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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二月河

_31 二月河(当代)
  似乎太苛。有这番诛心之论,李绂就绝非“纯臣”
  ,只是个功利之徒而已。但李绂廉隅清明、守正敢言是天下共知的,单凭着“观望风色”四字入人于罪,那就太过分了。乔引娣也见过李绂两面,原是觉得这人儒雅知礼,说话从容得体,风度十分凝重,印证雍正的话,忽尔觉得“似乎是”
  ,但更多的却是不解。她听人说雍正细心刻苛不知多少次,一直留心体察,今日才算真正领教了。不禁暗想:“李绂这样人在百姓眼里要算好的了。这么着鸡蛋里挑骨头,天下还有好人么?”
  正思量着,鄂尔泰道:“皇上说的,奴才仔细思量,李绂确有这毛病,但依此议罪,似乎证据不足。就是胡什礼说的,李绂要加害塞思黑也是一面之辞。李绂是国家大臣,轻而罢黜治罪,中外震骇,其实无益,请皇上圣鉴。”
  “朕岂是‘轻易’入人于罪之昏君?!”雍正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冷笑一声说道:“鄂尔泰你这话本就欠思量!
  胡什礼与李绂素无怨隙,他密奏这件事时,田文镜的折子还没有递进来,以朕素日器重李绂,胡什礼怎敢凭空捏造李绂有罪?“
  “胡什礼也许自己没胆量,”
  鄂尔泰面不改色,“借李绂探听圣上意旨也未可知。”
  “现在说的是李绂,想必你与胡什礼有什么瓜葛?”
  “奴才不认识胡什礼。
  但李绂事连胡什礼,奴才的意思不能只听一面之辞。“鄂尔泰免冠连连叩头,口气却毫无容让:”案情不明先审后断,乃是常情,阿其那塞思黑那么大罪,尚且慎重典刑。李绂的案子何妨也放一放,再看一看?“
  雍正“砰”地一声拍案而起,脸色涨得血红,已是勃然大怒!
  戟手指着风雨如磐的院外大喝一声:“你这个忠臣给朕滚出去,晾晾风儿醒醒神!”
  “扎!”鄂尔泰恭谨一叩头,又看了一眼暴怒的雍正,低头趋出殿外,就在丹墀下雨地里跪了上去。
  谁也没有想到君臣好端端正在议事,雍正会突然发火。
  乔引娣更是惊讶:这个鄂尔泰从来不凉不热,极寻常的一个人,会突然和雍正顶口,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听院外唰唰的雨声不绝于耳,间或滚动的雷声,震得人一阵阵心悸。弘历最是伶俐心思,料是雍正因不能重处允禩心里窝火,李绂的事也不得众人拥护,因此拿了鄂尔泰出气;方苞张廷玉他们和鄂尔泰意见一致;允祥身为皇弟,久病不能参政,乍然间难以说话——正是用着自己的时候,因顿了一下,弘历赔笑道:“阿玛,您素知鄂尔泰的,昔年阿玛在藩邸,他不过是个兵部司官,就顶过阿玛,阿玛很看重他这一条的。他无论如何也是一片忠君的心。您瞧外头这雨,淋得久了要生病的。”
  雍正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回过神来,缓缓说道:“叫他还进来。”
  他显得十分困倦,抚着剃得趣青的前额,又加了一句:“叫太监拿身干衣服给他换上。”转脸又问允祥:“老十三,你觉得李绂如何处置为好?”
  “李绂这样的人是最难处置的。”允祥几年来从没有这样劳神过,显得有点气促,脸色又变得苍白起来。
  “难就难在他确实不是脏官奸臣。
  同声同气的官员多,鱼龙混杂贤愚难辨。
  恰恰弹劾田文镜的头面人物又多是他的同年,这就难逃结党攻讦之嫌。人主御下,使各取其长弃其短而已。臣弟以为无论坐实他欲杀塞思黑的罪还是联络科第同年讦告田文镜的罪,都可以作定谳。暂时搁置一下,也是一法。“
  雍正听他说得委婉,仍和众人一致,皱眉想了半晌,扑哧一笑说道:“看来有些事,虽然是人主也不得自专随意。就照这么办,但今日会议这些话,无论谁不许泄露,不然,朕
  必要真的‘自专’一次,诛之以正他欺君之罪!“因见鄂尔泰更衣进来,又笑道:”老西林①又回来了!好歹淋的时辰短,不妨事的吧?你总不至于有怨心的。
  “
  “方才奴才言语不谨,也不为无罪。”鄂尔泰换了一身干燥蓬松的宁绸袍子,乍从雨地里回来,反觉身上十分舒适,雍正几句温言抚慰,打心里都暖透了,连连叩头谢罪。
  “奴才其实戆倔。盼皇上查其证听其言。但只于国事有益,何得畏惧这点子雨?!李绂——”
  雍正一摆手止住了,“李绂的事已经议过了,
  朕听你们的意见。明天发旨叫胡什礼回京,有的事对证一下再作处置。“
  他仰脸看了看天,笑着对允祥道:“你刚刚好一点,本来说见见就打发你歇去的,议起来就没个完。
  你这会子脸色不很好,外头仍旧是急风骤雨,不必急着回清梵寺,累了就在这安乐
  ①鄂尔泰姓西林觉罗。
  椅上歪歪。把岳钟麒的事安排定,他们跪安回去,你等雨小一点再去,成么?“允祥看了看那安乐椅,真想舒舒展展躺一会儿,却摇头笑道:”谢皇上关爱,臣弟还挺得来。这都是皇上驾车奉天,京里积的案子,处置得不好,臣弟也是有责任的。“
  “岳钟麒这次来京是奉了朕的密诏。”雍正面容严肃如对大宾,“六部里除了户部尚书蒋锡廷,别的人都不知道。如今策零阿拉布坦的使臣根敦现在北京,弘历已经买通了他的一个随从,阿拉布坦患了炭疽病,性命只在半年之内,他之所以派人来讲和,就因为部落之间不稳,这里头还连带着西藏和喀尔喀蒙古。我天兵进讨准葛尔,还要防着西藏有变,断我归路,也要防着喀尔喀蒙古台吉坐收渔翁之利。说起这件事朕心里就生气,允褆在康熙六十年进驻拉萨,小胜即止,纵敌逃逸,罗布藏丹增又在年羹尧眼皮子底下安然逃走,其实准葛尔部实力并没有大损。
  说难听一点,他们拉屎不揩屁股,养虎遗患,为党争小利忘社稷大义,殊堪痛恨!“雍正每当说到这些事总有些控制不住,朱轼眼见他话匣子打开,抖落不尽地又要数落允禩年羹尧。众人正自耽心,雍正瞥眼看见允祥疲倦不堪的神色,已是话归本题。
  “现在不讲细务,朕安排一下,根敦来京,朕暂不见他,朱师傅来和他周旋。兵事不论,只在一个‘礼’上作文章。”
  “好!”朱轼笑道,“皇上的意旨老臣明白,他不伏首称臣纳贡,老臣就和他泡上了。”弘历道:“朱师傅,您只管和他们磨,磨到策零一命归西,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雍正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优道不伏首,这一仗非打不可,打伤他
  的元气,再真正和他们论道讲礼,也才真有平安可言。“
  几个大臣这才明白雍正的真正意图,不觉兴奋起来。鄂尔泰道:
  “圣祖爷晚年虽有小胜,打得不解气。年羹尧虽然打赢了,斩草未除根,令人想起来就难受。这一次一定灭此朝食!”
  “这事是宝亲王爷全局统筹,”
  张廷玉道,“需用什么,只用跟奴才打个招呼,军机处全力操办。”方苞笑道:“臣是个散轶大臣,可以为岳将军专办粮秣供应。”
  “细务不能详议了。”
  雍正笑道,“弘历和岳钟麒已经谈了几天。西边作战,运上去一斤粮要耗二十斤粮,这自是最要紧的。现在的当务之急要选兵,河南山东山西三省营中要选出六千精壮军士,不但弓马熟练,还要会放鸟枪,准备西征做前锋。但这事不能明着操练,兵部也不能派人去选。军机处下个签子,不拘什么理由,赶紧办了这个差使!”
  张廷玉忙躬身道:“这个容易。热河、京师善捕营调动一下防地,给各省下令精选士兵补充京师防务,神不知鬼不觉就办了。”弘历在旁道:“还要一万方木料,户部兵部征集都有不便,也请张鄂二相急办,又要秘密,又要快。”
  “要木料,
  这么多?“鄂尔泰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征集容易,只是要个好借口。“雍正说道:”畅春园要扩大一点。朕意在园北再建一座圆明园,可以用这借口以民间征集。“
  “这个……”朱轼迟疑了一下,“车马宫室建造,例从内市支付,公开征集动用藩库银子,有累皇上名声,御史们难保不说话。”
  雍正细碎的白牙咬着,笑了笑说道:“圣祖爷扩建了畅春园,又在热河造避暑山庄。朕总也有老的一天,也要颐养天
  年,这点子小小供奉,御史们要说什么,只管叫他们狂吠,朕不理睬。“他一摆手:”今儿实在会议得见长,有累了,道乏吧!“
  天已将近子时了。风呼雨啸整整两个多时辰,雷电虽然像不知疲倦,一个劲地还在咆哮,但那雨势却明显减弱了。
  黯黑得锅底一样的天穹浓云仍旧压得很低,一阵急一阵缓,极有耐心地向亢旱已久的大地上洒着冷涩的雨水。
  弘时的轿夫们拖着疲惫的步履,抬着他返回鲜花深处胡同。这里是北京王府麇集的地方,并没有民居,每隔里许地都有一座巍峨的王府,高高的仿宫墙棋格子一样齐整,划出一条又一条逼窄的小胡同,即使这样的雨夜,也时而能见到善捕营巡夜的兵士,举着灯笼绕各胡同巡弋。
  一天的奔忙,坐在轿中的弘时已被颠得昏昏欲睡,忽然雨幕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细细鼓乐之声,隔轿窗望时,只见一片灯光明亮。弘时迷迷糊糊伸出头问道:“怎么抬到戏园子来了?”
  “回王爷,”随行太监忙凑近轿窗,赔笑道:“这是庄亲王府,不是戏园子,再往前隔两家就是咱们王府。”弘时不禁一笑,他的府邸如今还没有赐匾,只是个贝勒府,下人们自他封王,已是顺口就改了。他顺灯光看去,果见康熙亲书御匾矗在五楹倒厦门正中,因用脚一顿命住轿。探身出来,立刻就有人将一件油衣披在他身上。热身子被飘飘洒洒的凉风冷雨一激,陡地打了一个寒颤,弘时立时睡意全无。因笑道:“我们那边忙死,
  十六叔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人和人没法比。“
  弘时一边说,鹿皮靴子淌着潦水过来。王府太监们都坐在门洞里边,见他进来,都吓了一跳,领头的王狗儿进前一
  步,极熟练地打了个千儿,五官都笑得挤到了一处,说道:“好我的爷哩,这般时分再没想到您来!
  总有两个月没来了吧,奴才想煞了您老了!“弘时笑道:
  “你这没蛋的家伙偏会说淡话——哪里是想我?
  不过想我袖子里的银票罢了!
  “
  边说边掏摸,因袖子里是一张五千两的大龙头银票,便不肯掏出来。
  只有几枚金瓜子,是前儿和弘蛟猜权耍子赢的,弘时撮出来都丢给了王狗儿,笑问:
  “这半夜三更的,十六叔还在看戏?”
  “可不是的么!”
  王狗儿笑道,“不但我们王爷,诚亲王爷,五贝勒爷都在里头,宝亲王原也说来的,后来又说有事来不了,只几个幕僚清客来了。
  这戏原为备着万岁爷祈雨用的,现在已经下雨。
  我们王爷请旨,说老天已经照应,我们的虔心不可缺。反正还要给太后作冥寿,练习一下进宫去演,叫万岁爷松乏一下身子,万岁就恩准了。叫的禄庆堂班子,班主
  葛世昌——嗬!那真叫绝了,唱生是生,唱旦是旦,唱丑是丑,一个亮相满堂彩!奴才这就带爷进去——“
  弘时笑道:“满院都吊着灯,我自己进去——葛世昌还用你介绍?我晓得的!”说着大步进了后院。边走边侧耳细听,却是一个小旦声气儿清越袅婷婉转传来:惊魂蘸影飞恨绕秦蛾,咱也曾记旧约,点新霜被冷余灯
  卧。除梦和他知他们和梦呵,也有时不作。这答儿心情你不着些儿个,是新人容貌争多,旧时人嫁你因何?
  心知正排演葛世昌最拿手的《紫箫记》,加快了步子走时,听得一个老旦声在念诗:兰叶郁重重,兰花石榴色。
  少妇归少年,光华自相得。
  爱如寒炉火,弃若秋风扇,山岳起面前,相看不相见。春至草
  亦生,谁能别无情。殷勤展心素,见新莫忘故。遥望孟门山,殷勤报君子。既为随阳雁,勿学西流水!
  弘时听着十分耳熟,几步抢着上了台阶,只见正厅里十几盏宫灯照得满庭如同白昼,东边一溜戏箱,坐着十几个戏子,笙箫管弦鼓吹一应俱全正在奏乐。还有几个刚卸了妆的男女杂坐着嗑瓜子儿吃西瓜,正演到《泪烛裁诗》
  这一出。
  那扮霍小玉的小旦粉娇着,长袖掩泪细声正唱:你可非烟梁笔是那画眉螺,蘸的秋痕泪点层波,佩香囊剪烛亲封过!
  正是葛世昌。再看时,弘时不禁一怔:扮鲍四娘的,竟是毅亲王允礼的儿子弘庆,当老旦的,居然便是诚亲王本人!
  庄亲王本人扮的须生,口髯也没有取,面前放着茶杯,手执象板一脸正容,极为认真地看着场子打鼓板——一群王爷高尖,都下海作戏,戏子们反而看戏。弘时心里诧异,又好气又好笑,不言声偏身坐了戏箱上,一个戏子早已瞧见,斟一
  杯茶端过来,悄声道:“三爷来了!您先吃茶,这一出说话就完,小的们再给您老请安。”正说着,已到戏梢,王爷们与戏子一张一翕合口齐唱:虽言千骑上头居,一世生离恨有余。
  叶下绮窗银烛冷,含啼自草锦中书!
  厅西一大间坐的都是各王府带来的清客相公,也都摇头晃脑轰声相和。至此第三十九出《泪烛裁诗》演毕,王爷们解衣弛步和戏子们下场随喜。允禄摘着髯口笑道:“葛世昌,亏你还是个头号名角!锦中书的‘书’是‘输’字口白么?”
  “别理他,”
  允祉用香胰子打着脸上的粉,一边洗一边说,
  “他错的何止这一韵?
  我早听见了,只不言声,等着叫这小粉头在万岁跟前出丑呢!“
  那葛世昌也不卸妆,喋声喋气地曳着女人腔,踏台步儿似的掠鬓扭腰,侍候了这个再侍候那个,撒娇作痴。葛世昌虽是男身,此刻上着妆,丢眼横波晕生双颊,工夫做到十分火候,真比女人还要女人。弘时看着也不禁怦然心动,上前拍了拍他屁股,笑道:“世昌,你这身挑儿比我的四侧福晋还苗条些,真亏了你会玩!怎么样,等我忙过这一阵,龙门大战三百回合如何?”
  葛世昌一转身见是弘时,顿时精神一振,灯下看去真个娇媚如花。一个千儿打下去,起身伸了个兰花指轻轻一拍弘时肩头,俏笑道:
  “是三爷呐,吓我一跳!爷是贵人,怎么和奴婢们取这笑儿?再说,这么多人…
  …“他忸怩了一下,立时召来众人一阵哄笑。
  允祉指着弘时道:“这是咱们当家阿哥,比弘历的权还大,你的事跟他说!”
  “什么事?”弘时色迷迷地看着葛世昌笑道,“又是悄悄话?”
  葛世昌抿嘴儿浅笑,假嗔着低声道:“瞧爷这副馋相,这里这么多王爷大人呢!是这么回事,我的一个表哥去年选出来在江苏沐阳当个小县令。
  爷知道那是个鬼不生蛋的穷地方,苦极了的缺,想调个地方,
  诚老亲王已答允给尹中丞写信的。
  听说尹中丞就要进京,您老人家当面金口一开,还有什么难的?“弘时笑问道:”他想调哪个缺?“
  那葛世昌一发的不堪,搂了弘时肩站挨挨擦擦碰着向席面上走,说道:“常州府金大人已经升了芜湖道,票拟都出来了,就把表弟升补上去不就结了?”弘时笑着拧他的脸蛋,说道:
  “他哪里是想调缺?他是想升官!跟爷实说,你‘表弟’送你多少银子?说实话,这事到爷这里还不是小菜一碟儿?”
  那葛世昌笑着斟一杯酒,手绢子捧了奉给弘时,手一推便送了弘时口中,道:“那就请爷成全了吧!”弘时已是笑着喝了。
  此时座中开席,绛烛高烧酒樽溢香,几位王爷和葛世昌坐在首席,一大群各府门客相公散会在周围,一厢是吆五喝六说诗道文,一厢是明珰玉佩珠动翠摇,喋声劝酒放声粗笑,真个儿上下不分尊卑不论酣畅热闹快活。允禄这才问弘时:“你怎么这早晚才来,有事么?
  早知道你不忙,该请你下的。“
  弘时偷看看众人,见大家都不在意,才把奉旨去看允礽的事捡紧要的说了。又道:“二伯伯已薨了。
  这边吃酒唱戏,楞千万别叫阿玛知道了我来这里。“
  允祉在一旁已是听见,脸只是一顿,旋即又恢复了笑容,说道:“得乐且乐,人谁不死呢?
  我们奉旨演戏,也说不到别的上头去。其实二哥活着,我看比死了还难受呢——这会子不要扫了大家的兴。“
  正说着只听旁席一阵轰然鼓掌,众人侧转身看时,却是一个门客拇战输了,要么是三大觥老烧刀子酒,要么当众占诗说笑话儿。弘时认得是弘历府里的李汉三,笑着对桌前的众人说道:“是宝亲王的幕客。”
  “输了输了!
  “李汉三喝得满面红光,已有八分酒意,”这酒吃不下去呃——非要了晚生的命不可。我……我认……认罚就是了。“
  看样子这群人已不是头一次相聚,众人立时鼓掌,允祉府里的一个老清客,指着葛世昌叫道:“就以小葛子为题,你口占一首绝。”
  “以人为题不好。”李汉三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转眼见帷
  帐旁一盆鸡冠花,笑指道:“我以花为题念一首如何?”他却不看那花,醉步踉跄出席,只是上下审视葛世昌,口中粘滞慢吞吞吟道:
  紫紫红红赛晚霞,临死犹自弄倚斜。辗转反侧啼春晓,此种原来不是花!
  吟罢,居然上前拍了拍听得发怔的葛世昌的背,接着拈了一句“——不是商女,亦无亡国恨——这是后庭花!”
  众人哄然叫妙,拍桌打椅前仰后合。
  弘昼笑得按着腰,手指着李汉三道:“是鸡冠子也是咏人,真个妙极!
  难为你这才地——你是四阿哥府里的?明儿我府里去玩儿,我那里有的是花儿!“又对葛世昌道:”后庭花,这诗作得怎么样?“葛世
  昌心知不是好话,却是茫然不解,问身边的弘时道:“三爷,后庭花什么意思?
  “
  众人立时又是大笑,弘时拧了他屁股一把,说道:“就是你的屁股!”
  “屁股说得多难听啦!”
  李汉三笑道,“在座的都是风雅人,那叫‘白玉锦团’
  !“葛世昌笑着啐了一口,也放了粗话道:”你不就是那个鸡巴篾片儿相公么?
  和我隔壁的乌龟大茶壶也差不了上下,这么着骂人还叫‘风雅’!“不料话刚说完,李汉三又嬉笑道:”鸡巴比屁股更其不雅。
  那叫‘红霞仙杵’,和‘白云锦团’正好是一联,你不懂得?“
  又是一阵哗然大笑,厅中一片噪杂说笑,说粗论长更是污秽不堪。
  允禄是东道,又刚听允礽死讯,觉得有点出格,雍
  正知道了更是麻烦,忙把话题拉回来,怎么样排戏单,正日
  子怎么演,宫里眷属怎么安排,正颜厉色扯淡一通,大家又吃了一会才散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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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第三十四回 俞鸿图得意忘形骸 雍正帝折节抚远臣
 
  允礽死后第三天,尹继善和俞鸿图二人同行回到北京。
  尹继善是回京述职,俞鸿图是完差缴旨,恰好二人同路同时而行。尹府和俞家虽然都在北京,但俞鸿图多着一重钦差大臣身份,不见过皇帝不能回家,尹继善自己没有分府另居,也不大乐意回家。于是二人同约住在潞河驿,尹继善免了家礼家规约束,俞鸿图也好有个伴儿。本来说得好好的,吃过晚饭尹继善却变了卦,执意要回家去看看。俞鸿图知道尹家家法森严,料是这位名震天下的封疆大吏怕老爷子尹泰计较他
  的礼数,略挽留几句便由尹继善升轿去了。俞鸿图独自占了六间上房,空落落的没个人说话,礼部的人又来交待朝廷要派员前来照例接待,又不能出门。他便要了砚笔,独自在窗下临帖。正百无聊赖间,忽然帘栊一响,转脸看时,却是自己在内务府当差时的朋友尚德祥,遂放下笔笑道:“是德祥啊!
  怎么就你独个儿来了?
  老马老金他们就住这一片,他们呢?
  我估着你们知道我回来,一定来看的。
  “
  “俞大人!”尚德祥一脸是笑,先一个起手揖,打下千儿道,“卑职给俞大人请安。”起身又是一揖。俞鸿图慌得忙双手拦住,笑道:“你还和我闹这个?
  那年你一道去老金家吃酒,回去路上下雨,又怕湿鞋,咱两个人赤脚片子跑了十几里,歇到你家,你都忘了?“尚德祥顺他手势坐了擅木椅上,接过驿丞递过的茶,笑嘻嘻说道:”到哪山唱哪山歌,作此官行此礼才能不坏交情。今儿他们不能来,先头太子死了,在内务府设祭,万岁爷御驾亲临,大大小小的王爷们都去了,内务府忙得底朝天。我讨了个巧差,专门来购纸札香烛,这才得偷个空儿来拜望大人。“
  看着面前这位笔帖式,俞鸿图也是不胜感慨,才一年过去,几位当日一道儿跑龙套的“办差哥儿”依然如故,自己已在都察院身为台阁卿二,奉旨出巡又奉旨回京,人的际遇真是从哪里说起!想着,俞鸿图笑道:“朋友还是朋友,位份变了遮遮外人眼就是了。这会子在你们面前抖精神儿,背后不骂死我才怪呢!”
  “谁敢骂您哟!”
  尚德祥用碗盖拨茶唏留了一口,说道:“太渴了!——大人不知道,您羡慕死我们了!
  王爷们闹殿,老马也在场。下来见我们‘啪’地先掴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我他妈的怎么这么浑,光顾了瞪眼看了!我
  要抢先一步说话,不也他娘当场升官?就算跟着姓俞的刨几句,不定也选出去弄个府县干干!
  ‘我说,这就是人跟人不同!
  八爷们是好惹的?东边几位王爷你惹得起?鸿图是脑袋别着上去帮皇上,你没这份忠心也没这份胆,还是老实跟我们待着,在内务府衙吃茶看邸报听司官爷招呼吧!“俞鸿图道:”当时我可没想这么多,他们闹得太不像,我实在忍不住了。“
  “所以我说这是大人的德行嘛!
  “尚德祥顿了一下,身子一倾说道:”俞大人,我这会子想仗爷你一件事,不晓得肯不肯给面子呢?“俞鸿图惊觉地看了一眼尚德祥,说道:”我是
  御史言官,能帮你什么忙?“尚德祥打个哈哈,说道:”大人消息不灵通呐!你放了四川藩台了!票拟都下来了!合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真的?”
  “真——的!
  “尚德祥拖着长声,笃定地说道,”是宝亲王爷荐的你。说岳大将军在四川,身统十几万大军,四川为天下第一军需供应重地,一定得要干练精强的人来任藩台,就荐了老爷您哪!“他不知不觉已将”大人“换成了”老爷“
  ,又压低了嗓门儿道:“岳大军门又要出兵放马了!
  您瞧着吧,一仗打下来,您稳稳坐定了升巡抚,不定还是总督!打仗,凭的是金山银海,你这番不但升官,那钱——“他瞪着眼,仿佛面前就有一座金山,”——海啦!“
  俞鸿图微微一笑,说道:“你素知道我,我是不爱钱的。”
  “那是那是!
  咱们内务府还有谁比我更知道您?
  老爷最不希罕钱了!“尚德祥立即转篷,说道:”越不爱钱升官越快!我敢说您老爷准比李制台田制台和鄂中堂还要高发!
  为甚的呢?
  您得了圣意,又忠心又不爱钱,年纪比他们轻,身子骨儿又结实。您瞧他们几位,肝不好的肝不好,痨病的痨病,长江后浪推前浪,后风流吹前风流,轮到老爷您了!“
  俞鸿图在内务府和尚德祥交情其实中等,酒饭不分家也是真的,如今龙门一跃而过,终日与尹继善李卫甚或弘历一干王公勋贵一处办差,居移气养移体,已很瞧不上这种低级马屁。
  但尚德祥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雍正的“三大模范”
  都是病秧子,确是自己崭露头角的时机。千穿万穿,马屁毕竟不穿。俞鸿图因笑道:“甭说这些话了,像个老公儿,听着叫
  人肉麻,你有舒适事托我呢?“
  “我那个‘一提挑儿’
  姐夫您还记得不?“
  尚德祥道,“——就是前年腊月初八在嘉兴楼请客的那个——叫董广兴——淮南府上叫人砸了一黑砖,前年来京就是谋起复的。托了小三
  爷的面子,放到四川去当了个同知还是候选的。这回又进京来引见,说话就补实缺。
  在这等了几天等不到您,就先走了。“
  俞鸿图至此已知尚德祥来意,搜寻着回忆,已是想起嘉兴楼应邀吃酒的那回事,倒也对董广兴没有恶感,正要说话,尚德祥又道:“这次他进京,我们回请他。席间大伙儿都捧您,说这是我们内务府建府八十二年的头号人物儿,是咱朋友们的光彩体面。广兴说,‘可惜我不能慧眼识英雄,当面错过!
  这是我朝郭琇张廷玉一流人物!
  ‘您瞧人家心里这份景仰!“
  俞鸿图道:“这太过奖了,俞某断不敢当的!”
  “我们带着广兴去拜望了嫂夫人。”尚德祥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广兴一看家里那个穷,当时就落泪。说‘我们这些作外官的,就是个未入流的也比大人这房子强些’。又是‘君子固穷’,还说‘国而忘家’……什么的我也没记住。恰好他在北京棋盘街那一带买了一处宅子,不算大,三进三出卧砖到顶的瓦舍,几个哥儿们说合说合,
  就请嫂子搬过去了。“
  俞鸿图一下子瞪大了眼,说道:“你们糊涂!怎么给我弄这种事?要我当贪官么?不行,我要搬出来!”
  “老爷您别忒瞧扁了我们。
  “尚德祥道,”您不是白要的!
  堂上您写的那几幅联,广兴说这字儿一百两一个也值。那幅‘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广兴要去了,其余的几个兄弟你一张我一张揭了个净。拿字画换房子徐乾学老相国、李光地
  老相国不都这么作过,有甚的相干?他还是个朝廷命官、风雅学士,又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又不是借您的势要为非作歹,老爷何必就清高到这份儿上呢?“
  俞鸿图还要说话,外边隐隐传来请安声,驿丞传呼:“宝亲王爷到!”尚德祥自是上不得台盘,打千儿急急道:“明日早饭后嫂夫人和我们都到畅春园双闸口外接您,见过万岁爷,我们给您洗尘!”
  说完脚不点地溜了。
  尚德祥恰在二门口遇上弘历,他哪里敢抬头看一眼,忙垂手侧身让路,待弘历等人过去才闪出门去。俞鸿图已是迎到阶下,磕头叩了千儿抬起头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雍正皇帝也站在弘历身后!
  “主子!”
  俞鸿图十分机警的人,见雍正穿着便装,便不宜暴露他的身份,只是赶紧补行三跪九叩大礼,长跪在地道:“请主子和王爷屋里坐!”雍正点头没说话,和弘历一起拾级登阶进了堂房。
  俞鸿图这才小步趋进,又打千儿请安跪下。
  那驿丞早瞧见是雍正到了,连切了几个冰湃西瓜,选了个最好的用盘子亲自端进来,也不敢言声,蹑着脚退了出去。俞鸿图这才道:“万岁爷,您怎么亲自驾到,臣子们如何当的起?
  再说这天儿,虽说刚下过雨不很热,也闷得很呢!“
  弘历捧了一块瓜奉给雍正,笑道:“万岁去吊祭了允礽二伯伯,回园子顺道过来看望你们,尹继善呢?”俞鸿图把尹继善方才情形说了,又道:“他既回去了家,未必就再回驿站了。”
  “你起来坐着吧。”雍正的心绪似乎不佳,皱着眉头淡淡说道,“朕刚从内城出来,拜辞了二哥的灵,心里忽忽若有所失。听说继善和你回京了,还有孙嘉淦带着岳钟麒的老母亲进京,今晚也要到,就过来瞧瞧。看不看你们无所谓,倒是
  朕想见见这位老太太。“俞鸿图忙道:”奴才下午就到了,没见着孙嘉淦他们来。“弘历道:”探马过去了,人已经到丰台,顿饭工夫就来。岳钟麒去了兵部武司,一会儿就来了。“
  雍正点点头,对俞鸿图道:“你这番江南之行,差使办得不坏。清江河督衙门上了折子,你监修的一百里大堤在高堰一带,可抗百年不遇的洪水。那个地方朕去过,如果修不好,洪水就会漫到淮北!
  这个功劳不容易立得。
  还有文山坝合龙,确保江西浙江和福建不受水害,五百里引水渠已经修成,可灌田两百多万亩。还有,你帮着尹继善在江南督建义仓,每乡一座,又代各乡撰写《义仓乡约》,带着各州县去看你在无锡的‘模范义仓’……“
  他历历在目地谈着俞鸿图的政绩如数家珍,俞鸿图自己都听怔了:天下十八行省,万几宸函政务如麻,雍正竟记得如此清爽!思量着,又听雍正道:“你梗直敢言,朕原看是个御史材料儿。
  现在看你才地不能局限,所以准备放你四川布政使。岳钟麒就驻节在那里,你一头要应付巡抚,一头要应付军需,还要管民政。宝亲王荐了你,你不可负了他,明白么?“
  “奴才明白!”俞鸿图半个屁股坐在椅上,忙一躬说道,“这是主上的隆恩,宝亲王爷的厚爱!
  奴才在江南,也是谨遵
  王命办差,和李卫尹继善通力协作,奴才平庸之材,主子如此赏识,何以克当!
  奴才还要谏主子几句,主上龙体一直不适,刚刚儿痊愈不久,不宜过劳,即如臣等在馆舍,有所诏谕传旨入内即可……“
  “朕是心里闷。”雍正面色忧郁,深沉
  地说道,“方才在二哥灵前拈香,朕想得很多。他若不失德,勤敬修心,何能落到这一步?太子如此,皇帝也不例外。弘
  时回来说:‘允礽见了太子銮驾,已经全然不能说话,只是用头碰枕头……’朕当时真是心如刀绞……“说着泪水便淌了出来。弘历早已听到了弘时允祉允禄他们演戏的事,暗思”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句诗,现在连”亲戚“也在那边歌,而皇帝却在这边掉泪,人情冷暖浇薄如此,也真令人可叹。正要开口慰劝,院里一阵动静说话,几个挑夫把行李卸在西厢檐下,一个男子声气说道:”岳老太太住北间套间,两个丫头在外间侍候。我住南边这间小屋,老太太有什么事只管叫我。“便听驿丞和两个女的应声称”是“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说道:“孙大人,还是你住北间,少不了有官场朋友拜见你,也方便些。我一路坐轿,吃得饱歇得够,安安生生的,住哪里不一样?
  “
  屋里人都静了下来,弘历到门口望望,回身一躬说道:“皇阿玛,孙嘉淦他们到了!”雍正隔窗看,果见孙嘉淦在檐前灯下指使家人搬行李,因起身出来,含笑站在阶下,徐徐说道:“孙公别来无恙!”
  “唔。”孙嘉淦应了一声,一回头立刻大吃一惊,愕然看着雍正不言语,雍正不等他说话,笑道:“这位就是东美的老母亲?来,来,咱们住上房,鸿图他们住下房。”竟向前几步搀了岳钟麒的母亲。俞鸿图极敏捷地跨到另一边扶了那位惊讶不置的老太太,颤巍巍进了上房,在中间椅上坐了。孙嘉淦已是跟进来,向雍正行了礼,方对坐着发愣的老人说道:“这是万岁爷!”
  老人身上陡地一颤,拄着拐杖想站起来,手一软又坐回椅里,又一顿才站起身来,伏地跪倒连连叩头,没有说话,先
  哽咽了几声,已是泪如泉涌,说道:“万岁爷,您折煞老婆子了……”雍正含笑双手搀起她,还请她上座,她却死活不肯,只侧身坐了一旁。雍正这才坐了,觑着老人道:“老人家好福相,好慈祥——今年高寿?”
  “犬马齿七十三了。”
  岳母颤着声气躬身回话,“托主子的福,身板儿还硬朗……”
  “这一路几千里,难为你走。
  “
  “不累!
  一路上有孙大人照料,事事都尽着我,钟麒跟着也不过这样儿。地方官走一处都来看望侍奉,我老婆子都受不得了。“
  雍正还要问话,却见岳钟麒尹继善二人进来,两个人都愣在灯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雍正不禁一笑,说道:“东美,是孙嘉淦代你尽孝,一路照顾老太太来的,你该好好谢谢他!”
  “万岁!”岳钟麒和尹继善一齐跪了下去。还要行礼,雍正命止住了,说道:“都起来吧,朕就是来看看你们,看看岳老夫人,没有什么要紧的军国大事。见到老太太健朗,朕心里十分欢喜。只嘉淦是瘦了一点,既已回京,不忙着到都察院就任,先歇几天再说。你们几个比起允祥他们身子好,朕心里甚喜甚慰。我朝有几个实心办事的身子骨儿都不好,朕私里疑惑,也许朕是求治心切,累坏了下头人?这也不是小事,过了允礽二哥断七之日,又是老佛爷的冥寿,朕演大戏给你们看。
  “
  几个人又复谢恩,岳钟麒这才给母亲请安。岳母却不急着叫他起来,双手扶杖激动得喘吁吁的,说道:“儿子,跪着听你老娘说几句。你也不用问我的安,我托万岁爷的福,硬
  朗着呢!“
  “是!”
  “我十七岁入你岳家门,正是康熙十二年,算来已经五十六个年头了。”老人两眼古井一样深邃,“你爹升龙当时是永泰营的千总。永泰营游击许忠臣是你爹的顶头上司。他受了吴三桂的封诰跟着造反,升你爹当了副将。
  你爹是条好汉子,就那么几个兵,在自己营盘里设筵邀请许忠臣,就筵上一刀杀了这贼!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情形儿!
  因为谁也不防你爹突然会杀了上司,我当时也吓傻了,钉子钉到地下似的动也动不了。
  许忠臣的亲兵,还有你爹手下的叛兵几次进帐篷。外面喊得地动山摇,‘杀掉岳升龙一门良贱’!屋里蜡烛被风吹得一明一灭。你爹对我说,‘女人事夫和男子事君一个样,都是从一而终。许忠臣待我并不薄,我杀他是因为他失了大节!现在
  我要突围出去,你留着也只是叫别人作践,杀了你。天幸我能走出去,将来给你立庙!
  ‘“我说,’这话不用你说,不过我想全尸。
  ‘当时就用帐上的帷带悬梁自尽。
  “谁晓得老天是什么意思,三次悬梁,那么结实的牛皮带子生生断了三次!我当时绝了念头,一闭眼说,‘我的爷,你砍吧!
  ‘他的几个把兄弟拦住了,说’嫂子节烈不死,是大福之人,命不该死。带上嫂子走,不定我们跟着沾光儿能活着出潼关!
  ‘“就这样,我跟着他们十七个人逃出去。
  也亏了那夜风大
  雨密,他们逢人就杀,我见路就逃……从前半夜戌时,到天
  明寅时遇上瓦尔格将军的溃兵,才一道逃出潼关……“
  岳母说到这里叹息一声,众人还浸沉在五十五年前那个可怕的秋夜里,谁也没有言声。
  “从打那时,朝廷但有出兵放马的事,你爹没有不上阵的。”岳母眼中炯炯生光,“他的官或升或降,一直当到提督,
  也还罢过官。那是朝廷的章法,我不管,也没问过,可我知道,他没有怯过敌。
  他几次罢官受处分,都是因为贪功杀敌作事太猛。没有个阵前畏缩保名保位的!
  “你如今的官作得比你爹大了,功劳似乎也比他强些儿。”
  岳母目光温和地看着儿子,“我只是跟你说,咱们是身受两世皇恩的人家。
  你爹跟圣祖爷,没丢祖宗的人;你跟雍正爷,也不能给我丢脸。什么叫‘夫死从子’?你为忠臣,我自然是忠臣的妈,你当奸臣,我就成奸臣的妈。你都看见两代万岁爷怎么待咱们两代了。你爹祖籍甘肃,在四川当官,圣祖爷怕你祖母孤单,把你祖母安车蒲轮送到四川;你如今官封大将军,皇上怕四川那地方热,又接我来北京……“她的眼中迸出泪花,”我有吃有穿有钱花,膝下有孙有重孙,不要你的小孝顺。今儿送我人参,明儿送我鹿茸的,你妈什么都经过见过,不希罕你那些!你给我好好替皇上带兵打仗,就是马皮包着你的骨头送到我面前,我只会欢喜,不会难过!“
  岳钟麒一头听,一头流泪磕头称是,哽咽着嗓子说道:“娘的训诲儿子句句照办……儿粉身碎骨移孝为忠,答报皇上知遇之恩,您老只管放心就是了!”
  至此,已是听得满座嘘唏。
  “东美,起来吧。”雍正自己心里也热得发烫,眼中泪皆滢滢。他低缓地说道:“朕查阅过你的宗谱,你这一支是岳飞
  的嫡脉。岳飞这人,圣祖爷原有意定为武圣人的。只干碍当时他抗‘金’,乃是满人先祖,所以才选了关夫子。“他不无遗憾地自失一笑,”但圣祖与朕多次言及,岳飞此人大忠大义震古铄今,堪足称万世楷模典型,就是抗金,那也是各为其主。
  当初任你威远将军,有人曾说闲话,说你是岳家后代,身拥重兵恐有不利朝廷。朕照脸啐了他一口,说,岳飞能佐宋抗金,岳钟麒自能佐清抗准葛尔!
  这种人不懂史也不懂事,不知天理也不晓人情。朕说这个话,是怕你权重自疑。你不要存这个念头,要听到什么闲话,就像家人父子,你写密折来,朕给你宽心开导。“岳钟麒拭泪道:”主上如此待臣,臣只能磨成粉来回报了!“
  “不要你磨成粉,要你好生办差衣锦回京。”
  雍正笑道,“你现在只有一条,好好办军务,一切闲话不要听。
  学施琅,不学年羹尧。施琅是郑成功的部将,他灭台湾收伏了郑家。这是此时天心所在。年羹尧若有你这样的贤母,若有你半分的忠忱,朕也断不教他落了没下场。凌烟阁上,朕给你留一位置!“
  说了这么一排话,雍正的心绪变得非常好,起身踱了几步,至案前提起笔,略一沉吟,写道:
  陈师鞠旅卜良期,万里糇粮备已饶。习战自能闲纪律,临戎惟在戒矜骄。剑莹鸊鹈清光闪,旗绕龙蛇赤羽飘。听彻前锋歌六月,云台合待姓名标!
  他仰面想了想,微微一笑又写道:
  万里玉关平虏穴,三秋瀚海渡天兵。裹粮带甲须珍重,扫荡尘氛远塞清。
  写完,笑道:“朕素乏捷才,御极以来政务匆忙,诗词早荒疏了。勉成二章为岳钟麒壮行耳!”岳钟麒这才知道,这两首诗都是赏给自己的,慌得忙跪下磕头领受,激动得两唇哆嗦,连自己也不知道都喃喃念叨了些什么。
  “很好。”
  雍正掏出怀表看了看,“你娘母子今晚就住这上房,好好叙谈叙谈。朕和他们到西厢北屋,我们也聊聊,待一会朕去,你们不要再送。老人家有岁数的人了,早些安歇。
  这次东美来京,事关军事机要,所以朕这就算亲自送过了。
  明儿让弘历携酒河干为你长堤饯行就是了。“
  于是一干人众又跟着来到西厢。大家没有再见礼,只雍
  正坐在正面炕上,其余的人一概都在炕下环坐。雍正亲手切开一个西瓜分赐众人,自己取了一小块吃着,笑道:“随便用吧。朕一则是累,二则是为二哥难过,心绪一直不好。倒是来这里见见你们,心里倒畅快了些。继善,你怎么不吃瓜呢?
  你回去了一趟,尹泰怎么样,身子还好么?你母亲好么?“
  尹继善面对绿皮红沙瓤的西瓜,泪眼汪汪只是发呆,竟没有听见雍正的话,身边的弘历推了推他,才猛地惊醒过来,慌得说道:“啊?啊!奴才任上诸事都好……”几个人都听得笑起来,弘历又复述了雍正的话,才慌得说道:“请主上恕罪,奴才还在望着岳钟麒的母亲,不免心有感触,走了神儿了。”
  他跪了下去,免冠叩头,颤着声气,喘着粗气,好半日才道:“臣回府……回府……”
  下面的话竟接不上来,弘历在旁代言,
  说道:“尹泰没让他进府。”
  “为什么?”
  雍正面部肌肉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儿子千里迢迢回来,竟然拒之门外,这是什么道理?这不近情理的老糊涂!”
  “不不……万岁!”尹继善崩角儿头叩得山响,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期期艾艾说道:“父亲只是说,奴才现为封疆大吏,位份甚高,理应先国后家。等……等见过主子述职后再……再见面不迟……”
  众人一听便知,尹泰的原话决不会这么温存客气。弘历是太熟悉这家人了,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明白了。许是我作事不谨密,送继善母亲的礼物让家里别人知道了,惹出这场闲是非来。”尹继善的头磕得越发又急又快,结结巴巴说道:“王爷……王爷别这么说。
  话不能这、这这么说……总是继善不孝通天,一……一人之过就是了。
  “
  “不像话!”雍正将瓜皮丢进盘子里,边揩手边仰着脸沉吟,“你起来。
  无非你家老醋坛子又翻了而已,也算不了大事。
  尹泰的生日是几时?“
  “回皇上……”尹继善道,“是后日。奴才带的寿礼都在驿馆,送不回去……”说着他眼圈又红了。
  雍正默谋良久,也已揣透了尹继善的为难处境:既不能说父亲的不是,也不能寻出替父亲辩白的理由,又见了岳钟麒母子亲情同沐皇恩,他不能不心有所感。
  这么大的才子,这么大的官,为家事被折腾得如坐荆棘丛中,雍正也不胜叹息。
  遂道:“你的难处朕已知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弘历——”
  “儿臣在。”
  “你,”雍正脸上毫无表情,“你这会子就带着继善,一道儿去尹泰府,看他见儿子不见!”尹继善大惊,忙道:“万岁爷,您……这万万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雍正接口说道:“朕就不信制不服你家主母那个河东狮子!你们只管去,回头朕还有恩旨。这里留着孙嘉淦俞鸿图,我们说话,朕今儿心里欢喜,这会儿只想多聊聊。明儿园里见人多,反而不得——你们上去瞧瞧岳钟麒就走吧。”
  尹继善还想说话,看了看雍正脸色没敢再言语,出去了一会儿,但听驿外车马一阵响动,渐渐远去。岳钟麒已是挑帘进来。
  尹继善和弘历同车而行,一路都愁眉不展。弘历眼见已进城,笑道:“你这人,那份干练果断英爽洒脱哪去了?有我跟着,老尹泰能抽你的鞭子?放心!”
  “您能住在我府里么?”
  尹继善摇头苦笑道,“您不晓得,鞭子没得抽的,那份罪难受,还不如痛痛快快挨一顿鞭子!
  唉……主子这又何必?我还有些事想禀主子和您,就这么赶了我来了。“弘历笑问道:”什么事呢?“尹继善吁了一口气:”外头谣言多极了。
  “
  弘历目光霍地一跳,盯着尹继善不言语。尹继善叹道:“这会子只能简捷着说一点,都是风言风语。
  有说皇上得位不正,是篡了十四爷的位登极的。“弘历无谓地一笑,说道:”这早听见过了。说隆科多将‘传位十四子’的遗诏改了‘传
  位于四子‘是吗?“
  “不止这个。”尹继善道,“这皇上就是为了灭口,圈禁了隆科多。还说皇上……不仁,斩尽杀绝,阿其那塞思黑他们
  这些亲兄弟也放不过。还说先太后不是病亡,是皇上和太后顶口拌嘴,太后一气之下……悬梁自尽——也有说是触柱……而亡的,皇上不肯把墓修在遵化,就是怕……怕……“
  “怕什么?”
  “怕死后没法见圣祖和列祖列宗!”
  弘历身子猛地向后一仰,他一时也惊呆了。眼见外面灯火辉煌,已到尹泰府邸。但他心里乱糟糟的一团,无论如何
  按捺不住起伏的心潮。弘历直到停车,还在发怔,良久才道:“你先下去,我稍定一下神,我就下来的。”
  “四爷,”尹继善道:“是我孟浪,不该这时候说这些。其实还有好消息,我和东美原准备从容密奏的。您别吃心。”说着便下车,在车边站着。待管家迎上来看时,弘历已定住了心,也下了车。
  “是二老爷又回来。”那管家举灯睃了半日,笑道,“二老爷,不是小的们大胆,实在老太爷脾性不好。这会子还和老太太生气呢!
  方才传出来话,说二……二老爷要是再回来……
  还是请先回去……“
  他话没说完,“啪”地一声脸上已着了一记耳光。
  “你滚进去!”弘历一肚皮的五味不和,怒喝一声,“告诉尹泰,宝亲王来拜望他,问他见是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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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第三十五回 慰名臣妾庶封诰命   析谣言父子生疑猜
 
  那管家被打得就地一个磨旋儿,愣着看了半晌才认出是宝亲王,忙不迭翻身跪倒,捣蒜价磕头道:“小的是有眼无珠!
  没瞧见王爷您老人家……小的吃屎长大的,千岁爷千万别计较……小的这就进去报……报……“
  “滚起来!
  “弘历被他这几句不伦不类的话逗得一笑,顺势踢了一脚,问道:”尹泰睡了没有?“
  “没没……没呢!”管家起来道:“有位陈老爷来拜,正在……在花厅说话儿…”
  “前头带着路,”弘历道,“给我们掌着灯!”
  “是是是……”
  那管家又磕了个头,屁滚尿流跑去,亲自掌了个玻璃球灯,一边殷勤带路,口中念念叨叨说道:“其实老相爷心里很亲尹老爷的,甭看说话狠——这边拐弯,千岁爷走好,这是道月洞门坎儿——只我们老爷子生就的孤拐脾气,他见了我们哪个爷也都是脸拉得老长,我们都吓得躲得远远儿……”
  说着已穿过一道篱笆花墙,
  便听北边书房侧西花厅有人说话。
  尹继善蓦地一阵紧张,竟站住了脚。
  弘历一把拉了他冰凉的手,挑帘便进了花厅,却见是陈世倌和尹泰一处盘中放着瓜果,
  二人正下大棋下得入神。
  “将!”尹泰一匹“马”卧槽过去,听见有人进来,不耐烦地说道,“跟你们说过,我要和陈大人下棋,不过东院去了,怎么又来了?!”陈世倌将士角炮别了马腿,笑道:“阃令大于军令嘛。你是我朝的房玄龄。告诉你们大太太,老陈今晚不走了,明儿打一副银头面谢他——当头炮给你架起,你歪老将吧!”尹泰死盯着棋盘,口中道:“不一定歪老将——张氏,
  茶凉了——快换!“
  弘历见这一老一少棋瘾如此大,不禁好笑,正要说话,
  一个中年妇人在外答应一声,端着茶盘进来。她一眼瞧见尹继善站在一边,顿时惊得浑身一颤,竟僵立在地。尹继善面无人色头颤身摇,叫了一声“爹,娘!”
  扑嗵一声双膝跪地。
  “王爷!”两个棋友这才转脸,见弘历似笑非笑站着,忙乱局起身伏地请安。尹张氏忙也捧盘陪跪。尹泰磕头说道:“再没想到王爷夤夜来到臣府,上午臣陪驾去吊祭先太子,原想见见四爷。
  后来张五哥说四爷忙大事,
  连张廷玉都见不着,只好罢了。“
  弘历一把拉起跪着的尹继善,命众人都起来,笑着坐了,说道:“刚刚从畅春园下来,半道儿碰见继善。他说他去了清梵寺给十三叔请安,要回驿站,我说我要去老尹相公府借书。
  你又不是钦差大臣,
  泡那个驿馆干什么?
  论忠也不在这上头,就拉了他回来。陈世倌,几时进京的?
  “一边说话,命众人都落座。
  “奴才今早时来的,解了一百多万两银子交了藩库。”陈世倌笑道,“李制台和范时捷都有信给爷,原说到王府的,路上碰见尹老,说四爷忙得不着屋,就拉了我来下大棋了。”他
  们说话,张氏早已悄悄退出去,又重沏了四杯茶端来,依次给弘历、陈世倌、尹泰置茶,到尹继善时,尹继善却先起身一揖,又长跪在地双手接过,张氏向众人福了两福,低头退到一边垂手听招呼。
  弘历这才留心到她,上下打量时,不过四十三四岁,白皙的圆脸上已爬上细细的皱纹,嘴唇略显厚一点,左唇下还有一颗殷红的美人痣。她穿着一身青布衫,靛蓝裤边滚着杏黄梅花边,浆洗得干干净净,低着头一声不言语。弘历极细
  心的人,立时意识到了什么,便问:“继善,怎么行这个礼?”
  “回王爷。”
  尹继善胆怯地看了尹泰一眼,说道,“她是继善的生母张氏。”
  弘历陈世倌立时一怔,忙也起身向张氏一揖。弘历故作惊慌,连连说道:“我们太粗心,请夫人原谅!这是下人们侍候的差使,小王断断不敢当——夫人,请坐!继善,你愣什
  么?
  快给你母亲搬座儿?“尹继善早已起身,双手端了个绣花墩,放在尹泰身边,轻声道:”娘——您坐着歇歇……“张氏一句话没听完,已是滴下泪来,连连后退,对尹继善道:”二老爷,我不是这牌名上的人,这怎么使得?“
  尹泰的脸涨得血红,勉强笑道:“王爷赐你坐,你就坐呗!”
  张氏向丈夫一躬,才斜签着坐下。弘历装作没看见,轻松地一笑,对陈世倌道:“你寻我回事儿,回什么事?”
  “回王爷。”陈世倌也被弄得浑身不自在,歉意地看了一眼尹泰和局促不安的张氏,说道:“我这点事说公不公,说私也不算私。来京前,李制台准了我七天假回海宁看了看,我们家乡苦啊!那里不像苏北,一个人只顶不到二亩田,又没
  有荒地可垦。一人不耕数人受饥,一人不织举家无衣!前年又被了水,去年元气没有恢复过来,因各地征粮,那里的米涨至四钱二分一斗。“说着,他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这不过是一州之地。我来求四爷可怜我家乡爷老,能不能免了今年的赋?我替他们给爷磕头了!“说着离座便叩下头去。
  弘历没想到是这么个题目,见众人尴尬,也想借此缓松一下气氛,因笑道:“这么点子事,你跟户部说一声,省里又有李卫尹继善,还作不了主?”陈世倌道:“我们那里都在设义仓,一是国库,二是义仓,无论如何不能短,是李制台下的严令,谁办不下来就撤差,谁不肯办就换肯办的去。我去问户部,户部说短一两粮宝亲王也不依,所以回过来还得求您。您松松手,漏几粒米,就够我们海宁人足家饱了……”
  “好了好了,你甭难受。”弘历笑道,“我答应还不成么?”
  说着起身到书案上扯过一张纸,写了几行字交给陈世倌:“你拿这个交给征粮司收他们照办就是。”
  陈世倌喜得眉开眼笑,弘历已经站起身来,看着书架搜寻了一会儿,抽出一本《宋元学案》挟了怀里,笑道:“我也该去了。世倌也是吧!叫人家爷娘父子们坐一会儿说说体己话儿。
  后个儿你寿诞,我亲自过来拜寿!“
  尹泰两道寿眉抖着,脸上似乎不笑,也说不清是悲是喜,还要起身送行。弘历说声“不必”
  ,已和陈世倌相跟而去。
  “阿爹!”尹继善看了一眼早已站起身来的母亲,忍着心
  里酸楚回身一揖,“您老人家七十大寿,恰恰儿子进京述职,这是天教我们合家团圆,真是不胜之喜!吏部马堂官给我去信,哥哥的事也办下来了,补了江西盐道。我给他回信,我在南京,哥子在江西都离北京太远,您已是古稀之年,大太太也望六十的人了,能好给我哥哥补到天津或保定,来往和爹娘见面方便,也能代儿子尽孝……”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娘,“老马回信说,天津道出缺,可以换过来。不过江西盐道是要缺,天津道是瘦缺,叫我再商量一下。请阿爹和大太太商议一下我给他回话。儿子急着回来,也为这件事。”尹泰满是皱纹的脸似乎舒展了些,说道:“这也算你一份孝心。其实我心里,你哥两个都一样,并不偏哪个向哪个。只你如今已经官居极品,你哥哥科场蹭蹬,官运也平常,未免多替他操些心就是了。”
  尹继善见这位严父没有发怒,心下稍觉宽慰,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双手捧上,说道:“这是儿子给阿爹带的寿礼礼单。”
  张氏忙过来接住转交给尹泰,就在母子手一触的一刹那,尹继善仿佛觉得母亲的手热得发烫,心里又是一紧,问道:“二姨娘,您身子不舒服?”
  尹泰也道:“我也瞧着你脸色不好,
  何必这么熬着?你歇去吧。叫五姨娘她们不拘谁在这侍候,都是一样的。“
  “不不,我没有病!”张氏忙道,“是方才捧着热茶,手暖得烫了些,别的姨娘早歇了。我在跟前侍候老爷子!”说完,好像生怕尹泰再赶自己走,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尹泰,径站在尹泰身后,轻轻替他捶背,只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泪水直在眼里打转转。尹继善回避着母亲的眼神,说了自己任上的情形,弘历在南京与自己的交往和皇帝对自己的几次嘉勉。说着说着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道:
  “皇上待儿子真是恩高如天,还问及母亲的安来着,就是娘姨,皇上也关怀着
  ——娘,您别总那么站着——“不知怎么,胆子一乍,竟亲自搬了张椅子拉过母亲,说道:”阿爹也说了不让您劳累,您就坐下歇歇吧!“又回身喊道:”来两个丫头,给老太爷捶背打扇!“
  尹泰被尹继善这一连串大胆的举动弄得一怔,
  旋即大怒。
  他在外面待人接物温厚亲切,极有涵养容量的,就是比他低五六品的县令县丞,也是揖让谦恭,但一回家就成了皇帝,除结发大太太,别的人一概都是“奴才”。大太太范氏是他随康熙西征,运粮路上认识的一个镖局家姑奶奶,一身武艺,被蒙古兵包围时冒着箭雨背着他逃出重围,康熙指婚成配的。
  他
  当二品官时,太太已经封了一品诰命。初婚也还“平等”
  ,太太生了八子,他又纳了几房妾,就恩爱犹存,平等全无,成了举朝皆知的“房玄龄”
  ①。他本来也喜爱这个二儿子温文儒雅风流偶傥,但无奈张氏却是“乐户”
  ②出身,根本没法和“樊梨花”
  似的巾帼诰命相比。
  偏生的大太太养的儿子名位不显,又加上他自己的侯爵是在诏封尹继善为巡抚时附笔加上的,显见是沾了尹继善的光。尹继善不到三十岁斩将夺关直上青云,做了封疆大吏,但大儿子快五十的人了,当个道台
  还要投门路说人情……这些诸端,他越发地压制张氏,一来为夫人息火,二来也防张氏倚儿之势压倒众人,三来自己心里也略觉好受。眼见尹继善如此举动,尹泰心中的火一窜一窜,用“相臣度量”压了又压,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
  ①唐朝宰相,著名政治家,以“怕老婆”闻名。
  ②乐户:贱民,如民间吹鼓手行业。说道:“你不要坐不安,有道是母以子贵,你自然是要上台盘的!继善,你如今官作大了,也历练出来了,学会了叫你爹难堪了!”
  “回阿爹!”尹继善脸色雪白,却不肯服低,只长跪在地,说道:“儿子并不敢非圣无礼。
  母亲站着侍候老太爷是应该的,但我瞧母亲气色似乎有病,老太爷自己也说了的。礼有经亦
  有权①,儿子跪着代母亲侍候老太爷,如何?“
  尹泰被儿子堵得一怔,他也是个大理学家,无论情、理,儿子作得无懈可击,说得天衣无缝,真也无从辩驳,因又从别处挑剔:“我不指这个说,我问的是你的心!”
  “儿子问心无愧。”
  “我当年随先帝爷出兵放马,那时还没有你。
  我随今上伴读东宫,和皇上敲棋吟诗,你还穿着开裆裤!“尹泰的话刀子一样犀利,”没有我哪有你,没有我之昨日,焉有你之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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