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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二月河

_18 二月河(当代)
  “留下”镇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北临富春江,南依龙门山,无数河湖港汊沿城四处纵横。城北门萋萋芳草下苔藓斑驳的守门房里仅可容身,住着这个“老军”年羹尧。城里人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是个什么人,只看见他每天默默地扫地,开门关门,偶尔打打太极拳,闲着无事便拔城头上的草,用破铲子慢慢铲墙上的苔藓……年羹尧也绝不与任何人交谈一语,每天夜里都有省城送来的邸报,上头都写着他的滔天大罪,他就用一枝秃笔在邸报的反面写自己的答辩和认罪折,交与送邸报的人带回去。他在等待着朝廷对他命运的最后决策,在等着李卫来看他。
  昏夜中他望着黑魆魆的城,听着城外富春江潺潺的流水声,期望着自己能“留下”,就在这富春江上作个钓翁也成(他已不敢有严子陵那样的逸兴)。
  但是等来的是愈来愈严酷的消息,五月二十二日上谕:年羹尧招权纳贿,擅作威福,敢于欺罔,忍于背负,几致陷朕于不明。思之痛切!
  七月十二日上谕:年羹尧自任川陕总督以来,擅作威福罔利营私,颠倒是非,引用匪类,异己者屏斥,趋赴者荐拔,又借用兵之名,虚冒军功,援植邪党,以朝廷之名,循一己之私情。
  待到九月十七,传来的却不是邸报,而是邸报后认罪折上的朱批: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里琛往广州拿你哥哥,随即即来拿你矣!
  随朱批还有上书房汇集百官奏劾年羹尧的奏折摘要节录,仅目录便是几大页,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六条专擅罪,贪婪侵蚀罪是十八条十五款……共九十二大罪,由大理寺、刑部合议,“请将年羹尧立正典刑”。
  雍正期望年羹尧自尽,但年羹尧求生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九月十七夜晚,面对破窗明月,台灯破纸,他写下了《临死哀求折》: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天恩,怜臣悔罪,求主子饶了臣。臣年纪不老,留作犬马自效,慢慢的给主子效力。年羹尧椎心泣血谨陈。
  写完,年羹尧“咔”地撅断了那枝不能再用的笔,听天由命地向窝铺上倒下。
  张廷玉接到李卫转来的年羹尧乞命折,一刻不停便赶往养心殿。一进垂花门,高无庸便迎上来笑道:“皇上正要我去叫您,您就来了。”张廷玉略一点头便进了殿,却见雍正正和马齐说话,见他进来,雍正便招手笑道:“你来得好,这匹老马要撂挑子,你替朕劝劝。”张廷玉一边双手将折子捧递给雍正,笑着说道:“马老相和我谈过了,奴才也劝不动他。皇上既不准他休致,他自然就歇不住。”
  “朕亦不能强人所难。”雍正叹息一声下炕来,徐徐踱着步子,说道:“人都说朕刻薄,朕却不愿担这个名声。马齐你最知道的,你是保过允禩当太子的,原是个地地道道的‘八爷党’,先皇为此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来,委以重权,赐以高爵。为甚的呢?为的你并没有私心要怎样怎样,为的你心中有君,为官清廉。畅春园的事不是你按住,后头情形谁料的定?所以,你是贤臣。国家要办的事多着呢,朕不忍叫你去,你又何忍离朕而去呢?”
  马齐龙龙踵踵站起身来,一躬说道:“皇上既说到这里,臣心里也实是恋恩难舍,不过臣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在这个位置,办不了这个位置的事,不也是负了皇上?该退出来,腾位给年轻一点的,像阿尔泰、李卫这些年富力强的随在主子身边,于皇上天下都有益的。”
  “上书房是办文墨的,李卫、阿尔泰都不合适。”雍正舒了一口气:“刷新吏治要靠各省督抚,像田文镜、李绂、李卫、阿尔泰这些人,朕要树为模范。因循祖训旧制陋规陈习根深蒂固,盘根错节非利器不解呐……”张廷玉忙道:“主上说的极是。即如此,奴才以为可让马齐在京郊住,不必返乡,有事仍可随时咨询,也是一法。”雍正点点头,说道:“那就照衡臣这意见办吧。”说罢便看年羹尧的折子,却只扫了一眼便丢了桌子上,只是沉吟。
  马齐看了看雍正,说道:“又是年羹尧的折子?事到如今,主上还有什么迟疑的呢?”雍正叹息一声说道:“他不肯自尽,朕终是不忍下辣手啊!他与你们不同,和朕是有私交的,况他妹子年妃正在病中……今晨朕去看她,已经瘦骨嶙峋,只剩一口气了,在枕上连磕头的力气也没,巴巴地望着朕说不出话……朕也无话安慰,但朕毕竟是人,她一门跟朕几十年……朕不能无惺惺之惜……”雍正说着,眼中已噙满了泪水。
  张廷玉见他如此难过,也自伤心,只垂头不语。
  “万岁爷。”马齐核桃皮一样的满脸皱纹一动不动:“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年羹尧犯不可恕之罪,圣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旷世高厚之恩。国家、公器也,若与私谊连到一处办,什么也办不成了。”
  雍正昂起了头,沉思着望着殿顶的藻井,良久,又粗重地透了一口气,再不说什么,疾步走向案前,扯过一张纸写道:乞命折览。尔既不肯自尽谢罪,朕只得赐你自尽。尔亦系读书之人,历观史书所载,曾有悖逆不法如尔之甚者乎?自古不法之臣有之,然当未败露之先,尚皆假饰勉强,伪守臣节。如尔之公行不法,全无忌惮,古来曾有其人乎?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地厚,且待尔父兄及汝子汝合家之恩俱不啻天高地厚。朕以尔实心为国,断不欺罔,故尽去嫌疑,一心任用,尔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忍为乎?尔自尽后,稍有含怨之意,则佛书所谓永堕地狱者矣,万劫亦不能消汝罪孽也,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
  雍正写完,将手谕交给张廷玉,迟缓的目光凝视着东暖阁。张廷玉知道,这个皇帝已在思考如何处置住在城东的弟弟允禩.
  年羹尧一去,允禩已成坫上鱼肉,剁这鱼肉虽不费力,却要沾上血腥,带上屠弟恶名。但若不去这个瘤子,雍正力挽颓风振刷政治的雄心仍旧只是泡影。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大殿上的自鸣钟毫不迟疑地“咔咔”作响。
  一九九二年二月六日烟花爆门之夜于宛
 
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
第104章
 
第一回  孤弱女羁押归京师 守陵督客旅逢异人
 
  深秋,凄风苦雨中,一队络车在泥泞的黄土驿道上艰难地行驶。沿燕山绵延东西数百里的古长城都被蒙在似雾似霾的雨帘里,被雨淋得黑沉沉的老墙和城上锯齿样的堞雉巍然兀立着,时而被缓缓飘过的团云遮蔽,时而又透过云缝绽露它带着威压的峥嵘,沉默地望着这队络车。
  满山枯老的荆树,三尖两边形似手掌的叶片或橙或紫或黄或赤,时而在沙沙的雨中簌簌抖动,时而在凉透了的秋风中摇曳着湿漉漉的枝条。
  偶然从谷口袭来一股贼风,卷起驿道旁树上五彩斑斓的叶子,像受了伤的蝴蝶被什么无形的扫帚猛地扫起来,又无力地随着湿凉沉重的雨水向护卫络车的军士身上“砸”下去。几十名护卫军士都是一色新的夹袍夹褂,穿着米黄油衣,泡透了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沙道上,发出咯咕咯咕古怪的响声。看来他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尽管这样的天气,走这样的山路,却绝没有一个人倚倾歪斜踉跄不堪的。前后五步一个人夹车而行,连脚步都像操演时踩着一个节拍。
  偶尔有人“咕咚”一声,结结实实摔在泥水里,也都是一挺身跳起来,目不邪视地按着腰刀继续走路。
  络车最后边的是马陵峪总兵范时绎。这是个四十五六岁
  的中年汉子,四方白净脸,平平的两道一字眉像是用毛笔画出来的,只眉梢稍稍向上挑一点,透着冷峻和傲岸。露在油衣外如许粗的辫子直垂到腰间,慢慢地摆动着,滴着水。他是朝廷三品大员,照规矩满可以坐大轿的,也许是护卫差事紧要,也许要给自己带的兵作表率,除了座下一匹枣骝马,其余遮雨器具与兵士一模一样。他骑在马上双目端视远方,右手提着冰冷的剑柄,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突然,前头路上一乘飞骑打马狂奔而来,泥水满身的马刚刚站稳,一个戈什哈滚鞍下来,平手向范时绎行一军礼,禀道:“范军门,泃河和靠山镇边的三岔河口涨水,石桥冲坍了。这里的车过不去,请军门示下!”
  “当兵的,逢山开路,遇水造桥,还用请示?”范时绎勒住马,盯视着戈什哈,徐徐说道,“立刻和靠山镇那边驿站联络,十三爷今早已经到了那里。这是他老人家的差使,你们仔细着了!”
  “十三爷”是当今雍正皇帝的弟弟怡亲王,护卫十几辆这么普普通通的油壁车,竟劳动他奔波二百余里亲自接应!那戈什哈怔了一下,说道:“是!标下知道差事要紧。不过方才标下到河边看了,泃河涨得太凶,前头打站兵士几次搭桥都没成功。请示军门,是不是往北绕道从沙河店过去,那边的桥修得结实……“范时绎听了一时没言声,摆手命络车队停下,方才对戈什哈道:”走,带我去看看。”
  “扎!”
  于是二人打马一阵急行,约走五里远近,远远便听见泃河激流的咆哮声传来,又趱行二里地,果见泃河横在眼前。
  范时绎的军队隶属军机处和直隶总督双重统辖,专门守护清室皇陵,是“善捕营”马陵峪大营兵,名符其实的“御林军”。
  虽驻兵遵化,几乎每个月都要进京述职,不知从这里经过多
  少次。他从来也没见过这条温驯如处子,芳草芦花遍布河床的泃河会变得如此狰狞:淅淅沥沥的雨中,呼啸的洪水仿佛受不了夹岸岩山的挤压,从西南狭窄的河道冲决逆波直泻而下,在泃河桥一带三角盆地陡地一个转弯,又向东南折下。
  从北燕山汇下来洪水混浊得像稀粥,也从这个三角地入泃河,两股水汇融相激,撞击起丈余高的浪花,不胜躁怒地在这个三角大潭中追逐。滚滚波涛像一锅翻花沸沸的水,焦急地、没有规律地旋转滚淌,寻找着发泄的出口。河涛的狂啸声、抱
  岸声,冲得水底巨石的滚动声混混沌沌融成一片,在暗得黄昏一样的天穹下,显得异常令人恐怖。百余名兵士疲惫不堪地站在被震得簌簌发抖的岩石梯道上,手中拿着木槌、斧子等造桥工具,岸边道上七零八落地放些麻包蒲包,看样子已经几次试过造桥,二十几根碗口粗的桩木像草节棍儿做的漂在水上是时沉时浮。
  范时绎略一看,便知自己“遇水造桥”
  的指令绝不可行。他凝神望望对岸,也只一箭之遥,却是水雾弥漫看不清楚,似乎也有人向这边眺望。因回头问道:“那边是十三爷的人?”见那戈什哈一脸茫然,知道他听不见,范时绎用马鞭捅了捅他,
  又指指对岸,用询问的目光看看戈什哈。
  “啊!”那戈什哈这才醒悟过来,大声道:“军门,那是直隶总督衙门的人,来了有一个时辰了,方才在那边造桥也不成,喊话听不见……”正说着,对面几点红光一闪,似乎放了几枚火箭,大约中途被雨水打湿,多数都飘飘摇摇坠落了河里,只有一枝射到岸边。一个兵士忙捡起来双手捧给范时绎,说道:“是那边送过来的箭书。”范时绎接过看时,见是一条明黄丝绦缚着一个油纸包儿,心知必是怡亲王允祥的手书。展开了,用手遮雨读时,却见上面写着:
  敕令:范时绎不必造桥,绕道沙河店,明日晚抵太平镇驿站。匆匆此令。怡亲王允祥。雍正四年十月初三。
  下方还钤着一方殷红的朱砂印,篆书“允祥”二字。
  范时绎将敕令收了袖里,仰面望了望愈来愈暗的天色,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用火箭回信,范时绎遵谕。今晚宿沙河店,请王爷放心。”说罢,拨转马头返回原地,命车队就地由旧驿道北折,几乎贴着长城脚,顶着寒风冻雨蜿蜒向北前进,直到天色黑定,才抵达沙河店。
  这是座落在燕山群岭中的一个小镇,东有太子峰,西有麦垛山,中间一带平川,泃河沿镇边穿过。
  这条泃河面宽,水激河底巨石浪花翻飞,看上去比三条泃河也不止。
  样子吓人,其实最深处也不过齐腰。范时绎到镇边,第一件事就是着人去看镇北的桥,一时便听回说大桥完好无损,只桥头两边凹处因为涨水溢漫了两支分流,水深不过没膝,络车完全可以平安通过。范时绎顿时放心,此时松一口气,他才觉得饥肠
  辘辘,望着雨幕中的沙河店镇,一时倒犯了踌躇:络车上坐着四十三名太监宫女,原是侍奉被黜在景陵为先帝守陵闭门思过的大将军王允褆的,不知犯了什么过错一体擒拿解京。
  囚犯坐油壁车,押送的将军淋雨,原也有点不伦不类,但这却是皇帝第一宠臣允祥的手令:“密送北京交我处置,不得委屈亵渎”。范时绎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也只得遵谕行事。但这个镇子里没有驿站,号民房居住又不易关防,还有十几个宫女,该怎么隔离居住?范时绎下马握鞭,只是沉吟。带队戈什哈知道他为难,踩着潦水过来,笑道:“军门别犯愁。镇西有个破关帝庙,早就没了香火,咱们统共八十几个人,将就着住一宿,管保平平安安。”
  “好!你晓事。”
  范时绎脸上绽出一丝笑容,“三十个男犯,除了蔡怀玺钱蕴斗两名,都住关帝庙。乔引娣和十二名女犯,寻一家宽敞的客栈包下来,我和军官看守蔡、钱和女犯,兵士们看护男犯——那都是些太监。他们不敢逃,也没处逃——然后分拨儿轮流到客栈吃饭。去吧!”
  于是一行人众带着车到了镇北,果见一座多年失修的关帝庙黑黝黝矗在夜空里,十几间庙房虽已破败不堪,里边到处湿漏,毕竟有些地方还算干燥。范时绎便命兵士们拆下神龛栅栏点起火来,自脱掉了官服袍靴,换穿一身绛红夹袍,顿觉浑身松快。因见去客栈定房子的亲兵回来,便问:“差使办好了?”
  “好了,就在沙河老店。”那亲兵回道,“我怕惊动人,换了便衣去的。是有名的百年老店,前酒楼后客房,不过里头已经住了十几个客人。我好话说了一车,老板死活不肯撵客人。说通天下一个规矩,进店就是财神。所以这店咱们包不下来。”范时绎笑道:“那是自然。都把号褂子脱了,带四辆车过去,另拨二十个弟兄在外头守夜。只是密一点,叫人看出我们行藏我是不依的。”说罢披了油衣出来,看那天时,雨已经几乎住了,只零零星星洒着,雾一样的细水珠儿在脸上,微有些凉意。
  店老板早已守在门口,见范时绎带着人车逶迤而来,忙迎上来,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一边往店里让,说道:“老客辛苦!快请里头安置。现成的客房,现成的热水,洗涮一下,外头现成的酒菜。您老头一回来,这顿酒菜不用出钱,算小的为爷洗尘,咱们图个长远……”在秋雨寒风中跋涉了一天的范时绎,被这几句温馨的奉迎话说得浑身松快,笑道:“我们都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先吃饭,别的再说。没有不出饭钱的理,就是不出,你照旧从我房钱里扣了。你们店家这些把戏,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先头也是开店的出身呢!“一句话说得老板笑哼哼的。眼见车上两个男的,十几个女的一个个面容憔悴下来,忙招呼着:”这天,这路,颠一天可真够受的。
  快都进来——伙计们,给爷们烫酒——把大铜壶坐火上,爷们人多!嘿嘿,下头人多,楼上三间空着,只几个客人在那行令吃酒,请爷们都到楼上用餐。“范时绎见人已经都下车,款步走到第二辆车跟前,对站在车前一个女子温声说道:”乔姑娘,今晚我们就在这打尖,您,还有——“他看了看头辆车下来的两个中年人,又道:”还有蔡先生钱先生,都是我的东家,好歹体谅我们做下人的难处,将就些个,明儿天明咱们顺顺当当赶路,就是回去迟点儿,主子断不见怪的。”
  店主人万没想到,这位气度雍容中带着威严的中年人竟然还是车里的“下人”。但看那车,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华贵,下来的“人物”体态也不显得怎样尊严——他真的有点迷惘不解了。仔细打量,只见这位乔姑娘上身穿着绛紫暗格天马风毛套扣坎肩,下边系着石青宁绸金七滚边绣花裙,微露出一双放了的半大不大的脚。一张瓜子脸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两条细细的笼眼眉中间微蹙,眉梢淡垂,顾盼间明艳照人,一张不大的口抿着唇微微翘起,显得很有主见。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中年男人,一个矮瘦,一个矮胖,都像有点浮肿,表情木然步履迟缓地移动着步子进店来。还有十二个使女打扮的少女,姿容绰约却都神色黯然,依次而入。他们一进店,立刻招引了所有食客的目光。
  “蔡先生,”范时绎向护卫的便装亲兵丢个眼风,对走在前头的矮瘦子说道,“咱们的位子在楼上——钱先生,请。其余的伙计各自随喜吧。”
  说着带了三四名戈什哈不言声登楼上来。
  这是三间打通了的酒座,东西墙靠着一扇扇屏风隔子,看样子原来是用屏风隔开的雅座,临时撤去了的。靠西南临街窗前坐着一桌,约五六个人,正在行令吃酒,众人喝得高兴,都有点醺醺的,
  见他们一行二十多个人上来,也都没有在意。
  范时绎自和乔引娣坐了靠西北楼梯口桌旁,几个亲兵在南边临窗桌边,其余女客倒坐了离那群客人不远的桌上,众人都默默的,没有一个人说话,看着饭菜上来各自举箸而食,竟似一群陌生人偶然相聚。倒是蔡怀玺打破了沉寂,笑谓范时绎:“老范,你知道,再往前走,我们就吃不到这么好的饭菜了。多谢你一路照应,送佛还该上西天,能弄点酒么?”
  恰酒保上来,范时绎便吩咐:“我这一桌搬一坛子三河老醪,南边那桌一瓶,给他们佐餐,楼下用餐的也是一瓶——我们明儿一早赶路,不能多吃,明白么?”
  “是喽!”店小二高唱一声,“给老客上酒喽!”忙不迭便
  下楼去了。顷刻已安置停当,范时绎也不劝酒,自己也不喝,只检着饭菜自用。蔡怀玺和钱蕴斗二人却甚放肆,左一杯右一杯一碰即饮,那乔引娣几乎不动箸,怔怔地只是想心事,范时绎也不敢多劝。因此,这餐晚饭尽自丰盛,却吃得十分沉闷。渐渐地,西南那桌客人的行令声倒渐渐听进去了。
  “猜谜儿太费神了,”靠窗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胖子说道,“总是贾先生赢。
  本是请他吃酒,倒弄得我们都醉了——我们
  换酒令,要先说一个字,加个字又成一个字,去掉偏旁换个偏旁仍成一个字,末后加个俗语不能离题——“旁边一个年轻一点,留着八字髭须的说道:”石江,你这不是吃酒,是难为人嘛!
  什么这个字那个旁,罗唣死了,今儿我们齐心合力,
  赢了这个贾仙长,也就不枉了这个东道了。“
  范时绎听着瞥眼看去,果见石江挨身坐着一个道士,也没穿八卦衣,只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年纪不过二
  十岁上下。不禁暗想:这就是那个“贾仙长”了,这么年轻,能有多少道行?
  思量着,听贾道士说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无非要我多吃点酒好给你们推造命。其实人之造化数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能稍作更易。就今天酒楼上这些人,尽有横死刀下的,我就说明白了,白给人添心事,有什么益处?
  还是俗语‘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日是与非’的好。“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想请仙长给我推一推。”
  石江笑道,“既然‘今日有酒’,我请贾神仙先醉——我起令了!
  “因唱歌似地吟道:
  良字本是良,加米也是粮。除去粮边米,加女便成
  娘——买田不买粮,嫁女不嫁娘。
  吟罢,众人鼓掌喝彩,八字髭须笑道:“好!我甘凤池今儿也下海,听我的——”因吭声道:
  青字本是青,加水也是清。除去清边水,小心便成情——火烧纸马铺,落得做人情。
  说完,自得其乐地呷一小口,对身边一个又黑又瘦的秀才说道:“曾静,你是东海夫子吕先生门生,瞧你的了!
  “曾静笑道:”这个有何难哉?“因道:
  其字本是其,加点也是淇。去掉淇旁点,加欠便成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正陪着乔引娣吃饭的范时绎心中不禁一动。突然想起重阳节那天,自己带兵闯进景陵拜殿,赫赫有名的大将军王、皇帝的嫡亲弟弟允褆连自己心爱的奴婢乔引娣也无力保护,生生从他面前带走了,自己可不是那戏龙的虾,欺虎的犬么?这些话听着是太刺心了。范时绎竟端起粥来慢慢地喝,连蔡钱二人也都凝神静听。范时绎也想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神仙”有什么门道,张了张口没说什么,只胡乱吃着侧耳静听。
  却见贾道士以箸击碗说道:
  奚字本是奚,加点也是溪。去掉溪旁点,加鸟却成鷄.
  又道:“凭这些酒令,你们难为不住贾士芳。下一个轮到石施主了,你要说的令我写在那边水牌上,说出来有一字之错,罚我吃一坛子酒!”
  “好!”
  众人不禁轰然叫妙。范时绎这边几十个人本来吃饭吃得沉闷,此刻连亲兵、护卫、宫女都停了箸,呆呆地望着那边桌上,只见贾士芳徐徐立起身来,向室中众人横扫一眼,看
  到范时绎这一桌,目光熠然一闪,却没言声,背转身提笔在粉牌①上疾书了几行什么字,翻了牌子,转脸对石江笑道:“请你说出来,看我猜得对不对。”
  石江已经看愣了,世间真有这样的神技?
  他翻着眼皮,搜索枯肠,半晌才道:
  相字亦是相,加水本成湘。除却湘边水,雨下便成霜——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话音刚落,贾士芳已将水粉牌翻了过来,一边笑道:“我把‘亦’字写成了‘也’字。看来大道没有圆融啊!”此时众目睽睽,所有的人都盯向那块三尺见方的牌子,果然见除了“相字也是相”
  中间一字微有不合,其余竟然全部契合。
  顿时,连范时绎带来的人也都啧啧称奇,满屋都是议论声。石江几
  ①旧时客栈为方便客人题诗,专门设的白漆木板,用过可以用水洗净。
  个人已站起身来,笑说:“虽然猜中,你自己说出错一字罚酒一坛。请君入瓮!”——那地下摆就的两坛三河老醪,其中一坛尚未启封——打开了就大碗倾。那贾士芳也不推辞,等着一碗接一碗喝了,霎时坛空碗净,已是酡颜微醺,对劝菜的石江说道:
  “你不是问功名么?
  你说一个字,我来为你推算。“
  石江道:“我早想好了——你猜猜看。”
  “是个‘乃’字,是么?”
  “是。”石江道,“这个字难拆。”
  “不难。你问的功名,乃字是缺笔‘及’字,你终身不得及第。”
  站在旁边的曾静笑道:“纯是游戏,我是圣人门生,就偏不信你这些把戏。我出一个‘也’字,你玩玩看。”
  “这是个终身蹭蹬的字。无马不成‘驰’,无水不成‘池’,虽有‘力’而‘走之’不全,天罗地网布定,你走投无路!”曾静“扑”地一口酒笑得全喷了出来:“这个牛鼻子,年轻轻的如此捣蛋——你要能说出我的家世,我就服你!”
  “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贾士芳端详着曾静,“舅母收养了你,想逼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伯父想吞你家产,赶你出来,几乎逼你自杀。你婶母和你死去的母亲要好,不忍曾家绝后,出私房钱资助你外逃山东,投奔东海去找吕留良。你在山东进学为秀才,吕留良死,你又返回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我说的可有一字之谬?”
  曾静先还怔怔地听,听到后来,两腿一软坐回凳上,已是面如死灰。喃喃说道:“你不是人,你是鬼…
  …圣人不云六合之外,我不能信你的——你一定在哪里打听过我曾静的惨
  史……“贾士芳笑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是圣人不以鬼神说教,不是圣人不懂得。
  天下亿万庙堂,若没有灵响,谁肯信他?“说着一转脸,对着旁桌看得目瞪口呆的一个军官,又道:”这位兄弟,我总没有打听过他的‘惨史’吧?——他也是七岁丧母,继母不良,调唆他父亲把他逐出家门,流落湖广、江南,又辗转到河南陕西,遇贵人收留,从军打仗,积功到五品——你是不是?“
  “是!”
  那军官已被贾士芳说得满脸泪痕,竟忘了身份,一挺身答道:“您真是活神仙!我叫霍英,是四川人,宾服了您呐!请先生指明,我爹还活着么?
  ‘贾士芳随口答道:“你出走三年父亲就病死了,你继母带你继母弟另嫁。
  你不要哭,这是孽缘,你也不要报仇,你继母嫁到这家苦受折磨,几乎天天挨打,冥冥报应,有人已经替你出气了。“说着转脸又问曾静:”你可服气?你的磨难还在后边,若肯入我道门,为我弟子,我以五行颠倒大法为你除去霾云,颠簸红尘,否则有一日你终归悔恨莫及的!“曾静目光如醉,盯着幽幽的灯火,喃喃说道:”恐怕你这点左道旁门还收伏不了我。
  君子知命……
  苟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范时绎眼见自己的人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道士渐渐迷惑,一个个竟跃跃欲试想请他推算造命,正要起身带人下楼,身边的蔡怀等突然大声叫道:“那位仙长,肯屈驾过来给我这一桌观观气色么?”
  贾士芳仰面咕咕又牛饮一碗,笑着从容一点
  头,隔桌子过来,一边走一边对那群军校一一指点。
  “存心善些儿。已经死了两个儿子了,不晓得警惕么?”
  “你家门山向不利,偏西南了,向南正过来,你母亲的病
  就不治自愈了……“
  “良善人,公门里头好修行。你自己福薄,可以见儿子孙子身登龙门。”
  “天道福善祸淫,祖德原本不薄,都给你折尽了。你养的
  那几个小厮,总有一天夺了你命去……“
  ……一路说着,贾士芳款步踱过来,站在钱蕴斗身后立定了,却一时不言语,盯着众人嗟讶一叹,仿佛不胜感慨。
  范
  时绎冷冰冰看着他,半晌才道:“《道藏》万卷浩如烟海,不在口舌之间,你不安分,挟技入世,淆乱视听,已经犯了天威。你不收敛,恐怕祸到无门。”
  “我学成道家三昧,奉师命出龙虎山济世,济世也是修道。”
  贾士芳满不在手,笑嘻嘻说道,“这酒楼上三十一人,你们尽有相识不相识的,于我却没有秘密。我不违天行事,天也无奈我何。你看——”他说着手指成兰花状一弹,满楼五六支蜡烛突然同时熄灭,楼上顿时漆黑一团。人们被他突然露这一手惊呆了,竟谁也说不出话,漆黑中听贾士芳的声音瓮声瓮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太黑了吧?
  今天十月二十六,这时候不该有月亮。我借来一片清光,为诸位佐酒。“
  众人惊怔间,外边浓重的云已经散为莲花云,透明的,粉色的莲瓣中略带迟疑地闪出一轮明月,银色的清辉从南边一溜亮窗酒落进来,满楼都是融融宜人的月光。
  “这是‘小道’能办的?”贾士芳满意地看着对面目瞪口呆的范时绎,格格笑道,“这楼为我设,此雨为我兴,那河为我涨,彼桥为我坍,这是一会人物,天意是天意,我勉尽人事而已。”范时绎按捺住心头的惊慌,悄悄用手按住了剑柄,
  闷哼一声,说道:“你是白莲教的吧?我虽是武将,却是文进士出身。自幼饱读史籍,何事不知?颠倒五行阴阳,你晓得前明徐鸿儒?你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设!”贾士芳将手一摆,已又是灯明月暗,竟向范明绎一躬致谢,“你的话和我师父的话一样,是正理,所以我不驳你,但我确不是白莲教。乃是江西龙虎山娄真人关门弟子,专门出山了却俗缘。我不悖理违法,从善行济世,你钢刀虽快,难杀我无罪之人——这位先生,方才你叫我,来为
  你推休咎的么?“他把脸转向了钱蕴斗。
  钱蕴斗和蔡怀玺都被他方才的幻术弄得五神迷乱。钱蕴斗这时想到是自己失态,招这道士来的,因点头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楼上多一半都是钦犯。
  这一番解往京师,吉凶如何?“
  甘凤池、曾静、石江那一桌客人,原也纳闷这一群男女客人,突如其来坐得满楼皆是,却又互不言语各自闷头吃饭,至此才明白,原来是朝廷解往京师伏罪领刑的待命钦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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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二回  贾道士挟术演神技 李制台行医救畸零
 
  贾士芳环视周匝,苦笑着点了点头,喟然一叹说道:“生死事大,其理难明。”他用手指了指旁桌的乔引娣,又指了指蔡怀玺,“生未必欢死未必哀,君子知命随分守时而已。”范时绎心头不禁一震,军机处转来的廷谕:捉拿十四阿哥允褆身边的奸人,名单上头一个就是蔡怀玺,押解回京的内侍,批文也赫然写着:乔引娣等四十三名男女宫人。现在这些竟被这个年轻牛鼻子道人随口道出!这个贾士芳究竟是什么人物儿,范时绎真的起了戒惧之心。看看西边一桌,甘凤池一干人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快靴腰刀掩在袍下,举手投足孔武有力,似乎也都不像什么善人……范时绎呷一口酒,心里打着主意,却听蔡怀玺笑问:“活神仙,怎么一到节骨眼上就嘴里含了个枣儿?你倒是说明白点呀!”
  “没有什么不明白的。”贾士芳干笑一声,径自为蔡怀玺斟了一档酒,轻轻一推送到蔡怀玺面前,“想活的死不了,你不想活,我有什么法子。”
  蔡怀玺举杯一饮而尽,
  还要攀谈时,楼下一个军校匆匆上来,对范时绎耳语几句,退后听命。
  范时绎似乎怔了一下,随即起身对贾士芳道:“道长,今儿个真是幸会。不过我公务在身,实在不能相陪——”他转
  贾道士过脸,对早已停了箸的众人道:“都吃饱了,这里不是闲嗑牙唠话的地方儿,下去安歇了,明儿还要赶路呢!”于是众人纷纷起身,押着蔡怀玺钱蕴斗和乔引娣一干人犯默默下楼。一阵浊重的步履响过,若大酒楼上立时显得空荡荡的。范时绎瞟了一眼西边筵桌,对若无其事含笑站在身旁的贾士芳道:“请足下留下行止住处,日后我一定奉访,有些事情还想请教。”
  “出家人四海漂泊,哪来一定的行止?”贾士芳笑道,“有缘的自然再见,没缘分留下行止住处也无益。”
  说罢便打一稽首。范时绎对这位能颠倒阴阳不卜而知的道士也真的不敢轻慢,双手一拱说道:“但愿有缘。”遂款步下楼。
  范时绎下楼便是一怔,方才上楼的军士禀报,只说“江南巡抚李卫来了,在楼下候着”
  。他职在守护清室后陵,原本不受李卫节制,只早年在四川成都当城门领时和成都县令李卫过从密切,也想不透李卫何以突然出现在这个偏僻小镇。
  更使他吃惊的,李卫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不到四十岁年纪,通绣四爪蟒袍,石青补服,戴着金龙二层朝冠,颤巍巍缀着十颗东珠,正是当今雍正皇帝御前第一宠信爱弟怡亲王允祥!
  允祥大约身体受了寒,咳得满脸潮红,疲惫的眼神盯着范时绎,良久才道:“你这狗才,愣什么?不认得你十三爷?”
  “奴才范时绎给爷请安!”
  范时绎这才回过神来,忙打下千儿,说道,“奴才是古北口爷练过的兵,怎么敢慢主子?——太出意外了,靠山镇离着这里五十多里路呢,这黑天这路,爷
  怎么走来?“允祥笑着对李卫道:”你听听,这是带兵的人说的话——差使不要紧,我才不肯黑灯瞎火来接你呢。就在这
  里,你和李卫交接。由李卫带乔引娣他们回京,你的人随行。
  你呢,随我回马陵峪,我要去见一见十四弟,有旨意和他谈谈。“范时绎这才和李卫攀话,”又玠公几时到京的?我瞧着也是气色不好,是冒了雨了吧?“
  李卫是雍正皇帝藩邸时侍候书房的贴身小厮,放出去作官,一步步做到封疆大吏,最是雍正另眼相看的人。却是生性豪迈不羁作事果敢机敏,听范时绎说,嬉笑道:“我们有几年没见面了。这会子想起来,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和十三爷一样的病,一路咳嗽得此伏彼起,怎么会有好气色给你瞧?
  告诉你个好信儿,你哥子范时捷已经接了我的印,部议调到四川当巡抚。好嘛,兄弟俩一文一武,舅子们,家坟头大冒青气喽!“说得允祥也是一笑。当下范时绎便交割差事。
  备细说了如何拿到汪景祺一干策动允褆谋反的兵犯,又怎样奉旨到景陵捉拿蔡怀玺钱蕴斗和乔引娣等人……及到京移交人犯牌票手续也都交待了。又道:“今儿因为雨,岔了道儿。
  前头还有二百多里,虽说是京畿,近来民间官场对十四爷的事谣言很多,也有传言江湖好汉要劫持大将军王,拥山头扯旗造反的——请又玠公多留心——就楼上这群人,就难说是个什么背景儿……“
  因又详细说了方才楼上贾士芳、曾静、甘凤池一干人情形,足用了一顿饭辰光才算交待完毕。
  “李卫。”允祥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直到范时绎说完,方才吁了一口气,
  “不要大意。忘了我路上跟你说的话么?
  像这个姓贾的,呼风唤雨都做得来,
  要是匪人,我们怎样应付?
  主子再三叮嘱,一定要把乔引娣他们平安送京,死了逃了磕了碰了都是不好交待的,你不要马虎,人交给你,都是你的干
  系。“李卫笑道:”十三爷,您只管放心。
  乔引娣虽说要紧,总比不过十四爷。江湖上的传言,无非年羹尧坏事被拿,加上年羹尧的幕僚汪景祺到景陵联络十四爷,原是想着劫制十四爷到青海,拥立起来竖旗反回北京。如今阴谋已经网包露蹄儿,谁能临时拉起一支队伍,又劫了十四爷去占山为王?何况十四爷并没有起解北京,
  他们劫一个女子好派什么用场?
  爷今晚尽情倒头好好睡一觉。
  护卫的事交给奴才,有半点闪失,奴才也枉叫了‘鬼不缠’了。“说罢叫过范时绎带的军将,一
  一布置区划关防,又送允祥和范时绎到上房安歇了。掏出怀表看看,恰刚过戌时,那雨兀自烟缠雾绕星星点点地丢落着,李卫因见楼上依旧酣酒高歌,众人猜拳行令十分热闹,陡地闪过一个念头,想也去会一会这群人。抬脚正要上楼,隐隐
  听得店铺外有人嘤嘤哭泣,像是女人声气,便住了脚。叫过跑堂伙计问道:“你这店平常也是这么多人住店,这么热闹么?”
  那跑堂的大伙计刚刚督率着众人收拾了范时绎这批人用过的桌子,忙得满头是汗,听李卫问,忙赔笑道:“回老爷您呐!这地域平日不成。早年驿道打这过,还要热闹呢!打从康熙爷修了马陵峪到靠山镇的驿道,又在泃河上造桥,这边就不行了。谁肯绕几十里道儿再走沙河这边呢?”
  “那今晚怎么这么巧,你这边就这么热闹?”
  “这是天照应。”那伙计十分健谈,一呵腰又道,“泃河桥冲毁了,南来北往的要去京师的、要出门的,还得走这大沙河。方才我们老板还说,要在泃河岸桥边修一处分店,老店还是不能丢,这是块风水宝地……”
  “唔,”李卫沉吟了一下,“你这店是百年老字号儿,据你看,楼上这几位是什么来头?”
  “这个说不好。反正来了,都是小的财神衣食父母。”
  李卫一笑,又道:“外头像是有人哭?”那伙计被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问话弄得有点迷惘,眯着眼儿回道:“是个要饭婆子,还有十六七岁一个毛头小子,兴许是病了,又没钱住店,老婆子抱着他哭呢。爷要嫌聒吵,小的这就撵了去……”说着便要开门出去,李卫手一摆,说道:“慢!哪里不是行好积善?我瞧瞧看是怎么了。”说着拉开门出了店。
  此时已近子时时分,又阴着天,乍从亮处出来,李卫顿觉漆黑一团,只觉得潮湿得冷雾一样的“雨”浸透骨髓,半晌才定过神来,果见店对门沿街榜下黑乎乎蜷缩着两个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婆婆坐在台级上,怀中横卧着一个小伙子,暗地看不清面目,只那老婆子已是哭得声音嘶哑:“儿啊……你醒醒……你这么去了,娘怎么过活……”
  “老人家,”李卫又近前一步,听那老婆子不管不顾哭得悲酸伤心,又道:“老人家,他——怎么了?”老婆子这才抬起头来,咽着声气道:“这孩子昨儿不小心,被恶狗咬了一口。
  不知怎的就病成这样……我们不是穷人,到这里来是奔他爹来的,偏那个老不死的这个时候跟人家出去走镖,不知哪里
  撞尸去了,连这里的镖局子也给人砸了……他又病成这模样,可叫我怎么办啊…
  …“老婆子说着便又要放声儿。李卫皱了皱眉,温声说道:”这么着一味哭,不是事。这样,进店来,先暖和暖和身子,喝口水,再寻个郎中——“李卫说着,不
  料那小伙子蝎子蜇了似地大叫一声:“水!我不要水……水……我好头疼,吓死人了……把这人打出去!”
  疯狗病!李卫浑身一颤,急速说道:“这耽误不得,快!
  进店来,调治早了兴许还有救!“
  老婆子在暗中泪水滢滢望着李卫,问道:“你……”
  “别问这个,我是叫化子出身。”
  “好人哪!”
  “这不是念经时候儿,快,进店来……”李卫说着,便向老婆子怀中抱过那小伙子,忙忙地过来,一边叫店伙计,“近处有生药铺没有?这边架上药锅子,我开个方子,抓药煎来就吃!”老婆子跟在后头,口中只是喃喃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地藏王菩萨,南无药王菩萨……”那伙计方在犹豫,恰后头霍英听见动静出来查看,喝道:“混账!还不快去,找死么?”
  李卫见霍英出来,一边安放沉迷不醒的病人,口中道:“你叫霍英!我说方子,你写,写完你去抓药,快,预备纸。”
  霍英忙应一声,急切中找不到纸,摘下水牌提笔等着,便听李卫说道:
  防风白芷  郁金(制)  木鳖子(去油)  穿山甲(炒)  川山豆根  (以上各一钱)  净银花山慈蓣  生乳香  川贝  杏仁(去皮尖)  (以上
  各一钱五分)  苏薄荷(三分)
  说完,便道:“快抓,快煎,快服!”待伙计和霍英忙不迭都去了,李卫方松了一口气,对满脸泪痕、怔在一旁的老婆子
  道:“你坐着歇歇。
  这个症候虽险,服下去我这药,先护了心,再慢慢调治,再没个不痊愈的。“
  “先生原来是个郎中?”
  老婆子怔怔说道,“这也真算我儿命不该绝——”她扑地双膝跪下,“老婆子没法报你的恩,只有给您立长生牌位,天天生佛烧香罢了……请赐下您老尊姓大名。”李卫一笑,上前搀起老婆子,说道:“我说过,我是个叫化子出身,正牌子的叫化子都懂两手对付恶狗的法子。
  方才那药只是应急,这病时犯时好的,得两三年才调治下来呢!“
  老婆子正要说话,一阵楼梯响,甘凤池在前,曾静跟在身后,还有五六个伙计打扮的人,一色青布对襟蜈蚣套扣衫,黑孝绸灯笼裤,薄底黑缎靴脚步轻盈迤逦下来。李卫仔细搜寻那位贾道士时,却不见影儿。因站在灯影儿下装作查看那小伙子伤势,不住打量甘凤池。
  甘凤池似乎心事重重,苍白的面孔上一对浓重的卧蚕眉紧紧蹙着。他三十多岁年纪,穿着件水色府绸风毛夹袍,连腰带也没系,没戴帽子,一条又粗又黑的长辫直垂到腰下,脚蹬一双黑缎面鹿皮快靴,显得又英武又洒脱,却是脸上笑容全无。跟在他身后一个伙计一边走一边劝说着:“师傅,他那不过左道旁门,算不得真本领,您何必计较他?真的要寻他的事,回南京寻着生铁佛师伯,怕逃了他公道?再者说,龙虎山娄真人是姓贾的师父,和您也是至交,说一声,张真人免不了要治他的……”甘凤池吁了一口气,说道:“这不是体面拳,也不是大事,不要说了。这个姓贾的,也带有老桑的
  信,也该是一会同志。我是生他这个气,小节不拘,大事也不同心,不像话!“话还没说完,买药的霍英已经提着几包药进来,倾进药锅,顿时药香满室。甘凤池不在意地看了看李卫,又审视了一眼晕在地下的小伙子,问道:”你是郎中?他害了什么病?“
  “他是给疯狗咬了。”
  李卫咬着一口细白的牙笑道,“我用这个偏方儿给他救治一下,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郎中太医。“
  甘凤池是两江两浙有名的大侠,李卫在两江臬司任上不知捉了多少他的门生,一直留心这位黑白两道上都趟得开的“小孟尝”
  ,想不到竟在这燕山小镇中邂逅相逢,想到自己方才接的差使,心里对这群人存定了戒心,便不肯多话。
  甘凤池却不走,死盯着李卫,半晌才格格笑道:“想不到李制台身居高位,居然还有医国之手。佩服佩服,今儿个可真有点狭路相逢啊!”
  李卫听得身上寒毛一炸,自己主持江南臬政任上,不知拿了多少甘凤池手下党徒,此人竟能到北京来寻自己的晦气。
  看那几个伙计,也是一个个慓悍孔武一身铮劲,也都不像良善之辈。回头看看,几个军校也从店后出来,李卫方略觉放
  心,和甘凤池四目相对,良久才嘻地一笑,说道:“你大概喝贾士芳的马尿喝得多了,要寻叫化子的事是么?我并不认得你呀!”
  “可我认得你!”
  甘凤池冷笑道,“你在南通拿了我的徒弟胡世雄,连审都不审,也不申报朝廷,就那么一刀宰了;还有罗松,你追逼拷打,寻问他营救胡世雄的主谋。你是不把我送进死牢决不罢休啊!你李卫是清官这我知道,可你为什
  么总和我过不去,我一没犯王法,二没挖了你祖坟,你几次扬言要掏了我的‘贼窝子’,今儿既遇着了,我就想问问明白!“
  李卫目不转睛地望着甘凤池,半晌“噗”地一笑,“你说的都
  是有的。只是那是我的饭碗,有什么法子?你追到这里忒辛苦了的,要怎么着,你说个章程!“
  “我也不要你的命。”甘凤池铁青着脸,阴郁地说道,“无法非礼的事甘凤池从来不作。不过,汪景祺是家父的结义兄弟,如今被朝廷拿了。是你押着他进京问罪的吧?
  我想见见,给他饯饯行,顺便问问他的案子,我好到北京打点营救。李大人和我多年‘神交’,讨这点面子,总不至于叫我太难堪吧?“
  李卫见汤药已经煎好,那老婆子怔怔站着,似乎听得入神,便亲手接过药碗,扳起小伙子肩头,用羹匙撬开吐着白沫的嘴,一边小心地灌药,口中道:
  “我一点也不想让你难堪。你的兄弟里头帮我做事的也大有人在,我也当着是我的兄弟。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咱们两个论份儿也是兄弟喽。既然都是兄弟,有话自然很好商量……”他口中絮絮叨叨,手中灌药,从容不迫,听得甘凤池又好气又好笑,一口截断了说道:“我知道李大人诨号‘鬼不缠’,还有人叫‘您缠鬼’,不过我今儿没工夫听人嚼舌头。
  我要见一见汪景祺,这个面子给不给?
  “
  李卫灌完了药,用手按按小伙子脑后和额头,满意地咂了咂嘴唇,直起身子,灯影下看去,他已经变得神气庄重,对那老婆子道:“不妨事了——”又转身对甘凤池道:“我当然买你的面子,昔日小孟尝,今世大郭解么!不过,汪景祺实实不在这里,已经另外押送北京。我李卫也是条汉子,跟你说明白,就是我押解,我也不敢违法让你们见面,将来他绑
  赴西市,你想见见,送一席饯行酒,我是成全你的。“
  “说得真好!”甘凤池呵呵大笑,倏地又收了笑容,“我是
  久仰你的大名儿,顽皮无赖封疆大吏,所以多少有点不及。
  能不能容我放肆查看一下你带的人犯?“
  “这恐怕不成。”
  李卫仍旧一脸嬉笑,“这沙河也是王法管的,这群兵士是朝廷的。
  就算我李卫没话,他们不肯答应,扫了你面子也不好。你一口一个知法守礼,这叫识时务,照我方才的话,井水不犯河水,将来李卫倚重你的地方多着呢!
  何必把饭做夹生了?“
  甘凤池咬着牙,看着这位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的无赖巡抚,向前跨了一步说道:“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
  “给你儿子灌一口热茶——看来我还得和甘大侠打打擂台——”他又转向甘凤池,“我在这救人,你却想害我?你可真称得‘大侠’二字。人要是自轻自贱,那可真比这疯狗病还难治!”说着对站在霍英身边早已跃跃欲试的一群戈什哈道:
  “你们不知道这位甘大侠?
  过了黄河,江南江北黑白两道,上至督抚大老,下至绺窗子贼,提起这位甘英杰,没有不倒履相迎刮目相看的。我李卫还要回江南作官办事,不能不给足他面子,他只要不动武,你们不可孟浪拿人,听明白了?“
  这群戈什哈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也从来没听过官场大员这种指令,个个面面相觑,参差不齐地答应一声“是!”却都不肯离开,目不转睛地盯着甘凤池。霍英暗中不言声悄悄拔出绑腿中的匕首,冷不防“噌”
  地向甘凤池面门掷了去,料
  是他正和李卫斗口,这一刀即使要不了他的命,至少也要扎他个血流满面。不想甘凤池看也不看一眼,趁那匕首将到未
  到时,即速抬手,食指中指一夹,匕首已颤巍巍夹在手中!
  “凭这点小伎俩想弄倒我甘某人?”甘凤池冷笑一声,把玩着那柄匕首,少许时间,便见那匕首被火锻烧了一样变得殷红——团了团已被捏得核桃大小,攥在手里,那铁汁子冒着青烟,一滴滴坠落在潮湿的地下,发出“哧哧”的响声。
  甘凤池直到匕首在手中融化完,掏出手帕揩了揩手,方轻松地笑道:
  “李大人,你们不要惊讶,我这点子手段并不是想在你跟前卖弄,石头城八义兄弟,我这点本事只能摆到第六。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和我动干戈,我们玉帛相见,让我见一见汪景祺,我抬脚就走人。”
  楼前这一幕情景早已有人禀报了院后的允祥和范时绎,他们赶出来看时,正是霍英掷匕首时。范时绎原本要叫人拿甘凤池,但见他如此本领,李卫又近在身边,存了投鼠忌器的心,口张了几张又咽下去。允祥在旁也是眉头紧蹙,许久才道:“足下如此身手,出来为朝廷效力不好?
  为什么要和贼匪勾连呢?“甘凤池回头看了看允祥,哼了一声道:”尽忠尽义都是大道所在。
  我并不和朝廷作对,汪景祺是我的朋友,我想见见也算不得犯王法。“
  “哪个有功夫与你磨牙!”
  李卫脸色倏地一变,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扎!”
  霍英等十几个戈什哈答应一声,立刻从桌后扑了上来。
  甘
  凤池的五个徒弟“嗖”地各人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站定了方位护住甘凤池,霎时间满屋都是黑雾一样的鞭影。霍英见攻不进去,举起一张桌子猛力砸了进去,只那鞭子舞得密不
  透风,噼哩啪啦几声碎响,方桌未到甘凤池身边已被鞭力切成无数碎木块,纷纷落地!甘凤池嘿然一笑,对李卫道:“大人,这是你逼我,你没有贾道士的妖术,大约难逃我的手。
  对不起,只好请你留下作人质,请出汪先生,我们说几句话,我自然撂开手。所有得罪处,回江南后我负荆请罪。“
  说着伸手便去揽抓李卫。忽然,他觉得一个人用手轻轻拦住了,虽然力道不强,但运足了力气也摆脱不掉这只手,定神看时,竟是那个老婆子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甘凤池大吃一惊,向后退了一步,惊讶地打量着这位讨吃乞丐似的老婆婆,颤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妈。”老婆子两眼昏花,颤巍巍的声气,指着平倒在春凳上的儿子说道,“我儿子病成这样,得指望这个太医给看脉行方,你把他弄走了,我的儿怎么办?再者说,这个李大人也是我的恩人,我也不能袖手旁观哪?”
  甘凤池上下审视着这个老太婆,穿一身靛青粗布衫,滚着一道蓝花绣边,青灰布裤脚下一双小脚缠青裹腿。也就三寸许长,虽说不上蓝缕,上下都是泥浆,毫不出眼的一个乡间老婆婆,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女人竟有如许大的膂力,稍一拽,自己的手就伸不出去!甘凤池方凝思间,老婆子又道:“瞧着我薄面,撂开手,等我儿子病好,你和李大人有什么过节,你们自己去料理,好么?”此刻,允祥范时绎,连李卫都看得目瞪口呆。甘凤池知道遇了劲敌,暗自运足了气,冷丁里一个“通臂猿掏果”
  ,“唿”地冲老婆子面门打去——只听“砰”的一声,那一拳着着实实打在老太婆鬓角上。
  甘凤池只觉得好像打在一个生铁铸的镇庙石上,右手中指顿
  时痛彻骨髓。他是武术大家,在江南石头城八友中排名虽然第六,其实最爱闯荡江湖,四处以武会友,名声还在号称生铁佛的第一好手之上。这一拳志在必胜,运足了力气,竟然一下子打折了自己一个中指。
  这一惊非同小可,后退一步,对徒弟们说:“给我使劲用鞭子抽!”徒弟们见师父一拳打不倒这个老婆子,原已是惊呆了。听师父一声招呼,五条软鞭墨龙似的,几乎同时劈头向老太婆抽去,齐声叫道:“着!”
  “甘凤池也会以众欺寡,好样的!”
  老婆子冷笑一声说道,伶伶丁丁挪动了一下小脚,毫不出奇的步法,五条鞭子竟一齐落空。待第二鞭扬起,她突然纵身跃起,足有一人来高,就空中从容打个转身,双手一划,五条鞭子竟被她捉到四条……轻轻落地,用手一抖一送,四个徒弟鞭子一齐脱手,噔噔后退几步才站定马桩。老婆子冷笑着,将四根鞭子总起来用手提拉,那鞭子如细绒败絮纷纷断开落下。老婆子不屑地哂道:“还敢无礼么?”此刻前头庭里老板伙计,后头允祥范时绎霍英,还有十几个军校都已看得五神迷乱如对梦寐。饶李卫见多识广,也呆坐在椅上瞠目不语。
  甘凤池面如死灰,他一直怔怔地在观察老太婆的身手,除了那一纵,动作都毫无出奇之处,怎么会两个回合就打败自己师徒六人?眼见再打只有更取羞辱,甘凤池摆手命徒弟们住手,平捺了一下自己的心火,抱拳一拱说道:“领教,我甘凤池认栽了!请教老太太尊姓大名,我再练三年,一定登门求教。”
  “这也没什么好瞒你的。
  “老婆子俯身看了看小伙子,见小伙子已经睁开眼,放心地转过身,对甘凤池道,
  “我是端木子玉家的。”
  “端木世家!”
  甘凤池身上一颤,武林中世传“南皇甫北端木”耳闻已久,却从来不在江湖中走动,也不曾遇到过,想不到偶然间
  在这个山野小店里竟撞到一处!
  想着,不禁改容笑道:“原来是端木夫人,方才的活失敬得很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汪景祺是家父结义兄弟。这义气上,他如今身陷囹圄,想邀见一面,赠点盘缠。我也知道李大人是‘官中豪杰’,定必不
  介意凤池鲁莽。“老婆子笑道:”甘大侠我久仰了,古道热肠令人钦敬。不过我可不敢当‘夫人’这两个字。我只是端木家一个奶妈妈,因为长得黑都叫我‘黑嬷嬷’。我在端木家伏侍主子三十年,放出来和老头子开了个镖局。这是我家少公子,因为一点小事和老爷闹别扭,私自出门,途中没有盘缠,又冻病了,被恶狗咬了一口。他吃我的奶子长大,就奔了我。
  我这是护送少公子回山东去的,路上他犯病犯得这样,亏得这位李大人救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黑嬷嬷怎么见我的主
  母老爷呢?“说着连连给李卫蹲福,”我知道您老是贵人,好歹救下我家公子,您用着我时,水里火里只一句话,黑嬷嬷报答您的恩!“
  “这不算什么,我是讨过七年饭的人,如今做了官,还长着个讨饭人心。”李卫听着他们的话,左右权衡,已是得了主意,恬然一笑说道:“甘大侠,叫化子不打诳语,汪景祺真的
  不在这里。
  就是在这里,他是未审的钦犯,别说是见外人,就我也不能随便和他说话。像你这样,是在江南称雄惯了,这
  京师御辇之下,不同石头城啊!我将来还要回南京,有许多倚重你处,我们不要为这事生分了。
  留作将来见面办事地步,成么?“
  说罢一揖到地。
  范时绎见李卫对甘凤池如此谦逊诚挚礼敬有加,又见允祥含笑一语不发站在身边,心中暗自诧异。
  刚要说话,允祥悄悄拽了一下他衣袖,便没言语。
  甘凤池起初以为李卫挖苦自己,脸涨得通红,听到后来,
  方知李卫一片心地要结纳自己,喟然一叹道:“甘某纵横江南二十年,今日一会,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往后端木家人遇我门徒,只须通报一声,自该退避三舍。
  李大人义气,甘某也不敢忘——再会了!“
  他抱拳一拱,曾静和他的徒弟们随后,脚步杂沓出店,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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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第三回  黑嬷嬷闲说江湖道 奉天王违制进京华
 
  甘凤池一群人离店而去,李卫一颗悬得老高的心才放了下来。他命人将端木公子抬到后院自己住的套房外间,褪下他的裤子仔细查看伤势,只见大腿肘弯处两排牙印深入肌里,核桃大一块肉连饭粘在伤处。一条腿肿得水明发亮,靠伤口马掌大一块凸起,却是乌紫烂青血渍模糊。
  看那端木公子时,已醒得双眸炯炯,只咬牙忍着痛楚,似乎还不能畅快说话。
  李卫命人烧了一大盆青盐皂荚水,让黑嬷嬷用生白布蘸着轻轻给端木清洗着伤处,自己在伤口周匝不停地擦抹着薄荷油,一边抹一边问:“端木公子怎么称呼?
  你家世代武林领袖,一条
  狗怎么伤得了你?……不妨事,这个症候虽险,救治得还算及时。再不至于伤了你命去的……“
  “这是我家三少爷,叫良庸。”
  黑嬷嬷一边轻轻为他抹擦,噙着泪说道,“世上没有哪条野狗能伤了他。他犯了家法,不合喜欢上了刘逊举老爷的女儿,老爷就放疯狗咬他,他逃得这条命真是神佛保佑……”
  李卫睁大了眼睛,世上有这么狠心的父亲,儿子喜欢上别人家的姑娘,就行这样的“家法”?
  黑嬷嬷帮着李卫为端木良庸包扎了伤腿,叹了一口气坐到墙边木杌子上,缓着声气
  说道:“我们老爷什么都好,恤老怜贫,从不作践下人。就是一宗,认死理儿。自永乐年间靖难兵起,端木家被永乐爷满门抄斩,只逃出一个太祖公,对皇天发下重誓,子孙里头有和官宦人家联姻的,定杀不饶,三百多年里头传了十一代,隐居在山东即墨,只是放佃作生产,暗地教读子孙学文学武。
  儿孙们谨遵这祖训,没有一个敢和官府宦仕人家联姻的。“
  李卫笑道:“这家规真定得格外,天下人都像你们端木家,我的女儿嫁给谁呢?”
  “可不是的么!”
  黑嬷嬷拍手打掌叹道,“我在端木家几十年,远的不说,良庸的叔爷就是盂兰会上和一个进香女子好上,那边是巡盐道家,太祖公生生把他叔爷关扣了三年,直到巡盐道一家子回原籍卸任才放出来。他叔爷一气之下,就出家当了和尚……可也作怪,听祖上传下来的话,几个犯了家法私自在外和人相好的,不是爹娘,就是伯叔,总有人病死。这条祖训也真成了端木家的家忌了。一听官家到府上拜望,除了家主,家里少爷、姑娘都躲起来不敢见面。”李卫笑道:“真有意思。良庸又怎么敢犯这条祖训呢?”
  二人正一递一语攀话,躺在旁边一直沉睡不语的端木良庸轻轻一动,口中喃喃道:“梅英……梅英……”他突然睁开了眼,灯下看去,目光已经变得很柔和,不像李卫刚见他时那样又白又亮的刺人了。良庸怔怔地看着黑嬷嬷,又看了看李卫,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你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在阳世。”李卫笑道,“这是劫数。
  你端木家法不和宦家交往,偏偏你就爱上了个梅英,又是我救下了你,你的嬷嬷救下了我,我可是个不小的官呢!
  这
  是一笔算不清的账。“
  黑嬷嬷小心替良庸掩掩被角,噙着泪花笑道:“小祖宗,你要吓死老婆子!亏得这位李大人,心好,也懂医道,不然你可怎么了?”一头说便拭泪。李卫俯身摸摸端木良庸额头,说道:“穷人分善恶,官人也有三六九等。你们怎么就这么个混账家法?——你爱的梅英是谁家闺秀,你的事我包揽了!”
  端木良庸在枕上轻轻摇头,苦笑道:“这是我家三百年的规矩,谁也动不了。请教大人台甫,不知该怎么称呼?”李卫道:“我叫李卫,是江南巡抚,虽是官面儿上的,江湖上有名儿‘叫化子李’。
  人家帮我查族谱,也是永乐靖难败落下来的,还送了我个字叫‘又玠’。你这么年轻,叫我个又玠叔,不算玷污你端木世家吧?——说说罢,你和哪家官宦女儿好上了,你爹和谁相好?这个伐我是作定了!“
  “是即墨县陆陇其大令的女儿,叫梅英……”
  端木良庸此刻神清气定,灯下显得十分安详,接过黑嬷嬷递过的水呷了一口,舒缓地说道:“今年四月初八浴佛节,她去大悲寺进香,被几个恶少纠缠住了,我奉了爹的命,去即墨运瓷器撞上了这事,就出手救了她。我和梅英当时连句话也没说,送她回家我才知道是陆家小姐。这件事本来已经了结,也是缘法凑巧,五月端阳爹叫我去四眼泉取水,恰又碰到梅英和她妹妹去采桑,顶头儿见面,不得不说几句话。回去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梅英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家里人慢慢看出来我心神恍惚,询问小厮,才知道这个过节儿,爹就禁止我出门。
  谁知八月十五催租,人手不够,爹叫我东乡去召集庄头商议收租的事。鬼使神差的,梅英外祖母也在东乡,竟是我家佃
  户……我在东乡十里庙‘催’了整整十天‘租’……多一半时辰倒是和梅英一处……这一来,就包不住了。“
  他一双清秀的目光凝视着天棚,像是在回顾那十天令他终生难忘的经历,幽暗的灯烛无力地跳动着,他的话却十分清晰:
  “我们端木是圣人七十二贤弟子的后裔,我不敢说祖宗有什么不是。我真不明白,他们哪辈子结下的冤抑,凭什么叫我们后代儿孙承当?我……和梅英好,是我的不是,她家也是家法大,我死了没什么可惜,可她……”他凄声长叹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一时屋子里三个人都没言声,里里外外一片死一样的岑寂,只有起更的梆子在远处暗夜的巷弄中单调而枯躁地“梆!
  梆梆……“响着。
  “真像戏里头说的,有意思。”李卫许久才从遐想中回过神来,笑道:“陆陇其是出了名的清官;端木,又是山东望族,圣贤后代,——这也是门当户对的事嘛!
  老爷子就这么古板!
  何况陆陇其已经死了多少年,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苦苦要难为两个孩子!你安心养病且就跟着我,我到北京走一遭还要回山东,你这闲事我是管定了。
  “黑嬷嬷这才问道:”李老爷,甘凤池的地盘在江南,你又是当地一方诸侯,你们怎么在这儿聚了头,他又何苦得罪你呢?他那么无礼,你又为嘛子容忍他。
  就算他本领大,这里是京畿重地,你又带那么多兵,还擒不住他这五六个人么?
  “
  李卫慢慢站起身来,缓缓踱着步子,什么也没说。他今日营救端木,全然出于恻隐之心,并没有市恩图报的心思。
  李卫出身寒微,自小儿讨饭被雍正买入王府为奴,从没有进过学堂。但一放外任为成都县令,一举缉拿“天府十三太保”
  ,
  积年大盗渊薮清除,四川通省治安一夜之内为天下之冠;升迁任湖广首府,弥月之内连破江汉“香堂三圣”
  、“龟蛇二杰”两个统驭全省的窃贼窝子。绿林豪杰闻风震慑,成了天下闻名的缉盗能吏。凭着这个本领,加上他是雍正藩邸的旧
  门人,自雍正即位四年之间,连连升任直到江南巡抚,又改任两江总督,却又奉密诏,总管天下缉捕盗贼事。他这次进京述职,雍正三次接见,都是说的治安,还特地提到甘凤池等人,严令从速捕拿。
  但李卫却另有见识,他认为甘凤池、宋
  京、窦尔登、生铁佛、吕四娘、一枝花、圣手二、莫卜仁这个所谓的“八义”
  其中良莠不齐。
  有的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纯粹是土匪;有的是为生计所迫鼠窃狗盗不足为大害;有的还和白莲教源渊甚深。像甘凤池、窦尔登,则是惩恶扬善扶弱
  抑强的江湖豪客领袖,引导得方,可以为朝廷所用。一体擒拿,反倒将这些不同的人挤到一处与朝廷为敌。因此,对甘凤池抱定的宗旨是结纳安抚。
  今夜他不肯认真捉拿甘凤池,也就为这个缘故。出乎李卫意料的是,山东端木家一个奶妈子
  的本领竟远在甘凤池之上,江湖上的事他原觉得心中有数的,如今看来反倒懵懂了。
  李卫徘徊了半晌,笑道:“你问我这个,不好答。甘凤池是好汉,我李卫也是好汉,这叫惺惺惜惺惺。
  我在江南管军政,兼管缉捕天下盗贼,甘凤池门下我拿了不少,有些罪大的,我杀了。我是朝廷的人,不得不如此,可甘凤池这人人品我敬重。
  他也只是想看看朋友,这不算罪,所以我不能丁是丁卯是卯公事公办。“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快到子时了,我到后院还要商议些事。
  恶狗伤毒,医家说是无药可医的症候,只有叫花子有这个不传之秘。良庸
  富家子弟出这事,已经是一奇,恰又遇了我,更是奇缘。他现在一时也回不得家,你们主仆且跟着我进京,慢慢调养,三个月才能除根儿呢!“说着,向案上提笔,提过一张素笺,叫过一个戈什哈,问道:”你识字不识?“
  “读过几年私塾。
  “
  “我说药方儿,你写?”
  “是!”
  李卫因含笑说道:
  真琥珀八分  绿豆粉八分  黄蜡制乳香各一钱  水飞朱砂六分  上雄黄精六分  生白矾六分生甘草五分
  说完又道:“你去抓来,这药不稀奇,炮制得我亲自来——去吧!
  “他对满脸诧异的黑嬷嬷又是一笑,弹弹袍角便出去了。
  允祥和范时绎都还没有睡,坐在上房一边吃茶食一边等着李卫。见李卫进来,范时绎忙站起身来笑道:
  “太医,治病救人辛苦!——方才那阵势,我真怕甘凤池发了性子坏了又玠大人,我可怎么跟皇上交待?”李卫给允祥打千请安了,笑道:“这算什么凶险?我擒拿十三太保,单人私访,你见见那个场面儿,什么都不在话下的了。”允祥也笑了,说道:“我知道,李卫是个泼皮,他奉有特旨笼络天下绿林人物,刀口上滚出来的人了。”说着,示意二人就座。
  “像甘凤池这样的人,是不肯轻易和官府翻脸无情的,他有身家有财产,一家三百多口子都在南京。何况他总领江南
  各路豪杰,他自己的命比我这个穷官儿贵重。“李卫笑嘻嘻,一欠身坐了,接过侍者递上来的油茶喝了一口,说道:”好香,通身都暖透了!请给前头端木主仆也送两碗去——只今夜真的有凶险。我看甘凤池气色,像是在楼上和什么人生气了似的,也没见那个捉神弄鬼的假道士下来。
  要不是这个黑嬷嬷,说不定真的要吃亏呢!“
  允祥身子仰了仰,干咳一声,说道:“说说差事吧。我离京时皇上有旨意,叫我去景陵看望十四弟,想召他回北京替八哥(允禩)整顿旗务。如今年羹尧已经赐死,隆科多抄了家,囚禁在养蜂夹道,念在他当日西征追随先帝的功劳情份,皇上打算赦了他,命他出远差,去阿尔泰和罗刹国会议边界。
  一来差使办得好,还可以重用,二来他留京师容易和八爷党混在一处,与允禩与隆科多都没有好处。十四爷的事说到就里,骨子里和八哥不全是一回事。他和皇上一母同胞,说到天边是最亲近的骨肉兄弟,近来皇上龙体也不十分安。我说皇上面容憔悴,皇上说‘睡不好,一闭眼就梦见太后,说想念十四弟。
  ‘皇上颏下出了些文疙瘩,清热祛邪的药吃多了,又妨了胃气,心绪脾气再不好,还不是雪上加霜。
  “
  “十四爷的脾性您知道的。”范时绎守卫景陵,兼管着“照看”允褆的差使,允祥的话他不宜缄默,因道,“据奴才看,前几个月十四爷似乎想通了些。汪景祺的事出来,又拿了他身边的蔡怀玺钱蕴斗和引娣,如今性气大发,每天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阴沉着脸绕景陵兜一大圈,回到陵园殿里一坐就是一天,给吃的就吃,给喝的就喝,不给也不要,说句该割舌头的话,竟像是个白痴!
  想想他也是个龙子凤孙,到
  了这个地步儿,也真让人瞧着难过。“
  允祥听了默然良久,说道:“老十四毕竟是英雄气短。蔡怀玺和钱蕴斗是朝廷派去专门照看他的,却吃里扒外,和汪景祺勾结想和年羹尧联合称兵造乱。这样的王八羔子,专门陷主子于不义之地,有什么值得挂记的?”范时绎道:“蔡钱他们也只是想劫持十四爷,十四爷自己不像是知道底细。据我看,十四爷心疼的是这个乔引娣。”
  “这也值得的?”李卫一笑,“十四爷也真是的,乔引娣的相貌我怎么瞧也不及十四福晋,为个女人神魂颠倒,人都还说他是英雄气概的王爷!”
  “人都是当局者迷。
  你李卫不也一样?
  皇上当年藩邸家法最严,你怎么就不怕,和翠儿好上了?
  要不是先头邬先生,你这会子恐怕还在皇庄上作苦力呢!“
  允祥说着,陡地想起自己,囹圄囚禁整整七年,放出来时,两个女子双双为自己殉情自尽,心里一阵疼楚。便转了话题,说道:“你把人解送回京,不要忙着回南京任上。去见一见宝亲王弘历,还有果贝勒弘时,他们都有差事给你。曹寅的儿子曹邶已经解到北京,他的亏空没还清,皇上说着你追比,恐防曹家在南京流散藏匿家产。另外,一枝花女匪在江西兴白莲教,有些剿抚的事宜也要和弘历商量办理。
  我离京前和弘历聊过,他很有些见地,要能等我回来更好,等不及时你就照宝亲王的指示办理就是。“
  允祥说着,外头进来一个军校,双手捧着一份火漆通封书简,禀道:“王爷,军机处转来的,六百里加紧。”允祥接过来,就着灯下拆开看时,却是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张廷玉的亲笔书信
  老臣张廷玉敬禀怡三爷讳祥:据奉天将军伊章阿密札,驻盛京简亲王勒布托、果亲王诚诺、东亲王永信、睿亲王都罗接内务府咨会,进京帮助旗务。臣思此四王皆为八旗旗主,世袭罔替亲王,驻奉天积世有年,例非奉旨不得入京。询之内务府堂官俞鸿图等职官,皆称不知此事。奏闻皇上,皇上命臣即询问怡王,知否此事,亟盼急告,
  切切以闻密勿,观后即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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