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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二月河

_28 二月河(当代)
  船上已没了敌人,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弘历身边,秦凤梧捂着受伤的手刚说了句“我说的‘不利于涉大川’,老爷们偏不——”
  “信”
  字没出口,脸上已挨了邢建义老大一个耳光,邢建义骂道:“都是你这臭书生晦气嘴说的了!
  你他妈非死到你这张嘴上不可!“
  “不许吵,现在是同舟共济!”
  弘历此时又惊又急又光火,怒喝一声,“你们看看外边!”
  众人这才留心,船已飘到一条大河与黄河交汇口。此地水面更是宽阔,浩浩渺渺两岸都模模糊糊,新注进的清水与黄水激荡着,掀起六七尺高的浪,巨大的涡流像风中纸鹞一样盘旋徘徊,时而被托起老高,时而又落到浪谷底下。眼见就要翻船,温家的急叫“快落帆”
  !
  话音未落,嫣红一跃出舱,用刀将绳索轻轻一搪,那大帆“哗”地一声落了下来,船体立觉平稳。众人不禁惊讶:船体摆晃得这样,这个小毛丫头竟有这样手段,轻而易举地就放下了帆!目瞪口呆间,只见嫣红飞速回身,操起阿二的竹篙,直插河底猛力撑持,那竹篙弯得像弓一样,发出吱吱的呻吟声。船,慢慢地离开了旋涡,豁然间已趋平稳——已是离了险地。
  她却并不急着回舱,“哗啦”一声放下铁锚,说声“好啦”
  ,娉娉婷婷回到舱里,看了看天色,说道:“咱们飘下来足有五十里。天快午时了,快商议办法!”此刻众人早已呆了。
  “这条河是惠济河。”刘统勋和弘历一齐出舱,指着南边河口说道,“再往东二十里,就进了安徽境。奴才想,不如顺流而下,前边渡口水势略平稳些,不拘哪边靠岸,叫地方上送我们过河。”温家的说道:“船上有篙有舵,就从这儿过河。
  河北边是封丘地面,靠岸有个索象镇,也能歇脚打尖,七八里水面,说话就过去了。
  “秦凤梧道:”那个贼说要凿船,也不可不防。“温家的笑道:”像这样的险地,龙王也不敢往下潜。再说的,他是图财害命,怎么舍得凿船——这条船不值
  五六百两银子么?“秦凤梧道:”也许是图财害命,害不死恐
  怕又要杀人灭口呢!“
  一语提醒了弘历,忙吩咐道:“打开舱板,下边还有两个贼呢!”
  温家的笑道:“他们中了我的散魂针,还能活到现在?”
  说着随手揭开两块舱板。弘历向里看时,只见两具尸体蜷缩得大虾一般,死鱼样的眼暴出,口鼻流血一动不动。弘历不禁心下骇然,盯着温家的和嫣红,许久才问道:“你们是剑侠?
  真看不出竟是红线女一流人物!“
  “我们算什么剑侠!”
  温家的扑哧一笑,“爷没见过我们老爷子的本事呢!
  李制台对我们家有大恩,老爷子派我们听李制台支使的。爷甭疑到别的上头去。“众人正说话,英英眼尖,指着上游说道:
  “这贼是一窝子!那黄水怪带着人追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向外望去,果然见一大一小两只船都鼓着帆逼近过来。小船船头坐着阿三,还有五六个水鬼,大船
  上足有二十个人,黄水怪赤膊站在船头,一手提着大板刀,一手遥指弘历等人,大声叫喊:“就是这起子羔儿坏了羊圈,下水凿沉了它,一个也不要走了!”
  那阿三喊声“下水!”几个水鬼青蛙般都潜了下去。弘历不禁心里叫苦,想不到一念之差惹出这么大祸来,此番性命休矣!环顾众人,惨笑道:“悔不听秦凤梧的话,致有今日下场。你们谁会水,自己逃命去吧!”
  “嫣红下水!”温家的此时却十分镇静,一边脱外边大衣裳,冷笑道,“看是洪泽仙厉害,还是黄河鬼厉害!——你们在上头防着大船来攻!”
  说罢与嫣红目光一会意,二人一同无
  声无息钻跳入河。
  弘历刘统勋眼睛瞪得一眨不眨凝视着水面,只见逆波翻涌浊流如粥,什么也看不见。稍一移时,近船丈
  余一股红水泛上,正不知是谁受伤,一个黑衣水鬼已经浮尸上来。稍一移目,上流又泻下一缕血水,一个水鬼伸头换气,
  气没换完“哇”地一声大叫,死鱼一样飘了起来。眼错不见,一个水鬼手拽锚索正在透气,大约屁股上被扎一刀,惨叫一声也飘了下去。众人惊喜间,一个水鬼探身出水,双手张着,踩水向贼船逃去,一边逃一边大叫:“水底下不成事,贼婆子厉害,快,快——”像被人在水下猛地一拉,他也沉了下去……温家的踩着水回船,恰嫣红也从后尾爬上来,一手里握着匕首,一手拧着满是泥沙的湿发,对温家的道:“都了帐了。
  我这里叫人扫了一凿——“
  她指了指胁下,“船底下这东西了得,百忙中还凿下一块板来,得赶紧堵住!”
  不到半个时辰的水下恶战,敌我双方都看怔了,直到贼人水鬼悉数被歼,黄水怪才醒过神来,在船头跳脚号啕:“给我杀了这些王八蛋!我的好孩儿们喽……我半辈子的心血呀……”眼见大船驶近,众人心情紧张起来。弘历把邢家兄弟等人叫到跟前,铁青着脸说道:
  “这些水匪不像是一路人马,像是有人纠集起来有意加害我的。他们没有行务历练,要是刚才上下同时动手,我们更难应付……我们只有边战边走,你们要好生出力,天幸脱得此难,我必报此大仇。万一我死在这里……你们活着的人要面见皇阿玛,原原本本把我这话奏知他老人家……”想起在北京的雍正和母后,弘历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角已迸出泪花。又转脸对秦凤梧道:“我就是当今驾前四阿哥,宝亲王弘历。和你缘分到这地步,我赦了你。
  舱底已经漏水,你不能动武,去堵漏去吧!“
  秦凤梧满眼是泪,叩头说一声,“我跟定了爷!”爬起身
  跑进了后舱。温家的起锚鼓帆,摇着舵缓缓行驶。敌船因为完好无损,又有人撑篙,
  来得飞快,已经逼到十余丈远近。
  船上贼人一阵阵起哄:“看这几只羊羔子逃天边去!”
  “看哪!三个女的!”
  “我要那个穿红衣裳的!”
  “那个小的归我!”
  “老有老的滋味,掌舵那婆娘我包了!”
  哄笑声中“砰”地一声,两条船已经猛撞了一下。弘历和刘统勋手里握着刀,都被颠得跌倒在舱门口,对面舱上几个彪形大汉却带着劲风一跃上船。弘历大喝一声“上!”带着邢氏兄弟就要往前冲。
  “四爷,”坐在舱门口的英英忽然说道,“我来对付他们!
  他们人多,这么打要吃亏的!“一边说,将手中抓子儿玩耍的一把铜哥儿劈面甩了过去,那四个人立脚未稳,已各自中了一镖,三个人仰面倒栽进水里,只有一个略一趔趄,挥刀大叫”快跟上来!“挺刀便去刺温家的。
  “好,你比他们结实!”英英笑着手一扬,“再补个钱儿?”
  一枚铜哥儿激射出去,正中那人太阳穴,那人哼也没哼便栽进水里。英英见两船离得略远一点,索性提着那串小钱到船头温家的身边,瞧着敌船近一点便是一把铜钱,喊声“布施你们”!便打过去,敌船伤了五六个人后,谁也不敢再伸头,偌大一只船面上,竟被她打得人影儿不见。弘历看得呵呵大笑,拍手道:“今日大开眼界!”忽然见她停了手,为难地看了一眼温家的,说道:“妈妈,没钱了。”
  对面黄水怪忽然大叫一声:“贼妮子没钱玩了,快撑船,靠上去!”弘历见敌势嚣张,不禁又复着忙。刘统勋一眼见弘历给雍正和三阿哥五阿哥买的云子儿扎成箱子码在前舱,忙问英英:“围棋子儿成不成?”崩断纸绳,立刻取出一盒。
  “成!将就着用,快拿!”英英急说一句,棋子儿已经送到手里,见一个贼在船帮上一伸头,照脸就飞过一枚,只听“咕咚”一声,显见敌人已中镖倒地,英英高兴地对温家的说道:“妈妈,这种围棋子儿比铜钱还趁手好使!”抓了几个挥手隔船打出去,那些棋子儿成一字形都嵌进对面船舱木板上,英英得意地大声喊道:“都摸摸自己的猪脑袋,觉得比这木板
  硬些的,就过来尝姑奶的黑枣儿!“
  对面船上人大约被英英这一手镇住了,好一阵沉默。一个中年人声气刁声恶气说道:“妈的个屎,你死了七个,我他妈伤了十几个呢!巴巴地请我来吃板钉席,这生意做不成了——下锚转舵,送爷们回去!
  “话音一落,那船上咣啷啷一阵响,已经定住了。弘历此时方惊魂初定。却见秦凤梧一身泥水从舱中出来,揩着满脸泥浆,说道:”两个死尸太碍事,好容易才用棉袄把洞塞住了。“
  “唔。”弘历咕哝了一声,迈着迟钝的步子进了舱房,靠
  窗坐下。此时一口气松下来,才觉得又饥又渴,浑身软瘫得一点气力也无。温家的和邢家兄弟忍着累饿,把吃奶的力都用出来努力撑船,看看那贼船渐渐远了,消失在落日的余辉中。弘历陡然又想起妙手空空那首诗,“鹡鸰原”三字闪电一般划过脑海——果然是老三要加害于我,那说不定这一路还要有凶险。李卫召的那个吴瞎子又如何能寻到自己?凭这几个人保护能平安返京么?他的心绪一时又糟又乱,加上饿得心慌,手脚都颤得有点不听使唤。想睡又睡不着,半躺着叫了刘统勋和秦凤梧进来,却又沉默不语,良久才道:“今日之险,毕生难忘。你们说,前边的道儿好走么?”
  “难说。”
  刘统勋的声音干燥得像劈柴,“我看这些贼不像是为财谋命,像是预备得停当等着我们似的。”
  秦凤梧点点头,问道:“晓得千岁爷禀性习惯的人多么?
  这些人这么锲而不舍地追杀爷,不图财又图的什么?“
  弘历冷峻地一笑,说道:“大约图的比财更大的物事吧!”
  “难说。
  “刘统勋舔了舔嘴唇,”弘时“这个名字今天不知几次从心里闪过,但这个念头只敢闪一闪,他仍不敢启齿明言。嗫嚅了许久,才说道:”也许有人不乐意我们君臣平安走路。
  这样的太平年景,仓猝之间能买通几路贼盗截杀我们,得要多大财力——也真舍得下功夫?“
  弘历闭着眼养神,忽然问秦凤梧道:“‘讼’卦,嗯。这一节《易》还讲‘讼,元吉,以中正也。
  ‘是么?“
  “是。”秦凤梧一躬身应声答道,“‘食旧德,从上吉也’也是象里说的。我的解说原来偏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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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130章
 
第二十七回 槐树屯阿哥尝果报   析案情手足惊相残
 
  弘历一行人与水贼恶斗一日,天傍黑时船方靠崖,已是累饿得人人筋软骨酥。收拾了细软贡物登堤看时,一带凹地过去,果然有一座大镇,凹地上种着稻子,看样子是取土修堤留下来的,也许因为这个大坑,交通不便,才没在这里设渡口。远远望镇子,乌沉沉黑乎乎的,青白灰紫各色炊烟袅袅间倦鸟噪昏鸦翩跹。远处驿道上铎铃脆响,得得马蹄中不时传来车把式的吆喝声和甩鞭声,近处稻田里几个老农持着铁锹在入水涸田,不时互相答讪几句笑语。远处巷落里孩子们像是在捉迷藏,一阵阵传来叽叽嘎嘎的笑声……几个遇难不死的人,乍入人间香火之地,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柔和亲切之情。弘历欣慰地长出一口气,边走边说道:“我真有点恍若隔世之感,今晚我们就住这镇上。也不必忙赶路,歇透了再走——秦凤梧,要不要你再卜一卦?”
  “王爷识穷天下,这是取笑了。
  《易》云‘再渎不告’么!“
  秦凤梧嘻嘻笑道,“焉有一日之内连遭凶险的事,我们爷们不是倒霉透了么?
  ‘讼’卦说‘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后头一句已经应了。
  王爷回京是要见皇上的,这里我又蒙了您的赦。
  这都是‘利见大人’,是么?“
  众人说道,沿稻田埂仄径过去,上了大路一箭之地,已是进镇。
  大约这里散集不久,牛马市上满地都是湿牲口粪,街上星星点点的“气死风”灯下,卖水煎包子的,卖馄饨水饺拉面削面饽饽馒头油烙馍馍一应汤饼的,勺锅碰撞,并有烧
  鸡卤肉牛羊肉汤锅,香气溢满街衢。这群拖泥带水衣衫不整的人经过,引来了各色各样的目光。他们也不理会,咽着口水徐步走着寻觅下处。最后在镇西偏北处寻着了一处百年老店“王记客栈”
  ,歇脚住下,一应饮食住宿,汤水侍候周备,也不必细述。
  在索家镇歇息三日,弘历等人已经将养得精神完足。第四日头早,他们雇了走骡驮轿,特意又买一匹马给弘历坐骑,仍是行商模样,取道黄陵、留光、牛市屯,迤逦往东北行来。
  路过留光时,弘历想起王老五一家,特意打听“黄台”这个地方。
  乡人都说黄台这地方康熙五十六年过水,已经没了,王老五更是无从打听,弘历嗟叹不已,也就罢了。一路询问田文镜官缄为人,也是众口不一:有说清廉的,也有说苛暴的;有说爱民的,也有说残民的,竟和官场对田氏评价一样莫衷一是,回到后来弘历也懒得问了。此时已入五月,天气乍热,中午时分骄阳毒晒,豫北十多天没有落雨,大车道上浮土数寸,一踩一串白烟儿。弘历先在山东赈灾中过暑,最是畏热喜寒,驮轿里闷,马上又晒得受不得,便令中午辰时歇脚,过了未时再走,虽然起得早了些,倒觉路上安逸。秦凤梧名士风流,滑稽多智,一路吟诗说词,打诨说笑,打叠了百样殷勤讨弘历欢喜,因此也不觉寂寞。
  这日行至镇虎集,刚刚过了辰中。
  按刘统勋夜里算计,上
  午多赶些路,晚间便可趱行到滑县,与官府接头,就可以沿骡站直送保定——他实在被黄河遇险吓怕了,生恐这位执拗的王爷再遭不测。自己作为扈从臣子百身莫赎——偏是这天响晴无云,早已热了上来。那太阳未至当午,便把大地照得一片蜡白。道旁的早玉米、高粱和大豆红苕地热气蒸腾,远远望去,房、树像隔着水一样在气流中颤抖。庄稼的叶片都晒卷了,在逼人的暑气中耷拉下来,偶尔一阵热风吹过又归寂静,反而觉得更加燥热难当。
  “你们听听,树上的蝉都懒得叫!”弘历虽当盛暑,衣冠
  一丝不乱,在马上一把接一把用手揩汗,对身边骑着骡子的刘统勋道:“往前四十里没有集镇,万一有人热倒了,连个救护处也寻不来。再说车夫骡子也怕受不了——延清,要走你先走,我是非要歇在这里了。”
  刘统勋张望一下四周的青纱帐,舔着嘴唇赔笑道:“奴才也热得受不得。
  到前头小村里先喝点水,寻个荫凉地吃饭打尖,咱们从容计议。奴才那是为了主子好!“秦凤梧见道边有块甘蔗田,稀里哗啦趟过去,嘣嘣撅了五六恨又追上来,刷去蔗叶先递给弘历一根,一边继续刷叶子,一边笑道:”主子您吃根儿,梢儿留给奴才。“又递给刘统勋一根,自己撅断一根,把根儿又递给弘历,其余的都送到车上温家的,他龇牙咧嘴地倒啃着蔗梢,说笑道:”太闷了,说个笑话儿吧。北边人和南边人在中间遇上了,北边人吹嘘,‘我们那边冷,冷得紧!摸铁铁咬手,触石石沾皮。撒尿时一手拿根小棍,尿一出来就结冰,得随时敲着,不然就连人冻住了。舌头舔牙要先试试,不然就连牙冻一处了!
  ‘南边人也吹,’我们那里热,热极了!太阳地里放几个老玉米,
  一会儿就熟,时辰长了就爆了玉米花儿。
  有一回我赶猪进城,一路都不敢停步,路上寻人家喝了一碗水,出来猪都烤熟了。
  ‘……“弘历听得哈哈大笑,接过刘统勋递上来的蔗根,一边嚼着,一边说道:”烤猪是没有的事,五额驸去吐鲁番,热时在石板上摊鸡蛋,一会儿就熟成煎饼了。“
  他指着道旁的玉米,笑道:“我出一联,谁对出有赏!——今年的早玉米,旱得精细焦黄不长。”
  刘统勋不长于此,一门心思想着合适的歇脚地,未及答话,秦凤梧已经对上,“到后来给个穗,下场雨还差不多。”
  “敏捷!”弘历笑道,怔着想想,吸着气道:“怎么总觉得你对得别扭呢?”
  车上传来三个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英英伸头道:“四爷,他多对了一个字!”张历不禁扬鞭大笑,秦凤梧道:
  “那就必成‘下场透雨还差不多’,要再不下雨,我们这地下跑的也要变成烤猪了!”
  一语逗得众人又是一阵哗笑,都觉得暑热好熬了许多。
  刘统勋在马上遥指前方,说道:“前头三岔路口那株老槐树好荫凉,我们先歇下来再说,可成?
  “
  “成!”弘历手搭凉棚看了看,果见前边路分两岔,一向东北,一向西北,岔道口一株硕大无朋的槐树,老桠虬根枝叶茂密,遮了足有一亩多地的大荫凉,
  确是歇脚的好地方。
  因一纵马奔过去,飞身下来,一手解着项上扣得紧崩崩的钮子,一手不停挥扇,仰脸看着浓密的树冠,待众人赶上来,笑道:“这树是刘秀手植一千六七百年的岁数了呢!你们看那块石碑。——可煞作怪的,这一路几十里连棵大树也没有!这个树底下要是摆个茶桌棋盘什么的,再有卖瓜果酒水的,还愁
  没生意?这里的人真怪!“一个骡夫打火点着旱烟猛吸一口,说道:”早先这里树多啦。田制台那时还没来河南,是个叫阿西喇布的什么黄子的在河南当巡抚。说这里土匪多,一把火烧净了,结果土匪也没了,那边娃娃河也干他娘的了。
  没有水,不光土匪不能过,好人也不行,这一带迁光了。田制台又叫栽树。说也怪,树有了,河里也有了水,只是不如先前大就是了。这一路过来的都是新迁户,黄河冲了家的,都安置了这里。说是新垦的地,其实都是过去的好地荒了,又垦
  出来罢了。嗨——官们的想头,咱死也不明白。“
  这一番对田文镜的评介仍是有褒有贬,弘历听得多了,只无所谓地一笑。刘统勋看那石碑,只写了“汉光武帝手植此槐”
  ,落款却是“明弘治二年”。秦凤梧便急着问骡夫:“附近有客店没有,哪里能洗澡,有没有瓜田。”正乱着,古北道上过来一个小姑娘,只可十二三岁,短袖衫青布裤,赤脚穿着草鞋,手提着瓦罐沿路过来,连踢带跳的口中还哼着曲儿。
  见这大一群人歇在树下,诧异地看了看,指着东边道:“娃娃河
  那边能饮牲口。洗澡不成,只有几寸深的水。“秦凤梧问:”喂,有瓜田没有?
  “
  “有的。”那姑娘又看了弘历一眼,回答道,“我爹就是种瓜的,现在瓜庵里,连锄地带看瓜。你要买么?”
  “买,买!”
  秦凤梧喜得眉开眼笑,“我一买就二三百斤,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跟了女孩便走。女孩又回头看了弘历一眼,像是思索着什么去了。秦凤梧张着脸只是看刘统勋,刘统勋怔了一下才想起他没钱,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散碎银子,约莫五两的样子给了他。秦凤梧抽身追了上去。小孩子趟着高粱地埂走了一袋烟功夫便到了瓜地,把瓦罐轻放在草庵前,喊了几声“爹”
  ,一个壮汉才答应着从青纱帐中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把锄。女孩嗔道:
  “你就不瞅瞅天,贼热的,过了晌再锄就误了你那半亩花了!”
  “天旱。”壮汉赤膊蹲在地下,喝着罐里的绿豆汤,呐呐地说道,“锄头底下三分水嘛。”
  女孩闪眼见秦凤梧渐渐近来,撞得高粱叶子沙沙乱响,忙凑到父亲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壮汉先是一怔,放下碗盯着问道:“真的?!你看清了?”
  “像得很。
  “女孩又变得迟疑了,”舍粥棚里我跪得近,他眼下有几颗细麻子,方才离得远,没有看清,待会回去我再仔细看——“
  说话间秦凤梧已一头热汗过来,她便不再吱声。
  原来这壮汉就是王老五,被李卫发遣回省。
  那二百多人,田地多被水冲坏了,有的地修河堤挖了土方,不能再种。恰河南核实垦田亩数,滑县原来垦荒的人都回了自己家乡,官府便贱卖了这一带的青苗租给这些无地难民,分五年期以粮顶债,安置了这批人。当下见秦凤梧过来,骨碌着眼珠子看瓜,王老五忙站起身,憨笑着道:“官人要吃瓜?西头的好,那边上的鸡粪,随便吃!”
  “我要买二百斤。”秦凤梧顺手摘了一个甜瓜,“嘣”地掬开,青皮红瓤白里儿,咬了一口道:“好甜——多少钱一斤?”
  “您是远处走道儿人,出门在外的不容易,
  “王老五道,”二百斤瓜我给你送去,出一吊钱,成么?“秦凤梧边吃边道:
  “成!咱们摘,我们东家等着呢!”王老五一边摘,一边套问:“客官是做什么生意的?”
  “绸缎,瓷器。”
  “发财——是从南边来的?”
  “我们生意大,南北都有分号。”
  二人一递一答正说话,稀里哗啦一阵响,一个赤膊汉子闯到地头,摘起一个瓜掰开就吃,口中道:“日他奶的,这里的人都死了,瓜地不靠路边种,叫老子好找!——常掌柜的,叫兄弟们过来,这里有瓜!”只听远处应了一声,一片声碰得庄稼乱响,冒出二十多个人来,都是满身油汗,也不理会见老五三人,满地里践踏着摘瓜,口里咬着,手里摘着,生瓜扔得到处都是。王老五气得脸色煞白,忙低声道:“别言声,没见都带着刀,是——响马!”秦凤梧手一颤,瓜落到田里,心里盘算着钻青纱帐逃跑。
  那个叫常掌柜的趟着瓜地走来,问
  道:“喂,你们是一家子?”
  “不是。”王老五护住女儿,盘着辫子低声说道:“他是买瓜的。瓜地是我的……”
  “这儿离延津县多远?”
  “回爷的话,顺官道往西七十里地。”
  “走直道儿呢?”
  “四十多里吧?”王老五道,“宁走三里光不走一里荒,谁走这样的庄稼地呢?”
  常掌柜的还要问话,一个贼人眼实,指着秦凤梧尖声叫道:“这不是黄河船上那个兔崽子秀才么?
  这世界日他妈的真小啊!“
  “小就小!”秦凤梧没等姓常的醒过神来,抄起一个熟透了的甜瓜劈脸砸了过去,打了个满脸花。他也真滑溜,哧溜便钻了高粱棵子里,没命地往回跑。强盗们扔瓜抄家伙,一
  窝蜂般从后追了上来。
  一个强人用刀比着对王老五道:“挑起瓜,跟着爷走!”王老五答应着一边挑瓜,一边悄声对女孩子道:
  “杏儿,快找你妈想法子!”那强人心不在焉地盯着外头,也没有听见。
  弘历一干人一边在树下歇凉说话,巴巴地等着秦凤梧买瓜来,忽然听到远处一阵大呼小叫。转脸看时,秦凤梧疯了似的撒腿从高粱地里钻出来,头脸乌青,张着双臂大叫“抄家伙!抄家伙!响马来了——”他一个筋斗从田埂上倒栽下来,又翻一个身,满脸灰土臭汗,已是大花脸一般,抹一把跳起身来,指着青纱帐道:“贼人多!四爷,咱们赶紧到前头屯子里!”
  说话间高粱叶子一阵乱响,一群土匪发辫盘顶手持刀枪已涌下路来。刘统勋数一数,只有二十多个敌人,算计除了邢家兄弟,温家的和两个丫头武艺高强,又是大白天,尽可支撑一会儿,略觉放心,便急急说道:“主子,叫温家的断后,邢家兄弟护着,走!”
  那常掌柜的却不急于进攻,站在路当中,手含在口里尖声呼啸一声,听了听,又是一声,路南远处便传来一声口哨,隐隐约约传来哗哗的庄稼声,遥遥还有呼喊声。刘统勋见骡夫们都吓怔了,怒喝一声:“快!
  谁敢逃,立刻大棍打死!“此刻温家的和嫣红已结束停当,下轿尾随护送。温家的掣剑在手,对远处贼人喊道:”喂——听说过山东端木家么?
  你们要抢端木老爷子的镖么?“
  “端木家还会接镖?老爷子封刀三十年了?”常掌柜的大笑道,“你真会吓唬人!——听说你们妮子暗器好准头,我挺着肚子硬挨,三镖打倒我,咱们桥走桥,路走路!”英英早已
  掏出那盒围棋子儿,相了相,觉得太远,没有把握地看看温家的。嫣红却手里暗扣着弹弓和铁丸,温家的一摸发髻,取出一个纸包,里边是一叠打磨得雪亮的蝉翼铁镖,口中道:“你不信我们是端木爷的门下,送你个信儿就明白了!”手中那镖轻轻一捻,倏然间蜻蜓一样直飞高天——却只盘旋着舞动,乘常掌柜的凝神看天,低声道:“打!”嫣红一弹弓便将铁丸激射出去,那英英也是奋力一掷,一把黑棋子儿冲胸打向常掌柜的。常掌柜的一心防着空中旋飞不定的蝉翼镖,肚皮胸前早着了五六下,却连个青包也没有鼓起。他外家硬功如此之好,众人无不骇然。
  说话间那蝉翼镖已又飞到常掌柜的眼前,他伸手想捉,见那镖旋转得太快,蝴蝶般上下飘忽不定,往回缩时,左手拇指已被搪了一下,略一怔间眉头又被碰了一下,顿时渗出血来,眼见那镖旋力仍强,竟像长了眼一样粘追着自己,吓得连纵带跳滚到一旁,直到飞镖落地,才惊怔着爬起身来。
  温家的又取出一片蝉翼镖,
  冷笑道:“你信不信这独门暗器?
  再给你来一枚?“常掌柜的拱手道:”既是端木老爷的镖,我们不要了。车上那个小白脸跟我兄弟们有仇,你留下自己走路!“温家的道:”你说得真美,这是我家镖主!“
  “常哥,”那个黄水怪的弟子见常掌柜的迟疑,忙凑到跟前说道,“不信别人,还不信我铁嘴蛟的?
  那个小白脸真的值五十万银子!我们黄哥要不是想独吞,早得手了,您连一文也摸不着!这几个婆娘腕子再硬,也挺不住我们四十几个好手围攻,过了这个村,可再没这个店了!“温家的叫道:”姓常的,你是山东龟顶寨的黑无常吧?前年八月十五没去给端
  木老爷子贺节?为一个镖,要得罪遍绿林么?黄水怪是杂牌水鬼,你要跟他卖命?“
  黑无常低头想了想,五十万银子对他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他黑沉着脸再不言语,将手一挥,说道:“上!杀光灭净心里清净!”
  土匪们噢噢呼叫着又冲上来。
  邢家兄弟前头护着弘历,温家的三人飞弹打镖且战且退,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正急切间,前边屯子里锣声大作,狗叫人嚷,谁也听不清有多少
  人,喊的什么话,刘统勋以为又来大股土匪,一眼瞧见大路北坡有座土地庙,忙大声喝命:“都退到土地庙去!”
  这是一座不大的庙宇,新建不久,只正中一殿,塑着土地公婆二人,柱子上的泥漆摸着尚未完全干燥。院落中间东西两株大榆树分居了正庙门前两厢。
  也许正因此地树木稀少,人们才特选了这里建庙。周围砖墙也都砌起不久,一切都十分简陋草率。众人一拥而入,立刻将弘历拥进正殿,邢家兄弟守了殿门,温家的和嫣红英英守在榆树下,三人六目盯着大门和院墙。喘息未定,外头便听一片嘈乱的叫嚷声,刀器碰撞声。
  温家的一蹶上房,大喜说道:“四爷,这里乡民忠义,和土匪动上手了!”
  原来王杏儿逃回村去,气喘吁吁把外头的事一长一短告诉了母亲。那女人一听里头有救援过自己的恩人,操起铁锅出门边敲边大喊大叫:“外头人①们听着,在南京送我们回来的那位爷叫土匪围在屯外了,那些鳖王八们只有二十来个,都
  ①外头人:即男人。
  出去打啊!谁不去是窑子①里养的了!“其时刚过正午,在家歇晌的男人也有百十人,听受难的是恩人,土匪又不多,立时筛锣打盆地叫喊聚集起来,手里举着叉把铁锹、斧头、镰刀、镐锄镢铣,还有的拿着大棍,吆喝着互相壮着胆蜂拥出村。见一群土匪正要攻土地庙,双方立时混战成一团,土匪们单打独斗原是些好手,无奈这些庄稼汉人多心齐,教师②不如冒失,仓猝之间竟被打了个手忙脚乱,四散奔逃。那黑无常又踢又打又骂才将人众稳住。乱间王老五乘人不备,抽出扁担便逃,却迎头碰上跑过来的铁嘴蛟,被王老五一扁担打得就地磨了几个旋儿,一屁股坐了地下发昏。
  此时弘历已经出了土地庙观战,见乡民们虽勇,一来没有领头的,二来没有军事经验,知道只要匪众略加整顿,杀回来后果不堪设想,思量着大声喝命:“邢建业,你们四个上,不要叫他们喘气,一个活的也不要逃掉!”
  “扎!”
  四兄弟叉手答应一声,立刻领头杀了过去。那群土匪喘息未定,乡民们又嗷嗷叫着冲过来,心慌意乱间已被砍翻五六个,其余的一轰而散,漫庄稼地四散奔逃。刘统勋在旁大喝一声:“乡亲们,不能留后患!拿贼呀,我们主子没了,拿住一个赏十亩地!”
  乡民们兴奋得大发鼓噪,立刻分头冲进青纱帐里穷追,刑家兄弟只盯死了黑无常,膏药似的粘着,跑到哪里追到哪里,那黑无常一个不留神竟掉进了井里!其余
  ①窑子:即妓院。
  ②教师即武功教头。
  土匪虽然悍勇,无奈丧了斗志,地形也不熟,不到半个时辰,皆都束手就擒,倒是挨了王老五一扁担的铁嘴蛟见机得早,不知什么时候溜得无影无踪。也亏了弘历,临时安排,就将土地庙作了监房,挑出三十名精壮乡民随邢建义轮流看守,抚恤受伤百姓,按每亩七两银子官价发放赏银,忙得连热暑也忘记了,直到天黑才算诸事妥帖,此时滑县县令程荣青已带着衙役们赶来。乡民们放翻了两头猪,五六只羊,买酒设筵,就在王老五家大院热闹。
  弘历、刘统勋、程荣青坐了首桌,王老五一家和秦凤梧相陪,与众人频频举杯相贺。
  酒酣耳热间,乡民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描绘日间情景,无不满面红光酲然欲醉,直到起更时分方才各自归家。
  程荣青却一直惴惴不安,见人散了,一边随弘历进掌房,口中请罪道:“田制台宪谕早已过来了,奴才沿官道布置了一下,太草率荒唐。王爷在奴才境里出这样的事,真是辩无可辩,奴才这里专听爷的发落。”说着便跪了。
  “这是外省流寇,
  “
  弘历说道,“再说你也不知道我走这条道儿。”见王氏送上热毛巾,杏儿端着热水进来,弘历将脚泡在盆子里,用热毛巾揩着脸,一边思量一边说道:“这次贼人突发袭击,这个屯叫——叫槐树屯的吧——槐树屯乡民义勇兼备,奋起杀敌,匪众才得全军覆没,这都是贵县平时教化有方导民有术。因此,功劳还是你的。”因见杏儿跪上来替自己搓洗腿脚,弘历夸了一句“好伶俐丫头!”又道:
  “你就按这个宗旨处理这个案子,申报田文镜,至于我,提也不要提。”
  “这个——奴才怎敢贪天之功——”
  “就这么说。”
  弘历站起身来,趿着鞋适意地摆了几下双臂,又进:“所有人犯,明天一早你亲自押送回县。严加鞫审!”
  说着踱出院外,轻轻挥着扇子遥望天上星河,众人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
  “四爷,”
  刘统勋说道,“为首的那个黑无常,我们该带走。”
  “唔?”弘历仰着脸,星光暗淡,看不清他什么脸色,却只沉吟不语。
  秦凤梧十分机警的人,已猜到刘统勋话中之意,因道:“这伙子匪贼,苦苦穷追四爷,必定有所指使。再说,由您亲自处置,也解恨些。”他没说完,弘历已经领悟,点头道:“此仇岂能不雪?就是这样,贵县报上去一个‘匪首诨号黑无常者,为乡民诛杀’,也就是了。”
  程荣青这才明白这位王爷的心思:不想张扬自己遇难的事。这样一来,匪首被杀,匪众全歼,一古脑儿都成了县里功劳。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心里不由一阵狂喜,见弘历摆手命退,诺诺连声带着衙役退了下去。弘历便命邢建
  业,“把那个黑无常带到这里来!”说完踅回了上房。因见王老五一家五口都垂手侍立着,便笑道:“彼此知道身份了,就有这许多形迹。你们是主人,我们是客,这就摆平。”
  “不是这意思,”王氏敛衽福了两福,说道:“您不但救了我们一家,槐树屯一半的人都是爷从舍粥棚提携到这地步的。
  您就不是贵人,
  还是我们恩人呢!“
  杏儿便端上一盘削好了的甜瓜,小声道:“井里湃过的,请爷趁凉用!”
  弘历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沁凉香甜,不禁高兴地抚着她的发辫笑道:“好丫头,可惜你娘太疼你,不然跟了我北京去,几年就出息了!”
  王氏忙道:“死鬼那是把孩子往火坑里送,爷这样的好人家,我们巴都巴望不上呢!——痴妮子,爷收留
  你去北京享福,还不赶紧磕头!“杏儿早已俯下身子,就磕了不计其数的头,起身将弘历换下的衣裳便拿了去。一时见邢建业带着垂头丧气的黑无常进来,王家的人才退了出去。
  “黑无常,”刘统勋见弘历给自己使眼色,便自坐了,沉着脸问道:“你知道自己犯的什么罪么?”
  “知道,”黑无常梗着脖子道,“杀头的罪。走黑道那日我就预备着这一天了。呸,他奶奶的,过二十年——”
  “又是一条好汉。对吧?”刘统勋道,“可惜的是不止杀头而已。你不是杀人越货,是谋害!且谋害的是当今万岁驾前皇子四阿哥,宝亲王爷!
  你掂量掂量,逃得掉这一剐么?“
  黑无常睁大了眼,愕然打量着弘历。只见弘历穿着月白宁绸长衫跷足而坐,腰间系一条明黄卧龙带,缀着汉玉坠麝香袋,手里一把素纸湘妃扇不紧不慢地摇着,将一根油光水滑的辫子轻搭在肩头,面白如月目如漆星,看着自己轻轻点头,清华神韵中带着威气,一副龙子凤孙派头。黑无常怔了半晌,说道:“就是皇上,我已经做出来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认命!
  “弘历冷丁地在旁插问了一句:”黑无常,听说你是出了名儿的采花贼?“黑无常急得眼瞪得铜铃一样,大叫:”你听谁说的?
  叫那兔崽子站出来!
  杀官的事我有,劫盐船的事我也有,就是不糟蹋女人!这是黑道上有名头儿的,不然我也不敢去吃端木家的筵席!起小我爹就掰着嘴教我,做强人是天作孽,弄女人是自作孽。我们黑道也有黑道的规矩道理。你只管查,查到一起,剁碎了我喂狗!“
  “盗亦有道,这是庄子的话。
  喂——夫妄意室中之藏者圣也;入前,勇也;出后,义也;分均,仁也……“弘历喃喃
  诵念几句,只一笑又敛住了,“其实杀头、凌迟、碎剁,都不是最酷之刑。昔日魏忠贤当国,动辄活剥人皮——延清,你看他如何炮制?”刘统勋一边寻思着弘历用意,摇头道:“明朝有剥皮之刑,都是把人杀死再从容剥皮、揎草、风干。”秦凤梧道:“魏珰剥人皮是活剥。用热沥青浇灌全身,再用冷水激硬,一块一块剥下——皮剥了,人还要活十二个时辰呢!
  “
  三个人有意渲染酷刑,连在里屋的嫣红姐妹都听得心惊肉跳,大热天儿一个劲打寒颤,黑无常也苍白了脸,低着头,两腿不由自主簌簌发抖,只是不言语。
  “你不肯‘自作孽’,还算善根不断。”弘历冷冷盯着已被打下气焰的黑无常,
  “我佛作则行道以慈悲为怀。
  世有不可救之心无不可救之人。我取你不采花这一条,可以为你开一线生路。王臣匪贼其实只一念之差。你在盛年,又有一身本领,
  我亦很惜你,你不可自误!“这番话又威严又夹着温馨,既说天理又沿及人情世道,刘统勋手里不知断过多少案子审过多少人犯,老官熟牍稔知人性法律,也由不得佩服得五体投地。
  黑无常已自料无生理,想不到弘历竟说得如此有情有义,崩
  角叩头说道:“老爷这么说,黑无常但凡是个人,还能不知恩,不感情的么?
  小的为匪,也是叫业主给逼的了。康熙四十五年山东丰收,东家八月十五夺佃,
  打死我兄弟卖了我侄女,我一怒之下就——烧了汪家寨,投奔龟顶山寨,当了三年小喽罗熬了个二等头目,就因为前头寨主王伦采花劫嫖妇女,我们翻脸火并,
  杀了他众人才推我坐了头把交椅……“
  他说着,触动往年伤情事,禁不住五内俱沸,伏地号啕痛哭。众人被他的破锣啜子号得无不凄惶。
  “那龟顶峰离这里往返七百余里,又是太平世道。”刘统勋柔声问道,“你怎么敢犯浑到河南劫票?
  你也忒大胆的了。“
  说完偷看一眼弘历。黑无常拭泪道:“那个跑了的铁嘴蛟,他爹在世和我是把兄弟。五天头里上跟我说,有一路镖,肥得很,带的银子有十几万不说,镖主的仇人肯出五十万银子买他的人头。各路人马都调到南北官道上等吃块肥肉,谁劫下来分三十万,其余黑道朋友分二十万。总是我鬼迷心窍,带
  着弟兄们就下山了……“
  “谁——谁出五十万?”
  “回老爷,不知道。”
  “嗯?!”
  “真的!”黑无常抬起头来,急急分辩道,“铁嘴蛟说他也不知道。
  只说主人来头大极。各路都由一个道士主持,还有一个满口京腔,嘴上没长胡子的老公儿,叫潘世贵,是京里哪个贵人府里开革的。
  我们这一股把守延津,限期今晚赶到。
  别的我真的说不上来了。“
  弘历听得心旌摇动,已经断然肯定了自己原来的猜想,他想不到平日温文尔雅,揖让谦逊的三哥居然下得这样的辣手,
  而且不惜动用江湖匪盗沿途设卡,必欲置自己于死地而后已!
  思量着,已有了主意,突兀一句对黑无常道:“你没有骗我,我也不骗你。我可以赦了你。你想走也可以,想留也成。”
  黑无常瞪大了眼。
  “我替你想,留在我这里好。”弘历脸上毫无表情,“因为你罪案未消,官府照旧要拿你。你的匪众已全数擒获,回山寨也做不成勾当。
  你自己怎么想?“
  “我愿随爷左右执鞭坠镫!”
  黑无常毫不犹豫地说道,“不是情极无奈,这年头谁还往黑道上钻?”弘历点头微笑,指着秦凤梧道:“他也是犯了罪,我赦免收留下来的。看来我还有点功德,你先前杀官劫路,这个罪名儿了不得,要分两步棋儿走。先到密云我的庄子上当个副管家,过两年事情息了,换个名字补到营里,几仗打下来挣个将军副将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么着可成?”他轻描淡写,为黑无常勾勒了后半世的如花似锦前程。黑无常全身的血几乎都涌到了脸上,心怦怦急跳,几乎要晕过去了,半
  晌才捣蒜价磕头,只是喃喃一句:“爷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从来奉旨钦差,都是微服来微服去——人家太熟悉我的脾性了。”弘历盯着烛影叹道,“就是秦凤梧讲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知命者不立乎险墙之下,告诉程荣青,明儿我
  和他同路走,通知李绂派人接我,我要风风光光进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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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二十八回 遮掩周张信口雌黄 曲心魑魅随意酬唱
 
  弘历九死一生脱难回京,已是五月下旬。他自滑县入驿道传舍进京,即由李绂从保定府派来的人接着,一直护送到京郊丰台大营。那李绂也真经心,除了派自己的中军日夕不离左右地保护,沿途驿跸关防一日一报,也都有他亲自停当曲划。
  弘历坐的是总督的八人绿呢大轿,警跸卤簿前呼后拥,提铃使报戒备森严,还有一棚绿营兵尾随半里之外随时策应。
  又怕热着了弘历,那轿都改装了,揭开顶盖,加曲柄伞,俨然就是王爷乘舆;阖上轿盖即可遮风避雨,随时用快马呈送瓜果冰块供应。因此,从马头到丰台八百余里,不但不见个贼影儿,走得也真快意。
  当晚弘历宿在潞河驿,洗测刚毕,外头便报“礼部尚书尤明堂请见”。
  弘历一边命“快请”
  ,又对刘统勋等人道:“路上的事一字不许提——”已见尤明堂撅着小胡子踏着方步进来,在天井里扎手窝脚地预备行礼,便隔门笑道:
  “是老尤啊!
  免礼进来吧!“
  “扎!”
  尤明堂答应一声揭帘进来。
  他已是六十七八岁的人了,五短身材,白净面皮小胡子神气地翘着一对椒豆眼炯炯有神,
  看
  上去也只五十岁上下。尤明堂康熙三十三年就中了进士,足足做了二十多年京官,直到康熙晚年清理户部亏空,怡亲王才从郎官里将他提拔起来,几年之内不次擢升为礼部汉尚书,不声不响在京帮办中央枢务,其实若论起宠信,还在田文镜等人之上。
  尤明堂进来,到底还是打下马蹄袖叩安行了礼,笑道:“奴才是汉军镶黄旗下,是主子的包衣奴才。
  您不让行礼,奴才得多少天睡不安生,就算主子赏奴才个安心好了。主子忘了,前头工部郎官瞿家祥,是庄亲王爷门下。也是有一次吩咐免礼,他也真的就没行礼,回去越想越不对,觉得没脸再见主子,愈是不见愈是更觉没脸,精神恍恍惚惚,几个月就一病不起。还是儿子们去求庄王爷,王爷到他病榻前笑着赏了他一嘴巴,骂他:‘狗娘养的,快起来,爷有差使叫你办呢!
  ‘他就又欢天喜地起来办差去了——人,不可有心病啊!“
  他一番话啰哩啰嗦连说带比,连侍立在后的刘统勋秦凤梧,想着瞿家祥的形容儿,
  也忍不住都笑了。
  弘历心情十分高兴,命人端来一盘冰湃荔枝,亲自剥了皮赏给明堂吃,又问道:“我读邸报,你不是从驾去了奉天么?怎么又是你来接我?三哥是在城里。还是在园子里?衡臣相公呢?”尤明堂笑道:“我已经准备好了走。皇上又来旨意,满尚书阿荣格父亲喀里领的坟在盛京,换了他从驾,就便把墓修一修。三爷如今是里里外外忙,这会子进宫给娘娘请安,不知道回园了没有。张
  廷玉一天要看几万字的折子,理清节略送到韵松轩三爷处裁夺,又要接见外省进京述职的大员——也真亏了他打熬得,日日月月年年就那么作事,要换了奴才,骨架子也散了——奴才刚见着他,他说一会就来,料想着他是约着三爷一道儿来呢。“
  弘历心里突然一阵不是滋味。他已经几次见到雍正在奏章上的朱批,说“三阿哥处事干练不在汝之下”。
  “此等细心处弘时乃能体察,有子如此,吾复何忧?
  但汝兄弟皆如此心,则国家社稷之福也“。”三阿哥弘时昔有浮躁之病,今罕见矣“……诸如此类的话头,父皇反复批给自己看,是什么意思呢?皇阿玛虽然几次说过”弘历要懂得为君之难。栗栗懔懔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即如此也难免差错,粗率大意就更不可谅了“。
  “你是国家之宝,要善自珍爱”。
  “放胆作事,但存正大之心,朕不是庸主,断不朝三暮四”
  ——但总观熙朝,皇帝爱太子,远远超过了皇阿玛爱自己,结果还是废了。一路上出的事,已使他对弘时百倍警觉,他在众人面前又这样拼命作事广博人望,真令人不寒而栗!思量着,脸上已没了笑容,却叹息一声道:“皇阿玛是病身子出京的,我真担心。离开南京前,我访查了几次,总不得个好医生。十三叔我也着实惦记着,这几日可好些了?”
  尤明堂哪里知道霎那间弘历转了这许多念头,一躬身说道:“怡王爷也惦记者您呢!
  昨个我去清梵寺请安,王爷还说,‘弘历在外头时日不宜太长,我已经写折子请皇上早些叫他回来。
  ‘我说,’李绂那里已经递来滚单,明日就可到京。
  ‘王爷说:’他们小弟兄几个,从小就在我膝上玩耍,我真想他,回来叫他一定抽空儿来看我。我这身子骨儿,不定哪天就随先帝爷去了。
  ‘“
  尤明堂说着,
  已是神色黯然。
  弘历听得心里滚烫酸热,两滴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还是淌了出来,忙拭泪笑道:“待会儿见过三哥和张相,我就去清焚寺。”正说着,便见弘时满面
  笑容,和张廷玉联袂进了驿馆二门。弘历忙站起身来疾步出迎,就天井阶前给弘时打个千儿,起身又打一千,说道:“三哥,您来了,叫我好想!”
  又对张廷玉道:“老相越发瘦了,不过精神还矍铄!”
  “老四,着实辛苦你!
  “弘时一把挽住弘历,”晒黑了,也瘦了些。德王上次来京,给我带的鹿胎、人参——我说给你要的药——看看都不合你用,也不是节令儿,叫他办了八两牛黄、一斤麝香,还有点冰片,叫人带了南京去,来信说你已经不辞而别。你可真行,这么热天儿微服赶路!不过看上去精神满好的——回来了,先好好歇歇,身子骨儿是要紧的……“他觑着弘历,眼中闪着欣喜温柔的光,说不尽久别重逢的兄弟亲情。
  弘历似乎也十分感动,拉着弘时的手不放,笑道:“多谢哥哥了。你自己也是个热底子,那些药用得着的。
  你喜欢吃碧罗春茶,这次我给你带了二斤,真正乔婆子家的!
  留在开封,过几日就送来了……“又转脸对张廷玉道:”给你也带了一斤,还有三令宋纸,一盒子徽墨,你可得好生写一幅字儿送我啰?“张廷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说道:”老奴才怎么当得起?爷的字比奴才的强十倍呢!“
  君臣兄弟话别寒暄亲如甘饴,张廷玉刘统勋都觉得平常。
  秦凤梧初入政门接触这些权要人物,看得一阵阵胆寒:就眼前如此雍雍穆穆,揖让谦恭如鱼游水的情景,谁能想到风涛黄河上槐荫老树下那场场凶险无比的追杀?他甚至觉得弘历
  和刘统勋太过疑心,“是不是四爷多心了?”
  正自胡思乱想,几人献茶入座,
  弘时端杯用碗盖拨着浮沫问道:“这位先生眼生得很,是新跟了四爷的么?”
  “他么?”弘历呵呵笑道,“李汉三,字世杰。幼年随父母到河南光山作生意,后来家道中落入资捐了个监生,随河道衙门当了个幕宾,不但熟知河务水利,文章诗赋也都很瞧得过。
  河南河道阮兴吾是我的门下,夤缘从我这儿求个出身,
  就带了京来。“秦凤梧只微微一怔,但他素来心高胆大,又机警过人,就坡儿打滚道:”这是阮公的厚爱,四爷的抬举,小子何德何能呢?
  后生晚辈,多侍门墙照应。“弘历不等他说完便连连吩咐设酒款待。
  本来钦差完差回京,朝廷照例不设公筵,以廉俭昭天子之德。但这次一来雍正不在京,不至于酒后见驾;二来这是兄弟相逢,弘历的一片恺悌情份,众人也不便拂了他的美意。略一逊让,弘时张廷玉刘统勋便都入席,秦凤梧执壶殷殷相劝。
  吃酒间弘历弘时频频举杯互道思念之苦,刘统勋尤明堂满口帝德君恩兄弟敦睦楷悌。
  张廷玉留心实务,时时向“李先生请教”河务利弊。弘历一头要照就弘时,一头生恐秦凤梧露了蹄脚。秦凤梧说笑打诨讲诗演词,一头打叠精神卖弄学问,一头还要应付张廷玉出的冷题。幸而他沿黄游冶过山水,又读过陈璜所著《河防述要》,天分又极高,实的虚的连编带蒙,夹着还要吹捧田文镜的治河业绩。一席下来,竟是口蜜与腹剑共酌,杯酒与谎言齐飞。酒足饭饱揖让礼送二人出去,弘历揩着头上的汗笑道:“我素来最怕吃酒,今儿吃酒比说话容易。我看你就改名儿叫李汉三吧!”
  是时正是孟置之仲,天虽过了亥时还不算黑。弘历本来送走他们,立刻就要去清梵寺见允祥的,已经走出房门又退了回来。半躺在竹藤春凳上望着天棚出神。刘统勋和秦凤梧既不能退,也不能说话,只好垂手干站着。
  “延清啊!”许久许久,弘历才叹息一声说道,“我们许是错疑了老三了。”
  刘统勋和秦凤梧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次路上连连遭遇劫难,普通土匪根本没有这个胆量,也不会有那么灵通的信息,四面八方地集中到弘历经过的地方,准确地强袭,肯定有在朝的权要居中指挥。一目了然的事,弘历一路几次明白无误地疑到了弘时,为什么此刻又这样说呢?刘秦二人本来一无所知,也都是顺着弘历的思路去想的,现在弘历却说“我们”错疑了,这个话说得也怪。
  略一思量,二人立刻明白,弘历是用官话说私事:他不想张扬这事,也告诉刘统勋和秦凤梧,如果张扬,他不承当“错疑”的责任。思索着,刘统勋道:“四爷说的是,这种事不像亲兄弟所为。奴才们自该慎守谨言,请四爷放心。”弘历坐直了身子,悠然地摇着扇子,说道:“当初疑也不为无因,圣祖爷时兄弟们闹家务,火爆得天下皆知,前车之辙犹在,历历惊心骇目。将前比后,又身处危境,多想想也是自然之理。就昔年闹家务,哥们几个也没有下这个辣手的。天下事诡变机械,万花筒儿一样,也难保有人借端生事,调唆我兄弟相疑也未可知。但你们留意,我方才说了‘许是’二字,并不下定论。
  统勋你作过刑狱官,捉奸捉双,拿贼见赃,一语既出,这地方泼水难收。我以仁义事君待下,万不可错会了我的意。“他一番话说,像荷叶上的露珠流滚不定,又严密得点滴不漏,两个人都听得心里佩服,垂首称是。
  “秦凤梧你是精熟易理的。”
  弘历若有所思地说道,“君不密则失其国,臣不密则失其身,是《易经》里的话吧?
  其实
  这个‘密’字不单指机密谨言。它是‘周全’的意思。面面都想清楚了,就有了开锁的钥匙。胡乱用钥匙去捅,把锁捅坏了也就完了。我说的是‘理’,至于‘事’,并不是不要去想。
  且存着心里去,该用的时候它就是开锁钥匙——明白么?“
  “是,奴才们明白!”二人一齐答道。至此,他们才真正领略了这位少年王爷的心胸和智量。
  弘历笑道:“那好。从现在起,我们不谈这件事了。统勋明儿就回部,秦——李汉三,你且留在我这里。我给你抬个旗籍,有进身机会就荐你出去。照我方才席上的话,你草拟一封信给开封河道衙门的阮兴吾。他是我的家奴出去的,信可以说透点,不要留把柄就是了。”说罢起身挺了挺腰,吩咐道:“备轿!”
  弘时从潞河驿辞出来,原来要打道回府的,中途变了主意,转轿便奔了张廷玉府。本来三贝勒府在鲜花深处胡同一带,张廷玉的新宅就在西华门外,二人差不多一个去向。因此他的大轿落下,张廷玉还没有进院,正在门洞里和几个外省大员说话。
  弘时一眼瞧见大学士尹泰也在,一边拾级上来,远远便笑道:“尹老相也来了?”尹泰见他来,忙过来笑道请安,几个官也都跟着行礼。弘时一把挽起尹泰,说道:“老相国还和我闹这个——都起来——上回弘昼受了您一礼,弄得皇上好一顿数落,您恐叫我也躬背控腰挨训么?”
  说罢呵呵大笑。
  “就是的,我也正说尹年兄呢!”张廷玉一边揣猜着弘时来意,一边笑说,“他就放心不下继英兄,这也是情理里头的事——你知道,由道员进封按察使,不是我说了算,得省里
  保秦上来,我们票拟了进呈御览,下旨奉行。你别着急,安徽今年考评,考功司还没有报上来呢!但有一线之明,总不教你失望。
  不然嫂夫人那里我连茶也吃不上了。“
  弘时一听就知道这个尹泰又来给二儿子尹继英撞木钟求宫。尹泰三个儿子,长子早夭,三公子尹继着多才多艺干练聪慧,二十岁上便是两榜进士一甲及第,由翰林院编修外放知府,而道台,而布政使,
  到当巡抚时年纪尚不满三十岁。
  起初作官,不能说没有沾尹泰的光儿,但后来政声卓起,无论在江西剿匪,在广东杀贪,在南京理财治河,昌明圣道作养士人,竟是拿起甚么,甚么第一,把老爷子的名声早盖过去了。可惜的是尹继善不是嫡出,尹泰素来有季常之慎,偏是大太太的儿子继英争不起气来,屡试屡蹶,四十岁头只得捐了个监主。那大太太尹刘氏有气,只管在府里压制继善母亲黄氏,动不动便把老爷子拾掇得魂魄不全。她竟而亲自出马去央求雍正,到底给儿子讨了个“恩荫”。雍正瞧着尹继善的脸,又昔年当皇子时尹泰曾在毓庆宫伴读,不好过指其意,也就成全了老尹泰这番心意。这都是前话,也不须细提。弘时却打心眼里觉得尹泰倚老卖老,不肯给他心里受用,因笑道:“继英的事只是早晚的事,
  您甭急,我也要在皇上跟前说话的。
  且告诉你个喜讯,继善晋升伯爵,礼部老尤跟我说,票拟都出了。尖口坝修成,老四本章奏上来,那天皇上高兴得喝了一杯白酒,叫了我去说,尹继善真乃全才,要进贤良祠。又说尹泰也是兢兢业业,又养这么个好儿子,也该进贤良祠。
  嘿!
  一门两名臣,同入凌烟阁,我朝绝无仅有,遍查二十一史也罕见的,多咱我登门道贺。老相,把你后院埋的三十年老绍
  刨出来待我,如何?“
  “那是皇上的垂爱,也是我祖上的胤德。”尹泰说道,“老夫和犬子受赐太多了!”他长长的寿眉和花白胡子都微微抖动,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笑容,像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半晌才莫名其妙地叹息了一声,拽着艰涩的步履,口中道:“你们忙吧,我走了。唉,我是老了……”弘时冲他的背影喊道:“走好!别忘了给我备酒!”
  张廷玉洞明世事阅历沧桑,自然心中雪亮,他是百炼钢化了绕指柔的人,自然一切不形于色,当下掏出怀表看了看,对众人道:“三爷来有要紧事,今晚谈不成了。众位老兄谁明天离京,又有非禀不可的事,那就等着,余下的明天从容再谈。”说罢将手一让,众人便纷纷辞去。
  “衡臣相公,”弘时随张廷玉进了书房,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捧在手里,劈头一句言语惊人:“我不是个爱串门的阿哥。
  这次老四在河南境内连连遭人毒手,险些送命,是脱难逃回京城,你晓得么?“
  张廷玉刚刚端起杯,热水一下子溅在手上,
  忙放了茶盘时,死死盯了弘时一眼,倒吸一口冷气道:“有这样的事?!
  田文镜居然不奏,一路过来的滚单,连提也不提!“
  “那是为了机密。”
  弘时声音低沉而又清晰,“详细情形我还不太清楚,老四渡河坐了贼船,在铜瓦渡口上游和水匪周旋了将近一天。附近有打鱼的看见了,报案直到开封府。开封府派人去看,已经是第四天的事,在铜瓦渡口捞上七具尸体,穿着水鬼服装,身带刀伤,刚刚查明这股水匪是个叫黄水怪的领头。老四许是有高人暗中相助——因为水中打捞那么多尸体,船上还有两具都是匪盗,老四又安然无恙!田文镜的禀
  帖上来,我立刻下了片子叫查找老四下落,又令李绂送弘历回京。我知道的大抵就是这些了。“
  张廷玉久久没有言语,心中极是不平静,这当然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案,从康熙第一次南巡,杨起隆在昆卢院密谋炮打行宫,到现在几十年,天下太平已久。
  别说皇子,就是寻常商贾南北来往,大肆劫掠杀人越货的也极罕见。出这样的事,他当宰相的首当其冲有着重大责任。但同时,张廷玉心中又起疑云:这么大的事,这位办老了事的坐纛儿阿哥竟然不晓得知会自己一声,越过政府就自行秘密处置,是什么意思呢?
  李绂和田文镜辖境接壤,二人又正笔墨官司打得火热,偏偏田文镜四面受攻时,可巧就在他境里出了谋害皇子案,这背后有没有别的文章呢?
  思量着,张廷玉徐徐透了一口气,说道:“阴阳不谓匪盗纵恣,乃是宰相之责。我是太大意了。这件事还要直接问问四爷,然后奏明皇上,或由刑部,或交李
  卫,一定要限期破案。“
  “我知道这案子已经十二天了。”
  弘时搬指算算了松开手,“这不是件体面事——要知道,皇上推行新政,朝野非议得很多。你见过抄报了,湖南、湖广、云贵两广省城里都出了揭帖案。匪人奸徒散布流言惑乱人心,有说泰山崩的,有说太湖泛滥的,有说真主下世的,有说地震的,有说慧星出现的,总之是‘人君无道天象文警’之类的话造得风雨惊心。这种事渲染出去,编戏唱道情的也许竟有的!说到责任,我当坐纛儿的更责无旁贷。但我不想惊动朝廷,也不想给皇阿玛添乱,因为与大政无益嘛!”他呷了一口茶,打住了话头,不时瞟张廷玉一眼,张廷玉拉得绷紧的心弦松开了。
  无论如何,弘时这片心肠皎然可对天地日月,既想到了维护大局,又想到皇帝身体身子骨儿,算得上思谋周详。
  张廷玉释怀地一笑,说道:“三爷,政务孝道你都想齐全了。奴才老了,跟不上爷的脚踪儿了。爷这次主持韵松轩,几件事办得都叫人心服。湖广私铸雍正钱一案下来,连湖南粮价也趋平稳,杭州纺工叫歇①首犯拿了解到云贵铜矿枭首示众,我原觉得苛了一点,后来想想还是你对。果然矿工们也都安静下来没敢叫歇。不但少杀了人,而且铜矿开工更足。杀伐决断,临事机变顾全大局,都思量得面面俱到,真是好样的!”
  张廷玉为相数十年,无论朝政人事,上至皇族阿哥,下至州县小吏,都以“持衡”相处,和谁也不疏远,也没有特别亲近的,平日信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从没有这样连篇累牍夸奖哪一个人的。弘时不禁听得脸上放光,立刻抄起高帽子奉还,皱起眉头深沉地一叹,说道:“我是后生小辈,见过几多世面?您自小儿瞧着我长大的,还不晓得我?您才真正是朝廷柱石国家栋梁之臣!上回皇上说胳膊痛,我和老四赶紧去请安,他老人家看上去再不像病疼模样,皇上说,‘张廷玉病了,他是朕的股肱,和朕连着体结着心呢!
  ‘——我们这才明白是您清恙在身。
  您封伯爵,礼部说您没有野战功勋,也没有地方政绩,难于措词,皇上说‘张良有什么野战功勋地方政绩?
  决胜千里之外就是功。
  张衡臣就是朕的子房!
  ‘哎,对了,这次议的入贤良祠臣子,礼部票拟您是头一名。皇上从奉天朱批回来,张廷玉不应同别人一样。
  既是元勋遗老,
  又
  ①叫歇:即今之“罢工”。是股肱良臣,善始而全终,应该进十哲祠,配享孔孟程朱这些圣贤。
  人呐,做到你这一步,算是彪柄史册辉耀千古的啦!“
  他捡着好听的话一车一车地送,却忘了张廷玉是个城府极深的老宰相,一个清华皇子天璜贵青这样捧一个臣子,太失身份了。弘时忘形时谀言佞笑的样子,口中的酒肉气息也叫他受不了。只强笑着听完,说道:“‘善始’我作得说得过去,‘全终’还要看以后。
  踏实作事勉进臣道。
  身后荣名大小,都是天子恩德。“
  这淡淡一句话立即打哑了弘时,只一笑间他又恢复了常态,换了话题道:“皇上不知几时回銮,我们这边得预备接驾呢。我在思量,要不要亲自去一趟承德劝劝老爷子,这么热天儿,就在避暑山庄驻驾,立秋后再回京,赶上审批秋决也就行了。老四回来,还是他来主持韵松轩,我想走走疏散疏散筋骨。”
  “四爷刚刚回京,他是钦差大臣,得先见皇上述职才能说到别的上头。”张廷玉自觉至此才明白弘时来意,笑着说道:“您也是奉旨坐纛儿,不奉旨就敢把差使交给别人?
  倒是李绂那份弹劾田文镜的奏折和田文镜的奏辩,已经发到各部几天了,要赶紧收集大吏们的意见是要紧的。皇上回京,头一件必定要问这个案子的。“
  送走弘时,张廷玉看时辰,正是钟响十声。
  既是平日,也还不到歇息时间。门房里还有两个管员是明天一天就要离京的,叫进来问了问,却压根没有非办不可的急事。官场上的事张廷玉透熟,有事没事多见大人有益无害,耐着性子听他们说完,交待了几句应留心事项便端茶送客,自坐在书房反复思索。他只觉得心中烦躁气血不定,虽然弘历的遇险经过尚不详细,但在铜瓦渡口就发现八九具尸体,可见当时情形
  的险恶。弘历,那是在一百多名皇族子弟中唯一跟着圣祖侍候书房学习政务的,
  又是雍正儿子里唯一封了亲王的皇阿哥,除了瞎子,谁都看得出圣意所归。单只是水匪见财起意,那还只是一般盗劫案子,自己引咎请求处分,着田文镜李卫追
  缉漏网逃犯也就完事。但若不是这种情形呢?要是一场新的阿哥阅墙之争呢?张廷玉是亲历亲见过雍正兄弟间争夺嫡位血淋淋的场面的。投毒、截杀、刺杀、设陷于前落井下石于后……无所不用其极——要真的是这样,自己想后半生当个太平宰相的愿心就彻底完了!他想得头都胀疼了,终归知道的情节太少,得不出结论来。
  但弘时说的瞒着雍正,这件事却万不可行,漫说田文镜不会隐瞒,连弘时自己也保不定这会子正写密折给皇帝呢!张廷玉那张清癯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铺开纸来,下垂的眼睑一动不动凝注良久,缓缓写道:
  奴才张廷玉叩请圣安,敬密跪奏:适才皇三子弘时夜造奴才府……
  详细写了二人对话情形,笔触一顿,接着又写道:
  弘时敬忠之心,孝悌之情溢于言表。
  然据奴才思之,兹事体大,长掩亦属非道。
  惶骇颤栗之余谨陈密奏,并请皇上严加处分,以为大臣疏漏失职之戒。俟奴才与皇四哥弘历谈之后,自当另行具折。
  所请当否,
  惟圣裁之后奉旨遵办。
  写完又看一遍,满意地放下笔,仰身深深打了个呵欠。
  张廷玉料得一点不假,他打呵欠时,弘时的密折已经誊清。不过他的折稿不是自己起草,是三贝勒府头号幕僚旷师爷所写,因密折不许代笔,所以由他亲自誊写。他又仔细看
  了一遍,和张廷玉折子不同的,前面有田文镜的奏片摘要和自己亲自处置的过程,和张廷玉谈话也略去了,只说“已知会军机大臣张廷玉,钩缉元凶”
  ,其余都是赞誉弘历“颇识大体,雅不欲以己身安危致使皇阿玛焦虑劳心。观其情形,似
  因皇阿玛龙体欠安,俟痊好之后徐徐奏知,此亦孝诚之悃,儿臣亦心折感动,黯然涕下矣!“他也打了个呵欠,对守在身边的旷师爷道:”就这样发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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