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殇璃

雪灵之(现代)
殇璃 / 作者:雪灵之
第1章 微笑
清康熙二十三年
美璃跪伏在慈宁宫外的汉白玉石面上,她没抬头,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略显潮湿的空气中,院子里的花却分外鲜艳了。
她轻而又轻地吸了口气,好香……整整两年多,她没闻见过花香,凋敝凄凉的安宁殿里,只有杂草和毫无香味的蒲公英花,她喜欢在暖洋洋的春光里收集蒲公英的毛球,然后坐在殿前残破的石阶上一个一个吹破,那些小伞便借着和煦的风飘飞而去……自由了。
她忍不住转眼去看那些缤纷的颜色,这么美丽的东西,让她感觉陌生,好像是上辈子才见到过的,就如同眼前这座华丽巍峨的慈宁宫!
收回眼光的时候,她无意看见宫门前站着的四个秀女都用奇怪的眼神在看着她,她向她们微微一笑,果然她们都各自闪开了目光。两年里,她已经习惯了,她习惯被人用鄙夷的眼光看,也学会感激别人的同情。接受同情……其实是件很难的事,当她能微笑着回应别人同情的眼光时,不自在的反倒不是她了。
有低低地说笑声,几个女人从慈宁宫里出来,太皇太后身边的大姑姑玉安亲自送了出来,可见地位不凡。
那几双精致的花盆底在她身边停了停,路过后美璃听见一个年轻的甜软声音小声问:“她就是骑马踩死人的那个落魄格格吗?”
“嗯。”回答的应该是她的额娘,毕竟老成,粗略地应了声后轻斥道:“出去再说。”
落魄格格?
说的很准。美璃挑了下嘴角,她是很落魄,并不是因为当街骑马闹出人命,而是从她阿玛额娘过世,家产尽落入舅舅手中,她就已经尝到落魄的滋味。只不过年少无知的她曾以为凶悍地强调自己的地位,强调自己的血统,就能抹杀掉人们心里败落的印象。真是自欺欺人,她压制住自嘲的笑,因为她听见玉安姑姑说让她去见老祖宗。
她一直没有抬头,不敢抬头。
那个坐在炕上慈祥的老太太对她来说陌生又敬畏,她可以口口声声说很喜欢她,很宠爱她,也可以把她丢在冷宫里圈禁几年不闻不问,让自以为后台强硬的她,尝遍世态炎凉。
“美璃……”孝庄沉默了一会儿,叫她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
“奴婢在。”她俏声应道,循规蹈矩。
孝庄又沉默了,这真是当年那个放肆无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吗?“你抬起头来。”
“喳。”她顺从地应声,慢慢仰起脸。
“呀!”孝庄赞叹地用手绢拭去涌出来的眼泪,当初的美璃顽劣得让她爱恨交加,现在的美璃乖巧得让她心疼不已。“我的小美璃长大了,长得这么漂亮了。”
漂亮?美璃轻抿了一下嘴角。是老祖宗在安慰她吧……她和漂亮,早就搭不上边际了。且不说两年来粗糙的生活,她不自觉地看了眼自己的左臂——为了晋见老祖宗,一个不认识的公公给她送了套衣装——还算华丽的衣料下,左腕上方不到两寸的那块丑陋疤痕若被老祖宗看见,还会这么夸她吗?她自己细看,都觉得令人恶心生厌。
“那场火把你吓坏了吧?”孝庄又一阵心酸,不是她绝情不理她,作为不把她降为庶民的条件,她答应过皇帝,在圈禁她的这段时间里,对她一定要不闻不问。皇帝厌恶美璃的骄纵,想真正让她尝到苦头痛改前非。其实……只要她想,不需她亲自出面,只消身边有头有脸的下人去安宁殿吩咐一声,美璃也不会遭这么大的罪,但……她也想借此让这个孩子看清人情世故,磨去刺人棱角,将来才能安稳地找个归宿幸福的生活。
她是败落的皇族,娘家一无势力,再加上那么骄躁放纵的性子,丈夫怎么疼她爱她,公婆妯娌怎么容她宠她?重病需用猛药,虽然硬把个顽皮娇憨的小姑娘逼成现在这副样子,对她将来未尝不是件好事。
“害老祖宗担心了,美璃没事。”她平静地说。
那场火……安宁殿周围是紫禁城的“寡妇院”,很多无子嗣无势力的前朝遗妃罪嫔都圈禁群居于此。一个老太妃半夜起来到佛前烧香,老眼昏花再加上春天风大干燥,竟烧着幡幔引发大火,燃着了相邻的几座宫苑。她记得领头来灭火的护卫首领大声怒斥内监为什么让人半夜起来点火生香,那卫护头领一定是新来的,在这片紫禁城里的死城中,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只有孤寂和绝望,只有痛苦和无助。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满腔的话……只有说给佛祖。
“也算因祸得福,皇上已经下旨,安宁殿既然烧毁,重建需时,就提前放你回家。”
“谢皇上隆恩,谢老祖宗恩典。”美璃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的礼数太过周到,反而让孝庄沉下眼,“起来吧。你也两年多没回家,你们谦王府的地靖轩都帮着收回来了……”看见美璃的眼睛微微一闪缩,孝庄有些后悔地停住口,叹了口气,“你先回去看看吧。好好修养几天再进宫看我。”
“喳。”美璃福身,她以为再听见他的名字也不会心痛,现在看来还是不行。好笑啊,痴恋的迷梦早就醒了,她的心怎么还是这么迟钝。
就在她倒退几步准备转身离去时,孝庄又叫住了她,“美璃,怨皇上,怨老祖宗吗?”
她听了站直身子,毫不犹豫地说:“不。”
“哦?”孝庄看着她半垂的小脸,长而翘的羽睫低垂着,真诚淡定。
“老祖宗,这两年奴婢独处深宫,静下心来读经礼佛,懂得了很多小时候不懂的道理。奴婢是真心感谢皇上、老祖宗。美璃所受的苦,比起因美璃而失去性命的老婆婆,因美璃而失去亲人的老婆婆的家人,实在太微不足道。就算当初皇上要美璃抵命也是理所应当的,奴婢已经很感激皇上和老祖宗赐予的再世为人的恩典了。”
“朕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康熙清冷平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话音未落,人已经进来了。
美璃赶紧跪下施行大礼,被康熙不耐地拦住。
“免了。”他走到炕边坐下,孝庄爱责地埋怨他来为何不使宫人通禀,康熙向她笑了笑,又沉下脸看美璃,“如果你真能这么想,这两年多的冷宫就没白待。”
“是。”美璃垂下头。
“回去吧,以后……好自为之。”
美璃恭敬地退了出去,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她这辈子听过最多的训示就是这一句。
转出门口,她没想过走廊里还站着一个人。他背着光,面目模糊,她飞快地垂下头,她不用看的,她知道那是谁。
混乱心痛,仅仅只那么一瞬。
她得体地站住向他福身行礼,如今他是王爷,她是格格的最低一等,按规矩应当跪下磕头。
“免了。”他冷声说,两年不见,他说起话来更是贵气十足,威势凛凛,不愧是掌握重兵的宗室贵胄。
她倒退了两步,准备转身。
“你家的马车在西华门外。”两年来,他很少想起她,即使想起也为自己了断了她的无妄纠缠而释然不已。听说她提前被放出宫去,他短暂地想过与她见面的种种,不外是气恨不已大骂他绝情无义,当年执意请求皇帝重罚她,又或者那副死缠烂打的臭脾气还阴魂不散,对他无耻痴缠……唯独没想过她会如此平淡。当他都有点儿后悔对她多说这么句话,怕又勾起她的痴想,她闻言却向他淡淡的微笑了一下。
他的心无预兆地一抽,她竟然能向他微笑?
第2章 回家
走在宫墙间的过道,美璃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一放松,就要管不住自己撒腿跑起来。
两年了,她没有走出安宁殿那座破旧的院子一步!
在西华门边的小门口,她竟然看见了梓郁!她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了,之前他跟着梓晴姐姐来看她的时候,她只是觉得他长大了,现在看起来,他简直就成了个陌生的男人。俊美的容颜依旧,但那种习惯于驾驭权力所特有的气度已经取代了他少年时的青涩。他……变得好厉害。
她暗暗叹气,不只是梓郁,这两年里发生的事太多太多,谁还是少时模样?
他也在看她,从他有些惊讶的目光里,美璃知道他和她一样在感叹岁月对他们的改变。她向他点头微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应该很熟悉的人,分隔久了……也没了话题。
倒是梓郁先开了口,“听说你今天回家,若羽特地跟我一起进宫来看你。喏,就在门外和你的老管家说话。”
美璃鼻子一酸,终于还是没管住自己,快步跑出卫兵把守的门口,跑出困了她整整两年多的紫禁城。
若羽背对着她和海叔说话,海叔先发现了,表情一变,苍老的五官因为突然的哭泣都皱成了一团,“格格!”他顾不上礼数,迎着美璃跑过来,一把把她抱进怀里。
“海叔!”美璃也紧紧抱住了他,自小失祜,海叔虽为下人,却是在艰难窘迫中一手拉拔她长大,情感实胜祖孙。
“孩子……你受苦了!”海叔哭得老泪纵横,气喘哽咽。
若羽也不停地用丝帕擦泪,不忍二人再这么哭泣下去,她上前劝道:“美璃,海叔,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怎么哭个不停。”
海叔也自知失态,扶美璃站好,哽着嗓子说:“格格,这两年里多亏梓郁贝勒两夫妇对咱们府上百般照顾,他们真是好心人啊!”
美璃知道,本来就门可罗雀的谦王府加上她被圈禁,更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梓晴姐姐过世后梓郁和若羽还来看过她两次,估计是受到劝阻,再不能来,这份雪中送炭的情意,她真是无以为报。她流着泪向若羽嚅动了几下嘴唇,感谢的话还是没能说出来,毕竟一句“谢谢”太轻薄了。
若羽也不想让她说出感激的话,反倒推她上车,“快回家去吧。我回头再去看你!”
美璃坐在马车上,忍不住掀开了车帘,简直有些贪婪地望着繁华喧闹的街道和行人。在冷宫的点滴从她心底清楚的流过,眼前这幕盛世喧嚣好似海市蜃楼。眼泪又无法控制地流淌下来,以往默默忍受的刻骨孤寂此刻在市声笑语的对比下猛然反噬,竟然比身在死城中更加难耐剧烈。
王府距离皇城并不远,不长时间便到了她阔别两年的家园。海叔带着马车在正门外停下,王府上下二十几个下人悉数跪伏在门口迎接小主人回来。
美璃环视着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府邸,比起她离开前修缮得要好,正门和围墙都重新整修粉饰过,虽然掩不住陈旧,倒不似往日破败。她又逐一细看出迎的下人,有认识的也有新来的。
海叔小声在她耳边唠叨,因为这两年能收到地租,谦王府的日子着实比以前宽裕。
“海叔,我换套衣服,咱们去看看老婆婆一家吧。”虽然付出了自由代价,她还是真诚悔过的。她看了看身上这套老祖宗赐的衣袍,她真的变了,这是以前她最喜欢的水红色,现在穿着,这鲜艳的颜色让她十分不自在。
“哦,不用了。靖轩王爷给了那一家子很多安家银子,让他们回乡过活去了。”
美璃听了发了会儿呆,以前海叔最讨厌靖轩……因为他害她丢尽面子,她轻笑了笑,不是他不给她面子,是她自己不要脸地死缠着他。现在他为她要回了家产,还把她闯下的祸收拾得妥妥当当,海叔对他大为改观,以前一口一个靖轩那臭小子,我看着他长大的,现在也叫起王爷来了。
“嗯,那没事了。”她缓慢地点了点头。“我有些累。”
“哦,哦!那快回房休息。”海叔手忙脚乱地招呼下人都行动起来,各司其职,自己和一个美璃不认识的小丫鬟引路。
小丫鬟叫江柳,才十二岁,是海叔听说她要被放出来新买回来的,虽然伶俐勤快,毕竟还没熟悉,有点儿慌慌张张的。
她的房间还是老样子,不过收拾得很整洁,连被褥都是崭新的。美璃轻轻地躺上去,好软,这么厚暖的床铺……她也很久没躺过了。她闭起眼,却睡不着。
兴奋……有点儿,心酸,更多的是茫然。
在安宁殿的时候她苦苦煎熬,总盼着自己能快点儿离开这座活人坟墓,真的出来了,她倒不知道自己该盼些什么,想些什么。
如果……
两个眼角一热,眼泪分别从脸颊两侧无声流下,如果还有人愿意娶她,她一定要好好珍惜把握,她想有家人,想有孩子,她不想再孤单下去了,因为孤单的可怕,她太懂。
只是,还有人愿意娶她吗?
第3章 围场
听见江柳惶急地叫她去院子里接旨的时候,美璃本能地一阵惊惧,会不会是皇上后悔了?又要抓她回去?!
门外的太监略嫌不耐地高声催促:“美璃格格,速接懿旨!”
美璃紧握的手才缓缓地松开,出屋接旨。还好是懿旨,她垂下眼毕恭毕敬地跪伏在地,就算是抓她回去的圣旨……她躲得过吗?无论福祸,她都无权选择,甚至无法躲避,她能做的……就是跪下来听从。
旨意很简单,明日接到旨意的亲贵格格都陪同太皇太后、皇后一起去城西围场观猎。美璃高高地举手过头捧回旨意,还说让她休息几天……这就是圣意,让你生就生,让你死就死,根本不屑顾及你的感受。
太监走后,海叔高兴不已,说老祖宗还惦记他家格格,慈恩浩荡,张罗着找好裁缝来为她赶制猎装。春狩在即,此次城外围猎大有选拔优俊的意味。历年来这种狩猎打围的活动,都像一场变相的相亲大会,不容易见面的都凑在一起。那些福晋王妃们自然是擦亮眼睛看看谁家的少爷英俊神武,好与自家女儿般配。格格小姐们更是兴奋不已,光是看见那么多俊美男人一起出现骑马比试,都值得好几夜睡不着觉。
曾经……她也疯狂地兴奋过,盼望过。
为了能在围场上吸引他的眼光,派海叔,甚至自己上门去舅舅家讨要银子裁制猎装。故意在围场上惹出点儿麻烦希望他走过来处理,即便是骂她几句也好,至少他能看见她为他而做的精心打扮,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么华贵的打扮是挨了多少抱怨和白眼才换来的,她没有母亲,没有贴心的奶娘嬷嬷,她所有的努力全靠自己,就连穿耳洞……
少女的情怀,早在那森冷的安宁殿里消磨耗尽了。
如今的她,即使想起当年对靖轩那段自以为纯真的痴迷,都掺杂了很多世俗。她真爱靖轩吗?她爱他俊美无匹的容貌,他爱他显赫尊贵的地位,只要嫁给他,她的人生就不用再窘迫难堪了。她爱他那个人吗?除了那迷惑人心的漂亮容貌,冷峭霸气的凛然高贵,她爱他的心吗?心……她何曾触碰过他的心?他何曾让她接近过他的心?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少女浅薄的向往和贪恋。那时的她懂什么是爱情?
两年前的她,以为自己够精明够世故了,可笑!她想着嫁给靖轩,她就安全了安稳了,不再被人看不起了,她就是没想到,靖轩为什么要娶她?!
开始的时候她为他的寡情伤心绝望,即便他不想娶她,也不该冷酷地要求重罚她,太皇太后都站出来硬保她了,他还是不依不饶,害她要在堪比监狱的冷宫里整整困上三年。后来……她不怪他了,如果他不这么做,老祖宗就会把她硬塞给他当老婆了,他……首先要保护他自己吧。
每次她问自己,对他来说,她算什么?
绊脚石!
如果没发生承毅哥哥的事,靖轩……是要做准噶尔驸马的人!他是要娶权势熏天,富甲一方的蒙古公主的人!她呢,她舒穆禄美璃有什么?不过是父母双亡的空头格格,连陪嫁斗都没多少,不过是老祖宗念她可怜,希望她嫁得好一点儿才破格被封了和硕格格,皇帝表哥都不喜欢她。
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喜欢到命都不要了,不过就是一个承毅而已!结局呢?大清要和准噶尔开战,梓晴姐姐死了,原本前途康庄的王爷,沦为朝廷罪人,为太宗皇帝护陵守墓。和她一样……圈禁!
一切的迷障,早就破碎了。
今夜为能一见心上男子而无法入眠的姑娘们可曾知晓,她们的命运不在月老手里,不在皇上老祖宗手里,而在权力、情势手里!谁的阿玛地位高,谁的阿玛皇上要倚重,看吧,围场上那个最闪亮的男人就属于她。
男人……更是!
围场上所有的男人,都是生于富贵,身世煊赫的,他们要女人……坊间巷里什么样的没有?江南塞外多绝色的弄不到?他们看围场上的女人,是看她的姓氏,她的背景,他们挑得不是老婆,是靠山,是助力。
老祖宗……对她,一直是很宠爱的。经历了这么多,她越发体会深刻。比起名利场上的心酸,谁有老祖宗更懂?虽然明天她的出现,不过是徒增笑料谈资,但老祖宗还是要她去,还是让人觉得至少她的背后还有一个太皇太后。
她不想去,她……也怕面对那么多双势利讥嘲的眼睛,她也想如同老鼠一样卑微地蜷缩在自己的小窝里,任凭外面风疾雨骤。但她不能拂了老祖宗的好意,她不能……给脸不要脸。
皇权的可怕,天威的难触……她已经体会太深。
拿着圣旨默默坐在椅子里沉思许久,美璃被海叔热情的招呼声惊醒,他正引着一个老嬷嬷从外面进来,看他满面的笑容,只有贵宾才能享受这样的优待。
她从开着的窗子含笑打量那个嬷嬷,有点儿胖,长相倒很和蔼。她刚站起身,人已经进来了,海叔介绍说这是乌嬷嬷,是若羽派来送衣服的,还感激地打开乌嬷嬷带来的包裹,里面是套宝蓝的素雅猎装。
乌嬷嬷施礼完毕,很热情地笑着说:“我们福晋知道您明天也要去围场,就派老奴来帮衬着张罗打扮。”
美璃明白为什么海叔会对乌嬷嬷这么善待了,因为感激。不光海叔感激,她也感激。
江柳年纪虽小,心灵手巧,很是伶俐,见乌嬷嬷是梳头的行家,赶紧跪下拜师求教。美璃也心甘情愿地端坐在镜子前充当把式,让这一老一小在她的头发上扯来盘去。
从镜子里她根本看不见她们在她的脑后到底盘了什么髻,有点儿无聊,但她很享受,很温暖……比起无人问津的冷漠,她现在已经很幸福了。
晚上她还是睡不着,倒不是兴奋……那场半夜猛烈的大火对她造成的恐慌还没消退,那种一睁眼自己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大声呼叫也无人来救的绝望,一时半会还消散不去。她总是不敢踏实入睡。
幸好江柳和乌嬷嬷醒得也早,她们好像比她还兴奋,天都还没亮就拖她起来打扮。乌嬷嬷在首饰盒里翻来翻去,拿不定主意。
“格格,还是你自己选吧。”
美璃接过一别两年的首饰盒,里面装着她原来千辛万苦收集的珠宝,现在看来……俗!
少时的她以为珠宝只要够大,够沉,就能彰显身份和富贵了,她拿起一个粗憨的红宝石头扣,这让她想起落魄地主出门前往自己嘴巴上擦猪油,假装天天吃肉。她笑了笑,在盒子里拨了拨,怪不得乌嬷嬷会选不出来。老祖宗赐的那套首饰很好,却是翠玉的,不配宝蓝色衣服。
“江柳,去院子里摘朵淡色的花给我戴上吧。”她吩咐。
“格格!今天有头有脸的公主格格都会去,您戴花去会惹人笑的!”江柳皱眉阻拦。
美璃笑笑,难道她戴着这么俗气的首饰去,人家就不笑吗?就算……她戴了天下最美的首饰去,人家就不笑了,她就不是美璃格格了吗?
乌嬷嬷到底年长有见识,给了江柳一个眼色,催道:“去吧,去吧,摘朵浅红的吧,越淡越好。”
美璃微笑点头。
海叔正在前院心事重重地刷着马,美璃停在门口的石阶上没有靠近,“海叔……我,我还是坐车去吧。”
海叔连连点头,立刻招呼人备车。虽然坐车去参加围猎比较奇怪,但格格当初因马而致人死命,别说她自己不愿意再骑,他也很担心再有闪失。
临出发,又有太监上门通报,让她不必进宫,直接去围场。
美璃的车慢,等到围场,其他家的格格福晋早都到了,远远望去,草木葱茏的围场里各色彩旗飘飘,下面是满眼锦绣夺目的俊男美女,颜色各异的骏马彪悍神骏,下人们不时敲响惊吓围赶动物的大鼓,欢声笑语……一副动人心魄的围猎场面。
美璃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在小太监的带领下,向皇伞所在方向走去。
这繁华……她不过是个局外人,现在是,以前也是,只不过当时的她掩耳盗铃地死不承认。
第4章 永赫
宽大的凉棚下,花团锦簇地坐满了人,美璃低着头跟在太监后面,即使不必看她也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她。不难受?不紧张?都是假的……接下来她要面对的一切,她淡而又淡的笑了一下,也当做她的惩罚吧。
“美璃,怎么才来?”孝庄挥手免去她的叩拜,指了下身边的椅子示意她坐过来。
“哟,你还真被放出来了?”一个声音十分放肆地说道,冷漠刻薄,丝毫不顾及太皇太后在座。
因为早料想会遇到这样的难堪,美璃反而处之泰然,她忍不住抬头去看说话的人,也是因为她不敢确定那真是静娴。
“嗯,放出来了。”美璃笑了笑。
“不是说你们府上的地要回来了吗?你怎么反而打扮得更穷酸了?该不是这两年主子不在,财物都被丧良心的奴才哄骗了去?”静娴说着还嗤嗤笑了几声。
“行了!别疯疯癫癫的!”冷着脸的孝庄实在忍不住低声喝止她,皱了皱眉隐忍了一会儿怒气。在座的女眷们也都好像没听见静娴的话一样,相互寒暄说笑。
静娴……美璃并不想惹她,垂下眼不去迎视她挑衅的目光。当年太和殿上的事传的沸沸扬扬无人不晓,心高气傲的静娴受了很大的打击,只是没想到竟会变得这般尖刻。以前的她至少在老祖宗面前还是乖巧讨喜的。老祖宗对她百般忍耐,也是觉得当年的事她无辜不幸,感觉亏欠了她吧。
“今儿天气正适合,”孝庄勉强笑着和附近的几位贵妇说话,把刚才的尴尬岔开。“你们看看,这才几日不见啊,感觉那几个孩子又长成小伙儿了!岁月过得真快啊!一转眼,孩子们大了,我们也都老喽。”
岁月过得快?她的两年……漫长得犹如一生一世。
“老祖宗一点儿都没老!”一个美璃不认识的妇人笑着接口,“奴婢随我家老爷出京九年,回来一看哪,老祖宗还是当年模样!”
孝庄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你啊,还像当年在我身边儿一样那么会逗我开心。我听皇帝说,你儿子也跟着回来了,一直没见着。”
美璃细细看了那妇人两眼,她听说过她的,应该是当初与玉安大姑姑一起进宫伺候老祖宗的秀女应如,老祖宗因为喜欢她,给她指了门儿好亲,后来她丈夫还当上了察哈尔总督,她也成了一品诰命。海叔以前总拿应如姑姑的事来告诫她,讨得老祖宗欢心是多重要的事。
“人在呢!”应如夫人见老祖宗主动提起儿子,感激又惊喜,赶紧吩咐贴身丫鬟:“快去把永赫叫来!”
在座的几位福晋和姑娘显然对即将亮相永赫少爷颇感兴趣,都从美璃身上收走了目光。
看架势……美璃垂下头,这察哈尔总督回京是升迁了,妻子在老祖宗这儿又这么吃得开,风头正劲。
跟着丫鬟来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男人,美璃默默地喝茶,并没细看。周围一片赞许的声音也并没引起她的兴趣,只要老祖宗说他好,就是缺胳膊少腿也要说成罕见俊才。
“……好啊,好啊。皇上的这个安排挺和本宫心意。以前梓郁小子当侍卫统领就很让我省心,换了永赫,很好!”
听到梓郁的名字,美璃才抬眼看了看站在下首的永赫,长得干净俊秀还有几分稚气。梓郁眼下已经成为皇上的心腹,自然另有大用。守护皇城的活儿交给永赫这样有根有蔓的少年,真是恰到好处。
“你们看,比箭开始了。”孝庄颇为兴奋地向不远处的场地里张望,男人们都纷纷站到了画好的线前检视自己的弓箭和靶子,鼓声也一下一下的变得有节律。
“你们也去!也给我决出个第一来,老祖宗重重有赏!”孝庄笑容满面地对少女们说,少女们也都跃跃欲试。“永赫,说给太监们,素莹的弓要格外轻,她身子弱,伤着可不是玩的!”
“谢老祖宗恩典。”娇甜的声音柔美活泼,人也长得俏丽美貌。美璃循声看去,赞叹不已,怪不得老祖宗格外偏疼担心她,她……实在太美太娇了。
“丫头,你也去!”孝庄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美璃福身答应。
女孩子们的靶子很大,距离也比男人们的近,见姑娘们都从凉棚里走出来,皇上也不急着住持男人们比赛,都远远地看着这边儿笑。
美璃的靶子在远离男人场地的最边儿上,挨着她的就是静娴,美璃不想与她说话,自顾自拿过小太监捧着的弓试了试。以前她都忙着围着靖轩跟前跑后,竟然没好好的比试过,原来每人有六支箭的。
“德行!就她娇贵!”静娴冷嗤一声。
美璃原本以为是骂她,回头看时却发现静娴正一脸鄙夷地盯着被安排在最中间的素莹。素莹正皱着眉,娇俏的小脸更惹人怜惜,她小心翼翼地戴着手套,生怕刮伤了细嫩的小手。
静娴又骂了声,自己拉圆了弓一箭中的,男人群中远远传来几声起哄般地叫好。
素莹戴好手套,拉弓放箭的姿势优美俏丽,英姿撩人,那么柔弱的姑娘竟然能一箭射中把心,连皇上都为她拍手鼓劲儿,男人们的叫好声响成一片,静娴的表情也就更不屑了。
“果然是盐督的女儿啊,吐口痰都是香的。”
美璃一笑,也拉开了自己的弓,再一用劲儿,“啪”的一声,专门为姑娘们准备的轻弓竟然被她拉断了。美璃吓了一跳,耳后一阵锐痛,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潮潮的有条血丝,不过是弓弦断时抽了一下。
“呀!”姑娘们都停下来,纷纷伸头看她,表情各异,“她把弓拉断了!”
“怎么会那么有劲儿啊?冷宫的伙食很好吗?”不知道谁直白地刻薄,还引来几声暗笑。
美璃抱歉地笑笑,她忘了,自己的力气已经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才会不小心弄断了弓。刚进安宁殿,她费尽全力也提不起小半桶水,后来可以连续提好几满桶。
“你没事吧?”刚要走去男人场地的永赫背着自己的弓过来,担心地看了两眼她脖子上的伤。
“没事,没事。”美璃没想到他会过来询问,有点儿不好意思。
小太监赶紧递上一把新的弓,美璃心有余悸,拉了拉又不敢使劲。
“用我的吧!”永赫笑着拿下自己的弓大咧咧地递过来,美璃不接也不好,只能尴尬地笑一下,接过那张强弓。
这回不怕断了,她搭上箭,“不对,不对!”一旁看的永赫叫起来,又不好意思上手纠正,急得抓了两下耳朵,小孩子样惹得美璃一笑。
“你不要抓住翎毛。”
……不要抓住翎毛……
这句话很久以前靖轩对她说过,满是不耐烦的语调好像就在她耳边响起。手一松,箭漫无目标地飞射出去,斜斜擦过靶沿落到后面的草地上。
“唉……”永赫惋惜地叹气,“你太着急了,对准点就好了。”
“谢谢。”她把弓还给他,和小太监说了声,假称自己要去给伤口上药,离开比试场。
第5章 天空
美璃缓步走着,围场还如以前一般草木葱茏,绕过几片矮树,翻过小丘……那条小河还在,没有干涸。
她停住脚步,望着舒缓流过的清亮河水,心里一时辩不出滋味,如同见了久别重逢的朋友。忘了是几年前,她伤了心跑到没人的地方哭泣,偶尔发现了这个山坡后的美丽景色,以后每次她来围场,都要到这里来看一看,也曾经想把他也一起带来。
她默默走到河边的坡地,野花开的正好,没经马蹄踩踏,连山遍野五光十色,美得让她叹息。其实每年春天花都开得这般美丽,只是她不懂欣赏。
沉陷在自己的思绪,声音很近了她才听见,悉悉索索好像是几个人的脚步声,他们说笑着已经走得太近,她连躲避都来不及。
“……是比以前有点儿味了,不过没意思,那个调调江南来的小倌比她强多了。”
她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这次来,很多人她都叫不出名字。
“我还是觉得她以前粉嘟嘟的挺有意思,虽然脾气讨厌,想想弄到床上也有点儿劲。”另一个男人的话引来其他人的哄笑,连连笑骂他下流。
“还等你弄上床呢?估计早自己爬到靖轩的床上去了。”因为四下无人,这几个男人说笑放肆无忌。
“估计这回她是死心了。别说当年,就是现在,凭她那个家世地位,怎么和盐督的女儿比?皇上和老祖宗现在用得着札穆朗,把素莹封了多罗格格。你们看素莹腰上挂的那块坠子没,那可是我想了大半年没舍得买的宝贝。”
“哈,你往人姑娘哪儿看啊?”不怀好意的笑声又起哄。
“得了吧,怎么就见得素莹非得选靖轩?大清朝长得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了,我!我就不比他差!”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了。
“哈哈。”几个男人说得高兴,互相取笑。
“你们最近可别在老祖宗面前做出自己缺女人的样子啊,我听额娘说了,老祖宗放出风来,要给美璃找婆家。你们这副饿狼的德行被老祖宗看见,肯定二话不说,把那个扫把星塞过来。”
“怕什么!”一个男人满不在乎地嗤笑,“就她,大不了也就是个品位最低的格格,好一点儿的人家,也就只够做小!那小模样,当的侧福晋玩玩也算够本。”
几个男人方便完,走到河边洗手,这才发现坡后坐着的美璃,都愣了愣。不知道谁说了句马匹如何的闲话,他们都目不斜视地顺着那个话题谈起来,略显尴尬地洗完手走了,没人再看她一眼。
美璃望着对面的天空,真辽阔啊,在安宁殿的时候,她只能看见方方正正的宫墙切割出来的那么一小块天,她望啊望,同一片云好久才能飘过。
她用力呼吸两口清新的空气,只要这样……她已经满足了。
又有脚步声,这回她听见的很及时,有足够的时间躲开,或者表明她的存在,毕竟听见那样的对话,大家都很尴尬。
她站起身,坡后已经传来奶声奶气地对话。
“你爬不爬得上去啊,笨蛋!”
这声音好熟,她转过土坡,看见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正叠着罗汉往一株野海棠树上爬,想去摘还青绿的海棠果子。
“危险!”她赶紧跑过去抱下骑在秋泉肩膀上的秋媛,他们是九王爷的小孙子孙女,以前总喜欢缠着她一起玩。
“美璃姐姐!”两个小家伙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真的是你吗?”
“嗯,嗯。”美璃用力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以前她最烦这两个缠人的小鬼了。
“美璃姐姐!”两人一左一右地扑过来一人一只胳膊地搂住,“你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终于回来了!”
去了很远的地方……是很远。
“你们想要海棠?”她突然不想听两个孩子再生涩地表述离情,“那个吃不得的,很酸。”
“我喜欢吃酸的吗。”秋媛苦恼地说。
孩子毕竟是孩子,一说起眼前感兴趣的事就会忘记自己刚才在难过什么,她以前也是如此。
“那美璃姐姐替你们去摘。”她笑笑。
“你爬不爬得上去啊?”秋泉明显不怎么信任她。
和孩子在一起,她顽皮的性子似乎又回来了一些,她挑了下眉,故意装出几分得意,“看着!”她后退几步,冲过去跳起来,一把抓住一条比较低的树枝根部,今天出来围猎,穿得是平底小靴,她胳膊一使劲,身子轻巧地一荡,脚蹬在树干上,人已经跨上树干的分叉。
“哇!好棒啊!”两个孩子无比崇拜。
美璃笑笑,在树干上站起身来去摘比较大的青果。海棠树本就不粗壮,就算她身体纤瘦,也十分勉强,整棵树都轻轻颤抖。
“这是干什么呢?!”一声掺杂几分恼意的低喝,吓得美璃本能地一蹲身,缩回树干的分叉。
树下站着四五个人,靖轩正冷着脸抬眼瞪她,他身后的素莹掩着嘴,呵呵地笑,显然觉得这一幕十分有趣。永赫也似笑非笑地看着树上的她,他身边的银荻格格瞥着眼,好像是对表妹桑珠说,声音却很大,“还和以前一样喜欢爬高上低,惹是生非。”
“美璃姐姐是替我们摘果子,没惹是生非!”秋媛鼓着小胖脸,很维护地说,还拿眼瞪银荻。
“下来!”靖轩皱了下眉,喝道。
他多余管她!厌恶她,喝斥她似乎变成了他无奈的习惯,清静了两年,这毛病居然还没改掉。
美璃点了点头,确实太没样子了。
永赫走前一步想扶她下来,她笑着摇了摇头,抓着树干一溜,很轻松流畅地下了树,永赫笑了几声。
“你怎么这么会爬树?”
美璃垂下眼,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在冷宫里学的,我的院子里有株柿子树。”
银荻和桑珠都笑起来,银荻还不失时机尖酸地说:“那你可真是没白待啊,还学了这么个本事出来。”
本事?算是吧。
人在寂寞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会有很奇怪的举动,她会去爬又直又高的柿子树,就是为了能在更高一点儿的地方,看见更大一点儿的天空。有时候会看见宫女太监走过,或是邻近宫苑的老妇人半老妇人坐在院子里发呆,她就觉得一阵欢喜,看见离自己这么近还有人的喜悦,他们这些人不会懂。
号角声声,鼓声阵阵,素莹一拉靖轩的袖子,“快回去吧,围猎开始了。”
这声音让所有人都很振奋,连秋泉秋媛也欢天喜地跑在人群前面,靖轩和永赫更是加快了脚步赶了回去。
美璃走在最后面,慢慢放缓了脚步,最后站住……默默地看他们离开。没人回头招呼她跟上,没人发现她落后。
她笑笑,正如他们对她的事不感兴趣,她对他们的事也不感兴趣了,为那些男人呼喊助威,那是她小时候喜欢做的事。
现在的她……宁可独自一人,仰望辽阔高远的湛蓝天空,这种享受,她在安宁殿里期盼了很久,很久。
第6章 箭伤
蓝蓝的天空下,绿草丛里各色的野花晃迷了美璃的眼,她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抚摸一株蓝色小花细弱的花瓣。若是原来,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摘下,现在……她舍不得。
快速跑来的几个白色小影吓了她一跳,定神一看,原来是母兔带着几只小兔被鼓声号角吓得狼狈逃窜,它们躲入矮树丛里,白白的毛色依旧那么显眼,也许它们跑累了,也许它们觉得自己安全了,就缩在那儿不再逃开。
马蹄声来的很急,美璃大惊,她甚至听见从箭筒里拔箭出来的声音。兔子们也感受到了危险,一哄而散四处逃窜。一只小兔被树枝绊住了,母兔跑了几步,竟然停了下来,终于返回守在小兔身边,似乎想帮它一起脱险。
美璃的鼻子一酸,眼泪直直地落了下来。在她苦不堪言的时候……多希望也有这样一个能挡在她身前的人,多希望自己的父母还能在!
她觉得自己也许是疯了,也许是母兔的举动触发了她心底最强烈的渴盼,她竟然不顾危险冲过去想帮小兔拨开树藤。
“想死?!”厉喝和低啸的羽箭一同到来。
美璃只觉得胳膊剧痛,但一大一小两团白影已经飞快地没入树丛,她松了口气。还好,那箭射偏了,只是箭翎扫到了她的胳膊,疼一疼就过去了。
靖轩已经一脸怒色地从马上下来,紧攥着自己的弓,她还是一点儿没变!想法设法让他操心,想法设法引起他的注意,这种苦肉计更是一用再用!
“没用的!”他对跪坐在地,低垂着头的美璃冷笑,“就算故意让我把你伤成残废也没用,我不会有半点儿内疚,是你自己找死!”她知不知道,要不是他最后关头偏了偏方向,她的这条胳膊就要报废了!
她垂着头,手臂上的那阵让她眼前发黑的剧痛终于稍稍减弱,他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清楚了,他说的对,她知道的。
她点了点头,礼貌地示意听懂了他的告诫,这次的确是她太鲁莽了。以前她用的苦肉计太多,解释无益,随他认为吧。以前他用刻薄地口气问她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她现在有。
他看了会儿她的反应,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靖轩哥,靖轩哥!”一个少年满面焦急地飞马跑来。
靖轩冷着脸翻身上马,“死人了么?这么嚷嚷!”
“你快去看看吧,素莹从马上摔下来了,正哭着找你!”
靖轩双腿一夹马腹,烦躁地掉转马头,“没一个省心的!”用弓重重敲了下马背,飞快地和那少年纵马而去。
美璃看着一路被他们踩得狼藉的花朵,有些心疼。
四下无人,她轻轻拉起自己的袖管,被箭翎扫到的地方肿起一道血瘀,皮没破,鼓成一条暗红的血泡。她摇晃着站起身,没关系,只要挑破血泡,把血放出来就好了。
走回营地,她向太监询问了安排给自己的营帐,因为紧邻着老祖宗的帐殿,她营帐的地势很好……只是,也挨着素莹的帐篷。那座与她相似的营帐外栓着好几匹骏马,门帘挑开着,里面传来素莹低低的哭声,男人轻声的安慰。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那声音……美璃咬了下嘴唇,自知之明她是有,但曾经她无比渴望着他这样低声的安慰,她不由停住脚步,默默地倾听,他半哄半劝的语气……也不过如此。
她听在耳内,该疼的还是疼,并不是她曾以为的那样——可以抚慰一切伤痛。
永赫领着太医从帐篷里出来,头上一层薄汗,他抬手用袖子随便抹了一下,这位素莹姑娘可真够能折腾人的,靖轩哥将来娶了她也有苦头吃,只腿上蹭破点儿皮,眼泪掉了能有半缸。吓得老祖宗要他把太医都找来了。
他无心一转眼,看见美璃站在斜对面的帐篷口发呆,脸色青苍,发现他的注视,还向他微微笑了笑,她连嘴唇都是白的!
“你没事吧?!”他走近细看,她的气色太差了。“太医在这儿,顺便给你看看。”
顺便?她笑着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我没事的。”她转身掀帘子,耳后的伤口鲜红一道十分刺目。
“等等!”他想喊住她,她却头也不回地进了帐篷。
“怎么了?”靖轩从素莹的帐篷里出来,看永赫正皱着眉,手还抬着没来得及放下。
“那个美璃格格受伤了,我想让太医也给她看看。”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拒绝。
“受伤?”靖轩皱眉,是箭伤吗?他向太医一点下巴,“去看看。”
太医躬身应命,在美璃的帐篷外高声说:“美璃格格,让老臣进来为您处理下伤口吧。”
美璃正在刚刚点起的蜡烛上烧银簪,只要划开血泡就好了,何必大惊小怪,让人笑话她小题大做。“不必了,请回吧。”她撩起袖子,血泡就在火烫疤痕下面,两样加起来,丑陋得可以。
门帘被刷地撩开,她一惊,手一抖,簪子划开一道长口,血泡顿时破了,血流下来染污了她的裙子。她赶快拉好袖子,衣料立刻被伤口黏连在血肉上,一阵刺痛。
靖轩和永赫已经带着太医全都进来了,第一个进来的靖轩当然看清了她的动作。他没立刻说话,因为这次她演得太逼真了,他真的无法分辨她的用心。血已经从丝缎的衣料里透了出来,就算是苦肉计,她也真是落足了本钱。
“去看!”他瞥着她死白的脸,冷声吩咐太医。
太医弓着身提着药箱走过去,一时不知道该治疗什么。
“耳后,她右耳后被弓弦刮伤了。”永赫热心地说。
“不!左臂!”靖轩抿了下嘴。
“左臂?”永赫一脸莫名其妙。
太医犹豫了一下,还是拉起美璃的左手,他看见了血迹,倒吸一口凉气,格外加了小心地去掀她的袖子。
美璃缩了下手,倒不是因为疼,那块疤……那么难堪的痕迹她不想给任何人看见。
太医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尴尬地看向对面的靖轩,请示他的意思。
“看!”他简短地命令。
美璃咬了下嘴唇,他讨厌她,不喜欢她……从她没有这块疤就开始了,她又何须介意?向太医扯出一丝笑容,她轻轻点了点头。
太医撩开她的袖子时,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气。
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方,她原本莹白如玉的小臂上有一块茶碗大的疤痕,皮肉扭曲,青筋都似乎暴露在外,疤痕里还有些黑黑的颜色。美璃哆嗦了一下,毕竟她最不愿意被人看见的丑陋直白地暴露在他们面前,随即她坦然地垂下眼,丑吧?其实美和丑,对她……没有影响。
太医处理好伤口,小心地为她包扎着,“格格,那伤……是火烫的吧?”
“嗯。”美璃云淡风轻地应了声。
“太医院哪位给您处理的啊?”太医不无抱怨,“木炭灰都没替您收拾干净!年轻轻的姑娘家……”感觉自己失言多话,老太医闭住嘴巴。
美璃笑了下,“我自己收拾的,不怪别人。”
看着太医包好伤口,还细心地替她拉整袖子,她也随着太医一同起身,向靖轩和永赫都福了福身,“谢谢两位了。”
靖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说话。
永赫却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声,“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美璃从荷包里拿出一两银子,客气地塞给老太医,这规矩她已经太明白了,在冷宫里如果不打赏前来问诊的太医,和领太医进来的下人,下回病了想叫太医来就难上加难,甚至只能换来几个白眼。
因为有惯例,老太医也不甚推辞,道了声谢就坦然收下,退了出去。
美璃有些奇怪地看了眼还站在帐篷里的靖轩和永赫,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永赫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我们也告辞了,你好好休息吧。”
他刚想掀帘子,靖轩动作却比他快,先一步走了出去。
第7章 习惯
晚膳摆在一顶硕大的帐篷里,长长的矮桌连起来变成一个长案,大家都盘膝坐在皮褥上用饭,颇有几分没入关前女真的粗犷风味。两排长案相邻着,男女各一桌,年轻人们似乎特别喜欢这样的安排,与邻桌背靠背的那排几乎都被少年男女占满了。
美璃被安排在太皇太后右手边第二个位置,她安静地坐下来,她只是来吃饭的。静娴向来是要坐最靠近老祖宗那个位置的,这次也不例外,她坐在左手第一个位置,时不时瞥美璃一眼,好像她的位次靠前,很有优势似的。
一直就和静娴那伙人合不来,因为梓晴姐姐的关系,静娴格外针对她,美璃也不意外。
人来的差不多了,连皇上和老祖宗都入了座,美璃旁边的位置还空着,太监宫女开始上热菜了,素莹才跟在靖轩身后走进帐篷,被小宫女领着坐在右首最靠近太皇太后的位置,靖轩也在她身后坐下来。美璃初初有些局促,她和他相距太近了,近到他转过身子和太皇太后、素莹说话的时候,胳膊都能碰到她。
随即她放心的淡淡一笑,老祖宗关切地询问素莹的伤情,还询问靖轩狩猎的战果,他们谁也没注意她,谁也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她又庸人自扰了。
永赫现在是忙人,一直帐外张罗布置,临开席才入座,康熙让他坐在靖轩的旁边,美璃略略欠身方便他坐下,永赫笑着轻声道谢。转身间美璃看见另一侧的梓郁,若羽有孕没来,他形单影只的,她笑了下,梓郁点了点头。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梓郁眼中的怜悯,默默转回身,虽然已经习惯了,被那么熟悉的人这样看着,还是会难受。
“美璃,你最近要好好补补,脸色不好。”一直在和素莹说话孝庄突然把话题引到她身上,美璃觉得周围的人因为老祖宗的这句话更仔细地打量她,她恭顺地点了点头,不想多话。
她身边的桑珠总是兴高采烈地扭过身子去和背后的福琛贝子说笑,每每无心撞到她,美璃轻轻皱了下眉,原来在席间不管不顾地扭身说话会给边上的人带来这样的麻烦,怪不得以前挨着她坐的女孩儿总是横眉立目地瞪她。
饭菜上齐,皇上和老祖宗简单地说了几句就热闹开席,因为人多紧凑,没下人布菜伺候,美璃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碗,她的左臂受伤,无法端碗进餐,桌子又那么矮,她俯身就碗更加难看。还好,她面前就放了盘小饼,她拿了一张慢慢吃着,很好吃,还有肉馅儿。
“怎么不吃菜?”低低的好听的声音在众人小声说话的嗡嗡声中还是那么清晰,瞬间地错觉让她本能地轻颤了一下,以为他是在问她。
“哎呀!”身边的素莹娇俏地抱怨一声,撒娇地在转过身问她的靖轩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靖轩笑笑,娇宠地拿过她的碗,在自己桌上夹了些菜递还给她。
美璃目不斜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饼,余光还是无奈地看清了他们垂头低语的亲昵姿态。她突然对自己有些生气,放下饼拿起筷子,这才发现面前的几盘菜都是大鱼大肉,她想吃些素菜,无奈都很远,怪不得……素莹会让靖轩帮她夹。筷子已经举起来,她随便地夹了块肉。也许是她夹得肉大了些,对面的静娴和银荻呵呵笑起来,用鄙夷又可怜的眼神瞥着她。
美璃冷冷地回看她们一眼,她不会再像原先那么冲动好胜,但她们的一再挑衅,她是不想理会,但也不表示她会让她们继续得寸进尺。
被她横了这么一眼,静娴和银荻都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还有反击的勇气。
美璃刚拿起吃了一半的饼准备往嘴边递,侧后的福琛不知道说了什么惹桑珠呵呵痴笑,身子扭来扭去,美璃不备,竟被她撞得把饼掉在桌子上。美璃并没多想地拣起桌上的饼咬了一口,她发现整张女眷的长案都沉寂下来,原本没注意到她这个举动的人也因为别人的异样而莫名其妙地关注起她。
她愣了一下,是啊,这一桌子养尊处优的女人觉得掉在桌子上的食物已经脏了,和掉在地上没分别。如果是别人这么做她们也许就冷笑着看看,但因为是她——从冷宫里出来的美璃格格,拣脏了的食物吃,就很有噱头了。
果然,有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待过冷宫的人就是不一样。”静娴嗤嗤地笑着,对刚才她横她的一眼耿耿于怀,“这么爱惜粮食啊。”
一桌子人都用各种各样地眼光冷眼看着笑话,孝庄沉下脸,却又不好在这时候说什么。
美璃抿了下嘴,就在所有讥嘲的眼光里大口地吃完了手里的半张饼。她冷冷一笑,“是啊,安宁殿里三天才有一顿肉,我就是觉得很香。不像你,天天山珍海味,吃什么都像在吃土,只能糟蹋粮食!”
美璃背后的永赫听见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静娴被她噎得瞪眼,听见永赫的笑声更加羞恼,刚想继续刻薄反击,被孝庄冷冷看了一眼,她被那冰冷的眼光煞了下,张着嘴,没敢继续说。
“觉得好吃就多吃!你这孩子瘦的让人心疼。玉安,把我这碗山鸡汤给美璃盛一碗。”
众人都有些无趣地继续吃自己的,席上又有了低语说笑,不似刚才尴尬。
美璃喝完了汤,向孝庄说了声,席间已经不少人离开了,她退席也没引起注意。
帐篷外已经点起大大的火堆,熊熊的火焰让美璃颤抖了一下,她找了个僻静地角落,迫使自己盯着火堆看,这道关迟早要过,她不该再继续恐惧。
秋泉秋媛小孩子向来不好好吃饭,也早早离席出来围着火堆跳来跳去,兴奋不已。
靖轩和素莹也从帐篷里出来,美璃站得角落很暗,火光又太亮,两个人低声说着话走过并没发现她。
美璃松了口气,也准备离开回自己的帐篷。
秋泉眼尖,高喊了一声:“美璃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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