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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二月河

_16 二月河(当代)
  “八爷这话真让人醒神儿。”鄂伦岱呵呵笑道,“我说呢,皇上几次发作您,拳头攥得出汗,脸气得紫茄子似的,只不敢动您一根汗毛。既然这样,不如挑明了和姓年的摊牌,拉他进我这圈子,两股合一股打他个冷不防?”
  允禩格格一笑,说道:“你讲得何其容易!年羹尧的私财近千万,封到一等公,王爷都看不在眼里,用什么拉拢他?弘时也做的皇帝梦,我还得顺着他的梦做自己的事,也拉拢不得!让弘时占天时,年羹尧取地利,我得人和,稳稳僵持下去,以静制动,守时待变才是上策。弘时虽有心术,只握到半个隆科多,年羹尧虽然野心勃勃,能指挥如意,没有财源也是枉然。你瞧着吧,他这次觐见,准伸手要钱粮!”正说着,忽听自鸣钟连撞十响,忙又笑道:“原是给老九洗尘,放量好生吃几杯的,又议起这些个叫人心里发沉!今晚再不谈这些个了,咱们高高兴兴举杯,祝——祝皇上成佛成仙,长生不老!”
  四个人粲然一笑,满腹忧愁尽化乌有,你一杯我一盏直吃到四更天。都没有回家,在廉王府逸兴斋抵足醉卧,俱都齁然黑甜一梦。
  宝贝勒弘历没有跟年羹尧一道入城。按刘墨林的想法,随军入城,风光体面些,但弘历却不肯出风头。一到丰台,弘历便带了刘墨林便装轻骑离了年羹尧的中军,直奔大内乾清宫面觐雍正,一缴旨,自然就没了钦差身份。雍正冷面冷心,在儿子们面前更是不苟言笑,稳坐在须弥座上静静听完弘历述职,淡淡说道:“简明得体,很好。年羹尧代天讨逆回朝,朕要亲迎,你们不必受朕的礼,先来缴旨很是。
  这一路情形朕知道,供应周张,着实累了你们了,下去歇着罢!“
  刘墨林满心急着要去嘉兴楼,巴不得雍正这一声,连连叩头谢恩。弘历却赔笑道:“皇上万几宸函昼夜宵旰,尚且亲自劳迎,儿臣怎敢言累?还该随三哥扈驾,等差使办清,皇上赐假时再歇息不迟。”
  “不用了。”雍正偏着头想了想,说道,“你十三叔身子骨儿不好,朕也命他随意。方才他递了个片子,邬先生从李卫那赶来北京。你去见见,听邬先生有什么话。”弘历忙答应着,又问道:“阿玛要不要见邬先生?”“你代朕见就是了。”
  雍正沉吟道,“他有什么话由你代奏。要缺什么,叫他只管说。告诉邬先生,不要存归隐的心,哪里不是王土?”说着,见礼部的人忙得满头热汗赶进来奏事,便不再吱声。
  弘历和刘墨林却步躬身退出乾清宫。刘墨林狐疑地问道:“四爷,万岁方才说的邬先生是谁?居然称先生而不名!”弘历轻轻弹了弹衣角,微笑道:“怎么,刘给事中想盘查一下这事?”刘墨林原与弘历并不相识,这次一道出差同行同止,时时说古论今谈诗论道,十分投了缘法。弘历甚喜刘墨林机敏博学滑稽多才,常谑称他是自己的“给事中”,刘墨林也觉弘历不拘形迹,比雍正好侍候,且弘历翩翩风度儒雅风流颇合着自己脾胃。这次返京,他才看出这个阿哥才识远非“倜傥”二字所能局限。碰了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刘墨林不禁一怔,随即眯眼儿一笑道:“奴才怎能当起‘盘查’二字,不过好奇罢咧!我是想,像皇上都称‘先生’的人,我刘墨林居然毫无所知,这不是一大怪事?”弘历凝视了一下刘墨林,一笑说道:“你好大的口气!不过皇上既当着你的面说的,你就见见也无妨的,随我去一趟十三贝勒府吧。”刘墨林虽心里存着事,却也难违弘历的命,只好笑着躬身答应。
  二人带着一群太监长随并辔而骑,径往西华门外北街的怡亲王府,一路却是行人稀少。连素常最热闹的烂面胡同槐树斜街,山陕会馆和几个大戏楼如禄庆堂彩云阁等处,平日熙熙攘攘人头攒拥,此刻也都门可罗雀。刘墨林不禁叹道:“都去观瞻大将军风采去了!四爷听,那边钟鼓号角人如潮涌,爆竹焰火响得分不出个儿了。真真的天下人都醉了,疯了!”
  “看来世人皆醉,唯尔独醒了?”弘历随马一纵一送,若有所思地点头笑道,“功必奖过必罚自古通理,但常人要读书历练才能得来,万岁爷却是天性中带的,坚刚严毅,聪查明晰,这就难能得很了。”
  这话说得似虚又实,既回答了刘墨林的话,又似乎在暗示什么,但要把握时又飘然不定,什么也扑不到。刘墨林心里一动,还要说话时,下头一个长随揽住缰绳指着前头道:“四爷,前头就是怡亲王府了。”
  弘历未及答话,怡亲王府的掌门太监已一路小跑过来,见是弘历,忙磕头打千儿笑道:“是四爷啊!奴才艾清安给您老请安了!”一句话说得二人都笑了,刘墨林笑道:“这名儿真叫绝了,‘请安’而且‘爱’,世上还有爱请安的人!”艾清安笑道:“咱们侍候人把式,逢人低三辈,不请安哪成?所以索性就爱请安!不请安指什么吃饭呢?”说着爬跪两步伏在马下。
  “十三叔在府里么?”弘历满面笑容,踩着他的肩从容下马,从怀里抽出一张三十两的银票丢了去,微笑道,“皇上命我来瞧瞧十三叔的病。”“哟!”艾清安笑得两眼挤成一条缝,“爷来迟了一步儿!我们王爷今早就出去了。打南京昨个来了个什么邬的先生,王爷原说今个歇的,竟和他一道出去瞧热闹儿去了。这位先生也真是的,自己是个瘸子,没瞧我们王爷瘦得一把干柴价。说声去,竟就喊轿,半个主子似的,亏了王爷好性儿,要是我,早打出去了!”弘历一头带刘墨林往里走,口中笑道:“你晓得他是谁,就敢说‘打出去’!你知道个屁!”
  那艾清安前头带路,口中赔笑道:“那是,小人省得什么!
  左不过瞧那人像个篾片子相公,或许早年认得我们爷,这阵子穷极了,进京来打个抽风罢咧……“一边说笑,带着弘历刘墨林进花园,在西书房安置了,让座沏茶,拧干了毛巾请二人擦脸,又在茶几上摆一盘子冰,说道:”奴才这就先去,叫人请王爷回来,请主子和这位爷稍候一下。我们千岁爷去不远,说过午前赶回来吃饭的。“说着哈腰儿退了下去。刘墨林端起盘子请弘历吃冰块,见弘历摇头,自拈了一块含在口中,顿时浑身沁凉,笑道:”这狗才虽说嘴碎,侍候人倒没说的。“
  “那是当然,他是保定人,祖传手艺,一辈辈传下来侍候人全挂子本事。”弘历漫不经心地一笑,起身浏览着允祥的书房,因见瓶插雉尾,壁悬宝剑,图书檀架之外并无长物,口中微叹道:“十三叔雅量高致英雄性情。西边军中,年羹尧曾和我闲谈,年说怡亲王王府外观宏谟壮丽,进府各处设置粗率,意思说十三叔鄙俗。
  其实他没有进一步,到内室来看,这书房,是粗率人能办的?“刘墨林自与弘历相交,还是头一回私地里议论别人,不禁怦然心动,一欠身问道:”三爷是怎么回年羹尧的话的?“
  “我说,王府自有规制。十三叔是亲王,又是上书房行走,户部兵部刑部都是他管着,一天有多少冗杂事?和三伯、八叔他们比不得,有那么多的闲暇料理府务。”弘历背着手,素纸竹扇轻轻摇着,转了话题:“这是仇十洲的《凭窗观雨图》了,怎么没有题跋?真是一件憾事。”因轻轻将画轴摘下放在案上细赏,刘墨林忙侧身在旁观看,半晌,笑道:“我知道了,当日仇十洲画完此稿,恰来几个朋友邀酒,打断诗思,就没有再作,大约是‘以待来者’的意思。只这么一幅画,等闲人怎么敢信笔涂鸦呢?”弘历极喜题跋山水,一石一山一草一木,只要兴之所至都要留墨。刘墨林无心之语,倒激了他的傲性,因从笔筒中抽出一支中号雪狼霜毫——现成研好的墨醮饱了,略一属思下笔如走龙蛇填在画的右上方:朝雨明窗尘,昼雨织丝杼,暮雨浇花漏——写到此手一颤顿住了:这三句诗恰好成韵,转没法转,续不能续,收又收不住——涂掉呢,不但此画价值连城,又如何丢的起这个人?再看左下脚,一方图章鲜亮,篆文“圆明居士”四字,知道是御赐,心下更是着忙,提着笔只是筹躇。
  “三句一韵!”刘墨林脱口而出,他又噤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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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第三十九回 才士呈才天外有天 红颜薄命命归黄泉
 
  怔了许久,弘历转脸笑道:“这番要出丑了,事虽不大,丢丑了,给事中,有法子挽回么?”刘墨林俯首沉思,移时笑道:“将错就错,说不定翻出新意呢!三爷,我想了几句,您先写在纸上,斟酌好再誊到画儿上可成?”说罢起身踽步曼吟:檐声如雨泉,槽声如飞瀑,讲声如决溜。竹树江崩腾,台池磬清越,蓬茅车辐辏。
  “好!”弘历提笔大赞,“回天有力,很有意思了。只是稍嫌平了些儿。”却听刘墨林口锋一转,朗声咏道:忽然振屋瓦,忽然鼓雷霆,忽然饰甲胄!蒙庄写三籁,师旷叶八风,邹衍吹六候。病中广陵涛,枕中华胥谱,庭中钧天奏——醉听可解醒,饿听可乐饥,想听可涤垢,辨非从意解,闻非从西来,声非从耳透!
  一篇三句一韵的诗就此结煞,刘墨林自觉十分得意,转脸一笑道:“三爷,可还看得过?”弘历展纸细读,竟难更动一字,欣赏地看了刘墨林一眼,说道:“岂止看得过?新奇有致落落大方,实在是创新之作!”
  “奇文共赏,异义同析,既有创新之作,拿来给我们饱饱眼福!”
  门外忽然传来几个人的说笑声。弘历抬头看时,却是方苞,文觉和尚进来,邬思道架着双拐随后进来。弘历忙将笔放下,迎了两步,又矜持地站住,一揖说道:“堂头大和尚、方先生邬先生,你们回来了,十三叔呢?邬先生,实在久违了,先生腿脚不便,请坐了这边安乐椅。”刘墨林这才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瘸瘫人就是“邬先生”,因见他毫不逊让,居然坐了方苞上首,心里不免觉得他过于拿大,却不好说什么,双手当胸一拱,含笑道:“文觉大师和方先生,一个是皇上佛家替身,一个是帝友,都极相与得熟的。这位邬先生素未谋面,敢问台甫,如今在哪个衙门恭喜?”弘历忙笑道:“哦,忘了绍介了。邬先生如今在田文镜幕下赞襄——这位是刘墨林,今科探花当世才子,这诗就是他的手笔,端的绝妙好辞。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罢?”
  刘墨林一笑说道:“原是叫‘刘江舟’来着,后来有人说象是‘流配江州’,就不要字了,索性就叫墨林,就是本色也好。”邬思道欠身,淡淡说道:“既是本色为好,就称我邬思道好了。”
  “十三爷去了御花园陪筵,”方苞这才回弘历的话,“恐怕过了申时才得下来。”说着便看那诗。文觉和尚在旁侧身观看,品味着只是沉吟,半晌才道:“三爷,这个诗怎么读不出韵来?”
  弘历笑着将方才的事说了,又道:“这是千古奇创,从没有这样格局的。你按两句一韵句读,当然读不断的。”方苞笑着将诗递给邬思道,说道:“大和尚见闻不广啊!我昔年读宋碑,会稽高菊磵《略奏》就是三句一韵,《梁书》记载,竟陵王子良登泰山读秦始皇刻石,众人两句一读,茫然不能通断,范云按三句一韵,顺如流水;可惜原文我都记不得了。”邬思道将诗还放案上,说道:“这诗颇有意趣,畅顺明晰,只是为题画而作,不免局于僵板。不常见是真的,说是创奇之作就过了。即读《老子》,‘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直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也是用韵之诗,三句一易。但刘君仓猝之间能到此,确是难能。”说罢垂头吃茶。
  刘墨林为这一首三句一韵诗大受弘历赏识,心中原是大得意,以为偶然之间自创亘古未有之诗格,方苞的话没有引出原文,已经不服气,待邬思道比出《老子》,忍不住笑道:“老子这部经可以一句一读的,‘大方无隅’似乎可与‘大器晚成’几句相连更恰。不知邬先生以为然否?”邬思道听了只一笑,说道:“老子‘建德若偷’,‘偷’字读‘雨’声,并不是偷东西的‘偷’。墨林兄只要细想就明白了。”刘墨林寻思半日,才明白,这一字之改便驳了自己四个“大”字相联的见解,正想着如何难一下这个姓邬的,邬思道却道:“请借刘先生扇子一观。”刘墨林不禁一怔,双手递了过去。邬思道借过展玩,见上面写着笔床茶龟倚窗东,童儿煮茗插雀孔“一笔好字!”邬思道莞尔笑道,“请方苞兄看看这副联。”
  方苞一看便知,刘墨林误将“茶灶”二字写成“茶龟”,老鼠胡子一挑“扑哧”笑道:“昔年和顾八代老先生出对,他出‘酒鳖’二字,我竟对不来。现在有了‘茶龟’,真是天造地设的确对。”邬思道取回扇子审视良久,又问,“这‘雀①孔’是什么物件?想必是‘庚仓’‘劳伯’之类罢?”
  一屋人见这三人斗文,至此不禁哄堂大笑,刘墨林自进学以来一直是“领袖名士”,从没有在论文上吃过谁的亏的。
  他以博学敏捷见长,偶有错用典故,也不肯服输,逢人诘问,便推说是《永乐大典》里的。一部《永乐大典》卷秩浩若烟海,谁能确查?今天在自己亲书扇题上竟有两处糟谬不堪的笔误被当众揭出,刘墨林顿时羞得汗颜无地,红着脸一字不能对,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英雄欺人,墨林也未能免俗。”弘历见刘墨林难堪得无地自容,笑着解嘲道,“今儿败阵,不是你不中用,是你遇上劲敌而已,何必懊丧?”邬思道破颜一笑道:“三爷这话是。其实我昔年何尝没有掉过底儿?我们也只是笑你的谬处,就扇背上这阙词,恐怕我就填不好。”说罢弛然一仰身子背诵道:“茅店月昏黄,不听清歌已断肠。况是鹍弦低按处,凄凉。密雨惊风雁数行,渐觉鬓毛苍。怪汝鸦雏恨也长,等是天涯沦落客,苍茫。烛摇樽空泪满裳!——情味苍凉感人泣下,不是大手笔恐怕是写不来的。”
  ①庚仓劳伯:正确读法为仓庚、伯劳。
  弘历索了扇子,果见扇背密密麻麻填着这首词,方才众人只顾挑剔“酒龟雀孔”,竟都没有留意,便转脸笑谓刘墨林:“看你诙谐活泼,怎么来了这个风趣?”
  刘墨林这才定了定神,不便说是途中思念舜卿所作,只勉强笑道:“这是当年头一次应举不中,回乡路上作的。扇子是取凉的,自然要带一点秋色况味,所以就抄了上头。”“怪道的,”文觉笑道,“听了就浑身发噤,又是风雨,又是凄凉苍茫,扇起来岂不冻杀?”一众人等说笑着,不觉已近酉时,艾清安进来向弘历道:“三爷,我们王爷回来了。”几个人便忙起身,允祥一手扶着一个太监已进了书房。
  “罢了吧。”允祥见众人要行礼,摆手命太监退下,自己却不肯坐,转脸问弘历:“你带着旨意?就请宣吧。”弘历忙道:“万岁命我来看望十三叔和邬先生,并没有旨意给叔叔。
  您请安坐。“说着又复述了雍正的话。允祥点头,深深吁了一口气,几乎瘫坐在椅上,脸色苍白中带着一丝潮红,显得疲惫不堪,喝了一碗参汤精神方略好些,说道:”邬先生,万岁在京就不再接见你了。原说过的你有事由我代奏,我这身子骨儿你也瞧见了,打熬不了几日了。所以筵会下来特意留了留,万岁说往后你的密折交宝亲王代转。“他咳嗽了两声,又道:”回来得晚了些,叫毕力塔几个人商议了些事。明儿我还要陪驾去丰台,又去看了看大哥二哥。大哥已经疯得连人都不认得了,二哥和我的症候一模似样,眼见是不中用了。文觉师傅,就是万岁爷交待的那些事,先议年羹尧,是留京还是放出去。你们只管谈,我听着。我的精神实在济不来——这位是谁?“他的目光忽然扫向刘墨林,”似乎在翰林院见过。“
  刘墨林陡地浑身一震,惊悟到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聚会,自己怎么恍恍惚惚就跻身进来了?他正要回话,弘历在旁笑道:“是我带来的。十三叔记得不差,他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刘墨林。人很伶俐。我想,年大将军要是不留北京,就着墨林随行,所以带来请方先生邬先生看看。”刘墨林听着这话,越发觉得这汪水深不可测,无论如何先辞为佳,忙一躬身道:“墨林一介书生三尺微命,手无缚鸡之力,年大将军做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勾当,有什么用着我的去处?”刘墨林满心想勾问出允祥几个人的真意,说罢便嘻笑着盯视允祥。允祥却只点点头,说道:“弘历既看中了,必是不差的,不过,年羹尧的事还没定下来。定下来再给刘墨林交待差使不迟。”
  “十三叔说的是。”弘历微笑着转脸对刘墨林道,“我看你的那首词未必是什么落第归途所作,不定是给那位苏什么卿的姑娘的。这样,你且去,待使着你时,我自然叫你。”他说着,刘墨林已经起身,听完一躬,忙辞了出去,刚到二门,却见十七王爷允礼带着一群太监前呼后拥进来。刘墨林忙闪过一边,待允礼过去,一溜烟儿离了怡亲王府,自去寻苏舜卿。
  到嘉兴楼时天色已至酉未,渐渐麻苍上来。刘墨林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高兴还加着一点感伤,三步两步进来,不禁愣住了:怎么弄的,离京几个月,这里已改了戏楼,楼上楼下笙箫阵阵,还加着戏子们吊嗓子的吚呀声气,楼梯上上下下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叽叽格格莺声燕语,却是一个熟人不见。正在发怔,却见原先在苏舜卿跟前侍候的茶房头儿吴苏奴满头热汗带着一起子人抬着戏箱拿着行头下来,刘墨林便招手叫住了笑骂道:“吴老王八!你妈妈还有那些姐姐呢?凭你这副驴叫天的嗓门儿,怎么改行唱戏了?”
  “哟,是刘爷!”老吴忙站住,满面堆上笑来,上前打千儿请安道:“您老钦差大臣回京了!这个楼上个月就盘给了徐爷,如今是徐老相国的家班子。嘉兴楼行院办不下去,顺天府的人说有旨‘贱民从良’,不从良征税加两番!妈妈说生意清淡,姊妹们各听其便,有的荐去给大家子当丫头姨奶奶,有的回家,还有的自己开盘儿,散在苇子胡同八大胡同。爷明白,世上的事还不就这模样?”刘墨林笑道:“贱民从良,演戏就是‘贵民’了,难道还要加税?这不干我的事。只问你舜卿,她如今在哪?”老吴笑道:“爷是贵人忘事。您不是在棋盘街给她置了宅子么?她和老鸨儿迁那去了……”刘墨林听了回身便走,老吴送着往外走,絮絮道道说道:“说到‘加税’那不是哄世人玩儿的!店大欺客,客大欺店,自古都这理儿。徐爷这个家班子不但没人收税,顺天府点堂会,一赏就几百两!收的‘税’打这儿又流出来了……”
  刘墨林边听边笑着点头一路出来,却见徐骏穿着熟罗月白长袍,腰间也没有系带子,带着两个小奚奴潇潇洒洒踱来。
  见了刘墨林,徐骏不禁一笑,当胸一揖道:“墨林兄久违了,别来无恙乎?这番西域万里之行,着实辛苦了!”刘墨林见他彬彬有礼,也不敢怠慢,笑着还礼道:“就驹兄好情致,好飘逸!这是要到哪里去?同我一道棋盘街舜卿那吃几杯,如何?”
  “罢罢!我不敢尝禁脔,更怕见王八婆子!”徐骏嘻嘻笑道:“八爷今晚叫我的班子,还有这套新编的书也要送过几套。”说着便嗔老吴:“你这王八蛋,在这卖什么呆?还不快叫他们预备着车马?”
  刘墨林这才看见两个小厮怀里都抱着一叠书,伸手要过一本,却是《望月楼诗稿》,刚刚印出不久,切边上带着纸屑,翻开看时一股墨香扑鼻而来,遂笑道:“听戏读诗,清雅得很。
  新书可能见惠一册?“”说是诗,其实还有诗话(诗论诗评)偶也填点词,不过滥竽充数罢了。“徐骏笑道,”刘兄大人才,这么瞧得起,赠你两册。有丢丑处,刘兄不要笑话,悄悄儿告诉我,可成?“刘墨林刚刚在方苞邬思道那儿吃了败仗,哪里还敢托大?忙笑道:”徐家三代书香,家学渊源,小子何人,敢妄加批评?
  必是好的,我带去好生拜读领略。“说罢夹了书上马一揖而别。
  “好走。”徐骏知道刘墨林秉性,原料必有一番揶揄,见他满口逊谢,谦恭有礼而去,倒觉诧异,站着看刘墨林去了,心里冷笑一声:“管你是什么东西,绿头巾已经戴上了!”怔了一会,自去八王府不提。
  刘墨林赶到棋盘街时天已黑定。老鸨儿见他来,喜得眉开眼笑,一路带风脚不沾地忙着张罗酒食摆布在舜卿房中,口中笑说:“苏姐儿盼你眼都望穿了,原想爷早就该来的了,直到这时分儿!”又给舜卿使眼色,“姐儿,做什么愁眉不展的?
  贵人回来了还不是万千之喜?今晚好日子,你好生陪刘大人多吃几杯……“说着便掩门出去。刘墨林见舜卿目光盈盈,含着泪盯着烛光只是发怔,以为真的恼自己来迟,便打叠起温存,把书放在一边,一把揽过舜卿,温声笑道:”你越是‘恨’我,我越是爱你。我这不是来了么?“
  “年大将军仪仗过来,我去看了。”苏舜卿像一只受伤的小鸟,偎在刘墨林怀中一动不动,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来,却又十分清晰:“原以为你和宝千岁爷必定和年大将军一道儿的……”
  刘墨林心里一动,忽然想到方才弘历的话,自己不定还要跟着年羹尧再回西宁?但这话机带双关闪烁不定,内中更深的意思又是什么?自己离开后,十三贝勒府此刻几个人正在议什么?真是愈想愈觉得扑朔迷离……怔了许久,刘墨林才回过神来,抚着苏舜卿的秀发,温存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笑道:“那是军国大事,你管他做什么?我这不是来了?”
  一头说,手便伸向舜卿小衣里,把弄着她温润的肌肤和鸡头小乳,渐次间心动情热,手慢慢向下滑去……“我身上有……”舜卿实然一把推开了刘墨林,挣起身来束好了衣带,大约觉得自己太过突兀和失态,她望着刘墨林,略带酸楚地一笑,“今晚不成!且待……日后吧。”刘墨林见她突然如此果决地站起来,愣了一下,笑道:“不来就罢了,我还以为蝎子蜇了你一下呢,就身上有,摸一摸有什么紧的?只是如此长夜良宵,枯坐对灯,可惜了的。”苏舜卿怔怔地盯着刘墨林,好像要把他印在自己的心里,许久,盥手焚香移筝案头,说道:“你是有名才子,此去西域万里相隔,必有佳作,取出来我唱给你听好么?”
  刘墨林将折扇递过来,自失地一笑道:“才子二字从今收起,我竟是井底之蛙!不过这首长短句儿还略得了点彩头……”因将自己方才在怡王府受窘的情形一长一短说了,又道:“自此刘墨林不敢小觑天下之士了。”
  舜卿却没有笑刘墨林,似乎对那些话也没大理会。她默默地接过扇子,仔细看了那首词,问道:“这很象是旅壁题词,是么?”
  “是,是我题在陕州一家客栈壁上的。”
  “你随宝千岁,怎么会住客栈?”
  “宝千岁喜欢私访,我随他微服而行。”
  舜卿默然良久,痴痴地又问:“是……题给我的?”
  刘墨林哑然失笑,说道:“也是想起我自己当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嘛——只管盘问这些个做什么,这里现成的酒菜,我吃酒,偏劳你佐曲儿!”舜卿将扇子放在案上,却道:“既是写给我的,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你走后我也填了几首曲儿,这个牌子生得很,明儿练练我唱给你听。”说罢理弦调音,勾抹划挑,娓娓而歌:嗟呀!良人万里归来,斑驳旧墙仍在,哪里寻得人面桃花?妾是那弱质薄柳姿,新出的蒹葭,怎堪禁狂飚疾雷加!苦也苦也苦也……楼头残梦犹在,无情流水已过天津桥下。断魂幽恨付与谁?三生石畔,与你重做冤家!
  “人面桃花就在眼前,怎么会寻不得呢?”刘墨林“啯”地咽了一大口酒,笑道:“只是也成丧气的了,好怕不是好的?你是才女,我自认蠢汉!”说着又举一觥一仰而尽。苏舜卿过来,亲自又为刘墨林斟满了,返身取下琵琶,略一调弦,竟摇步而舞,手挥五弦目送秋鸿,真个歌声穿云:一夜东风恶,东风恶!送去春不归……纷纷袅袅,落红缤缤,遍撒竹树芳径绿苔,尽是洛阳女儿泪!更哪堪飘转流溪,徘徊低回……凭谁?天台渺茫,阮郎不在,留住这桃花碧水?刘墨林边听边饮,已是醺醺然口滞眼饬,听着这辞气,心里觉得不对,却似一盆浆糊打翻在肚里,再不得明白,他使劲晃了晃头,醉眼惺忪地问道:“你……你今儿是怎……怎么了?
  出,出了什——什么事么?“”没有。“苏舜卿强咽了泪,过来偎在刘墨林身边,又为刘墨林斟一大杯,含泪劝道:”我的刘郎,你再饮一杯。“
  “牛郎?”刘墨林醉眼迷离道:“又没的什么王母娘娘……隔的什么银河?噢……你是说叫我再牛饮一杯啊……”说着口齿愈来愈不清晰,顷刻间鼾身如雷。苏舜卿把他的鞋子脱下来,轻轻地搭在床边的两只脚移到床上,用银匙喂了刘墨林两口水。刘墨林适意地咂了咂嘴,翻身向里,睡得越发沉了。苏舜卿偏身倚床,久久凝望着自己的情人。
  这正是孟夏五月夜最深沉的时分。一丝风没有,也听不到虫鸣鸟啼,只不远处池塘边偶尔传来一两声格咕蛙声,随即陷入更深的死寂。将圆的月亮透过满天莲花云,将清幽朦胧的纱幕幽幽撒落下去,层层叠叠的树、屋,院中的照壁都像被淡淡的水银抹刷了,苍白又带着阴森和幽暗。黑魆魆的阴影下一切都看去影影绰绰若隐若现,蹲踞在那里的石桌、鱼缸、盆花和假山石仿佛在无声地跳跃,随时都能扑出来咬啮毫无防备的人。
  沉闷的,带着颤音的午炮透过深不可测的夜色隐隐传来,惊醒了兀坐痴望的苏舜卿。她站起身来,幽灵一样在昏焰欲灭的烛影下踱着,呆滞的目光好像要穿透墙壁似地向远处望着。口中喃喃自语着似梦呓一般恍惚:“我身子虽然下贱,心也贱么?我七岁丧母,十岁丧父,头插草标自卖自身……我是孝女……妈妈是个娼妓,可她幼年和我一样,同病相怜,并不逼我卖身……墨林,给你时我是干净人……
  我读了那么多的书,能歌善舞,琴棋书画诸般皆会,我是才女……皇上有旨蠲除贱籍——我本来能跟着你熬出头,做个一品夫人……“她踉跄着踱至窗前,黄黄的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可现在还有什么?牛郎肯要不洁净的织女?我——“她惨笑了一下,”想不到苏舜卿竟有今日,不成鬼也不成人,心如天高命似纸薄。徐骏!我饶不了你,阴司里与你分晓!“
  苏舜卿脚步蹒跚着回到案边,抖着手拿起那把诗扇。“茶龟”二字在灯下显得那样刺眼刺心,她翕动了一下嘴唇,没再说什么,就着烛火燃着了,直到扇子烧尽才丢了下去。接着,苏舜卿打开妆奁匣子,取出一个小纸包,将里头的药抖进酒杯,和了水,又深情注目了一眼齁齁酣睡的刘墨林,一仰脖子便吞咽下去……她忍着绞痛,和衣卧倒在刘墨林的床下,剧烈的腹疼痛苦得她伸直了腿又蜷缩成一团…
  …到死她也没有呻吟一声。
  刘墨林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宿醒未尽,只觉得口干舌燥,便连声要水。连着叫了几声没人应声,刘墨林坐起身来,犹觉头微微发晕,因见苏舜卿伏身挺卧在床前,因笑道:“哪里就睡得这样死的?从床上掉下来都摔不醒!”又叫两声见毫无影响,刘墨林心下才觉得不对,急趿鞋下来扶时,却见苏舜卿星眸紧闭,颜面惨白,一瘫泥似地仰在怀里,咬破的嘴唇隐隐渗出血丝。刘墨林大吃一惊,摸了摸鼻息,又按脉时,哪里有半点影响?“舜卿!”刘墨林痛呼一声,使劲晃着苏舜卿冰冷绵软的身躯,连声叫道,“你醒一醒,你这是怎的了,啊?你给我醒一醒儿吧……嗬嗬……”他抱起苏舜卿,梦游似的在屋子里兜着圈子,已是涕泗滂沱,只一句接一句凄惋地呼叫着舜卿的名字:“你醒醒,啊……昨晚你像有话,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本该问问你的……我真混,我为什么不仔细问问呀……嗬嗬……”说着哭着,见老鸨推门进来,惊得满面土色呆立在门口,刘墨林把苏舜卿的尸体放在床上,发了疯似的扑到老鸨面前,劈胸提起,嘶哑着嗓子尖厉地狂吼:“老母狗,是谁欺侮了舜卿?说!不然我掐死你!不——我送你顺天府,叫你骑木驴,零刀子碎割了你!你说我办到办不到?!你说我办到办不到?!”
  老鸨子胸口被他箍得透不过气来,见刘墨林一脸凶相,五官都拧歪了,血红的眼冒着火光死盯着自己,她已经被吓呆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说道:“刘大人您别……这真的不干老婆子的事。大约……大约……”
  “嗯?!”
  “大约是徐大人……”
  刘墨林一把搡开老鸨子,咬着牙想了想,已是信了老鸨子的话。他一句话没说,腾腾几步跨出房,站着一想,徐骏此刻必定还在廉亲王府,一叠连声叫备马。自牵了出院来,一翻身上马便狠加一鞭。那畜牲长嘶一声,泼风价向朝阳门外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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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四十回 廉亲王武断触霉头 年羹尧演兵遭疑忌
 
  刘墨林一腔怒火,在廉亲王府照壁前滚鞍下马。他喘了一口粗气,望着戒备森严的王府门房,却犯了踌躇,进这道门要通禀,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廉亲王若挡驾不见,又如之奈何?即让允见,问起自己有什么事要禀,又该怎么答对?再说,徐骏是允禩的座上客,老牌子的翰林院编修,允禩跟前说得响的红人,自己手中无凭无据进去揪人,等于当面掴允禩的耳光,允禩岂肯袖手旁观?就是徐骏现在究竟在里头不在,也在两可之间……正转着念头,听门里炮响三声,中门呀呀而开,一队太监拍着手出来叫肃静回避,接着便见一乘八人抬鹅黄曲柄伞亮轿抬着笑容可掬的允禩出来,后面跟着一大群王府护卫和清官幕僚,却并不见徐骏。刘墨林正自失望,闪眼却见徐骏从仪门一步一踱摇着扇子出来。刘墨林心里“轰”地一声,血全都倒涌上来,脸顿时涨得通红,将马系了拴马桩上待要过去,允禩却一转脸瞧见了刘墨林,吩咐住轿,问道:“那不是墨林么?”
  “是……”刘墨林打了个顿儿,回过神来,忙趋跪一步,在允禩轿前行礼,磕头打千儿道,“卑职给千岁爷请安……”
  “给我请安!”允禩见他恶狠狠不住瞟视徐骏,不禁失笑,说道,“今儿我好大面子!你从年大将军那来,还是从十三爷那来的?有什么事么?”刘墨林经这一问,倒被激得清醒了许多,一拱回道:“我打宝亲王那来。一来给爷请安,二来寻徐骏兄打个饥荒。”
  徐骏原也怕苏舜卿把首尾告了刘墨林,这冤家来寻自己晦气,本要躲开的,听说是借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踅过来笑道:“也真亏你,跑八爷府寻我借钱,就这么猴急!”又转脸对允禩道:“王爷不晓得,墨林讨了个好女子,如今走着桃花运,要藏娇先筑金屋——成,这事我当仁不让,要多少?回头我叫家人给你送去。”“王爷要上朝,这不是说话地方儿。”
  刘墨林过来一把拉住徐骏,扯过一边,又向允禩一揖,逊笑道:“臣实在莽撞,对王爷不起……王爷,您请!”一头说一头运着气,趁徐骏毫无防备,猛一转脸“呸”地一口浓痰唾将去,徐骏顿时满脸都是痰迹!
  “你这衣冠禽兽!”刘墨林后退一步,将辫子甩了脑后,狞笑道:“我寻你就打这个‘饥荒’!”允禩的大轿刚刚升起,轿夫们被这猝不及防的事变唬得腿一软,竟又将允禩墩在当地。
  允禩原本面带笑容的,一下子阴沉了脸,转身喝道:“刘墨林,在本王面前撒野么?”
  徐骏情知底里,一来理屈,二来要显“涵养”,一把擦了脸,顿了一下才说道:“王爷,他是出了名的刘疯狗,您和这种东西计较什么?”你才是疯狗!“刘墨林恶狠狠道,”别人为你是什么名门相府书香世家,打徐乾学他爹算起,你们一门‘名狗’——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明白?“徐骏见刘墨林开口辱及父祖,腾地涨红了脸,眼中出火道:”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先父先祖抬起脚板也比你的脸干净些!你不过狗洞子里钻出来的个穷王八酸丁,就这副小人得志模样!——八爷,他今日当众欺我,您老就是个见证,刘墨林,你当众说,凭什么侮辱我?“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
  “你明白!”
  “我不明白!”
  允禩此刻其实已经明白,必是为苏舜卿二人争风吃醋。眼见照壁侧已挤满了瞧热闹的闲汉,遂下轿断喝一声:“你们这是什么体统?刘墨林,我不管你是什么道理,徐骏是我召进府议事的人,你当着我的面就大口啐他!我是议政王,当今万岁同胞弟,凭你这一条,我就难容你!”
  “八爷不能容我,稀松!”刘墨林哂道,“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您天子剑、王命旗牌件件都有,斩了我岂不爽快?”允禩被他顶得一愣,冷冷一笑道:“我素来宽仁待下,想来人必以敬诚事我,不料还真有你这样不识抬举的!你没有死罪,活罪难饶——来!”
  “在!”
  “刘墨林吃醉了酒,来闹我王府。”允禩淡然说道,“架他到我书房前晒晒太阳,痛出一身汗,酒就醒了——怎么发落,我奏明天子,吏部自有票拟。”
  “扎!”
  几个戈什哈齐应一声,如狼似虎扑上来,架起刘墨林便走。刘墨林呼天抢地挣扎着大叫:“八王爷你不讲理,拉偏架……苏舜卿被他害死,你知道么?徐骏!你手上沾着血,你满身都是血!你老师吃了你的毒药死了,舜卿也吃了你的毒药死了——他们都站在你后头呢!你回头看看,他们都要取你的命……”他的呼声惨切凄厉无比,在场的人浑身无不起栗,徐骏吓得面如土色,竟真的觉得背后冷风森森阴气逼人,惊得不由自主回头看看。那允禩却无所谓地一哂,命令轿夫道:“快着点!万岁等着去丰台阅军,被这疯子拦了这么久,荒唐!”
  允禩这一耽误,迟入朝近一刻时辰。待到西华门,刚要递牌子,里头高无庸喘吁吁跑出来,也顾不得请安,跺脚道:“马中堂张中堂早就进来了,都在太和门等着您老人家呢!想着爷要从东华门进来,那边叫张五哥派人去催,爷都从这边过来了!”允禩一边跟着进来,笑道:“万岁昨儿叫我西华门递牌子,我敢走东门么?
  这正是俗语儿‘叫往西不敢往东’!
  你就这么急脚猫似的!皇上想必是在乾清宫了,年大将军进去了么?“高无庸道:”年大将军早进来了,和隆中堂陪皇上在乾清宫说话呢!十三爷夜里吐血,原也要进来的,皇上叫免了,又着太医院医正去看,说等着太医的信儿再去阅军。不然,这早晚早已出来了……“
  二人一边说话,已到太和门,张廷玉和马齐早在那里等候,见他过来,都松了一口气。马齐便道:“八爷可来了!叫人流星快马去府上,说王爷已经过来,东华门又说没到。一时皇上叫进,我们两个怎么回话呢?”张廷玉却没说什么,将手一让,呵腰道:“王爷先行,我们随后。”
  于是三人由太和门入内,却不走三大殿,由左翼门过箭亭、崇楼,径由景运门、过天街在乾清门报名请见,一时便有旨:“着进来。”三个人进来时,却见御医刘裕铎正在给雍正回奏允祥病情,隆科多躬身侍立在身边,年羹尧却坐着。雍正示意他们免礼,却对刘裕铎道:“你说的那些个脉象,朕也不太明白,你也不必细说。你只说怡亲王究竟何病,于性命相干不相干。”
  “回万岁,怡亲王是痨疾。”刘裕铎毫不迟疑地答道,“万岁圣明,这病最怕劳累的。这次王爷犯病儿,敢怕就是劳心过重调养不周的过。十三爷身子骨儿原极好的,只要安心荣养,得终天年的也尽有的。至于目下,奴才敢断言,三五年内,于性命决无于碍。怕就怕怡亲王忠君爱国不惜身命不遵医嘱,那就是奴才的医缘太薄太浅了。”说罢便磕头。
  雍正的目光悠悠地望着远处,良久才叹道:“李卫上年奏说脾胃失调,是你们院谢鹏去看脉的,朕下特旨,叫他办理事务量力而行,不可强费精神。他什么都听朕的,唯独这一条做不到,听说也咯血了。你既这么说,朕把十三爷索性交给你,衣食住行由你一人悉心照料。即便朕下旨意要见,你以为不宜,由你来向朕回奏,你可听着了?”刘裕铎道:“万岁原有旨意,理密亲王的病也由奴才照看。奴才去侍候十三爷,原来的差使谁来接替?还有大阿哥——”雍正想了想道:“二哥的病叫冀栋去,你们会同诊视过由他接替。大阿哥是疯症,勉尽人事而已,你裁度着指个太医,犯病时进去治就是了。”
  都是一父同体的嫡亲兄弟,雍正如此薄厚不一,允禩听了不由一阵寒心。张廷玉在旁赔笑道:“主上,臣管着内务府,大阿哥,二爷,还有在遵化孝陵的十四爷近日身子也不爽,由臣揽总儿照应,这边十三爷的病,由刘裕铎专责侍候,这么着可好?”
  “也好。”雍正掏出怀表看看,站起身来说道:“你是宰相,协理阴阳调和万方是你的本职嘛——时辰到了,年大将军,到你军中看看吧?”年羹尧一直静听不语,默默若有所思,此刻忙立起身,一躬说道:“是!我给主子先导!”雍正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头,说道:“不,你和朕同坐一个銮舆——你不要辞,王前则国兴,士趋则国衰,朕难道不如齐威王?朕看你胜过朕的顽劣之子,君臣父子,那么多的形迹做什么?父子同舆也是乐事嘛!”说罢呵呵大笑,竟携了年羹尧的手一同出宫,上了三十六人抬的明黄大亮轿。允禩见他拉拢年羹尧,不顾身份地汙尊降贵,心里一阵冷笑。隆科多张廷玉马齐也都觉得这话不伦不类,却不敢说什么,各各上马随乘舆而行。
  车驾赶到丰台,正是午时三刻,这天的北京天气酷热,万里晴空上一轮炎炎骄阳晒得大地一片腊白,早上才洒过水的黄土驿道已是干得龟裂,马蹄车轮辗过发出簌簌的响声,焦热的细土一串串蒸汽似的微微窜起,似乎一晃火折子就能燃烧起来。雍正中过暑,最怕热。尽管乘舆中摆了几盆子冰块,仍不住用手帕子揩汗。年羹尧也是满头油汗,陪坐在雍正侧面,却是铸铁一般目视着愈来愈近的丰台大营。
  年羹尧的三千铁骑早已作好迎候准备,这都是他军中精中选精选的猛壮勇士,个个体魄如熊,佩刀按剑,依着年羹尧预先曲划,分成三个方队挺立在火辣辣的热地里。操演场四周九十五面龙旗还有各色杂旗,分青红皂白按东南北西方位站定。见雍正和年羹尧的乘舆到达,校场口一个执红旗的军将将旗一摆,九门红衣“无敌大将军”炮齐声怒放,连响九声,撼得大地簌簌发抖。张廷玉马齐一干文臣在京也曾检阅过西山驻军和丰台大营,从没有见过如此森严肃杀的军威,个个听得心旌摇动。须臾,礼炮响过,侍卫穆香阿过来,甩着正步直至舆前,单手平胸行军礼,高喊:“请万岁检阅!”
  雍正看了看年羹尧,说道:“你发令吧。”
  “方队操演!”年羹尧大喝一声,震得雍正都不安地抖了一下。他身子向前略倾一下,又矜持地坐端了。
  “扎!”
  穆香阿单膝跪地向雍正行了军礼,“拍”地一个转身,回到操演场大将军纛旗下,大喝一声:“大将军军令,方队操演请万岁检阅!”
  “皇帝万岁,万万岁!”三千军士雷轰价齐吼一声。三个方队各由三名头戴孔雀翎顶,身着黄马褂的侍卫带领列队操演。时而横列,时而纵行,时而成一字形,时而又变幻成品字形,黄尘滚中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偶尔有耐热不得中暑晕倒的,立刻便被凌空抛出队外,由专管收容的迅速拖下去疗治。年羹尧军令如此森严肃杀,雍正和上书房诸王大臣看得动魄。允禩久闻年羹尧在军中杀人如麻,却怎么也和在自己面前平和温淡的形象联不到一处,今日实地见了颜色,才知传闻不虚。正发怔时,穆香阿双手黑红旗交错一摆,所有阵势立时大乱,浮土灰尘黄焰冲天。雍正不禁看了年羹尧一眼,年羹尧眼中闪着暗灰色的光,盯视着部队,头也不回地道:“主子,这是变阵,是我据武侯八阵图演化而来。万一我军建制打乱,又受敌围困,就用这阵法结团整顿……”说话间,队伍已团成圆形,中间队伍成太极双鱼状蠕蠕周流而动,四周外围的军士则人手一弓,护卫着内里队伍整顿,顷刻间以两个太极鱼眼为核心,内中重新整成两个方队,外围军士向中一合,竟组成三千军士合成的一个大方队,纵横踏步而行,恰又结成“万寿无疆”四字。此时,众人已是看呆了。
  “好!”雍正颜色霁和,点头微笑起身道,“咱们下舆。到毕力塔的军中接见游击以上军官。”年羹尧欠身答应一声“是”,自先下了乘舆,又回身扶着雍正下来。雍正在前,年羹尧稍后随陪,允禩、隆科多、马齐、张廷玉一干大臣亦步亦趋,穿过“万寿无疆”四字中间的人甬道。年羹尧手一摆,所有军士都跪了下来,马蹄袖打得一片山响。雍正乍从堆着冰块的舆中下来,立时觉得燥热难当,顷刻间已通身透汗。忍着热,他步履从容徐徐而行,至中军大堂阶上滴水檐下,才略觉清凉,因见毕力塔张雨张五哥都守在堂口,刚要进门,却又转回身子挥了挥手,笑道:“诸位都是朕之瑰宝,国家干城,生受你们了!”立时又是地崩山裂价一声嵩呼:“万岁,万万岁!”
  雍正进内居中坐了,众人方鱼贯而入,年羹尧在外向指挥操演的穆香阿吩咐了几句也跨步进来,见雍正身侧设着座,料是给自己留的,躬身禀了一声:“奴才已经传唤游击以上军佐前来陛见。”见雍正点头,便径自坐了雍正身边。马齐见他如此狂傲无礼,刚要说话,身旁的张廷玉悄悄用脚碰了一下他的脚尖,马齐涨红了脸,低下了头一声不吱,心头的火却一烘一烘直要往外窜。众人各怀心思正自沉吟,十名侍卫,还有二十多名副将、参将、游击已经进来,顿时腰刀佩剑铮铮,马刺踩得青石板地叽叮作响,就大堂上向雍正行三跪九叩大礼。
  雍正上下打量着这群军汉,这热的天都穿着牛皮铠甲,结束得一丝不乱,人人热得大汗淋漓,便笑道:“今年天热得早,没想到这早晚就三伏天似的。流火铄金的天儿,着实累你们了!宽一宽衣,卸了身上的甲罢。”
  “谢万岁恩!”将军们答道,却没有一个人脱衣服。
  “宽宽衣,把甲卸掉——毕力塔,还有冰没有?取来些赏他们!”
  毕力塔答应着忙去操办。但将军们都没有听命卸甲,都把目光盯着年羹尧。雍正又说了一遍,年羹尧之道:“万岁既有旨意,你们就卸了甲,凉快凉快吧。”军将们这才不忙不迭“扎”地答应一声退到两侧,三下五去二卸了甲,只穿着薄纱补服侍候在侧,雍正眼中闪过一瞥阴寒的光,却是一瞬即逝,含笑道:“一室之内,温凉不一呐。我们热得受不了,将军们卸掉牛皮铠甲,恐怕就觉得凉快,是不是呀?”众人都是远戍边关的外营管带,多数人从没见过雍正,只听说雍正为人冷峭刻薄,听他言语温存诙谐,那种咫尺天威的警惕心顿时宽松下来,都是一笑。却见雍正掉头问毕力塔:“今儿阵势你都见了,你的兵比年大将军的兵如何?”毕力塔满心的不服,却只能顺着“圣”意,因语带双关说道:“奴才开了眼界,实在比奴才带的兵好!奴才托了祖荫,十六岁上就跟先帝爷西征,从没有见过这些阵法。真得好好儿跟年大将军习学习学。”
  “朕今儿心里实在欢喜。”雍正不胜感慨地说道,“年羹尧是朕藩邸旧人,和朕还有瓜葛亲。打这样的大胜仗,带出这样猛壮的虎狼之士,朕很觉露脸。朕前有旨,年羹尧是朕之恩人,不单因他殚精竭虑报效朕躬。圣祖晚年西顾之忧也一役荡除,为圣祖雪了康熙五十六年兵败之耻。朕与圣祖一体一心,承继大位以来这是第一心事。祖训有非刘而不王之义,年羹尧格于这一条,只能晋一等公,但朕视他真如自己兄弟子侄一般。这是一层。但若前方只有年羹尧一人一心,万不能获此大胜,以致天下臣民共享尧天舜地之福,全赖了诸位将军辅佐,在前方一刀一枪拚杀出来。因而众位将军功在社稷如日月昭昭永不可泯!廷玉——”
  “臣在!”
  雍正徐徐说道:“今日会操诸军将佐弁员各加一级。还有年羹尧明折所保奏有关将佐升迁人员,转吏部考功司记档,票拟照准各职。”
  “扎!”
  “传旨,发内币三万两,赏给今日会操军士!”
  “传旨,着刘墨林草拟西征年大将军功德碑,勒石于西宁,永为存念!”
  “扎!”
  允禩心里格登一声:刘墨林这会儿还在自己书房前罚跪晒太阳呢,这怎么处?
  正紧张思索,张廷玉道:“万岁,圣旨勒碑,差谁去西宁办理?”“还是刘墨林吧。”雍正啜了一口茶随意答道:“给他钦差身份,实授征西大将军参议就是了。”
  允禩想想,此事终久难瞒雍正,心一横,在旁躬身道:“刘墨林虽薄有小才,但素常听人口风,行为颇不检点。”接着就将在廉王府前的事说了,却瞒了晒太阳罚跪这一节,“——因此我请他暂留我书房,等候我下朝训斥。苏舜卿歌伎出身,乃是个贱民。她死其实为徐刘二人争风吃醋羞愤自尽。这么一点事,刘墨林就敢当我的面侮辱命官。这样的人,为年大将军撰草功德碑,似乎不宜。”
  雍正听着脸色已变。他即位不久即下诏解放贱民,连张廷玉马齐这些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忙着办这不急之务。在座的只有年羹尧影影绰绰听李卫说,皇上年轻时在安徽办差,为洪水所困,幸亏一家乐户救下,还与乐户的女儿小禄小福姐妹有过一段缠绵风流韵事。允禩娓娓而谈,自以为得体,却不知越说“贱民”越是触了雍正的忌讳。雍正一下子想起那个相貌极似小禄的丫头,跟了允禵去遵化,如今不知如何?直到允禩说完,雍正方回过神来,冷笑道:“刘墨林这点子风流罪过打的什么紧?朕看比那些个道学先生还略强些儿!苏舜卿的事刘也没有欺瞒朕,朕知道。说到贱民,那是已经有过旨意的。细究起来,徐骏的祖母不也是贱民?还有——”
  他看了允禩一眼,却转了话题。“今天不议这个,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允禩却知道“还有”二字的含意,他自己的生母良贵人卫氏,原是皇家辛者库里的浣衣奴!
  雍正把题目点到为止,允禩深觉失言,又羞又恼,目中暗闪着愤怒的火光盯了雍正一眼,却没敢说什么,只一口接一口悄悄吐着粗气。
  “刘墨林才气横溢,奴才在军中已经领教。”年羹尧欠身赔笑道,“奴才身边也正缺着文章事务上的人,墨林来,明发奏折都省了奴才动笔了。”雍正转脸对高无庸道:“你去八爷书房给刘墨林传旨。申牌过后叫他递牌子养心殿见见。”年羹尧道:“皇上,阅兵一过,奴才就不打算在京滞留了。请旨,奴才何时离京为宜?
  这么多人马,打前站号房子安排粮草的要先走一步呢?“
  “你们跪安吧!”雍正见几十个军将都挤在堂上,愈觉闷热难当,摆手命他们退下,起身轻轻摇着扇子来回踱着,缓缓说道:“岳钟麒递来密折,川军和你部下时常有点小别扭。
  你明日进去见见皇后还有年贵妃,后日黄道吉日,由张廷玉方苞设席代朕送行。你说的粮饷这类事,朕已经把折子转了户部,各路军都在青海,千把总以下军官,朕意由你黜陟,也要等部议了才能定下来。回去好生部勒行伍,你和岳钟麒都是朕的心膂之臣,精诚见心共事一主,下头自然就少了磨擦。“
  年羹尧怔了一下,愕然问道:“这三千人马不和奴才同行么?”
  雍正莞尔道:“十名侍卫,要留京另候听用。三千军士还是你的兵,朕今个看了,实在练得十分是好,朕意留他们些日子,京畿各地驻军没打过仗,兵也练得毫无章法,巡回操演着各军习学,然后再回西宁,你也省了心,他们也从容些儿,岂不四角俱全?”
  年羹尧眉头不易觉察地轻挑一下:十名侍卫原就是雍正派去的,留下倒也无所谓,这三千军士都是他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的弁佐,不但打起仗来个个拚死不要命,难得的是都用银子喂饱了,自己一声令下什么事都敢做愿做,一时也离不得。万一雍正变卦,竟将这些人全都留京,多年血本岂不赔得精光?但雍正说得这样堂皇,西宁前线已无战事,年羹尧一时竟寻不出理由堵皇帝的话,思量半晌方笑道:“奴才这可要驳主子一回了。兵是我带的,都吃的皇上的饷,拿的朝廷的钱粮,连我也是皇上的人,皇上怎么调度怎么听令!不过皇上也知道,进青海的岳钟麒的兵和下头不合气,我和岳是多年交情,就是主子不说,回去也要同他一德一心做事,下头那些愣头青儿军官,少壮气盛,身边没有这些得力的人弹压,闹出事来朝廷脸上也不体面,岂不辜负了主子的心?”
  “不相干的。”雍正说着便站起身,“朕回去就下旨岳钟麒,部勒好他的军队,你再回去,不至于出什么事。”说着便走,年羹尧毕力塔张雨一干人直送到大营门口,跪着等雍正大驾去远方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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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第四十一回 史贻直正言弹权臣 刘墨林受命赴西疆
 
  一众上书房王大臣扈从雍正直到西华门口,炎炎红日西坠,火烧云染得西半天一片血红。张廷玉凌晨只吃了点点心喝了一杯奶子便上朝,雍正两次赐膳,都是刚举箸便有外任大员请求接见,竟没有吃成饭。夏日天长,虽没有黑定,取出怀表看看,已是戌初时分。眼见雍正下了乘舆,一口气松下来,张廷玉顿觉饥火中烧,正思量着弄点什么东西吃,却见雍正笑着招手道:“衡臣,马齐,怎么忘了?还要见人呢!”
  张廷玉才想起,掩饰地一笑道:“奴才哪敢忘了公务!想着主子劳乏一日,也要稍稍歇息片刻,想等会子再进去。”
  “朕用膳用得饱饱的,只去一趟丰台,坐了半天,有甚的劳乏?”雍正笑嘻嘻地说道,转脸见隆科多要走,又道,“舅舅,你也进来。”隆科多只好躬身答道:“是!”
  于是四人一径漫步回到养心殿,见刘墨林已跪候在垂花门外,低着头,也看不出什么脸色,旁边还跪着杨名时和孙嘉淦,一个是进京述职的,一个刚从外地巡视回来,雍正只说了句“起来等着吧”便进了大院。白发苍苍的邢年忙迎上来,陪着走在侧边,回说“李绂方才递牌子,还有詹事府的史贻直也递牌子求见,他们没旨意,奴才叫他们天街候着,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主子要不见,奴才这就叫他们退出去。宫门下钥,没有特旨出不去,就得守一夜了。”雍正边听边“嗯”,听到“史贻直”站住脚想了想,“史贻直,是年羹尧的同年进士吧,叫他进来。李绂明儿再递牌子——方先生进来了么?”隆科多不知雍正叫自己有什么事,一直想偷窥雍正神色,此时在宫灯下瞥了一眼,却见是面无表情。张廷玉肚子里咕咕直叫,听说要见这么多人,不禁暗暗叫苦,也没理会隆科多。
  “臣在!”站在丹墀下的方苞听雍正问自己,忙趋前一步。
  因雍正屡次有旨不必下跪,打一长揖笑道:“方才臣去看了看十三爷,进来不到半个时辰。”
  “好好。”雍正淡淡说着跨步进殿,在东暖阁大炕上盘膝坐下,看着鱼贯而入的臣子们,含笑道:“都免礼,赐座。这热的天,想必都口渴了,赐茶!”说着,已见一个小太监带着史贻直进来,雍正笑道:“史詹事,你是后来居上啊!朕原说先见杨名时他们的,倒是你先进来了——詹事府是个闲衙门,你夤夜见朕,想必有要紧事了?”
  史贻直是个高个子,头形长得有点像压腰葫芦,细长的脖子长着个大喉结,一说话便上下动,看去十分可笑,却是表情严肃,他伏地听了雍正的话,重重叩了头,仰起脸道:“回皇上话,国家没有‘闲衙门’,肯做事就有事,不肯做事,忙里也能偷闲。”雍正一笑道:“说得好。不过你有什么忙事呢?”史贻直以头碰地,声音铿锵,突兀说道:“今春四月初至今,直隶山东久旱无雨,不知皇上作何措置?”“你就为这个巴巴地跑来?”雍正又气又笑,说道:“朕焉有不知之理?四月中已由户部调拨三百万石糙米,早赈济过了。山东直隶不但口粮足,种粮饲粮也是不缺的!”不料话音刚落,史贻直又道:“赈灾之事早有明诏,圣主仁厚恩泽昭如日月。昔日我朝名臣于成龙推之《易》理,京师久旱不雨乃是因朝有奸臣,‘小人居鼎之侧,无屯其膏’。赈灾如扬汤止沸,如何釜底抽薪?”他这几句话如断珠落盘,又脆又响,几个坐着静听的大臣立刻面白如纸,连张廷玉也忘了肚饿,都瞪着眼盯着史贻直,好像看见地下突然冒出来的土行孙,不知他要指哪个人为“奸臣”!
  “天道茫茫,圣人难知。”雍正起初被他惊得手一颤,杯中的奶子都溅了出来,渐次方镇定住了,冷笑一声道,“你大约吃醉了,到朕跟前发酒疯么?朕身边人如今都在,你指,是张廷玉、马齐,还是隆科多?”
  “年羹尧是奸臣!”史贻直一语既出四座俱惊,殿内殿外大臣侍卫太监宫女几十号人或不坐或僵立,都如土木偶人,一时沉寂得荒庙一般。唯独隆科多吊得老高的心落了下来,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望着摇曳的烛光。雍正目中波光一闪,睃了众人一眼,良久方格格一笑,问道:“你弹劾年某,这使得的。年羹尧刚刚立过不世之功,清廉刚正朝野尽知!朕就是听你的,他总该有个罪名儿吧?拿年羹尧只是一纸诏书,这‘莫须有’三字坏名声,你要加到朕头上么?”他的语气淡得白水一样无味,甚至有点枯燥,但张廷玉跟雍正打了二十多年交道,深知这主儿愈是阴狠刻毒性子发作,说话愈是寡淡平和,很怕他将史贻直就地处置了,不禁紧紧锁了眉头,思量如何调停。转眼看方苞时,都是泰然自若,只一双又黑又亮的小眼睛不住地眨着,显然也在打着主意。
  “回主上话。”史贻直似乎身上颤了一下,立时便收起怯色,从容说道:“自古奸雄之臣,哪个不曾立过功劳?曹操若不荡平张角之乱,横扫诸侯,能当上汉相么?年羹尧西线之战,是赖皇上调度,倾天下之力竭天下之财,前线才有大捷,而年某为防岳钟麒争功,处置乖方,阻川军入青海,以致元凶首恶罗布藏丹增逃适法外。这是他妨功害能忌贤妒才之罪,先前年羹尧举荐诺敏,通省相连欺蒙朝廷,诺敏事发东窗,并不见年羹尧有一字引咎之辞,朝廷自康熙年间清理库银亏空,至今湖广、四川、两广、福建数省银两仍未归还藩库——万岁,您只管去查,亏空官员十有八九是年羹尧的部僚亲信——若不属实,请斩臣头以谢天下——万岁容臣奏完:年羹尧选的官,只在吏部立档存照,遇缺即补,号称‘年选’,年羹尧吃饭,也称‘进膳’,年羹尧的家奴回乡省亲,知府以下官员们行跪拜礼。年羹尧的年俸只有一百八十两,家有私财银两逾千万两,试问从何而来?这次进京三千军士沿途干预民政,聚敛民财,受收贿赂,车骑仪仗超越王仪,见天子而箕坐,遇王公而不礼,试问曹操再世,能如此跋扈吗?”他琅琅而言,数落年羹尧拥兵自重专权欺君,稔熟得如数家珍,一句接一句词锋如刀似剑,真如一篇《讨年羹尧檄》。养心殿人人听得手颤心摇,“……万岁昔年在藩邸即说‘吏治乃是一篇真文章’,登极以来屡下严旨,整顿颓风,以吏治为第一要务。即以此事论之,不诛年羹尧断无办妥之日!大好若忠大诈似直,乞望万岁查月晕础澜而知风雨,奋钧天之威,斩年某与辇下,则万民幸甚、社稷幸甚,天必降祥雨膏泽神州!”他激昂慷慨地说完,连连顿首。
  雍正已是听得惊心动魄。弹劾年羹尧,前头已有了范时捷。但范时捷是“造膝密陈”,史贻直却是公然出马。方苞邬思道他们几个议过,眼下断然不到处置年羹尧的时机。只是怎么处置这个胡冲乱闯的史贻直呢?他的眼睑垂下来,目光幽幽而动,想了想一横心,突然失态地大喝一声:“你狂妄!”
  “啪”地一击案,壶儿、盏儿、砚台都跳起老高!
  雍正掩饰着心里极度的矛盾,“焦躁”地在殿中来回踱着,终于拿定了主意,走至史贻直面前问道:“你还有什么说的没有?”
  “臣已奏完。”
  “你想做逢龙比干?”
  “回皇上,逢龙比干是千古忠臣楷模。”
  “朕成全你。”雍正极力压抑着冲波逆折的情绪,咽了一口又酸又涩的口水,吃力地说道,“今晚回去别一别家人,明日自有旨意。”
  “是……”
  望着史贻直又高又瘦的身躯踽踽出了养心殿,消失在夜色里,雍正紧咬牙关,强抑着不让眼泪迸出,半晌,粗重地透一口气道:“叫杨名时孙嘉淦和刘墨林退出去,明日再递牌子——哦不,刘墨林留下——我们这边先议一下隆科多的事。”
  马齐和张廷玉愕然交换了一下眼色,都把目光盯向隆科多。隆科多头“嗡”地一响,心脏急跳,冲得耳鼓哔哔直叫,脸色立时变得雪白,又膝一软已跪了下去,颤声说道:“臣……恭聆圣训。”
  “你起来,还都坐下。”雍正阴郁地一笑,说道,“朕并不要怎样你。朕想问,畅春园的事到底为甚么?”
  隆科多绷得紧紧的心又是一缩,但这一问是早在预料中的,忙将当日情由说了一遍,又道:“臣是懂规矩的,先帝六次南巡,回銮时都由九门提督衙门清理宫殿,绥靖北京治安。”
  说罢看了马齐一眼。
  “你不要看马齐。马齐没有告什么人的状。”雍正冷冷说道,“京都帝辇,国家根本重地,朕怎么会掉以轻心?有几封密折,你要真想看,回头贴了名字誊给你阅看,好么?”隆科多忙欠身,干笑道:“奴才焉敢?奴才的心思主子最知道的。
  就奴才而言,除了主子还是主子,并没有别的安身立命之地。
  怎么敢有二心?“马齐在旁顶了过来,说道:”谁也没说你有二心。我不是摆资格,我二十五岁就是顺天府尹,四十年的京官,先帝南巡回銮接驾,后四次都参与了的,没有步军统领衙门独自清理的例。京师京郊驻军近十万,都自行其是,闹出哗变摩擦,主子又不在,谁能善后?我是后来才听说,上次太后薨逝,有人发急信到奉天,要请八旗旗主王爷进京,如照你如今的布置。万一有别有用心的人乘机作乱,是我来弹压还是你来弹压?“
  方苞坐在雍正身边一直静听,眼见马齐又红了脸,笑道:“马中堂不要动性子。我们消消停停说话。隆大人是宣读传位遗诏的托孤臣,要有二心,当时是做手脚的机会,怎么会选在天下大定时乱来?但这事隆大人处置确实有误。圣祖回京,定有时辰日期,先有诏书安排定了,京师才清理宫闱,也都会同了顺天府和京师各营主官,发了咨文才办.京师武备揽总儿的是怡亲王,我就陪着十三爷住在清焚寺。
  出事头天你还去给十三爷请安,十三爷纵病着,我又没病,你就提一声这事,我总可顾问一下的吧?“隆科多听着这糟老头子的话,明面上心平气和,其实比起马齐更觉难对,却又难以发作,叹息一声道:”我是老了。我去清梵寺,怡亲王咳嗽得话都说不整,想着他才四十出头的人,就病得这样,当年十三爷何等英雄来着,我心里只是感伤叹息,又想着是小事,不过各宫看看而已,就没说。“
  “舅舅。”雍正含笑道,“马齐只是浮躁。这事你是办错了。
  你明白么?“隆科多忙起身一躬说道:”奴才办砸了差使,引起物议,确是有罪。请主上发落。“雍正道:”你也是无心过错。你若有心犯过,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朕也不同你一处坐谈了。但既有错,便要依制度来,恐怕要有点小小处分。“
  方苞张廷玉和马齐一听这话,忙都站起身来。隆科多一提袍角跪了,叩头道:“请皇上降谕。”
  “你这次犯过,实因年老精神不到所致,朕很怜你。”雍正的神情似乎有点怅然,“错出无心,也毋须重处。你兼职太多了,内务府、宗人府都是你管,很多事照料不来,不如一概都免了,就保留上书房行走大臣、领侍卫内大臣这两个职,你觉得如何?”
  他虽没提步军统领一职,但一听便知,雍正真正要免的就是这个职。隆科多忙叩头道:“奴才奉职无状,主子隆恩高厚,但奴才已不宜再留上书房侍候,恳请一概全免,以警臣下怠忽公务之心!”
  “处分你朕心里已经很难过,更不能罚不当罪。”雍正叹道,“照这意思,你今晚回去写个辞呈,朕自然要申饬几句,上书房大臣你还是要留任的——你这就退下吧。”
  隆科多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个滋味,胡乱叩了几个头,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雍正温声抚慰道:“你的心朕知道,这不过走走场面,前人撒土,迷迷后人眼罢了。你只管安心。你忠诚待朕,朕断没有亏负你的理。”说着竟扶起隆科多,直送出殿外。
  看着隆科多由太监导引着出去,雍正踅回殿中,笑道:“原想见见刘墨林的,想不到半路杀出个史贻直!九门提督衙门出缺,议议看,谁来补好?”马齐心里略一掂掇,说道:“这要懂军务的才好。跟着年羹尧的十个侍卫,看来在军中历练出来了。穆香阿如何?”雍正舔了舔嘴唇未置可否,朝外叫道:“传刘墨林进来——穆香阿到年羹尧军中一仗未打,这些花架子行径算不得真本领。朕就不信他那个‘太极图’阵就真的管用!穆香阿他们十个朕召见,另有委用,他不成。”
  “那就毕力塔。”马齐又道:“毕力塔是老将了,先年也跟圣祖爷打过仗。”
  “丰台大营也是要紧的。”方苞说道,“张雨这些人一时还拿不起来。毕力塔一人兼职不合体例。”
  “唔。”雍正又转面问张廷玉,“衡臣,你怎么不说话?”张廷玉此刻已是精神恍惚,只是觉得眩晕,已不觉得饿了。他勉强欠了欠身,说道:“其实奴才看,图里琛就好。粘竿处本是皇宫内侍卫的内廷衙门,图里琛几次外差都办得好。如今情势,臣以为应该撤掉粘竿处,与步军统领合衙,由图里琛为统领。内衙门养兵,容易留后遗症的。这件事臣早就想说了,乘着这事一处理顺了才好。”雍正听了一笑,说道:“粘竿处撤掉,很好。外头已经有议论,说粘竿处是朕的私人护①卫,有点像东厂.还说图里琛带的侍卫是‘血滴子’,真是活见鬼。越是能作践朕的话越是有人听信!其实你叫他指一指粘竿处不经法司衙门杀过捕过哪个官,他又说不出来!如今索性撤了,也就堵了那起子小人的嘴。”说着,走近了张廷玉,觑着张廷玉脸色道:“你脸色很不好,有什么地方不受用么?”
  张廷玉勉强笑道:“奴才没什么。奴才是有心事。史贻直的事奴才有点放不下。詹亭府原是侍候东宫的,现既不立太子,这个衙门又闲又富。年羹尧如今圣眷这样好,没来由他凭什么拚性命弹劾年某?且说的那些话,也不能说全无风影,就是处分,也没有死罪,如不处置,奴才也体贴得主子难为处。年大将军贺功刚过,就这么大肆攻讦,这史贻直也太不懂事。”
  “于情而言,情犹可恕。”雍正被他说中心事,心里也是十分难过,“于理而言,不杀他无以对年羹尧啊!”
  方苞在旁听着,也是十分为难。思量了一阵,说道:“我有一法——凭天决之!”雍正掉过脸问道:“这怎么说?”方苞闪着黑豆眼,嘿然一笑道:“他说要想天雨,必参斩年羹尧,原为祈雨而来的。就命他明日午门外跪地求雨,天若下雨,奸臣便不是年羹尧;天若无雨,年羹尧便‘不是奸臣’——这就替年羹尧出了气,白了冤。——这夜的事断然是瞒不过年①东厂:明代特务机关。
  羹尧的。“
  “那史贻直呢?”雍正听着浑不得要领,“天若不雨,杀不杀他?”方苞笑道:“我断明日天必降雨。真的没有雨,史贻直就有君前狂言之罪,‘狂言’该当何罪,发刑部议处,依律而行就是。”雍正踱至殿口,下意识地看了看天,却是湛青无云,一天星斗灿烂。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也只好如此了。”
  张廷玉却觉得方苞的话近乎儿戏,刚说了句“方灵皋,这不像读书人的话,倒像是方外术士——”话未说完,他眼一黑便晕绝过去。
  殿中人顿时大吃一惊,方苞马齐霍地立起身来,雍正惊得倒退一步,心慌意乱地高声叫:“快传太医!”刘墨林早已进来,守在殿门口没敢打扰他们说话,此时三步两步抢进来,一边说:“臣粗通医道,容臣先看看——”急蹲下身去,翻开张廷玉眼皮,又扶着脉沉吟良久。雍正急问:“到底怎么样?是怎么了?”
  “真令人难以置信……”刘墨林摇头道,“这怎么会呢?”
  “你这是什么话,叫朕猜谜儿么?”
  “张相没有病。臣看,是……是饿的了。”
  雍正皱眉道:“你胡说八道,朕今儿两次赐御膳的!”高无庸在旁道,“兴许是真的,两回赐张廷玉膳,都是奴才办差,找他办事的人太多,又急着过来侍候主子,他没有吃成饭……”说话间张廷玉已经醒过来,见雍正一干人惊愕地扶自己,不好意思地说道:“臣一时头晕,惊了主子的驾了。”待两个太监扶起身来,又笑道,“我们张家遵圣祖祖训,惜福少食摄养,竟饿倒了宰相,也算一大笑谈。”雍正却“笑”不出来,他的心一直往下沉落,半晌方惊醒过来,忙一叠连声叫“传膳”!方苞道:“御膳鱼肉荤腥,衡臣未必消受得。”刘墨林也不管顾,说道:“要一杯奶子,多加点冰糖,现成的点心用几口就成,不须用御膳。”雍正见高无庸站着发呆,厉声道:“你愣什么?还不快办去!”
  张廷玉贪婪地喝了一大碗奶子,又吃两块宫点,渐渐回过颜色,揩着额上的汗笑道:“从没有在主子跟前这么放肆的,今儿出了丑。臣没事了,接着议事吧。”
  雍正的意思天已晚了,张廷玉又弱,想改明日再议,张廷玉笑道:“原打算今夜还要见杨名时和孙嘉淦的,都积到明日,明日不是更累?还是主子老话,今日事今日毕的好。”
  “刘墨林,知道传你进来做什么的么?”雍正命给每人进一碗参汤,干咳一声问道,他一开口,殿中又恢复了宁静庄重的气氛。众人原想刘墨林必定说“不知”
  的,不料刘墨林却叩头道:“臣知道。臣今个在八爷府作践了徐骏,得罪了八爷。
  万岁必定听了八爷的话,要处分臣。这没的说,臣是故意儿的,凭主子发落。“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雍正道:“你伶俐得忒过头了!一点也没猜对。徐骏浮浪纨袴子弟,有点仗了你八爷的势,你呢,放荡不羁无行文人,也确有点恃了朕的宠。朕不偏不倚说话,都够受的了!八爷已经代朕教训了你,朕就不处分你了。”
  刘墨林叩头道:“谢主子宽宏之恩,但徐骏确是衣冠败类斯文禽兽。八爷处我并没有失礼,只当他面唾了徐骏是实,徐骏是翰林院的人,又不是八爷的奴才,八爷这个偏驾拉得没道理。臣虽放荡无羁,实没有恃宠骄人的意思,臣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你还是先咽下这口气。”雍正沉静地说道,“苏舜卿的事朕心里有数,为一个女人和人呕气,朕很不取你这一条。回头你见见十三爷,赏你点银子,好好发送了她.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读饱了书的人连这个理都不知道?”劝人容易劝己难,天下通理,雍正说到这里,猛地想到小禄和跟允禵的那个丫头,竟触了自己隐疼,忙收摄心神,又道:“叫你进来不是议私事的。朕有意放你外任官,你怎么想?”刘墨林怔了一下,说道:“我是皇上的臣子,以身许国,在京在外仍是皇上的臣!既是皇上垂问‘怎么想’,做翰林的都有通例,无不巴望能当学政,收门生,熬资格。臣原也是这想头,皇上作过《朋党论》,读来令人心目一开——那都是为自己,并不为了社稷。万岁给臣一个中等郡,臣管取三年小治,五年大治,为皇上一方良牧!”
  雍正盘膝坐得有点腿发麻,下榻在地下随意踱着,突然一笑道:“那自然是好的,但你实非一郡之治能局限。朕给你一个参议名义,还回西宁,就是参议道台吧!你愿意不愿意?”
  ……“唔?”
  “臣不敢不奉诏,臣亦不敢说假话:臣不愿往。”
  “为什么?”
  刘墨林连连叩头道:“年大将军严刚可畏,臣侍候不来!”
  方苞马齐和张廷玉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张廷玉双手扶膝身子一倾说道:“主上并没说叫你侍候年羹尧。你是西宁参议道,主管为年、岳两军征调粮饷,调停西宁各驻军争端,并不受谁的节制,有事直报上书房。”
  “直报朕。”雍正手一摆,邢年便过来,手里捧着个小黄匣子,上头摆着两把钥匙,雍正自取一把转手交高无庸,“替朕收着。”邢年便把匣子捧给刘墨林。刘墨林双手捧过,沉甸甸的,角上包着镀金黄铜页子,钥匙齿犬牙交错,显然是特制的锁,他立刻明白,这就是一直耳闻,却从来没见过的密折奏事匣子了!正发怔间,雍正微笑着道:“这是圣祖爷的发明,古无前例。有人说朕耳目灵通不易受人欺蒙,是靠粘竿处去听壁角,他错得一塌糊涂!上至总督巡抚,下至州县撮尔小官,朕给这匣子,就和家人通信一般,什么事都说,说出来是真是假是正是误,无处分也无奖赏,不管什么事什么时候朕隔着拆看,随时批复,却不是正式公文。你有事要发明折,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也可先具折子请示朕——你直报张廷玉,发了明折,就变成公务,那就要秉公处置了。”
  马齐见刘墨林发愣,笑道:“别看我们日日和皇上一处,我们也都有这个匣子呢!这是殊遇异数,你还不快谢恩?”
  “是啊,这是异数。”雍正目光盯着远处,似乎在眺望什么,“可惜并非人人知恩。有的人恩赏密折专奏权,把匣子给外人看,卖弄专宠;有的人把朕批的朱批泄露出去;这两种人朕是不给他脸的。还有一等人,像穆香阿,寄来的密折,满都是拍年羹尧马屁的话头,读来令人肉麻——方才马齐还说他可任九门提督,可笑!”马齐被他数落得脸一红,忙起身道:“是臣妄言了!”“是无心嘛。”雍正示意马齐坐下,“这不过顺话提及。总之,密折要说朕关心的事。大至督抚将帅,小至茶肆耳食语,秦楼楚馆轶闻趣事,士大夫往来过从,凡有关世道人心,朝政阙失的,放胆奏进来,就如同家人父子通信,没什么忌讳,就是年岁丰欠,阴涝晴旱……
  只管奏!“
  说到“阴涝晴旱”雍正猛地想到史贻直,心里紧抽一下,便不言语,只是出神,半晌才道:“今儿着实乏了,朕也没精神。刘墨林明儿见见张廷玉,就去年羹尧那里陪着。记着,事事要听年羹尧调度,事事要密折奏进来!”刘墨林一头死了苏舜卿,心中悲痛;受允禩窘辱,又觉愤恨;升迁是喜,与年羹尧打交道又是忧;受密折权又有点惊疑。心里翻倒了五味瓶似的,叩头道:“臣敢不凛遵圣训!”雍正点了点头,说道:“夜深了,散了吧。”
  这一夜,雍正就歇在养心殿,也没有翻绿头牌叫妃嫔,在大坑上辗转反侧,只是睡不着,几次趿了鞋出来看天,天色却是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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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四十二回 徇成法循臣谏拗主 降甘澍午门赦詹事
 
  刘墨林因知张廷玉身体有病,第二日上午辰时才打轿往张廷玉私邸拜谒。一路隔轿窗都能听见,街上人沸沸扬扬说道史贻直弹劾年羹尧的事,有的说“史大人已经绑赴午门,午①时三刻在午门问斩”!有的说“年大将军要亲自出红差”!刘墨林只是一笑,“午门问斩”只在前明有过,清朝开国早已废止。只在吴三桂掀三藩之乱时,康熙皇帝在玉凤楼阅兵,午门前杀掉了吴三桂的长子吴应熊以示朝廷大张挞伐决心,史贻直这点子事怎么当得起这大的典刑?想着,轿子已落。刘墨林吁一口气哈腰出来,递上名刺,张廷玉的门官便笑了,“张相四更起身,五更临朝,几十年的规矩了,您大人的事张相昨夜就吩咐,请上书房见。”刘墨林不禁暗赞,张廷玉勤劳王事到这份上,也真难怪雍正爱重。忙命轿往西华门,特地绕道午门,要瞧瞧史贻直。他平素与史贻直只是点头交情,但既然史贻直遭了事,这点情份还该有的。
  在午门“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碑前下轿,刘墨林倒犯了踌躇,自己眼见就要受年羹尧节制,特地看望史贻直岂不犯①即当刽子手斩杀犯人。
  忌?他远远站着望了一眼,真的见史贻直已摘了顶戴,直挺挺跪在午门前的侍卫房门口,其时正五月中,久旱无雨,大临清砖辅起的午门大空场蔚蔚蒸起的地气煌煌直上,天上晴得一丝云也没,骄阳无情地将威炎的光直倾下来,晒得地下焦热滚烫。眼见史贻直面无表情,头矗得葱笔价仰望上苍,刘墨林心里突然一阵难受。正发愣间,却见邢年带着几个太监,都热得大汗淋漓,脚步拖沓地过来,到史贻直面前,说道:“有旨!”
  “臣,史贻直!”
  “皇上问你,”邢年干巴巴说道,“你这次无端攻讦年羹尧,有无串连预谋的事?”
  “没有!”
  “为何孙嘉淦方才与你说的一般,又拼死保你?”
  史贻直仿佛意外,头略一指说道:“孙嘉淦是昨日回京的,臣是昨夜见的皇上。他回京后我们没有见过面,即平日,臣与孙嘉淦素不往来,政见多有不合。他保臣,臣不知道,也不屑于他来保臣。”邢年只是奉旨传话,应无驳诘之权,听了点点头,又道,“皇上说,‘朕很怜你’。命我传旨,只须向年大将军谢罪,便可赦你。”史贻直以手指天,说道:“年羹尧所作所为上于天怒下招人怨。臣若谢罪,在皇上为佞臣,在年某为附恶,皇上向所取而赦臣?杀年羹尧天必雨!”他如此强项不屈,旁边几个侍卫都听呆了。刘墨林也不禁心下骇然,脸色已是变得苍白。
  “皇上说,你与年羹尧同年进士,又受年某举荐入选东宫洗马。”邢年又道,“你必是想,年羹尧功高震主,朕必有鸟尽弓藏的事。想预为自己留一退步。事主唯试,你这样的心地可问不可问?”邢年是大内最老资格的太监,曾亲眼目睹当年名臣郭琇批龙鳞,姚缔虞,唐赍成当年上书北阙拂袖南山的风范历历在目,这种事对他来说并不新鲜。但康熙性格宽仁,雍正刻忌阴狠眦睚必报,两个君王不一样。
  眼见史贻直如此冒犯雍正毫无惧色,不禁也替他捏一把汗。刘墨林听着这剔骨挖肉般的诛心之词,想象雍正发话时的脸色,竟倏地打了一个寒颤,却听史贻直答道:“臣并不知年某推荐之事,今日听来,实堪羞愧。臣举进士,是自己考的,年羹尧举荐无论出于何心,但用臣的是皇上。臣以为皇上当以是非取舍,不应以揣猜之词加臣之罪!”说罢连连顿首。邢年揩一把汗,说道:“你既不肯伏罪,皇上命我传谕。你就是小人,就在这晒日头。晒死了,天就下雨了!”
  史贻直见邢年转身要走,一把扯住后襟,说道:“你这老阉狗!去回皇上话,我不是小人!”显然,雍王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气得脸色雪白,眼中迸出泪花来。邢年却笑道:“咱是传旨的。并不干咱的事。其实我倒佩服您大人这点骨气的。”说完,径回大内缴旨。
  刘墨林一个愣怔,才想起自己还要见张廷玉,然后去见年羹尧。再不迟疑,拔脚便跟了邢年身后,从左掖门入内。邢年自回养心殿,刘墨林径奔上书房来。张廷玉正和杨名时谈话,李绂坐在一旁扇着扇子,似乎等着接谈。见刘墨林进来,张廷玉只点了点头,说道:“原说头一个见你的,已经见了几个了你才到。索性名时谈完,我陪送你去大将军那——名时,你接着说。”
  “云贵苗瑶杂处,不能同内地类比。”杨名时呷一口冰湃凉茶欠身从容说道:“内地是官府说了算,那里是土司说了算。
  如今蔡毬将军不再过问民政。我遵先王遗政,取怀柔羁縻之①策,好容易才理顺了。皇上要改土归流,不是我不肯办,在几个地方试,其实真的管不了苗瑶族里的事。中堂想想,那都是一个一个的土寨,隐在十万大山中,有的寨子连马都上不去,有的蛮荒不化,言语也不通。历朝历代世袭下来的土司,一旦取消,难免就有怨望心。各自为政久了,一造反就一寨皆反,一山皆反,派兵镇压,他们钻了深山老洞,兵去他归依然故我。有的县份,多年没有县令,衙门都倒了,有的县只有一个当地人替政府办事,也只是管着召集土司会议,宣布政令,回去他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你要设政府管理,就得派官员去,瘴气毒雾十去九不归,人们宁肯辞官也不去。这些个烦难,朝廷还得多多体谅。我以为还是维持现状,不易轻作更易的。“张廷玉双眉皱着只是沉吟,半晌才道:”剥夺土司特权,百姓们该拥戴才是嘛,政府并不收苛捐杂税,皇上这是仁者之心!“杨名时一听便笑了:”我说的是‘行不通’,不是‘不应行’。云贵于中原有茶盐之利,但贫瘠乏粮历代就是这样的。许多地方都还是刀耕火种,我去的第一件事,先教他们种地,衣食足知荣辱,‘三字经’得从这儿念起。然后扶植农桑,养育人才尊孔尊孟,慢慢开化了再设政府,才是水到渠成。硬来,逼反了,就事与愿违了。“
  ①即设置正规政府,代替土司政治。
  张廷玉看去心情有些忧郁,雍正忙着要改土归流他原也赞成,听了杨名时的话,倒犯了踌躇。半晌,张廷玉一笑道:“牛不喝水强按头。皇上是要给牛灌药,可惜牛不醒事啊!李卫递进折子,他要在江南试行火耗归公,听说你也不同意?”
  “我和李卫私交极好的。”杨名时道,“但他这风头出得不好。单迎合皇上急于充盈府库的心思。所以我特意绕道去看他。看来意见难合。耗羡归公,只能叫清官日子难过,贪污墨吏要巧取豪夺,哪里寻不出‘名目’来?如今天下吏治到底如何,张相大约比我清楚。去年秋我参劾大理知府臧成文,刚摘了顶子下来就给他送了民伞保他。臧某贪墨一万余两查有实据,为什么下头百姓还保他?我心里疑惑,私访了一下才知道。老百姓说,今年年例刚送上去,您撤掉他,我们就白送了,充公又归还不来!再派一个,还得再送一份子。好比是狼,我们刚喂饱一个,你再派个饿狼!我心里气急,回省就请王命旗牌斩了臧某。再去的官他就不敢再当狼!所以清吏治充库银,要害在‘吏’,而不在‘治’法。李卫这办法一旦推行,下头必定又生出千奇百怪的办法多途搜刮,害的还是百姓。或许江南一省行之有效,但各省纷起效法,后果不堪设想!”张廷玉听了不禁默然,杨名时说的这些他深信不疑,但雍正多次与他促膝交谈,天下事非变法不可为,耗羡归公、改土归流、丁银入亩、官绅纳粮和筹钱法这些大政都是雍正决心已定的事,几个亲信大臣已在外地试行。中途停止,那就是说雍正登极以来毫无政治建树,一旦稍有风吹草动,允禩便能兴云作雨推波助澜,甚或召集八旗铁帽子王会议废黜雍正,自己作为宰相,又如何善后?像杨名时、李绂,都是雍正一手提拔的亲信大员,细谈之下,对雍正刷新政治的措置竟无一赞同,想来也真令人可叹。张廷玉刚问了句:“依着名时意见,该怎么办?”杨名时未及答话,便见孙嘉淦扬着脸进来,便道:“嘉淦,下来了?你不要去顶撞皇上了,不要去了,皇上的难处我知道。多建议些,气平些,好么?”
  孙嘉淦道:“我只是过去保史贻直,没有顶撞皇上。皇上昨夜没睡好,性子很躁,一边听我奏说,有时还踱出殿散步,回来再听,看上去是有些心神不定。后来皇上就叫我过来,听你处分。请中堂处分!”说罢便是一躬。
  张廷玉叹息一声,说道:“你是个傻子!皇上不给你处分,我给你的什么处分?言官嘛,你是御史,说话比我随便。”他扫视众人一眼,说道:“我只想告诉诸位一句话,‘雍正改元刷新政治’是皇上据天下大势决断出来的方略。我们做臣子的,只能在这个方略圈子里赞襄,万不可掣肘。不趁国运鼎盛时疾速整顿吏治,祸至悔迟!据我看,皇上这见地实在入木三分,只是看来性急了也不成。掣肘的太多,太多了。”
  “圣祖成法应无错误。”杨名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只是圣祖晚年诸法废弛,贪风渐起渐炽没有随时遏制。方才中堂下问,我说。抓住一批墨吏,无问亲疏远近,无问贵贱高低,一律明正典刑昭示天下。这一条办下来就堵住了贪风。先帝爷御制圣训三十六条,要颁示各地学宫切实宣讲,旌忠表孝,就能作养一代廉吏。徐图更张,不比如今这样急功近利舍本求末的‘变法’好?”张廷玉立急插一句,说道:“‘变法’的话是我说的。皇上从没说过‘变法’二字。我们这是私下交谈嘛。”“其实我也要说这就是变法。”杨名时昂然说道,“叫不叫这名儿何关紧要?宋神宗、英主;王安石,英才。变法变得怎么样?靖康之乱!”
  李绂是张廷玉的门生,一直坐听不敢插言,此时觉得不宜沉默下去,一欠身道:“杨兄,《吕氏春秋。察今》中头一句就说:”上胡不法先王文法?非不为也,为其不可得而法!‘如今情势与熙朝大不相同,墨守成规,政治难新。不过,老师,我也觉得急了些。这么多政务,又是摊丁入亩,又是耗羡归公;民、官一齐得罪,朝中又颇有不同意见,一个失闪,容易乱局啊!像文镜那样,几乎将省城各衙主官撤完了。凭他一人,就是三头六臂,办得下么?“刘墨林是”变法派“一直想寻机与杨名时辩诘,想到”掣肘“二字,倏然间才明白雍正写《朋党论》的真意,又联想到自己的新使命,恍然若有所悟,但李绂又提说到年羹尧。他翕了一下嘴唇,把话又吞了肚里。
  一声沉雷拖着长长的尾音,像一盘空磨在远处颤抖着传进上书房。众人都是一愣,接着又是一声,音也不甚高,只是尾音更长,好像天也累极了,发出一声撼动人心的闷声叹息。
  “天要下雨了!”张廷玉兴奋得一跃而起,几步跨出上书房看时,却仍是骄阳当头。因上书房座西朝东,张廷玉疾趋几步到甬道上以手遮阳西望,但见黑沉沉乌鸦鸦黑染似的墨云峥嵘而起,缓慢的但又毫不迟疑地向已偏西的太阳压去,仿佛要闭合封锁整个湛清无云的天空。隐隐的雷电,金线火蛇一样闪击着云幕,却并不出头。稍顷,远处林梢一阵唰唰响动,凉风卷着浮尘隔着重重宫院袭进来,张廷玉浑身顿觉清爽,刚说了句“方灵皋智能之士,了不起!”便听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撼得宫阙大地都颤了一下。先是几滴铜钱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撒落一阵,又停少顷,便听由西向东松涛一样的雨声渐渐近来,整个紫禁城的巍峨宫阙,龙楼凤阁刹那间便淹没在麻帘一样的雨幕中。原来晴好如洗的东半天也都被怒海翻腾的云涛压得黑沉沉的,惊雷一声接一声,忽儿把庭院照得雪白,忽儿又隐在云层中不停地滚动,把深邃的百年禁城笼罩拥抱起来,黯黑得像深秋的黄昏。张廷玉痴了一样站在雨地里,任雨水浇透了他的全身,闭目仰天,似乎在尽情享受上苍突然降临的甘澍,又像在默默祈祷着什么。李绂见他站得久了,忙冒雨出来说道:“师相之心,上天已鉴。不过雨地站久了要着凉,请师相回屋……多少大事等着要议呢!”
  张廷玉喟然深舒一口气,由李绂掺扶着进上书房,一边更衣,一边说道:“此雨治人无数,是皇上洪福所致!我要立即面君!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回来……”说着,披了油衣拔脚便走,到门口,看了看惊雷疾走的天穹,招手叫过誊本处一个官员,命道:“你立刻去一趟户部,尚书以下官员都要出动,查看粮库。还有兵部,把武库也要检视一下,有漏雨的要立刻补。不许霉一粒粮,锈一件兵器。叫人知会顺天府,永定河堤是要紧的,还有京师民间土屋茅舍也要查看,防着倒房砸了人!”说完,也不等那司员回话,便径出月华门,直奔养心殿。
  雍正站在养心殿口正默默出神。他天性喜凉畏热,穿着一身酱色轻纱袍,外头只套了件石青葛纱褂,也没有戴冠,一双青缎凉黑皂靴已被哨风裹到檐下的雨雾打湿,却是一动不动,凝望着天空。方苞就站在雍正身后,也是拈须若有所思,一眼瞧见张廷玉冒雨而来,便道:“衡臣来了。”
  “唔?唔。”雍正点点头,返身回殿,命人在殿口摆了绣龙瓷墩,一撩袍角坐了,说道:“衡臣不要行礼了。见过人了?”
  “还没有谈完呢!”张廷玉到底还是打千儿行了常见礼,起身赔笑道:“天下这样的好雨,晓得主上心里欢喜,奴才过来给史贻直讨情。”雍正怔了一下,说道:“史贻直还是有罪的。他妄言年羹尧为奸佞,不杀年羹尧天不雨。这雨下来了,他就有妄言之罪。善拿善放,不足以安功臣之心。”
  张廷玉满以为过来一说即准,肯定立刻放掉史贻直的,不想雍正却这样说,不禁一愣。一时倒不知该怎样答对,瞥了方苞一眼,半晌才道:“万岁圣明。但天道无常,史贻直只是揣度有误。其大旨直说帝侧有小人,恐也是实情。今万岁惩罚史贻直午门长跪,像那样的太阳,史贻直能支撑多久?焉知上天尽为拯忠直之士而突降甘霖?”方苞在旁微微一笑,说道:“衡臣,这些万岁都知道。但别人的心思也要顾及。这次史贻直奏劾年羹尧。孙嘉淦又力保史贻直,是谁都瞒不过的。
  我方才跟万岁说,这雨可名为‘詹事雨’,但据此时朝廷情势,不过救了史贻直一命而已,其余的都还说不上。看看吧,忙什么?雨,一时住不了呢?“张廷玉听着这些捉摸不定的话,虽没有明说,已看出雍正心中更深的隐忧,倒一时语塞。
  君臣三人都没言声,注目着外边倾泻如注的大雨。
  “廷玉,杨名时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雍正抚着膝,看着闪动发亮的外院问道,“李绂是我的门生,虽说没多的话,我看似乎也赞同杨名时的话。似乎都觉得朝廷急于事功,步子不稳。”说罢,便将杨名时的话细细说了。雍正听得很专注,却始终没有说话,直到张廷玉陈说完毕,起身踱了几步,转脸对方苞说道:“灵皋先生,蔡毬和杨名时很有成见的,奏上来的密折也说杨‘操守甚佳,民望所归’;李绂,朕深知的,在任也是一介不取,还有孙嘉淦,也是忠直之士。但听起来,似乎朕的政令,他们竟无一赞同!真真令人可叹……知人也难,欲人知也更难!他们似乎总把朕和圣祖分开来说,总将雍正之初与康熙之初相比,怎么才能叫他们知道朕的心,知道朕的难呢?”
  雍正说得很动情,两道眉都拧攒了一处,目光炯炯望着外边,仿佛要穿透混沌蒙茫的雨雾,许久,才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方苞和张廷玉听了也都无话可答;雍正的心思他们知道得一清二楚,却解释不得;既不能说康熙晚年政务荒疏,又要矫正这些时弊;既要整饬吏治,刷新政治,还得说是承先启后,不离祖宗成法!普天之下无官不贪,雍正措置处处都针对着这一条,却还要靠这些官来推行他的新政。他的这个皇帝不好做,也难为煞宰相。一时间养心殿沉寂下来,只听外头翻江倒海价的雨声和雷声,突然一阵碎冰破裂似的巨雷响震,墨染似的浓云中一个火球几抛几跳砸落下来,不知落到哪个宫里,震得大地都撼了一下,几个人心里都是一悸。
  便听远处一阵吆喝,一个太监连滚带爬跑进来,脸色吓得死人一样,跪在殿口哆嗦着嘴唇道:“万万万……万岁爷……雷……雷……”
  “瞧你这副德性!”雍正脸色又青又白,阴沉沉说道,“天塌了么?”
  “太和殿……雷击了,走了水!”
  坐着的方苞和张廷玉惊得一齐站起身来,跟着雍正疾步走出养心殿,张着眼向东南望时,却并不见火光,阴霾低沉的云层压得低低的,袅袅起落飘游,弄不清是烟还是云雾,隐隐传来时断时续的吆喝声,也听不清叫的什么。一时便见高无庸浑身淋得水鸡儿似地跑来报说:“火没烧起来就叫大雨浇熄了,主子放心……”
  “你去午门传旨给史贻直。”雍正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镇定。“京师久旱不雨,是朕凉德所致,若果是天降灾殃,自当由朕任咎。史贻直妄以天变之责加罪于忠直有功之臣工,学术不纯,譬涉乖谬,本当严议,念其初志尚无恶逆之心,着革职,永不议叙,免交部议。——你去,就这么传旨!”
  张廷玉原本为救史贻直过来的,听见这道谕旨,不禁松了一口气。但雍正这诏旨其实带着罪己诏的意思,又不好顺着说,默谋了一会儿,赔笑道:“皇上责己似乎严了些。说是天旱,并不成灾。若论责任,宰相协理阴阳调和朝野,责任在我…
  …“”你的心朕知道,不必说了。“雍正慢慢转回身,”他们还在上书房等着,你还办事去吧。“张廷玉忙答应着,待要退下时,雍正又叫住了,”杨名时李绂都是正人,意见不同尽情叫他们讲。你要有定见,劝说他们与朕一德一心。告诉他们,朕是仁君,不是暴君。慢慢往后他们就越看越明白了。
  他们的办法要能办好一省一地的吏治,也不妨允他们自为,只不要学史贻直。
  史贻直太不懂事了!“
  目送张廷玉退出养心殿,雍正的神色似乎有点疲倦,踽踽回到东暖阁坐下,望着玻璃窗外的淙淙大雨只是出神。方苞跟着进来站在侧旁,沉默许久,说道:“这雨下得好。”雍正点点头,说道:“年羹尧好不识起倒!朕一直等他为史贻直说几句话,他未必要天来说话?”他目中瞳仁陡地一亮,又黯淡下来。
  “皇上,您看。”方苞指着北壁上一张字画,说道,“这是先帝给你题的字,‘戒急用忍’。依臣看来,实实够皇上受用终生。”雍正看了一眼那张字,又把目光盯向方苞,却没言声。
  方苞一笑,说道:“李卫田文镜李绂杨名时,他们各自为政,眼下只能这样,急也没用。八爷和年羹尧两块石头当道,您想推行新政,只能忍着点,一块一块搬开,好比渠水,就流畅了。”
  雍正双手揉抚着膝盖,恶狠狠地凝视着那张字,许久才道:“朕倒想敦睦友子兄弟和谐的,惜乎是一厢情愿。登极以来老八的人升了多少?他仍旧是作梗!朕看隆科多也靠向了廉亲王,就是因为朕始终只是苦口婆心地说,没有心狠手辣地作!倒叫他们瞧着朕‘外强中干’似的!年羹尧离京一走,朕立刻要赶允禩出上书房,看是谁敢作仗马之鸣?”
  “年羹尧敢。”方苞翘着髭须冷冰冰说道。他的口气如此阴寒,在隆隆响震的滚雷声的夹缝里清晰地传过来,雍正竟不自禁打了个冷噤,他的脸立刻苍白了。不知过了多久,雍正才道:“还不至于吧?年羹尧在藩邸就是朕的门人,朕知道他,外谦而内骄,目空无物胆大妄为都是有的,说到谋逆造反,他未必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这一次进京又加了这许多恩宠……”方苞一笑,说道:“恕臣直言,皇上见的那个年羹尧是‘表’。据臣看,年羹尧秉性只有两个字——狐疑——狐狸过冰河,走几步听一听冰凌的动静。一旦觉得不会炸冰开河,他几步就跳过对岸了!”
  雍正的脸色愈加苍白,他陡地想起当年,康熙两次废太子,年羹尧都曾进京刺探阿哥夺嫡内情,靠拢允禩,只是邬思道防守严密,警告年羹尧“不可玩火”才勉强拢住他没有公然倒戈背主。想着,雍正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半晌,冷笑道:“要真的这样,不晓得天如何料理他了!有那么便当的事么?岳钟麒就在青海,听他的?还有粮呢,饷呢?如今天下大定,总该师出有名的吧?”“年羹尧真正失算之处,不该与岳钟麒争功。二人原是莫逆之交,他自己闹出生分来。”方苞眼中放出贼亮的光,“您这边一动八爷,他立刻就师出‘有名’了。八爷下头的人现在各省都是有职有权的督抚提镇。您‘刷新吏治’,先就刷了这些人,心里怎么能不恨您?年羹尧这只狐狸真的过了河,粮饷都不在话下。臣再说一遍,年羹尧的后顾之忧,只有一个岳钟麒!年是一党,隆科多也是一党,八爷自不必说。隆科多这次不敢真的动手,并不是畏惧马齐,甚或也并不为怕毕力塔,其实他们都还瞧不清年的步子!一来是万岁爷您天生威严又有十三爷忠心辅佐,二来也实亏了这次劳军的声势,才没有酿成大乱。万岁!这么多的城狐社鼠高居庙堂之上,您尽着防护自己昼夜警惕,试问怎么能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这些制度?”
  一道明闪,照得殿里殿外通明雪亮,接着便是一声劈柴一样干涩的裂响,推着长长的尾音,那雷声愈去愈远。
  “偏劳先生为朕多筹划筹划。你就和怡亲王住一处,也好随时顾问照料。”雍正的脸在晦暗的暖阁里,又背对着窗,看不出是什么脸色,一字一句顿着说道:“西边送来的密折先交你看。哪怕是半夜,随时可以见朕。”
  那雨,猛猛地直泻了一夜,平明时分才转成蒙蒙细雨,霰雾一样笼罩着满街潦水的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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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四十三回 汴梁城抚衙释旧憾 郑州府佞人撞木钟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疾,至第二日拂晓时分云散雨收,又复晴得月朗星灿。原打算在京再盘桓几日的年羹尧只好进宫辞行。雍正召见口气极温存亲密,就养心殿赐御膳,君臣席间谈笑风生,说得十分投机,雍正倒也没别的要紧话,只反复叮咛年羹尧“……要节劳,不可只顾感恩图报拼命做事,糟蹋了身子骨儿。朕已下旨,岳东美(钟麒)部仍旧退守四川,你只部勒好你的兵,少惹是非就好。粮饷的事刘墨林去,协统各省办理,还是你来节制。你妹子已经晋封贵妃,还有你父亲哥子,都有朕照应。你在军中如常办事,把兵练好,别的事竟可一概不管。如今青海西藏都已稳住,将来国力再充盈些,朕还打算由你将兵西进,殄灭阿拉布坦叛军。朕寄你厚望……朕自要做明主,切盼你做贤臣良将,单为你造一座凌烟阁也不是不可指望的事……”一头说,一头殷殷劝酒,一碗碗米汤只情灌起。年羹尧原打算问问如何处置史贻直的,倒被这些柔情蜜意的话堵了回去,只索雍正说一句答应一声。直到巳时初牌,礼部的人进来报说“午门外百官已经候着,请年大将军受郊送礼。”
  “皇上的圣谕奴才牢记在心。”年羹尧起身向雍正一躬,“奴才唯有粉身碎骨勤劳王事,才能报得主子知遇之恩!”
  雍正也站起身来,环顾殿内,似乎想赏点什么东西,总觉无物可赐,思量一下,取过一柄镂金攒珠如意,仿佛不胜浩叹,说道:“一切不用表白,都在心田之中。你这一番出去又要吃苦,朕不知怎样赏赐你才能浃怀。带走它吧,用餐时看着它,练兵时想着它,行军时带着它,就如朕在你身边一样……”
  雍正说着眼圈一红,竟涌出了泪花。年羹尧感动得五内俱沸,“扎”地答应一声翻身拜倒在地,哽咽道:“主子保重,奴才去了!”雍正双手扶起年羹尧,笑道:“又不是生离死别,又何必伤感?朕今个也是的,这么多年头一回控不住自己。
  起来——朕还送你午门,咱们一道儿出去。“
  于是二人并肩出了养心殿垂花门,却不乘乘舆,只散步南行,绕三大殿从右翼门进内,穿行太和门,过金水桥直趋午门。眼见午门外旌旗蔽日甲兵森立,雍正止住了脚步,凝望着外头似乎若有所思,摆手命张五哥一干侍卫回避。年羹尧一直随侍在侧亦步亦趋,见雍正似乎还有话,忙躬身问道:“皇上似乎有心事?”
  “有啊……”雍正叹道,“朕一直迟疑着,不知讲得是时候不是。”年羹尧疑惑地盯着雍正,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半晌才道:“请皇上明示!”雍正顿了一下,说道:“朕还是打算叫允禟回你军中。”
  年羹尧一听便笑了,说道:“九爷无论在京还是在军,有什么妨碍?他作不了耗!——而且据奴才看,九爷似乎还安份。”
  “朕最怕你这样想。”雍正细牙咬着,冷笑道,“朕何尝不想兄弟敦睦?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话在殿里说,耳目太杂,也不是一两句说得清的。如今临别,朕只想问你一声,八爷如果反朝,你怎么办?”
  “万不至有这样的事!如果真的出这种事,奴才十万精锐杀回北京勤王!”
  雍正点点头,说道:“只能说但愿不至有这样的事。但当年夺嫡他们何其拼命,图的是什么?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他们是小人之尤,断不可指望他们生改悔之心。如今分散措置他们,就为防他们谋为不轨!你们在外头把差事办得越漂亮,朕这个皇帝才坐得越稳,越有味!不然,出什么事都难以逆料的。朕所以不重处史贻直也为这个。史贻直说,‘有奸佞居鼎铉之侧’,并不是欺君!”年羹尧腾地脸胀得通红,跨前一步,压着嗓子激动得声音发颤,说道:“请皇上发旨,半个时辰奴才就端掉这个‘八爷党’!”雍正一笑,说道:“亮工,你不懂政治。你即便不在京,朕发狠要拿他们,也只一纸诏书的事。别忘了他们都是朕的亲骨肉弟弟!就是罪行昭彰,朕也于心不忍。朕连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何以化天下人?他们如今并不敢妄动,只是等着朕弄坏了朝局,再召集八旗旗主,按祖宗成法行废立的事。朕夙夜勤政,把江山治得铁桶似的,也就堵了他们的口实,妄心退了仍旧是朕的好弟弟嘛!”
  雍正一脸的郑重其事,一会儿说得年羹尧浑身热血沸腾,一会儿把心悬得老高,又像是要整治允禩一干人,又似乎深切体念着“骨肉”情份,年羹尧也不及细想,只是觉得这些话如果不是拿自己当心腹,皇帝断然也说不出口,一边口里喏喏连声答应,又道:“奴才在外头带兵,小人们断然作不了耗。
  万岁说到兄弟情份,奴才不敢插言,但求皇上善自保重.一旦有使着奴才处,八百里加紧,三天可到奴才那里,旦夕可以响应的。“雍正一笑道:”这就好。朕不过虑之在前而已,白嘱咐你一句,你好心里有数。其实北京城里翻不了天——当初内有八王,外有十四王朕还不怕呢——走,朕送你出去,这里说话久了不好。“
  说罢,雍正便徐徐而行,年羹尧一脸庄敬之容跟在后头。五凤楼下的炮手见御驾启动,便点着了炮捻儿。随着闷雷价三声炮响,畅音阁供俸们击鼓撞磬,顿时黄钟大吕之声旱雷聒耳。高无庸几十个太监打着黄伞羽扇,簇拥着皇帝和大将军出了午门正门……自年羹尧回京第五天,邬思道便赶回了开封,田文镜此刻已知道了这个瘸师爷的来头。尽自心里满不自在,却不得不礼敬有加。每日不问上衙与否,一大早先打发人恭送五十两台州足纹供这神仙花销。邬思道有时到衙门打卯儿,有时索性不来,收了银子便在省城名胜逛游,今儿相国寺上香,明儿游龙庭,泛舟潘杨湖,甚或登铁塔眺望黄河,吟诗弄琴,越发的逍遥。吴凤阁张运程姚捷三个师爷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几次旁敲侧击发邬思道的私意儿,田文镜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只说:“他有残疾,该当的多照应些儿。你们挣的钱少么?这事不值得呕气。”三个爷气得七窍生烟,索性也不到衙办事。
  田文镜走马上任河南,一心要整顿吏治,没想到身为巡抚,手握重权,口含天宪,仍旧事事受制。为晁刘氏一案,拿了臬司衙门二十几号人,又具本参劾胡期恒、车铭两名大员“通同僧尼,卖放官钱,贿赂官司”,在押的和尚尼姑们都已招认,偏是朝廷部文下来,吏部批的“着该抚将车铭、胡期恒贪墨不法实证解部上闻”。刑部则批“僧民所供一面之辞甚骇视听,显系诿过大臣以图淆乱是非,着该审评实再报”。田文镜看着这些部文,气得欲哭无泪:他已发出宪牌,要车铭胡期恒封印听参,为的就是革职部文下来,好与这些淫僧淫尼当堂对质,把案子审个水落石出。如今车、胡赫然在位,单审和尚尼姑怎么能定谳?再看身边,邬思道百事不问,吴凤阁几个袖手观火,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真正的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在签押房苦思一夜,田文镜一眼未合。直到卯时,巡抚衙门各房执事都来了,田文镜忍着心里那份难受,叫祝希贵去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去请胡期恒和车铭。祝希贵答应着还没有离去,便见外头门政带着一个官员进来,个子高高的,又黑又瘦,凸出的颧骨上嵌着一对又黑又亮的小眼睛,头上戴着蓝宝石顶子,一望可知是个三品大员。田文镜惊愕地站起身来,细看时却是熟人,湖广布政使高其倬——不知几时来的开封?“愣什么?”高其倬十分豪爽,大踏步进了签押房,一揖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当年你在户部跟十三爷做事,去四川催缴库银,没有和其倬打过交道么?如今做了封疆,竟睹面不识了!”田文镜一边还礼,说道:“哪里的话呢?敢不认识你其倬兄?突如其来从天而降,我再想不到——怎么就不通禀一声儿,你们差使越办越成体统了!”高其倬笑着坐了,一边接过李宏升送过的茶,笑嘻嘻道:“你别嗔下人。
  他们倒是要通禀的,是我不让闹这些虚文,又是开门放炮的,不合咱们的情份。“
  几句寒暄过后,田文镜又沉闷下来,抚膝长叹一声说道:“樵山兄,你是进京引见的吧?”高其倬松弛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啜茶笑道:“我是奉诏晋见。从李卫那边过来。皇上命我先看看你们。”田文镜忙起身一躬,说道:“文镜何以克当!”
  因见李宏升还站着,便道:“你去吧,就说高大人打湖广来,一并请过来说话。叫厨房备酒!”
  “是这样,”高其倬待李宏升出去,坐了,摇着扇子道:“皇上要在遵化造陵。钦天监选了一处,去年我去看了。我说这地方地脉已尽,外面儿上瞧着好,其实下头土气太薄。他们不信,今年初春挖开看,果然七尺下头都是砂,还涌水。这次是邬先生荐的,我去给皇上选风水地——听说思道先生已经回了河南,快请出来见面呐!”田文镜苦笑了一下,叹道:“不知逛到哪里去了。樵山,我这一汪水毕竟太浅,养不住邬先生这样的大才。换一换人,我断不肯,也不敢说这个话,这个巡抚当得真是窝囊!”高其倬嘻地一笑,说道:“你心里的苦我知道。皇上让我来看你,在我的密折上都批了。连你上的折子也都转我看了。”
  田文镜睁大了眼睛,疑惑地凝视着高其倬。
  “李卫比你境遇好些。清理亏空,他保了一批官,鄂尔善累得要死不能活,也没查出江苏有亏空。”高其倬睒着眼说道:“其实他早已经另具密折,把江南亏空情形如实奏了皇上。他站稳了地步儿,然后再实行耗羡归公。不像你,一到任就整得河南官场鸡飞狗跳,一味硬来。但皇上赏识你这不避怨嫌,叫我过来和你谈谈,他知道你的难处。”田文镜目光熠然一闪,问道:“方才这话,是皇上说的,还是樵山兄的揣度?”高其倬正容说道:“皇上自己当初就是孤臣,不但与诸大臣落落寡合,就是和八爷比,人望也是不及的——文镜,我焉敢捏造圣谕?但皇上没叫我复述原话,我只能说到这份心上。”
  只能说到这份上,田文镜就不能再追问了,他心里一阵欣慰,几乎坠下泪来,低着头只是发怔,喃喃说道:“皇上知道我田文镜这份心,就是难死,我也没有二话。我仔细想,皇上也是个难。但我不明白,车铭是八王爷的人,搬不动也就罢了。年羹尧大将军怎么这么护短?像胡期恒,真的交给我审,他的罪不在诺敏之下!
  这两个人,一个管钱粮官吏调度,一个管法司,扳不倒他们,我在河南有什么作为?还有个邬思道,顶着个师爷名儿,是我‘聘’的,只拿钱不做事,衙门里师爷们心都散了!要真的是我聘的,我早让他卷铺盖回无锡了!“
  “中丞,你若真的叫我卷铺盖走路,我从前取用的银子一两不少都还你!”
  田文镜和高其倬说得专注,都不知道邬思道什么时候已经进来。听这一句话,田文镜惊得身上一颤,转脸见邬思道架着拐站在门旁,不禁腾地红了脸,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高其倬也是尴尬万分,但他是个灵性人,忙起身过来,亲自搀邬思道坐了,赔笑道:“河南地面邪,说曹操曹操到!田中丞刚刚儿跐着你不是,可可儿你就进来,你再迟点说话,不定我也要发你的私意儿呢!我是从李卫那来,叫问着你先生好,翠儿和你两位夫人处得好,凡百事情都照料,请先生不必萦心——田中丞心里闷,牢骚无处泄,相交满天下,知音有几人?你甭往心里去……”
  “我说的也是真心话,”邬思道诚挚地说道,“只拿钱不做事,我确实算不得好师爷。”他目光忧郁,笃笃踱了几步,徐徐道,“今日其倬是个见证,我实是当今雍正爷的朋友。十几年在雍邸朝夕参赞,直到皇上登极,原说命我进上书房的。
  我就是这么个身份。高其倬,你和李卫是朋友,他当县令你是师爷,我的底细你晓得,我说的有假没有?“
  田文镜脸色白得没点血色,这时他才明白雍正亲问“邬先生安”的深意,原以为邬思道不过是趁食京师王公府邸的名士而已,想不到居然真的和皇帝有这么深的渊源!高其倬早已站起身来,欠身称是,又对愕然不置的田文镜道:“邬先生说的句句是实,皇上在藩邸其实以师礼待先生的,李卫见了邬先生也行的奴才礼,就是皇上跟前的三个阿哥爷,也都称先生‘世伯’……”
  邬思道摆手制止了高其倬的介绍,淡然说道:“帝师我不敢当。若不是文镜着实厌憎我,今日断不说这个话。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当初辞别,皇上说我‘既不愿大隐,朕也不许你小隐’,我在你这里中隐,其实是你代皇上养着我,你明白么——我是‘隐’在你跟前,怎么敢和别的师爷一样追名逐利?”他目光盯着天棚,仿佛不胜感叹,喃喃道:“其实持中最难,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文镜大人呐……我多想回去,回无锡。那山、那水、那梅、那雪……可没有圣命,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呀……“说着,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邬先生,不知者不为罪,恕文镜无礼。”田文镜见他动情,言下也不胜感慨,“皇上待你国士,我待你‘师爷’,可见我之心胸。但我的难处你也瞧见了的。”他低下了头,用手抚着稀落的头发,深深叹息一声,正要倾诉苦情,却见祝希贵匆匆进来,忙收敛心神,问道:“见着胡方伯和东西司了么?”
  祝希贵当地向三个人打千儿行了礼,笑着回道:“胡大人车大人都不在衙,说是年大将军从郑州过境,昨儿他们都去请安去了。”
  田文镜怔了一下,年羹尧过境他早知道,礼部头十天就发来咨文,命沿途各省官员以公爵礼迎送入境出境事宜,田文镜心绪实在太坏,也因与年羹尧有芥蒂,只将此事以火急滚单知会彰德郑州二府,向年羹尧行在发了一纸告病文书了事。今天请胡、车二人吃酒,原也想请他们代劳在年跟前请安行礼,却不料他们连声招呼也不打,径自就去了!田文镜干笑一声,说道:“好嘛!河南如今就这么个世界——既如此,就我们三个,再请吴老夫子他们几个过来,我们自己高乐!我犯不着得罪年大将军,可我也不大情愿拿他当主子敬!”田文镜陡地一个念头闪出来,放着邬思道这么硬的一座靠山,自己不但不用,反而三番两次想赶走,真是愚不可及!想着一阵兴奋,脸上竟放出红光,一叠连声催着上席,呵腰儿让道:“高兄请!
  你就在这儿住几日,我要亲自了结了晁刘氏一案给你瞧瞧,你既精于堪舆,顺便儿瞧瞧这巡抚衙门山向——自我上任,我就没有一天舒心日子,看是冲了哪个太岁?
  邬先生,请!今儿算我的请罪酒。先生旷达人,必能杯酒释憾!“
  “大人的心我领了,谢罪更不敢当,”邬思道微微一笑,说道,“我素来酒量窄,吴凤阁他们我也不想沾惹。有其倬陪着你们也就行了,我回我书房去。”说着夹了拐杖便走。田文镜忙一把扯住,笑道:“那就不叫吴凤阁他们了。我们三人浅酌漫谈,听听其倬说风水学问,也是风雅事嘛!”高其倬被田文镜搔着痒处,也不想放邬思道走,便过来掺回邬思道,笑道:“记得成都头回见先生,李卫是二百五县令,我是二百五师爷!
  给你往京里送信,骑的李卫的千里驹,五天三千里!——我是你的鸿雁使者,今儿久别重逢,你不吃酒行,不赏脸可不行——一个外人不叫,我们细谈……不然到北京,万岁怡王爷问起,其倬颜面不好瞧呢!“二人做好做歹又劝半日,邬思道才无可奈何地坐了。
  车铭和胡期恒撇了田文镜到郑州见年羹尧,原想私地里狠狠告一状,借年羹尧的力一举挤走这个刺头儿巡抚。到了郑州才知道,除却本省巡抚田文镜,附近省的巡抚如陕西、山西、山东、安徽巡抚都过来凑趣儿,甘肃巡抚因道途远,也还派了两个儿子来接年羹尧。田文镜不来,看去就格外显眼。
  郑州府衙,驿馆,接官厅和大一点的店肆都是各省大员包了,无昼无夜轮番筵请,像车铭和胡期恒这样的位份根本无法专门单独长谈。想想年大将军身边还有个跬步不离的刘墨林,就有体己话也难畅叙。二人已是打消了妄想,恰六月初二年羹尧离郑那日,中军校尉送来了年的名刺,请胡车二人到大将军行在叙谈。二人看那名刺,是大楠竹精制,比屋瓦还长一倍,打磨得滑不留手,写着:一等公、奉诏西征抚远大将军年顿首拜沉甸甸的,怕有斤来重,不知用过多少次,看样子从来没有人敢收的。
  “回复大将军,名刺断不敢当。”车铭见胡期恒发怔,忙笑着将名刺璧还,说道:“卑职更衣过后即刻前往谒见。”说着又取出一百两银票送给那军校,“杯酒之资不成敬意,请哂纳。”那军校自去了。
  胡期恒车铭一刻也不停,换了官服带了手本升轿而去,直趋城隍庙——年羹尧的行辕。远远见轩敞的城隍庙口沿路边满都摆着各色官轿、亮轿、驮轿,足排出半里路远近。不少候见官员带着仆从,坐在庙外一溜大柳树下石条凳上吃瓜喝水打扇纳凉摆龙门阵等候接见。胡期恒和车铭不禁对望一眼:这等到什么时辰才见得上大将军?正发怔间,方才送名刺的那个军校出来,远远便招手道:“二位大人——年大将军专请你们先进去!”立时,招来一片欣羡疑惑的目光,直看着胡期恒和车铭摇摇摆摆进去。
  “早就想见见你们了。”年羹尧站在西配殿前的滴水檐前,脸上笑容可掬,见胡期恒二人又递手本又请安的,忙用手虚扶了一下,说道:“你老胡和我还来这个!我一直疑惑,既来河南,怎么不见地主?前儿彰德府转来文书,才知道田中丞身子骨儿欠安,我进京他‘忙’,我出京他‘病’,这就叫没缘份——来,请进!”
  年羹尧话里藏锋,说得却十分随和。因天热,他只穿了件绛红纱袍,腰中系一条玄色带子,花白了的辫子随便盘在顶上,用手轻轻甩在脑后,一头说,带了二人进来。
  车铭和年羹尧不熟悉,拿捏着跟进来,见里头大长条卷案旁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官员。老的六十多岁,已全白了头发,年轻的不足三十,一派斯文模样,手里还拿着一卷书坐在靠窗亮处。胡期恒抢上一步,给老人请安道:“桑军门,您老好哇!
  头回大将军进京,我寻思您必定跟着呢,谁知竟没来。想着这回见不上了,您偏就又来了,给您预备的二斤老山参也没带,你看看可不是不巧么?“年羹尧见车铭一脸茫然,因笑道:”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桑成鼎,我的中军参佐,也是我小时的奶哥哥;这位一说便知,新任西征军粮道,参议道刘墨林,雍正爷头开恩科的探花郎——这位是河南布政使胡期恒,老桑记得吧,当年我进京赴试,病在胡家湾,胡老爷子好医道,救下了我这条命!这位是这里的藩台,车铭,王鸿绪的得意高足!“
  四个人忙都寒暄见礼。刘墨林听车铭是王鸿绪的门生,便是“八爷党”,目中火花一闪,随即沉静下来,一拱手道:“久仰山斗!胡兄车兄是老前辈了!”车铭忙笑道:“甚的老前辈,过时之人耳!”觑着眼看了看刘墨林放在案上的书,又道:“大人在读徐家驹的诗集,可见风雅。徐先生的诗今可称海内独步,前年刊出来曾赠我一册,至今常在案头。”刘墨林笑嘻嘻道:“这诗确乎格调不凡,我这一路都在细读精研。
  诗言志、歌咏言,我要推敲一番,我朝前头已有《愚山诗话》、《渔洋诗话》,我说不定也写一部《墨林诗谈》好生品题品题呢!“
  到底是文人,见面就谈投机了。年羹尧命人搬来西瓜,切开来亲手分给众人,咬了一口,吐着籽儿笑道:“施愚山老先生曾说,渔洋诗如仙人五彩楼阁,弹指即现,自评作诗如造屋,砖瓦木石齐备才肯动笔——我读着其实都极隽永深味的,我与愚山曾有一面之缘,可惜年纪太幼,也不曾领教,他这话什么意思。”刘墨林淡然一笑道:“这大约和禅宗顿悟渐悟的意味相近吧。”年羹尧听了含笑点头,转脸对胡期恒道:“说说你们这里情形吧。听说河南三司衙门有些个龃龉,是怎么一回事?本来我不想过问这些事,皇上再三说叫我‘观风’,折子朱批下来一问三不知,不好交待。就是一面之辞,你们聊聊我们听,怎么处置,皇上自有章程的。”
  胡期恒和车铭眼睛都是一亮,他们私地来见,为的就是让这位宠眷无伦的大将军听听苦情,以大将军的威势压一压田文镜的气焰,甚或密奏当今,搬掉这块压顶石。但在座的还有刘墨林,却不知他是什么背景,万一说错了,还不如不说。胡期恒嗫嚅了一下便看车铭,车铭是康熙四十二年的老进士,宦海沉浮几十年,泥鳅价滑,只在椅中一欠身,笑道:“你是按察使,尽管说,有遗漏处我添补着就是了。”胡期恒却没这些瞻前顾后,把田文镜到任,如何独断专行欺蔑同僚,怎样擅借库银,如何勒索官员筹谋河工乐捐,又借晁刘氏一案夤缘牵连官场,挤兑藩臬二司……一一细述了:“通省官员,除了一个张球,田中丞竟是要一网打尽!张球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他原是山东阿城一个无赖,俗名‘张大裤衩子’,茶馆酒楼吃白相饭的,先投奔大千岁当长随,放出来做归德县令。大千岁坏事,他又落井下石,改投廉亲王,如今许是瞧三爷也不得意,想着田文镜是张相选出来的,又跟十三爷做过事,就又投奔田文镜。这么不要脸的东西,偏田文镜就爱!还不为的他率先‘乐输’了几十万河工银子?他发的昧心财,我那里有本帐,上次说及,田文镜要拿我出来。我说不到时候,到时候我抖落,谁也拦不住!”胡期恒越说越气,脖子上的筋都涨起老高,脸憋得通红,“他如今真正是个独夫,连他的几个师爷也都暗地去见我,说他们‘东家昏了’。车铭,我说的有假没有?”
  “臬司说这些,有的我是耳闻,有的是目睹。”车铭等他说完,心里已打定主意,只捡着田文镜证据确凿的事说,因略一欠身说道:“我揪心的是,臬司衙门还有二十多个人还扣在巡抚衙门!晁刘氏告状,我那里早已立案,她自己又不告了嘛!她儿子丢失,开封府回了上来,我们请原告到衙询问,这是大清律中题中应有之义。抚台竟在她家设埋伏,连我执法人役全都锁拿,又擅自革胡方伯和我的职,意思还要传拿官眷和那起子淫僧淫尼质对!这不是体面不体面的事,这不合律例么!譬如说,田中丞的师爷姚捷、张云程,还有吴凤阁,都在我的刑名师爷跟前关说过人命官司,能不能据这个理去推,田中丞自己不便出面,卖放人命呢?”他言简意赅寥寥数语即止,身子一仰便不再言语,刘墨林疑惑地说道:“田文镜我虽不熟,也算相识,要是你们说的是实,真是骇人听闻。他虽不是正途进身,也是读书人,河南又不比云贵两广山高皇帝远,怎么就敢这样妄为?他图个什么呢?”
  “就是这个话,刘大人明鉴!”车铭受到鼓励,脸上放光,说道:“田中丞这叫残刻,急着敛钱邀恩,所以拿着通省官员任情作践!他是得了‘钱痨’!”胡期恒冷冷补了一句:“与其说是‘钱痨’,还不如说是‘官痨’。”刘墨林不禁一笑,说道:“昔日仓颉造字鬼哭,周景铸钱鬼笑;就因鬼不识字而爱钱,今有识字‘官痨’而爱钱者,必定是个厉鬼了!”
  一语甫落,已是四座粲然大笑,连站在一旁肃然静听的桑成鼎也不禁莞尔。年羹尧一直听得很留心,他这次进京几次听雍正连口夸赞田文镜,又从怡亲王处知道,邬思道也在田文镜幕中。不管胡期恒和车铭有多大的冤气委屈,和田文镜公然翻脸是使不得的。跟着众人笑了笑,年羹尧舒了一口气,起身踱了几步,慢吞吞道:“说归说笑归笑。田文镜做事认真,这一条难能。如今天下官肯认真做事的太少了,皇上看重的就是他的这长处。据你们两位老兄说的,我仔细听了,他是受了小人蒙蔽。他自己也还算清廉刚正。这次我进京保了期恒一本,车大人呢,吏部的人跟我透风,大约也要调河南,如今你们和文镜这个样子,我看离开也好。你们有苦,在我这诉诉,哪里说哪里了,扳倒田文镜,不但做不到,也犯不着,就是一面之辞也罢,我还是要委婉奏进去的,皇上圣明烛照,等着瞧,好么?”胡期恒稽首称谢,说道:“这就是大军门的厚意,这就是大军门的抬爱!河南这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一刻也熬不得了——不知调我们哪里去?”
  “车兄平调湖广。”年羹尧淡淡说道,“你嘛,大约去四川任巡抚——我说这话不作准,皇上不久就有旨意,到引见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车铭和胡期恒门系不同,平素也有不少芥蒂,只是因田文镜淫威压迫,二人被挤得成了一势。如今胡期恒高升天府之国的四川巡抚,自己却要挟铺盖去武汉,不免心里酸溜溜的,脸上却不肯带出来,只在椅上一欠身,冷冰冰说道:“多承大军门关照!大丈夫合则聚,不合则散,离开河南我是千情万愿。不过,顽石可裂而不可卷,这侮辱车铭却当不起。当日去拿晁刘氏,是胡藩台下到臬司衙门的札子,恐怕还要请大军门和胡大人一体周全!”年羹尧似乎有点意外,愣了一下才道:“那自然!我就写札子。叫田文镜放人!”
  说罢便命人取过纸笔,不假思索地一挥而就,桑成鼎便取出印来要加关防。
  刘墨林一笑起身,索过那张纸看时,却只短短一句:大将军年,咨尔河南巡抚使田文镜:是刘氏一案扣留法司衙门人役,殊失鲁莽甚骇视听,即着见令释放,秉公依律谳理,此令!
  “大将军好一笔字!”刘墨林笑了笑,“不过以军令干民政,于体例恐有不合的吧?”
  “无所谓。”年羹尧微睨了刘墨林一眼,阴沉沉说道,“我节制十一省军政,河南巡抚兼管豫省军务,还是我的麾下。成鼎,用印,交给期恒带回去。”说罢又扫了刘墨林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就要顶一下你这钉子,你怎么样?刘墨林轻松地摇着扇子,已是取过了徐骏那本诗,倒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年羹尧猛地想起雍正叮嘱的“一心办好军务,别的事竟可不管——”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话里另一层深意,由不得蓦地一阵不安掠过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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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四十四回 逞严威酷吏决刑狱 镇邪狎举火焚柴山
 
  车铭和胡期恒得了年羹尧的亲笔手谕,自然心中得意,以年羹尧熏灼威风,跺一跺脚十一省震动,别说田文镜,就是京师等闲王公贵戚也不敢轻易与年羹尧挺腰子。只要田文镜释放臬司衙门被扣人后,晁刘氏一案立刻又是一件说不清道不白的疑案。即使不能一举扳倒这个刀枪不入油盐不浸的二杆子巡抚,从此田文镜在河南休想站得稳了。二人兴冲冲出了郑州老城隍庙,当夜也不乘轿,竟带了十几个随从星夜打马回开封,待到启明星起时,已到了座落相国寺西的布政使衙门。两个人商量定了,胡期恒不回臬司衙门,就在车铭衙门书房稍歇片刻,然后一同拜会田文镜,亮手谕,先请放人,余下的事从容计议。不料尚未坐稳,车铭的钱粮师爷万祖铭便闯了进来,也不及行礼,跺脚埋怨道:“车翁,迟回一步、迟回了一步啊!”
  车铭两只脚还泡在热水盆子里,舒适地对搓着,听这一说不禁一怔,看一眼正在喝茶的胡期恒,问道:“什么事‘迟了’?就值得这样气急败坏!”万祖铭眉头紧蹙,一屁股坐了胡期恒身侧,说道:“晁刘氏一案已经审结,前日晚间姚捷他们几个都来了,说田中丞今日大出红差,要请王命旗牌,把葫芦庙和尚和白衣庵尼姑一体正法——叫我们赶紧设法,偏生二位大人都去了郑州,我们几个师爷急得热锅蚂蚁似的,上不得台盘,又不敢声张……如今闹到这一步,捂也捂不住了,可怎么收场?”车铭顿了一下,冷笑道:“不定谁收不了场呢!
  去,叫他们几个都来,待会子我们一道去巡抚衙门。“万师爷急得说道:”他们要能来,我着哪门子急?都叫田中丞扣了!“
  “什么!?”胡期恒吓一大跳,“姓田的居然把藩司衙门的师爷都给捉了!凭什么呢?”万祖铭摇头道:“备细我也不清楚。藩台没走时商定过,出几万银子买住晁刘氏撤回原诉,没了苦主,一个釜底抽薪万事大吉。大约晁刘氏不吃帐,或者看守人门路没走通,总之是没有回音,昨儿去一个师爷没回音,又去一个又没回来,末后我叫老李去,商定过了酉时不回,肯定出了大事,这边就好准备。这一夜又过了,连个音响也没有,还不是出了大事?定必是晁刘氏这泼妇把我们给卖了!”说罢跌足长叹。胡期恒冷冷说道:“好歹你们是绍兴师爷,大清律一些儿也不懂!我衙门多少老刑名,也该去问问呀!这种案子不是告忤逆闹家务,也不是失窃,能私和了?人命关天,晁刘氏撤诉田文镜就罢手了?”
  车铭已是镇定下来,擦脚蹬靴,格格笑道:“你不知就罢,我只要撤掉劫持晁氏儿子的案。巡抚衙门那头到底什么情形还不知道。这事不要乱了方寸。我们这就去拜田文镜,且走着瞧。”
  二人赶到巡抚衙门时天刚放亮,沿街两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开封府马家化布置的警跸,在人迹稀少的大街上还有一队队兵士巡弋,一派肃杀森严景象。空旷的衙门照壁前已有几十名官员鹄立在仪门旁,心神不定地窃窃私议,见他二人官轿落下,忙都闪开了路。车铭下轿,环顾了一下四周,因见马家化也在,便招手叫过来问道:“见过中丞了?”
  “回藩台,卑职刚见过田中丞,今儿中丞要大出红差。人犯已经解到——”
  “我知道。中丞现在哪里?”
  “在签押房,和五个师爷说话。”
  “嗯。”车铭含蓄地微微一笑,指着空场上堆得麦场一般大小的一垛柴问道:“那是做什么的?”马家化偏着头看了看柴山,说道:“卑职不知,是夜里中丞吩咐叫办的。”车铭没再说话,看了看那群官员,都是省城七品以上的官,转脸对胡期恒道:“咱们进去。”
  于是二人整冠振衣迤逦进衙直入签押房,果然远远便听田文镜在书房里说话:“河南和江南不同,办法也不能一样。
  李卫喜欢从婊子身上榨油,我就在开封开个一家春香楼,比得上六朝金粉地一条秦淮河?——车兄和胡兄来了,请进来。“车铭胡期恒呵腰一让鱼贯进了签押房,却见田文镜冠袍整齐,头上戴着起花珊瑚顶子,九蟒五爪袍子外罩锦鸡补服,足蹬黑缎官靴端坐在书案前,挨身吴凤阁、毕镇远、张云程、姚捷四个师爷见他们进来,忙都站起相迎,只有邬思道独坐屏风前,把玩着手中折扇沉吟不语。
  “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田文镜等着起身一让,又自坐了,“晁刘氏一案前六天已经审结,兄弟将案由直报上书房。
  前日皇上六百里加紧发下廷谕——请二位过目。“说着便将案上一份黄绫封面的折子递过来。车铭口中道:”中丞大人雷厉风行,数年积案结于一旦,令人敬佩!“说着便翻看原折,见里边并没有涉及藩臬二司的是非,心里略宽,待看雍正朱批时,不禁全身一震,脸上已是变色。胡期恒凑过来看时,也不禁吃了一吓,只见上面写道:览奏不胜骇然,清平盛世昭昭白日之下乃有此等事!
  朕忆当年圣祖南巡,毗卢庙朱三太子贼窝事,仿佛类比,不胜毛骨悚然。此等贼僧淫尼虽寸磔何足敝辜?着令该抚不必墨守戒律,唯以昭天理快人心为准绳速处极刑。堂皇省垣之下出此巨孽,法司衙门平日何所事事?胡期恒明白回奏!晁刘氏告状三载,通省官员岂有不知之理?即着田文镜宣谕,省垣官员皆着降二级,罚俸半年处分。钦此!朱砂笔迹狂草淋漓,后边“钦此”二字已不甚显,一望可知是雍正狂怒之下一气呵成。胡期恒见提到自己名字,心里格登一下,脸色立刻变得惨白,双手将折子捧还田文镜,颤声说道:“请中丞具折先容,期恒知罪。
  但其中原委甚多,容期恒具折详明奏知圣上。“
  车铭没想到田文镜一见面就是一个下马威,忡怔了一会儿才想到,如果被他吓住,姓田的得寸进尺,不定乘兴头干出什么事来。思量着,已恢复了平静,遂欠身说道:“藩司衙门虽不过问官司,但前任现任开封府尹都是我那里出牌委任。这个案子我也早听说了,原以为普通命案,自有法司衙门处置,想不到其中丝萝藤缠,竟如此骇人听闻。万岁既已降旨,卑职自也要具折引咎。不过——”他翻着眼皮瞟了田文镜一眼,苦笑道:“不过这案子拖宕日子久了,或许牵扯到不少官员,陈谷子烂芝麻翻腾起来,河南官场要起轩然大波。所以这次觐见年大将军,大将军也十分关心,以为穷治这两座黑庙,绥靖治安也就足了,他还特地托我们带来一份手谕,请抚台过目。”说着便把年羹尧写的手令双手递了过去。
  田文镜接过看了看,漫不经意地递给吴凤阁等人传阅,啜着茶道:“年大将军节制十一省军政,并没有旨意过问司法民政。案子办到这个地步,我只能秉天理循王法。臬司衙门二十三名人役迟不捉人早不捉人,偏在我准状当夜提拿人犯,既没有我的宪令,也没有开封府的牌票,事属可疑,因此我要一体擒拿并案处置,期恒,今日你既在这里,我想请问一问,这些人暗地去拿晁刘氏,是不是老兄出的票?”胡期恒见到雍正手谕,心里早已怯了,原打算担当起来的事却又犹豫了,万一与这些衙役口供对不起来,说不定这会子连自己也“并案处置”,略顿了一下,心中已有主意。干笑一声道:“出票拿人是巡捕厅的事,只用跟我的师爷回一声就办了,有时一天十几起,我哪里管得到这些小事?是巡抚衙门扣人之后他们才回我知道的。”田文镜“唔”了一声,说道:“那就好,今日结案,我也有几句心腹话直言相告。我是朝廷特简封疆大吏,受恩深重不得不报,此案无论牵连到哪个官员,我一概要秉公循法办了他。这是一。这二十三名人役口供已经取了,确属循私,连巡捕厅的牌票也是没有的,因而不能轻纵,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兄弟奉旨牧豫,只对朝廷负责!年大将军如有所罪,兄弟自当勉承。这一个多月来,巡抚衙门只办了两件事,河工不去说它了,全衙的人都用来熬审这群僧尼,有些事事关官场闺闼,真真丑得令人作呕。真要都抖落出来——”他看了一眼车铭,竟自深长叹息一声。
  车铭身子已经木了半边,其实他与这桩命案沾惹不多,之所以拼命捂,是因他的几个姨太太和白衣庵尼姑们过往的密,万一和这起子贼秃们有染,几十年道学面孔没个搁处,此刻听田文镜说出“闺闼”二字,顿时通身冷汗如坐针毡,却又不敢问。
  “所以我和几位师爷思量再三,还是要成全一下我们同僚诸公的官体,”田文镜诚挚地说道,“这官司没有请二位和其余官员公审,也为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我已下令,所有尼姑和尚平素与绅宦官府内眷往来案由,无论事涉淫秽的或关说人情的,一概删除。这一条不便明宣,烦请两位老兄私地转告贵衙所属各堂官,叫大家仍旧安心办事。“至此,车铭总算一颗心放下。胡期恒却心不在此,一躬身道:”既然要成全,年大将军面子也是要紧的,可否请大人释放臬司人役,由卑职自行处置?“
  田文镜呆笑着听完,并不答话,径站起身来向邬思道略一点头,对吴凤阁等人道:“该升堂了。”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姚捷抢先一步出来,冲二门戈什哈高声道:“放炮!田中丞升堂了!”胡期恒突然觉得自己被车铭出卖了,不由满眼怨毒地盯了车铭一眼,只好随着起身。车铭悄悄拉他走在最后,小声说道:“他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争有何益?待会子看他如何结案,真下不来台,叫你钱师爷把他四个师爷攀咬出来!”
  “嗯。”胡期恒鬼火一样的眼睛闪了一下,“还有张球!”
  “中丞大人升堂啰!”
  随着三声炮响,平时锁钥封锢的巡抚衙门正堂门呀呀而开,三班六房执事衙役一改平日四平八稳作派,一色衣帽齐整集合在堂后,见田文镜带着合署堂官司官,由车铭胡期恒陪同着迤逦过来,“噢——”地低吼一声依序雁行出堂,各按方位站定,待田文镜出堂,又是震耳欲聋三声堂鼓,田文镜居中在“明镜高悬”匾下就坐,两旁公案上车铭和胡期恒也各自就座,一时间堂内只闻衣裳窸窣,一声咳痰不闻。
  这是历时三年久拖不决的一件大案,事涉一庵一庙和尚尼姑,十几条人命,比之广东一案九命更加轰动,早已通国皆知。听说抚台衙门今日审结此案,开封百姓奔走相告,几乎倾城而来,哪个不要看这稀罕?是时六月初六,天已入伏,正是铄金流火天气,万里晴空纤云皆无,一轮炽白的太阳照下来,晒得大地焦热滚烫,几千人远远站在大照壁外巴巴地望着大堂,却被开封府衙的衙役们拦在远处不得近前。马家化一边要看守人犯,一边维持秩序,热得汗透重衣,听得那边堂鼓响,口中道:“给我拦住人,有走过石灰线的只管用鞭子抽!”一边忙忙赶进大堂,向田文镜行了庭参礼,说道:“外头人多,有晒晕了的,不好维持,卑职不能在这里站班。”
  “很难为你了。”田文镜微微一笑,倏地翻转脸来,“啪”
  地一拍响木,断喝一声:“带人犯!”
  “扎!”
  几个戈什哈答应一声出去,顷刻间便带着七个和尚二十三个尼姑铁锁锒铛进来。这些和尚尼姑不知已经过了多少次堂,瘸的瘸拐的拐,衣衫蓝缕不能蔽体,头发都长出二寸多长,汗污血渍浊臭不堪,一个个面无血色委顿不堪,半死不活地垂着头趴脆在地下。车铭细看时,很有几个面熟的,平日在自己府中走动,做法事,虽然叫不上名字,也都有点头交情。此刻见他们沦落到这一步,心里突然一阵难受,只是不能露在脸上。这时,便听田文镜吩咐:“姚师爷,念他们的犯由!”
  “是。”姚捷躬身答应一声,从案上取过一份长折子,左右手倒换翻着朗读起来。三十个凶犯年貌籍贯犯由写了足有两万余字,都是巡抚衙门各司厅核过几次的,由田文镜亲自结撰,写得头头是道,但一向办事干脆利落的姚捷今天有点精神恍惚,几次都读不成句,强打精神足读了一个时辰才算完事。胡期恒原想,臬司衙门被扣的人总要带一笔的,但从头到尾却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及,正在诧异,田文镜一脸阴笑开口问道:“觉空,你是首凶。勾通白衣庵尼姑的是你,通同造意设计杀人的也是你——还有净慈你也说说,方才念的犯由文案可有冤你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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