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你迟到了许多年(终有一爱) by 金陵雪

_9 金陵雪(现代)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通。
北极是她和封雅颂共同的梦想,从来都是。她不会和别人分享,封雅颂也不会。这和爱情无关。
封雅颂说:“晚安。”
“哦,晚安。”
她也如释重负地溜进门去,两颊烧得如同烈火燎原。
后来她就坐到副驾驶座上去了。
后来封雅颂每次接她回家都会给她讲个笑话。有听过的,有没听过的,有好笑的,有不好笑的,但利永贞再也没有插过嘴。
她问钟有初:“这样,是在追我吗?”
钟有初抚着额说:“我不知道。”
利永贞顿感惊慌:“我可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了,你要对我的感情路负责。”
钟有初无奈道:“我也只有倒追的经验而已——啊,你可以看他是否受你追。”
这提议真差劲。
“楚求是怎么追你?”
利永贞咦一声:“咸丰年间的事情不要再拿来说,没什么印象。总归是送送花,吃吃饭。”
她已经完全忘记楚求是曾经天天早上打电话骚扰她,可见此人在她心里并没有地位。
可怜人家也是青年才俊,敌不过封雅颂才接送几天,利永贞已经一颗芳心急急地要交付出去。
“好,那我问你,如果封雅颂追你,你要怎么办?”
利永贞声如蚊蚋:“不知道。大概会很气。”
“你是不是觉得封雅颂曾经和佟樱彩在一起,所以他爱你,没有你爱他那么深。”
这句话说到利永贞心上了。
“永贞,不要把曾经的情史当做瑕疵,把它当做疫苗。以后封雅颂就有抗体了,明白吗?”
利永贞觉得有道理,可毕竟不甘心:“那,我也去打个疫苗怎么样?”
钟有初轻喝:“你们已在暧昧,何苦伤害无辜的人。”
利永贞嬉笑:“我开玩笑。有初,和你聊天好愉快。晚安。”

雷再晖望向收了线的钟有初,一对鸳鸯眼似笑非笑。
“你只有倒追的经验?”
彼时他们坐在行政套房的起居间内,墙角点一盏弯颈白炽灯,温暖灯光撒下来,映得他一头黑发如鸦羽,手中的记事本正翻到崭新一页,上面工整写着几行工作安排。
“这……”
雷志恒身体愈来愈好,头脑愈来愈清醒,可是雷再晖并没有多高兴。
他好像来了兴致,整个晚上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此时又加一句:“你教训起人来头头是道,老气横秋。”
不知是褒是贬,钟有初只得说:“我很喜欢偷偷看女主角的剧本。以前的台词写的很精致,引经据典,所有诗词都应景应物,美得不像话。”
雷再晖突然感兴趣:“说两句来听听。”
被他这样突兀一邀,钟有初脑中诗词完全忘光,一时只拾起两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最通俗最浅显,三岁小儿都会吟诵的唐诗,完完全全写出雷再晖颠沛流离的人生。
幸好现在身在故乡,虽然是住在酒店里。
雷暖容不知何故,选在一个雪夜来访。
“雷再晖,你看——一搬回去住,父亲身体和精神都好多了,总说闲得发慌。我和妈妈打算为他出一本彩绘册,展示他一生所收集的琉璃。”
“若是扬名,会有更多珍品出现,寻找伯乐。父亲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出力,你出钱。”
说的好不理所当然。
除开在片场,钟有初从未见过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变得那样快,她刚到医院时,雷暖容还将雷再晖看做唯一救星,死命缠着他;雷志恒稍稍好一点,立刻将雷再晖视作鸠占鹊巢的敌人。
变心如此之快,只有一个原因。
她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雷暖容滔滔不绝说了一堆,雷再晖沉稳听着。钟有初坐在他身边,只见他长长的睫羽凝然不动,如同一尊雕像。
“喂!说话呀!”
“父亲知道你们的计划?”
“蠢啊你,这是个惊喜。”
“他恐怕不适合这样劳累。”
“那你不用管。我和妈会操作。父亲写的心得有一大摞。你拿钱出来,我找人润色。顶级摄影师来拍照的话,要提前一个星期预约。”
“孟国泰那种商贾都能出自传,父亲一生奉献给格陵电力,写本随笔有什么不可以。我们都希望他高兴。”
雷暖容这种无脑儿居然一套一套说得好不流利。钟有初心一直提到胸口,知道背后一定有人怂恿,趁这一家人病的病,老的老,弱的弱,要揩油水。
雷再晖一口拒绝:“不。”
雷暖容肯定做好和他争辩的准备,立刻高声喝他:“出一本书又不要很多钱!就算加上宣传费,对你来说也是九牛一毛!快点拿支票簿出来!现在是你表现孝心的时候了。”
毋庸置疑,雷志恒一旦康复,她还会将雷再晖扫地出门。
雷再晖道:“雷暖容,你想清楚。父亲并不是实业家,为何会有价值千万的收藏品。”
雷暖容脸色一变,咬住嘴唇不说话,面上慢慢显出懊悔和害怕交织的神色。
“切勿晚节不保。”
钟有初也觉得一股寒气慢慢爬上脊骨。
慈祥和蔼的雷志恒不是完人。不,远不是完人,而是浊人。
她忽觉锁骨间的琉璃地球有千斤重。
雷再晖又道出严酷事实:“父亲已经交待我,身后所有藏品匿名分批捐向美术馆,博物馆,低调处理。”
雷暖容乱了阵脚:“父亲现在稳步康复,你不要咒他。”
“父母已经教了你快乐,洒脱,自在和高傲,现在开始你要从我这里学会否定,挫折,沮丧和反思。”
“雷再晖,几时轮到你教训我。”
“长兄如父。”
雷暖容一肚子晦气,猛地起身:“就当我没来过。”
她似一阵风似的卷出去,落下外套也浑然不觉。钟有初赶紧给她送出去。她穿的很笨拙,钟有初帮她套上一只袖子。
“其实很晚了,天气又差,不如留下来。”
哎哟,还不是雷家人,已经摆出大嫂口吻。
雷暖容戴帽子手套,又缠好围巾:“爸爸每天晚上要起来三四次,我得回去。”
她有一份如假包换的孝心。
“钟有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钟有初婉转道:“那个人教你踏雪来访,好为你说的话加重几分筹码。可见并不关心你。”
“亏我还敬重他是父亲的老部下。”雷暖容冷冷道,“用心险恶。”
哎呀,原来她想错了,钟有初暗暗怪自己孟浪,起初还以为是雷暖容的异性朋友。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雷再晖是领养儿。他是长子,令人骄傲无可厚非,可是一旦知道他的身份——鸠占鹊巢你明不明白?”
“你怎么受得了他?自大,冷酷,专断……”
哥哥也觉得妹妹难缠。钟有初送客回来,他正站在窗边喝水,杯中的冰块叮当作响,显然是动了些气。
钟有初摸着项链,轻轻走过他身后,冷不防一把凛冽的声音响起。
“觉得它很脏?”
钟有初并不是圣人:“我一直觉得它很脆弱。”
他将水杯放在窗台上,朝她走过来。因为暖气足,钟有初在房内只穿了薄薄的驼色羊毛开衫,链坠正好落在锁骨处。
雷再晖伸手轻轻拈起那颗价值不菲的琉璃。
“至少现在不要摘下。”
这股气势令她不自在。雷再晖在她面前展开了陌生的一面。
“如果不是生病,只怕已经被请去喝茶。”陌生的那个雷再晖说,“国人的观念自古如此,再严重的罪,都可以用死来赎。”
现在这种结局反而好。人生如此,只得残酷。
“可是楚教授肯签字让他出院。他在好转。”
雷再晖双肩有些塌下来。他们都将医生奉若神明,说一不二,不愿深思。
那天并无特别。只是雷志恒特别通透,雷暖容特别温顺,艾玉棠特别慈爱,雷再晖特别沉默。
“再晖,这是你身份证明以及领养档案。以后由你自己保管。”
雷暖容嗔道:“爸,你这是干什么?不要急急忙忙立遗嘱嘛。”
雷志恒正色道:“我们是寻常人家,没有遗嘱。一切交给再晖处理。”
“好。”艾玉棠微笑,报出一个门牌,“精卫街一百三十八号。我永远也忘不掉。再晖,你自该处废墟中存活下来。”
钟有初一下子坐直。这个门牌号她也永生难忘,是无脸人的家啊!
“你只有小臂那么长,浑身血污。从来没有见过在台风中还能毫发无伤的婴孩。再晖,你福大命大。”
“我知道你是假的。”雷志恒突然对牢钟有初,“但你和再晖哄得我很开心。”
“哎呀,请不要叫我这时揭下画皮。”
雷志恒呵呵笑:“你的耐性不假。谢谢你,孩子。”
从头至尾,艾玉棠和雷暖容都在说病人恢复的很好,但雷再晖没有说一句话。只有雷暖容试探地喊他哥哥,他应了一声。
吃完饭后,雷志恒和雷再晖在阳台上喝了盏茶。说他们两个不是亲生父子吧,好多姿势和语气都很相似。
夜色皎好,繁星满天,闪耀了千千万万年。
“快回去吧,明天再来。”
那明天钟有初还要不要来做戏?
两人自雷家出来,慢慢地走回酒店去。
街上并没有什么人,零下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肺,呼出来的白气一缕又一缕。
两人又见有流星陨向东南角的大海方向,心情说不出的迷茫和空洞。
回到酒店,钟有初鼻尖已经冻得通红。
“怎么办?该谢幕了。”
雷再晖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低声道。
“不要走。”
他抱有初抱得很紧,直要按进肋骨里去。事后钟有初想起来,那时候雷再晖已经隐隐感到,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雷再晖的电话响了。
还未走进雷家,便听见哭声透墙而来。
一进门更是不得了,穿着睡衣的雷暖容在地上不住打滚。看到钟有初,突然一招鲤鱼打挺翻起身,又把她往门外推:“外人滚出去!”
艾玉棠虽也伤心欲绝,但还晓得阻止女儿放肆,雷暖容便又去追打正填写死亡证明的医生,一边抡拳一边嚎叫:“继续抢救,继续抢救啊!你们为什么要给我希望,最后又夺走它!为什么!为什么!”
不,从来没有人给她希望,她只是一厢情愿。
雷再晖走到那已安息的老人床边坐下,凝视了他的面容几秒。灯光下雷志恒的脸颊消瘦但不凹陷,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容。
这段时间的快乐和营养,使他走的时候维持了尊严。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雷再晖肩上。
他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那手虽然小巧,虽然柔软,却令人镇定。
“妈。衣服在哪里。”
艾玉棠即刻将寿衣拿出,想替丈夫换上,但不知为何,双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钟有初帮忙,雷暖容又冲上来想打她:“关你什么事!不许你碰我爸!谁也不许碰他!”
雷再晖即刻叫医生给雷暖容打镇定剂。
“死的是我爸啊!为什么你们还要霸占他!你们都去死!我不要他死!”
她的胡言乱语渐渐变弱。
一切都安静了。一如雷志恒在那一边的感觉,一切都安静了。
逝2
雷志恒书记的病已经拖了这么久,谁都知道免不了这样的结局,只是收到消息时间早晚而已。格陵电力所出的讣告,是定于停灵的第三日集体去吊唁。利永贞和封雅颂也在列,但未曾来得及与钟有初说两句便要匆匆离开,为络绎不绝的吊唁者腾出位置。
他们没有见到第一日的盛况,据说这次雷家的众多亲戚全部到齐,场面蔚为壮观。
生的时候没空看他,只有死了才济济一堂。个个痛哭流涕,悲恸不已。
“老雷。我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实在问心无愧。”只有艾玉棠对一双儿女说实话,深深疲倦,“我记得你们父亲生前总爱说‘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那我就真的不悲伤了。”
格陵是移民城市,各种殡仪礼节由五湖四海带入。一旦攀比起来,非常铺张浪费。光花圈就已经全是鲜花与富贵竹编织,每三个小时必须清理一次,否则便摆不下。挽联上,写着许多如雷贯耳的大名,也一起丢掉。
当然,这些活不是雷家遗孀来做,自有电力公司成立的治丧小组接待和打理。
负责收帛金的那位会计第一日便受到极大挑战,不得不在下午四点时急召银行的押运车来取款。
雷再晖采取新式做法,令来宾只鞠躬不用跪,但仍有不少人坚持将头磕得梆梆响。
死后极尽尊荣,与生前孤寂形成强烈对比。
雷暖容只晓得哭。但凡有人和她说上两句,她便嚎啕。
于是再没有人去惹她。直到邝萌出现,她去安慰家属,没有说上两句,雷暖容已经涕泗交流。
大哭之余,还不忘控告家兄冷血,一滴眼泪也未掉。可她控诉的方式十分奇怪,极像是得不到兄长关爱的孩子,转而夸张诋毁。邝萌原想套些话出来,奈何不得要领。
两人各怀鬼胎,都没有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
邝萌知道雷再晖是个极能控制情绪的高人,更何况他与养父数十载未见,只怕感情有限。她见雷再晖一身丧服,伫立遗照旁,身形瘦削,我见犹怜,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替他分担。
无论怎样,他现在也应该十分脆弱,正需要一襟温柔胸怀。
她一直逗留到黄昏宾客稀少的时候,才鼓足勇气凑上前去和雷再晖寒暄:“雷先生,我是邝萌。”
可他的记忆显然没有为邝萌留下个好位置:“邝小姐?”
邝萌只得谈起自己那盘消遣用的小生意:“你不记得了?我,我本来要请你工作,只是,现在……”
雷再晖这才将前因后果一并记起。他并不欲在亡父灵前谈论工作,于是便轻轻走开了去,邝萌立刻会错意,心潮澎湃,快步跟上。
“令尊没有和你说过?”
“什么?”邝萌贪婪地望向他的脸。在她印象中,雷再晖穿过银灰,深红,明黄,藏青,可原来他穿黑色才是最好看。除了原先的逼人气质之外,丧父之痛令他更多添了一份肃穆冷俊。
她就是爱煞雷再晖这副冷冰冰的无情模样。她还不明白,雷再晖的无情,只适合欣赏,不适合接触。
“抱歉,我已经不接低于五十万的案子。三个月后,我不会接一百五十万以下的案子。以此类推。”
如同一桶冰水从头灌到尾,邝萌微张着嘴,一颗心直坠到脚底。
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要退休?他要消失?他的世界是七洲五洋,而她的世界只有海伦街和鼎力大厦!这前半生,她已经和雷再晖擦肩而过了一次,难道这次又要错过?
心情一糟,邝萌便口不择言:“我出到五十万以上的价格!一百五十万以上也可以和我爸商量!请你留下来!”
这话中的意思简直呼之欲出——我已经将一颗热呼呼,扑腾腾的心挖了出来,捧到你面前。
可是雷再晖并不多看一眼。他色彩迥异的眼睛,并没有在邝萌身上多停留一刻,他干净利落的话语,并没有半点犹豫。
“那我不会接你的案子。”
他对邝萌鞠了一躬,是标准的家属答礼,正欲走开,邝萌哀哀的声音又在他背后响起。
“雷再晖,难道你真的不记得我?我明明记得你穿一件深红带明黄条纹的衬衫,对我说——”
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再清楚不过,他说:“邝小姐,百家信不养富贵闲人。你被解雇了。”
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不应该令人魂牵梦萦。因为那仅仅是他的工作。
可是,我和钟有初一样,也曾是百家信的员工,同样因你失去饭碗,为什么她就不同?
邝萌只能在心中默默说下去,因为雷再晖已经走出去十来米远,显然对她的纠缠一点兴趣也无,丢她一个人演独角戏。她怎么说也是富家千金,怎么会将自己推向这样尴尬的境地,跑到丧礼上来剖明心迹,无人喝彩?
一生人最大挫折不过是被百家信开除的富家女,并不明白人在伤心到极致时会耳目闭塞。更何况伤心的表达方式并非只有雷暖容那一种淋漓尽致。
心情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她见一袭黑衣从场外进来。
那黑衣女子束着一把马尾,颈间戴着一弯珍珠项链,右手里拿着一柄剪刀,匆匆地朝雷再晖走去。
钟有初?她怎么会在这里。邝萌顿时想起自己曾经阻扰他们见面,刻意制造误会,如今看来却是白白出丑了!
她呆呆地看着钟有初走到雷再晖身边,对他低声说了几句。雷再晖点点头,俯下身来。
从邝萌这个角度,看得非常清楚,雷再晖俯下身来的时候,才真正露出了疲态,将额头轻轻搁在钟有初头顶,借一点她的力量。钟有初将他的衬衣衣领扯出来,剪下一角,复又整理好。
一瞬间,邝萌有一种大势已去的嫉妒感。
这位不合时宜的嫉妒者眼睁睁看着雷再晖接过钟有初手中的剪刀,走到雷暖容身边,将剪刀递给她:“暖容。剪一块你的衣服,去陪父亲。”
雷暖容此时情绪又天翻地覆,十分厌恶钟有初与雷再晖亲近,可之前已经为此闹过,被兄长强势制止,如今只剩万分心酸:“我要你帮我剪。”
艾玉棠将女儿撒泼哭闹中揉得皱巴巴的丧服抻平,不禁愁思无限:“暖容,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呢?”
已经二十五六岁的雷暖容并不搭理母亲,只是怔怔地看看剪下来的衣料,自言自语:“爸爸怎么知道这是我,那是你?”
“那你做上记号。”
“我要你帮我做记号。”
“好。”
霎时间兄友妹乖,艾玉棠心下安慰之余又顾虑重重。她太了解女儿,女儿的情感不是找寄托,而是找寄生,这种感情观是扭曲的,狭隘的,错误的。现在雷志恒去世了,哀思未过,女儿已经用热烈的眼神锁定下一个寄生者雷再晖。
艾玉棠与成年后的雷再晖接触不多,不知道他的感□,但刚才那位拉着他说话的时髦女郎,相貌装扮很是亮丽,雷再晖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可见他并不多情。再看钟有初,虽然已经承认和雷再晖是假扮情侣,但观两人眼神动作,情深内敛,骗不了别人,迟早也骗不了彼此。
她与一般母亲不同,一生人的信条是“无为”二字,虽然态度淡漠,可也不妄加干涉,因此从未想过要凭一己之力拆散雷钟。她只希望女儿别受到伤害,及早抽离,总好过雷再晖亲手将羞辱加至妹妹身上,闹至家不成家。
人的一生会拥有三种情感:亲情,友情和爱情。如果能同时拥有三种感情,无疑是幸福的;但大多数时候这三种感情会依次来到。一开始陪伴我们的是亲情;接着我们和陌生人建立了友谊;后来我们又知道了爱情是什么,并从爱情中再次收获亲情。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显然这时候对雷暖容灌输大道理完全行不通,她并没有去思考其中的深意,而是立刻反驳:“不,亲情,友情和爱情是三位一体的!为什么要和陌生人建立感情,难道不能从亲情中收获爱情!”
她声音非常大,特意是要叫仍在灵堂内的钟有初听见。但无论是雷再晖还是钟有初,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雷暖容见他们示弱,脸上竟显出志得意满的神色来。
艾玉棠张口结舌,难堪万分——雷钟二人根本是不将雷暖容这种弱智的挑衅放在眼内!
她不知自己何以会养出这样的怪物,只得徒叹一声,由她去了。
爱与霸占
雷志恒下葬那日,天气非常恶劣,大雨从早上四五点钟便开始落起,一直不停。雷暖容望着怀抱墓地的山山水水,不禁呜咽:“以后爸爸就住在这里,不和我们回去了吗?”
雷再晖回答道:“是。但我们还要回去。”
他将雷暖容和艾玉棠送回家。钟有初已经先行带着钟点工将家里打扫干净,做了鸡蛋羹和素汤,一些清淡的饭菜。床褥也已经置换干净。
“伯母,你们一定累极了。先拿热毛巾擦擦脸。”
雷暖容一看见她便气不顺,哪管场合,只指着她的脖子叫:“还不把项链取下来!”
钟有初正将热毛巾绞给雷再晖,雷再晖擦了一把,一根睫毛粘在了脸上,钟有初指了指自己的脸,他没有明白,她便伸手替他拈掉。
这亲昵的样子落在雷暖容眼内,瞬间暴怒,跨过茶几就要亲自来摘,可是手还没有碰到钟有初,就已经迎面一条毛巾弹过来,打得她脸颊生痛。
晕头转向间,她听见一把不响,但极镇静的声音:“只有把它戴上去的人,才有资格叫我取下来。”
见女儿吃瘪,艾玉棠心中颇不是滋味。正如雷再晖说的那样,钟有初不会和雷暖容一般计较,但若咄咄逼人,她也不会客气。一旦不客气,只会莽撞冲动的雷暖容哪是她的对手!
原本就是低气压的大环境,饭桌上更是乌云密布,雷电交加。艾玉棠心知自己现在只剩孤女寡母,生怕钟有初会伸手来打一直哼哼唧唧,敲碗摔筷的女儿。钟有初刚放低筷子起身,她便眼皮一跳,整个人绷直,满面戒备。
可原来钟有初只是盛了一碗汤,放在艾玉棠面前。
“伯母,不要怕。我不打人的。”
艾玉棠只得勉笑——你虽不打人,但别人也不能轻易犯你。
饭后尚有几件琐事要处理,如帛金的回礼,藏品的处理等等。雷再晖将雷志恒生前的安排大致说了一遍:“如果哪件藏品对你们来说有特殊意义——告诉我,我会买下来。”
艾玉棠知道那些藏品动辄便要六位数,怎么好意思叫雷再晖出钱,况且她并不是不知道它们的出身来历——于是直摇头:“烫手山芋,要来无用。”雷暖容倒是脱口而出:“父亲有一座青色的球形镇纸,里面有一只火貔貅,脚踏云气,活灵活现。哥哥,我要那个。”
雷再晖点头,又对艾玉棠道:“我会保留有初的项链。”
闻言雷暖容即刻要弹起。她现在已经成了定时炸弹,时时刻刻有爆裂危险。艾玉棠将女儿两只手腕当做两根引信似地抓紧:“再晖,所有的事情你决定就行,我们没有任何意见。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就不强留了。外面雨下得很大,你们自己当心。暖容,妈妈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
待他们离开,艾玉棠才松开女儿的手腕,低声警告:“暖容,拿了镇纸就别再想其他,不要得陇望蜀。”
雷暖容气急:“他为什么要保留钟有初的项链?是作为对她演戏的答谢吗?给她钱呀!给她钱就可以了!”
“刚才再晖抽你一记已经忘光了?”艾玉棠疲惫不堪:“到底什么样的答案才会让你满意?”
“她根本不配!我一开始就警告过她,但你和爸爸对她太和颜悦色——”
“那你想要妈妈怎么做?去求雷再晖和你在一起,还是求钟有初离开雷再晖?自从再晖独自回来,我就知道,你总要寄生在他身上!可他又带来了一个钟有初!一开始,我也挑剔,我也介意,我希望他们分开……”
“你根本没有一点行动!”
面对女儿的指控,艾玉棠感到了深深的悲哀:“你叫我硬生生地在你病重的父亲面前,将一对恩爱的情侣拆开?”
“爸爸知道他们是在演戏!说到底,是你压根儿不在乎我的感受。”
“暖容!如果不在乎你的感受,当年我就不会昧着良心逼你父亲将再晖赶走,甚至不许他留在格陵!我以为他走了之后,会给你一个健康成长的空间,大错特错!一直以来,你只爱你的父亲,根本就看不起我!也对,我所谓的母爱根本没有底线,确实不值得你尊重!”
艾玉棠这样一番指责严重挑战了雷暖容的价值观。她的逻辑既没有底线,也不知尊重为何物。她衡量世间万物的准绳只有一条,分成独占与不在乎两类。
“你不用解释,你们根本不爱爸爸!你们如果爱爸爸,就会像他一样爱我!尤其是雷再晖,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他根本不爱爸爸,所以也体会不到我对他的爱!你们都吝惜自己的感情,只有我……”
艾玉棠实在和女儿说不到一块儿去。她心烦意乱,走到窗前,一把推开,深深吸了一口湿漉漉的空气。
雨丝如急弦般拍打着她的身体,透过灰色雨幕,艾玉棠突然睁大了眼睛,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视野虽然不好,她却能看见那一顶从家中出去的湖蓝色雨伞,走走停停,经过了小区前的布告栏。
雨伞继续前行,而一个黑色的身影却停伫了。
布告栏只有窄窄一条挡雨板,那黑色身影就无遮无拦地淋在雨中,动也不动。
艾玉棠记得那布告栏上贴着接种疫苗,消防安全等通知,以及,一张讣告。
湖蓝色伞面旋转,那伞下的女孩子已经察觉身边的男人不见了,于是倾着雨伞朝他跑过来。
不。雷再晖不是不爱自己的父亲。正如逼他离开的那一日,他无从分辨,只是默默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说了一句“爸,保重身体”,便轻轻带上门离开。
他的感情从来都是内敛而深沉,在心底形成一片黑海,吞没一切。
在雨水的击打下,黑色身影突然慢慢地滑了下去,跪在了讣告前。因为失去亲人的痛苦,他整个身体都蜷了起来,双拳砸在泥坑中。女孩子不顾自己身上已经淋湿了大半,还尽力替他遮雨,两人一前一后,一跪一站;渐渐地,女孩子的身影也矮了下去,将手中的雨伞紧紧覆在两人上方。
“妈妈,你在看什么?”雷暖容来到艾玉棠身边,循着母亲的视线望下去,只看到这出默剧的结局。
风大雨斜,伞面如残荷般卷起,脱手,露出伞下两人,被浇得如同落汤鸡一般,偎在一起,肩膀双双塌掉,可见是在相对而泣。
看着这一幕,艾玉棠失色喃喃:“原来……原来她也有自己的伤心事。”
“那是谁?是哥哥吗?我也可以的!我也可以跪在他身边,陪他哭!”
“他不稀罕!”艾玉棠拉住欲冲下楼去的女儿,“你还不懂吗?如果他需要你和我的安慰,就不会一直强忍着痛苦,一滴眼泪都不落。”
“我不管!”雷暖容又跳又叫,“哥哥太久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所以根本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
“他怎么不知道?一生一死,一去一来,一爱一恨,他心内澄明!”
“他知道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你根本不是爱他,你是要霸占他!”
艾玉棠的当头棒喝震住了雷暖容。霸占?她只是希望哥哥留在自己身边,为什么要说的那样难听?为什么要中伤她对哥哥的感情?为什么连妈妈都变得这么严厉?难道真是她错了?
母兽总有护雏本能,所以之前艾玉棠对雷暖容的教育从来是都是婉转而温柔,根本压制不住她激烈的情绪。只有雷再晖直截了当地对雷暖容说过要让她尝到否定和沮丧的滋味。
现在艾玉棠的态度也变得强硬,又或者是葬礼上的痛哭使她的泪腺滑了丝。这一句话竟令雷暖容眼泪夺眶而出,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她心底感觉到了害怕。
她怕,她怕如果独自去挑战这世界,将会有更多的人对她说不:“如果爸爸还在就好了……”
感到雷暖容狂躁的心情已经萎靡下去,艾玉棠摸着女儿的头发,如同她小时候一般淳淳诱导:“暖容,还记得妈妈对你说过的吗?失去了亲情,总会有友情,爱情来代替。你的时间还很多,你的世界还很广阔。你总会遇到其他人,其他事。”
枪与玫瑰
翌日下午,天公放晴,雷再晖将雷暖容点名要的镇纸带来。那镇纸有小孩头颅大小,晶莹剔透,这并不算难得,难得的是,内里锁着红色丝缕,状若火纹,缠绕成貔貅的模样。这种技术失传已久,雷暖容倒是好眼力,挑中了藏品中最有价值的一件。
艾玉棠看着那琉璃镇纸,不由得苦笑道:“这就是你们父亲的命根子。他一生的寄托,全在这上面。”
她装作不知雨中发生的事情,只说昨天雨太大,两人怎么都不小心染上风寒,转身去厨房煮了姜汤出来:“趁热喝。”
雷再晖将一本存折交给养母。艾玉棠知道帛金收了不少,但并不知竟有七位数。雷暖容更是大喜:“妈妈,我们又有钱了!”
艾玉棠只觉得那存折有千斤重。她本来与丈夫的亲戚同事便没有什么来往,丈夫的一场病更是看透了人情冷暖,如今却承了这么大的情:“你不懂,这都是人情债,将来要加倍还。”
雷暖容立刻沉下脸来:“什么?加倍还?凭什么!”
钟有初觉得她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倒还像个正常人,于是搭了一句:“因为通货膨胀一直在发生呀。”
虽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但雷暖容还是瞪了她一眼。
钟有初不以为然地托着腮,微笑地望着她,微微的斜视让她的眼神平添了一份戏谑和娇憨。
之前在葬礼上钟有初恪守礼仪,一丝笑容也没有露过。电光火石间雷暖容猛想起钟晴曾饰演过的一个讨喜角色,无论顺境,逆境,富贵,贫穷,便是这样笑,笑得如同天光初霁,如同大地回春。
就连一贯以挑剔目光审视钟有初的艾玉棠也不得不承认,她才当得起“暖容”两个字。
这“暖容”竟开始融解雷暖容对钟有初的敌意,甚至情不自禁地随她而笑——但她立刻将那笑容压制下去,板起脸来。
“我来还。吊唁名单在我这里。 ”雷再晖道,“这笔钱你们留着自己用。”
“你?”
艾玉棠不是不相信雷再晖的经济能力。雷志恒生前与雷再晖闲聊时她也听懂了一鳞半爪。知道这位十八岁离家的养子甚是出息,三十出头便已成为声名遐迩的专业人士,收入颇丰。
只是雷志恒已逝,她和女儿凭什么一再承受他的恩惠?即使是雷志恒托孤,她并不会忘记当年将他赶出去的事实。难道他是要感谢她们的恶举,反而成就了今天的事业?
艾玉棠想拒绝,可又不舍得拒绝。她愧对养子,但心底又渴望他能代替她们母女俩承担这一切——要知道雷暖容更是深恨与人应酬,她和大多数人都谈不来。
“这些人不是老雷的亲戚,就是同事。虽然和他们不常来往,但我和暖容既然在,还是免不了要交际。”
钟有初并没有专心听他们说话。她来之前喝了感冒药,坐在雷再晖身边,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有些渴睡。
“那就离开格陵,出去散散心。”雷再晖对艾玉棠道。
艾玉棠其实从来都非常介意雷再晖的鸳鸯眼,蓝色的那只,好像海水灌了进去一样。雷再晖小的时候,她便总觉得那眼睛虽然清澈却看不见底,倒是把你一看,便看穿了,太冷静太透彻,令她焦虑。
他一走,家中再也没有那双奇异的鸳鸯眼,她不知道轻松了多少。
这次他回来照顾病重的父亲,母子总免不了会正面遇到,但从艾玉棠心虚的眼角瞄过去,虽然还是同样一双鸳鸯眼,雷再晖的眼神既没有力量也没有情绪。她以为是丈夫的病令他忧心,又或者他已经变成了一名凡人。
直到钟有初出现,她才在雷再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温柔,每次两人一起出现在病房里,他的眼神总是温柔地荡漾在钟有初周围。那是恋人常有的眼神,她也并不在意。
而现在雷再晖的眼神中挟裹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压倒一切的气势,朝她和雷暖容射来。
从始至终,局面都在他掌控中。她坐在这里,根本不是在与他讨论,而是在听他安排。她不懂他的职业,不懂什么叫做企业咨询师。此时她明白了,能让一家企业起死回生的人,眼神怎么可能没有力量,没有情绪。
钟有初也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散。她没有想到雷再晖能这样毅然决然地将雷家母女送出国去。
昨天明明两个人都淋了雨,回到宾馆一直发烧的却只有她。她在客床上翻来覆去,脑袋昏昏沉沉,就是睡不着。
恍惚间叶月宾簌簌爬上床来,对她说:“好女儿,你放在我骨灰中的那片衣角已经朽了。”
又阴恻恻地问:“我们的秘密,朽了没有?”
钟有初眉头打结,满脸冷汗,大声呻吟;前尘往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她脑中不断搅动。咔哒一声,门外的光亮直透进眼皮里来,一只手搁在她的额头上:“有初,你在发烧。”
是雷再晖。她听见他拿起床头电话,叫总务送体温计,退烧药和冰袋上来。
她撑开眼皮,看见雷再晖已经将外套拿来:“有初,穿上衣服。我们去医院。”
他是惯了发号施令的人,那语气不容拒绝。但钟有初内心矛盾,柔肠百结:“不去行不行?去医院总会死人。我只要出出汗就好了。”
病人眼神惊惧,脸色潮红,语气可怜。雷再晖明知道不该惯着她,却又不忍迫她,于是拿了枕头来替她垫高脑袋,探了探她的颈窝,将洇湿的发缕拨开:“闭上眼睛,养养神。”
她稍微安了心,又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他靠近的脸还是熟悉的模样,但一双眼底是同色的黑沉,大概是灯光问题。雷再晖见她眼皮忽闪忽闪,因发烧而粼粼生波的一对瞳仁,直往他脸上扫来扫去,令人又爱又怜。
他合上她的眼皮,可她的眼珠还在他手心底下骨溜溜地转。
“有初。听话。”
退烧物品很快送来。她烧到三十九度三,雷再晖喂她吃下退烧药,又去准备冰袋:“有初,我要把冰袋放到主动脉上,这样退烧有效。”
自叶月宾死后,再没有人这样温柔地,低声地唤钟有初的名字,一声声,一声声,好像能感受到云泽的湖水,家里的灯光。同事们总是连名带姓喊她;利永贞和何蓉总是中气十足地叫她;钟汝意根本不和她说话。
她嗯了一声。不一会儿一包冰凉的毛巾塞进她的颈窝。她用双手紧紧抓着冰袋,去蹭烧得发烫的脸颊,舒服得直叹气。
雷再晖又把被子卷起来,想把另外一包冰袋放在她的股动脉处。
钟有初的腿弓着,侧到一边;首先映入雷再晖眼帘的是那个年少轻狂的纹身,灯光昏暗,他原以为是胎记一类的斑痕,再一看,便隐隐能看出枪与玫瑰的轮廓。
身上一轻,钟有初眉头就皱了起来,不安地弹着脚趾。等雷再晖的手碰到她的大腿内侧时,记忆深处的,和纹身一样永远洗不掉的,不堪回首的触感突然爆发,席卷全身。
她激烈地蜷起,像一只没有刺的刺猬,直缩到床头去,一双眼睛睁得极大,却是空白的,没有任何焦距。
“有初。”雷再晖不知她何以这么大的反应。他的动作亲密却又正常,唐突却又坦荡。可还没等解释,钟有初突然一把扫开他,翻身下床,奔了出去。
门并没有锁,她只是一转那把手,门就开了。梦中永远打不开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逃吧,有初。
她赤脚踩在陷至脚踝的地毯上,没跑出多远僵直感便从双脚一直伸上来,侵入四肢百骸,站成一座雕像。
不是。不是那扇门,不是这幅地毯,不是这条走廊。
荒唐透顶,无力回天。
一张毛毯轻轻覆到她身上去。走廊上的灯很亮,钟有初望见那双眼睛是令人安宁的棕与蓝,大地与海水的颜色。她平静下来,重又陷入高烧的眩迷中。
雷再晖把病人裹好,抱回去。整个晚上,他一直陪在钟有初床边,隔一段时间便为她换一条毛巾。
朦胧间,小斜眼儿突然呢喃:“妈妈,可不可以吃橘子?只吃半个。”
她总记得叶月宾什么也不许她多吃。过了一会儿,她便闻到橘子剥开时那特有的带着涩味的果香,有冰冰甜甜的橘子瓣递到嘴边来,她吃了一瓣又一瓣。
这样折腾,第二天体温竟退回到三十七度半。雷再晖出门前拿粥来给钟有初,她捧着昨天晚上剥下来的橘子皮在鼻下轻轻地嗅,突然无限惆怅与渴望地说了一句:“我想回家。”
是啊,她是有家的。家里还有父亲和小姨等她回去。而他的家,不过是世界各地的宾馆。他不能把她强留在这个冰冷的,毫无生气,毫无温情的房间里。
但是即使她在生病,在思乡,他想将她留下来,久一点,再久一点的念头一直没有变过。
“休息一会儿,等我回来再说。”
他的琉璃
雷志恒在郊外租了一间仓库,改造成琉璃工作室,保存所有藏品。雷再晖小时候来过这里,但没有料到变化巨大。所有窗户均被封死,雷志恒甚至不允许一丝阳光窥探他的宝贝。
按下开关,藏在各处的射灯一起亮起,映着满架的琉璃,一枚枚,一排排,一列列,斑驳的色彩在封闭的空间内流淌着。
目录册中除了雷暖容指定要的镇纸之外,还有一副更珍贵的琉璃画,与原作同样大小的《鸢尾花》。
那琉璃板仅有十分之一寸厚,平整如镜,所有的颜色细腻凝重,沉沉地朝雷再晖眼内簇来。他见过梵高的原画挂在纽约某一处的办公室内,便知道这一副琉璃板无论图案,颜色都极难得,其价值可算是其余藏品之和。
鸳鸯眼并没有多犹豫,手一松,琉璃板跌落,摔成一地齑粉,再也看不出原来的风貌,只是玻璃渣。
人生得有多么的苍白,才会这么多的色彩都填不满。雷志恒自第一次看到琉璃那令人迷乱的颜色,便生出了许多谵妄,赶都赶不走。
可雷再晖却一点兴趣也无。他即刻开始安排将所有琉璃分批送走,然后结束租约。
他心里放不下的是,钟有初一个人呆在宾馆里,有没有吃药,有没有喝水,有没有吃饭。
等办完事,风尘仆仆地回去,钟有初虽然吃了药,喝了水,但脸色又有些烫红。
更重要的是,她又苦兮兮说了一次:“我要回家。”留在此地,不是了局。
雷再晖只是看着她,将从仓库中取出的琉璃镇纸放在桌面上,随意地朝她滚过去。钟有初接住,将脸颊贴在上面,那凉意直沁到血肉里面。
“喜欢?”
钟有初早已过了见到美好东西非要占有的年纪,于是摇头:“我家的阳台上,可以看见很美很美的晚霞,比它美得多。”
还是要走。
“你现在最好不要颠簸。”
“上午永贞打电话来,她七点交班之后会来接我。”不知道是什么那样好笑,她吃吃地笑了起来,“和她的芳邻一起。”
她想起利永贞和封雅颂这一对冤家,便禁不住地要笑。可是再一看雷再晖的脸色,就笑不出来了,有些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其实我已经不烧了,真的。”
“这样不准。”他俯身靠向钟有初,托着她的头发,额头贴上来,“要这样。”
他额头温热,双眼微阖,钟有初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的睫毛一根根在眼窝里投下的黑影,温柔得令人心醉。她想起在葬礼上替他剪下衣角的那一刻,他也是这样贴着她的额头,想要汲取一些力量;她又觉得无脸人其实很寂寞,孤零零活在梦境里,只有等她做梦的时候,才能吓她一跳,然后又回到那无穷无尽的等待与寂寞中。
一瞬间,钟有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想凑上去亲亲无脸人。
但雷再晖突然睁开眼睛,她赶紧别过脸,假意摩挲着颈间的琉璃。
“如果回云泽你能开心一些的话——就回去吧。”
他做决定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一往直前,绝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如已经下定决心将雷家母女尽快送走,便着手安排所有细节。但钟有初呢?他不想将她送回云泽,又心疼她思乡情切。他知道自己不方便将钟有初带在身边,担心她身体不适——他不知道这便是雷志恒对待他那些琉璃的态度。
他和父亲不同,在分离之前,他想将自己的琉璃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艾玉棠显然是没有料到变相的驱逐令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从雷再晖口中发布出来。震惊之余只能机械重复他的话:“出去?去哪里?”
雷再晖说出七八个地名。有美国乡村,英伦城市,也有欧洲小镇,古堡胜地,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这些地方全都有他因工作而认识的朋友,随时能迎接雷家母女去住个一年半载。更重要的是,雷家母女就此可以不再过问格陵的一切人与事。
原来不是要将她们驱逐到天涯海角,穷乡僻壤,雨林瘴地,而是去过比现在逍遥快活的日子。艾玉棠宽慰之余心知肚明,他的提议并非灵机一现,只怕在雷志恒生前就已经开始计划。但无论雷再晖此举意图如何——她从来要的不是养子的敬爱,而是更实惠的衣食无忧:“去那些地方?我负担不起。”
“一应衣食住行,我会安排。”
他也根本无意伪装温情,只是将利弊摊开来讲,由她们选择。这件事对他而言,如同工作一样,要一丝不乱,顺利圆满。
艾玉棠已经心动。因为丈夫的病,她耽了一年半的时间,失去所有朋友,乐趣,爱好。她确实希望重建自己的生活乐趣。不管雷再晖是出于什么目的,但目前的安排实在是仁至义尽。
她甚至这样说服自己,这也算是她和女儿被雷再晖给“赶走”了一次,两下扯平,互不相欠,再不必做一只惊弓之鸟:“……能适应吗?”
雷暖容眉头皱得非常难看:“哥哥,你去不去?”
“那都是时间会停止的地方。”雷再晖不理她,对艾玉棠道,“我建议去气候宜人的英语地区,如蒙特利半岛。一方面暖容可以为你担任翻译,方便融入当地人群,一方面当地有所语言学院,很适合暖容进修。”
话说到这里,已经渐入佳境。沉吟中的艾玉棠眼睛亮起来。她实在想将时间追回。她只有五十三岁,身体康健,至少还有二十年可活,为什么要留在伤心地?恸思伤身。还有暖容,她在语言方面有天分,就此埋没实在可惜。而且,她留在这里胡闹,迟早耗尽雷再晖的耐心。
思来想去,雷再晖的提议竟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好。我和暖容一起去蒙特利。越快越好。”
雷暖容见母亲满口答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竟如同野狼一般嚎叫起来:“妈妈,你不能代替我答应!雷再晖!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要将我流放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雷再晖这时才望向她,眼中有回山倒海的力量。
“对。”
他如此爽快承认,雷暖容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震傻了——一直以来他不过是采取绥靖政策,令她放松警惕:“你在葬礼上对我那么好,又买下镇纸送给我,是假的,假的,都是哄我!”
“那不是假的。”雷再晖咳嗽一声,“你是父亲唯一的女儿。你的正当要求,我都会尽量满足。那只镇纸,便是我送给你的嫁妆之一。”
他望向她的眼神一点感情也没有——他只承认她是雷志恒的女儿,不承认她是雷再晖的妹妹。
雷暖容指向坐在一边擦鼻子的钟有初:“只要我一触犯了这个小斜眼儿,你便要镇压我!”
雷再晖立刻厉声回答:“对!”
这比昨天掸她一下更令人难受——她不得不正面认识到雷再晖和钟有初之间,绝容不下她捣乱。
雷暖容苍白着脸摇摇欲坠:“妈妈!”
艾玉棠生怕她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惹怒了雷再晖,将一切安排收回,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背:“暖容,妈妈昨天对你说的话忘记了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换个环境……”
“我不去!我要留在哥哥身边!”雷暖容直着嗓子大喊。
雷再晖既然说得出,也预料到了雷暖容会反弹。他没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是用强大的气势压制住,其余的交给艾玉棠处理:“如果你坚持留下来,也绝不可能靠近我!”
钟有初被雷再晖话语中的无情震撼住了。艾玉棠和雷暖容这对母女在刚刚失去依靠的关口,雷再晖并没有吝啬金钱,可是却没有给她们一丝温情。
雷暖容开始哭闹,摔打,撒泼,艾玉棠见她没有骚扰雷钟两人的动作,只是在发泄不忿,愤懑的情绪,便也不十分劝阻,只注意着别伤到女儿。
她已经立定心肠要离开格陵,不惜押着女儿上飞机:“这里你们不用管了,我来做她的工作。”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千里之外,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你是你,我是我,将来不会改变,也不会增进。”雷再晖牵着钟有初起身离开,“我不认为你现在能想通,可是如果你想不通,就连雷志恒的女儿也不配做。”
两处别离
两人下楼来,还隐隐听得见雷暖容的哭声,和雷志恒去世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不知哪层楼的新生儿也发出啼声,这相互呼应的痛哭令钟有初停顿了一拍。
她曾像雷暖容这样,一前一后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那种空荡无依的恐惧并不会因为人性好坏,年龄大小而有轻重差别。
雷再晖发觉不妥,扶着她的肩膀问道:“不舒服?还是累了?”
听得他声音中亦有倦意,钟有初木然回答:“我没有不舒服,也没有累。只是觉得很乱——为什么母亲不像母亲,哥哥不像哥哥,妹妹不像妹妹。”
其实雷再晖现在的心情也好不到那里去。如果有可能,他并不是不愿意和雷家母女一起生活。但他决不能允许一件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雷暖容心怀不切实际的妄想,因此他能够教导她的唯一方式,就是否定她,离开她。
他说的句句在理。雷暖容不许他列席自己的青春期,现在又硬要将他拉入自己的人生轨迹。她的收放自如,她的随心所欲,总以其他人的牺牲退让为代价。
只是钟有初已经开始怕这无情雷霆,有一天也会落在自己头上。
“我们回去吧。永贞该来接我了。”
雷再晖眼神一黯,手自她肩膀滑下。她手指冰凉,放在他的手心里白白瘦瘦的一把。
格陵与云泽之间的距离是两百一十三公里,换算成车速是两个小时,换算成心速不过是一念之间。
但他就是自私地,恶劣地,想要把她留在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曾约你一月三号的下午五点钟见面。然后带你去吃饭。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
他将腕表伸到她面前:“现在是五点整。我带你去。”
格陵大北门有一条东西方向的百米街道。在这条街道上居住着几十名商贩,做的是快餐饭盒,奶茶瓜果,影碟网游,房间出租的生意。所有格陵大的学子都知道,这就是油腻腻,脏兮兮,灰扑扑,活泼泼的鱼米村。
在鱼米村的村口,有一栋并不起眼的两层小楼,做过网吧,做过服装,热闹过,也冷清过,但从没有长久过。就在人人都说它风水不好的时候,去年的九月份,也就是新学期伊始,这栋小楼的一楼挂出了“一席之地”的牌子,开始做餐馆,主打是奔放而淳朴的土家菜。
这是条优胜劣汰的街,从来不乏热锅快炒。学生是最随和,也是最挑剔的;是最小气,也是最潇洒的。他们可以花五块钱吃一份油厚盐重的炒饭就算数,也可以八大碗七小碟,一打一打的啤酒搬上来。“一席之地”的食物在丰俭由人之外还做到了新鲜卫生,风味独特。
二楼的瑜伽馆未到学期末便匆匆结业,被“一席之地”的老板租下,隔成两大四小六个包间。“一席之地”真正地在鱼米村有了一席之地。它门面虽小,胜在干净整洁,钟有初摸了一下菜单和桌面,并没有一般小馆子的那种油腻感——单单是卫生这一项,在鱼米村众多的饭馆中就已经鹤立鸡群。
钟有初和雷再晖去的比较早,作为主要消费群体的学生们还没有下课,所以坐进了二楼带窗的包间。等他们点的菜陆续上来时,门口便开始有学生等候,排成一条蜿蜿蜒蜒的队伍。
还要等位,可见口碑做的不错。钟有初视线所及,正坐着一对穿情侣装的学生。女生手里拿着两杯服务员赠送的奶茶,不停地在男朋友身上拱来拱去。那男生正在玩手机游戏,被撞的烦了,不耐地抬起头来:“喂!猪都被你撞歪了!……不是,是鸟都被你撞飞了……不是,你干什么呀!”
“刚才打球出了一身汗——人家好像感冒了。”那女生娇怯怯地说。
“我今天没带白痴药。”
“你摸么,你摸么。”她要男朋友摸她额头,他却干脆利落地一伸手抓住她的左胸:“满意不?”
然后娇怯怯的女生就沉默着爆发了:“你妈的……”
她还没骂完,男生便一把将她搂过来,亲一口她的额头:“没烧。别闹。”
刚要吵起来,又好的如胶似漆。钟有初出神地看完了,又将视线转向对面正在接电话的雷再晖。挂上电话,他开始记下一些信息。
突然有一束直勾勾的目光射来,他一抬头,是钟有初凝视着他手中的记事簿。
她凝视的时候,眼睛斜得比较厉害,元神已经不知道出窍到哪里去了。
“好奇?”他将记事簿递过来。
那上面一行行写着他的工作安排和信息收集,大部分是英文速记。钟有初只学过中文速记,翻了几页,大脑已经被涤荡得十分混乱,好不容易有四个认识的字“缪钟联姻”,又疑心不是中文,于是指给雷再晖看:“这是什么字?”
那是雷志恒生前行动不便,便安排儿子去准备礼金:“云泽稀土的缪盛夏你认识吗?”
“认识。”她没有想过在雷再晖面前说谎。
“他与格陵有色的钟家女结婚。”
“缪盛夏要结婚了?什么时候?”钟有初大吃一惊,又想大概是自己好久没有回云泽所以没有收到消息,“那真有七个字可以形容——浪子回头金不换。”
雷再晖无意中接了一句:“这就是用婚姻换金钱。”
“什么?”
他不想扫她的兴,又不欲她知道太多:“吃吧。菜凉了。”
钟有初吃了一片腊肉,便呀了一声,无数回忆浪潮席卷而来——她和何蓉在百家信四年点点滴滴,茶水间里,办公桌头……
“席主管的肉!我好久没有吃到了!”
雷再晖拼命忍着笑。
利永贞说,格陵大开了一家很好吃的饭馆;何蓉说,席主管将一手好厨艺发扬光大。还有在鼎力的员工餐厅,那同事却不相信席主管做得到。
“这家饭馆是席主管开的?”钟有初顾目四盼,顿时觉得四壁都生出一股亲切感,仿佛看得到席主管在这间小小饭馆里投入的心血,“一席之地。原来是席主管的一席之地。”
雷再晖笑着点一点头。
“你特地带我来这里吃饭?”不对。她想起自己和雷再晖半年前就有了约定,也就是说他刚将席主管解雇便已经知晓,“你……怎么知道他会东山再起?”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