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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二月河

_37 二月河(当代)
  李卫见弘昼说着就要走,笑道:“五爷,有什么好地方儿
  玩,带携我们则个  好歹今儿碰上,也是我们的缘分。我们都打园子里才来,可怜见的饿得前胸贴着脊梁骨,吃这些个充饥!“
  “别他娘装穷卖苦了!”弘昼笑道,“不是我不带你们,其实我去庆云堂,有吃的有玩的,怕的是你们嘴不严,漏出去
  我就得写谢罪折子。再说,士芳是出家人,到那种地方,万一破了戒,往后狗皮膏药卖不成。“
  贾士芳便知他去的地方邪僻,因道:“贫道如没有大定力大神会,焉能修到这一步?我无欲,欲何能诱我?我们道中也尽有男女修合采补御女成道的,不过我不从那一路出就是了。
  ‘天地由我主持,鬼神由我支使,’上回我给主子发气疗病,主子不高兴,说,‘你都主持支使了,朕呢?
  ‘我说,’您是人主,管人嘛!
  ‘既这么着,你们去玩,我回去读经了。“
  说着便要走。
  李卫哪里肯放他走,死气白赖拽住了,说道:“臭牛鼻子,天天嚼你的烂经簿子!
  什么意思嘛?走,扰定了五爷的,他老有的是钱,咱们帮衬!
  什么鸡巴定力见了真的你不动心,那才是真神仙!“
  连说带撕拽,岳贾二人都拗不过他,便跟了弘昼向西,又向北。走了一段胡同,出到棋盘街口,一带粉墙,仿江南沈园式样的歇山顶二层酒肆矗在街北,便是有名的“庆云堂”了。
  四个人穿过热闹嘈杂的前店酒楼门面,踅过楼北一个小侧门,由后梯拾级登楼,迎门便是一座镶金嵌玉的玻璃屏风①,又向北折,出门来,却是一座加亭空中游廊,窗上糊的都是碧绿色如云的蝉翼纱。脚下是海子,满塘的莲叶,远处(
  ①当时玻璃尚是极名贵的装饰用品。)的水榭、池心亭、曲曲弯弯的石栏桥透窗可见,模模糊糊的影子映着,
  廊中都铺满了猩红地毡,汤裱铺糊的米黄壁纸,每隔不远就悬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到了这里,处处都有一种身处仙境,隔绝尘圜之感。见弘昼不由人引导,穿堂入室走得熟门熟路,李卫不禁笑道:“我的爷!
  再想不到庆云堂后头还有这么大景致!这和内苑比也不相上下。“
  “别瞎扯了,”
  弘昼在前头走着,笑道,“这是专门接待王爷的堂子!——那不是老鸨?”
  三个人眼迷神怅,发怔时,果见一个袅袅婷婷的中年女子,年纪不过三十,淡施粉黛轻步迎出,相貌端丽举止娴雅,迥异寻常妓院老鸨那副赶前赴后,絮絮叨叨蛇蛇蝎蝎的俗像。
  至四人跟前,只瞟了岳钟麒一眼,稳稳重重蹲下身去,说道:“五爷您来了!爷们吉祥!
  “
  “我是五爷,你是五娘,咱俩刚好配对儿。”弘昼笑道,“这是我几位朋友,
  都没有开过洋荤,我带他们来玩玩儿。“
  那五娘脸红了红,笑道:“人都在后头水榭子上排戏,这里只有小五子小六子。爷们且进去坐着,叫她们唱曲儿听,我这应叫她们过来——不知爷们要开西洋荤,东洋荤?”
  弘昼见几个人都瞠目不知所云,笑道:“你别问他们,都是土佬儿——就来东洋秘戏,下次再见识西洋的。”
  说着便进来。
  三个人傻子一般跟着弘昼进了楼,这才看清是一座环楼,
  原是个四环天井院,上头封了顶子,院内一色的红毡铺地,四角挂着盏粉色玻璃灯,既照楼上又照楼下,都映得一片柔润晶莹的光,不刺眼也看得清。沿四周栏杆的天井中间,幔着一层雾一样的云纱,楼下情形一览无余却又模模糊糊。天井
  院下四壁都挂的小红烛灯,比楼上亮得多,这样,楼下人就看不清楼上的人。四个人在临栏前坐下,弘昼和贾士芳对面倚栏,中间隔着条案,李卫和岳钟麒,一个挨弘昼,一个挨贾士芳居正而坐。正看得没头脑,那五娘带着两个云鬟小丫头,捧着条盘、酱西瓜、荔枝、葡萄、菠萝、香蕉、苹果一一进上来,最出奇的还有一大盘鲜桃,绝非时令果品,也献了上来。
  李卫先就咂舌道:“别的也罢了,这桃子希罕!
  五爷,到这来玩一晌,怕得几十两银子吧?“
  “几十两!”弘昼扑哧一笑,转脸对五娘道:“你听他是个土佬儿吧!想开东洋荤,得一千五百两银子,开西洋荤,得两千两呢!”说得五娘、小五子、小六子都是一笑。五娘道:
  “什么一千两千两,人意儿比钱贵重!
  小五子小六子,给爷们来一套《春宵帐》
  ,我献个丑讨爷点赏!“弘昼顺手抽出一张银票递给五娘,说道:”难得你巴结。这是两千两的票子,今儿揽总儿有了,你自己调停分赏就是!“
  五娘笑着领了,略一顿首,小五子琵琶,小六子筝,旁边一个小丫头吹箫伴奏,微微调弦试调,一阵轻舒、柔缓、温滑的曲调如流水行云悠然而起。五娘轻舒皓腕,眄目四流柔声唱道:
  自将杨柳品题人,笑拈花枝比较春。输与海棠三四分,再偷匀,一半儿胭脂一半儿粉……
  “太柔靡了。”岳钟麒听着五娘的曲音,如风送春水,细雨润石般袅袅萦绕,若有若无,若断若续,突然想起冰天雪地的
  青海,不禁叹道:“像我这样的人,不宜听这歌的。”李卫笑道:“人生能得几回欢?好研听着罢!别惦记你那些兵,听起来就入耳了。”
  此时乐声再起一叠,岳钟麒见贾士芳听得心不在焉,侧耳小声说道:“贾道长,我想求问一件事——”
  “唔?
  “
  “西线军事,想必你推过休咎的……”
  贾士芳神情似乎恍惚不定,很随便地一笑,说道:“半凶半吉吧……再过几天就有消息……”
  岳钟麒还要问,李卫道:“老贾别理他,这会儿听曲子。”贾士芳便不言语,看弘昼时,却是闭着眼如痴如迷地双手拍节,五娘唱道:
  海棠红晕润初妍,杨柳纤腰舞自翩。笑倚玉奴娇欲眼,粉郎前,一半儿支吾一半儿软……
  五娘一边风荷摆塘般婉转嘤鸣而唱,
  一边向席上送风情媚眼,人似烟中仙姝,歌如软金缠玉,除了贾士芳,都听得如身在醉乡,随拍按歌微摇着身躯。忽然,弘昼欠身倚栏,指着纱幕下的天井说道:
  “你们看,东洋海歌舞!”
  四个人齐往下看,六对男女歌手从楼下屏风两边翩翩而出,楼上五娘这边乐止,楼下笙管竹丝之声却冉冉而起,与五娘的歌声衔接得丝丝入扣,却已换了曲调牌子:
  开帘怯睹落花红……
  只这一句男女柔声齐唱,便似柔金软玉十丈红飞,令人销魂不禁,饶是岳钟麒铁石心肠将军,也把剥了半个的荔枝落了案上。
  安顿春愁……亭午中……
  那两队舞手接着唱,岳钟麒定神看,只见六个是妙鬓云鬟的少女,小可十四五,大可十八九,都穿的一色枣花碧罗紧袖衫,浅红吴丝裤微露紫绢履,腰围绣带下垂于膝。娈童则都一色紧身玄色衣靠,黑缎皂靴。从上往下看,女的婉如桃李之丰,男的犹似牙琢玉雕,一边随节而舞一边互送媚眼秋波,偶尔横斜一眼楼上,勾得弘昼等人都是神魂俱失。且听歌词
  时却是:
  ……吩咐喃呢双燕子,替人千万骂东风。同眠转觉绣衾宽,哪识秋生午夜寒。最是晓窗鸳枕畔,红腮无计避郎看……
  “你们瞧!”李卫心中一片杀机,脸上却毫不带出,指着楼下道:“各是各的一对儿,脱衣服了……”说着,他自己也咽了一口水。
  其实不用他指点,几个人都在张着嘴看,先是六个女郎,旋转歌舞着委拽脱衣,男的也开始松带解钮,交拜舞蹈中口中仍在唱:
  为浴兰汤着避人,红寮掩映碧纱新。闻欢昨夜调家婢,一笑花间事恐真……
  唱着唱着,十二个韶颜男女已是脱光了衣服,竟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在红毡地上徐徐蹈步,交错搂抱着旋舞,所有的男女互相拥抱亲吻之后,年岁仿佛的一对儿便滚倒在地下。
  至此歌歇乐停,只余一缕似有似无的箫声仍在隐隐吹奏,配着下面六对男女寻欢鱼水,真个淫靡万端。
  此时从楼上往下看,男的女的已经分成六对,都在互相抚摸,犹如柔道,缱绻翻滚皆有制度。有的口索足交紧紧缠着打滚,有的女坐男身男吮女乳交媾。有的女男劈叉交媾,女的和另一男的亲吻,男的又抓抚另一女的大腿下阴。
  最出奇的还有一对颜倒相抱口淫,男的舌奸女阴,女的则把弄着那活儿亲吻狂吮……楼上楼下一片淫喋浪语之声。楼上几位看客都是面热神昏,连五娘和两个丫头也都直喘粗气。忽然下头几个女的乐极呻吟,小亲亲、小乖乖、亲妈好妹子混叫一气,那弘昼头一个掌不住,一把便拖过了身边的五娘。李卫也抱了个丫头做嘴儿,他有心的人,瞥一眼红筋暴胀的岳钟麒,已是垂头侧身不能自已,不禁一笑。
  贾士芳以定力自翊,开头还能自持,胡乱吃两个葡萄,削一片菠萝,后来倚栏微笑着看。
  下面的淫媾浪话不时传起来:“往下一点,奴的亲哥……”
  “你用手导引一下……”
  “我的小心肝儿肉……”
  “奴的亲达达哟…
  …留着点劲……别弄坏了!“
  ……贾士芳把持不住,合掌闭目守定,但李卫偷看时,他胸部起伏呼吸愈来愈粗,双手也在不停地抖……李卫轻轻放开那丫头,踱至栏边,说声:“真好风流相!”暴然间“唰”地抽出岳钟麒腰中悬剑,空中弧光一闪,“噌”地一声,贾士芳已经身首异处!那颗头直滚到天井幔中间,兀自含糊叫了一声:“好李卫!”
  这一突如其来屠手疾如闪电,直到血如缤纷之雨溅得楼上楼下都是,岳钟麒才惊醒过来,所有的人都惊木了,都原姿势不动盯着这位满脸阴笑的两江总督。
  “坏了你们好事,污了你们宝地。”李卫笑着用粉纱擦干净剑上粘乎乎的血,把剑还给岳钟麒。
  “请五爷再赏他们点银子,奴才这就给万岁爷缴旨。”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150章
 
第四十七回 峰火起西疆再传惊 神思昏御苑扰邪祟
 
  李卫杀掉贾士芳,见众人都吓得痴痴茫茫呆若木鸡,笑道:“明儿是八月十五,我今儿给你们先挂一彩!
  冤有头债有主,贾士芳要报冤自然寻我李卫。东洋戏西洋戏是我和五爷苦心研磨出的办法。他既一死,你们开堂子万不可再演,国法天理都不许的。五娘给我和五爷备马,我们这就要进园子复命缴旨。“
  弘昼笑道:“没想到这牛鼻子脑袋这么不经砍,原想连西洋秘戏图双料演练来着!东美将军、五娘,你们都受惊了!”
  岳钟麒此时才知道这是二人奉旨精心设计,专为杀贾士芳的办法,自己无意中被拉来作了跑龙套的。他脸上回过神来,说道:“这法子杀人新鲜,不过太费钱了。”说着,三人一齐下楼逶迤,但见前楼座客仍旧吆五喝六划拳吃酒,酒保小二举菜端酒穿行其间,外间街市依然车来轿往,嘈杂之声不绝于耳,都有恍若梦醒之感。
  三人骑马出宣武门,岳钟麒因恐有旨传到驿中,或有朋友来拜,匆匆打马去了。按李卫的意思,要和弘昼一同进畅
  春园。弘昼却道:“我在府里给贾士芳预备着往生水陆道场,他是真有道行的人,得防着他作祟,你自个去缴旨就是。”因也放马回府,李卫只好独自进园,到澹宁居见雍正。不知怎
  的,李卫原来极兴奋的心,突然变得有点失落低沉,进园连着碰见几个熟人,打招呼都有点心不在焉。他悠着步子在澹宁居石阶前站定,看一眼两边正在丹垩修饰的配宫。正要禀报,小太监秦媚媚已挑起帘子,说道:
  “主子叫迸呢!”李卫这才收神定性,几步跨进殿内,却见雍正正和孙嘉淦、朱轼说话,忙伏身叩头行礼。
  “你气色像是不大好,受惊了的模样。”雍正侧转脸看了看李卫,说道,“挨着孙韵公坐吧!高无庸,把朕的那碗参汤赏了李卫。朕用一碗奶子就成。”高无庸忙答应着去了。
  朱轼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河南地处中原,其实没有多少军务要办,当初设这个总督衙门,是因为田文镜资望政绩
  应升总督,河南又离不开,所以一身兼了总督巡抚二职。田文镜既出缺,这个总督衙门设着似无必要。现在王士俊是署理安徽巡抚,到河南任巡抚也略有提拔,不如就便撤裁掉总督衙门,省了许多事。“
  李卫这才知道是安排田文镜身后公务,深觉朱轼说的有理。但雍正却道:“王士俊在安徽疏通淮河,清理灌运,差使办得极好,升任总督也是该当的,为田文镜死王士俊去,恰就撤衙,反见这衙门主为田文镜设的了。西边岳钟麒军事未了,河南为运粮周转之地,也算军务,暂时
  留着这个总督衙门吧。“孙嘉淦道:”王士俊在安徽民间有个诨号叫‘王一光’
  ,和田文镜的‘抑光’谐音,犯的一样毛病。
  求主上留意,务请他效文镜之长,弃文镜之短。“
  “田文镜晚年精力不济,政务有许多不是处。”雍正语气平缓,像是咀嚼着什么似地慢吞吞说道,“他的急功事利是明摆着的,人都说朕袒护他,不知私地里申斥过他多少次!一
  个人存了这念头事君,就是心诚,天也会不许。河南近几年连连有灾,就是上天的儆戒。你们将来看朕给他的朱批谕旨就明白了,他是报喜报惯了,又屡奖赞,有忧也不敢报。看来上天总不肯叫人一点毛病也没有,想作个‘完人’谈何容易呢?朕不明指田文镜缺憾,一来他确实对朕赤诚不二,办事尽心到十二分。二来他也有病,又是累出来的,朕也不忍。
  他能全名而终,也是朕的心愿。“说着,见弘历进来,只点头示意他在自己案前坐,又转脸对李卫道:”漕运的粮船盐船,在山东安徽境里几次被截,折子转给你看了没有?“
  李卫喝完一碗参汤,精神好了许多,忙赔笑道:“励志廷已经转了奴才那里,只粗粗过目,还没有细看,已经安排了人沿运河去查。
  奴才已经杀掉了贾士芳,这几日也要出京,回南京任上料理一下衙务,专心办理漕运,主子尽管放心。“
  “贾士芳已经处置了?”坐在侧旁边听边看奏折的弘历失口问道。
  “几时?”雍正也问道:“弘昼呢?”朱轼和孙嘉淦不禁对望一眼,他们方才陛见还在向雍正谏说“方士道释之流,像贾士芳这样的,其实是妖人,应该逐出皇宫,以清内苑”。
  雍正只笑不说话,忽然顷刻之间,贾士芳已经人头落地?这也太惊人,太不可思议了!
  李卫忙离座伏身回话,说道:“和亲王爷回府,给贾士芳办往生道场去了。回四爷话,奴才刚刚儿割掉他首级,一路不停就赶到这里来了。”
  因将方才庆云堂楼上的情形捡着要紧的回奏了,笑道:“奴才知道这法子龌龊下作。但几次玩笑试过,这贼道不怕水溺,不怕火烧,不怕刀砍,还能平白的就没了影儿……实在是个妖精!
  没法儿,只好用下三烂门道……
  朱大人孙大人必定要笑我。我本就是个叫化子,玩叫化子手段也只凭大人笑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为正道,”孙嘉淦笑道,“以毒攻毒从妙之门,这一点也不丢人。”
  朱轼仰脸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笑你。大宗旨是除患嘛!
  这办法台湾的刘国轩曾经用过,也是有个头陀,会些邪术,在郑成功军中骄纵不法。
  刘国轩设筵歌舞,乘其不备挥剑杀掉了他。我朝名相熊东园以为,刘国轩虽然投主不明,处事机断杀伐有度合道。李卫这么作是为国家君主,自然更为光明正大。
  “
  李卫最怕这差事办成,又要遭人非议攻讦,见朱轼和孙嘉淦都这么说,不禁高兴得脸上放光。雍正也深感欣慰,看了看表,笑道:“朕用贾士芳这些黄冠释流,不过万几余暇偶尔和他们讲道说禅,娱乐而已。这两年来朕身子不爽,只要医者能用药,从来不轻易传叫贾士芳。
  贾士芳几次为朕按摩,口诵咒语,天地鬼神都由他主持管辖,不经之言不臣之心已经溢于言表,是他自罹于杀身之祸。
  他要修己自隐敬天畏命,就在朕跟前侍医,何至于落到这一步?
  唉……不去说他了。
  明儿八月十五,你们几位是朕股肱,朕为你们单独赐筵。天色已经向晚了,弘历替阿玛陪一陪吧。“
  “是。”弘历忙起立躬身说道,吩咐高无庸传旨备筵,整
  理着案上卷宗,捡出一份呈给雍正,赔笑道:“这是今年秋决名单,刑部才送上来的。
  下头这一份粘单是云南巡抚朱纲的,请旨勾决杨名时。还有一份附件,说杨名时在云南邀结士民围攻督署衙门为自己请命,皇上先看着。儿子遵旨,没有勾
  决杨名时。因有这些新奏件,并请皇上圣裁。“雍正一边接过
  看,口中道:“朱纲已经有旨署理云贵总督,他是急着要得正差职!杨名时早已下狱囚禁,又怎能去‘邀结士民’?若是平日就‘邀结’了,不又恰证杨名时是清官?杨名时这人断不能杀,他的案子还要再看看,再复审。”
  朱轼和孙嘉淦原已站起身子的,见议说到这事,朱轼跨前一步,说道:“老臣愿意走一趟大理,复审杨名时!”孙嘉淦道:“臣根本不信杨名时会有贪污的事。”李卫笑道:“奴才也不信。奴才是参劾过杨名时的,当时觉得有理有据,但一直心里犯嘀咕,怕冤了他,奴才也以为另派钦差复查复审是正理。”
  “你们用膳去吧。”
  雍正摆了摆手,“这不是说说就清楚的,朕自有主张。”
  人们都退了出去,澹宁居九楹大殿立时显得空落落的,雍正看了一眼平时贾士芳为自己疗疾前打坐的蒲团,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一阵心悸,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命秦媚媚:“把那个扔到后院烧掉,看引娣这会子作什么,叫过来和朕说说话儿。”
  秦媚媚去了一刻,
  果见乔引娣带着两个宫女过来。
  乔引娣是新封的嫔,头上戴着二层顶的东珠冠,
  朱毪缨络上衔的十七颗珍珠闪闪摇摇晶莹生光。身上还穿了一件石青色片金绿朝褂,彩兑上绘着云芝瑞草,全身上下簇新,走一步珠动佩摇叮咚乱响。雍正笑道:“这么一打扮,把头髻梳起,任谁也看不出你是汉人了。西偏宫已经造好了,现在正在丹垩修饰。这会子天晚,我们出去走走,顺便看看你的宅子,好么?朕今儿杀了那个贾士芳,心绪也有点不宁,想疏散一下。”
  “啊!
  贾士芳死了?
  “乔引娣惊愕得张大了口,半天才道:”怪不得秦媚媚方才去烧那个蒲团!“雍正笑道:”杀他,是因为他有罪。有什么惊怪的?
  过了中秋,朕还要勾决几百死囚。
  非惩恶不足以扬善,这就是孔子的章程。走吧走吧,不要想这件事了。
  贾士芳一个出家人来侍候朕,不晓得韬晦深藏,却借机会掌握朕——他要朕好朕就好,要朕病就病——这样的人当着不可怕么?“雍正说一句,乔引娣念一声佛,说道:”我不是怕,是想着这人生不可捉摸……大前天见他,他还有说有笑,说我和娘就要见面了,转眼儿几天,他已经伏法了……“一边说一边随雍正出来。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殷红的晚霞像渐渐冷却的一块红铁,变得又灰又暗,几处云薄的地方,泛着死鱼肚一样苍暗的白色。
  一阵又一阵的西风,吹得满园竹树都在不安地摇曳发抖,影影绰绰像无数舞蹈着的黑影子。森凉的风时而扑面,带着浸骨的凉意,袭得人直打寒颤。雍正和引娣在苍色中绕着西偏殿看了,那殿还没有装饰好,工人们没用完的浆料、颜色桶杂乱无章地放在阶前。脚手架被风吹得吱吱咯咯作响,听得人很不舒服。雍正下意识地回头,见张五哥德楞泰两个老侍卫不远不近跟着,心里安宁了点。一边踏着花径走,一边问道:“你家还有什么人?”
  “娘、爹,还有个弟弟。”
  “你入京后,有他们消息儿么?”
  “自从打诺敏一案,我卷进去,和家里就失散了——家里人怕,也许地方官巴结诺敏欺侮人,待不住——后来我又连
  着遭事,只想……死罢了,也没顾上。前次内务府有人山西
  出差,我托他们打听,人还没回来……贾士芳虽不好,料事还是神的,但愿他说中了……阿弥陀佛!我娘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再隔几年,见面兴许都不认得了呢!
  “说着便拭泪。
  雍正被风砍得身上一阵阵发噤,把引娣揽在怀里,一边往回走,小声安慰道:“他要打听不出来,朕明儿写密谕给山西巡抚叫他查!你每年也有两千两银子进项,在这京里花五六百两银子能买一处上好的宅子。
  朝廷制度你不能随意归宁,但你娘每月照例能进来看你的……啊哟——这是什么?!“
  “什么?”
  引娣正听得受用入神,忽见雍正似乎绊了一下,俯身用手去摸什么,忙凑到跟前。
  雍正却吓得暴然后跌一步,引娣的手已是触着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只觉得是冰凉粘湿,水桶来粗长的东西,还在蠕蠕而动。她叫了一声“老天爷”
  !
  身子一软就瘫了下去……
  雍正惊得两眼圆睁,此时园中暮色晦晦如瞑,微风吹来树动草摇鬼影幢幢,什么也不清爽,看着那东西蠕动着进了草丛,急过来扶起引娣,颤声问道:“你……怎么样?”引娣一返身便扑进雍正怀里,说道:“是蛇!又凉又粘的……”雍正蓦然间毛发森树,说道:“朕……朕摸着是刺,狠狠扎了一下,出血了呢!”二人惊悸间,林中突然一陈刺耳的鸱鸮怪叫“血利利……格格格格……”像煞是贾士芳平日得意时的笑声。雍正紧紧护住引娣,大声喊道:“侍卫,侍卫!”
  “奴才在!”
  张五哥和德楞泰就在林边石甬道边,已经听见这边动静有异,边跑边答应:“奴才来了……”雍正自己身软难支,还
  勉强架扶着引娣,竭力镇定着慌成一团的心,说道:“叫两个太监来搀着引娣主儿,你们点着火把搜这片草丛!”说话间,有两个小太监飞也似跑来,一边一个扶了引娣,和雍正出了那边小树林。那德楞泰和张五哥也不点火把,见那片草丛也
  不大,只手拽脚踢混搜一气。约莫半袋烟功夫,五哥大声喊道:“有了!畜生,哪里跑?”
  雍正此刻站在澹宁居檐前灯下,听见这一声,又吓得心里一悸。听得两个侍卫脚步蹬蹬地跑过来,张五哥用衣服裹着一团东西,抖开撂地下瞧时,却是一只豪猪!雍正说道:“不对,这里怎么会有豪猪?再说,引娣说摸着又凉又湿,粘滑的……朕摸的是刺……”
  “主子您瞧。”五哥笑道,“您摸着这厮的刺了,引娣主儿摸了它的鼻子……这地方紧挨着放飞泊,圆明园南边还有一座放生园。刺猬、豪猪、鹿、狍子常有跑到这边觅食的呢!”
  雍正这才松了一口气,才觉得浑身内衣都汗湿透了,勉强笑道:“还是放生吧,吓了朕一跳!”乔引娣也从殿里出来看看,双手合十念佛道:“阿弥陀佛!吓死人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见东边灯笼导引着朱轼孙嘉淦李卫,由弘历陪着一路过来,料是领筵口毕过来谢恩的,闪身便回了自己下处。众人随雍正进殿,这本是照例行礼虚应故事的事,雍正却又叫住了,说道:“弘历退出去吧,明儿还有多少事等着呢!你们几个——叫方苞也过来,再陪一会朕,朕今儿心绪不宁,想听你们说说话儿……”
  这是个不成理由的理由,弘历似乎迟疑了一下,想说什
  么又咽了回去,良久,退了出来。李卫眼尖,见雍正神思恍惚目光如醉,眼内微微潮红,额前和颏下却发暗,不时地摇头发噤,因笑道:“主子,奴才瞧您似乎受惊了的模样……敢是方才在园子里克撞了什么了?”
  “嗯,也没什么。”雍正留下这几个人其实没话说,但他就是不愿让他们走,因将方才的事约略说了,又道:“虽说是一场虚惊,朕仍是不能释怀快心,神思不净若有鬼神……朕疑心是贾士芳冤魂作祟……”说话间,方苞也进来了,后边还跟着弘昼,方苞笑道:“张五哥都说给臣了。
  主上安心宁耐,入定一会儿也许就好些。那贾士芳以妖术要挟人主,上获天遣,罪在不赦,皇上不过代天惩罚他罢了。这种人,死一万个也不足挂怀,也无足为祟!“朱轼道:”臣以为贾某不过是个会变戏法的骗子,世上压根没有鬼神,这都因皇上信佛的过。皇上,你闭上眼想想,世上谁真的见过鬼,见过神,见过什么神天佛菩萨?
  你不信他,他就祸害不了你!“
  孙嘉淦道:“圣天子百灵相助,哪个妖邪敢近?
  这是皇上心障罢了。如有什么,奴才一身当之!“
  弘昼却是个什么都信的,这些“君子之言”一句也听不入耳,忙起身叫过高无庸,叫他寻《玉匣记》
  、《青囊传》来混翻一气,吩咐小苏拉太监到园里焚香烧裱发送。李卫却另是一种作派,笑着对雍正道:“我借皇上朱笔用一用。”见雍正点头,要过一张黄裱纸,蘸了朱砂写字。弘昼凑过来看时,上头歪歪斜斜写道:
  贾士芳:操你妈的牛屄道士!生情造意杀你的是叫
  化子李卫,割你鸟头的还是李卫!五爷已经寄(
  给)你做了水绿(陆)道场,还不赶紧投胎混张人皮?要聒噪你崩(甭)寻我们主子,到我宅里咱们折腾!不然,我就叫龙虎山真人五雷劈你,万姐(劫)不得复生!李卫切告。
  李卫口中喃喃呢呢煞有介事地念诵一阵,将那裱放在烛上烧
  了,几个人都想笑又不敢。雍正比先前安生了许多,端膝趺坐着,呼吸匀称,脸色也好了。听众人俱各不安,雍正叹道:“朕好些了,这里不要人多,留一个在门口侍候,余下的回去歇着。”他这样一说,几个臣子都争着要留下守候。弘昼道:“依着我说,朱师傅有年纪的人了,回府歇着。
  李卫值头半夜,孙嘉淦有煞气,值子夜,后半夜我值,我年轻……“正说着,太医院医正刘绍宜亲自带着两个太医匆匆进来,刚要诊脉,雍正说道:”谁这么蛇蛇蝎蝎叫你们来的?
  朕没有病,你们退出去!就照弘昼的话办。“
  “跟我来。”朱轼越看雍正越像有病,招手叫过几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医生,“这里留下李卫,别的人都到东书房。”孙
  嘉淦虽觉张致太过,但雍正有病似乎不假,因便跟了众人一同过东边小书房商议办法。
  “我已经叫人去兵部请四爷了,这里的事暂由五爷维持。”
  方苞老鼠胡子翘着,两只小眼睛椒豆一样又黑又亮。
  “头一件就是不能张扬,皇上这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晚要能不犯病,大抵也就过去了。明儿八月十五,照例要筵赐百官,怎么着不显山水过去,大家想一想,一会请四爷定准。”
  “好,我
  先说,“弘昼说道,”我瞧着这里没有一个信神的。不过我相信,因为谁也没有我知道这个贾士芳。
  《三国演义》里头有个左慈你们知道吧?
  贾士芳就是今日的左慈。
  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他是左慈。为什么这会子我特别防他,还为他是左慈!四哥一会来了,他也是不信神鬼的。
  所以我这会子就告诉你们,前一个月我已经派人去江西请龙虎山娄师垣真人,我估摸着也就要到京了。原请他来,是为降伏这个贾士芳,现在来了,我要在这园里设场子降他。
  我先说一声儿,你们不要拦着我。“
  他这一说,几个人齐皱眉头,雍正不过碰一只豪猪,略受了点惊,这么大事铺张闹起来,叫外头臣子瞧着乌烟瘴气的,这公明朝廷算怎么回事?正发怔间,弘历已经进来,众人忙都起身相迎。
  “我刚接见过岳钟麒。”弘历语气很深重,说道,“准葛尔人两万人偷袭北路军,科舍图两军已经交战,岳钟麒得连夜
  赶回大营,这是头等军务,大家说,要不要奏?“
  几个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这边皇帝有恙,那边要请道士降妖,突然又冒出绝大一件军国要务,驴唇不对马嘴似的不协调。弘昼绷着脸问道:“特磊呢?
  叫这王八蛋出来解说!“
  “这也是一件事,”弘历似乎心里很焦急,皱眉说道:“是杀是放,我们不便作主的。”
  “这样办,”
  朱轼说道,“请四爷五爷这会子过澹宁居看看,如果主子能理事,还是要请旨,如果不能理事,就叫张廷玉、鄂尔泰、十六王爷十七王爷进来,由四爷主持决定。等万岁龙体好一点再奏。”
  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最好,弘历起身招手叫过弘昼。二
  人一齐出了书房,一边往西走,一边说话。弘历因笑问:“你方才说有什么事来着?
  好像还怕我知道!“
  弘昼将要设坛的事说了,又道:
  “你是个道学君子,我怕你不同意。”弘历一边走一边默谋,说道:“好弟弟,这是孝道嘛,病急乱投医,还说什么道学不道学。
  贾士芳在阿玛那里许多年,
  他有些道术,那是一点不假的。我也有些心障呢!
  怎么拦着你?
  只密些儿,不要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御史们又要唠叨了。“
  说着李卫已迎了过来,弘历便问:“皇上这会子怎么样了?”
  “皇上一直睡不着,坐一会躺一会的,不能安宁。”李卫忙道,“您听,这又起来漱口了,爷们要见,这会子最好。”说
  着先挑帘进了殿,一时便出来,小声道:“二位爷请进。”
  弘历和弘昼进殿行礼毕,抬头看雍正时,不禁都吃一惊,刚刚离开一会儿,雍正就仿佛老了许多,
  头发也有点蓬乱,颧骨凸起处还有一点斑红。弘历这才知道雍正的病比众人说的
  还厉害些,因跪着劝道:“阿玛,听说您不叫太医看脉,儿子不以为然,您身子骨儿是受了风寒,神不守舍,所以恍惚不安。这是常见病,几剂药就会好的。”
  “朕没有病……朕是让贾士芳给缠上了……一闭眼就是他在面前,直冲着朕笑…
  …“雍正半歪在大迎枕上,看着昏幽幽的烛光,炯炯地睁着双眼,气弱声微地说道:”有病自然叫太医,但这确实不是他们治得了的,治不好还要张扬出去……方才贾——贾士芳来,说朕碰到的是年羹尧……年羹尧不有个绰号叫一年豪猪‘么?
  唉……体气一弱,譬如衰草,一点风都经不得了……“
  兄弟两个听着这似梦呓似真切的话,都觉得汗毛根儿直
  炸。弘历正要安慰,雍正却问道:“西边军情有变,是么?弘历。”弘历忙叩头道:“是……皇阿玛,您……?”
  “贾士芳……方才告诉朕的……”
  雍正惊悸不安地震颤了一下,一枝烛“嘭”地一爆,弘昼吓得身子一缩。仿佛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就站在面前,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双腿,靠近了一点弘历,却听雍正微微一笑,说道:“他……他已经退下去了。说吧,说说正经军务,朕还好过一点。”
  弘历压抑着极度的不安,把西部科舍图一带敌军异动情形,条理清晰地说了,又把方才众人意见奏明,俯身等着雍正旨意。
  “朕现在这个样子太憔悴,不愿见臣子。
  你兄弟两个代朕送送岳钟麒,命他火速回营处置军务……“雍正此时不觉得心悸,但却觉得心跳得厉害,额前的青筋都胀了老高,无可奈何地一笑,又道:”要有什么紧急军情,朕又不能料理,弘历自己可以作主,但要和众人商议着,集思广益。你虽聪慧,到底没有历练过军事……“
  “是,儿臣明白。”弘历咬了咬牙,说道,“那特磊是专为欺君而来,准葛尔部三番五次耍弄这种伎俩,朝廷不能示弱。
  儿臣以为应该诛之以儆后来。“
  雍正听了深深太息,说道:“朕何尝不知道特磊该杀?
  但朕的手软了,更不愿杀这个自投罗网的人。各为其主嘛……
  特磊是条汉了呢!当年他曾在科布多围困过圣祖,他也不避讳,都对朕说了……老葛尔丹自尽,他是亲兵,就在他身边……这是个百战之余的汉子,朕不忍下这个手。“弘昼说道:”皇上赏他那么多东西,至少应该收回!“”人都饶了还说什么东西?
  别那么小家子气。
  弘历照朕这些话传给他,叫他回去打仗。“雍正显得很是慵懒无力,剖断却依然明晰,”你们退下吧。明儿八月十五,朕不能接见臣子们了。
  朕也不愿他们到园子里聒噪,由你十六叔,十七叔,你兄弟还有军机处所有大臣代朕在乾清宫赐筵,朝朕的御座磕
  头完事。不要张扬,反正朕这几年时好时不好的,人们已经惯了。“
  “是!”
  兄弟二人深深叩下头去,慢慢却步退出了澹宁居。
  他们退出去,时钟正敲十一声,天交子时。疲累已极的雍正却不敢合眼,听着外边的风声,细微得像远处有人不停地吆呼,一会儿又传来白杨树叶哗哗的响声,又像无数的人在鼓掌欢笑,在这凄风冷月深苑静夜中显得格外阴森。高无庸几个大太监侍坐在隔栅子外边,几次挑那蜡烛芯,总觉得挑不亮,心里越是发怵。
  青黯的烛下幔幛微动,几案死寂,
  仿佛隐藏着什么怪物,随时都要扑出来似的,听着外头动静,都一阵阵心里发懔身上起怵……
  突然,窗纸上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上面撒了一把土,接着檐下铁马叮咚乱响,像是还不够热闹,几只鸽子惊起,扑楞楞带着哨音飞去,中间还带着怪笑一样的咯咕声。
  雍正腾地撑身而起,直瞪瞪盯着挂衣服的一丈红,恶狠狠道:“是朕!
  你怎么样?
  君臣无狱①——别说你罪有应得,就杀错了你也不能报!“
  几个太监几乎被他吓瘫了下去。满殿寂然青灯绿暗,几
  ①指君臣之间不以平等身份判别是非。案似乎都在蠕动,又像有几团霸雾一样的黑影在无声移动。
  雍正索性闭上了眼,立时便见贾士芳那张惨白的脸,上边还涂了一层垩粉,盯着自己直笑;笑着,眼中流出血来!雍正再也撑不住,大叫一声:“侍卫们何在?把他打出去!”
  “臣在此保驾!”
  孙嘉淦几步跨进殿来,向雍正一躬身,朗声说道:“臣孙嘉淦在此,主上安息,哪个邪魅敢近?!”
  “噢,嘉淦!”
  雍正的神智一下子清明过来,一把拖了孙嘉淦说道:“坐到朕跟前——你在跟前,朕很安心……”孙嘉淦望着惶恐不安的雍正,心里一酸,已是坠下泪来,把持着说道:“臣就坐万岁爷身边。您不要忧心,只管放心好好睡一觉。贾士芳撮尔一妖道,他何能作崇?!”雍正点点头闭住了眼,果然没有见神见怪,口中兀自喃喃说道:“有你在,朕安心……你是朕自元年就识定了的臣子,还要留给儿子使。
  貌丑心正孙嘉淦,清廉循良杨名时,朕知道的……“他终于稳住了呼吸沉沉睡去。
  孙嘉淦脱掉官靴,轻步满殿游弋,什么怪变也没有,连太监们也都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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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第四十八回 军情失利边将讳败   亲情乍变鸷君堇忧
 
  岳钟麒离京半个月后,科舍图前线八百里红旗报捷,清兵与小噶尔丹蒙古部落大战于叶河畔,斩敌两千四百人,缴获火炮两门,辎重粮草无算……此时雍正病体痊愈不久,张廷玉接到奏折,顾不得身边十几个大员等着请示事情,立即赶往澹宁居见驾。
  “也不枉了朕信赖岳钟麒一场,难为他尽心办差!”雍正
  看着折子,眼睛放出光来,对身侧的弘历道:“你拟旨给岳钟麒,有他在西线,朕安枕高卧待捷!查廪前有失机之罪,后有斩将之功,将功折罪免议处分。纪成斌、樊廷着加赏二级,待准葛尔部面缚来京,朕还要大封功臣!”
  他看上去比以前苍白清癯了许多,本来就又细又白的手更没有多少血色,多少有点神经质地时而颤抖几下,但尽自瘦弱,仍是修饰得干净利落,雪白的马蹄袖里子翻着,看去显得精干清明。弘历答应着“是”
  ,写了几行,又迟疑了,看着父亲说道:“是否不用明发?
  这其实只是小胜,击溃敌军主力再颁旨布告中外,似乎好些。“
  雍正下炕来,蹬上靴子踱了两步,问张廷玉:“衡臣的意见呢?”
  张廷玉其实只是图个雍正高兴,赶来报喜,他也看出这份折子叙事含糊言语支吾,因躬身说道:“前天鄂尔泰报来镇沅叛苗未能全歼,逃遁入山。古州、台拱地方苗民聚众焚烧都匀府的凯里县,皇上不喜。无论如何这是个好消息,奴才赶来为讨皇上一个宽心。岳钟麒这折子没有报明我军损折伤亡,所以这个‘胜仗’难保没有水分。奴才以为四爷说的是,密折批出去为好。”
  “不。”雍正沉默良久,微笑着说道,“你说的这个,朕也看出来了,但西南闹得凶,鄂尔泰似乎办法不多,要激励他一下;岳钟麒那边经特磊这样折腾,兵气也不扬;借此可以督促再接再厉。朕心里想的是这个,倒不为粉饰太平。”弘历听皇帝已经定了主意,使不再言语,援笔疾书,已将诏诰写好。张廷玉忙过来,亲手转呈雍正。
  张廷玉昨天转来李汉三参劾京畿总河河督俞鸿图冒滥支银贪贿不法的折子,正想问雍正看了没有,高无庸用盘子端着一丸药小心翼翼呈上来,秦媚媚忙就银瓶里倾一杯温水过来侍候。
  张廷玉见那丹药艳红如朱砂,大可如蚕豆,知道是娄师垣炼的丹,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娄师垣驱鬼有术,医好了龙体,奖励他还山就是。这种药奴才知道,最是霸道燥性的,万万不可常服……皇上,说句忌讳话,奴才一见这药,不自禁就想起了前明的‘红丸案’……”他低下了头,没再说下去,弘历赔笑道:
  “阿玛,还是用太医院配的肖热散,功效虽然慢,那是有益无损的。”
  “朕也并不天天都用。”雍正和水吞了那药,说道:“这药并不是娄师垣配的,倒是白云观的秘丹,几百年道士们常用的,里边加了百草霜,确有清热功效。娄师垣倒是劝朕不要
  用这些药的。你们放心,这一颗丹药原有核桃大小,多少人尝过朕才用呢。“张廷玉还要说,雍正笑道:”不要谏了,你要学孙嘉淦,专挑朕的不是么?朕往后不用这药,成不成?“
  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弘历道:“这次阿玛欠安,实吓坏了儿臣。当时儿臣许愿,阿玛病愈,要请旨停止勾决一年。今儿您高兴,就便说出来请旨裁度。”张廷玉也道:“皇上登极已近十年,停勾一年也好。”
  “这是你们的忠孝心,高兴不高兴,朕都要酌量成全。”
  雍正微皱着眉头,仿佛自失似地一笑,“朕用法严峻是情势不得不如此,你们是知道的,就停勾一年吧。不过,有两种人朕还是不饶,一是像山东王老五,扯旗放炮与朝廷作对的;二是像俞鸿图,身在朝廷受朕不次之恩,悍然不畏刑法贪渎受贿的墨吏,该杀的请旨斩立决,不算秋决,也顺了天地肃杀之气。你们看怎么样?”
  张廷玉沉吟叹道:“俞鸿图再不想会出这种事,是个人才呢!河道上头办差很用心的…
  …但他贪吞的数目太大了,又没法入缓决罪。我朝自靳辅陈璜于成龙之后,没几个像样的人能承担河务,我心里很惜的。“弘历也是神色黯然,说道:”他其实有点暴发户味道,去四川前我就和他谈,要学会像李汉三,历一事长一智,谁知竟如此令人失望——在四川他虽不受贿,但给人办过事后,礼物还是收的。“
  “俞鸿图的案子朕反复思量过。”雍正带着掩饰不住的惋惜神情,很艰难地说道:“天下吏治能到今天这样子,是朕几十年不懈于心,躬身于行的结果。败家容易兴家难,你饶了他,别人照此办理,还怎么说话?杀吧……不用迟疑了。人
  才,我们还可慢慢罗致。“雍正说着,蓦然想起当年允禩和铁帽子王大闹乾清宫,俞鸿图挺身而出慷慨陈词的往事,心里不禁一酸,却摆摆手吩咐道:”你们有什么事接着谈。
  朕乏了,要到西偏殿歇息一会儿。“
  乔引娣的殿里已经生火,乍从深秋凉风里进来,雍正觉得全身都热烘烘的。引娣正和几个宫人讲究织“璇玑图”针
  法,见他来就脱大衣裳,忙过来侍候,笑道:“皇上总有五六天没来了,今儿兴致!内务府那边送来几只石鸡,刚刚上火糊上,您累了就歪着歇歇,熟了我叫您。
  “雍正笑道拧了她脸蛋一把,说道:”还是汉装好,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几天没来——朕在皇后和李氏耿氏那边,人家也得应酬一下不是?“
  引娣红了脸,说道:“我才不妒忌呢!
  我看都是张太虚和王定乾他们炼的那丹药的过……您从前没有这么‘龙马精神’的。
  一夜有时几次……“
  “几次?几次什么?”
  ……
  雍正坐在炕边将她揽在怀里,抚着一头油黑的秀发,笑道:“没有儿子的嫔御终久吃不开,朕不也是为你?
  倒也不全是丹药,药也许有效,朕这些时心也略闲些。岳钟麒和鄂尔泰军事改流差使办好了,朕更要舒展些呢。“引娣听着,揉弄着衣角,许久才道:”皇上……“
  “唔。”
  “您怎么待我这么好?”
  “朕也说不清楚。”
  “人家说,您年轻时候相好的那个贱民女子。”引娣微笑
  道,“为这,您还特意下旨除掉贱民籍,是么?”
  雍正轻轻放开了引娣,点头说道:
  “是的,天生斯民于世,并不分贵贱,操业不雅,就成了贱民,所以朕下旨除籍,给这里头人一点盼头,一个进身机会。”
  他显然被引娣的话勾起了往事思绪,缓缓立起身来踱着步子,望着外边晴澈明净的秋空,说道:“你很难想象,那种事有多惨!……几十个壮丁叠起柴山,把她缚在老柿树叉西桠上,柴山泼上清油,噼噼剥剥就燃着了。那个夜晚也是这个季节,多么黑,多么冷啊!
  朕就伏在不远的青纱帐里,看着她活活受火刑。那么红的火焰,血似的,那么黑的头发飘着,乌鸦似的……她只是疼得挣扭身子,直瞪瞪地望着远处。到死,没有一声呻吟,没有一句话!唉,一晃二十多年……“
  乔引娣已是第二次听雍正说这段故事了,还是被他的神气噤得心里揪成一团。
  她明白,就是因为自己长得酷肖小福,才引得雍正如此痴情不二,心里不由一阵感动,因道:“早就过去了,皇上别为这事牵心了,您再念记,她能活过来么?
  告诉您个好信儿,您派出去那个去岳钟麒营里劳军的鄂善,在山西打听到了我娘的信儿。山西那个布政使叫——“雍正关
  注地望着她,说道:“叫喀尔吉善。”
  “对,喀尔吉善。他已经密地派人去定襄相证。定实了,就妥送到北京。”引娣不胜欣喜地笑道,“我攒的体己钱不多,皇上能否再赐一点,好叫她也舒展几年。她这一辈子也不容易。”
  “这不算事儿。”
  雍正一笑说道,“圆明园东边就有一处好宅子,赏了你娘,见面尽容易的。”
  但定襄那家姓乔的却不是引娣要寻的。
  乔引娣有哥哥,那家人有个儿子,却比引娣小得多,就坐实了不是引娣的家。不过,喀尔吉善因此知道皇帝在山西
  有这门子亲戚,下决心就翻塌了太行山吕梁山也要寻出来。
  接连二年间他就寻出了十五家“定襄乔家”
  ,都住过乔家岙而且都有个女儿叫“乔引娣”的失踪离散。此时喀尔吉善已升任山西巡抚,他得知引娣已经升了妃,更是不怕麻烦,每找到一家叫“乔本山”人家,就详细开列履历,由家奴直送内务府“转呈乔娘娘”。世态冷暖,人情炎凉引娣是经过的,开头还每家布施点银子,后来见一窝又一窝的“娘家”层出不穷地往外冒,也就不敢再“鼓励”了。这期间朝里也出了几件大事,岳钟麒的兵在科舍图的那次报捷,原来竟是假的。准葛尔两万人马偷袭大营,劫掠牲畜十几万头。查廪逃遁,求救总兵曹襄,曹仓卒出战,损兵三千大败而回。樊廷张元佐冶大雄三人死命相敌,才把敌人抢走的牛羊辎重夺回来。兵士伤亡敌少我多,“夺得”的战利品原是自己丢失的,仗打得窝囊之极。
  但雍正前有明诏褒扬,尽自生气岳钟麒讳败报胜,也只好打碎门牙和血吞。西南改土归流和西北差不多,鄂尔泰尽管累得吐血,终于控制不住崩溃局面。镇沅民变没有压
  下去,又冒出个“苗王”
  ,以古州、台拱为据点,攻陷镇远府黄平城,又焚劫都匀府凯里,围困丹江厅,叛众十万糜烂全省,贵阳省城为之戒严。气得雍正连着几个月寝食俱废,加派刑部尚书张照为抚定苗疆大臣,削去鄂尔泰伯爵令其回京“养病”
  ,任用允礼弘历弘昼张廷玉,户部尚书庆复主意办理苗疆事务。盘算着岳钟麒西线胜利,调兵南进云贵,彻底踏
  平苗寨叛民……引娣都不大留意这些事,随着位份愈来愈尊贵,更加思念双亲,索性叫人带信给李卫,查询母亲家人是
  否流落外省。待到雍正十三年六月,终于有了信息。还是那个锲而不舍的喀尔吉善,竟在大同一个穷山坳里找到了引娣的母亲乔黑氏,和引娣介绍的情形处处丝丝入扣,只是父亲乔本山已经亡故五年。喀尔吉善生怕马屁拍错了,专程从定襄带上乔本山的本家兄弟认定具结,又绘了乔黑氏的小像敬呈送给引娣,还带了乔黑氏给引娣的一包信物,由内务府转交高无庸。
  如今引娣身份地位均非昔比,高无庸哪里敢怠慢,立刻赶往澹宁居西偏殿,一脚跨进门便笑道:“宜主儿,喀中丞那儿又有信来了,这回十拿九稳要寻着老太太了!”
  “是么?”引娣正在用纸牌开牌卜卦,起身过来,一边读喀尔吉善给鄂善的信,问道:“皇上这会子在哪里?
  怎么两三天也没过来照面儿了?“高无庸看着她的脸赔笑道:”前儿李娘娘有点犯痰涌,主子过去看了看,昨晚就宿在澹宁居。方才召见李卫,皇上脸上才带了点喜相。说是李制台在山东擒住了白莲教一个大师兄叫王老五,亲自解送进京来了。
  江西那边‘一枝花’聚的山贼,也叫李爷给打散了……“
  “一技花,真好名字。”引娣漫不经心地放下信,拆解那张卷着的图,一边笑问:“是个女的吧?
  “
  高无庸也是一笑,说:“是。一枝花是桐柏山的人,不知在哪修成的道行,能腾云驾雾撒豆成兵。宝亲王爷上回还说要亲自去罗霄山活捉了她瞧瞧,看是个什么妖精……”引娣边听边笑,已是展开了那幅画。她看得很仔细,从头到脚慢慢抚摸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高无庸在旁端详,赔笑道:
  “眉眼间有几分像娘娘呢!就是颧骨似乎高了一点……”
  “娘颏下有个小痣,低着头就瞧不见。”
  引娣凝视着画儿,脸上似喜似悲,“画工许是没有留心。唉!
  这里对了——娘给
  人家缝洗衣服,手指受冻左手中指伸不直,这个女的……手指也曲着的!“她急忙又打开那包”信物“
  ,顿时心头轰地一声,身子一软坐了下去!
  恰雍正此时挑帘进来,刚开口要问,引娣腾地起身扑过来,紧紧攥住雍正胳膊兴奋、急切地说道:“娘——是娘!主子,我寻到我娘了!万岁爷您看,这是半枝银簪子……可怜我到江南,上路时家里一文钱也没有,娘把这簪子拔了给我……”她的泪水无声地涌淌着,“……我说,我跟人去学手艺,有吃有穿,这簪子一掰两半,我们娘母女留个心念儿……万一我在外头病了死了……也算有件娘给的物件留在身边…
  …“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雍正看了看桌上的图画和信,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也替她欢喜,笑道:“莫哭,这是喜事嘛!既然已经认准了,朕叫山西把她妥送进京,来回十天半月,你们准能见面!”引娣一手拉了雍正过来,用簪子指着那画儿,一点一点给雍正譬讲,“皇上您瞧,这条眼纹,自我记事时就有的,还有这片胎记,偏着脸,画工只画了小半儿边。……只头发白了,右边也稀落了些……人老了,哪能一点不变样呢?
  您再瞧……“
  她又说又笑,兴奋得喘不过气来,雍正一眼瞧见她手里拿着的那柄断簪,笑问:“那是什么?”
  “这是我们娘俩分手时娘给的心念儿信物。”引娣又看了一眼簪子,这才递给雍正,“簪头是个攒花如意……是爹爹给娘的……”
  雍正拿着那半枝银簪,只见是约有三寸许长的簪尾。簪尖儿打平磨光了,恰似一枝耳挖子,因年深月久,簪身宝色
  已退,黑油油的发亮。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慢慢看清了上面的龙形花纹。突然,雍正像挨了电击一样,手一颤,那枝簪“叮”地落在地下!雍正忙亲自又捡起来,翻来复去地细看,他的脸上神色已经没了喜容,诧异中带着一些莫名的慌乱,见引娣不解望着自己,问道:“这簪子像大内造的……是你家相传的?”
  “不知道。”
  乔引娣皱眉思索着,喃喃说道,“是爹给娘的。”
  “你……母亲姓什么?”
  “姓黑。”
  雍正身子一震,腿软了一下,又问:“她是山西地祖籍?
  “
  “不是。”引娣惶惑地摇头,说道:“逃荒从外地来的。”
  “哪里来的?
  “
  “不知道。”
  “她会唱歌,会弹琴么?”
  “没听她唱过弹过。”乔引娣奇怪地盯着雍正,“皇上,您怎么会问这些个?”
  雍正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
  “没什么,朕是看你能棋会唱,想着是你母亲的家教。”引娣一下子笑了,用银匙调着一小碗冰糖银耳羹捧给雍正,说道:“那也不值得这么煞有介事的问呐!
  我会的这几句唱儿,在江南学过几天,后来——“
  她突然顿住,后来的琴法棋艺都是允褆在马陵峪囚所把着手教的。
  因改口道:“后来自己没事摸索着练的,这两年嗓子不好,早撂开手了。不过棋谱儿还打一打,几时主子闲了,我再侍
  候玩两盘……“
  “唔,好。”
  雍正喝着那碗银耳汤,呆着脸只是发怔,意马心猿地哼哈着。坐了一会儿,更觉心里空落落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想不成,因起身笑道:“这些天事情多,没有心情,等略闲些陪朕下几局,看你有没有长进。朕还要前头去批折子见人,回头再来看你。这银耳汤很好,你也是常常肺热嗽喘,要多用些……”他勉强笑了笑,又道:“你娘来了告诉朕。朕要看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生出你这么俊的女儿。”说罢去了。
  雍正回到澹宁居,兀自心中惚惚不安,因见李卫张廷玉方苞正和弘历议事,便问:“是苗疆又有事了么?”三个人见
  他进来,忙跪了下去,弘历缓缓起身说道:“张照奏章到了。
  他刚去,打了个小胜仗,歼敌五六百,说奏给主子先宽宽心。
  还有岳钟麒的奏章,请皇阿玛过目。平郡王是给军机处一封廷寄,说谢济世在军中当差用心,且身体有病,请儿臣代奏,
  可否免罪放还……“
  “叫谢济世回来,看哪个部有缺,先补个员外郎。”
  雍正定住了心,接过一叠子奏章,一边看一边说道:“谢济世学问不坏,福彭的面子也要紧。”挪过一份看时,是工部黄永的,因是“侍郎”
  ,人们叫串音,喊他“黄鼠狼”
  ,因觉得不雅训,请旨改外任。雍正丢给弘历,笑道:“黄鼠狼不但吃鸡,也吃老鼠嘛。总是他不自尊,别人才放肆,这个不准。”
  又见一份是礼部侍郎蔡毓青的,说是请了几个星士算命,今年流年不利不宜出京,请求“皇上矜全,免以外差委臣”。
  雍正偏着头想想,说道:“这一份弘历裁度着办,别派他外差就是了。”
  “是!”弘历接过奏折,赔笑道:“岳钟麒上折请罪,建议
  十六条,请在吐鲁番屯田,在哈密、吐鲁番之间设哨所为久战之计……“
  雍正看也没看岳钟麒的折子就撂了一边,忿忿说道:“你给他批回去,身统二万九千名前敌猛士,屡战屡挫,不是将军之罪?过去他倡言要‘长躯直入’,今天又说取守势,为‘久战之计’,没有算计一下后方粮草消耗是多少?
  这样粘乎,死不死活不活的熬,能保必胜么?——不准,驳下去!“又扯过张照的奏本,前后看了看,亲自在上面加批:
  尔之不负朕恩原可信得及。
  黔省苗变已成糜烂之势,
  然毕竟一隔跳踉之类,不足为深虑,从容收拾军力,调和各部协力徐图恢复不难也。兵者凶也,战者危也,匆徒以文章词赋之事等闲视之,朕日寄厚望焉。
  写罢交给弘历,又道:“张照文学之士,把打仗看得太容易了,你再细看看加批,有不明白处和你十七叔商酌着办。”
  “儿臣遵旨。”
  弘历双手接过奏本,嘴唇蠕动了一下。允礼也是没有实战过的王爷,他很想请旨去十四叔允褆讨教,但自引娣晋升嫔位,允褆早已辞病杜门,再次和雍正生分,想了想没敢开口,咽了口唾沫坐了下来。雍正见李卫要告退,因道:“这几日你离京不离?”
  “天太热了,奴才原本不急着走,”李卫忙赔笑道,“继善来信,说今年长江汛期长,水量大,怕苏东浙江有的地方堤
  防不保险,他要到下游巡视,南京得有人坐守,请奴才回总督衙门视事。还没给他回信,南京如今热得火炉子似的,奴才想等两天,可想着山东安徽漕运上头还有不少事等着料理,方才已经索了宝亲王,想一路慢慢走,顺道儿办事,到南京天气就凉快了。
  这里头带着奴才的私意儿,没敢禀老主子呢!“
  雍正看看左右都是太监,门外还有几个大臣等着接见,遂起身道:“你跟朕走,到后边屋里说话。”说着起身下炕,便往西北穿堂走。
  “是。
  “李卫答应一声,又给弘历打了个千儿,跟着雍正去了西北后廊,径在后院尽北一处大一点的套间房里坐了。
  澹宁居他不知来了多少次,却还是头一回到这所在,见院外不少宫女都在晾晒衣服,还有几个太监挑着水桶来来往往,因问道:“主子,这是什么地方儿?”
  说话间秦媚媚端着一大盘冰湃西瓜进来,又有两个小太监将两小盆冰块安放在雍正身边,肃然退下。
  雍正这才笑道:“这原是宜妃的住处,朕在前头办事乏了,偶尔也进这里歇歇。
  那都住的是宫人。“
  他取了一块瓜咬了一小口,将盘子向李卫推了推,说道:“这瓜很好,就是太凉,你用一块吧。”李卫忙谢恩称是,也吃了一口,说道:“果然好。奴才年轻时要遇
  上这个,非吃个肚儿圆不可。如今胃气不成了,容奴才慢慢用……“
  “叫你来,
  是朕为一件事忧愁疑惑——这事情你狗儿原来是知道端底的。“雍正仿佛颇难启齿,慢吞吞说道:”你是朕藩邸里使出来的人,一向伶俐,口也紧密,说给你,替朕想想,拿个主意。“说罢叹息一声,将乔引娣与自己瓜葛一长一
  短说了,又道:“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一模一样炼出两根带耳勺的簪子?
  偏偏他母亲也和小福一样姓‘黑’!
  朕更怕的是,引娣年岁也和这故事相合,万一……“
  说到这里,雍正打了个噤儿,“那可怎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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