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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漫记_埃德加·斯诺 (1)

_8 埃德加·斯诺(美)
“不苦,不苦。有同志们和你在一起,行军是不苦的。我们革命青年不能想到事情是不是困难或辛苦;我们只能想到我们面前的任务。如果要走一万里,我们就走一万里,如果要走二万里,我们就走二万里!”
“那末你喜欢甘肃吗?它比江西好还是比江西坏?南方的生活是不是好一些?”
“江西好。甘肃也好。有革命的地方就是好地方。我们吃甚么,睡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革命。”
千篇一律的回答,我心里想,这个年轻人从某个红军宣传员那里把答话学得很好。第二天,在红军士兵的一个大规模集会上,我十分惊奇地发现他是主要讲话的人之一,他自己就是个“宣传员”。他们告诉我,他是军队里最好的演说家之一,而在这次大会上,他对当前的政治形势,以及红军要停止内战并同一切抗日军队成立“统一战线”的理由,作了一番很简单而又充分的说明。
我遇见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曾经是上海一家机器厂的学徒,他同三位同伴历尽各种危险,到了西北。我见到他时,他是保安无线电学校的学生。我问他是否惦记上海,可是他说不惦记,他在上海没有什么牵挂,而他在那里有过的唯一乐趣是望着商店橱窗里的美味食品——这他当然买不起。
但我最喜欢的是保安一个当外交部交通处处长李克农通讯员的“小鬼”。他是一个约十三、四岁的山西少年,我不晓得他是怎样参加红军的。他是少年先锋队中的“花花公子”,对于自己的那个角色,态度极其认真。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条军官皮带,穿着一套整洁合身的小军服,帽檐什么时候发软了,总是衬上新的硬板纸。在他的洗得很干净的上衣领口里面,总是衬着一条白布,露出一点。他无疑是全城最漂亮整齐的士兵。毛泽东在他旁边也显得象一个江湖流浪汉。
由于他父母缺少考虑,这个娃娃的名字恰巧叫做向季邦(译音)。这个名字本来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季邦”听起来十分象“鸡巴”,因此别人就老是叫他“鸡巴”,这给他带来无尽的耻辱。有一天,季邦到外交部我的小房间来。带着他一贯的庄重神色,喀嚓一声立正,向我行了一个我在红区所看到的最普鲁士式的敬礼,称我为“斯诺同志”。接着,他吐露了他小小心灵里的一些不安来。他是要向我说清楚,他的名字不是“鸡巴”而是“季邦”,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他在一张纸上细心地写下他的名字,把它放在我面前。
我惊奇之下极其严肃地回答他,说我只叫他“季邦”,从来没有叫过他别的名字,而且也不想叫他别的名字。我以为他要我选择军刀还是手枪来进行决斗呢。
但是他谢了我,庄重地鞠了一躬,又向我行了那个十分可笑的敬礼。“我希望得到保证,”他说,“你替外国报纸写到我时,可不能写错我的名字。要是外国同志以为有一个红军士兵名叫‘鸡巴’,那是会给他们留下一个坏印象的!”在那个时候以前,我根本没有想把季邦写进这部不平常的书里来的,但经他这样一说,我在这件事情上别无选择,他就走了进来同蒋总司令并排站立在一起了,尽管有失历史的尊严。
在苏区,少年先锋队员的任务之一,是在后方检查过路旅客,看他们有没有路条。他们十分坚决地执行这项任务,把没有路条的旅客带到当地苏维埃去盘问。彭德怀告诉我,有一次被几个少年队员喝令站住,要看他的路条,否则就要逮捕他。
“但是我就是彭德怀,”他说。“这些路条都是我开的。”
“你是朱总司令我们也不管,”小鬼们不信说。“你得有个路条。”他们叫人来增援,于是有几个孩子从田里跑来。
彭德怀只好写了路条,签了字,交给他们,才能够继续上路。
总的说来,红色中国中有一件事情,是很难找出有什么不对的,那就是“小鬼”。他们精神极好。我觉得,大人看到了他们,就往往会忘掉自己的悲观情绪,想到自己正是为这些少年的将来而战斗,就会感到鼓舞。他们总是愉快而乐观,不管整天行军的疲乏,一碰到人问他们好不好就回答“好!”他们耐心、勤劳、聪明、努力学习,因此看到他们,就会使你感到中国不是没有希望的,就会感到任何国家有 了青少年就不会没有希望。在少年先锋队员身上寄托着中国的将来。只要这些少年能够得到解放,得到发展,得到启发,在建设新世界中得到起应有的作用的机会。我这样说听起来大概好象是在说教,但是看到这些英勇的年轻人。没有人能不感到中国的人并不是生来腐败的,而是在品格上有着无限发展前途。

实践中的统一战线
一九三六年九月初我在宁夏、甘肃前线的时候,彭德怀部下的军队开始一边向黄河西移,一边向西安兰州公路南移,以便同北上的朱德的部队建立联系,这一行动后来在十月底出色完成,会师后的两支大军占领了西安兰州公路以北的甘肃北部几乎全部地方。
但是红军现在既然为了“迫使”国民党抗日,决心要同国民党觅求妥协办法,因此日益变成了一支政治宣传队,而不是一支一心要想用武力夺取政权的军队了。党发下了新的指示,要求部队在今后行动中遵守“统一战线策略”。什么是“统一战线策略”?也许在这个期间军队活动的逐日的记载可以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
包头水(译音)九月一日。离一方面军司令部预旺堡,步行约四十里,指挥员彭德怀一边与骡夫说笑话,一边和大家闹着玩。所到之处颇多山。彭德怀司令部在此小村中一个回民老乡家中过夜。
墙上马上挂起地图,电台开始工作。电报来了。彭德怀休息的时候,请回民老乡进来,向他们解释红军的政策。一个老太太坐着同他几乎聊了两个小时,数说自己的苦处。这时红军的一支收获队走过,去收割逃亡地主的庄稼,由于他逃走,他的土地就被当作“汉奸”的没收充公。另一队人给派去守护和打扫本地的清真寺。同农民的关系似乎很好。本县在共产党统治下已有好几个月,不用缴税,一星期前本县农民派了一个代表团向彭德怀送来了六大车的粮食和辎重,对免税表示感谢。昨天有几个农民送了彭德怀一张漂亮的木床,使他感到很高兴。他把它转送了本地的阿訇。
李周沟(译音)九月二日。清晨四时上路。彭德怀早已起身。遇到十个农民,他们是随军从预旺堡来帮助抬伤兵回医院的。他们自告奋勇这样做,是为了要打马鸿逵,他们痛恨他,因为他强征他们儿子去当兵。一架南京轰炸机在头上飞过,侦见我们,我们四散找掩护,全军都躲了起来。飞机绕了两圈,扔了一个炸弹——照红军说是“扔了一个铁弹”,或者“掉了一些鸟粪”——然后扫射马匹,又飞到前面去轰炸先锋部队了。有个战士找掩护慢了,大腿受了伤——一处轻伤——经包扎后继续上路,不用 搀扶。
我们要在这个小村过夜,从这里望去,什么都看不见。有一团敌军守在附近一个堡垒里,十五军团派了部队去攻打。
从预旺堡发来的无线电消息说,今晨有敌机空袭该城,扔了十颗炸弹,死伤农民若干,战士无伤。
碉堡子(译音)九月三日。离李周沟,一路上许多农民出来,给战士送来白茶——即热水,这是这一带最爱喝的饮料。伊斯兰教老师来向彭德怀告别,感谢他保护学校。走近碉堡子(现在已到预旺堡以西一百里的地方)的时候,马鸿逵的一些骑兵从一个孤立的阵地撤出来,冲进我们的后方,距离只有几百码。聂参谋长派司令部的一队骑兵去追逐,他们急驰而去,扬起一阵尘土。红军一队驮兽遭到袭击,又派一队人去夺回骡子和物资。运输队完整无损在回来了。
今天晚上布告牌上贴了一些有趣的消息。李旺堡已被围,在那里附近的一个碉堡,一颗迫击炮弹落了下来,几乎命中徐海东的司令部。死了一名少先队员,伤了三名战士。在附近另一地方,一名白军排长在侦察红军阵地时被突击队活捉。他受了轻伤,被送到司令部来。彭德怀在无线电里大发脾气,因为让他受了伤。“不是统一战线的策略,”他说。“一个口号抵得上十颗子弹。”他向参谋人员讲了一通统一战线和如何付诸实践的道理。
农民们在路上卖水果和西瓜,红军买东西都付钱。一个年轻战士同一个农民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把一只心爱的兔子换了三只西瓜。吃了西瓜以后,他很不高兴,要把兔子还给他!
电话传来一个报告说,有一团敌军已被(一军团)二师包围。向敌军致了高喊欢迎的友好口号和吹军号的“敬礼”。因为他们没有吃的,红军送去了二百头羊,附去一信解释红军的政策。白军答应下午答复。红军在信中提出了统一战线纲领,双方讲和,如果对方后撤就不开枪追击。两点钟时这一团兵(他们是马鸿逵的部下)后撤了。彭德怀高兴地说,“这是统一战线斗争中的胜利一步。”但还是有一些红军对他们开了枪,不过这似乎是极少数的“个人主义者”。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眼看这些快到手的武器白白丢了。他们为此遭到了严厉的批评,又给他们上了几课,讲统一战线的道理。有些战士不懂这个道理,要想俘虏白军,但是不许他们这样做。这次红军本来还可以俘获一队骑兵的,但是奉令不得如此。
一般战士反对统一战线纲领的这个倾向,今晚由彭德怀和政治部加以讨论。他们觉得“必须进行更多的教育工作”。
另外一条消息:在马良湖(音译),有一批敌军越过战线到红军这边来参加群众抗日大会。他们没有带枪,应红军之邀由团长带领前来听讲话。该团长说,“至于日本人,我们是准备打的。问题是怎么打。”他告诉红军说,他的团里和马鸿逵部下的每一个团里,不论是汉民团还是回民团,都至少有三个法西斯(蓝衣社)特务,因此要进行合作必须保密。
徐海东骑了他的大骡子来和彭德怀、左权(一军团司令)开会。会后他讲了一个十五军团“小鬼”的故事,他是前线的通信员。他奉令去送信,路上得绕过敌军占领的一个碉堡。他不走山路,有意走直通敌军碉堡枪口的大路。白军一见到他就派一队骑兵来追他,但他有一匹快马,又不用鞍子,把他们甩得远远的掉在后面。徐海东抱怨道,“他总是这样,但是他是前线最好的通信员。”
彭德怀开了一只大西瓜庆祝今天的好消息。这里的西瓜又便宜又好吃。
碉堡子九月四——五日。(政治部的)刘晓现在李旺堡附近的回民中工作。今天他发回一份那里最近情况的报告。马鸿逵部有一个团要求红军回民团派个回民去同他们谈话。马鸿逵的团长不愿见红军代表,但同意他同他的部下谈话。
王(红军回民代表)回来后报告说,他在部队营房里到处看到共产党的传单。他说他同他们谈了几小时后,他们越发有兴趣了,最后团长也来听,但是又怕了起来,想把他捉起来。战士们提出了抗议,这才派人把他送回红军方面来。该团写了一封信,答复王从刘晓那里带去的信。他们说,他们不会后撤,因为他们奉命守卫这个地方,因此必须守住;他们愿意合作抗日,但红军必须同他们师长谈判;如果红军不打他们,他们也不打红军;又说红军送去的信和小册子都在战士中间散发了。
今天有两架飞机轰炸了这里附近的一队红军骑兵。人畜无伤,但有一颗炸弹炸掉了村中清真寺一角,死了三个照顾寺院的老回民。这不会增加本地人对南京的爱戴。
碉堡子九月六日。今天休整。一军团的指挥员们全在彭德怀司令部吃西瓜,战士们休息,自己打球吃西瓜。彭德怀开了连以上指挥员会议,这是一堂政治报告。他们让我参加。彭德怀讲话摘要如下:
“我们调到这些地方的原因,首先是扩大和发展我们的苏区;第二是配合二、四方面军(在甘南)的调动和前进;第三是消除马鸿逵和马鸿宾在这些地方的影响,同他们的部队直接形成统一战线。
“我们必须扩大这里的统一战线基础。我们必须对现在表示同情的白军指挥员发生决定性的影响,坚决地把他们争取到我们这边来。我们现在同他们许多人都有了很好的联系;我们必须继续工作,通过写信,通过报纸,通过派代表,通过秘密会社,等等。
“我们必须尽快解放这里的回民群众,把他们组织起来后马上就武装他们,让他们组织自己的代议制政府,这样及早组成一支回民抗日军。
“我们必须加强自己部队的教育工作。最近有好几个例子说明我们的人违反统一战线政策,对我们允许撤退的军队开火。还有一些例子是我们的战士不愿交还缴获的步枪,说了几次才交出来。这不是违反纪律问题,而是不信任指挥员的命令,说明这些战士不充分了解这样做的原因,有些战士甚至攻击他们的领导发出‘反革命命令’。有个连长收到白军指挥员一封信,看也不看就撕掉了,还说什么‘这些白军都一样’。这说明我们必须更加深入地教育战士。我们第一次讲话没有把我们的立场向他们说清楚。我们要请他们提意见,在经过彻底讨论和解释后根据他们认为必要的那样改正我们的政策。我们必须使他们感到,统一战线政策不是骗白军的诡计,而是一种根本方针,符合党的决定。
“在江西,蒋介石对我们和我们的政策散布了许多恶毒的谣言,由于他的封锁,使我们不能对我们苏区以外的中国人民进行驳斥。现在他的法西斯党徒在这里对我们散布谣言,把中日资源作一对比,这样来攻击我们的抗日政策。蒋介石扣压真实情况,他也不提中国的反帝运动不是孤立的,有苏联和日本本国的无产阶级这样的朋友。我们必须让敌军明白了解抗日运动的基础,拆穿法西斯分子的这些谎言。
“在东征[山西]以后,我们有许多同志到甘肃宁夏这里来,他们感到失望,因为对比之下,我们在那里受到很大欢迎。他们感到灰心,因为这里农村很穷,人民政治热情很低。别灰心丧气!努力工作!这些人民也是兄弟,会象别人一样有反应的。我们一个机会也不能错过,要说服白军和回族农民。我们工作还不够努力。
“至于群众,我们必须鼓励他们带头参加一切革命行动。我们自己不要去碰回民地主,但是要让人民知道,他们有权那样做,我们要保护他们那样做的群众团体。这是他们的革命权利,这是他们的劳动果实,理应归他们所有。我们必须加紧努力提高群众政治觉悟。要记住,他们至今为止除了民族仇恨以外没有别的政治觉悟。我们必须唤起他们的爱国心。我们必须加强在哥老会和其他秘密会社中的工作,使他们成为抗日统一战线的积极盟友,不只是消极盟友。我们必须加强同阿訇的良好关系,鼓励他们在抗日运动中起领导作用。我们必须把每个回民青年都组织起来,加强革命政权的基础。”
彭德怀发言以后,一军团和十五军团的两个政委作了长篇的批评发言。他们两人都检查了在“统一战线教育工作”方面的情况,提出了改进意见。所有的指挥员都做了大量笔记,后来又举行了长时间的辩论,争论一直到吃晚饭时候。彭德怀最后建议两个军团各扩充五百新兵,这得到附议后,一致通过。
晚饭后一军团剧社演出新戏,以上星期经验为素材。它用发噱的方式表现了指战员们在执行新政策过程中所犯的错误。有一场戏是一个指挥员和一个战士发生了争论;另一场戏是两个指挥员之间的争论;还有一场是一个连指挥员把白军的信撕掉了。
第二幕戏中,大多数错误都改正过来,红军和抗日回民军队并肩前进,一同歌唱,一同对日本人和国民党作战。文娱部门的配合工作快得出奇。
有一个消息传来说,[国民党军队驻守的]李旺 堡遭到南京飞机的猛轰。显然飞行员以为他们的军队已经撤走,因为四周到处是红军。轰炸时回民战士逃出来躲在山上的窑洞里,但红军没有对他们开枪。彭德怀说,在江西也常常发生这种现象,有时整个市镇,整批民团或南京军队被蒋介石自己的飞机炸光,飞行员还以为是在炸红军。
先锋部队还没有到海原,但在继续挺进之前已清除了几个敌军阵地。这些阵地在李旺堡和马良湖。整个固原山谷和固原以西先要苏维埃化。现在红军进入一个完全是回民的区域,要到靖远的黄河流域后才再进入汉民聚居的区域。
明天我要回保安了。
在后来的一个月中,中国每个共产党员的注意力都要焦急地集中到一系列的军事调动上面,这是苏区历史上的第一次,红军全部主力最后终于在一个广大的地区中会师和集中起来。我们在这里就有必要介绍一下这次从南方来的第二次大行军的领导——介绍一下“中华全国”红军总司令朱德,他在西藏的冰天雪地中度过了一个严冬以后,现在终于率领二、四方面军倾师进入西北,其气势之猛和成功之大是大家所意想不到的。

关于朱德(上)
不象莎士比亚,孔夫子认为名字具有头等重要性。至少在朱德这个名字上是这样。这个名字叫起来很响亮,英文里应拼作Ju Deh,因为发音是如此。这个名字很贴切,因为这个名字由于在文字上的奇异巧合,在中文中的两个字正好是“红色的品德”的意思,虽然当他在边远的四川省仪陇县诞生后他的慈亲给他起这个名字时,是无法预见这个名字日后具有的政治意义的。无法预见这样的事,否则他们早就会吓得把他改名了。
在南方的这些年月里,朱德指挥全军,打了几百次小仗,几十次大仗,经历了敌人的五次大围剿,在最后一次中,他面对的敌人,其技术上的进攻力量(包括重炮、飞机和机械化部队)估计超过他自己的部队八倍至九倍,资源超过他许多许多倍。不论如何估计他的胜败,必须承认,就战术的独创性、部队的机动性和作战的多样性而言,他再三证明自己胜过派来打他的任何一个将领,而且无疑建立了中国革命化军队在游击战中的不可轻侮的战斗力。红军在南方所犯的重大错误是战略上的错误,对此,政治领导人必须负主要的责任。但是即使有这种错误也很少疑问,要是红军能够在第五次围剿中哪怕以大致相当的条件与敌军对垒,结果就会造成南京的惨败——德国顾问也没有用。
从纯粹军事战略和战术上处理一支大军撤退来说,中国没有见到过任何可以与朱德统率长征的杰出领导相比的情况,这在前文已有描述。他部下的军队在西藏的冰天雪地之中,经受了整整一个严冬的围困和艰难,除了牦牛肉以外没有别的吃的,而仍能保持万众一心,这必须归因于纯属领导人物的个人魅力,还有那鼓舞部下具有为一个事业英勇牺牲的忠贞不贰精神的罕见人品。至少我个人是不可能想象蒋介石、白崇禧、宁哲元或者中国任何其他一个国民党将领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保全一支军队的,更不用说还能够在这样的考验结束时真的做到卷土重来,发动一场大进攻,在敌军为了防止它突破而从从容容地构筑了好几个月的防线上,打入了一个楔子。我走马西北的时候,朱德在做的正是这样一件事。
难怪中国民间流传他有各种各样神奇的本领:四面八方能够看到百里以外,能够上天飞行,精通道教法术,诸如在敌人面前呼风唤雨。迷信的人相信他刀枪不入,不是无数的枪炮弹药都没有能打死他吗?也有人说他有死而复活的能力,国民党不是一再宣布他已死亡,还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他死去的情况吗?在中国,许许多多的人都知道朱德的大名,有的把他看成是危险的威胁,有的把他看成是希望的明星,这就看每个人的生活地位了,但是不论对谁来说,这是这十年历史中不可磨灭的名字。
但是大家都告诉我,朱德貌不惊人——一个沉默谦虚、说话轻声、有点饱经沧桑的人,眼睛很大(“眼光非常和蔼”这是大家常用的话),身材不高,但很结实,胳膊和双腿都象铁打的一样。他已年过半百,也许已有五十三、四岁,究竟多大,谁也不知道——但是李长林笑着告诉我,就他所记得而言,他每次总说五十六了。这好象是他爱说的一个小小的笑话。李长林认为,他同现在这位夫人结婚后就不再记年龄了。这位夫人是个骨骼粗壮的农村姑娘,枪法高明,骑术高超,自己领导过一支游击队,把受伤战士背在身上,大手大足象个男人,身体壮实,作战勇敢。
朱德爱护他的部下是天下闻名的。自从担任全军统帅以后,他的生活和穿着都跟普通士兵一样,同甘共苦,早期常常赤脚走路,整整一个冬天以南瓜充饥,另外一个冬天则以牦牛肉当饭,从来不叫苦,很少生病。他们说,他喜欢在营地里转,同弟兄们坐在一起,讲故事,同他们一起打球。他乒乓球打得很好,篮球打个“不厌”。军队里任何一个战士都可以直接向总司令告状——而且也常常这样做。朱德向弟兄们讲话往往脱下他的帽子。在长征途中,他把马让给走累了的同志骑,自己却大部分步行,似乎不知疲倦。
“我认为他的基本特点就是天性极端温和,”当别人请他的妻子康克清谈一谈她认为她的丈夫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性格时,她说道:“其次,他对一切大小事情都十分负责。第三,他喜欢跟一般战斗员生活打成一片,经常和他们谈话。
“朱德对弟兄们说话非常朴实,他们都能听得懂。有时要是他不十分忙,就帮助农民们种庄稼。他常常从山下挑粮食到山上。他非常强健,什么东西都能吃,除了大量辣椒,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因为他是四川人。他晚上非到十一、二点钟不睡,早晨总是五、六点钟起床。
“他喜欢运动,但是也喜欢读书。他仔细订出读书计划,熟读政治、经济的书籍。他也喜欢跟朋友们谈天,有时也开开玩笑,虽然并不象毛泽东那样幽默。他一般没有脾气,我从没有跟他吵过嘴,但他在战斗中却要发怒。打仗时朱德总是在前线指挥,但没有受过伤。”
我没有会见朱德的好运气,因为当他到达陕北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幸运的是朱德马上就被全世界作家所注意,我现在竟有机缘得到一些最近的材料。“西安事变”以后,就有人到苏区去访问,韦尔斯女士是第二个会见中国红军领袖的外国人,康克清上面这番话就是对她说的。下面简述的朱德自传,是朱德亲口对韦尔斯女士说的,这改正了过去许多不确的记载。它里边没有富有戏剧性的叙述,这对于朱德是不公平的。正如韦尔斯女士所说,“朱德决不会写出一部自传,因为他以为自己个人不能离开他的工作而存在。”但作为他的生涯的真实记载,下面的自传仍有无限的价值。
朱德这样叙述他一生的经历:
“我于一八八六年生在四川仪陇县一个叫马鞍场的村子里。我家是穷苦的佃农。为着一家二十口的生活,我们租了二十亩田。我六岁时,进了一个丁姓地主的私塾。他要我缴学费,而且待我很坏,好象这是慈善事业似的。我在家里吃饭睡觉,每天走三里路上学。放学后,我干各种活,如挑水、看牛等等。我在这家私塾里读了三年书。
“后来在地主的压迫下,我们这个大家庭无法再过下去了,为了经济上的原因分了家。我被过继给一个伯父,到大湾去跟他同住。我自己的父亲待我很坏,但这个伯父却受我如同亲生儿子一样,送我上学念了六、七年古书。全家只有我一个人受教育,因此我一面读书,一面又不得不干各种活。
“我在一九〇五年考过科举,在一九〇六年到了顺庆县,在一个高等小学里读六个月书,又在一个中学里读六个月。一九〇七年,我到成都,在一个体育学校里读一年书,后来回到故乡仪陇县,在本县高等小学里教体操。一九〇九年,我到云南的省会云南府,进了云南讲武堂,直到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发生后才离校。我的志愿总是想做个军人,而这个讲武堂恐怕是当时中国最进步,最新式的了。它收学生很严格,我竟被录取,因此感到非常高兴。
“我一向崇拜现代科学,觉得中国需要一个产业革命。我小的时候,太平天国的故事给我很大影响,这是织布匠和别的走村串寨的手艺工人讲给我听的。他们在当时是新闻的传播者。由于有革命的倾向,一九〇九年我进讲武堂不到几星期,就加入了孙中山的同盟会。
“一九一一年,我当时是个连长,我随有名的云南都督蔡锷率领的滇军参加推翻清朝的革命。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是十月十日在武昌开始的,二十天后,云南也举行了起义。我在同年被派往四川,与清朝总督赵尔丰作战。我们打败了赵尔丰,次年四、五月间回到云南。一九一二年下半年,我被任为云南讲武堂学生队长,在校里教授战术学、野战术、射击术和步枪实习。
“一九一三年,我被任为蔡锷部下的营长,在法属印度支那边界驻扎了两年。一九一五年,我升为团长,被派往四川跟袁世凯的军队作战。打了六个月仗,我们获得胜利。我升为旅长,部队驻扎在四川南部长江上的叙府、泸州一带。我的部队是第七师的精锐第十三混成旅(后改为第七混成旅),当时稍有声誉。不过我们遭受重大损失,在战争中半旅以上被消灭了。我在这一带地方驻扎了五年,不断地跟听命于北京段祺瑞政府的反动军队作战。
“到一才二〇年底,我回到云南府,打反动的唐继尧,这时蔡锷已经死了。蔡锷是南方最进步的共和派青年领袖之一,他给我很大的影响。一九一五年袁世凯阴谋称帝,蔡锷首先为保卫民国而独树反帜。

关于朱德(下)
“一九二一年从九月到十月,我任云南省警察厅长。唐继尧卷土重来,追我追了二十天,我终于带一连人逃出来。另外一位同志也带领一连人,跟我一起逃走,但他被唐继尧捉住,拷打致死。我带领一连难兵到了西康,所走的路线正是一九三五年红军长征的路线。我们渡过金沙江,到打箭炉附近的雅州,在会理州停留一下,然后进了四川。我先到嘉定去,后来又到重庆,受到督军刘湘和重庆警备司令杨森的招待,一九二二年六月同他们一起看了龙船会。这两个四川军阀,红军后来当然打过他们。但在那时,刘湘并没有悬赏要取我的首级,却急于要给我一个师长的位置,我谢绝了,因为我已决定寻找共产党,为自己寻找新的革命道路。刘湘所以要我为他效劳,是因为我的特殊战术已经出名,使人害怕。我用来对付反动派军队颇具成效的战术,是我驻在印度支那边界时跟蛮子部落和土匪作战的经验得来的机动游击战术。我跟部队的逃兵、流窜的匪帮作战,从这些艰苦经验中学习到的东西特别有价值。当然我把这种游击经验同从书本和学校学到的知识结合起来。
“我的带兵的特殊战术是这样的:我自己体格很强壮,能跟弟兄们共同生活,跟他们密切接触,因而获得他们的信任。每次作战不管大小,我事前总要查勘地形,精密计划一切。我的主要战术一般都很成功,因为我细心处理一切,亲自领导部队。我总是要坚持要从一切角度对敌人的阵地有清楚的了解。我跟民众一般也保持很好的关系,这给我不少帮助。蔡锷以其指挥战术著称,他教我许多东西。那时滇军是新式军队,有德国步枪作为武装。我以为对指战员都很重要的另一个因素,是对政治形势的了解。有了这种了解,他们才能有坚决地为主义而战的士气。此外就是经验——你仗打得越多,越能掌握局面。
“我在四川离开刘湘以后,就搭长江轮顺流而下,到上海寻找共产党。这时,中国已回到军阀的封建时期,前途实在黑暗,我很苦闷。我在四川当军官的最后一年,即一九二〇年,我染上了吸鸦片的恶习。但在一九二〇年底回到云南时,在从唐继尧手中逃脱出来前,我买了一些戒烟的药品,一九二一年我向西康作第一次‘长征’时,实行戒烟,在到上海的船上,继续戒烟。到上海时,差不多已经戒脱了这个恶习,在上海广慈医院住了一星期,我完全戒绝了烟瘾。
“我在一九二二年离开四川去寻找中国共产党的时候,一点也不知道怎样同党发生关系,只是决心要同它取得不管是什么的联系。事实上,党刚在几个月前才组织起来,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我对于共产主义和布尔什维主义的兴趣,是在我自己阅读有关俄国革命的书籍后引起的。对我的其他影响只有跟法国留学生的几次谈话。我驻在四川的时候,凡是我能够找到的关于世界大战和俄国革命的书籍,我都读了。在这以前,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保卫民国和在中国实现孙中山的民主政治的战斗上。但一九一一年革命的失败和后来全国陷入劳民伤财的军阀混战,使我大失所望。我认识到中国革命必须更进一步,必须象俄国革命一样彻底,俄国革命的不断胜利,给了我以希望。
“我在上海找不到共产党的踪迹,因此我到北京去继续寻找。当时孙中山的机关报《民报》的主笔孙炳文也跟我同去寻找共产党。然而在北京我运气也不好,仍找不到共产党员,我又回到上海,这样,在一九二二年这一年,我从南方跑到北方,又回到南方,象一匹脱缰的马。北京给我的主要印象是国会的腐败和滑稽可笑。然而在另一方面,我又碰到许多学生,我跟其中有些一同旅行,他们的活动给我很好的印象。
“回到上海后,我碰到孙中山、汪精卫、胡汉民和其他国民党领袖。孙中山给我的印象是一个非常诚恳、坚毅、聪慧的领袖。他要我去打陈炯明,我没有答应。他又要我到美国去,但我却要到德国去研究军事学,亲眼看看世界大战的结果。我在九月间搭船赴欧,经过新加坡和马赛,到了巴黎,我拍了一张从埃斐尔铁塔俯瞰巴黎全景的照片,感到很得意。
“在柏林,我碰到周恩来[现在是红军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和别的同志们。我终于在柏林找到了中国共产党!我在一九二二年十月间到达柏林,那时年纪三十六岁左右。我一找到共产党,当场立刻加入,这是一九二二年十月间的事。
“我在柏林住了一年,学习德文,然后到哥丁根进了一所大学,修了两学期社会科学——一半是掩护我继续呆在德国。我在德国的时期内,经常做党的工作。一九二四年,我们在柏林组织了一个国民党支部。中国青年党是国家主义的政党,当时学生分裂成两个阵营。我同时主编一个油印的《政治周报》。后来在中国组织第三党的邓演达当时也在那里。我出席世界学生大会,在一九二五年,因与臧戈夫案件有关,被德国宪警拘捕,臧戈夫是保加利亚的一个反动派,有人在一个大教堂里要炸他。许多人因而被捕,共三十名,内有三、四个中国人。这是我第一次被人逮捕,不过只有二十八小时。一九二五年,我在柏林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被捕,那是为了参加共产党为声援五卅运动而召开的大会。这第二次被捕的结果只拘留了三十小时。所以我为革命坐牢的纪录恐怕并不怎样惊人——一共不过五十八小时。那时候,我跟许多在德国的印度人一同工作。许多国家的学生出席学生大会,我结识不少朋友。我终于由于这些活动而被逐出德国,我遂环游欧洲,到了苏联,到一九二六年才回国。
“回国后,我从上海到汉口,再到四川万县。党命令我去领导四川的军事运动,到杨森的军队里做宣传鼓动工作,因为杨森是我的好朋友。这些军队是吴佩孚的旧部,杨森是吴佩孚所任命的,他们反对国民党的北伐。然而我终于把他们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我当二十军政治部主任,兼任国民党党代表,或称政委,但未担任军职。一九二七年,因杨森态度依旧动摇不定,他的军队表面上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实际上依然跟北方的敌人有联络,湖南的唐生智奉令率领国民党军队去打杨森。我在这时离开万县,到了江西。
“一九二七年一月间,我加入南昌朱培德的军队,被任命为南昌军校校长,兼南昌公安局长,这两个职位我一直担任到南昌八一起义。我参加组织这次起义,它是在我这个公安局长保护下策划的。起义后我被选举为起事中组成的新九军副军长,该军约有三千人。国民党第十一军、第四军和第二十军也参加了起义。
“当时,我跟周恩来、贺龙、张国焘、刘伯承、林伯渠、林彪、徐特立、叶挺等革命同志们一同工作。毛泽东那时不在南昌,我到后来才见到他。
“我接着率领队伍到了广东海陆丰附近的东江,我是革命军右翼司令。我进攻梅县的三河坝,叶挺、贺龙进攻潮汕和汕头。我们在这些区域同时失败后,我退到福建,然后到江西、湖南。到那时,我第九军大部分弟兄已经牺牲了。我只有一千二百个弟兄,其中还有许多从贺龙、叶挺的部队退下来的散兵。
“我接着参加组织一九二七年湘南起义。我们改名为‘工农革命军第一师’,举起红旗,上有锤子、镰刀与红星。在湘南起义中,我们第一次在我们旗上用了红星。六个月后,一九二八年五月,我到了江西的井冈山,队伍增到一万人。我们在井冈山下不久就要建立最初根据地,我在这里第一次会见毛泽东。这是一件非常令人兴奋和愉快的事。
“在湘南起义以前,毛泽东的部队在一九二七年冬季就上了井冈山。当我退出广东东江后,他派他的兄弟毛泽潭来和我取得联络,那是我在一九二八年前跟毛泽东的仅有一次的联系。一九二八年在井冈山,毛泽东和我把两部军队合组成新‘第四军’,所以用这名字,为要保持国民党第四军‘铁军’的大名,它在大革命中是我们革命的堡垒。我任第四军军长,毛泽东当政治委员。我们在井冈山上呆了六个月,击退了三次进攻。这时彭德怀在平江起义后,率部到了井冈山。一九二九年,我们留他守山,毛泽东和我率部到了江西南部、福建、广东、湖南去进行建立苏维埃的长期斗争。从此以后,我的生平不过是红军历史的一部分了。
“关于我个人的私生活问题:我在参加共产党的斗争以前结过两次婚。第一个妻子死了,第二个还活着。第一个妻子生了一个儿子,但我不知道他现在的下落。一九三五年长征时候,我在报上看到我的儿子,那时十八岁,为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已逃离他母亲的故乡叙府附近的纳溪。我的第一个妻子是一个师范学校的教员,天足,有赞助革命的进步思想。我们结婚的时候,我二十五岁,她十八岁。我第三个妻子,是一九二八年湘南起义时期内跟我同居的,名叫吴玉兰。她后来被湖南省主席何键捉住,砍了头。现在的妻子康克清是在一九二八年同我结婚的。
“关于我有百万家财的传说,并不确实。我在云南有些财产,但并不多,我的妻子也稍稍有一点。但是我一九二一年被迫逃走时,我的财产全被唐继尧没收了。“
朱德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他的自述。但这些朴素的话,是许多年不能想象的最最生动的人生经历的辉煌纪录——这是一个大胆无畏和大公无私的故事,一个无比勇敢和智慧的故事,一个难以相信的苦难的故事,一个为着忠于一个为民族的自由解放而斗争的伟大主义而丢弃个人享受、财富和地位的故事。当这一时期的历史完全被写下的时候,上述这个简单的自传将长上血肉,我们就可以看到这部历史的新页上涌现一个人物——少数真正的时代伟人之一。
朱德的一生经历与中国民众的命运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从他的一生中可以看出红军奋斗的原因。请容许我再引用韦尔斯女士的话:
“红军是一支十分年轻的军队,为旧中国前所未有。对于这支军队来说,朱德是稳定的象征,是同传统和过去历史间的联系,因为他在内地亲身经历了清朝以来整个革命运动的发展最缓慢和最根本的阶段。他曾经生活在中国内地两个最落后的省份——云南和四川。当沿海一事瞬息万变的变化传到这些一潭死水一样的地方的时候,这些变化必须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才能站得住脚。朱德与中国新军的许多领袖人物不同,他不是日、俄、德等国的“留学生”。他的经历是土生土长,扎根于中国的内地,他所以能获得弟兄们的信任和中国旧式将军的敬重,这未始不是重要的原因。他熟悉内地从北到南的绝大部分地势,熟悉当地的民情风俗。
“朱德是在中国第一批新式军校里受到共和派名将蔡锷的训练的。他接着在法属印度支那边界和四川、云南的山间要塞担任卫戍任务时又学得特殊的游击战术,这后来对红军有很大的贡献。在政治上,他首先在一九〇九年以同盟会会员的身分为民主政治而奋斗,接着加入了国民党,最后完全自发地寻找共产党,在一九二二年成为中国共产党最老的党员之一。从朱德远道跋涉,到上海、北京、柏林找寻共产党这件事,可以看出他日后成为三次革命的领袖所具备的自发精神和坚定目标。
“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进程,如果没有它的两个孪生天才‘朱、毛’,是无法想象的,许多中国人实际上都把他们看作是一个人。毛泽东是这一斗争的冷静的政治头脑,朱德是它的热烈的心,以行动赋予了它的生命。共产党所以能够对红军保持严密的控制,朱德对‘文职’领导的忠诚和服从,是原因之一。从朱毛以下直到各级指挥员和政治委员没有发生军政势力之间的斗争。朱、毛的联合不是互相竞争的,而是相辅相成的。朱德没有任何政治野心,他能接受命令,因此也能发布命令——这是革命军队的领导的一个很有价值的因素。
“朱德的那种难得可贵的个性几乎能立刻博得人人的爱戴。看来产生这种个性的由来是他的谦虚,而这种谦虚也许又是渊源于他个人诚实可靠的品质。”
但是落入红军之手的人无疑把他认为是凶神化身。阶级战争不知慈悲为何物。关于红军暴行的许多传说现在已证明是不确的,但是,如果认为朱德不会由于“革命需要”而下枪决的命令,那就不免过于天真了。要完成他的任务,他必须完全忠于贫苦无依的人,在这个地位上,他不可能比他要授与权力和服从的群众更加慈悲。因此,除非你认为群众也不能杀人,否则朱德决不是一个手上没有沾血的人,但是,你究竟把这血看作是外科医生的血还是刽子手的血,这就完全要看你本人的世界观、宗教、成见或同情心了。
反正朱德不是圣人,但是在他的自己人中间,在穷人——毕竟他们占中国人民的绝大多数——中间,他是个深受爱戴的人,他在一段的时间内,曾经高举解放的火炬,在那些为中国的人权自由而斗争的人中间,他的名字已经永垂不朽。
第十一篇
回到保安

路上的邂逅
我从宁夏又南下到甘肃。四、五天后我回到了河连湾,又见到了蔡畅和她的丈夫李富春,同他们一起又吃了一顿法国式烹调的饭,遇见了一军团政治委员聂荣臻的年轻漂亮的妻子。她最近从白色世界溜进苏区,刚去看了她的五年不见的丈夫回来。
我在河连湾后勤部呆了三天,后勤部设在原来属于一个回民粮商的大院子里。从建筑上来说,这群房子很有意思,基本上具有中亚细亚的外表:厚厚的平屋顶,深深地嵌在至少有四英尺厚的墙上的阿拉伯式窗户。我牵着马到那个宽敞的马厩里去时,一个高大的白胡子老人,身穿一套褪色的灰布制服,腰上系着一条长可及地的皮围裙,走上前来,举手敬礼,他戴着一顶红星军帽,太阳晒得黧黑的脸,露出了没有牙的笑容。他把马鸿逵——我的马——牵了过去。
我心中纳闷,这个老爷爷怎么闯到我们童子军的营房里来了?我于是停了下来问他,从他嘴里套出一个故事来。他是山西人,在红军东征时参了军。他姓李,六十四岁,自称是年纪最大的一个红军“战士”。他很歉然地解释,他当时不在前线是“因为杨指挥员认为我在这里看马更有用,因此我就留下来了。”
李在参加红军之前在山西省洪洞县卖肉,他痛斥“模范省主席”阎锡山和地方官吏以及他们的苛捐杂税。“你在洪洞没法做买卖,”他说,“他们连你拉的屎也要征税。”老李听说红军来了,就决定参加红军。他妻子已死,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他没有儿子,在洪洞县除了课税很重的卖肉生意以外一无牵挂;而且反正洪洞县是个“死人”呆的地方。他想生活得有生气一些,所以这个冒险分子就偷偷地出了城,投到红军这边来了。
“我要求参军时,他们对我说,‘你年岁大了。红军生活很艰苦。’我怎么说?我说,‘不错,我这身子已六十四岁,可是我走路象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我会开枪。别人能干的我都能干。他们要的是人,我也能当兵。’因此他们说你就来吧,我同红军一起行军过了山西,同红军一起渡了黄河,现在就到了甘肃。”
我微笑着问他,这比卖肉是不是强一些。他喜欢吗?
“哦!卖肉是龟子干的事!这里的工作值得干。穷人的军队在为被压迫者打仗,你说是不是?我当然喜欢。”那老头儿在胸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掏出来一个脏布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面是一个旧笔记本。“你瞧,”他说。“我已经认识了二百多个字。红军每天教我认四个。我在山西活了六十四年,可没有人教我写自己的名字。你说红军好还是不好?”他很得意地指着他写的歪歪斜斜的字,好象是带着污泥的鸡爪子在干净的地席上留下的脚印,他还期期艾艾地念着刚写上去的几句话。接着,好象戏剧的高潮一样,他拿出一支铅笔头,龙飞凤舞地给我写了他的名字。
“我想你也在考虑再娶媳妇吧,”我对他开玩笑说。他严肃地摇摇头,说他妈的这些马一匹接着一匹,他没有功夫考虑女人问题,说完他就慢慢儿地去照顾他的牲口去了。
第二天晚上,我走过院子后面的果园的时候,遇见了另外一个山西人,他比老李年轻二十岁,但一样使人感到有趣。我听见一个小鬼在叫,“礼拜堂!礼拜堂!”觉得很奇怪,就四处张望他叫“礼拜堂”的那个人是谁。在一座小山上,我看见有个理发师在给一个青年理发,把他的脑袋剃得象个鸡蛋一样光光的。我询问之下发现他的真实姓名叫贾河忠,原来在山西平阳一家美国教会医院的药房里工作。小鬼叫他这个绰号,是因为他是个基督教徒,每天仍做祷告。
贾河忠拉起他的裤腿,给我看他腿上的一块伤口,他至今仍有些跛,他又拉起上衣给我看肚子上的一个伤口,他说这都是打仗的纪念品,因此他没有上前线。理发并不是他的工作:他又是药剂师,又是红军战士。
贾河忠说,那家基督教医院里有另外两个工作人员同他一起参加了红军。他们临走以前同医院里的中国名字叫李仁的美国医生讨论了他们的打算。李仁医生是个“好人,他给穷人治病不收钱,从来不压迫人。”当贾河忠和他的同伴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说,“去吧。我听说红军是正直的好人,不象别的军队,你们能同他们一起打仗,应该很高兴。”因此他们就去当了红色的罗宾汉。
“也许李仁医生只是要把你们打发掉。”我这样说。
那个理发师愤然否认。他说他同李仁的关系一直很好,李仁是个很好的人。他叫我去告诉这个李仁——如果我有机会见到——他仍活着,过得很好,很愉快,革命一结束,他就回药房去做原来的工作。我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礼拜堂”。他是个好红军,好理发师,真正的基督教徒。
附带说一句,我在红军中间遇到过好几个基督教徒和前基督教徒。许多共产党领导人——周恩来是个突出的例子——曾在外国教会学校受教育,其中有些人一度是笃信的基督教徒。红军军医队长纳尔逊·傅①医生原来是江西一家美以美教会医院的医生。他虽然志愿参加红军工作,热情拥护他们,他仍笃信他的宗教,因此没有参加共产党。
在江西苏区进行了普遍的“反神”宣传。所有寺庙、教堂、教会产业都被没收为国家财产,和尚、尼姑、神父、牧师、外国传教士都被剥夺了公民权利,但是在西北实行了容忍宗教的政策。事实上,做礼拜自由是个基本的保证。所有外国教会的财产受到了保护,外逃传教士被请回去到他们的教民那里去工作。共产党保留了进行自己的反宗教宣传的权利,认为“反对做礼拜的自由”同做礼拜的自由一样是一种民主权利。
共产党这种对教会的新政策,加以利用的唯一外国人是一些比利时教士,他们是绥远的一些大地主。他们有一处的地产有二万亩,另一处有五千亩左右,在长城上的定边附近。红军占领定边以后,比利时人的产业一边同苏区相邻,一边是白军。红军没有想没收比利时人的地产,但是订了一个条约,他们保证保护教会财产,但教士们必须允许他们在这天主教大庄园里种田的佃户中间组织抗日团体。这个奇怪的协定还有一个规定是,比利时人为中国苏维埃政府拍一份电报给法国的勃鲁姆总理,祝贺人民阵线的胜利。
在河连湾附近发生过一系列民团的袭击,距此很近的一个村庄在我到达前两天曾遭洗劫。一队民团在天亮以前偷偷到了那里,杀死了哨兵,把一堆柴火放在十几个红军战士睡觉的房子外面就纵起了火。红军战士逃出来时,由于烟熏睁不开眼,被民团开枪打死,抢去了枪支。然后这批人就参加了另外一帮四百人左右的民团,从北方下来进行袭击,烧村劫寨,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国民党将领高桂滋所武装的。二十八军派了一营人去搜索他们,我离河连湾那天,这些年青的战士刚追击成功归来。
战斗是在河连湾不远几里路的地方发生的,白匪据说正在准备攻打河连湾。有些农民在山里发现了民团的巢穴,红军据此情报,兵分三路,中路与匪徒下面交锋。在红军左右两翼包抄合拢时,战斗就有了定局。民团死四十个左右,红军死十六名,双方都有不少人受伤。民团被全部缴了械,两个匪首被活捉。
我们骑马回陕西时遇到了该营带着俘虏回来。各村都准备大事欢迎,农民们在道路两旁向凯旋的部队欢呼。农卫队举着红缨枪肃立致敬,少先队向他们唱红军歌曲,姑娘们和妇女们送来了点心,茶水,水果,热水——这是她们仅有的礼物,但是使疲惫的战士的脸上现出了笑容。他们都很年轻,比前线正规军年轻得多,我觉得许多头缠带血绷带的人才只十四、五岁。我看见马上一个少年,处于半昏迷状态,两边都有一个战友扶着,他的头上也缠着绷带,正中间有一块圆形的血迹。
这一队少年带的步枪几乎有他们身子一般高。在他们的行中间走着的是两个匪首。一个是满脸胡须的中年农民,我不知道,他被这些年轻得可以做他儿子的战士带着,是不是感到难为情。但是他毫不畏惧的神态,确是使人感到惊异,我想他很可能同别人一样也是一个贫农,也许在打仗时自己也有什么信仰,遗憾的是他就要被枪毙了。我问傅锦魁时,他摇摇头。
“我们不杀俘虏的民团。我们教育他们,给他们悔过的机会,他们许多人后来成了很好的红军战士。”
红军清除了这批匪徒是件幸事,因为这为我们回保安扫清了道路我们从甘肃边界回去走了五天,第五天走了一百多里,虽然一路上见闻不少,却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我回去时没有带什么战利品,只有路上买的几只甜瓜和西瓜。
①即傅连璋。——译注

保安的生活
回保安以后,我又在外交部安顿下来,从九月底一直住到十月半。我收集了足够的传记材料可以编写一本《红色中国名人录》,每天早上都有一个新的指挥员或苏维埃官员来供我访问。但是我对如何离开问题越来越感到不安:南京军队大批开入甘肃和陕西,凡是东北军与红军对垒的地方都逐步代替了东北军。因为蒋介石已作了一切准备要从南方和西方发动一次新的围剿。除非我马上出去,否则就可能走不了:封锁线上的最后一道隙缝可能给堵上了。我焦灼地等待着他们给我做好动身的安排。
在这段时间里,保安的生活仍过得很平静,你不会感到这些人是觉察到他们就要被“剿灭”的。在我住处不远的地方驻有一个新兵教导团。他们一天到晚在操练开步走,打球唱歌。有些晚上还演戏,每天晚上整个城里都歌声嘹亮,住在营房或窑洞里的各个部队的战士都朝着山脚下大声高唱。在红军大学,学员们一天学习十个小时,异常努力。城里又开始了一个新的群众教育运动,甚至外交部里的小鬼也每天要上文化课、政治课、地理课。
至于我自己,我过着假日生活,骑马,游泳,打网球。一共有两个球场,一个在红军大学附近的一个草地上,绵羊、山羊把草啃得短短的,另外一个在西北苏维埃政府主席、身材瘦长的博古家隔壁,是个硬地球场。我在这里每天早晨太阳刚在山上升起就同红军大学三个教员打网球:德国人李德、政委蔡树藩和政委伍修权。球场里尽是石子,救急球是很危险的,但是球还是打得很激烈。蔡树藩和伍修权同讲不了几句中文的李德讲俄文,我同李德讲英文,同蔡伍两人讲中文,所以这又是一场三国语言比赛。
我对当地的人的一个更加腐化的影响是我的赌博俱乐部。我带了一副扑克牌,到了以后没有用过,有一天我拿出来教蔡树藩打“勒美”①。蔡树藩在战斗中失掉一臂,但不论打球或打牌对他都没有什么妨碍。他学会打“勒美”后,很容易地就用一只手打败了我。有一阵子,打“勒美”非常流行。甚至妇女们也悄悄地到外交部赌博俱乐部来。我的土炕成了保安上层人物的聚会场所,晚上你环顾四周烛光下的脸孔,就可以看到周恩来夫人、博古夫人、凯丰夫人、邓发夫人、甚至毛夫人。这就引起了旁人说闲话。
但是,对苏区道德的真正威胁是在保安学会了打扑克以后才出现的。我们打网球的四个人先开始,每天晚上轮流在李德家和我在外交部的罪恶渊薮打。我们把博古、李克农、凯丰、洛甫那样的体面人士都拖进了这个罪恶的泥淖。赌注越来越大。最后独臂将军蔡树藩一个晚上就从博古主席那里赢去了十二万元,看来博古的唯一出路是盗用公款了。这个问题我们用仲裁办法来解决,规定博古可以从国库中提出十二万元钱来交给蔡树藩,但是蔡树藩必须把钱用来为还不存在的苏维埃空军购买飞机。反正筹码都是火柴梗,而且,遗憾的是,蔡树藩买的飞机也是火柴梗。
独臂将军蔡树藩是个很有趣、很可爱、很英俊的青年,头脑机灵,容易冲动,善于辞令,妙趣横生。他当共产党已有十年,在湖南当铁路工人时就参加了,后来到莫斯科去学习了两三年,还腾出时间来爱上一个俄国同志,同她结了婚。有时候他很不高兴地看着他的空袖子,不知他妻子看到他失去一条胳膊时会不会同他离婚。“别担心这样的小事,”伍修权教授这样安慰他。伍本人也是俄国留学生。“你再见到她时没有让你的传宗接代的东西给打掉算你的运气。”但是,蔡树藩还是再三要求我回到白色世界后给他寄一条假臂。
我接到不少这样办不到的要求,要我寄东西进去,这不过是其中之一。陆定一要我把出售共产党照片所得的收入为他们购买一队飞机,外加武器装备和人员配备。徐海东要一对假牙补上他的缺牙:因为他陷入了情网。人人的牙齿都有毛病,他们都多年没有看过牙医了。但是他们的坚韧不拔精神令人钦佩;你从来没有听到有人诉过苦,尽管他们大多数人都有某种疾病,很多人患胃溃疡和其他肠胃病,这是多年吃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所造成的。
从我个人来说,吃这种伙食反而长胖了,增加了体重。我每天看到千篇一律的伙食就生厌,但这并不妨碍我狼吞虎咽,食量之大使我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对我作了让步,用保麸面粉做馒头给我吃,这种馒头烤着吃还不错,有时我也吃到猪肉和烤羊肉串。除此之外,我就以吃小米为主——轮流吃煮的、炒的、烤的,或者倒过来又吃烤的、炒的、煮的。白菜很多,还有辣椒、葱头、青豆。我极想咖啡、黄油、白糖、牛奶、鸡蛋等等许多东西,可是我只能继续吃小米。
一天图书馆来了一批《字林西报》,我读到了一个十分简单的巧克力蛋糕烘制法。我知道博古家里还藏着一罐可可。我想用一些可可粉,再用一些猪油代替黄油,可以做个那样的蛋糕。因此我请李克农为我写一份正式的申请书,要求中华苏维埃共和国西北区政府主席,给我二两可可。经过了几天的耽搁,嗯嗯呃呃,甚至我做蛋糕的本领遭到怀疑和诽谤,许许多多繁复手续和对官僚主义进行斗争以后,我们终于从博古手里逼出了这二两可可,并且从粮食合作社搞到了其他材料。我还没有把作料掺和起来,我的警卫员就进来了解情况,这个可怜虫一不小心把我的可可打翻在地。又经过了一番公文手续,我最后又设法弄到了需要的材料,开始了伟大的试验。结果是不用说的。无论那一个有头脑的主妇都可以预见到发生了什么。我的临时凑合的烘箱工作不正常,蛋糕没有发起来,我把它从火上移开时,它的低层是两英寸厚的焦炭,顶上仍是黏糊糊的。不过外交部好奇的旁观者还是津津有味地把它吃了:因为里面的好作料太多,浪费可惜。我大大地丢了面子,从此之后就乖乖地吃我的小米。
李德请我去同他一起吃了顿“西餐”作为补偿。他有时候有办法弄到大米和鸡蛋,而且又是德国人,他非得自己做德国香肠吃。你可以在保安大街他家门口看到挂着成串的德国香肠。他正在准备过冬的存货。他也给自己砌了一个炉灶,教给他中国妻子——一个从江西同他一起来的姑娘——怎么烘烤。他给我看,马马虎虎做顿饭,材料倒是齐全的。只是粮食合作社(我们伙食是包在那里的)不知道怎么做。红军指挥员罗炳辉的夫人(长征中的一位唯一小脚女人)是合作社的大师傅,我想李德的妻子同她有交情,他的鸡蛋和白糖大概是这样搞到的。
但是李德当然不仅仅是个好厨子,打扑克的能手。中国苏区这个神秘人物是何许人?国民党将领罗卓英读了在江西发现的李德一些著作后称他为共产党的“智囊”,这有没有夸大了他的重要性?他同苏俄有什么关系?俄国对红色中国的事务事实上究竟起多大影响?
①一种看谁把牌脱手快的游戏,像“争上游”。——译注

俄国的影响
考察中国共产党与俄国共产党、或共产国际、或整个苏联之间的关系,不属于本书的主要目的。要完成这样一个任务,这里没有足够的背景材料。但是如果不谈一谈这种有机的联系和这种联系对中国革命史的更为重要的影响,本书就不免有所欠缺。
在过去十多年中,在中国人关于他们国家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问题的想法上,俄国肯定地而且明显地起着支配性的影响,特别是在知识青年中间,它是唯一的支配性的外来影响。这在苏区固然是一个公认不讳、引以为荣的事实,在国民党地区也几乎同样是如此,尽管没有得到公开承认。在中国任何地方,凡是抱有具体政治信念的青年身上,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的影响都是很明显,不仅是作为一种哲学,而且是作为宗教的一种代替品。在这种中国青年中间,列宁几乎受到崇拜,斯大林是最受爱戴的外国领导人,社会主义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中国未来的社会形式,俄罗斯文学读者最多——例如,高尔基的作品比任何本国作家的作品销路还要好,只有鲁迅除外,他本人就是一个伟大的社会革命家。
这一切都是很值得注意的,特别是为了一个原因。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日本、意大利以及其他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国家曾经派了成千上万名的政治、文化、经济或教会工作都到中国去,积极向中国群众宣传他们本国的信条。然而多年以来,俄国人在中国却没有设立一所学校、教堂、甚至辩论会,可以合法地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除了在苏区之外,他们的影响基本上是间接的。此外,国民党到处还积极加以抵制。然而在这十年中到过中国、并对他们所生活的社会有所了解的人,很少会否认,马克思主义、俄国革命、苏联的成就对中国人民发生的精神影响大概比所有基督教资产阶级的影响加起来还要深刻。
同许多念念不忘共产国际魔怪的人的看法相反,即使在红区里,俄国的影响大概也是精神上的和思想上的影响大于直接参与中国苏维埃运动的发展。我们必须记住,中共参加共产国际和与苏联团结一致一向是完全出于自愿的,任何时候都可以由中国人自己从内部加以撤销。在他们看来,苏联的作用最有力量的地方是作为一种活榜样,一种产生希望和信念的理想。这成了在中国人中间帮助锻炼钢铁般英勇性格的烈火和熔炉,而在以前许多人都认为中国人是不具备那种性格的。中国共产党人坚定地认为,中国革命不是孤立的,不仅在俄国,而且在全世界,亿万工人都在关心地注视着他们,到时候就会仿效他们的榜样,就象他们自己仿效大俄罗斯同志的榜样一样。在马克思和恩格斯时代,说“工人无祖国”可能是正确的,但是今天这些中国共产党人认为,除了他们自己的无产阶级统治的小小根据地以外,他们还有苏联这样一个强大的祖国。这种保证,对他们来说,是巨大的革命鼓舞和营养的来源。
中华全国苏维埃第一次代表大会通过的宪法说,“中华苏维埃政府,宣布它愿意与国际无产阶级和一切被压迫民族结成革命统一战线,宣布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苏联是它的忠实盟友。”中国的苏区事实上在绝大部分时候不论在地理上、经济上和政治上都完全与世隔绝,上面所引的那句用着重体排印的话,对中国苏区究竟有多大意义,西方人如果从来不认识一个中国共产党人,是很难理解的。
可是我却是耳闻目睹,而且深有体会。这个背后有这样一个强大盟友的思想——虽然越来越没有得到苏联表示积极支援的证实——对中共士气具有头等重要意义,使他们的斗争有了一种宗教事业的普天同归的性质,他们对此深为珍视。他们高呼的“世界革命万岁!”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口号是贯彻于他们所有教导的信念中的思想,在这个口号中重申他们对社会主义世界大同的理想忠贞不贰。
我觉得这种思想已经显示出,它们能够改变中国人的行为作风。在共产党对我的态度中,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排外主义”。他们当然是反对帝国主义的,一个美国的或者欧洲的资本家置身于他们之间可能会感到不自在,但是也不比一个中国地主或上海买办更甚。种族歧视似乎已彻底升华为不问国界的阶级对抗。甚至他们的抗日宣传也不是在种族基础上反对日本人的。共产党在他们的宣传中不断强调,他们只反对日本军阀,资本家和其他“法西斯压迫者”,日本人民是他们潜在盟友。的确,他们从这种看法中得到很大的鼓励。这种从民族偏见上升到更高水平的对抗在很大程度上无疑地可以溯源于许多中共领导人在俄国所受的教育,他们上过中山大学,或东方劳动大学,或红军学院、或一些培养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干部的其他学校,回国以后成了本国人民的导师。
说明他们国际主义精神的一个例子是,他们对西班牙内战的发展极其关心。报上发表的公报张贴在村苏维埃的会议室,也向前线部队宣读。政治部对西班牙战争的起因和意义作了专门的报告,把西班牙的“人民阵线”同中国的“统一战线”作了对比。另外还举行了群众大会,进行了示威,鼓励大家进行讨论。有时甚至在穷山僻壤之间,你也能发现红色农民也知道一些象意大利征服阿比西尼亚和德、意“侵略”西班牙这样的基本事实,说这两个国家是他们敌人日本的“法西斯盟国”!这不免相当令人惊异。尽管地理上处于与世隔绝状态,但是这些乡下佬由于无线电消息、墙报和共产党的报告和宣传,对世界政治的那一方面情况,现在比中国任何其他地方的农村居民了解的都要多得多。
共产党所采用的方法和组织都讲严格的纪律——这是共产主义思想本身所固有的一种纪律,在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中间,这似乎已经产生了某种类型的合作和对个人主义的压制,一般的“中国通”,或者通商口岸的死硬派,或者自以为“了解中国人心理”的外国传教士,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是很难相信的。在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政治生活中,个人的存在是在社会整体、即群众之中的沧海一粟,必须服从于后者的意志,如果担任领导,就要自觉地做到这一点,如果是作为物质创造者,则是不自觉地做到这一点。当然共产党人之间发生过争论和内讧,但都没有严重到使党或军队受到致命伤害的程度。这种现象,这种“非中国式的”团结一致,是把社会当作各种阶级力量争夺支配地位的斗争场所这种新观念的结果,在这场斗争中,只有团结最一致、目标最坚定、精力最充沛的力量才能取得最后胜利。这种团结一致如果不能说明他们的胜利的话,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共产党人为什么能够免遭消灭。
不论在什么时候,要是南京能够把他们的军事或政治力量分裂成为相互对立的、永远相互打内战的派系,象它对其他所有反对派那样,象蒋介石对他自己在国民党内的夺权对手那样,那么剿共的任务就可能会获得最后的胜利。但是南京的尝试都失败了,例如,几年以前,南京曾经希望利用国际上斯大林与托洛茨基之争来分化中共,但是,尽管出现了所谓中国“托洛茨基派”,他们却只博得了特务和叛徒的臭名,因为其中有许多人由于他们的立场所决定而参加了蓝衣社,把以前的同志出卖给警方,而且他们在群众中间从来没有什么重大的影响和很多的追随者,始终只是一批悲剧性的、失意的、孤立的知识分子的乌合之众。他们对共产党的领导不能形成任何严重的破坏威胁。
共产党基本抛弃了所谓中国礼节这种封建糟粕,他们心理和性格与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极为不同。爱丽丝·蒂斯达尔·荷巴特是永远写不出一本关于他们的书的,《王宝钏》的中国作者①也是如此。他们直截了当、坦率简单、不转弯抹角、有科学头脑。一度是所谓中国文明的基础的中国旧哲学,他们几乎全都摒弃,而且,最重要的也许是,他们也是中国传统家庭观念的不共戴天的敌人②。我与他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候感到非常自在,好象同我自己的一些同胞在一起一样。附带说一句,在某种意义上,我的出现对他们很有重要意义。因为他们可以把我,而且也把我到苏区来的好奇心,当作他们的运动具有“国际主义性质”的具体证据。他们把我当作一种给怀疑派看的头号展品来加以利用。
由于他们热烈地崇拜苏联,因此难免有不少抄袭和模仿外国思想、制度、方法、组织的地方。中国红军是按俄国军事方针建立的,它的大部分战术知识来自俄国经验。社会组织总的来说按照俄国布尔什维主义规定的形式。共产党的许多的歌用俄国的音乐,在苏区很流行,有许多辞汇直接从俄语音译为中文,苏维埃三个字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但在他们借用的过程也有不少改动,俄国的思想或制度很少有不经大加改动以适应具体环境而仍存在下来的。十年的实际经验消灭了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进口的做法,结果也造成苏维埃制度中带有完全是中国式的特点。当然,在中国的资产阶级世界里,模仿和采用西方的过程也正在进行,因为甚至古老的封建遗产中的诗——斯宾格勒③称之为“伟大历史的废料”的东西——也很少有什么东西,不论对于建设一个资产阶级的,还是社会主义的能够应付国家今天千头万绪的新需要的现代化社会,有很多价值。在旧中国这个子宫中同时孕育了两个卵细胞,而且都是从国外受精的。因此,有意义的是,举个例来说,共产党在组织青年的方法方面取法于俄国的固然很多,而蒋介石总司令则不仅利用意大利轰炸机来毁灭他们,而且也效法基督教青年会来组织他的反共的新生活运动。
最后,当然,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思想、策略路线、理论领导都是在共产国际的密切指导之下,如果说不是积极具体指挥之下,而共产国际在过去十年中实际上已成了俄国共产党的一个分局。说到最后,这意味着,不论是好是坏,中国共产党象每一个其他国家的共产党一样,他们的政策必须符合,而且往往是必须从属于斯大林独裁统治下苏俄的广泛战略需要。
这一些至少是够明显的了。由于分享俄国革命的集体经验,由于共产国际的领导,中国无疑地得到了很大好处。但同样确实的是,中国共产党人在其生长发育的痛苦过程中遭到严重的挫折,也可以归因于共产国际。
①指留英中国学者熊式一。——译注
②这里我不是指全体农民群众,而是指共产主义的先锋队。
③奥斯瓦德·斯宾格勒(一八八〇——一九三六年)德国哲学家,著有《西方的衰亡》。——译注

中国共产主义运动和共产国际
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三七年的中俄关系史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从一九二三年到二七年,是苏联和国民革命派之间的一个事实上的同盟时期。后者是由在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旗帜下联合起来的同床异梦的合作者组成的,他们的目的是要用革命来推翻当时的中国政府,实现中国的独立,摆脱外国帝国主义。这项振奋人心的事业以右翼国民党的胜利,成立南京政府,同帝国主义达成妥协,中俄关系破裂而告终。
从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三年是俄国孤立于中国和南京完全绝缘于俄国影响时期。这一时期到一九三三年底莫斯科恢复与南京的外交关系而宣告结束。第三个时期以南京莫斯科温吞水的修好开始,由于南京不断同中共进行激烈内战而弄得很尴尬,后来到一九三七年初戏剧性地结束,当时共产党和国民党实行了部分和解,为中俄合作开辟了新的可能性。但我在红军的时候,对共产党的情歌,国民党仍充耳不听,这个新的时期以后在恰当场合再谈。
上面提到的中俄关系三阶段也确切地反映了共产国际近年来性质的变化,以及它从一个国际煽动组织转变为苏联国家政策的一个工具的几个过渡阶段。苏联和共产国际这种变化的国内和国际上的极为复杂原因的辩证关系,要在本书加以详述是不可能的,但是考察一下这些变化对中国革命基本发生了什么影响,又受到中国革命什么影响,却很适宜。
凡是对这个问题有所研究的人都知道,中国革命在一九二七年遇到的危机与俄国内部和共产国际内部所发生的危机正好发生巧合,后者表现为托洛茨基主义和斯大林主义争夺世界革命力量的理论控制权和实际控制权的斗争。要是斯大林没有等到一九二四年才提出他的“在一国建设社会主义”的口号,要是这个问题在这以前就有了定论而且他又能够支配共产国际,那就很有可能,对中国的“干涉”就根本不会发生。不过无论如何,现在再进行这样的推测是毫无意义的事了。斯大林在进行他的斗争时,在中国的路线早已决定了。
在一九二六年以前,对中国国民革命在军事上、政治上、财政上、文化上给予积极合作的工作,主要是在季诺维也夫的指导下进行的,他当时是共产国际主席,并且这工作也受到托洛茨基的很大影响。在这以前,斯大林派还没有彻底击败托洛茨基“不断革命”的理论。但是从一九二六年初开始,苏联共产党和共产国际的事务和政策主要由斯大林负责,他从此加紧了对这两个组织的控制,这一点是没有不同看法的。
因此,共产国际在一九二六年,接着在一九二七年春天发生灾难期间给予中国共产党策略路线和“指示”的时候,是由斯大林领导的。在这些瞬息万变的几个月里,当中国共产党人头上的灾祸象强劲的台风一样袭来的时候,斯大林的路线遭到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所领导的反对派的不断攻击。季诺维也夫在当共产国际主席时,充分支持共产党与国民党合作的路线,但是现在他却激烈反对斯大林执行同一路线。特别是在蒋介石第一次“叛变”,一九二六年在广州进行一次未遂政变后,季诺维也夫预言必然会发生反革命,民族资产阶级会与帝国主义妥协,出卖群众。
在蒋介石第二次政变成功之前至少一年,季诺维也夫就开始要求共产党人脱离国民党这个民族资产阶级政党,他现在认为国民党不能完成革命的两项主要目标,即反帝——推翻外国在中国的统治——和反封建——推翻地主豪绅在中国农村的统治。托洛茨基也这样早就开始鼓吹成立苏维埃和一支独立的中国红军。总的来说,反对派预言如果斯大林的路线继续下去,“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他们在这一阶段的希望顶多就是这个——就会失败。当然,这个预言是说中了。
但是有充分理由相信,要是把反对派的反对意见作为在中国及早采取激进政策的基础,后来发生的悲剧可能会更加严重。托洛茨基在理论上的批评,一如既往,颇为精辟,他的意见同实际情况的特点也不无联系。但是象经常的那样,联系却并不很多。他在这个时期的大部分发言都收在《中国革命问题》一书中,这本书肯定是本立论松懈的著作,尽是漫不经心地不顾当时实际情况的客观限制的地方。这清楚地说明,共产国际的政策固然造成了灾祸,他所能够提出的办法也只会更早得多造成一个更加全面的灾祸。
斯大林在大失败以后为自己辩护时,嘲笑托洛茨基认为共产国际的策略路线是招致失败的主要原因这一论点,认为这是非马克思主义的:
加米涅夫同志说,共产国际的政策是造成中国革命失败的原因,说我们“在中国孕育了卡芬雅克们”……怎么能够说一个政党的策略可以取消或改变阶级力量的对比呢?对于那些忘掉革命时期阶级力量对比的人,那些要想用一个政党的策略来解释一切的人,我们能说什么呢?对于这种人只能说一句话——他们抛弃了马克思主义①。
事实上,凡是研究这一整个时期情况的公正的人,很难能逃避这样的结论:托洛茨基派过于夸大了共产国际错误的重要性,同时又低估了客观形势的极其不利因素。他们对于利用共产国际的错误来作为攻击斯大林的新炮弹,显然比对中国的当前命运更感到有兴趣。反正,他们的攻击并没有成功。整个来说,党仍不信斯大林是无能的。由于中国革命的失败,加上在此以前巴伐利亚和匈牙利共产党政权的遭到摧毁,以及共产国际在东方各国的希望遭到普遍破灭,党已对在国外进行冒险发生厌倦,倾向于转而进行国内建设。斯大林胜利了。托洛茨基遭到了流放——而且,如果我们竟然相信莫斯科审判时提出的证据的话,干起破坏铁路的事来。
斯大林取得了胜利,通过了五年计划,对拖拉机产生了狂热,共产国际在这以后所发生的重要变化是,暂时搁置了积极促进当前世界革命的计划,苏联的革命热情集中用在从事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攻势上。共产国际不再成为支配力量,而是变成了苏联的一个机关,逐渐变成了为一国建设社会主义的平凡单调劳动进行美化宣传的广告社。它的主要任务已从用暴力,或者用积极干涉来制造革命,改变为用榜样来促进革命。由于“世界革命根据地”苏联需要和平,共产国际便成了在全世界进行和平宣传的有力机构。
这里毋庸进一步赘述斯大林和托洛茨基的论争。
重要的是,斯大林取得了胜利,他的政策支配了共产国际在中国的未来活动。一九二七年以后,有一段时期,这种活动几乎等于零。俄国在中国的机构封闭了,俄国共产党人不是被杀就是被驱逐出中国。俄国来的财政、军事、政治援助陷于停顿。中国共产党陷入了大混乱,有一个时期,同共产国际失去了联系。但是苏维埃运动和中国红军却在纯粹中国人自己的领导下自发开始,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得到俄国的什么赞同,一直到第六次代表大会,共产国际才给予出生后的认可。
自此以后,共产国际在中国革命中的作用被大大夸大了。不错,有些机构偷偷地恢复了;还派了代表到少数几个大城市中去找中国共产党人;中国学生继续在俄国留学,然后秘密回来搞革命工作;而且还有一点点钱送进来。但是俄国完全没有办法同中国红色区域发生任何直接的有形联系,因为中国红色区域没有海口,完全受到敌军的重重包围。在过去,中国曾经有过好几百个共产国际的工作人员,现在却只剩下两、三个,常常几乎与整个社会隔绝,很少有能冒险逗留几个月以上的。以前曾经有好几百万元钱输送到蒋介石的国民党手中。现在流到共产党手中的一次只有一、二千元涓涓细流。以前整个苏联都支持一九二五年到二七年的大革命,现在援助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那个共产国际已不能动用“世界革命根据地”的庞大资源,只能象一个可怜的继子那样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行为稍有不当,就很可能给正式取消继承权。
在这十年之中,莫斯科和共产国际给予中共的实际财政援助,看来是少得惊人。当牛兰夫妇一九三二年在上海被捕,后在南京作为共产国际远东首席代理人而判刑时,警方的完整证据表明,对整个东方(不仅仅中国)的总支出最多不超过每月一万五千美元。这与大量流入中国进行基督教宣传(这基本上是资本主义宣传),或者进行亲日宣传和纳粹法西斯宣传的款项相比,可谓微乎其微。这同美国在一九三三年给予南京的五千万美元小麦贷款相比,也是少得可怜。据外国军事武官的报告,后一笔贷款的收入对蒋介石反共内战有决定性的价值。
美国、英国、德国、意大利卖了大量飞机、坦克、大炮、弹药给南京,以便摧毁中国苏区,当然没有卖任何东西给共产党。美国军队出借许多军官为中国训练空军,结果炸毁了红色中国的许多城镇,意大利和德国军事教官实际上亲自领导了几次破坏性最大的轰炸,象他们在西班牙所做的那样。纳粹德国派最能干的将领冯·西克特将军去援助蒋介石,并派一大批普鲁士军官改进南京的围剿技术。鉴于这些众所周知的事实,再说什么俄国撑中共,我觉得完全是胡说八道了。相反,很明显,蒋介石在近十年内却得到了外国给他而不肯给共产党的重要援助的支撑。
也许可以断言,而且我相信任何一个外国军事情报专家都无法不同意,中国共产党打仗时所得到的外国物质援助比中国近代史上任何一支军队都要少。
①参阅斯大林著《论反动派》第518-519页(一九七二年人民出版社出版)。——译注
五(斯诺先生在本书再版的时候曾表示该节内容有误并主动删除,我保留下来,希望大家在阅读的时候有自己的判断。)
那个外国智囊
在中国红军创立后的头五年里,并没有一个外国顾问在那里,而就在这几年里,红军建立了苏区,开创了一个有纪律的革命运动,涣散了敌人斗志和解除了敌人武装,由此增强了自己的力量。这是事实。到一九三三年唯一曾与中国红军在一起作过战的外国人德国顾问李德才在苏区出现,在政治上和军事上占据高位。
李德躲在一条内河小船的草席下,经过六天六夜的惊险旅行,才从广州偷渡到红军前线,到了江西苏区首都瑞金。在他到达瑞金之前,除了不定期的信使以外,共产党同共产国际的唯一联系是通过无线电交通。在上海有个顾问委员会受共产国际的指导,这对共产党获知敌人方面的重要政治军事动向有很大价值。它的活动显然比蒋介石所能在苏区建立的任何间谍组织效率高得多。
但是对于江西红色共和国末期所犯的两个大错误,这个顾问委员会,同李德一起,都是被认为有责任的。第一个错误,据毛泽东指出,是十九路军在一九三三年秋天起义反宁时,红军没有同他们联合起来。由蔡廷锴、蒋光鼐指挥的十九路军在一九三二年英勇保卫上海抵抗日本进攻,毫无疑义地表现出它强烈的抗日革命性质。它被调到福建后,由于蒋介石和何应钦同日本谈判了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开始反宁抗日,展开了要求成立民主共和国和摧毁蒋介石的军事独裁的运动。它不仅向红军提出休战(十九路军在南京破坏它抗日后被派到福建去打中共),而且也提出在抗日战线的基础上结盟。
苏维埃政府和红军的大多数领导人也十分赞成这些建议。他们准备把主力调入福建,从侧翼猛攻南京部队,同福建叛军组成联合政府,对十九路军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都给予充分的支持。但是共产国际不知为什么缘故,通过它设在上海的顾问委员会反对这一主张。当时俄国正开始恢复同南京勾搭,莫斯科刚刚才承认国民党政权,托洛茨基派的论点是,共产国际采取这一路线的主要原因是:莫斯科反对扩大大规模内战,仍希望红军和南京联合抗日,不希望担上在这个时候煽动叛乱的罪名,特别是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一种局面,那就是万一红军控制了福建的一个海港就必然会指望俄国提供物资。但是这样的看法却缺少根据。
反正不管怎样,后来发生的事实是,红军不但没有与十九路军合作,反而把主力撤到江西西部,使蒋介石无后顾之忧。于是总司令就可以不受掣肘地猛扑邻省福建,迅速镇压判军,红军就此失掉了最强大的潜在盟友。毫无疑问,拥护革命的十九路军的歼灭,大大便利了摧毁南方苏区的任务,蒋介石就立即满怀信心地来从事这项任务。
第二个严重错误是在南京第五次围剿中的战术防御计划。在以前几次围剿中,红军依靠他们在运动战中的优势以及他们能迅速集中强大兵力和进行奇袭、从蒋介石手中夺取主动权的能力。在他们的作战中,阵地战和正规战一直只起次要的作用。但在第五次战役中,李德坚持改变战术。他拟定了一个以阵地战为中心的大规模防御计划,把游击战术降为从属的任务,尽管共产党军事委员会一致反对,他还是强行通过了他的计划。
今天来看就很明显,李德大大地过高估计了苏区的资源、红军在非机动作战中的战斗力、敌军的士气涣散,另一方面他又不可原谅地低估了南京新建的空军和机械化部队改进了的进攻力量,严重地错误估计了政治形势中的重要因素,他以为政治局势的发展对共产党会比实际情况有利得多。
但问题是,李德这个孤零零的一个外国人,怎么会有足够的影响,可以把他的意志强加在整个军事委员会、政府和党的判断之上呢?这委实是件十分独断独行的事。李德无疑是个具有过人才能的军事战略家和战术家。在世界大战中,他在德国军队中就大露头角;后来他任俄国红军的师长,曾在莫斯科红军大学毕业。作为一个德国人,共产党也尊重他对冯·西克特将军向蒋总司令提出的战术的分析(这件事也真有戏剧意味,两个德国将领,其中一个彻头彻尾的法西斯,另一个是布尔什维克,却通过这两支中国军队互相厮杀!),而且事实证明,他们的信任是正确的。南京的将领们看到李德的一些分析他们战术的著作时,颇为钦佩地承认,想不到李德准确地预计到了这次巨大攻势的每一个步骤。
李德是个心灰意冷、饱经沧桑的前普鲁士军官,在他骑上马同红军一起出发长征时,也是个变得聪明了一些的布尔什维克。他在保安向我承认,西方的作战方法在中国不一定总是行得通的。他说,“必须由中国人的心理和传统,由中国军事经验的特点来决定在一定的情况下采取什么主要战术。中国同志比我们更了解在他们本国打革命战争的正确战术。”当时他的地位已降到极其次要的地位——但是他们都已埋葬了过去的不愉快感情。
但是,应该为李德说句公道话,他在江西应负的责任的实际程度可能被夸大了。实际上,他成了共产党为自己吃了大亏进行辩解的一个重要借口。他成了一个骄横跋扈的外国人,害群之马,替罪羊;能够把大部分责任归咎于他,总是使人感到宽心的事。但是实际上几乎无法相信,不论由哪个天才来指挥,红军在遇到了他们在第五次围剿那一年所遇到的不可逾越的障碍之后,仍能胜利归来。无论如何,这次经历是一个很好的教训,整个世界共产主义运动都可以从中受益。把全面指挥一支革命军队的战术的大权交给一个外国人,这样的错误,以后大概是决不会再重犯了。
江西的情况就谈到这里为止。在以后的两年中,红军几乎与自己在中国沿海城市中的党员都完全断绝了联系,共产国际的活动主要只限于在《国际通讯》中刊登中国驻共产国际的代表王明的令人吃惊的报道。一天到了几期《国际通讯》时我正好在保安,我看到党中央委员会那位美国留学的书记洛甫来不及打开来看。他随口提到他几乎有三年没有读到《国际通讯》了!
一直到一九三六年九月我还在红军的时候,共产国际第七次代表大会会议情况的详尽报道最后才传到中国的红色首都,那是在整整一年以前举行的。就是这些报道第一次给中国共产党人带来了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策略的得到充分发挥的论述,在以后几个月令人兴奋的时间里,西北即将发生普遍的反叛,震撼整个东方,就是这种策略对他们的政策将起指导的作用。共产国际就要再一次在中国的事务中发挥它自己的意志,深刻地影响革命的发展。
不过我又得在北平从侧面来观察这一事件。

别了,红色中国
在我离开保安之前发生了两件很有意思的事。十月九日甘肃来的无线电消息告诉我们,四方面军先遣部队在会宁同一军团的陈赓领导的第一师胜利会师。几天以后,陈赓和一方面军所有重要的将领都在甘肃同二、四方面军的领导人,其中包括朱德、徐向前、贺龙、张国焘、萧克等许多其他人,高兴地碰了头。甘肃的东北部分全部落入红军之手,四方面军有一个纵队渡过黄河到了甘肃西北的狭长地带,政府军的反抗已暂时被压下去了。
红二五二六二七师会师永平
现在所有正规红军都集中在西北,建立了良好的通讯联系。冬服的订单如雪片一样飞来保安和吴起镇的被服厂。三支大军据说总共有八九万久经沙场、装备良好的战士。保安和整个苏区都举行了庆祝。甘肃南部作战期间的长期悬虑不安的气氛已经结束。现在人人都对将来充满了新的信心。中国最优秀的红军现在全部集中在一大块新的地区里,旁边还有同情他们的十万东北军可以充当盟友,共产党现在认为,南京方面会比较有兴趣来听他们的统一战线的建议了。
第二件事情是我在离开以前对毛泽东进行的一次访问,他第一次表示共产党欢迎同国民党讲和与进行合作抗日的具体条件。这些条件之中,有一些已由共产党在八月间发表的宣言中公布。我在访问时请毛泽东解释一下他提出新政策的原因。
“首先是,”他开始说,“日本侵略的严重:日本日益加紧侵略,它的威胁已经严重到中国一切力量都必须团结起来的程度。除了共产党以外,中国还有其他的政党和力量,其中最强大的是国民党。没有国民党的合作,我们目前的力量是不足以在战争中抵抗日本的。南京必须参加。国民党和共产党是中国两大政治力量,如果他们现在继续打内战,结果就会对抗日运动不利。
“其次,自从一九三五年八月起,共产党就发宣言,呼吁中国各党派联合起来抵抗日本,全国人民热烈响应这个纲领,尽管国民党继续进攻我们。
“第三点是,甚至在国民党里的许多爱国分子现在也赞成同共产党联合,甚至在南京政府里的抗日分子和南京自己的军队,今天都为了我国民族存亡而准备联合起来。
“这就是中国目前形势的主要特点,因此我们不得不重新详细考虑在民族解放运动中实现这种合作的具体方案。我们坚持的团结的基本原则是抗日民族解放的原则。为了要实现这一原则,我们认为必须建立一个国防民主政府。这个政府的主要任务必须是抵抗外国侵略者,给予人民群众公民权利,加强国家的经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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