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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二月河

_8 二月河(当代)
  “四爷!”王掞呼噜噜抽了一阵水烟,说道:“长话短话,原想不急的,今后晌内廷传出信儿,说西边军事不利。又有信儿说十四爷要统大军出征,我想知道四爷怎么想这档子事。”
  胤禛刚刚揭出二阿哥的事,见王掞心里难免有点愧怍,见是问这档子事,松了一口气,笑道:“师傅有什么不知道的,大哥、三哥、老十三老十四,有的跟阿玛出过兵,有的练过兵,看如今这局面,阿哥带兵自然是十四弟最宜的了。我的长处只在琐碎民政止,对这些不懂,也没去多想。”
  “四哥不想十三哥带兵么?”胤礼在旁说道:“如今想带兵的哥哥可是太多了。”胤禛吃惊地看着胤礼,说道:“老十七这是怎么说?十三弟如今行动都不自由,你又不是不知道!”
  胤礼冷笑道:“如今朝廷就这样儿,告诉四哥,你大约不知道,大哥也在托门子想出来带兵呢!”
  胤禛想到胤礽,不禁一笑,正要说话,王掞叹道:“四爷,要我想,阿哥们带兵,有的是真想为朝廷立功,有的就未必,那是看着皇上老了,他要手握兵符,眼里心里盯的北京城,并不是蒙古人,这一条四爷心里得有数。”这是很知心的话了,胤禛不由低垂了头,蠕动了一下嘴唇,却不知话该怎样说。王掞叹道:“实言相告,太子爷二次被废,我几次服毒,万岁爷看得紧,都没有死成。我先祖为保明武宗,九死一生,终于成功,没想到我一生心血化到二爷身上,到头化为一场烟云……午夜扪心,愧对万岁寄托,愧对祖先神明。我这人,算得是大清无能之臣,王家不肖子孙……”说着眼圈一红,老泪夺眶而出。胤禛忙劝道:“是二哥不争气,我也拼命保他来着,他自己是阿斗,你就是孔明又怎么样?”
  “如今我想清楚了!”王掞擤了擤鼻涕,我要做天下第一事,也得辅佐一个明达知礼的。看看我们这些爷,养尊处优,只知道看戏玩鹰的就一大半,有的做事,有的拆台,有的看笑话儿,有的心藏险诈,一心要做杨广!有几个操心天下实务的?我今儿见你,就是明一明心迹。我快死的人了,未必够得上侍候下一代主子,但我心里想着,盼四爷将来有福继立”胤禛猛地抬起头来,他的脸色苍白得窗纸一样,颤声道:“王师傅,这……这是妄言不得的”王掞一摆手道:“我灯灭油尽之人,没什么可怕的。我今晚来此,不为攀附你,只为提醒你,十四爷为将,八爷如虎添翼,你要小心加小心!”
  胤禛为他的真情所动,不由点头道:“师傅风烛残年的人了。说不上攀附不攀附,我只随遇而安罢了,只告诉师傅,我虽愚笨,别人想怎样,心里明白着呢”王掞坐正了身子道:“既如此,请四爷处死郑氏!”
  见胤禛惊愕得目瞪口呆,胤礼摇着扇子道:“四哥不要慌张。这件事不但我们知道,八哥他们更了如指掌!他们手里握着这张牌不打,并非念手足之情,是想着什么时候打出来才能致你于死地!”
  “郑氏的事……你们怎么知道的?”
  “十三爷告诉我的。”王掞舒了一口气,他的神情平静了下来!十三爷囚禁第二日,我去看了看他,他什么都告诉了我,在我心里已经埋了七年!十三爷说他很放心,说四爷是佛爷心肠,断不会叫这可怜人没下场。我原想这事是太子造孽,宫闱秘事历朝皆有,撂开手罢了。如今看来如不处置,终有一日危害四爷,所以要请四爷详虑。”
  胤禛咬着牙沉吟,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有点猝不及防。
  “朱子云‘妇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王掞说道,
  “她早已是该死的人。如今她干碍到国务社稷,四爷不可操妇人之仁!”
  “我……咳!她是无罪之人呐!”
  王掞立起身来,冷冷说道:“她罪通于天,过大于地!四爷你不忍,我和她见一面,她不肯死,我当场羞死她!”
  “王师傅!”胤禛也立起身来,说道:“就这样吧,您先回去。这事容我思量。我宁可不得天下,断不肯枉杀无辜,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也不肯负了天下人。郑氏是极有血性的,我料着,只要她知道二哥复位无望,也就自行断了。”
  胤禛送他二人出门,心头兀自突突乱跳,接郑氏来府做得极为机密,到如今连福晋都不知这“郑大奶奶”真实底里,何由传了出去!堪家贼难防”四个字闪电般在脑海中一划,胤禛暗自咬了咬牙,径自向北书房而来,因见年羹尧已守候在书房门口,胤禛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进了房从容坐下。早有周用诚、墨香墨雨几个伴读侍候着,端了奶子来,胤禛因道:“乏得很,倒盆热水,一边洗一边给我揉摩一下小腿。”墨香墨雨忙用铜盆端了热水,一边一个跪了给他洗脚。年羹尧蹭进来,见胤禛神色淡淡的,竟对自己视有若无,只好讪讪地跪了道:“四爷……”
  “见过八爷了?”
  胤禛搓磨够了他,一边啜着奶子,由着墨香墨雨揉捏洗浴着,终于开了口:“大约还有九爷,想必也都拜望过了?”
  “回四爷的话!”年羹尧咽了一口唾沫,勉强笑道:“五爷、十一爷、二十四爷奴才都见了,八爷那儿是路上碰了十爷,扯上一道儿去的。别的爷那里奴才都没去。奴才这次回京,实在是带的人多,怕惹主子烦没敢回府住。见别的爷是实,打心底里说没一分自外主子的心。”胤禛冷笑道:“这是你自己的话,天理良心,我几曾说过你有‘自外’的心?无论三爷五爷八爷十一爷,都是我的骨肉兄弟,十四弟更不必说,亲近得没法再亲近了。你若替主子去拜望他们一下,我巴还巴不得呢!还会怪你?我指的你的心!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用得着你放这些虚屁糊弄你主子?”年羹尧想到,仅只为先去拜望了几个阿哥,胤禛就犯这么大的醋味,心里不禁一灰,下着气回道:“主子教训得是。奴才明白,主子并不计较奴才先见谁后见谁,是指着奴才没有时时事事处处设心为主子着想。”
  胤禛没有答话,脚从盆里抽出来,由着两个书童擦干,换了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舒坦地踱了两步,说道:“昔日有人游十八地狱,王阎罗殿前楹联写得好:“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你四爷就是这么个脾性。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奴才——你看,我洗脚吃奶子,你毕恭毕敬站着回话,这原本不公道,但这是造化安排就的名分,天经地义的事,——你安于这一条,心里想着这是该当的,无论做什么事,做好了做坏了,我都替你担戴。心里没有这一条,善,我也不赏你。恶,我必罚你。我今儿对你不客气,就冲你这一条。你回京述职,见了万岁就该见我,见不着我,你还有三个少主子,还有福晋,怎么就想不起来?”
  “回四爷,实在是四爷忙——”
  “放屁,我今个不忙么?”胤禛恶狠狠道:“怎么今儿就见着了?不要盘算着天上这块云那块云,你头上只有一块云,那就是我!”
  年羹尧见这话说得重了,忙双膝跪下,说道:“这一条奴才敢对天发誓的!奴才日日想夜夜盼,指望着主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奴才这心天知道!昨儿见李光地,他说阿哥里数八爷好,奴才还说‘八爷得的官望,四爷得的民望,四爷刚毅明断,无论哪个阿哥爷都比不了’。十四爷将兵去西宁凉州这些地方,奴才就在陕西,把着中原门户。总有一日,叫四爷明白奴才的心!”
  “你说这话就该剜眼割舌”胤禛棱起眼道:“我叫你为忠为孝,并不叫你为非作歹!告诉你年羹尧,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今日我教训你,就是叫你懂得,你主子乃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社稷柱石!戴铎在福建给我写信,他求我给他谋台湾的差使,说要给我在台湾经营一块退步余地;你呢?来信说什么‘今日之忠于主子,即异日之忠于皇上’。哼!即‘异日’二字,就可断送你满门!”
  年羹尧蓦地冒出一身汗来,他突然意识到,前几日冒出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不但荒唐,而且是极其危险的,且不说他自己与胤禛根深蒂固丝绕藤缠的关系,就胤禛手中掌握的把柄,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致自己于死地!明知胤禛言不由衷假话连篇,年羹尧连连叩头道:“是!奴才不敢胡想!”
  “起来吧”胤禛陡然间却已完全平静下来。“人往高处走,鸟往高处飞,也是人之常情。阿哥们如今这个情势,你有些别的想头并不奇怪。我教训你,为的你好。我说这话,你流的什么泪?你须知,你是我奴才出去最大的官,事事做好表率,做个一心为朝廷为国家君父的纯臣,不但对你有好处,也是为我争了脸,我岂有不感激的?北京这么乱,你胡走乱撞,惹出事来我保不了你呀,亮工,你明白你主子的心么?”他拊心痛切而言,谆谆复恳恳,不知哪句话触了自己情肠,竟也落下泪来。
  年羹尧拭泪起身,抚了抚跪得发疼的膝盖,哽咽道:“主子,你的心我今儿算明白了。往后,你瞧我的,我一定做朝廷的忠臣,四爷的忠仆!”
  “明白了就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胤禛含笑说着,口气变得温馨宜人,“用诚,给你年大哥倒一杯普洱茶来!”
  周用诚尽自聪明伶俐,今晚先是搞得糊里糊涂,后来又看得眼花缭乱。李卫几次来信,告诉他年羹尧在军中专横霸道,四川官场都知道有名的“年豪猪”浑身是刺不能沾惹的角色,竟被胤禛揉来搓去如弄小儿!正出神间,听胤禛吩咐,忙答应一声沏了茶捧过来,却听胤禛又问道:“方才你说李光地的话,倒见了你的心。你回北京,官场里还听了些什么话?”
  “四爷。”年羹尧捧着茶欠了欠身,说道:“听内务府皇史 的万家辉说,方苞方先生正给皇上起草遗诏呢!”
  胤禛目中波光一闪,随即平静下来,漠然一笑说道:“遗诏不过就是几句话罢了。方先生这么许久一直陪驾,想必是要替皇上查阅一些旧档,去几次皇史 ,小人们就造作出这么大的谣言,真真是可笑。”年羹尧道:“奴才也这么想。老万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说万岁要请方先生替他写一部书做遗诏,把自己一生文治武功、学术、治平之道一编一编写成圣训,垂之子孙后世,叫子孙们当祖宗家法遵循呢”胤禛猛地想起,康熙确曾说过,不学历代皇帝,临死时指一个继位人拉倒,要趁着清醒,把要说的话一条一条都写出来。想到这里,胤禛已是信了,陡然又想到李光地是方苞的座师,心里又是一阵慌乱,口中却转了题目,说道:“遗诏不遗诏的不关我事。往后这类事你只可听不可传,觉着该让我知道,回我一声就是。你且说说,万岁召你回京,陛见时都有些什么旨意。”
  “没有什么要紧话。”年羹尧摇头道:“我回京时传尔丹败亡的军报还没来。万岁命我驻节陕西,西北的军事不要我管,只管从中原往陕西调粮,宁可多,不可少缺,传尔丹军中乏粮,唯我是问。没有别的话。”
  “就这样吧,天不早了,你先回去。”胤禛起身踱了两步,伸欠着说着:“传尔丹全军覆没,恐怕全盘都要重新安排。我估着朝廷要命将西征,大张挞伐,不会坐视西北局面糜烂。但这么大的事,不是三天两天就能预备好的,从古北口、喜峰口、奉天调八旗兵,从四川河南调绿营兵,朝廷得忙几个月,你不妨多住几时,将来哪个阿哥将兵,你随着大军回任也好。兴军,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你军务怕忙不过,我已经给吏部打了招呼,调李卫到你军中应差。你可给李卫写封信,别说我的意思,变成你自己的话,算你请他去帮忙,这样你脸上好看些。去吧!”
  待年羹尧辞出,自鸣钟连敲十一响,恰交子时,胤禛乏得连连呵欠,问周用诚道:“你日间说回事情,说吧,简捷些。”
  周用诚眼一闪,说道:“高福儿养了外宅,四爷知道不知道?”
  “大惊小怪”胤禛笑道:“高福儿早就回我了。就为这个巴巴儿等着要回我?”说着便躺在椅中闭目养神。
  “他弄的这女人,和八爷有瓜葛!”
  胤禛瞿然开目,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周用诚眯眼儿一笑,说道:“当初狗儿出去,我留下进书房,四爷当时有一句话,说书房差使要侍候笔墨,还要当好主子的耳目。”
  “唔。”
  “我想,任事不懂的赖小子浑丫头也能磨墨铺纸端茶递水。”
  “唔?”
  “所以,四爷的后一句话最要紧。什么叫‘耳目’?主子眼不见的,我们替主子见了,主子听不着的,我们替着听见了,这就叫耳目。”
  “唔!”
  周用诚掰着指头道:“高福儿起初结识那婆娘,他没回主子,我们也不在意。有一回我和墨香擅了去讨酒吃,见那婆娘和槐树斜街开杂货铺的黄娇娇在一处鬼鬼祟祟说话。见了我们,那姓黄的娘姨变貌失色地,支吾了几句就走了。当时我就问那婆娘,黄娇娇是什么人?她说是娘家嫂子,住在梧桐三棵树。因地址不对,我起了疑,打听了一下,梧桐三棵树压根没黄娇娇这个人!叫墨香去槐树斜街仔细盘底,那黄娇娇竟是万永号当铺逃走的柳增仁家的娘子!”
  胤禛头枕双手,已是双眸炯炯,见周用诚打了顿儿,便道:“你说,我听着呢!”
  “事关柳增仁,我更不敢马虎了!”周用诚说道:“专一请了粘竿处一个家丁,叫他悄悄盯着高福儿的外宅,看了半个月,那黄娇娇每隔五日去一次,也不多坐就走,却不回槐树斜街,每一回都是先去白云观进一炷香才回她家!十三爷没出来,有一回对我说过:“白云观窝着一干子贼道士,是八爷的黑盘窝儿,早晚我得剿了它’!四爷,您连着想想,这事蹊跷不蹊跷;有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也常去高福儿外宅,也都打听了一下,都是嘉兴横八爷戏班子的戏子,到底她们和八爷府连着没连着,还没查清,因为这些女人都是八爷分送别的阿哥爷的使唤人,拐弯抹角的难弄清楚。”
  胤禛听得异常专注,已全然没了睡意,问道:“这事你怎么不早回我?”周用诚道:“高福儿和爷是什么情分?没证据我怎么敢胡说?”胤禛想想,问道:“听你口气,你如今手中有了凭据?”
  “也不敢说是凭据。”周用诚朝墨雨努努嘴,墨雨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递给胤禛。胤禛接过看时,是三十两一张见票即兑的钱庄票子,也不言声,满腹狐疑地盯着墨雨。
  墨雨忙道:“这张银票是高福儿昨个给我的,说瞧着我家里穷,可怜见的,我就接了。他又问我,北院郑大奶奶是怎么回事?月例和福晋一样多,他不见郑大官人,也没听说四爷有这门子亲戚。我说不知道,他说叫我问问坎儿,说那个小鬼头必定知道。”
  胤禛忽地坐直了身子,出了半日神,说道:“你替他打听了?”周用诚笑道:“他不是打听,是这钱来得糊涂,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高管家不问,这事就算了;要问,你就说郑大奶奶是奉天将军郑天祐的夫人,郑天祐是四爷的门人,早年战死在科布多,一直是四爷养活,才接来府里。”
  “昨儿后晌,高福儿又回去一趟!”墨雨沉吟道:“今儿早起,送四爷走,高福儿又问我,郑大奶奶的事打听没有,我照用诚的话回了,他又说不问这个,问大奶奶是不是还住在北院。我和墨香用诚合计一下,再不回四爷,出了事不是玩的,所以才……”
  胤禛趿着鞋起身来,悠悠地闲踱两匝,走至案前,提笔略一沉思,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周用诚,说道:“他给你三十,我加一撇,给你三千,你三个分了!只管到帐房支,就说墨雨修房子,主子赏的!”
  “谢四爷!”
  胤禛端着茶碗一边踱步一边沉吟着:“不过就你们说的这些,还不能算凭据。你们知道高福儿么?他原是山东饥民逃荒关外,他父亲饿死在热河叶柏寿的白马川,我奉旨去奉天祭陵,遇见他在人市上卖他的妹子葬父,自己身上挂着牌子,愿与人为奴养活他的老娘,论心而言,这算得是个孝子。既是孝子,就不至有卖主的事,跟了我之后,又有黄水之灾那件事,我们又有患难之交,是患难之交自能同舟共济。他识字不多,能耐有限,我没有叫他出去做官,可也没有拿他当寻常的奴才。他每月的月例银子比弘历兄弟还多五两,年节赏赐从来都是头一份,我赏他的庄子一年也有万两白银的进项。一个人受恩如此——换了你坎儿,会做出卖主子的事?所以,你们说的这事,我还有些信不及。”
  三个人看着他的赏银札子,听着他的话,不禁都愣住了。“那为什么还要重赏你们呢?”胤禛一笑道:“我取的是你们的心。你们这个耳目当得好,确是事事时时处处为主子设身着想,这一条难能,所以我不心疼银子。你们比他聪明年轻,读点书,将来做到年羹尧那一步儿,也不是不可巴望的事。就这样,好生做去。四爷眼里不揉沙,恩怨分明,赏重罚严,亏负不了你们的。”说罢吩咐道:“今晚我就住在书房,你们几个侍候,明儿早一点叫我儿,恐怕万岁一定要召见的。”
  三个人忙答应着,替胤禛铺好床,往银瓶里注了开水备着他半夜漱口,点了息香,只留一支烛罩了红纱笼,悄然退到外间各自拖了一张春凳和衣胡乱躺下。
  “用诚……进来倒茶,我口渴。”
  后半夜鸡叫头遍,胤禛突然醒了。周用诚一骨碌爬起来,从茶吊子里倒了一杯茶捧到胤禛跟前,说道:“四爷一个劲翻身,睡不沉,是这屋里热么?”
  “是心里烦,一直做梦。”胤禛喝了一口,两腿垂下床坐直了身子,红微微的灯影下看不清他的脸色!至人无梦,看来我还算不得至人。”周用诚笑道:“圣人还梦周公呢!至人无梦,是说至人不信梦,不是说他不做梦。”胤禛笑了笑,说道:“你果真长进了,这一层连我的老师顾八代先生,连熊赐履都还没想到呢!你跪下,听我说!”
  周用诚这才知道,胤禛是有意召自己密谈,忙跪了下去,说道:“请四爷训示。”
  “你们今晚说的,我已经全信了,但书房还有十几个人,难保他们不偷听,我只能那样讲。”胤禛目中灼然生光,“阿哥们的事,大面上兄弟雍穆温情脉脉,其实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想必你也心中雪亮。”
  周用诚重重地叩了一下头,算是明白。
  “本来也难怪!”胤禛叹道:“一君一臣、一主一奴之差犹如云泥之别,成者王侯败者贼,逐鹿场上无兄弟。大阿哥害二阿哥,三阿哥害大阿哥,八阿哥害十三阿哥都是历历在目的事,我焉能掉以轻心?所以我身边的事,你能如此留心,真是不枉我疼你一场!”
  这些场面上绝不能讲的肺腑之言,都诉给了周用诚,周用诚感动得五内俱沸,心里又酸又热,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你脸上迷糊,心里清明,这个长处人所难有。”胤禛呷着茶道,“你要替我盯紧高福儿!”
  “扎!”
  “不但他,府里所有人你都得盯着!”
  “扎!”
  “所有人!”胤禛慢吞吞道,“连文觉,性音在内!”
  “——扎!”
  “写信给狗儿,把年羹尧盯死!见什么人、说的什么话,去什么地方甚或和谁一处吃酒看戏,三天一封信,用传驿送府,你来拆阅!”
  周用诚突然打心底泛上一股寒意,竟自打了个寒颤,忙叩头道:“扎!奴才明白!”
  “办好了,你功德无量。”胤禛嘴角微微吊起,闪过一丝阴冷的微笑,“佛天都不亏你的——去吧!”
  “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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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七回  十四阿哥拜帅西征 十三阿哥缧绁逢兄
 
  胤礽谋求带兵不成,算是垂死挣扎。雷霆大怒的康熙皇帝即日下诏,命废太子由咸安宫移居上驷院永行禁锢,接着连连批红,赐耿额、托合齐、凌普、朱天保、陈嘉猷自尽。犹如刚刚复燃的死灰上狠狠浇了一桶冰雪水,自此,太子复位已成绝望。满朝文武被这次事件震得懵懂了一阵子,但很快就灵醒过来,又把目光聚到带兵阿哥上,看谁是大将军代天出征,就不难从中揣到“圣意”。
  其实不用揣摩,一切很快就明朗了。过了六月六,十四阿哥胤禵便带了十几个幕僚离开贝勒府住进兵部,谢绝一切宾客往来官员拜谒,专心提调各路兵马,古北口、喜峰口、娘子关、四川绿营、江南大营十万精锐冒着暑热,浩浩荡荡由井陉、函谷、凤陵渡、老河口、乌程、归德等地四面八方入陕出关,云集西安咸阳结营待命,一切指令虽说都是廷寄诏书,却都是胤禵一手总揽——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十四阿哥即将登坛拜帅了。
  八月十六李卫接到吏部委札,着他由文职改为武职,加三级赴年羹尧总督行辕办差。李卫此时已是知府,加了三级,自忖必是个参将了,也顾不得高兴,匆匆将差使交卸给同知高其倬,用四人大轿抬了翠儿母子,自己骑马腰刀威威势势赴京,一来要引见谢恩,二来胤禛手谕“福晋思念翠儿”,要他把家眷送雍王府,也便于专心办差。李卫做官正做在兴头上,哪里理会得胤禛的心思?一路行来,沸沸扬扬听说朝旨已下,十四阿哥晋封“大将军王”,近日就要赴抵西安行辕,克日要授大将军印、天子剑,奉节出京,皇带亲自送行。因赶着要看这热闹,越发晓行夜宿,马不停蹄趱行进京。赶到北京,恰正是九月初八,满城已遍扎彩坊,黄土洒道,家家设了香案壶酒,人人都知道明日要阅兵王凤楼,大将军要出征了。
  进北京城,天已傍晚,李卫将从行仆丁们安置到客栈里,自和翠儿母子坐轿迤逦往定安门雍和宫而来,却见门上已经掌灯。李卫想着即刻就要见到四王爷,心里又感念又有点怕,老远便住了轿,叫下翠儿道:“这也算到家了,老爷子是个爱挑礼儿的,咱们走几步过去吧。”翠儿抿嘴一笑,说道:“就你肠子弯弯儿多”便抱着熟睡的儿子和李卫一道儿过来。一到门首不及通报,便见里头轿房执事仵作抬着鹅黄顶子轿出来,接着便见胤禛带着高福儿和墨雨,一大群人簇拥着出来。
  李卫抢前一步磕下头去,说道:“四爷万福万安,想死奴才了!”
  翠儿忙就跟着跪了。
  “哟!是狗儿嘛!”胤禛一边下台阶,见是李卫一家,便止了步笑道:“刚刚进京?怎么就走着来了?你如今做了这么大官,越发小气得连轿钱也舍不得打发了!”翠儿在旁道:“原是坐轿的,到主子门口觉得不恭敬,下来走走。怕怎的?我是放了脚的女人,再说,不强似要饭那时辰?”
  胤禛踱过来打量着翠儿,笑道:“有这份心,你主子已经喜了。你当初一个黄毛丫头,如今也出落得神采照人了。怎么,听说你不许李卫讨妾?这孩子几岁了?叫什么名字?”李卫万不料这样家口琐事胤禛也知道得清清楚楚,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翠儿笑道:“主子怎么知道的?他要真讨来,我也给他打出去!主子那年给福晋太太说过那个什么吃醋的,我想我就是个醋葫芦罢咧”胤禛原本满腹心事的,被她逗得呵呵大笑,跟的众人也无不偷笑。翠儿又道:“这孩子三岁了,想着主子的恩,起名儿就叫李忠四爷!”
  “‘李忠四爷’?四个字儿的?”胤禛笑得前仰后合。“这份意思怕不是好的?只是不雅驯。忠也好孝也好,无非是个‘贤’字,就叫李贤吧——这会子顾不上说话了,我还要去户部,京师跟十四爷出征家属的赏银还没拨出来呢!翠儿去福晋那儿陪着太太说说话儿,枫晚亭弄一桌席面,和邬先生、坎儿你们吃着酒等我回来。”说罢笑着登轿而去。李卫忙答应着进来,果见坎儿墨香正在枫晚亭,一边着人请文觉性音,一边叫厨房备酒,大家围桌说笑。
  “难为你一回来就逗四爷一乐。”性音叹道,“自打五月,我就没见过他脸上开过晴。从早到晚,咬牙挺劲儿拼命办差,只是做事。其实我看他是有意劳累自己,压一压心里的火。”说着和文觉碰杯一饮。
  邬思道酒量不宏,呷着茶只是出神,许久才道:“四爷的心思有什么难猜?十四爷领兵,一切粮秣、饷银、劳军的事都落到他头上,他未免有为他人作嫁的想头。十四爷得胜还朝,名垂竹帛,四爷自己觉得就是累死也没人见,他能不懊恼?”周用诚问道:“即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三番几次劝四爷,万万不要生情心,挺劲儿办差?不怕埋没功劳么?”邬思道咬着下嘴唇,冷笑道:“亏人家还日日说你伶俐!万岁爷三次亲征,下诏谕几十道,说的什么你一句也记不得!与准噶尔打仗,打的不是前方,是后方!阿拉布坦有多少兵?只要粮草供上,粮道畅通,他怎么抗得住?传尔丹败就败在这一条上,孤军深入,粮道被切断,六万军士与其说是战死,还不如说是饿死的!”性音伸直了脖子问道:“你是说——?”
  “要我一字一句解说么?”邬思道将半杯酒一仰而尽!四爷只要拼命办好差,无论十四爷前方打得顺手不顺手,四爷的心万岁都看清楚了,万岁这样精明得不能再精明的主儿,别想用几句献媚的话就搪塞住。要取宠,就只能泪和血暗自咽下,以实迹明心,以功业见赏”文觉不禁合掌称善,说道:“善哉斯言!你何不对四爷明讲了,叫他心里也好过些儿?”邬思道冷冷道:“他做这么大的事,心里苦苦何妨?”
  文觉点头叹道:“这话可谓入木三分。据我看,四爷像是已经瞧透了这一层。不然,他不会这么没明没夜地干。四爷心里不舒坦,大约因为十四爷这次也封了王,又多了一个劲敌的缘故。”“是这个话。如今确是鼎足三分的局面!”邬思道道:“八爷的法子是用百官声势压着皇上就范,十四爷和四爷两条心,用的却是同一个法子。但据我看,谁继位,万岁已经有了影子。三方势力,四爷已占上风。”
  “何以见得呢?”邬思道自设一问,又道:“上次十七爷来说,李光地在万岁眼前称颂八爷,万岁说:“你是致休的人了,阿哥们的事不要掺和。放心,朕一定选一个坚刚不可夺志的人做你们日后的主子,这说的是四爷似属无疑。皇孙里唯独叫弘历世子进畅春园读书,这是其二;万岁风烛残年,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断不至于将继位人远远打发到万里西疆,这是第三条。由这些迹象看,万岁已经在给四爷辅路了。”性音吃酒吃得满面红光,说道:“皇孙进园读书,也许万岁老年人寂寞,叫个有学识的孙子解闷儿,这一条作不得准。”
  邬思道点着性音笑道:“这一条不是和尚能知道的。年老寂寞,只能叫活泼有趣的孙子到膝下,要有识见的小大人儿做什么?万岁跟前还少了学问人?别小看了这件事,他亲自栽培一个好圣孙,能保大清三代盛世,你明白么?因为有个好圣孙,儿子当了太子的,史不绝书呢!”
  “好好好!这一条和尚真的不省得”性音大笑道:“罚一杯!”说罢一举杯“啯”地咽了。邬思道格格一笑说道:“你未免高兴得太早了。凭四爷如今势力,手里拿着传位诏书,未必斗得过八爷!京师驻军,只有武丹和赵逢春的兵靠得住遵遗旨办事。丰台大营三万人马、西山锐健营两万,九门提督隆科多手里两万,差不多七万兵力。就算隆科多持中,五万大军兵临畅春园,一纸遗诏有什么用扬?八爷如今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众人立时被他说得目瞪口呆,一个个苍白了脸,李卫皱眉道:“邬先生真能揉搓人。一会儿叫人心里痒得要大笑,一会儿又叫人毛骨悚然!你是个什么意思嘛”“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邬思道用筷子翻着菜,“天命有归也要尽人事。开这把锁的钥匙在十三爷手中。明天,四爷要去见十三爷。不要忘了,丰台大营是古北口调来的,正是十三爷带过的兵。十三爷当年办差时使过的小军官,如今都是参将游击,带兵掌实权的管带。不见见十三爷,四爷临时支使不动这些人!”
  “我早劝过四爷,想法子见见十三爷。”周用诚沉吟道,“只没想到里头这么大学问。四爷虽管着内务府,但十三爷是圈禁的人,不奉旨偷见叫人知道了不得。后来知道看管十三爷的戴福宗是戴铎的本家,连使银子带人情,好容易疏通了,四爷却只叫张五哥探视了十三爷一次,他自己却不肯去。”邬思道阴郁地笑道:“是我劝四爷不要亲自去。时机不到么!十四爷不走,四爷去见十三爷,担着‘秘密串连结党营私’的罪名;十四爷带兵走,再这样作,顶了天的罪不过是‘私相探视’,以他们素日情分,谁都谅解得的。”说罢略一沉思,莞尔一笑。正说话间,性音道:“有人来了。”众人便不言语。一时,果见一个长随匆匆进来,向邬思道打个千儿问道:“四爷今晚不在这里么?”
  邬思道笑道:“你问得奇。你是府里的人,倒问我!”周用诚却认得,说道:“他是北后院的,侍候郑大奶奶——潘二,有什么事?”
  “回周大哥话!”潘二忙道:“郑大奶奶殁了”话音刚落,便听外头文七十四苍老的哭声渐渐近来,周用诚几步到门前,扶着哭得泪人似的七十四进来,一边让他坐了,说道:“你先别伤心,到底出了什么事?慢慢说……”
  文七十四低垂着头,苍白的头发丝丝颤动,声音嘶哑哽咽,本来已经弓了的腰深深弯着,抽泣着摇头,断断续续道:“不明白……我……我死也不明白她……怎么走这条短路……”他一头哭一头说,半晌,众人才知道,今天下午郑氏还好好的,因写字的宣纸用完了,叫文七十四去玻璃厂买了一令,说了一会子话,文七十四就退了出来。方才丫头给她送茶,才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吊死在房梁上,身子已经硬了。文七十四语无伦次地哭诉完,索性放了声儿:“十三爷临走说‘我只有一件事托你,好生照料郑氏……你先前是可怜人,她如今是可怜人,我明日是可怜人……可怜人要可怜可怜人……’呜……我的十三爷呀……嗬嗬……我日后怎么见你呀……”看着他脸上纵横溢流的老泪,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号啕,人人心里发瘆,身上起栗。
  “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邬思道沉思着道:“她都问了你些什么话?”“她问的不多,只问了外头有什么传言。”文七十四雪涕道:“我说没听说什么,明儿十四爷带兵出京,豆子都征了军用,豆腐脑儿也涨价了。我说还听人传言,太子爷也想掌兵权,叫一个姓贺的给卖了……”
  邬思道眼一亮,他已经若明若暗地知道了郑氏的死因。还要再问时,却见胤禛苍白着脸进来,后头跟着高福儿和墨雨。
  周用诚刚说了句:“四爷,郑氏——”胤禛打断他的话,阴沉地点头道:“我已经听门上人说了——文七十四,她留下的有什么东西没有?”文七十四便回头看潘二。潘二忙道:“奴才惊糊涂了,郑大奶奶留了一张纸在桌上,奴才不识字,也不知写些什么。”说着将一张尺幅大的宣纸递过来。胤禛接过看时,上头是两首诗:
  夜梦王师出玉京,将军腰悬三尺冰。
  无何漏滴昏灯焰,铁马关前惊回风。
  畸零尘间命数薄,回首期世尽蹉跎。
  祸水红颜流何处?汇入渺冥奈河波。
  篱下郑氏绝笔寄圆明居士
  邬思道架着拐杖在胤禛侧旁看了,踅回去颓然坐了,半晌,说道:“这也算得殉节。其情可原,其志可悯。”
  胤禛慢慢将宣纸折起塞进袖里,两眼久久地望着烛光,良久,深深透了一口气,说道:“难为她有这志气,我竟没瞧出她的烈性!后事要好好发送。高福儿明儿去法华寺请和尚,给她做七日水陆道场。”说罢便往外走,对周用诚一干下人道:“瞧瞧去。”
  高福儿扯了李卫跟着众人走在最后,悄悄笑道:“狗儿大人,赏个脸,明日中午到我那里吃两杯,权当接风。你升了这么大官,我也该贺贺的。”李卫笑道:“听说四爷明儿要去看十三爷。我要不陪主子,自然叨扰你。”高福儿眉棱骨一跳,什么也没再说,和李卫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胤祥在十三贝勒府已经圈禁足足七年,三十三岁的人,已是华发满头,白了一大半。他不同于太子胤礽,胤礽落草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毓德养性垂拱深宫,除了偶尔随驾,从不轻出禁苑,圈禁不圈禁行动上分别不大。胤祥自幼就性野,跑马拉弓,斗鸡走狗无所不为,就是没差使,一年也要出京游历几次。因此,七年囹圄,几乎没有憋疯了他。
  好在除了没有自由,别的境遇尚无大的变化。女眷阿兰乔姐一左一右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外院还有贾平等十几个男丁侍候。内务府是胤禛管辖,人们也不来作践他,每日只在这个小天地里摆棋谱、练字画、打布库、调鹦鹉,读书腻了就到园子里垂钓、种花、栽盆景,甚或捉田鸡、采菱角、看蚂蚁拖苍蝇、上树掏老鸹,无所不为,只一日一日消磨长昼、打发永夜。渐渐地,绝了释放的念头,也就安下了心,却是落了个失眠不寐的毛病儿。
  眼见九月初九已到,胤祥睡到将午才起来,见阿兰和乔姐正在洗脸,便道:“这么早就起来了?”阿兰扑哧一笑道:“黑天白日都过颠倒了,这辰光起床爷还说‘早’?今儿九九,咱们弄桌小菜,到后园子假山石桌上,度消寒岁儿可好?”胤祥笑道:“由你,只要日子好打发就成。”乔姐说道:“炭要烧完了。十三爷听贾平找管门的戴头儿说说,弄几篓子来。”
  胤祥点点头出至檐下。此时正是午时,天清气爽,云淡天高,撒眼一望书房外园中红瘦绿稀丹枫如火,一队鸿雁在高远天际向南缓缓飞着,胤祥喃喃说道:“碧云天、黄叶地——王实甫为此而死,真乃千古绝调……”正自出神,却见看守禁院的内务府笔帖式戴福宗在前,后头跟着胤禛、狗儿、坎儿三人迤逦进来。胤祥不禁一怔,浑身电击般颤了一下,翕动了一下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十三爷!”戴福宗就地打了个千儿!您吉安!天冷上来了,我回了四爷,说爷这里几处房子失修,四爷进来看看房子。十三爷带四爷各处瞧瞧,有走风漏雨的,尽管说。”胤祥僵硬地点了点头,说道:“理会了,我这里炭烧完了,叫他们抬进来些吧。”胤禛一边打量着胤祥,吩咐戴福宗:“你去吧,我和十三爷走动走动就来。”戴福宗会意,忙答应着去了。
  胤祥也在打量胤禛,见胤禛穿着古铜宁绸风毛夹坎肩,天青夹袍洗得纤尘不染熨得平平展展,宁静的面孔上两个瞳仁越发黑得深不见底,似乎和七年前无甚差别,只看上去更加从容城府更深了些。半晌,胤祥才从懵懂中惊醒过来,结结巴巴说道:“四……四哥!真是的……你看我都成什么样儿了……我该先给您请安的……”说着一个千儿打了下去。
  “我来瞧瞧你!”胤禛忙双手扶住,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见你可真不容易……叫五哥来看你几次,毕竟替不了我……好兄弟,我万万没想到……你会白了头发——五哥说你挺好,原来竟是哄着安慰我的!”说着,止不住泪如泉涌。
  此刻阿兰和乔姐并贾平都过来了,久不见外人,他们都有点新奇不安,见兄弟二人连寒暄话都说得语无伦次,心下都十分感慨。李卫周用诚见胤祥落到这步田地,想起当年往事,撇嘴儿想哭,又忍住了。
  许久,胤祥方唏嘘着道:“四哥,屋里坐吧。这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是个混沌世界,鬼都不肯在这儿生蛋——我知道你进来一趟难,有什么话,尽情聊!这不,我已经成了关门皇帝,东宫西宫还有太监,全都有,有话也走不了风,最安全的!”
  “好的!”胤禛含泪微笑点头进屋,说道:“刚刚儿送走十四弟,他封了大将军王,要带兵打阿拉布坦。趁人不留意,偷着来瞧瞧你,你好,我就放了一半心。”
  “大将军王?”胤祥一边命乔姐泡茶,请胤禛落座,一边笑道:“真是个好名字,既不是亲王,也不是郡王,含含糊糊一个‘王’。那太子呢?想必是复位了?”
  胤禛呆了一下,一长一短将胤礽二次被废后的情形,用矾水写信谋取兵权被贺孟俯告发的事情都说了,末了将夜来郑氏写的诗递过去,说道:“这件事我心里有愧。没有照料好郑氏。十三弟你得原谅我。”胤祥接过细看了,呆着只是沉吟。
  胤禛原以为他必定难过,正想抚慰,不料胤祥突然大笑道:“好好!死得好!她倒得了好处,虽不节而烈,虽不忠而从!脱去臭皮囊,离却了烦恼三累!比起我这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熬了一日又一日,看了太阳看月亮的,她是个有福的!哈哈哈……”他站起身来,两手神经质地挥着,狂乱地喊着笑着,又“呜”地一声哭了,捶胸顿足道:“我好苦……真的是大棺材里的活死人……有什么意趣?”胤禛被他惊得脸色雪白,跳起身来双手紧紧抓着椅背盯视着疯子似的弟弟,许久才道:“痴兄弟……你、你要唬死你的四哥么?”
  发作一阵,胤祥清醒过来,要一杯水喝了,已经平静如常,苦笑道:“我这是怎么了?唉……真是的……东风何恶,总不肯祐护良善!四哥读过柳泉先生《讨风赋》么!慨飞扬成性,忌嫉为心。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怒号万窍,响碎玉于王宫;澎湃中宵,弄寒声于秋树;发高阁之清商,破离人之幽梦……’我心中的郁气积得是太多,太多了……”
  “十三弟!”胤禛心里有事,又怕耽搁久了,耐着性子听完他的《讨风赋》,款款说道,“你虽拘禁,倒有心情吟风弄月,这份雅量人所难及。有时想想,我日后下场未必比得上你。如今父皇春秋日高,龙体每况愈下,国无储君,人无定心,八阿哥爪牙锋利羽翼丰满,十四弟重权在握心雄万夫。阿哥们面情上是兄弟,说出底蕴来叫人惊破胆寒透心。论起这一条,你倒是在避风港中啊!必废榭戳素范G一眼,他已明白了胤禛今日来意,遂笑道:“大清定鼎已七十余年,国基牢固,断然乱不了,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皇阿玛也真算庙谟难测,放鹿中原,任儿子们高才捷足者先得!我……”他忽然有点气馁,旋即又道:“我如今这个景遇,是帮不上四哥什么忙了。不过我在外还有些‘狐朋狗党”要用得着,四哥只管吩咐他们就是。”胤禛盯视胤祥移时,叹道:“如此见识,亏你随口就说了出来,我们在外边费多少精神,至今多少人还在懵懂呢!”说着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胤祥接过一边展开,说道:“这和下棋一样,旁观者清嘛。”一边说,一边看,却是一张名单,密密麻麻缀着一二百名官员姓名和现任职份,都是从前自己手里使过的旧部,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不言声站起来踱到案前,提起笔来沉吟着在纸上点点划划,添了几个名字,又涂去了几个人递给胤禛,说道:“这上头有些人没用,有些人没骨气,有些人没见我面难以指挥。我点了点儿的,四哥可以见见,勒了杠儿的,得给点好处。因人而宜,不可一概而论。这些年有些人变了也难说,四哥自己还要当心——狗儿,瞧你打扮,是做了官儿了?”
  李卫和周用诚听着二人说话,正在发怔,听胤祥问话,李卫忙道:“奴才原在四川当知府,如今转了武职,去陕西年羹尧和岳钟麒军中效力,还没有补实缺。”
  “很好!”胤祥目光炯炯望着远处!陕西三秦之地,为中原门户,年羹尧在那里,太好了!四哥,你何必叫狗儿改武职?打仗他不会,又约束不了军队——依着我,就坡打滚儿叫狗儿补个西征粮道,既不归十四爷管,也不归年羹尧管,专差为这两个大营办粮,叫坎儿随军去年羹尧总督衙门帮办军务兼理文书,也混个功名嘛!在四哥府虽也一样,到底不算正果。”
  胤禛陡地一震,七年工夫,胤祥的心机精明到了这地步:由一个李卫管粮,就等于一手卡住了胤禵和年羹尧两军的命脉!心下惊诧,面上却不肯一揽子认承,迟疑良久方笑道:“再商量吧。李卫的事我管着户部,吏部那边一说就成。我身边没个得力的也不成,先委屈一下坎儿,该有的自然少不了他的。”正说着,便见戴福宗进来,胤禛便站起身道:“我不能久留,这就别过了——戴福宗,我看了一下,这里房子都得修一下,十三爷的书房再加一道火墙取暖,用多少银子你找匠人核一下报工部,我跟他们关照一下就成。”说罢,依依不舍拉着胤祥的手,含泪道:“珍重!”胤祥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说道:“四哥,你还进来看我么?”阿兰乔姐见胤祥痛苦得脸形都扭曲了,忍不住别转脸,抽抽咽咽掩面而泣。
  “不要哭了。”胤禛眼中闪着泪花道:“又不是生离死别,我还会来的。你们好生侍候着十三爷。”当下又拉着胤祥的手谆谆叮嘱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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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四十八回  鄂伦岱倒戈回帝都 康熙帝染恙中和殿
 
  儿子们盼着康熙早早儿寿终正寝,但康熙自幼习武练功狩猎出征,打熬得十分好筋骨。健健旺旺活到六十八岁,犹自有兴致举办“千叟宴”,要与天下同乐。这位盖世雄主八岁登极,在“万几宸函”上度过了整整一个甲子,年年元旦元宵端阳中秋四时八节都是老一套:祭坛,祭堂子、祀太庙、祭天地,受百官朝贺、听颂圣赋、做柏梁体诗,没完没了的奉迎聒耳,无休无止的节仪闹心,已是腻味了。即位六十大庆,他突发奇想,何不招些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老人进宫说说古经儿,聊聊家常事,既是“与民同乐”,也换了口味?原想不过请几十个老人随便坐坐,不料礼部却当成了大事,当即具折奏明,历朝天子敬老尊贤、倡明孝化只是徒具虚文,谁也不曾真的和山野逸老共坐一席。这是宣化文明垂范后世的大事,理应隆重办理。请几十个,请谁,不请谁,也难以拟定。所以礼部拟奏,凡六十岁以上老人,在京的由皇帝亲自接见,各地的由各地有司守牧代天子设铺款待。康熙这才知道,这种事非天子能自专,只好依奏,明发诏谕传向各省。
  胤禵奉旨将军出关已三年有余,一切遵康熙面授的机宜行事,先在青海汇集了蒙回藏军,盛陈威仪,大阅兵大操演,随即命将军塔宁率兵入藏。阿拉布坦在藏住脚不稳,惊闻大军云集来攻,连忙带领拉萨的蒙古军队仓皇西逃。胤禵原想派军截住他的归路,切断拉萨通往新疆富八城的粮道,一鼓聚歼灭此朝食。但传念一想,转眼就是康熙的六十年登极大庆,别人都预备着报喜,自己万一闪失,岂不白辛苦一场?接到上书房发来的廷寄,胤禵略一沉吟,便传令叫鄂伦岱进来。
  鄂伦岱来到大帐时,见胤禵正在一张宣纸上写字,一躬身说道:“十四爷,您叫我?”
  “嗯。”胤禵满意地端详着自己写的斗大的“忍”字,漫不经心说道:“老鄂,我打算派你回京一趟。”鄂伦岱请求单独带兵追杀阿拉布坦在凉州残部,没有获准,对胤禵窝着一肚皮的火,听了胤禵的吩咐,黑红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盯着胤禵没言声。胤禵一笑,问道:“怎么?不愿意?”
  鄂伦岱身子微微一躬,大声道:“是!我还是想请王爷将令,我去凉州剿贼。万一圣上有旨叫大军西进,我先给十四爷打一条路出来。”
  “唉,老鄂,你对我有误会啊!”胤禵叹息一声,眼中闪着绿幽幽的光!不要以为是我不叫你立功,阻你的前程。塔宁和八爷是什么交情,你不用他,仗没打自己军中先乱了!”
  鄂伦岱想了想,冷笑道:“他得意什么?他那两下子算什么?雅布齐也恨得牙痒痒的,总有一日叫他瞧瞧我的颜色”胤禵格格一笑,说道:“老鄂毕竟心直!你以为雅布齐和你一回事?
  告诉你,入藏我原叫你为副的,是雅布齐拦住了。驻节平城,文书都发了,雅布齐说你是一介莽夫,不叫你去,还抬出八哥来压我!他是八哥的奶哥哥,来这里做什么,以为我不知道?只念着八哥情分,不能撕破脸皮,装迷糊儿罢了!”
  鄂伦岱不禁怔住了,他虽粗,却不笨,已是猜透了胤禵的话意。半晌,才道:“十四爷,这些话我不明白,也不信。”
  胤禵似乎不胜感慨,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八哥待我原没说的,我也想在这里替他效死力,想不到竟是我瞎了眼。他不但派你监视我,叫塔宁分我的功,叫雅布齐掣肘我,背后还叫雅布齐盯着你,怕你真的倒到我怀里——这样的心术叫人怎么不寒心?你不是说不信么?——看看这个”说罢一哂,将一份札子“啪”地甩过来。鄂伦岱疑惑??展开看时,上头写道:
  雅:前札收悉,鄂伦岱受年羹尧三万金之事已查实。此人吾素知之,轻狂自大胸无定见,当时时密侦勘查报我。汝可请十四爷调彼入塔部麾下,以便随时处置,密勿不云。
  下面却无落款,但鄂伦岱和胤禩实在太熟了,一眼就看出是胤禩的亲笔手迹,当下便脸涨得通红,咬着牙问道:“十四爷,这玩艺哪里来的?”
  “前日廷寄时,西安府的师爷扮成兵士送来。恰好雅布齐去催粮,我的一个幕僚和这师爷认得,就破了。”胤禵微微一笑!这个师爷已经扣住,你想见见也不难。待会儿我的亲兵带你去。”
  鄂伦岱顿时气得浑身直抖,破口骂道:“奶奶个熊!老子在这卖命,杀得血葫芦似的,后头还有自己人使绊子!老子宰了他!”
  “你不能这样,这是人证。”胤禵冷笑道:“将来我和八哥撕掳这件事。现在我派你回京给父皇请安,先免了挨塔宁一刀再说。”鄂伦岱呼呼喘着粗气,半晌才压下来,说:“我就不谢十四爷了。回京还要办什么事,爷只管吩咐。”
  胤禵慢慢踱着,雪亮的马刺和佩剑碰得叮当作响,望着中军帐外一片荒寒的旷野和阵阵狂舞的黄沙,许久才道:“北京是什么局面,我真想知道。八哥来信,一封封都说万岁身子骨儿康泰健壮,我的门人又来信说万岁见人手颤头摇,行动要人扶。你请安时,代我看看阿玛龙体,究竟如何。”
  扎!”
  “还要看看四爷!”胤禵沉吟着,字斟句酌地说道:“如今在北京,能稍稍与八哥抗衡的,就是四哥了。所以四哥有难处,你要尽力帮,不必忙着回来,万一有事,能顶个旗鼓相当,你就是元勋!”鄂伦岱狞笑一声,说道:“奴才理会,一定照十四爷的主意。这里十四爷你得防紧雅布齐,他养着几十个力士呢”胤禵恶狠狠笑道:“别说几十个,就是几百,我诛他们如同杀鸡!你只管放心去。”正说着,远处一个胖墩墩面团似的中年人迤逦过来,胤禵小声道:“你去吧,雅布齐来了。”
  雅布齐一脚跨进,恰鄂伦岱辞出来,便笑道:“老鄂,几日不见,气色越发好了。这是哪去呀?”
  “好个狗屁”鄂伦岱呸地朝地啐了一口,往外走着说道??“往哪去用不着回你!我是你的奴才么?”
  鄂伦岱出了帐,装作倒靴子里的沙侧耳听时,里头雅布齐请了安。问道:“十四爷,西安府胡明癸师爷犯了什么事,叫十四爷给扣起来了?”接着便听胤禵道:“胡明癸?没听说这个人啊!我也没扣什么人啊!你说这人,他是做什么的?”鄂伦岱听得一笑,蹬上靴子大踏步去了。
  鄂伦岱马不停蹄赶回北京,已是阳春三月。从沙尘蔽日蛮荒寒苦的西域回到京师富贵温柔之乡,烟花明媚世界,看到鸭头碧水、杨柳拂风,听到故土乡音,酒卖弦管,鄂伦岱真有两世为人的感觉。因奉有王命,不便先回家,胡乱在驿馆歇息一宿,第二日到礼部兵部验了关防,晋见了康熙出来,便打马至朝阳门外廉亲王府来见胤禩。
  “见着万岁了?”胤禩见到鄂伦岱,似乎并不意外,听鄂伦岱说完西边战况,默谋着,说道:“着实难为你了。万岁都有些什么旨意?”鄂伦岱喝着胤禩赏的参汤,说道:“主子说刚接到十四阿哥的奏折,前头军事顺手,他心里很欢喜,原想写一首诗赐他,作怪的连一点诗思也没。可见人老了,什么事只能心里想想,要做就难了。我当时回话:主子这是累的,好生作养,活一百岁是稳稳当当的。您长寿,就是我们做奴才的福分。”胤禩笑道:“果然长进了,这个马屁拍得响!
  你说主子活一万岁,恐怕又要训斥你了,万岁还说了些什么?”
  鄂伦岱盯了一眼养得红光满面的胤禩,不知怎的,再也寻不出以往那个温馨爽明的“人君”形象,竟无端生出一种厌恶之情,很想就这么照脸掴将去,打他一个满脸花——嘴上却笑道:“主上说:‘我已经很知足了。打秦始皇算起,活过七十的皇帝只有三个,我原想做二十年太平天子,做了三十年想四十年,想着断没有五十年天子的道理,谁知老天偏偏厚爱,不肯收我,足足做了六十年!——你既回来了,前方又没有大事,多住些日子吧,又夸十四爷有出息,出去历练一番,折子上空话也少见了。”
  “老人家活得是太累了。”胤禩叹道:“就是我这不在台面上的,站在旁边看看也替他累!既要作养身子,又要揽权不放,要下头办实事,又存着猜疑,还要步步提防着儿子,还要听那些说不完的粉饰太平奉迎话。我虽有孝心,也真是侍候不来。老十四在外打仗,四爷就催各省乐输军粮,四爷门人田文镜就逼得人投河跳井地‘乐输’!这样的混帐王八,要是我,早就开销了他!偏四哥就爱这样的,什么法子呢?”
  鄂伦岱听他长篇大论清淡,心里不大耐烦,起身笑道:“说到四爷,我还带着十四爷给他的信,还有德主儿的请安信,得过去打个花狐哨儿。粮食的事八爷不要拦着四爷,那个地方寸草不生,少了粮断断不成!”
  “等开过千叟宴你就回去吧。”胤禩也站起身道:“京师虽繁华,如今却是是非之地。万岁都老得糊涂了,前日内廷送出信儿,说王掞上了一封密折,居然保奏四哥当太子,听说是留中不发。高福儿说四哥偷偷看望十三爷。这么没规矩,万岁也没事人一样,撂开了手。换了别人,那还了得?你去吧,后天开千叟宴,我病着,不能去。你代我给万岁送些礼,就便儿观光就是。”
  鄂伦岱前脚出去,胤禟后脚匆匆进来。胤禩笑道:“老鄂刚出去,你没见他么?”因见胤禟气色有异,又问:“出了什么事?”“别提鄂伦岱这个王八蛋了”胤禟冷笑一声,把一个通封书简递给胤禩,“这小子变心了!”胤禩诧异地抽出信看时,却是雅布齐递来的急件,备细说了胡明癸被扣和胤禩密件泄露的事。胤禩看着,脸色愈加苍白,呆呆地把信放在桌上,只是沉思。
  “怎么办?”胤禟问道:“别叫鄂伦岱这个二百五告了万岁吧?”
  “我根本没有给胡明癸写过什么加害鄂伦岱的信。”胤禩脸色阴沉得可怕,“老十四自己就是个造假信的积年能手!”
  胤禟气得两手冰凉,想骂,又是一个父亲,半晌才咬着牙道:“乌雅氏这个老母狗,养出的儿子没一个好种!既如此,我去跟鄂伦岱当面挑明了”胤禩摆手制止了他,慢吞吞说道:“一个鄂伦岱,随我还是随老十四,算得了屁事?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跟胤禵撕脸闹翻了。他既敢这么作,当然也预备着这一手。前日贺孟俯来,说万岁新年过后身体大异于往日。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他望七十的人了,什么时候出事谁也料不定。这个当口,棋步儿一步也错不得!?
  一席话说得胤禟低头吃茶心下暗服,半晌才道:“既如此,就早点打发这杂种回老十四那,免得在京生事。”
  “叫他回去?”胤禩望着外头池塘对面喷霞蒸雾似的一片桃林,冷冷说道:“那不是给十四弟添个帮手?十四弟从军中送给万岁六十年庆典礼也在我这里,明儿一并叫他送进去。朱子云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胤禵办得出的,大约也难不住我胤禩。”
  三月十八是“千叟宴”正日子。康熙起了个大早,由张廷玉马齐导引,千车万骑出了畅春园,径入紫禁城。在西华门换乘舆时,远远见王掞已候在那里,便叫过来问道:“别人都在太和殿前等,你怎么在这里?”
  “回万岁的话!”王掞攀着轿杠躬身说道:“臣的本章递上去将近一月,不知可经御览?”
  “就是你说的那件‘天下第一事’?朕留中了。”康熙似笑不笑地环顾四周!其实你应该明白朕的深意了——朕赐你的药用了么?”
  王掞不禁一怔,他因患红痢,半月前康熙确曾赐过药,当时并不留心。如今连着康熙的话仔细回想,才忆起药名儿叫“续断”!顿时恍然大悟,眼睛一亮,正要回话,康熙一摆手笑道:“这味药是治红痢的神方,回去细看本草你就明白了,此药要火候,火候不到效用不显,急不得。你且安心吧”说罢命轿而入。
  耆老们共来了九百九十七名,早已等候在太和殿前的月台上。七十岁以上的设在体仁阁和保和殿,其余的都在芦棚下就餐——全都由胤禛带着内务府的人安置筹办。是时日上三竿,老人们虽说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却都很兴奋,三五成群地在大月台芦棚旁边指点宫阙。一些做过官的缙绅,多年不见,白头相聚,叙同年、忆故旧,说得入港。还有一筹士绅,头一回进这金翠交辉的帝宫邀恩,四处张望着,要把景物人事都记牢,回去打点写好自己的行述和墓志铭。正乱着,李德全邢年一干执事太监从三大殿北拍着手过来,接着龙旗宝幡,文武百僚簇拥着一乘明黄软轿迤逦过来。待李德全甩过静鞭,西向而坐的畅音阁供奉鼓瑟吹竽、编钟大吕、金磬玉鼓齐鸣,六十四名满装宫女作八佾之舞,踏着节拍,挥着流苏扇载舞载歌:
  辟雍建,规矩圆方,复古自吾皇。于论钟鼓铿锵,春水环桥滚浩荡,隆礼乐,焕文章……圣人出,天下文明,玉振叶金声。日月江河照法象,自古经行。觉群黎,敷五教,彝伦叙,万邦宁……舞声中康熙缓缓下轿,在太和殿檐下南面而立静静听完,千名老人俯伏在地,由马齐张廷玉带着一齐叩头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康熙扫视一眼众人,也许因兴奋过度,他的脸色中带着绯红,显得很有神采,半晌才笑道:“请起吧!这么多老年人在一处,朕心里很欢喜,虽说国家有制度,你们该行这个礼。就老年人本心,朕还是觉得随意儿好些。朕已用过早膳,俗语儿说!饱汉不知饿汉饥’,就请众位老先生入席,开宴吧!”
  刹那间热闹起来,胤禛满头热汗,指挥着几百名太监,有的按名单招呼引导客人,有的安席,有的照应随驾官员和与席的皇阿哥,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一切停当,因各地官员送的贺礼都摆在中和殿,又忙着过来照应。正忙得不可开交,却见张五哥过来,便问:“有什么事么?”
  “四爷,这里的事奴才照应。”张五哥说道:“万岁今儿瞧着有些不对,走路两条腿都发颤,涎水流出来也不知道……三爷在席上说起八爷请病假了,万岁已经瞧着不高兴,十爷接着又说起穆子煦魏东亭病死的事——这都是什么事嘛!我看不过眼又不能说话,您过去一趟吧”胤禛未及答话,鄂伦岱已带着廉亲王府几十个太监捧着贺礼过来,邢年又带一个太监捧了一个大盘子过来。邢年捧的是一个冷盘,二龙戏珠——两条活灵活现的龙张牙舞爪夺那颗紫红鹅蛋——站定了说道:“四爷,万岁说你累了,不必过去站规矩,这个是赏你的。”
  胤禛忙道:“阿玛这么体恤我,你回去代我谢恩。我这里未必有工夫吃呢”见邢年去了,方松了一口气,叫过鄂伦岱笑道:“好人,你算有福。万岁赏的这菜,这桌子下还有一瓶酒,就陪四爷一块吃,如何”鄂伦岱笑得咧着嘴道:“您谢万岁,咱就谢四爷了”胤禛却怕他酒吃多了,接着昨日的话题发酒疯,忙笑道:“我不能多饮,你今儿也不要喝多了,反正你一时也不打算走,明儿我再送你两坛二十年陈酿。”鄂伦岱知道这主儿心细如发,遂笑道:“理会得。十四爷将令军中不得饮酒,其实我如今也比不得当年了。”
  两个人边吃酒,边捡些没要紧的话说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听到前面太和殿丹陛之乐大作,胤禛掏出怀表看了看,诧异道:“定的午初歇筵嘛!还有三刻工夫,怎么这么早就下来了?”正说着,便见马齐三步并两步忙忙过来,胤禛便立起身来。
  “主子下来了。”马齐脸色似乎有些苍白,也不请安,进门就说!主子脸色有些不对,几个太医都说怕要犯病。我和廷玉商量了一下,在时辰上头做了点手脚,请主子赶紧过来歇息,四爷小心侍候着,请万岁先在这里稍息片刻,再请驾回养心殿。”胤禛便忙命撤席,叫人抬一张紫檀春凳,将就着把须弥座上的扶枕坐褥铺好,便听外头雷鸣似的山呼声,康熙左扶张廷玉、右扶刘铁成已是款款徐步而来。鄂伦岱仔细打量康熙,兀自微笑着,只神情略略呆滞些,脸上一青一黄,气色不正,脚下似乎有点伶仃飘忽,也不见有什么异样。见康熙近前,鄂伦岱忙跪下俯伏请安。康熙只说了句:“给你家将军王送礼来了?起来吧。”便移步进了中和殿。
  胤禛忙迎上去,赔笑道:“阿玛,前头坐了半日,劳神费力的。您老有春秋的人了,还该留心荣养的。依着儿臣,先在这儿略躺一躺,再启驾回养心殿的好。”康熙点点头,却不肯落座,环顾四周。但见中和殿珠光宝气琳琅满目,殿四周长案上摆着贺礼,什么琼、瑶、琪、琳、璞、璆、瑜、琨、琱、玑、圭、璧、琥、玫、瑰、琅、球、琬、璋、琮……还有什么端砚、商鼎、宣德炉、围棋、古琴、湖笔、徽墨……应有尽有。有的投康熙所好,献的珍版古书、宋纸、宋墨、薛涛笺、董香光字画,都贴着黄笺,堆得到处都是。康熙看了一会,至南窗前,指着一个匣子道:“这里边是什么?”
  “哦,这是十四阿哥的。鄂伦岱刚送进来,还没来得及标黄。”胤禛忙道,“里头是什么,儿臣也不知道。”鄂伦岱忙躬身答道:“是十四爷西域得的陨石,上头还天然生成‘百年长运’四个颜书大字——这是十四爷告诉奴才的,奴才也没福见一见。”
  “唔!陨石上还有字”康熙点头笑道:“打开来,朕瞧瞧!?
  邢年忙答应一声,轻轻撕开钤着大将军王印玺的封签,打开来,未及说话便吓了一个退步,那匣子“啪”地落在地下!
  众人都是一个惊怔,马齐断喝一声:“邢年!你这狗才作死么?”话犹未终,连他自己也唬得身子一仄——匣子里哪有什么“百年长运”的陨石?原来是一只死鹰,钩爪铁喙软软地嗒着,眼睛垂闭着,羽毛散乱地趴在地下一动不动!
  “唔?”康熙却没有看清,戴上老花镜,凑近了一瞧,躬着身子竟再也直不起身来。他呆呆地弯着腰,一句话也不说,半晌,身子一歪,便背过气去。几个太监原吓愣了,个个面如土色瞪着眼看,此时惊醒过来,“唿”地围上去,七手八脚把康熙架到春凳上将息。马齐眼中出火,逼视鄂伦岱良久,大喝一声:“拿下!”
  中和殿顿时大乱,有的扶持康熙大声呼唤,有的寻汤觅水,有的手忙脚乱四处窜,连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刘铁成则叫人寻来绳子,把傻瓜一样呆看的鄂伦岱捆得米粽也似。
  鄂伦岱此时才苏醒过来,口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冤枉……我冤枉……”倒是张廷玉掌得住,叫过胤禛道:“四爷,万岁这是急疼迷心,一时痰涌,不妨事的。记得您随身带的有一小瓶苏合香酒,备着皇上用,赶紧取出来给万岁用”又大声喝住众人:“不许乱!谁乱,我按弑君罪治他!——邢年,你悄悄传太医院医生来,不要声张。老人们一大半没出宫,传到外人耳朵里不是小事!”
  一语提醒了胤禛,哆嗦着手撕开扣子,从怀里取出一个琉璃瓶,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张廷玉。这个瓶子是邬思道叫他装的,里头照方配制的苏合香酒,是康熙常用的药,张廷玉见过几次,还暗笑他痴,不想就派上了用场。
  “噢……”
  半晌,康熙吐了一口痰,粗重悠长地喘息一声,醒了过来。他脸色蜡黄,睁开眼了看看,又无力地闭上,喃喃说道:“衡臣……你好糊涂……这不干鄂伦岱的事……这种事,他做不出……是人……就做不出来……放,放了他……朕乏极了,别说生气,连说话的气力也是没有的……”鄂伦岱膝行一步,含泪说道:“皇上圣明。您还是先扣着奴才,等事情明白了再放!这是一只刚死不久的鹰,十四爷要弄这个,一路上早烂了……连十四爷奴才都敢保的……”
  “放了他吧。”康熙泪水夺眶而出,“无罪的,有罪的,天瞧着,朕也瞧着……不要说话,朕要静,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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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四十九回  雍亲王撤差担惊忧 隆科多受命入穷庐
 
  康熙在“千叟宴”上骤然犯病的消息封锁了六天。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第七天头终于由上书房和太医院联名发出勘合,布告中外“圣躬违和”。于是十八行省督抚藩臬各衙门长吏的请安折子雪片似地递向北京。尽管折子里用尽了好词儿,都说自己要“克终厥职以慰圣廑’,相信皇帝“但颐养节劳,必能早占勿药”,但从北京暗地传来的消息,康熙皇帝已是“痊好无望”,人人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日后的去路,巴望着皇帝早定国事,将皇储指明,免去自己忧思徘徊之劳。十四阿哥更急得像锁在柱子上的猴儿,抓耳挠腮地没个理会处。想独身进京,又怕丢了兵权,留在军中,又怕胤禩在京做手脚,人死了来个秘不发丧。因此,从肃州到北京的黄土驿道上,每隔四个时辰就有大将军王的流星报马往来于京都大营之间。
  北京万一有事,远在三千里之外的胤禵不出四天就能了如指掌。
  过了五月,朝廷又出邸报,说“御体稍安”。接着便有旨,严令各地官员不得“纷传谣言”,命各省总督巡抚分批进京面圣请安——既然叫见面,皇帝的身体自然已经好转了。人们一口气没透过来,便接到廷寄:“王掞党附胤礽,至死不悟,
  着革去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职衔,发往乌喇打牲军前效力,念其年迈,着由其长子代父前往”,这首圣旨犹可,接踵而来的便震动朝野:“泉州府永春、德化两县聚从两千、竖旗放炮一案,朕原有旨意,此等人原非贼盗,因岁歉乏食,不得已行之耳,遣部院大臣侍卫,前往招安即可。上书房大臣马齐处置乖谬,擅自批文进剿,不但首贼陈五显逸逃,斩杀八十余名裹挟之民。着革去马齐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职衔,交部议处!”人们吃惊之余,又接上谕:“上书房大臣张廷玉,随侍多年,并无善政建议。去岁朕下诏求言,侵仅奏将节妇守岁龄由五十改为四十五,敷衍搪塞,事主不诚。本应严议,念其除此之外尚无大过,着降两级处分,暂留上书房行走。”人们没有惊醒过来,诏旨又下:“方苞系布衣儒生,一介微寒,简拔朕侧,受恩深重,本应精白乃心,专诚效命于君。乃方苞希求恩荣,不安于位,交结外官,通连阿哥,品行甚属不端。念伊年老,免于处分,赐金还乡,交地方官严加约束!”
  接二连三的诏谕,黜降的都是皇帝身边一等一的人物,事先既无朕兆,事后也无意见征询,连都察院的都御史副都御史都闹了个手忙脚乱。平日,遇到这类事,照例的都是随声附和,弹劾奏章一拥而上。但这次却出奇的平静,除了奉旨行事,竟无一人写折子凑趣儿。其实,倒也不是人们忘了颂圣——凭空的一个一个疾雷在人们头顶击下,全都打懵了,谁怕拍马拍到蹄子上,弄得自己四脚朝天。过了七月节,北京城凉风乍起,秋树叶老色浓。早已无事可干的胤禛接到谕旨,免去了内务府差事和兼管刑户二部的职份。
  强压着心头慌乱,胤禛从容进园请安,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了雍和宫,却见万福堂前檐下摆着一坛又一坛未启封的福州老烧缸,还有十几篓子福橘码在堂前老楸树下。一眼瞥见戴铎在万福堂和文觉对局,性音和邬思道在旁观战,便踱了进去。见他进来,除了邬思道,几个人忙都起身相迎。戴铎忙抢上一步跪了叩头道:“奴才戴铎叩见主子!”
  “唔。”胤禛瞟一眼外头的礼物,一摆手坐了,接过长随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淡淡问道:“回来了?几时到的?”戴铎外任几年,吃得又黑又胖,脸上放光,短粗的身材,裹着一身黑缎夹袍,透着一身精悍气。因见胤禛一脸不快,小心答道:“奴才昨儿回来的,遵主子信里的吩咐,没敢先回府拜见,先去畅春园给万岁请安,只问了几句话就下来。今儿一早进来,爷已经出去……”说着,呈上礼单。胤禛接过略看一眼便撂一边,略一顿,发作道:“天下至无情无义的要算你戴铎兄弟二人。年年节节,就用这些个东西搪塞我!每次来信不是哭穷就是叫苦,好没意思!你真是穷到这地步了?酒,我素来不吃,没有长熟的橘子,捂熟了怎么用?你还拉出去,到市上卖了,回去的盘缠也省了我赏!”
  戴铎一声儿不敢言语,只低头听他训斥。邬思道笑道:“四爷,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就发脾气,内务府和部里的差使不顺心?”胤禛长出一口气,颓然说道:“差使……撤了。正好,无事一身轻!难道我不会享福?你们看看这份邸报,昨儿是尤明堂,今儿是施世纶、赵申乔,全都革职拿问!真有点树倒猢狲散的样子,也不管人寒心不寒心!外头风言说万岁疯迷了,我日日见他,倒不像,只这样料理朝政,还了得?”
  他发泄了一阵,心绪略好一点,看着戴铎道:“你主子心绪坏透了,数落你几句,你别怪。”戴铎忙赔笑道:“奴才怎敢!主子教训是为奴才好。再说,主子不发作奴才又发作谁呢?”
  “四爷,您就为这个不欢喜?”邬思道看了看邸报,轻轻放下,笑道:“恕我直言,您真得好好参详一下万岁的帝王心术!”
  “唔?”
  邬思道格格浅笑道:“万岁这是在预备后事!龙体欠安,他已经自知不起。阿哥们逐鹿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儿!八爷防着你,更防着十四爷,十四爷拥兵自重,单等万岁晏驾,他兵临城下与八爷较量!你看一看就知道,凡黜落的都是能员干吏。这些人陷于党争,于将来朝局不利。辅错了人,新主登极难免大开杀戒,辅对了人,又容易恃功骄主,难以驾驭!
  所以,现在统统将他们监押保护了,新主登极,一纸赦书,立地就成了新皇帝得用臣子!万岁这一计虽苦,也算菩萨心肠啊!”
  几句话说得胤禛心头一亮。王掞明明是保的自己,黜降旨意里却说他“党附胤礽”,他一直苦思不得其解,如今也若明若暗有了答案。苦思良久,胤禛叹道:“虽说好,毕竟酷了点,我讲究以诚待人,什么事都逃不过个‘理’字,昨儿鄂伦岱见我,他虽赦了,仍旧不服,六十年大庆,不知是八爷还是十四爷,弄一只死鹰献了,居然没有处分!要放我身上,不定如今在哪一层地狱里呢!”
  “万岁不查八爷十四爷,有他的道理。这一条已足证,万岁龙心默定,四爷大位已定”邬思道架起拐杖,在众目睽睽注视下缓缓踱着。“如果默定八爷或十四爷,如此之事,岂有不查之理?”胤禛一边听一边出神,半晌才道:“就算如此,像这样欺君罔上全无人心的逆子,也应该查办”邬思道嘿然很久,说道:“四爷只要平心一想,自然就明白了,不能查。这是弑君犯上,是造逆,我敢断定是八爷所为。十四爷率十万精锐在外,如果撤查他,正好给他清君侧的口实,八爷在这边联络呼应,立时就是天下大乱;如果查办八爷,礼物又是十四爷的,他叫起撞天屈,九爷十爷推波助澜,立地萧墙祸起,恐怕万岁想善终都难!如今大局稳,对四爷有利,大局乱,于八爷有利。十四爷更盼八爷和四爷打个平手,他好坐收渔翁之利。万岁的病如果能好,自然是好。眼见无常迫命灯干油尽,怎么禁得起这一风波?所以这一次八爷虽是走险棋,却是瞧准了才走的,他要的就是一个‘乱’字!”
  听着邬思道侃侃而言,句句鞭辟入里,胤禛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忌妒和恐惧:此人精明到这份儿上,将来怎么驾驭?他闪了邬思道一眼,柔和地一叹道:“胜读十年书啊!他既要乱,我当然要‘稳’。”
  “朝局不要四爷操心!”邬思道也瞟了胤禛一眼!万岁身边文有张廷玉,武有武丹,是够使的了。十七爷和西山绿营管带有舅甥亲谊,由十七爷去稳西山,丰台大营的军官一半是十三爷使出来的,但主官成文运却是八爷的死党。最可虑的是九门提督隆科多。此人论起来四爷还该叫他一声舅舅,但他是佟家的人,满门和八爷交情极深。十三爷不出牢狱,就算传位给你,你也坐不住,十三爷但出牢狱,就算传位给别的阿哥,四爷你只要先发制人出其不意,局面翻转也未可知!所以,目下情势未可乐观!”胤禛咬着牙想了想,说道:“我这就去请旨,赦出十三弟来!”邬思道笑道:“十三爷这回子出来,只会弄乱了局,万岁也未必就准你的奏。说句难听话,以四爷在内务府经营多年,到时候就是矫诏赦他,也不是难事!”
  至此,众人才都松了一口气,戴铎便问:“四爷,这次回来见那院里少了四五个熟人,高福儿也没见,四爷差他出去了么?”
  “不错。”胤禛阴狠地一笑,看了看周用诚,说道:“我差他们到鬼门关去了。没天理的混帐王八,我是何等样人,为了一个臭婊子加上八千两银子,他就敢卖主”说着话,心里却惦着隆科多,便起身出去,命道:“备轿,我去步军统领衙门!”
  隆科多却不在衙门。今儿刚刚点过卯,上书房便传过话来,“张中堂在畅春园澹宁居,请大人过去。”因命轿赶往园中。作为九门提督,在北京算不上很大的官,和顺天府一样,上头压着直隶巡抚和直隶总督,比之御林军善捕营还差着一档。但步军统领衙门辖着京师德胜、安定、正阳、崇文、宣武、朝阳、阜成、东直和西直门的关防,俗称“九门提督”,统兵近二万,除了丰台大营,是京师军权最重的。因平素和上书房来往极少,也没有直接回话的例,隆科多很迟疑了一阵,犹豫着是否先去一趟廉亲王府再进园子。轿子向东走了一箭之地,隆科多又改了主意,又折向西,在园门口递牌子进澹宁居。张廷玉见他进来,起身笑道:“竹筠,真难为你。正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呀!”
  “张中堂!”隆科多一边下拜行礼,诧异地说道:“卑职不明白大人的意思。”张廷玉微笑道:“你要先见八爷,这会子递牌子也进不来,明日诏下,你也就不是什么九门提督了。祸福荣辱存乎一念之中,所以我说你苦海回头”隆科多这才回道,这个“扳不倒”宰相时时掌握着自己的一行一动,脑门上顿时冒出细汗,口中却道:“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明白。”
  张廷玉起身道:“少时你就明白了,跟我来吧。”隆科多呆呆地点点头,跟着张廷玉出来,早有邢年带着两个太监接引,踅过澹宁居向北,但见澹宁居月洞门北一带并无宫殿房舍,一色的常青藤、菖树、葡萄和蔷薇刺梅,蔓牵虬结搭成花洞,两边花篱外都是丛丛灌木,阴森森碧幽幽遮天蔽日,四周静得鸦雀无声,只草间偶有秋虫蛐蛐,听来反而更使人有一种寂寥和神秘的感觉。隆科多一路寻思着张廷玉方才的话,忍不住问道:“中堂,您到底要带我哪里去?”张廷玉没有答话,带着又走了一箭之地,却见前头豁然明朗,闪进一带土墙,上头爬满了牵牛花、爬山虎和何首乌,阔大的院落房舍都是黄茅结顶的草房,木窗竹篱毫无富贵气象,宽敞的大车门斗上悬一块泥金匾额,上头写着“穷庐”两个大字,却是御笔。隆科多正惊疑间,见白发苍苍的武丹从里头出来,穿着九蟒五爪的袍子,外头套着黄马褂,珊瑚顶子后还拖着一枝翠金交辉的孔雀花翎,见了张廷玉,便笑道:“请吧!”因见隆科多要行参礼,又道:“主子在里头静摄,你不要大呼小叫地行礼了!”
  “万岁爷——住在这里?”
  “对了。”张廷玉一笑道,“这是园中之园、宫中之宫,连马齐都没福来这里呢!今儿万岁精神稍好,单独召见你,你好造化!”
  隆科多傻子似的跟着张廷玉进来,更是吃了一惊,站在门口迎候的竟是早已颁旨申斥、赐金还乡“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布衣宰相方苞!隆科多张大了嘴,刚说了句“您不是——”方苞摇手制止了他。隆科多只好进来,果见康熙穿一件驼色实地纱袍,头上勒一条明黄缎带和衣卧在竹榻上闭目养神,满屋图书插架,地下盘龙熏炉御香袅袅,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隆科多衣掌窸窸跪了下去,以头碰地轻轻叩了三下,却不敢言声,悄悄打量康熙,越发瘦得可怜,满脸刀刻的皱纹一动不动,仿佛向隆科多诉说这位皇帝一生的忧患和功业。
  “万岁!”方苞轻声叫道,见康熙毫无反应,又近前一步,小心翼翼道:“万岁,步军统领隆科多奉旨见驾,已经给您请过安了。”
  康熙的喉结动了一下,睁开昏眊的眼直直地盯着隆科多,半晌,吃力地说道:“起来,赐座,赏茶。”隆科多慢慢起身,斜签着屁股坐了,温声说道:“半年没见主子了,龙颜憔翠至此,真出奴才意外”说着,竟动了情,眼圈一红,离了奏对套语,哽着嗓子道:“这是怎么说的?叫人心里发酸。奴才自幼跟着皇上,几曾见过主子这样来着?”他动了真情,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张廷玉在旁皱眉道:“隆科多,你这都是些什么话?”
  “衡臣,这是他的真情。到此田地,朕愿意听听。”康熙柔声叹息道:“太医和你们日日都说朕的病不相干,朕自己心里有数:没有多少日子了。唉……玄烨,你也有今日么?”几句话说得方苞和张廷玉也落下泪来。唏嘘良久,康熙又道:“生死常理,明达之人不讳。但今日不是难过的时候,朕想趁着心里清明,把大事定下来——隆科多,你知道朕为什么召见你么?”隆科多忙欠身答道:“奴才不知。”康熙看了看张廷玉,说道:“你给他宣诏。”
  张廷玉躬身答应一声南面而立,待隆科多跪好,说道:“隆科多跪听。这是圣上的遗诏!”
  “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张廷玉不紧不慢地读道,“隆科多本系微末小臣,倚前上书房大臣佟国维之势简在台阁,乃敢交通八阿哥胤禩图为不规,谋求非分恩荣,着即赐死,钦此!”
  隆科多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封诏旨,惊得身上一颤,冷汗蓦地浸出额角,怔着看了看漠然望着天棚的康熙,嘴唇剧烈地抖了一下,轻叹一声,叩头道:“奴才……领旨,谢恩……”方苞在旁问道:“你有什么可辩之处么?”隆科多连连叩头道:“奴才在佟族中压抑多年,并不得意。与八阿哥过从稍密是有的,并无图谋不轨情事,求万岁圣鉴。”康熙略一点头,说道:“还有一份诏书,读。”
  “方才遗诏由我处置。你如奉诏尽职,这份遗诏由武丹、张五哥、刘铁成和德楞泰我们五人合议焚毁。”张廷玉又展一份诏书,说道:“这一份遗诏在主子万年之后宣布:隆科多随朕几三十年,奉职唯谨,可托大事,着即进封领侍卫内大臣、
  太子太保、上书房大臣,赐爵一等公。钦此!”
  两道截然相反的遗诏同时宣读,隆科多惊呆了,吓懵了,直挺挺跪着,竟忘了谢思!
  “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康熙侧转身,温和地看着隆科多,语气多少带着辛酸,“朕英雄一世,不想败在儿子手里,舐犊之情又在所难免,想来想去,只好将生死二字都赐给你,由你自己选。这样的诏书,张廷玉他们也都有两份。确保朕的遗愿不至落空。机械变诈,仁人不为,朕为德不卒,都是被形势逼出来的。隆科多,你当谅朕的苦心!”
  “奴才明白……”隆科多深深叩下头去,其实他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浆糊盆,什么滋味都有,什么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康熙仿佛不胜感慨,招手道,“你跪得近一点,朕告诉你。方苞,把木柜里那件东西取出来……”
  方苞答应着,抖着手开了柜子,取出一个镀了金的黄漆葫芦交给康熙。康熙一手拿着葫芦,一手抚着隆科多的背,说道:“你在佟家受压,朕了如指掌,其实你不知道,真正压你的是朕。朕要提拔你,佟国维能拦得住?”
  “万岁!”
  “听朕说!”康熙轻咳一声又道:“佟家世受国恩,朕的生母也是佟家的人,原指望佟国维不负朕望,做一代名相,料不到他陷到阿哥党争里不能自拔,朕所以恨他又不杀他,也正为如此。你虽对佟国维有隙,其实心里也怨朕,以为朕忘了你,是么?”
  “奴才不敢!”
  康熙叹道:“不敢言是真的,不敢想就未必。小多子呀!
  你看看这个葫芦。这是当年科布多之役,我们主奴二人突围出来,在戈壁瀚海跋涉时留下来的。就这么一葫芦水,支撑了三天,你喝的马尿,朕喝水;只一个高粱面窝头,朕掰给你一块,你没舍得吃,吃的是草根,到朕饿极了你又给了朕……”隆科多泪如泉涌,哽了一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康熙喟然道:“昔日重耳出亡,路上乏粮,他的臣子介子推割股啖君,重耳复位为君,却忘掉了他。你有介子推的风节,朕却不学晋文公!这葫芦打过仗朕就收了起来,漆了黄漆、镀了真金,置之案头时常把玩,却一直没有提你的官,升你的职。不是你差使办得不好,是朕有意压着。一来你能历练些事,二来朕也能看看你的品行器量。昔日从征的你是年岁最小的一个,朕要把你留给儿孙用,官升得太大,不成啊”说着,已是老泪纵横,隆科多已是哭倒在地下,张廷玉和方苞也自黯然神伤。
  “朕今日说透这个,其实就是托孤。”康熙哽咽道:“晋你的职,封你顾命大臣,要你宣布朕的传位遗诏,你思量前后,朕不重你爱你,能这样做?朕……难道连个宣布遗诏的人也寻不来?”
  说至此,隆科多已是伏地大恸,浑身抽搐着,颤抖着,一句话也回不出来。康熙拭泪道:“方才说的,是朕成全你。你也要成全朕,你好生做个忠良贤能的名臣,也就不枉了朕栽培你几十年的苦心了。”说罢,他觉得有点气短,略一喘息,弛然说道:“朕太劳神了,你们商议吧,朕在这里听着。”隆科多零涕说道:“主子高厚之恩,就是把奴才磨成粉也报答不了。多余的话奴才一句也不说。自今而始,就算奴才死期已至,只有忠贞至死不负圣恩,或可报皇上隆恩万一”他哭得脸色黄中透白,咽着气起身道:“衡臣大人,灵皋先生,请安排吧。”
  张廷玉请隆科多坐了。方苞早抱着半尺厚一叠文卷过来,说道:“这是皇上八年来口授的语录,我已经润色誊清,题名‘圣武纪’。今日交给衡臣,将来由衡臣宣示。”张廷玉见隆科多发怔,忙道:“遗诏共是两份,一份就是‘圣武纪’,略陈皇上一生功业,还有垂示子孙的圣训;一份是传位遗诏,由你宣读,和张五哥德楞泰会同开阅……”
  三个人喁喁而谈,康熙起先还闭目静听。渐渐地,声音变得浑浊而遥远,他沉沉睡着了。科多回到步军统领衙门,已过酉正时牌。早晨到现在只吃了一顿饭,但他却半点不饿。这骤然加在身上的使命,火一样焚烧着他,满腹的激动、兴奋、喜悦、企望,还带着一丝怅惘和哀伤,全然无法解释,无法平静。趿着鞋在签押房里踱了几步,叫过书房军务笔帖式来说道:“我写两份手谕,你这就发出去。”说罢走至案前提笔疾书:
  着中军护营接管原卫戍朝阳门、齐化门、东直门十棚正蓝旗驻守军士。此令!
  想了想又写了一张:
  调宣武门内绿营移防北安定门。此令!
  “明白。”那笔帖式接了手谕,说道:“卑职这就去办——请军门示下,朝阳门原驻军移防何处?”
  “你告诉他们马管带!”隆科多冷冰冰说道:“不要惊动城里百姓。后半夜带东三门兵士进城,护卫我的中军,所有调防军队,不得惊扰百姓!”
  “扎!”
  那笔帖式答应一声,还没出门,便听外头有人禀:“礼部员外郎党逢恩请见。”党逢恩是九阿哥胤禟门下,又是自己老上司党务礼的公子,平素极来往得稔熟的。隆科多略一沉吟,说道:“你先把手谕留下,半个时辰后来取——请党先生!”
  一时便听脚步橐橐,党逢恩布鞋青襟飘然而入。隆科多笑道:“什么风吹得你来?你是越活越潇洒了!这五绺长髯真叫人羡煞,换了道装,活脱一个吕洞宾!”
  “我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哟!”党逢恩嘻嘻笑道,进来入座。两个人寒暄笑语几句,隆科多便命人回避了,笑问:“八爷叫你来的?”党逢恩端着茶碗沉吟片刻,说道:“是九爷。
  昨晚上九爷和八爷合计了一夜,叫我来问你个实底儿。”
  隆科多佯装一怔,说道:“有什么合计的?上次你来,我已经说过,九门提督府不用操心么?”
  “八爷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党逢恩温文尔雅地起身来,迈着方步沉思着道:“丰台大营管畅春园,你管九城。到时候一声动手,城里所有亲王、贝勒贝子府由你护持控制。怕的是有人先发制人,所以八爷府的护卫重担就要落在你老兄肩头。丰台大营十三爷的部旧不少,如果成文运弹压不住,恐怕还得动用你的人马。”
  隆科多松弛地向后一靠,格格笑道:“好大的东风!我也直说了,我的兵不能出城。否则,二十几家城里的王爷府就难以控制。就是八爷亲自召见,我也只能这样说!”
  “很好”党逢恩坐了回去“八爷也虑到这里。你既忠心八爷,万一丰台兵变,怎么办?八爷叫我问问你。”隆科多微笑道:“不会有那种事。万一出事,还有西山锐健营呢!我今夜已下令,调我的中军保护八爷,调绿营兵控制四爷。只要八爷在我这里,丰台闹塌了天,他们一兵一卒休想进城”说罢将两份手谕就桌上推给党逢恩。
  党逢恩看了看手谕,背着灯烛,他眼睛鬼火似的灼然生光:“你真是个角色!明晚九爷十爷请你面谈。已经内定,你是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隆科多几乎笑出来,忍住了,霍地起身道:“你禀九爷。官,我是不要的。但愿我家佟老爷子当政,少挤兑我一点,足感厚爱了!”送客出去,隆科多看了看案上两封手谕,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大声道:“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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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回  邬思道当机决大事 康熙帝寿终赴泉台
 
  连冬起九,算是进入岁终。北京人最讲究过冬至,有“冬至大如年”的说头。年年此时媳妇归宁的要赶回婆家,迎财神、做节饭、包饺子,砧板剁得通街山响,亲朋好友提??携盒,骑驴的、坐车的、乘轿的、步行的不绝于道,互相馈赠点心食物,最是红火热闹的一个节。但康熙六十一年恰遇了严寒多雪,似乎交十月以来天就没怎么晴过。狂暴的西北风卷着雪,一团团、一块块,裹着、旋着、飘着,没完没了的只是下,人们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不走动就不走动了。只苦了一等小买卖人家,做饴糖的、卖冬舂来的、酿窖花酒的、送乳酷的、起荡鱼的,街上连个鬼影子也不见,哪来的生意?
  老年人都说:“这是天在哭,康熙老佛爷要归西了,普天之下要戴孝。”
  内廷里日甚一日传出的消息也是如此,康熙眼见是不中用了,时厥时醒,已经完全不能理事。畅春园附近的寺院客舍,挤满了六部尚书郎官、各省总督、巡抚和被雪隔在京师的外任府县,都住在专为他们搭起的帐逢内,日日进去请安,日日见不着皇帝,里里外外随时能见康熙的,只有一个张廷玉。他已经熬得又干又瘦,眼圈发黑,失去了平日谈吐从容的气度,说话又急又快,走路都飘飘忽忽。十一月十三日,张廷玉在康熙书房里接见了几个外省大员,站着交代了几句急务,又道:“兄弟忙,少陪了。诸位老兄暂且不必回去,皇上稍安,不定还有什么旨意呢!”说罢又到韵松轩来。
  胤祉、胤祐、胤禩、胤禟、胤誐、胤裪、胤禑七个皇阿哥都坐在里头,见张廷玉进来,忙都站起身来。胤祉问道:“衡臣,有旨意?”张廷玉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周,问道:“四爷呢?”胤誐笑道:“你是忙糊涂了。他不是到天坛给万岁祈福去了?”
  “我知道,不过也该来了。”张廷玉掏出表看了看,踅出门外,一脚踏在石阶上,招手叫过一个太监,吩咐道:“你叫户部尚书过两刻来见我。”这才转身进来,说道:“万岁方才有旨意,这么大雪,叫户部发粮给顺天府,周济贫寒无食的人家,要挨户看到。还说,要从海关厘金里出三百万银子从暹罗国买米,他们那里今年米贱。十四爷那边催军粮,也得赶紧发……这个时候,还有人请示给官员们加火耗;真成了乱蜂螫头了!”
  胤禩笑道:“这么多天,我们都是在澹宁居外磕个头就回去,心里真是不安。今儿这么多旨意,想着阿玛精神必是好得多了……”胤誐也道:“就是!我也想见见皇阿玛!苯幼牛?胤裪、胤禑几个阿哥也都请廷玉代转,要请见皇帝。
  “今儿叫爷们如愿。”张廷玉勉强笑道:“皇上有旨,请你们进去呢!”
  胤禩心晨一阵兴奋,站起身来,但随即就迟疑了。外头一切停当,成文运已将丰台驻军所有将弁集中起来,只等康熙一咽气就可动手包围畅春园,隆科多两万兵马,控制紫禁城毫无困难。此时见康熙,能讨个实情是好的。但胤禟胤誐都在,万一出事,里头通不出信儿,外头无人指挥可怎么好?
  想着,便见邢年过来,催促道:“主子叫各位爷过去呢!”胤禩便道:“这里只有七个爷,咱们等等,阿哥爷们传齐了再进去。这么冷的天儿,人来人往的,万岁冒了风不是小事。”
  “走吧。”张廷玉似笑不笑地看看胤祉,说:“三爷,你打头,别的爷顺序跟着。”他素来温和执中,今儿口气却专横得毫无商量余地。
  胤禩只好跟在后边走,刹那间,他心中升起一种大事临头的不祥之感,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张皇着看时,见金玉泽和党逢恩翁婿二人在平烟亭下说话,忙叫过党逢恩道:“你告诉我府里何柱儿一声,我们要见驾,午饭给我送进来。”张廷玉在前回头道:“不用了,御膳房侍候着呢!”胤禩使了个眼色,又点点头,自去了。
  自过十月节,隆科多换防,邬思道和四贝勒府所有幕僚护卫便暗地迁到了十七阿哥胤礼府。周用诚和书房的人陪着胤禛在天坛设祭,十七阿哥去锐健营也不在家,文觉、性音和邬思道正在胤礼的西花厅围炉聚谈。几个人都连夜失眠,看上去十分憔悴,仍旧毫无睡意。几天来内廷传过来的都是谣言,反过来掉过去不知已经剖析了多少遍,话题都说泛了。邬思道虽撑得住,却只坐在火炉边,用火箸不停地拨弄着炭灰,看得出他心中也极为紧张不安。正闷坐着,胤禛和周用诚在雪地里打马飞奔而来,直到花厅门前,主仆才呵着热气下来,已是一头一脸的雪。性音文觉“唿”地站起身来,说道:“四爷!有信儿么?”
  “有。”胤禛脱了斗篷进来,舒了一口气坐下,他的眼圈也是熬得发红,神气间却显得毫无倦容:“今儿万岁要传见所有阿哥。老八他们已经进去了。方才传旨,我说来约十七阿哥,和你们商议一下。胤礼还没回来?这倒霉天气!”
  邬思道目光陡地一亮,随即垂下眼瞪,喃喃道:“所有?所有阿哥……何必要一齐都见?——四爷,不要埋怨天气,这场雪恐怕是天赐你的!”
  “唔?”
  “不下雪,万岁一定要回紫禁城。”邬思道仰天吁了一口气!他回极乐世界,怎么会在那个行宫里?隆科多在城里这么多兵马,万一他是八爷的死党,四爷你还得设法逃出去呢!”
  文觉点点头,说道:“且说现在吧,万岁叫爷们进去,不知是什么意思?四爷不妨回他们一声,十七爷没回来,等回来了一同进去,拖一拖时辰瞧!唉……竟到了这地步儿,时辰要一刻一瞬地把握着!”邬思道冷笑一声,说道:“和尚!四爷一定要去!你难道看不出,今日已到最后关头?万岁要宣遗诏了!”
  众人都吓了一跳,愕然注目邬思道。
  “除了宣遗诏,有何必要召见所有阿哥?”邬思道脸色白中透青,咬着牙从齿缝里说道:“四爷如不在场,不怕八爷挟天子令诸侯?一道矫诏下来赐死,四爷奉诏还是不奉诏?”
  几句话说得屋里人寒毛直乍,胤禛一下子站起身来,说道:“我这就去!十七爷回来,叫他快点去!”
  “十七爷去做什么?”邬思道突然大笑道:“叫人家一锅烩了么?四爷,把你祭天用的钦差关防留下,你放心去。过了申时你没有手谕也不见人,叫十七爷带上关防放出十三爷,我们在外头就要大动干戈了”胤禛取出那张盖有上书房关防和康熙“体元主人”小玺的钦差关防,伸手要递,却又缩了回来:这一步踩出去,再想回头比登天还难!从不犹豫的胤禛,脸白得像纸一样,目光变得恍恍惚惚,两条腿直发软。
  邬思道深邃的目光盯着胤禛,说道:“时至而疑,临事而畏则祸不旋踵!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四爷,这个时候犯嘀咕,别人得手,欲做富家翁而不能”胤禛紧紧咬着牙关,蹙眉略一沉思,说道:“好!鱼死网破就是这一遭!我不是犯迟疑,一来事体太大;二来不知是否真的传遗诏;三来若不传位于我,此举极险。我不能不多想想”邬思道仰着望天,看看无边无际纷纷扬扬的大雪,许久才道:“四爷命系于天,我断不误四爷!万岁久病之躯,已数月不能接见大臣,今日突然召见所有阿哥,定然是大限已到!此时离申时还有两个半时辰,若是见见就出来,我们仍旧按兵不动待机行事。四爷,你珍重,你放心去!”
  “好!”胤禛胸脯起伏着,深深呼吸一口清冽的寒气,再没有说话,抬起脚便走向混混茫茫的大雪中。
  胤禛去后小半个时辰,胤礼骑马回来,见屋里几个人木雕泥塑似的一个个端坐不语,茶吊子上的水翻花大滚也无人理会,不禁笑道:“我这是进了吕祖庙么?你们这群肉身菩萨,这好的雪天,不步雪咏梅,都在这里参禅面壁!告诉你们,西山锐健营的事已经妥了,他们答应,丰台大营有异动,锐健营要拔营进驻畅春园,勤王护驾,全听我的调遣”屋子里气氛原来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经他这一搅,顿时活泛起来。邬思道将方才与胤禛的一番计议详说了,又道:“我们都在等着您回来呢!最要紧的是丰台大营,这里的兵指挥得动,一切主权操之于我。锐健营既然也肯听命于我,那更好了”胤礼笑道:“好是好,耗了我多少精神!三十万家底抖落得精光,我真的是个穷光蛋阿哥了!”
  “三百万也值”性音嘻嘻笑道:“十七爷破产为国,至少挣一顶郡王帽子”邬思道轻轻地笑道:“眼下是无事可作了,净等申时吧!十七爷再穷,也得管我们一顿饭了。”说得众人都笑了,胤礼便一迭连声传饭。
  按邬思道的设想,胤禛去听遗诏,出来至少也要过了未时。不料饭没吃完,棉帘“唿”地一响,胤禛带着一阵寒风闯了进来。众人都是一怔,看着胤禛青白不定的脸,都愣住了。半晌,邬思道才问道:“四爷,莫非我料事不准?”
  “皇阿玛……不中用了!”胤禛大约骑马跑得太快,浑身冻僵了,在暖融融的花厅里,良久才回过神来,颤声说道:“已经有遗命,传位于我!”
  所有的人都霍地站起身来,邬思道艰难地架起拐杖,目光炯炯盯着胤禛:“四爷,诏书呢!”
  “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珍藏。已经命新任上书房大臣隆科多去取。”
  “隆科多宣诏“还有张五哥和德楞泰监视读诏!”
  “八爷呢?”
  “他们都在万岁寝宫听宣遗命,等候传位诏书。”
  “四爷您……”
  “我奉圣命,释放胤禔、胤礽、胤祥,飞速进园见皇上最后一面!”
  邬思道听得眼睛陡然一亮,忘情间双拐一丢几乎摔倒在地,慌得性音忙一把扶住。邬思道激动得声音都变得嘶哑了:“万岁真命世之雄杰,圣明”陡地一回神,厉声道:“此时大局不定,非坐等成功之时,稍有疏忽,一夫倡乱,万夫齐应,就在遗命,难抗八爷势大。眼下最要紧的,头一件要护好四爷,四爷和十七爷府里男丁要全部出动充作侍驾近卫;第二件,十七爷立刻带上关防去放十三爷,宣明圣旨,掌握丰台大营;第三件,请弘昼弘历弘时三位世子带上十七爷的手令,去西山锐健营,万一丰台大营不奉诏,就带兵进园!”
  “不用带那个关防了。”胤禛从怀中取出一枝令箭递给文觉,“有这个东西,省我们多少事!胤祥那里我去。大哥二哥请十七弟代劳一下就是了。”文觉接过看时,是九寸五分长一枝令箭,却是黄金锻铸,还带着胤禛的体温,上头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字,沉甸甸亮晃晃,显示着它至高无上的权力。
  想着,文觉说道:“此时一刻千金,大阿哥二阿哥那里不要耗时辰。我们先办大事。”邬思道立即附和,说道:“和尚这话对极!四爷你去放了十三爷,只管回去听宣传位遗诏,有十三爷和十七爷在外头,万事支应得!”
  众人从惊喜中清醒过来,一阵紧急磋商,性音周用诚带两府人马跟随胤禛,其余人分头通知,忙了好一阵,总算停当。
  胤禛率两府人马冒着漫天大雪来到十三贝勒府,凭着那枝令箭,一点麻烦也没有就遗散了内务府的看守人,自带着性音大踏步进来。
  “四哥!”胤祥敞着堂门,正和乔姐阿兰围炉烫酒,唱曲儿赏雪,蓦地见胤禛全挂亲王装束闯进来,情知出了大事,“唿”地站起身来说道:“有事么?”
  胤禛精神抖擞,站在雪地里点点头,上下打量着胤祥,徐徐说道:“有旨意。”说罢径自拾级而上南面立定,取出那枝令箭当胸抱着。胤祥忙趋步而下,就雪地里跪了,叩头道:“请四哥宣旨”“万岁思念你,”胤禛盯了阿兰乔姐一眼,慢吞吞说道,“特命我宣你见驾”
  “万岁”胤祥双手据地,直愣愣盯着胤禛,“真的?皇阿玛他……”他的嘴唇急剧抽动几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浑身都在剧烈地抖着,憋了好一阵,才发出一阵似哭似笑尖锐嘶哑的嚎叫:“万岁爷……你还记得十三阿哥……嗬嗬……呜……”胤禛惊得后退一步,这凄厉的哭声和着呼啸的北风,听得他浑身发瘆,良久才道:“你停下!这是什么时分?有泪以后再流!走,到倚云阁,我有事要交代!”
  阿兰和乔姐对视一眼,两个人脸色都是异常苍白。见兄弟二人要走,阿兰勉强笑道:“天冷,爷们要办大事,好歹吃我们一杯饯行酒……”说着便去斟酒,乔姐儿忙用盘子端了过来,不知怎的,她的双手抖得厉害,一边敬酒请胤禛胤祥吃,颤声说道:“往后十三爷又不得闲了,未必能吃我们的酒了。只要能念起我们跟着你苦熬这十年,也不枉了我们主仆一场了!”
  “你们这都是什么话”胤祥笑道:“我又不是发配乌喇拉牲,何必婆婆妈妈地嚼舌?”说罢和胤禛一径向花园里走。胤禛回头看时,见阿兰和乔姐儿都在雪地里跪着,怅怅望着这边,遂笑道:“人之势利心真无药可医。昔日苏秦落魄,妻不下机嫂不造饭,待到一身挂九国相印,妻嫂释伏道旁,望尘行礼。”胤祥却不理会,默默带着胤禛和周用诚上了倚云阁,请胤禛坐了,方道:“四哥,入门不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朝里必定出了塌天大事,你是矫诏来放我的,是么?有什么吩咐,你就说吧!”
  胤禛阴寒的目光扫视了一眼阁外的雪景,说道:“万岁要最后见你一面,大约难过今日了。不过,我不是矫诏,确是奉旨见你。我已经亲耳听到,万岁要将大宝传给我。兄弟,事虽如此,八阿哥势力狼蹲虎踞令人胆寒,你得助我一臂之力!”
  说罢便将畅春园的情形和在十七阿哥府的计议备细讲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万岁扣住他们,单放我出来,就是因为怕我控不住局面……”胤祥未及说话,楼梯一阵急响,抬头看时,竟是鄂伦岱,不禁大吃一惊,厉声问道:“你来做什么?”胤禛忙笑着解说:“鄂伦岱如今是明白过来了,老八几乎没把他治死!”
  “四爷十三爷!”鄂伦岱顾不得请安,急急说道:“我从天坛赶来。内廷有旨,火速叫四爷进去!”
  “好”胤祥刷地立起身来,“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分头行事”说着便下楼,一眼见贾平气喘吁吁地赶来,结结巴巴地道:“十……十三爷……阿兰乔姐她们……”方气喘间,胤祥格格笑道:“她们是奸细,你是好人么?你这吃里扒外的混帐,九爷给你什么好处,甘心在我这里卧底?以为我不知道?天道好还,报应不爽,爷心里明白着呢!这会子献殷勤,迟了!”
  猝不及防间,回身猛地拨出鄂伦岱腰间佩剑,反手一挺直插贾平肋间,那贾平惨嚎一声,一个倒栽葱摔下楼梯,一句话也没说就伸了腿,血汩汩流出一大摊来。胤禛和周用诚唬得一怔,半日都回不过神,鄂伦岱诧异地问道:“十三爷,这是怎么回事?”胤祥在靴底蹭干了剑上的血,说道:“这叫开门红。先拿内奸祭刀,图个吉利。走,宰那两个狐狸精去!”
  胤禛跟在他后头,兀自头晕目眩腿脚发软,心头突突乱跳,压着慌乱,笑道:“吾弟真乃大英雄大丈夫!”胤祥提着剑,踩得积雪咯吱吱响,头也不回说道:“英雄丈夫说不上,我是拼命十三郎!此刻千钧一发,性命呼吸之间,岂容儿女子私情?留着她们去朝阳门外报信儿么?”
  但阿兰和乔姐已经用不着胤祥动手了。一行四人赶回堂前,远远看着便觉不对,残酒尚在,炉火仍留,却不见一个人影儿。胤祥抢上阶,便见水磨青砖地下,阿兰和乔姐一东一西蜷缩石地,扶起脉搏,阿兰已是气绝,乔姐儿自蠕动,见胤祥进来,闪开昏眊的眼睛,微声说道:“我们两个好……脸一歪,去了。胤祥手中的剑“当”地落在地下。
  胤禛一刻也没停,和胤祥出来,在门口会合了十七阿哥,立即飞骑赶回畅春园。一进穷庐,便见刘铁成迎出来,说道:“张中堂正在宣遗诏,请爷快进去!”胤禛见武丹当门坐在门洞一椅子上,一动不动盯着穷庐正殿,心下暗自掂掇:真是忠臣,原来是他亲自把守!脚步不停忙忙赶进来,脱了油衣跪了静听张廷玉琅琅宣读:“……我国家肇极北方,托赖列祖列宗宏谟烈勋,抚有华夏,即为天下之共主。不宜以夷狄族种,遂忘上天托付之重,各部满汉,皆当视为一体……”胤禛满以为遗诏早已宣完了的,眼见张廷玉读得唇焦舌燥,兀自没完没了,偷眼看了看榻上一动不动的康熙,忍不住问挨身的胤祉:“三哥,遗诏还没宣读完?”
  “这是方苞的手笔。”胤祉挪动了一下跪得发麻的双腿,轻声冷笑道:“这哪里是遗诏!竟是一部《国语》、《左传》”胤禛想着胤祥在外头不知怎么大动干戈,心头打着鼓,没有理会胤祉,耐着性子听下去,暗自看胤禩等人,都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渐渐地,倒定下了心。
  冗长的遗诏终于读完了,下面跪着的十九个皇阿哥连同读诏的张廷玉都松了一口气,把目光盯向昏昏沉沉仰卧着的康熙,等着他发话。但康熙只翕动了一下嘴唇,什么也没说,似乎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张廷玉轻轻叹息一声,说道:“可都听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跪在第二排的胤誐乍着胆子道:“这么长的诏书,还该将继位的事说清楚。到底万岁传位给谁呢?”
  胤禛觉得头“嗡”地一响,心里即提起老高。方才康熙确曾说过传位给自己的话,却不是当面讲的,是自己辞别出来,在廊下听康熙说:“你们不是要知道传给谁么?朕不瞒你们了,就是方才奉旨去赦胤禔胤礽胤祥的四阿哥”如今手无凭据,十阿哥当场发难,康熙已奄奄一息无力处置,该怎么办好?
  “畜生……可恶……”康熙的喉节动了一下咕哝了一句,吃力地侧转身,浑浊的眼睛盯着胤禩,只是说不出话。
  胤禟一脸假笑,说道:“阿玛当心身子骨儿,别生气,老十问的是。既是遗诏,理应说说嗣位的大事嘛”康熙咬着牙,一脸狞笑,仿佛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半日才道:“传!传四……四阿哥……”
  “儿臣在!”胤禛激动得一挺身,膝行一步大声答道。
  “四阿哥真是自作多情!”胤禟哧地一笑!没听皇上要传的是十四阿哥?阿玛真圣明,十四阿哥文才武略都是出尖儿的,大清有福啊!”胤禛平静地一笑,说道:“我不知道传我做什么,只知道皇上传的是我——阿玛,您有什么旨意?”胤禩见康熙神色大变,已全然不能说话,因见胤禟在胤禛目光威逼下竟自有点气馁,顶上一句说道:“人人都听见了,皇上要传十四阿哥!”
  胤禟见胤禩支持自己,勇气大增,竟也竟前一步,叩头道:“皇上不要理四哥,他是昏了头了!十四阿哥在肃州,正日夜兼程赶回来给您请安。有什么话怕来不及说,皇上您只管吩咐,乱臣贼子们作不了反!”
  “你……你好……”康熙牙关一咬,竟“唿”地坐了起来,指着胤禟浑身乱抖。半日,抓起枕边念珠砸了过去,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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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五十一回  丰台营胤祥夺兵权 畅春园雍正登大宝
 
  殿内立时大乱,阿哥们全都站起来,有的哭,有的叫,有的做张做智要参汤传御医。其实御医们早一拥而入,围着康熙急救,有的行针,有的掐人中虎口,有的吸痰……半晌,扶脉的医生松开了康熙的手,呆滞的目光盯着张廷玉,哭着道:“万岁爷……驾崩了!”顿时,殿内殿外齐哭乱嚎,越发乱成一团。
  张廷玉跟着哭了一阵,突然惊觉:我是这里唯一的宰相,怎么这样把持不定,旋镇定下来,款款说道:“各位阿哥节哀,跪回原位,廷玉奉大行皇帝遗命善后。眼下要先定大事。”话音甫落,哭声立止。张廷玉看着这群道貌岸然的“爷”,心里恨极,却不理会,吩咐太监将殿中炉火撤去,方道:“稍安毋躁。皇上传位遗诏在乾清宫。新任上书房大臣隆科多会同侍卫,已经取去了,少时就来。”
  “张廷玉,你要欺君乱政么?”胤誐梗着脖子问道:“方才万岁亲口说传位十四阿哥,哪里又来的传位遗诏?”十六阿哥胤禄接口说道:“十哥,我怎么没听见传位的话?”胤誐掉头说道:“你没听见是你聋!对了,你出了名儿的十六聋!”
  “十四阿哥!”
  “四阿哥!”
  “胡扯!”
  “放屁!”
  立时又是一阵乱嘈。胤禛心乱如麻,惦记着胤祥胤礼,又想着隆科多,盼他来,又有点怕他来。正胡思乱想间,最小的皇阿哥胤祕操着清亮的童音大叫:“这是什么地方,叫喊什么?烦死人了!我听得清楚,皇上明说是传位给四阿哥的!”
  “呸”胤誐回头啐道:“六岁的吃屎娃娃,回家寻你乳母吃奶去”胤祕瞪着黑豆似的眼反唇道:“秤砣儿小能压千斤,麦秸垛大压不死老鼠!曹冲六岁称象,孔融七岁让梨,甘罗十二为相,你读过书没有?”
  胤禛惊异地盯了一眼貂衣小裘的胤祕,自己平日没给过这幼弟一丁点的好处,他竟能仗义执言!刹那间,他心中升起一种知己之感。这时,胤祥气宇轩昂大踏步进来,脚下马刺碰得佩剑丁当作响,径自当门站定。他的陡然出现,噤得多少人都不言声。只有胤祉还在说:“老四方才也在,万岁没说清,他也没认。现在有遗诏,自然按遗诏办……”
  胤祥是从丰台大营赶来的。丰台大营的提督成文运接到何柱儿传来的口谕,命他率领全军至畅春园勤王。他把文武将佐都叫到中军,却犯了迟疑。八阿哥连个字条儿也没有,自己全盘儿担这个干系,实在太吓人。文武百官都在畅春园,顶头上司见他举事,问他“勤哪门子王?我怎么不知道?”向他要勘合凭据,怎么对答?
  九门提督是什么主意?离城那么近,万一抢先把阿哥们劫持
  进城,三万人师出无名,粮饷无着,困于冰天雪地的坚城之下,只消张廷玉登城一呼,自己立即就得碎尸万段!最要命的是,连何柱儿也不知道康熙是死了还是活着。万一活着,稍一露面,一口气就能把自己吹为灰烬……正想着,戈什哈进来禀说,十七阿哥和鄂伦岱一齐来了。十七阿哥他不知道,鄂伦岱是八阿哥的人他却清清楚楚,不由精神一振,忙把胤礼迎进来,直让进后堂,笑道:“爷和军门这阵子来,我真没想到!”说着,询问地看了看胤礼。
  “这个天儿才助人的雅兴。”胤礼笑着坐了,接过茶啜了一口道:“好香,好暖和!——三哥是爱踏雪寻梅,十四哥说他喜欢‘骑驴冲雪过剑门’这样的意境儿。其实我们兄弟没个不爱雪的。我今儿带鄂伦岱去西山打猎,兴头得很,在山洞子里捉了许多野鸡!从你这过,讨杯茶吃!彼底牛憬苍?样捉狐,如何射兔,在洞子里点火捉野鸡,竟是滔滔不绝,一边说,一边快活地大笑。鄂伦岱没想到这个年轻皇子如此能编谎,没影儿的事说得活灵活现,忍不住也笑,又道:“方才我们过来,见你那群老行伍们都在正厅里,要会议什么事么?”
  成文运一怔,这才知道他们不是奉八阿哥命来的,心里盼着他们快走,因支吾道:“白尔赫他们昨儿说,粮不多了,这么大雪运不来,我召集他们议一下,各营抽出精壮人马运粮……”正说着,便听前头厅中一阵鼓噪,隐隐传来“万岁”的呼声,成文运不禁一怔:“前头是怎么了?”胤礼便知胤祥已经得手,遂笑道:“我也不知道。听声音像什么人传旨——走,瞧瞧去”三个人急急赶到头头,成文运不禁愣住了,正中桌上供着一枚黄金令箭,前头案上香烟缭绕,自己的将印不翼而飞,令箭盒子也杳然无踪,几十个军官都跪在大厅中。十三阿哥穿眷才龙褂,腰系黄带子,悬着宝剑,一脚踏在虎皮椅上正在点拨差事:“白尔赫许远志两名副将各带原部人马移防通州;阿鲁泰殷富贵张雨三位参将进驻畅春园——”胤祥旁若无人,指着毕力塔道:“你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两世为人了!十年前我就想抬举你,有人说你十八般武艺件件稀松。今儿爷提升你副将,给你个好差使,好歹你给爷挣回这个脸来!”
  毕力塔脸涨得血红,“扎”地答应一声跪前一步道:“请爷发令!”
  “把白云观给我剿了”胤祥咬着牙关,凶狠地说道:“观中妖道要一体擒拿,走了张明德一干正犯,提着你的头来见爷!”
  “扎!”
  “慢!”
  成文运又惊又气,浑身直抖,直到此时方回过神,看了一眼一脸奸笑的胤礼,心知中计,跨前一步拦住道:“十三爷,我都听糊涂了,怎么满帐里都是副将参将?又是谁派十三爷来行令调防军队的?”胤祥冷冰冰横了一眼成文运,问鄂伦岱:“这个妨害军务的家伙是谁?我怎么不认得?”鄂伦岱一脸不屑的神气,答道:“二等虾,丰台提督成文运!”
  “你就是丰台提督?”胤祥格格一笑,倏地又敛了笑容,“从现在起,你不是了!革去你的职衔,随军行动,巴结得好,十三爷一高兴,没准顶子还给你。”成文运看着这个傲慢的皇阿哥,心里不禁一寒,但他与胤禩歃血之盟,关系九族身家性命,被胤祥三下五去二就剥了兵权,如何能甘?这两个阿哥突然出现,也足证畅春园已出大事,荣枯存亡决于瞬息,他不能不挺身硬挡,遂冷笑道:“十三爷怕是越权行事了,我是特旨简任提督,不奉旨就罢官?再说,您想罢就罢,想复就复,不是拿朝廷当儿戏?”
  “老子没工夫和你嚼舌,你这混帐王八蛋!睁开眼瞧瞧——”胤祥勃然变色,指着正中供着的令箭大喝道:“爷代天行令,就是亲王见了也要低眉折腰!凭你见我不跪,爷就革你的职!万岁命我便宜行事,你奉诏行事,办得好,爷自然有权复你的职!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
  成文运横下心头,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十三爷,别的不讲,你点兵进驻禁苑做什么?”
  “勤王护驾!”
  “勤哪家王,护谁的驾?”
  “勤雍亲王,护当今驾!”
  “我是主官,为什么撇开我?”
  “我说过了,你已经不是主官!”
  成文运仰天大笑:“十三爷真能取笑,这是唱戏么?成某不敢奉命!——各位暂且回营,没有我的将令,谁敢出营,就地正法!”
  “你是什么东西,敢抗旨不遵?”胤祥大怒,“啪”地一击案,咆哮道:“——这令箭是假的?十三贝勒十七贝子是假的?
  这些畅春园的太监是假的?”他红着眼,饿狼似地盯着成文运:“不识字也摸摸招牌,老子御赐封号‘拼命十三郎’!别说老子立得直行得正,堂皇正大奉诏到此,单凭你冲我这疯狗模样,爷就敢屠了你!啊哈!你发抖了不是?害怕了不是?你说爷敢不敢?你说爷敢不敢?”他闷声吼着,震得大厅嗡嗡响。所有的人都木雕泥塑般着,吓得面无人色。
  成文运两腿直抖,想想不能示弱,煞白着脸挥手道:“十三爷疯迷了,不要听他的!回去听令!”
  “鄂伦岱!”胤祥嗓门声震屋瓦,“你给爷割了他!”
  “扎!”
  鄂伦岱答应一声,笑道:“跟十三爷做事真是妙极——”
  笑着“噌”地拔出剑,不由分说,从成文运跨间猛地一刺,那剑早直透出去……成文运惨嚎一声顿时气绝。
  “还有不奉诏的么?”胤祥狞笑着据案而立,问道。良久,见无人答应,方渐渐气平,拔出令箭说道:“明儿到十三贝勒府支三千两银子抚恤成文运家属——照我方才的命令即刻行事!”
  就这样,胤祥来到了穷庐。
  张廷玉因见他戴着红缨帽,忙上前哽咽着道:“十三爷,请除了吉服摘下红缨……万岁已经龙驭上宾……”
  “是……么?”胤祥早已看清殿内情形,不等张廷玉说已明白了一切,尽管是意料中的事,他还是受到巨大的震撼。他呆呆地看着已经移箦的康熙,半张着口,梦游人似地走近了,轻轻揭开蒙面纸。
  康熙皇帝仿佛睡着了似的,脸颊上还略带潮红,比起十年前,只显得瘦了些,颧骨高高的,下巴上的皱纹隐在修长洁白的胡须下,一点也不看出。他静静地躺着,似乎只要轻声喊一声“阿玛”立时就能起来说话理事。胤祥蓦地想起幼年,一次在毓庆宫临帖,自己的字被师傅勒了红,恰康熙进来,把着手教他运笔,还说:“你娘是蒙古人,写的一笔颜书连熊赐履都夸奖。朕的字也很看得过,你不要堕了志气……”而今,这个叫人又敬又怕的严父竟一去不归,再也不能……他浑身的热血鼓荡冲击着,燥热得血管都要爆裂开来。
  突然,他张开双臂,拥抱住一动不动的康熙,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阿玛阿玛!您醒醒儿……啊!儿子不孝,没侍候过您一天……儿没福……临去也没见您老人家一面。您醒醒……您为什么不理我……啊……嗬嗬……我练了十年字,写了整整十柜子,都是叫您看的……您……起来看看吧……我的阿玛……呜……”
  众人方才住哭,经他这一引逗,无论真心假意,一齐大放悲声。张廷玉因劝不住阿哥们唇枪舌剑,正在焦急,正好趁着机会陪着痛哭了一场,一眼看见隆科多在张五哥和德楞泰陪同下进来,便起身收泪,说道:“止哀!上书房大臣,钦差宣诏使臣隆科多已经到了。请爷们跪好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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