,“你是好人。”
  烂好人,仅此而已了。他低下头看,她埋在他怀里,鼻息咻咻,似乎已经睡着了。他撩起她的一缕发轻抚,这么好的姑娘,因他的一己私欲白白耽误了。他亏欠她,罪业太深,不管将来怎么善待她都不足以抵消。他只能尽他所能让她快乐,至少哪天她厌倦了,振翅欲飞的时候还能想起他的一点好处。
  凄怆而心酸,这不堪的隐疾真把他害惨了。原先还没这么坏,近来却半点不能将就。他搂住她苦笑,美人在怀想入非非,可是有心无力。只能寄希望于以后,找日子再换个医官诊脉,重开个方儿试试。吃上几个月,将养一阵子,也许还能有救。
  次日睡过了头,太阳高了,照得青庐里热烘烘像个蒸笼。梳妆在外面是不成的,弥生只好匆匆挪到室内去。
  眉寿蘸了丁香油给她梳头,一面道,“园里的几位小夫人在外面候了很久,要给殿下奉茶请安,每每进来殿下都没起身,只好重又退出去。”
  弥生一开始没转过弯来,还觉得府里规矩大,姬妾每天要给夫主晨昏定省呢!后来想想,原来眉寿口中的殿下是自己。如今真是嫁作人妇了,心里不由有些怅惘。外面还等着,太拖拉了别把小夫人们热得发痧。叫眉寿绾了个盘恒髻,便命婢女把二王的房中人都请进来。
  二王姬妾数来真不少,人头点一点,家妓除外,开过脸的居然有十四五个。弥生暗琢磨着都是早年的丰功伟绩吧,如今见了该头疼了。收房的不少,儿子倒不多,只有三个。上来一字排开,跪地磕头管她叫家家。
  长子的生母趴在地上讨好,“这是百年,以后便是殿下的儿子。”
  侧室过继是不成文的规矩,正室无所出可以填补嫡子的缺,好名正言顺的封世子。百年七八岁了,看着也文气俊秀。她摸摸下巴觉得甚好,用不着生孩子,有现成的。
  这时二门上派人进来通传,说东西都备好了,请殿下移驾。
  弥生起身捋捋衣裳,因为爷娘借居在乐陵王府,不好意思叨扰人家太久,不日就要回陈留去,所以三朝回门改成了第二日。
  她出门时看看天,湛蓝一片无边无垠。广宁王府过了一夜,再想起九王府,飘飘忽忽仿佛上辈子的记忆了。
  
☆、况味
  
  二王来替她扶辕,眼角眉梢俱是笑意。弥生踩在脚踏上瞧他,歪着脑袋问,“你笑什么?”
  他忙敛了敛神,“我心里高兴罢了。”又指指后面的牛车道,“下人办事马虎,回门礼我都亲自查验过了,玄三匹,纁二匹,束帛十匹.另有大璋一面,丝毫不差。”
  他站在日光下,戴八粱冠,垂緌飘在胸前,身上是云字纹宽边镶滚的褒衣。生尔儒雅的人,妆点起来自有爽朗齐楚的风姿。他的快乐能感染人,弥生瞧着也跟着笑起来。上了辇复探身问他,“你乘车还是骑马?”
  他才想起自己来,左右一看,问小子,“我的马呢?”
  下面人抓耳挠腮,“殿下没有吩咐备马。”
  他有些搓火,重重骂了句蠢材。也委实该骂,府里人仗着他好说话,平常不太拿他当回事。弥生心里不快,以后要狠狠整顿才好。眼下先不计较那些,撩着幔子道,“罢了,你上来和我同辇,别耽搁了。”
  广宁王府在城南,穿过铜驼街走御道,出信春门再右拐出城,过两个坊院就到建阳里了。其实出嫁在九王府倒罢了,回门还在九王府有些说不过去。原本谢家在邺城也有产业,只是阿耶和众兄都外放做官,老宅子年久失修。加上赐婚的诏令下得又急,一时来不及张罗,只得再回旧地了。说起来她心里也不情愿,这辈子再不见他才好,可是没法子,时间不够,兜兜转转还在他眼皮子底下。
  乐陵王府前早候足了人,兄弟姑嫂们都在,看见高辇来了纷纷迎上前来。慕容珩先跃下车,和诸位大小舅子见了礼才回身来接应她。没有摆脚踏,几乎是半抱着下来的。大家一看新婚夫妇处得甚好,都露出会心的笑来,弄得弥生老大不好意思。
  一行人说笑着往门里去,弥生走了几步,总觉得背后毛毛的。回头一看,原来正赶上夫子散朝回来。也不走近,远远站在巷堂里,拉着脸,眉目生冷。
  横竖她如今是泰然的,倒不需要刻意和夫主显得亲密,他们牵着手,就足以表示她过得很好了吧!这样的讥讽对他来说够不够?二王房事不济,感情上总不会亏空。她乐意好好跟他过日子,他们夫妻敦睦,他是不是倍感失望?她瞥了他一眼,用轻蔑的眼神。忽然觉得解气,他老谋深算,她偏要反其道而行。淡淡的不是最伤人么?淡淡的,对他正合适。
  二王没有察觉,小心翼翼搀着娇妻进门去了。他站在坊墙下,五月的天竟然会觉得遍体生寒。其实没什么,她不过是依赖珩,他们不过牵了牵手。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没有实质的进展。就像要好的朋友,友谊再深厚,终究差了一程子。可是……他仍旧无法释怀。他们昨夜同床共枕了,珩对她动手动脚了。提起这些来他就恨之入骨,吻她了么?她为什么呼痛?到底碰了哪里?这些思绪几乎要逼得人发疯,狠狠捏着扇骨,那道道薄片压进肉里去,越痛越明晰。
  果然女子负心起来更加决绝,有过肌肤之亲也算不得什么了。他觉得无力,现在能够操控朝局又怎么样,在她眼里还是可鄙可弃的。他泄愤式的拂了拂袖,好得很,转头就能把往日恩情都抛却。不提醒她,她忘了自己身上的烙印是谁打上去的了。
  新婚夫妇进门见礼,在蒲团上长跪,叩谢爷娘养育之恩。
  谢大妇留了心观察,二王脸上没有任何不熨帖,想来并未发现什么。如此便好,至少弥生少受些罪。她和谢尚书上前,一人搀一个扶了起来,对二王笑道,“弥生年纪小,脾气又冲,若是日后有不周到的地方,请殿下多多包涵。我们远在阳夏,委实照应不到。殿下是仁人君子,好歹当她孩子一样看待。万一有意见相左的地方,也请殿下看咱们的脸子,莫同她计较。”
  慕容珩慌忙摆手,谦卑揖下去道,“大人言重了,弥生入了我广宁王府,家下一切都由她做主,我绝没有半个不字。弥生性善,我对她既敬且爱,怎么能有不和睦的地方呢!请二位大人放心,我必定同她举案齐眉,不敢有半点违逆。”
  这番话叫人惊讶,莫说他的贵胄出身,就是民间的普通男子陪新妇回门,也没有把自己位置摆得这样低的。女家亲朋听了自然满意。大邺儿郎惧内是通病,只不过外头都爱装样,甚是做作矫情。像他直来直去的反而痛快,不避讳那些虚妄,可见弥生嫁得有多得意。
  大礼一过,几个婶子围上来说话,无非是叫她留意,道生、昙生、莲生都没有许人家,若是有合适的,好歹别错过了。正打着太极,眼角扫见慕容琤进门来,白衣广袖,笑得夷然得体。边给二王打拱边道,“阁老在外埠呆得太久了,二兄寻个时候把人调回京畿,也好便于往来。”一头说,一头笑吟吟的看着弥生,“如今辈分乱了,我该称你什么?”
  一旁的谢大妇心里急跳起来,唯恐有个闪失戳破了那层窗户纸,叫人看出端倪来了可怎么好。弥生倔强半点不肯妥协,九王这模样也不像轻易能撒手的。这么粘缠下去怎么得了?别到最后闹个鱼死网破,毁了大家的前程。
  弥生对他欠身行礼,“夫子的师恩没齿难忘,只是现在入了慕容氏大门,场面上当以叔嫂论。平常若还有机缘再见,弥生仍旧称师尊一声夫子。”
  叔嫂,师徒,这些都不是他要的。他心里疼痛难捱,面上还得装得从容。还没来得及应她的话,她却转过身去和二王拉家常了。声调娇糯,含笑道,“百年那孩子我喜欢,眼下还和他母亲住在一起么?我看另派个院子离我近些,下了学我也好监督课业。”
  她连做别人的现成母亲也很乐意,二王和她不紧不慢的聊着,挨得近,琴瑟和鸣,很是调和。他心往下沉,看堂内众人都是喜形于色的,只有他觉得这一切刺眼。再呆不下去,提着袍角迈出门槛。原本想回静观斋,一抬眼,正看见姗姗而来的十一王妃。
  佛生给他纳福,“见过九兄。”
  他点了点头,“你一个人来的?”
  佛生道是,“宫里派了个圣手来给殿下推拿,我在府里也是闲着。想起来今天弥生回门,便过来凑个热闹。”
  他蹙眉打量她,眼神锐利得要撕拉开人的皮肉似的。佛生见她那神情,心里没来由的一跳,待要探个究竟,他却扯着嘴角笑了,“十一王的腿疾当真是麻烦得很,害得你四国楼里点了菜都顾不上吃,难为你了。”
  佛生听他这话,脑子里轰然炸了雷。那次明明都部署好了的,谁知最后莫名其妙就叫弥生逃脱了。原本过去的事,平息下来相安无事,谁知水被他一搅又浑了。他提起四国楼,知道她点了菜没来得及吃,就这么简单?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她如临大敌,虽然弥生这会儿过得甚得趣。但那桩事抖出来定会坏了姊妹情义,他日二王登了基,弥生心里记恨起了她,她能落到什么好处?
  “那回是凑巧得很。”她敷衍着打哈哈,“我那时乱了方寸,把弥生一人留下了,怪不好意思的。”
  他慢吞吞说,“她没有带人,你应该留两个婢女送她回来。”
  “是是,九兄教训的是。”佛生心里仓惶,一迭声应着,“我疏忽了,所幸有惊无险,否则可要叫我悔青肠子了。”
  她是脱口而出,女人么,一害怕就容易说错话。他抿起唇乜着她,什么叫不打自招?弥生遭掳,论理只有大王和韩云霁知道,她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不出声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骇然白了脸。他疏淡一笑,“你去吧,她瞧着你呢!”
  他摇着扇子翩翩然走远了,佛生这才缓过劲来,心里一松,发现亵衣竟都湿了。弥生来迎她,同她搭讪她也是失魂落魄的。九王这人一向不可窥探,肚子里打什么算盘谁也说不准。今天和她旧事重提到底是何用意?
  她转过脸看弥生,她还是热热络络的样子,想来九王并没有和她透露。眼下不能自乱阵脚,便勉力把持住了问她,“昨儿夜里可好?那修珍方可有用?”
  弥生有些难堪,“阿姊别问这个……我瞧你面色难看,身上不好么?”
  佛生脸上一红,把她拉到旁边,悄声道,“我今早不太舒服,传了医官来诊脉……”顿了顿,更显得羞怯了,压低了嗓子道,“医官看了脉象,说是喜脉。”
  弥生听了高兴得了不得,“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这些年好容易怀上了,往宫里报了吗?阿耶阿娘那里说了么?”
  佛生扭捏道,“十一殿下写了奏表递上去了,阿耶和家家那里还没说,不好意思开口呢!”
  “这有什么,也叫家里人高兴高兴。”弥生想了想,抚掌道,“快些生吧,生了可有人叫我姨母了。家里阿兄们的儿女都不亲近,你要是生了就在跟前,若带不过来我替你带。”
  佛生笑起来,“我可不敢劳你大驾,过阵子封了皇后,替我带孩子不是大材小用么!”
  姊妹两个胡侃了一阵,弥生怕她劳累,吩咐仆婢来搀她。自己还惦记着卬否里几样割舍不下的物件,便道,“六兄上次送我的孤本还在园子里,我这会儿过去拿。你上里头歇着去,看时候快开宴了,我拿了就过来。”
  到底有前车之鉴,不敢一个人走,索性让人去寻了她母亲来。没有什么最好,万一有个闪失,母女两个也好有照应。
  谢大妇还是担心她的洞房花烛夜,边走边问,“二王究竟怎么样?中用么?”
  弥生尴尬的嗳了声。
  “嗳什么?”她母亲直皱眉头,“你还装么?要是中用,今天能这么太平?”言罢叹息,“真是委屈你了,大好的年纪摊上这个,以后几十年可怎么办。”
  见她母亲哭天抹泪,弥生反过来劝慰她,“我不计较,他也怪可怜的。再说那个……有什么好的。”
  她母亲被她回得窒住了,怎么同她说里面的好处呢?思量了半晌道,“天地也分阴阳极,这是伦常,男人和女人都少不了的,要靠他传宗接代的。”
  推开卬否的院门进去,莫名有种萧条的感觉。她唏嘘起来,沿着青石板到廊下,嘴里只含糊应着,“他那长子过继到我房里了,以后当他亲生的就好。”走到帷幔前停住脚道,“我进后身屋,阿娘在外间等我。”
  沛夫人知道她不愿意叫人看见,左不过是往日留下的一些东西。嘴里再强硬,第一个占了身子的人,实在是想忘也难忘的。
  回身在圈椅里坐下,思量着她说的二王长子过继的事,不由嗟叹起来。别人肠子里爬出来的,能和自己贴心才怪。这二王害人不浅,倘或能给她个一儿半女倒也罢了,如今这样,还不如将皇位让给九王的好。
  正琢磨着,门前的光影被人遮住了。还没等她开口,慕容琤叫了声大人,对她俯首长揖下来。
  
☆、声尽
 
  沛夫人意外的站起来,“殿下怎么来了?”
  他不答,只是往里间看了眼。沛夫人枯起了眉头,他在这里出现,肯定又是为了来见弥生。这可万万不行,二王就在前院里,倘或寻到后面来撞见了,叫弥生接下去日子怎么过?错犯了一回就罢了,断不能再犯第二回。大家身份尴尬,阿嫂和小郎纠缠不清,要担的风险委实太大了。
  “殿下请回吧!人多眼杂,今时不同往日了,当避嫌才是。”沛夫人道,“咱们在这里叨扰,连弥生回门都在师严府上,真是失礼透了。若宫里的旨意早些发,咱们来得及修缮老宅,也不会给殿下添这么多麻烦……”
  沛夫人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慕容琤听得不耐烦,拱手道,“大人不必客气,撇开我和她的事不论,外人眼里也是师尊同父。出阁和回门都在我府上,道理上说得过去。只是大人,琤心里念她念得紧。我和她究竟怎么样,前后都没有瞒着大人。请大人允我进去同她说两句话,我担心昨晚上……”
  沛夫人别过脸,“她既然嫁了人,你就该做好准备。她夫主是活人,有点什么都是应当的。至于你要见,我看还是不必了。叔嫂独处不合礼数,传出去弥生做不得人。殿下心里有她就要体念她,女人和男人不同,名节要紧。殿下隔几日就要迎娶琅琊王氏,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好。”
  他心口滚水煎熬似的,她就在里面,谢大妇横梗着不让见面,咫尺天涯简直生不如死。沛夫人是弥生的母亲,他口口声声叫她大人,便是拿她当岳母的。若是话说得重了对不住弥生,可她这样阻挠着也不是办法。他到底耐不住,心里着急,面色一时冷下来,只道,“大人是知道的,但凡我要做的事,没有一样做不成。大人别逼我,免得闹出来,大家脸上难看。”
  他这是恐吓?横竖他贤名在外,不怕人作践。难不成还打算反咬一口?
  “殿下是要逼奸?”沛夫人铁青着脸看她,“殿下是君子,君子便做这样不顾廉耻的事么?我谢氏虽不济,也不会坐看着女儿任人鱼肉。”
  弥生的脾气其实和她母亲很像,同样的吃软不吃硬。既然没办法像口头上说的那么强硬,只有迂回渐近。他忍气吞声的揖手,“大人误会我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大人也曾年轻过,定然能够体谅我现在的心情。看见她和二王那么亲近,我的心都要抻开了。我没有别的图谋,只想见她一面。外头人多,我没法子接近她,如今是看大人在,才斗胆来求大人。大人是吃斋念佛的善人,好歹救救我吧!”
  他越说越下气儿,到最后几乎要跪下来,唬得沛夫人忙一把担住了。暗里也替他难受,情这东西太熬人。年头上他来阳夏,何等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再看看眼下,确实是六神无主可怜得紧。她喟然长叹,“放你进去也不是不能够,有一条你得答应我,只管说话,不许动她分毫。我就在外面听着的,你要是有半点不尊重,别怪我顾不得脸面,毁了你的基业。”
  这话在他听来是既难堪又无奈,像这么被个外姓人警告,真是自打出娘胎以来头一次。可是别无选择,要见她,就得打这儿过。他忍辱道是,方穿过穿堂往后身屋里去。
  弥生还在对着那方鸡血石印章愣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割舍不下,明明连人都放弃了,还留着东西做什么?大约只是对往日的一点眷恋吧!毕竟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足够留待下半辈子咀嚼回味了。
  她抚了抚章面,无咎两个字笔力雄浑,比那三体石经还要用心思。想起刻章的时候就觉得可笑,她的刀法上不得台面,又很具有大无畏的精神,冒死刻了个叱奴,还刻得很糟糕。刀头打滑挖掉了一捺,字都不成字,亏他还带在身上。
  她低下头,慢慢把印章卷进帕子里。不无遗憾的想,如果没有那些算计,他们一路顺风顺水的走下去,该多叫人欣慰啊!可惜了,再无可能了。
  又去开屉子找她的金奔马,那是她及笄的时候他送的贺礼。原先是一对,后来单拆了一个给她。她吊起那细细的缨绳就光看,看着看着洇洇落下泪来。只恨自己记性好,不该记住的记得那么清楚。站在那里思量了一会儿,重又抖出印章放回原处。这些东西不该带走了,带走了又要空自牵挂,与自己不利。
  那么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她撑住桌沿缓了阵子,转过身准备离开,却看见他掖着广袖立在门前。
  她吃了一惊,没想到阿娘居然会放他进来。他又要做什么?她戒备的看着他,“夫子有事?”
  “你一定要这样么?”他把视线调到案上,“我送的东西,一样也不带走?”
  她嗯了声,“你的东西都留下,我就不亏欠你什么了。”
  他走进来,走到她面前,“你从来不亏欠我,是我亏欠了你。”说着,试图去碰触,“昨夜都顺遂么?他有没有为难你?”
  她让了让,颇有些反感,“这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也晓得他这个人,就是吃了哑巴亏都不言声的。他是我见过的最善性的人,没有为难我,可是我却没脸面对他。我原本坦荡荡处世,如今畏首畏尾,都是拜你所赐。所以请你离我远些,算是顾念我了。”
  他脸色灰白,气得不轻,胸膛上下剧烈起伏着,“他是好人,我是十恶不赦的恶棍。可是就算我再坏,对你的心从来没变过,难道要我挖出来给你看,你才能相信么?”
  她撇开脸冷笑,“学生无德无能,蒙夫子不弃,做了两日夫子手上的棋子。如今晋阳王已死,二王对你也构不成威胁。哪天你想篡位夺权,必然不费吹灰之力。论理说我也该功德圆满了,夫子还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还有什么可供夫子索取的?”
  她说话再不留情面了,那些掩藏的隐情像撕掉了皮肤的肌肉,鲜血淋漓暴露在空气里。他意气起来,皱着眉道,“你的人,我要不够,这样回答你满意么?我食髓知味,欲罢不能,你等的可是我这句话?”
  弥生气恼的红了脸,咬着后槽牙咒骂,“你简直无耻之尤!”
  他笑得很不愉快,恶意的上下打量她,“你是我的人,这辈子都改变不了。同他睡在一张床上能表示什么?睡在一张床上够得上称夫妻么?”
  似乎爱到了尽处,求之不得便会反目成仇。两个人都不遗余力的拿刀子扎人,全看谁的刀更锋利,谁扎得更深。弥生又羞又愤,“你派人监视我?”
  “那又怎么样?莫说现在,就是将来你入主正阳宫,照样摆脱不了我的眼线。所以我劝你一举一动小心些,惹毛了我,不问青红皂白报复到你的珩身上,到时候你可别心疼。”越说越激愤,猛伸手拉她腕子,“昨晚他碰你哪里了?你说!”
  她奋力反抗起来,“你管得太多了些!我和他名正言顺,他碰我哪里还要告诉你么?你别欺人太甚,快撒手!”
  他默不作声,手上动作却愈发大。正要去扯她的锦绣裲裆查看,外间警告式的咳嗽了声,他一顿,只得怏怏停下来。心里又不屈,死死瞪着她道,“你为什么这么倔?随性些不行吗?你问问你的心,难道半点也不爱我了?”
  “我的心早死了!”她接口道,“我若再对你动情,受的那些委屈就成了罪有应得。一个人经得起多少伤害?我年纪不大,心却已经老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再帮不上你什么了,你就由得我自生自灭吧!以后是锦上添花,还是悬梁枉死,都不和你相干!”
  她这么绝情,他还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惶惶退后几步,他点头,“好,这是你说的!今天起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日后朝堂之上有些什么,你也别怪我无情!”
  他终于说了这话,虽然是她期盼的,可是为什么心那么疼?满腔苦涩催发,眼泪滔滔落下来。忙背过身去拿袖子掖,然而止不住,像湖泊绝了堤,堵都堵不住。
  他还是想挽回的,“你哭什么?不是应该高兴么?高兴摆脱了我这个大累赘,从今以后可以展翅高飞了。”
  弥生眼泪封住了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真正要决断,才发现对他的感情是长在身体里的,要割舍形同剜肉。她也不知道何时爱得这样深了,也许是他手把手教她写字起,也许是他站在丁香树下替她摘花做头油起……想不起来了,也不必再想,就这么烟消云散吧!
  她舒了口气,“是的,我是太高兴了。以后若有机会再见,请小郎绕道而行,免得见了面两下里尴尬。”
  沛夫人站在门前听壁脚,突然见他风一样的旋出来,倒把她吓了一跳。再看他,已经跨出门槛扬长而去了。她忙进里屋看,果然见弥生趴在案上泣不成声。她束手无策,垂着双肩道,“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哭也无益,就这样吧!”
  弥生调过头来扑进她怀里,呜咽着,“阿娘,我心里好难过。”
  沛夫人红了眼睛,一遍遍抚她的头发,“痛不过一时,日久年深,活得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谁惦记当初的年少轻狂呢!只是孩子,你太无远见,将来堪忧。我在外头听见你们的话了,直听得心惊肉跳。且不说他这刻夺不夺位,我敢肯定不出十年,这大邺社稷就会落进他手中。到时候你怎么办?当真形同陌路,你无依无傍靠谁去呢?”
  弥生只顾抽噎,“阿娘别说了,我恨死了他,没有他我还不活了么?不管怎么样,广宁王府总还有我容身之处。”
  沛夫人一味的摇头,“我旁的不怕,惟怕广宁王靠不住,你们这半截子夫妻,能有多少感情呢!大难临头了,他保得住你么?”
  “想那么远的事情做什么。”她擦了泪渐渐平静下来,想起佛生的喜信便岔开了话题,“佛生阿姊有了身孕,阿娘知道么?”
  沛夫人缄默,半晌哼笑一声,“可不么,你六兄到邺城也有五个月了。这会子把出脉来,正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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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题
  
  弥生怔忡着,“阿娘的意思是……”
  “你没见他两个眉来眼去的么?十一王是个半僵的人,你只当他还有能耐生孩子?佛生过门那些年肚子都没动静,真真邺城风水好,一到就怀上了。说出来晦气,六郎虽是外头带进来的,到底登在谢家族谱上。兄妹俩不清不楚,传出去你阿耶老脸是顾不成了。”沛夫人撇撇嘴道,“横竖这事要兜住的,你别掺和进去,省得到最后弄得里外不是人。我如今就在想,可惜了你那夫主不中用,但凡还有一点半点的能耐,上回的避子汤就不用喝了。”
  弥生被她母亲几句话说得噎住了,不愿意再提起,扭身道,“这事阿娘也忘了吧,若是有了那些牵搭,这辈子都安生不了了。”
  沛夫人叹了口气,如今走到了窄处,多想也是枉然。母女两个相携出了卬否,又道,“我们明日就动身回陈留去了,你一个人在邺城我真是不放心。还是九王想得很周全,说要调你阿耶回京畿来。眼下你和他闹翻了,也不知他还拿不拿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瞧你在二王跟前吹吹风,时不时提个醒儿,靠别人还不如靠自己的夫主,他手上有权,想个法子就办成了。”
  弥生应了,复穿过夹道进花厅。宴已经备好,只等人到齐了。慕容珩看见她进来,忙迎上前低声道,“我找你半晌,你到哪里去了?”
  弥生笑了笑,“我回以前的园子里取些东西,你找我做什么?”
  他支吾了一下,“也没什么,就是一转眼人不在了……”见他丈母在边上,太积糊了怕惹人笑话,忙道,“九郎的婚事近在眼前,府里也开始筹办了。我想同你商量商量,咱们回头出两份礼的好。一份是我们兄弟随的份子,另一份是你谢师的礼,你瞧行不行?”
  二王如今有了讨主意的人,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想起什么就颠颠的跑来请示下。弥生点头,“在理,就按你说的办。”
  “那还得你操持,我不懂那些个。”他对她咧了咧嘴,“你是内当家,以后这些琐事都要麻烦你了。”
  沛夫人听着挺不受用,女人持家倒是应当的,可是男人太不管事,今后的日子且有罪受。因敷衍着一笑,“弥生年纪小,家里拿了注意,外面还要殿下把持着。万事由得她,殿下放心么?”
  慕容珩虽不声不响的,也咂出了里头的味道。世人都知道丈母娘难应付,只不过他爱慕着弥生,那点小呲达压根不算什么。陪起了笑脸对沛夫人作揖,“大人说得是,我也不能叫她一人受累,她要是张罗不过来,我亲自过问也是一样的。”
  这里你来我往,花厅那边仆婢来请入席。人多,嫌分食麻烦,便男女隔开了坐。一边三张长食案首尾相连起来,大家团团落座。弥生的位置对着男宾的一桌,抬起眼正看见对面的情形。夫子同谢集他们坐在一起,实在是掩藏得太好,脸上言笑晏晏,竟然没有半点蛛丝马迹遗留下来。她倒有一瞬恍惚,仿佛之前种种不过是南柯一梦,她和夫子原就什么事都没有。
  心里坦然了,同家里人一道吃饭更加舒坦。席上酒肉多,一肥腻就拿荔枝酒当茶喝。她母亲笑着来抢杯盏,“新妇回门吃醉了要叫人笑死的,还不自省些!”
  婶娘贺氏道,“叫她喝吧,鲜槟榔上了市,醉了有槟榔解酒,怕什么!”
  “女孩家嚼槟榔成什么体统,还是少喝些的好。”沛夫人着人重拿蕉叶杯来给她续上水,一头又笑谈起来,“丹阳尹刘穆之你们可听说过?据说少时家里穷,常爱到妻兄家里乞食。时候长了人家不待见,家里主妇不叫他去,他死活也不听。一回宴上吃得多了,问妻兄要槟榔,江家兄弟戏弄他,说槟榔是消食的,郎君常饥,要那个干什么。不久刘穆之高升了,打算提拔妻兄。刘大妇知道了哭着稽首感恩,他嘴上大度,最后酒毕叫厨奴把一斛槟榔杵碎了,全灌进了他妻兄嘴里,险些把人坑害死。”
  大家听了不过哄笑,说刘穆之是太学里出去的儒生,怎么也学得睚眦必报。
  弥生间或朝那桌看,男人们喝酒正喝得热闹。二王夹在谢集和慕容琤中间,被他们一搭一档的劝酒,竟灌得上了脸。她有点不高兴了,对她母亲道,“我二兄是个傻子,分不清亲疏的!阿娘快叫人过去传个话,把他灌醉了好看相么?好歹是我夫主,还拿他当外头人,看他出丑不成!”
  沛夫人一看了得,忙打发人给谢集传话。那头三个人都看过来,弥生也没什么可避忌的,对慕容珩摇了摇头。他领会了,立刻放下了酒盏。
  阻止得早,却也已经有了七分醉意。天将黑的时候拜别爷娘,弥生先登车,他后面踩着小子的背上来。一个踉跄,连滚带爬的跌进她怀里。阀阅下满是送别的人,他这样弄得她很难为情。心里有火气,只是勉强忍住了。看见慕容琤也在场,越发显出好脾气来。整整他的衣领叫他坐稳,自己杳杳打拱,拜别了家下一众亲眷们,高辇调个头便往城里去了。
  晚风吹进车厢里,他才渐渐醒过神来。扶着额懊恼道,“一高兴喝多了,头昏脑胀的。”
  弥生嗯了声,“下回少喝些,喝多了对身子也不好。”
  叫她这么一说他打了个激灵,惶惶道,“我知道,明日就传宫里的医官来请脉……换个人瞧,兴许会有点起色。”
  弥生愣住了,才发现他是太过敏感,把那两桩事扯到一块儿去了。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她也不落忍,便宽慰着,“我说的不是那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担心你的身体,和那个不相干的。”边说边红了脸,“你这样看轻我,我是那样的人么!”
  “不是、不是!”他慌忙摆手,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脸上讪讪的,“我是过意不去……”
  “什么过意不去?”她作势拉下了脸,“下回不许说,说了我要生气的。”
  他一怔,唯唯诺诺道是。弥生没见过他在官衙时是什么样,可是一个二十九岁的男人,这样的反应确实叫她有点懊丧。她垂着嘴角看他,然后转过脸把视线抛到车外去。
  邺城的晚上自有白天没有的热烈丰满,铜驼街上设夜市,形形色色的杂货摊铺排满了道路两旁。辇车摇摇晃晃前行,不远处娼门林立,高楼上结着彩带,一溜绡纱灯笼映红了夜幕,也照亮了对面寺院的墙头。大邺和历朝历代都不同,城内外庙宇成行,挤不下了便和奚官做邻居。女乐声妓们的钱来路虽不堪,却不影响她们朝圣的心。越污糟越迫切的需要被救赎,所以邺城的妓业和佛道不冲突,常年的相安无事。
  走过一片低吟浅唱,渐渐寂静下来。探身看,早已到了四夷馆附近,再往前就是归正里了。
  弥生靠着围子,有点提不起精神来。想起头一回上乐陵王府去,大雪纷飞的天气,两个人打一把伞。百尺楼离建阳里那么远,硬是一步步的走回去。那时候身上冷,心里是暖的。到现在不过四个月,物是人非了,心也憔悴了,格外的伤感难以自抑。
  慕容珩心里七上八下,她不说话,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他呆呆的看着她的后背,自卑而无奈。
  下车的时候她仍旧沉默着,府里的仆妇迎她进去,他便怅惘的跟在她身后。到了门上停下来裹足不前,目送她进了园子,他背靠着门框,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也许在书房里过一夜吧,否则还能怎么样呢!
  他垂着手踅过身去,刚想迈步听见她叫了声珩。她站在斗拱下微扬起声调,“夜深了,到哪里去?”
  他窒住了,找不到话来回答。
  她重又退回屋子里,他顿了会儿,只得跟进去。进门的时候她坐在梳妆台前抿头,就着镜子瞧他,慢声慢气道,“这几天就歇在我这里吧,我怕别人背后嚼舌头呢!”
  他脸上颇难堪,把屋里人都打发出去,反手关上了门。两个人单独相处,尴尬的成分大大的增加了。他站在地心进退维谷,犹豫的看着她道,“那我睡在外间,等过了这阵子再搬回自己院子去。你半夜要喝水什么的,只管叫我。我睡得浅,你喊一声我就听见了。”
  弥生搁下篦子转过来,心里觉得酸楚,脸上勉强笑着,“要你一个王来伺候我,那我得有多大的脸子啊!殿下,咱们相处不要那么拘束好么?我嫁了你,就是你家的人。我拿你当亲人,和谢洵谢集他们是一样的。你不要如履薄冰似的,我瞧着心里不好受。”
  她没有嫌弃他,拿他当兄长。他很失望,可是无权表示不满。一个半残的人,还能要求她来爱他么?只要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这样对他来说已然够赏脸的了。自己摆正了位置,什么都能看开了。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有时自己想得比较多,反倒放不开手脚了。”
  他笑了笑,一头说一头挽起袖子替她打水。弥生看在眼里,心头唯感遗憾。这么恭勤真诚的人,运气却那么不好。他绞了帕子递给她,她接过来放在一边,径自去牵他的袖子,低低道,“殿下,其实咱们的婚姻里,有福气的那个是我。你那么好……”
  他有些压抑,喃喃道,“我有什么好,等同废人。”大约是嫌话题太沉重了,自顾自展开帕子给她擦脸。左一下,右一下,放轻了手脚,像在照顾孩子。
  她到底不好意思,接了手道,“我自己来。”
  他笑吟吟看她,即便只是看,也是心满意足的。稍隔了会儿道,“九郎下月成亲,我那时候怕是不在京畿,到时要你一个人赴宴了。反正十一王妃也要吃喜酒去的,不怕没人做伴。”
  她愕然抬起头来,“怎么偏是那个时候!外埠出了事么?”
  他点了点头,“南苑一个刺史作乱,里头牵扯了些事,要我亲自去处理才成。对不住,大婚没多久就撇下你一个人。你且耐下性子来,毕竟大王死后圣人还未立太子,这趟是我建功的好机会。倘若一举拿下,那我便能还你个皇后的衔儿了。”
  
☆、难留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奉命出京了,弥生替他准备好换洗衣裳和细软,原想送他出城,他一百二十个不答应。只说不愿意她劳顿,天热起来了,还是在家里将养着好。临时走鼓起勇气在她颊上亲了一口,弥生没说话,却有静而温暖的细流流过心头。
  她送他出门,他身边的小厮是她新挑的,心眼很是伶俐,在他跟前伺候她也放心。也没旁的可嘱咐,单叫他仔细身子,闲了写信回来,快些回转。
  他骑在马上低头看她,她云髻高盘,眼波明媚。站在日光下,那点从容淡定的作派倒像寺里的菩萨,莫名叫人平静安宁。
  “等着我回来。”他说,脉脉一笑。
  还没走就开始想家,早些把事办妥,也好早些回来。他转过脸去,在马臀上抽了一鞭,那马直往城门方向纵开去。弥生目送他,奋起的马蹄后扬起漫天尘土,渐渐走远了,看不清了。
  接下来的日子很轻省,看书练字,养花养草。院里种了棵高大的楝树,长在背阴的地方。午饭过后在树底下摆张美人榻,在那里歇觉,风一吹落英满头,别有一番浪漫惬意的味道。
  百年如今住在边上的小跨院里,每天学里回来就由奶娘带到她面前来问课业。美人榻边上供了个小桌,点上一炉檀香,他在那里做学问。写好了字背书,书背完了就赏碗糖莲子。弥生跟他坐在一起吃小食,东一句西一句的聊。聊学堂里有意思的事,聊弥生养的小兔子。
  “家家这兔子好玩得紧,送给我吧!”
  弥生摇摇头,“那可不成,你要我另买只给你,这只养得时候久了,舍不得了。”
  百年问,“那是在哪里买的?”
  她答不上来,“是个故人送我的,我也不知道哪里买的。据说是从胡人手上得来的,长不大,叫蝴蝶兔。”
  百年失望的叹口气,“家家的故人被人骗了,蝴蝶兔毛色偏黄,两只耳朵短小些。家家的兔子眼睛一圈有黑线,耳朵竖得那么高,分明就是只海棠兔嚜!”
  弥生霎了霎眼,乐陵殿下学富五车,居然被胡人骗了,看来也不是那么滴水不漏的。她笑了笑,“我那故人经常自以为是,自大又猖狂,出点差错也难免。”
  百年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小小的人坐在席垫上,纱笼帽、广袖衫,就是个缩小的广宁王。弥生看着很喜欢,弯下腰问他,“百年,你愿意给我做儿子么?”
  百年重重一颔首,“我已经是家家的儿子了,我阿娘曾和我说,跟着家家才有出息。阿耶不喜欢我阿娘,我以前看见阿耶拿鞭子打阿娘,不许阿娘穿衣服,叫阿娘跪在那里……”他说着瑟缩了下,“好可怕,我阿娘被他打得满身是血,还不许我说出去。家家,阿耶对你好么?阿耶喜欢你么?”
  弥生有些意外,百年的描述和二王的为人大相径庭,怎么可能呢!大约是孩子做梦或者臆想,当不得真的。她在他肩上拍了拍,“别瞎说,被你阿耶听见了要不高兴的。”
  百年耷拉下了脑袋,嗫嚅着,“我没有瞎说,阿耶就是这么对我阿娘的。百年喜欢家家,不想让家家也挨打。家家还是小心些,放把剪子防身也好。”
  弥生和元香交换了下眼色,元香皱起眉道,“大公子,这是你阿娘叫你来说的么?”
  大邺建朝以来等级森严,大妇和婢妾家妓间一般不走动,没有传召,连晨昏定省都不必。因为妾侍地位实在太低,连进上房的资格都没有。自己不能来搬弄是非,脑经动到了孩子身上。元香立刻就想到这个,叉起了腰对弥生道,“殿下要容忍下人泼郎主脏水么?依我说叫来问问,也好知道她打什么主意。”
  百年一听躁起来,昂着脖子道,“我没有扯谎,不许去问我阿娘!我本来就是悄悄告诉家家的,你再去问她,我算怎么回事呢?”
  弥生冲元香丢了个白眼,嫌她在百年面前口没遮拦。这么小的孩子,就是有心要教他,他也不一定能学得会。元香胡子眉毛一把抓,万一冤枉了人家,叫人说她没有容人的雅量么!
  她捏了捏百年肥胖可爱的小脸,笑道,“你别急,我信你的话。下人无状,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过两日你阿叔大婚,我带你一道去,好不好?”
  百年犹豫了下,“我不想去,九叔凶,我有些怕他。”
  弥生眼巴巴看着他,“做新郎官的时候一般都很和善的,你别怕,不是还有我在么!咱俩在一起,大不了和他见个礼。他很忙,没空搭理我们的。乖百年,你和我一道去,我给你买羊角风车。可要是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家家一个人忒寂寞了,回头你阿耶回来骂人,就让他骂我好了。”
  百年经不起她这样劝解央求,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吧!”
  弥生眉开眼笑的撸他的头发,“这才是好孩子呀!”
  他吃完羹,告个假撒出去玩了。弥生趺坐在案前给他收拾文房,眉寿挨在边上吐了吐舌头,“我看这孩子是在胡说,郎主的脾气女郎多少也知道一些。这阵子一直在园子里,进进出出从没有粗声大气。连那些家奴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我实在想象不出他打人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孩子的话,那么较真干什么。”她把墨块放进酸枝木四宝盒子里,不以为然。
  元香却很忧心,“还是提防些吧,画龙画虎难画骨,谁知道将来究竟怎么样呢!万一哪天发作了,女郎怎么应对?”
  弥生倒没想过自己会挨打,愕然抬起眼,“打我做什么呢?”突然想起夫子对自己做的事,无非是东窗事发了。
  眉寿却看得很开,“我听说过元妃的事,那婆娘放浪得那样,郎主还不是拿她没法子么!咱们女郎可不是那些小门子出来的,他就是要动手,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话不是这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在婆家不顺遂,也只有怨自己命不好。更别说他将来继位称帝,谢家再心疼女儿总不能和皇帝为敌……她越想越往斜里岔了,忙拉回了思绪,拂了拂袖子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真要是那么糟,我也没什么不能豁出去的。横竖两将就,过得一日是一日吧!”
  那天汤泉里的事眉寿和元香都知道,看她恹恹的,立时都缄默下来。她重回榻上歪着,手里团扇摇得三心两意。远处隐隐有一两声蝉鸣,她调过头去看,几卷残云吊在天际,看久了,仿佛美人典雅工丽的侧脸。
  “我想叫府里管事把贺礼送到九王府,我就不过去了。”她慢吞吞道。这念头在心里酝酿了好几天,总是觉得没什么可行性,到现在才说出来。
  果然元香她们表示反对,“郎主不在京里,女郎再不去不合常理。先不说别人怎么看,就是郎主跟前也不好交代。到时候没什么事反倒弄出事来,女郎光明正大,谁能挑你的刺呢?”
  她叹了口气,不是挑刺的问题,实在是害怕。害怕再进乐陵王府,怕见王宓,怕见他。为什么总是撇不清呢?在广宁王府这段时间沉淀下来,也很满意目下的生活。若是再去那是非地,又要被搅得心烦意乱了。
  眉寿觑她的脸色,“女郎心里莫非还有九王殿下?”
  她像被针扎了似的,霍地撑起身子来,“胡说!你哪只眼睛瞧见的?”
  元香见势不妙忙来安抚,“女郎别听她的,她不会说话,老毛病了。她是怕女郎尴尬……其实女郎不必担心,咱们一路陪着女郎。况且还有佛生娘子,还有大公子,乐陵殿下若是不尊重,也难绕过这么多人的眼睛去。”
  她讪讪的,板着脸道,“什么不尊重……在家里混说还不打紧,外头去千万要仔细。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丫头见她冷了脸子,知道不能再扯闲篇了,识相的噤了声。她阖上眼背过身去,瓷枕冰冷,镇着微烫的腮肉,凉到骨子里去。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抬手捏了捏眉心,索性坐起来使劲拔两下,拔出梭形的一道紫红来,原来有点发痧了。
  慕容琤成亲那天恰逢下雨。
  辇车停在角门上,几个婆子撑着伞送她。雨势很大,哗哗的从伞骨上流下来,泄洪似的。百年嘟嘟囔囔的抱怨,“怎么挑了个下雨天,怪不吉利的。”
  弥生奇怪他竟然还知道这说法,有意和他兜搭着,“下雨天怎么了?”
  百年哼了哼,“下雨天出嫁,新妇有流不完的眼泪。”
  弥生庆幸自己大婚那天风和日丽,至于别人怎么样,她还真没兴趣考虑,便随口道,“我们陈留有个民谚,说办事下雨,那户人家必定小气。度量狭窄,怕亲戚来得多了耗费大。所以求老天下一场雨,随礼的人家怕雨天麻烦,原本该来一家子的到最后只来一个。省了酒菜,礼金又不少,主家多划算!唉,你说你阿叔小气么?”
  百年万万不敢背后说他坏话,连连摆手道,“我阿叔是王侯,户邑上万的,怎么会小气呢!”
  弥生嘀咕了句,“那就是人品不好!连老天都看不过去,逢着他大婚就下雨。瞧着回头还要打雷呢!电闪雷鸣的才热闹。”
  百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忙别过了脸。
  说实话心头闷闷的很不好受,再想想也不由人撂不下。成亲就成亲吧!要想彻底划清界限,四个人比三个人更有利。王宓那么精明的人,将来总能好好管束他。多了一层制约,大家便更干净了。
  今非昔比,当权的王大婚,娶的又是琅琊王氏女,富贵排场赫赫扬扬,车辇把整个建阳里都堵满了。正席是在晚上,早前已经叫人送礼过府,她有意延捱着,拖到擦黑才过来。车进不去,只好在坊门口下来步行入内。
  原以为这么晚到,唱礼的人早不在了。悄不声的混进去,吃了饭就退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可是逐渐走近,灯笼下站了个人,绯衣皂靴。不知在门上候了多久,看她的眼神浑浊苍凉,俨然负荷不动身上这套爵弁,要垮塌一般。
  
☆、良聚
  
  这是在等她?那天不是都说清了么,还等她做什么?看见他真叫人心慌,恨不得调头就走。可是被一帮人簇拥着,想跑也没有退路。
  她硬着头皮到了檐下,百年挣脱她的手上前打拱,“侄儿给阿叔道喜。”
  他嗯了声,视线仍旧停留在她身上,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她不敢看。稍稍别开脸,正想着应当怎么请安,便听见他低低唤了声阿嫂。她顿了下,心里徒生悲凉。好歹按捺住了,抱拳长揖下去,“学生给夫子道喜。”
  他还了礼,方晦涩道,“阿嫂这会子才到,叫我好等。”
  她有些词穷,潦草的搪塞过去。往门里看看,拿手一比,尴尬道,“我进去找令仪她们。”
  她没有更多的话,自顾自迈进了门槛。他呆站着,万箭穿心一样的感觉。
  弥生立在斗拱下左右看看,下了场雨,园子里人多,把原本好好的王府弄得凌乱狼狈。天井里搭了油布卷棚,高高的撑在那里,底下零零星星有几个亲朋。她细找找,没看见熟人。上了游廊进花厅,里面果然热闹。灯火通明里云鬓华服往来穿梭,各式各样的香料混在一处,简直像个制做胭脂水粉的大作坊。
  正寻摸,恍惚听见有人唤阿嫂。然后几个梳望仙髻的女郎挤过来,个个笑着向她纳福。弥生只认识相彤,其余几个都是生面孔,也不知怎么称呼好。所幸带来的婆子站出来打圆场,“我家殿下才进门不久,和诸位王妃相见不相识,王妃们切勿见怪。”说着一位一位的介绍,“这位是襄城王妃、这位是汉阳敬怀王妃、这位是永安简平王妃……”
  弥生平时不太认人,正常来说首尾的能有印象。这次大概因为环境的缘故,仆妇一通指点之后,奇异的一个都没记住。
  相彤大剌剌的笑,“阿嫂怎么来得这样晚?新妇子都到了呢!”
  弥生不好说自己有意拖延,听说新妇已经到了,心里咯噔一声,好像晚得有点出格了。正惶惶,百年在边上解围,“是我临出门时闹了肚子,家家为了照应我才晚到的。”
  这孩子太聪明了!弥生眉花眼笑,“对对,是这么回事。”
  有了正当理由,众人也不夹缠了。相彤道,“我们才刚远远看了眼,琅琊王氏果然排场大,新妇带来的陪房足有六十六个。我这会子想呢,将来令仪下嫁庞夫子,不知中宫准备了多少宫人随行。”
  几个妯娌不约而同的露出古怪的笑容,倒来追着弥生问,“阿嫂当初过门领了多少仆婢小子?”
  弥生想了半天,“我也不大清楚,据我母亲说是五十二个吧!”
  妯娌们长长喏了一声,“同样的百年望族,王家高出那许多去,啧啧。”
  “许是不懂规矩吧!”相彤囫囵一笑,“他们族亲有两代没和皇室通婚了,该尊什么礼都忘了。”
  王妃们都是嫁进慕容氏的,虽不在同个屋檐下生活,陪嫁妆奁暗里都有比较。识大体的会先打听行情,她们大婚得早问不明白,二王和谢家的联姻就在前几天。不说旁的,陪人就多出十四个,不是有意攀比是什么?
  弥生不在乎那些,有时候神经长得粗,别人都误以为她大度,其实还真是高看了她。她笑了笑,转脸四下打量,“瞧见十一王妃没有?”
  相彤摇摇头,“十一王府打发人送了礼金,人没来。说王妃有了身子,在家安心坐胎呢!”
  众妯娌也应,“这么些年了,好容易怀上的,委实要仔细些。”
  弥生点头道,“也是,今天天色不好,下这么大的雨。”
  说到这里大家又掩嘴笑,“不知王家陪来的青庐做工怎么样,雨势大,没的漏水,淋坏了新妇子。”
  不交心的人,到一起也就是胡侃瞎聊。弥生随口敷衍着,听她们一句句夹枪带棒的,听多了也硌应。
  过了一会儿礼官叫开席,王妃们都去找自家男人了,留下相彤上来挽了她的胳膊,亲亲热热道,“二兄不在,我们一头坐。”又看了看百年,“你怎么不去找阿兄们?看着你家家做什么?”
  正说着令仪从另一头过来,虎着脸,看模样不大高兴。弥生招婆子来领百年,吩咐叫看好了大公子,送到几个堂兄那里去。转头问令仪怎么了,令仪摇摇头,牵着她们到食案前落了座。
  弥生和相彤只顾觑她,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扭捏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两个人处,难免会磕磕碰碰的。只是庞嚣这人聪明面孔笨肚肠,说不来甜言蜜语,也不懂得巴结人。和他在一道,真是憋屈得厉害。”
  弥生明白过来,令仪是嫌庞嚣不会说话。便笑道,“油嘴滑舌有什么好的,庞师兄一板一眼,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你要爱那整天花好稻好的脾气,何不找载清去!你开头不是就冲着庞师兄人实在么!嘴上说得好有什么用,男人要有担当。我在太学三年多,师兄里没见过比他更靠得住的了。”她慢慢停顿下来,想起庞嚣劝谏夫子时的巧舌如簧,只能说这人的热情全在大业上,有野心有抱负,却未必懂得爱情。
  男人真是不了解女人,女人的心里装不进江山。小小的一方天地,也许仅能容纳一座府邸、一个夫主、几个孩子。令仪已经是幸运的了,庞嚣追求那些的时候不用牺牲她。将来成了亲,他也忌惮她的身份,不会纳太多的妾。弥生思量这些的时候难免哀戚,歪身靠在凭几上,手指拨弄着上面镂空的雕花,长长叹了口气。比起自己来,令仪幸运得让人嫉妒呵。
  相彤坐在一边,忽然探了探身朝外看,“新郎官来敬酒了!”
  弥生方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夫子脸上笑着,举着杯子一桌接一桌的感谢宾朋。离她这里越来越近,她没来由的紧张起来。怕令仪和相彤看出端倪,只顾低头抿杯里的梅酿。
  “九兄不大高兴似的。”令仪突然道,“总觉他娶王宓娶得不情不愿。”
  相彤比较后知后觉,茫茫然道,“没有吧,看他不是笑着么!”
  “笑着便是快乐的么?”令仪撅了撅嘴,“有个词叫强颜欢笑,懂不懂?我们在一起七八年,我知道他不高兴的时候爱捏着拳头,你瞧他的左手。”
  弥生抬起眼来,确实是的,他不快乐。可是为什么?这一切不是他期望的么?
  她转过脸看月洞窗外,天幕上模糊缀着几颗星,夏天就是这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怏怏托着腮,“雨停了,又有些闷了。”
  他到底转到了她们这里,三个人站起来回礼。令仪和相彤本来就对王宓有微词,同他说话也丝毫不涉及新妇。弥生想了半天,他给她敬酒的时候,她脱口说了句佳偶天成。不想他手上一顿,眼神如刀锋,霍地划将过来。她端着杯子晕头晕脑,也不知哪里错了,忐忑的瞠大了眼睛。
  慕容琤失望透顶,早就知道她没心没肺,以前是,以后愈发厉害。他该夸她定力好么?他大婚,娶了别的女人,她不难过么?为什么要说佳偶天成?难道她觉得他和王宓能成佳偶?分明是一世的怨偶!她这么说,究竟是怎样的铁石心肠!
  他忽然觉得忍无可忍,那是种不得疏解的刻骨的恨。他惦记她,天天的牵肠挂肚。她却不是,她活得很滋润,根本已经把他忘了。怎么有这样绝情的女人?丝毫不念往日旧情?他的一腔爱意空付了流水,如今他倒成了撒不开手的人了。他知道症结所在,因为他爱得比她深。两个人相处,陷得深的一方总归是吃亏的。他痛得久了,已经习惯了。平时尚可以克制,可是一旦见到她,就全然超出了他能够忍受的范围。
  他吊着嘴角笑,“借阿嫂的吉言了,佳不佳的,全看造化。”
  令仪和相彤面面相觑,他分明发了火,刀眉笑眼的样儿也叫人害怕。
  “阿嫂且稍待片刻,等我敬完了这一圈酒有事同你商议,到时请借一步说话。”语气还是很平常的,他看了两个阿妹一眼,“留住阿嫂,别叫她走。”
  弥生没想到他这么不避讳,想拒绝,怕态度过激了引人怀疑,只得委婉道,“夫子有话这会儿就说吧,百年掐着时候睡的,耽搁了怕他犯困。况且我家殿下又不在京畿,我得早些回去。”
  她倒爱把她家殿下举在头顶上,他听得刺耳,“在自己兄弟府上怕什么?至于百年,可以先打发人送他回去,孩子在人堆里扎久了也闷得慌。”
  弥生再想推诿,他已经旋到另一桌去了。她站在那里,心里七颠八倒乱了方寸。见令仪看她,便打扫了一下喉咙道,“大约是说你二兄的事……”想想不对,又踌躇着问,“我说错话了么?”
  两个女孩木讷的摇头,“九兄今天古古怪怪的,不晓得他是什么用意。”
  弥生想逃也逃不掉,索性佯装从容,照旧吃她的席面喝她的酒。说真的其实喝得不多,不过酒劲儿可能有点大,两盏下去,脚底下就轻飘飘起来。她扶额张望,本以为他还要应付会儿,她好找个机会辞出去。可是一转眼他又回来了,心平气和的往垂花门外比个手势,正色道,“阿嫂请。”
  
☆、沉醉
  
  她站起来,犹豫了下,“要不然令仪陪我一道去吧,如今单见不合规矩了。”
  令仪仰起脸看他的反应,他轻飘飘扔了一句,“我的话只能私下和阿嫂说,请阿嫂移驾吧!”
  真恨不得一把掐死她,他踅过身去,胸腔里溢满了愤怒。眼下他可以掌控朝局了,假以时日,大邺的半壁江山都会落进他手里。他已经不需要再费尽周折算计了,他只要安然的等,等圣人寿终正寝,等二王登基,等他自知不足退位让贤。可是她离他越来越远……似乎前尘往事再也记不住了,她是个不会回头的石像生,两只眼睛只知道往前看。
  怎么可以忘记呢?他不明白自己这样的死心塌地还有什么意义。或许是他太自信,也或许是他太自私。他总以为她应该爱他,可是她突然放弃,一切都变得不是滋味了。
  弥生还是怕闹大,她原本可以拒绝的,最后还是跟了出来。
  外面刚下过雨,空气微凉,有股凛冽的冷香。她抱着两臂站在檐下,“小郎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她在众人面前可以管他叫夫子,单独见面时倒换成小郎了?他嘲讪的笑笑,四下打量一番,“阿嫂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咱们的事?”
  弥生噎了下气,冷着脸道,“我们有什么事非得避人说?你不要故弄玄虚,没的大家脸上难看。”
  “真的没什么可避人的了?”他灼灼看着她,然后转身边走边道,“我在卬否等你,你最好是来,否则我一怒之下闯进广宁王府去,到时候就真的连里子都顾不成了。”
  这人简直是个恶棍!弥生气得直打颤,乐陵君子往日的高风亮节都叫狗吃了,弄得现在这样死皮赖脸的。真要是个名声败坏的倒又好说了,偏他是大邺的贤人,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这种人耍起横来,比外面的流氓可恶一百倍!
  他的确善于要挟,轻轻一句话就捏住了她的七寸。她怕他兴风作浪,如今二王不在京畿,他要是撕破了脸不管不顾了,叫她以后怎么见人呢!可是当真跟他进卬否,她实在是没这个胆子。又不好叫上王府的女管事,只有招了元香和眉寿来。主仆三个一路倍道而进,还要左右留意怕人落眼,憋得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
  卬否里未点灯,死寂的一片。大概自她出嫁后院子就封了吧,所以宾客分布再广,也没有到这里附近来的。所幸月色很好,雨后的天被洗刷过了,蓝是通透的蓝。一弯新月吊在枝头上,莹莹的一点清辉,也足以照亮脚下的青石板。
  她从垂花门进去,刚上台基就看见他站在香炉旁,绯红的喜服在月色下发乌,像凝固的血。
  她脚下顿住了,不知该怎么说开场白,他却对她身后的人扔了句“滚”。眉寿和元香吓了一跳,怔怔的看着弥生等示下。也没容她开口,他击了下掌,院门外进来两个家奴,不由分说把人叉了出去。然后门扉一阖,偌大的院子里便只剩下他和她了。
  弥生心里直抽抽,不敢说话,愣愣的瞪着他。
  他慢慢踱过来,像逮着了猎物的狼,不紧不慢围着她转圈子。声音里带了些讥诮的味道,“以前也见过别人办喜事,最后一个到的应该是新妇才对。你比王宓来得还晚,是不是在向我表明什么?”
  弥生涨红了脸,这是个失误,她也没想到自己会算错了时候。其实认真说起来全是因为他迎了早亲,明明一般要到擦黑才上女家去的,是他去得比别人早,迫不及待要把王氏女迎进门的。她高昂起脖子,不屈的反驳,“小郎想是误会了,我先头也和令仪她们说了,是因为百年身上不好耽搁了……”
  “见鬼的小郎!”他低叱着打断她的话,“也别把孩子拿来搪塞我!你知道我在门上等了多久么?从辰时起等到申时末,整整五个时辰,望眼欲穿。你呢?全然不把我当回事,到天黑才来,这算什么?不说你我之间的关系,单凭着我是你的授业恩师,你也不该这么慢待我。”
  “该随的份子我早就命人送到账上了,人来不来在我,我又没有叫你等我。”她觉得他的控诉根本就是无理取闹,他爱等是他的事,累了乏了也是他的事,为什么要算到她的头上?
  他却冷笑起来,“你道我为什么撺掇二王插手南苑的事?就是为了调开他,好让我有机会接近你。你如今和我说来不来由你?你觉得你不来就能躲过我么?”
  她骇然看着他,“又是你?你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心眼子?要算计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你应该感谢我,南苑那头还保着他的安危。若是我使些坏心,趁乱之际拿捏住了他,朝廷也只当是叛兵作乱害了他性命,断不会怀疑到我头上来。”他仰起脖子长叹,“你还不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我是为了成全你,我要让你风风光光的做皇后。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不就是做皇后么?我要让你没有后顾之忧,让你名正言顺……可惜你不愿意体谅我,因为我有错在先,你再也不相信我了。”
  弥生被他说得恼恨起来,“题外话就别再啰嗦了,上回咱们说得很清楚,以后两不来去的,你还把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今天是你大婚,你这些小动作不怕给人落下口舌?”
  他说,“我若是怕,就不会做了。”一面靠过来,淡淡的鼻息洒在她耳畔,“细腰,还是你怕?”
  “我当然怕。”她头里越发昏沉,踉跄的退后一步,“没别的事我就走了,以后也不要再干这样的事。你要是为我好,就别让我为难。”
  想走么?费那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听她两句冷酷无情的话?他一把逮住她的胳膊,使劲拖进怀里来。她挣由他挣,他只是要困住她,狠不得勒断她的骨头不叫她动弹。
  她不敢出声的,他笑了笑,埋进她发里去,“那天的话我早忘了,什么说清了?亏得你还相信!我在别人跟前可以一言九鼎,在你面前就容我耍耍赖吧!我一辈子谨慎为人,装得累了,让我歇一歇。”
  她压抑的怒骂,“你简直无可救药!我是你阿嫂!”
  “阿嫂么?你嫁的只是个名头,没有实质的婚姻,谈什么阿嫂不阿嫂的。”他挪过唇,轻轻印在她额上,“细腰,我们两个分开多久了?我算算,整整十六天了。这些天你有没有想我?做梦有没有梦到我?嗯?告诉我,有没有?”
  弥生被困住了手脚,心里的酸楚几乎要涌出来。他这个可恶的人,想方设法的令她难堪。她不承认自己想他,可是梦里呢?她差不多天天梦到他,梦到那棵榆叶梅,梦到他举着册子在学堂里漫步的模样。
  他的气息她熟悉,一旦靠近就让她想起温泉里的那些事。她惧怕,不由瑟缩成堆。他想吻她,她尴尬的避让,嘴里呜咽哀鸣,“你放了我吧……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呀!”
  “得遇女郎,云胡不喜?”他打横把她抱起来,一脚踢开上房的直棂门,熟门熟道的进了耳房里。
  弥生酒醉上头,意识逐渐不太清明。勉强的推他,手臂却没力气似的。他把她放在胡榻上,红木的榻面凉意沁入骨髓。他凑过来,嘴唇是温暖的。覆住她的,甜软的酒香渡到她口中,贴着她喃喃,“卿卿,我想你,想得浑身都疼。”
  弥生心里有一盆火,人仿佛虚浮在半空中,绵软的,有点力不从心。也不知他施了什么魔咒,她想抗议都发不出声来了。只知道自己醉了,平常酒量很好的人,这次居然被两杯梅酿难倒了。
  他温煦笑起来,她这会儿不挣扎了。躺在那里玉臂高抬身婉转,借着窗外月色看,舒展的眉目,浓烈妖娆的一股憨态,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她这样叫他神魂颠倒可人儿来了。果然一物降一物,她是他命里的劫,是他心头的朱砂痣。
  他去解她腰上的缨结,天热了,穿的衣裳少。卸下了围裳,右衽轻而易举就大敞开来。看不清个中风光,只觉满眼都是白腻。他深深吸口气,一手隔着亵衣覆上去。尤不足,从纽袢里探入,触到那地方,满手的琼脂,握都握不住。
  她低吟一声,简直像给了他特殊的鼓舞。他俯身吻那顶上嫣红,含在嘴里仔细的舔舐,引得她簌簌一阵轻颤。
  他心满意足,这是具年轻敏感的身体。酒里那一滴仙人醉果然甚有效。他看着她从棱角嶙峋到悠然绽放,这是个完美的过程,值得用一生铭记的。只是一人演出总归无聊,他转而去亲她的耳垂,“卿卿,听见我说话么?”
  她绵长的唔了声,娇媚入骨。忘不了和他打擂台,游丝一般的咕哝,“你干什么……”
  他把她的手拉到身下,引导她来回的抚弄。她虽然木讷,这个却无师自通。脑子里琢磨不清,手上遵循一个模式,只管一遍遍的的替他疏解。只是疏解得太成功了,险些让他就此交待在她手里。
  这样便丢盔弃甲太失脸面,索性在她外沿躺下来。顺着那杨柳细腰辗转而下,每分每寸尽心研磨。她的身体比她的嘴老实,早就歪在围子上娇喘吁吁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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