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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迟到了许多年(终有一爱) by 金陵雪

_6 金陵雪(现代)
新娘按化妆师的要求仰着头,翻着白眼画眼线:“他主动要求的,谁敢不听?我还想着他是不是最后一刻要把我抢走呢。算了!想来他这样的性格,我可制不住。我说,你不会是喜欢他,然后用这种方法吊他胃口吧?没用的。那谁,二班的班花,也是故意和缪盛夏唱反调,结果他掉头就走。我看他不吃这一套。”
眼线终于画好了,新娘对着梳妆镜左端详,右端详,突然放下,转身问站在自己身后捧着镜子的钟有初:“怎么了?我是和你开玩笑呢!你还没忘了当年那个姓闻的老男人哪?估计得四十多了吧。”
钟有初觉得自己很可笑:“原来你们已经习惯了曲意逢迎,我居然还替你们抱不平。”
“你知道缪家的稀土开采公司股价多少?每年盈利占云泽市生产总值多少?你知道班上的同学现在有多少在缪家的开采公司里做事,有多少在缪家的冶炼厂做事,又有多少在缪家的稀土研究所里做事?就连今天这酒店,也有缪家的股份。再说云泽稀土正在进行私有化,一旦从格陵有色独立出来,拥有完整产业链条的开采公司只会更垄断——时势就是这样。再说了,和缪盛夏在一起的时光,我还是蛮开心的,一度以为自己将来可以拥有整个稀土王国哩!不过今天他送了大红包,也算补偿得过。”新娘拉起钟有初的手,“有初,今天我结婚啊,高兴点嘛!”
云泽是一座富含稀土的城市。二十年前格陵为了刺激卫星城经济发展,一度将采矿权下放至民营企业,缪家是最早购买开采机器和研发技术的,所创立的云泽稀土开采公司很快开始盈利。随后一家家正规不正规的采矿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布满了整个云泽市。钟有初记得上小学时,班上一共三十六个同学,有十七家做稀土开采,另外十九家也做着加工相关的行业。做这一行不仅仅是有钱那么简单,因为大部分的稀土都是直接流往海外,所以赚的是不用交税的外汇,全云泽的小孩子都玩着美国的玩具,穿着日本的洋装,做着去瑞士留学的美梦。
这时候最先吃螃蟹的缪家却坚决不和外国人做私帮生意,严格执行着政府的稀土储备制度,所有简单加工过的初级产品除了卖给格陵有色之外,就是拿来进行冶炼和深加工的工艺升级。这种刻板的生意手法一度被很多同行当做笑话来讲,有钱也不赚,不是傻子么。
在全云泽疯采稀土的浪潮中,缪家的稀土开采公司一直默默坚持着自己的原则。很快,整个格局就翻了盘。对稀土的快速流失,格陵政府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以雷厉风行之势,收紧了稀土开采。随着新政策出台,一批不正规的矿采队最先倒闭,心存侥幸的小企业也因为高压政策纷纷支撑不下去了。全云泽一片愁云惨雾——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稀土却不能采,岂不是要人活活饿死?此时被格陵有色唯一认证的,由缪家经营的云泽稀土开采公司贷了一大笔款项,开始扩充经营,大量兼并其他矿采队,并开放了近千个岗位招聘。原本是趾高气扬的小矿主,如果想生存下去,就得仰缪家鼻息。很多人因为家境的颠覆,心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然很想挣脱这种生活方式,但无能无力。钟有初的父亲钟汝意就是其中一员。当时他在一家矿上做会计,矿山被政府强制关闭后,他和其他人一样突然失业了。
幸好在他失业的同一年,钟有初走上了演艺道路。而正是因为前半生命运的捉弄,叶月宾认定了任一行都做不久,于是为一出道就大红大紫的钟有初请了文化课的家教。
婚礼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当司仪宣布由伴娘送上戒指时,钟有初捧着戒指垫慢慢由花门走上台去。新郎解开枕头上的缎带,将戒指戴在新娘手上,新娘的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钟有初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整个仪式过程中,缪盛夏都恶狠狠地盯着手中的酒杯,他攥得那么紧,几乎要把它捏碎。他那一桌的人都知道他在生气,于是个个赔笑。
“真不知道这钟有初哪里来的底气,竟然不把我们缪少放在眼里。”
“拍了几年戏,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现在也不过混成个小白领。”
“已经被炒了,还拽得二五八万。”
“缺少教训。”
“缪少赶紧把她给办了,就温顺了。”
猝不及防,说这话的人被酒泼了一脸,讪讪地扯了张纸巾来擦。缪盛夏一言不发,把空酒杯墩回桌上。
仪式结束,伴娘陪着新娘去换了旗袍出来,接着由伴郎陪一对新人敬酒。钟有初到自己那桌坐下。
“有初,累坏了吧?快吃。”
这就是小学同学。不认为你是钟晴,只把你当做钟有初。会把桌上好吃的菜使劲夹到自己孩子碗里,但不会忘记给你盛满满一碗汤,又给你夹上一筷子最贵的菜。不会问你怎么工作没了,但会问你怎么还不结婚,有没有对象。
“有初,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告诉我,我帮你物色。”
钟有初被缠不过,只好说:“顺眼就行。”
“那可不好找了!凡是开出具体条件的,无论多高标准,在这云泽市里我也能给她找出来。但像你这样给个大概条件的,没一个能顺顺当当找到。有初啊,你真是没诚意。”
话题岔开去,变成了谁家老公升迁了,谁家婆婆又生幺蛾子了,谁家孩子上培优班了,谁要生第二胎了,谁病了,谁去做抽脂了,谁在外面有情况了。钟有初饶有兴致地听着,不时还插嘴问一两句,完全忘记了要给利永贞回短信。
丈夫们都在另外一桌喝酒猜拳。云泽作为一座通过稀土开采暴富的城市,毕竟还未开化,一对敬酒的新人艰难地从一桌跋涉到另一桌,各种刁难层出不穷。
钟有初这一桌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看缪盛夏,挡起酒来跟不要命似的。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呀。”
“你心疼呀。心疼去替他喝!”
“看新娘子喂。心疼啦,让新郎也喝点哩。”
“等下转到我们这桌,就别劝酒啦。”
暧昧的笑声四下响起。因为身体曾经属于这个男人,所以连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和缪盛夏的后宫坐在一起,真是充满了各种无力。
喜宴结束后,伴娘帮新娘清点头饰和服装还给化妆师,新郎则拉着伴郎说起了感谢的话。
“谢谢你,兄弟。今天拼命帮我挡酒。”
“不客气。洞房的时候多努力,别辜负了我一番心意。”
新娘关切地看着缪盛夏泛红的眼睛:“盛夏,你今天喝了不少,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缪盛夏揉了揉眉心,“我心里有数。让我歇一会。”
随着宾客三三两两地离开,宴客厅的灯也一盏盏地熄灭了。钟有初正要回家,听见身后有个带着浓浓醉意的声音喊她。
“喂!”
钟有初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
“钟有初!!那个穿绿裙子的!!叫你呢!!这就是你的家教?”
这下她不能当做没听见了。钟有初一步一步地朝缪盛夏走过去,一对不对称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似乎要将他卑劣的灵魂击溃。
“干什么。”
缪盛夏的西装已经脱下了,像堆抹布似地揉成一团堆在桌上,熨烫得很平整的白衬衫在他身上绷得很紧,显出充满力量肌肉线条。他撑着额头,坐在刚才主家那一桌旁,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令人不安的幽暗中。
钟有初在离他还有三米处停下了,不想走近那团幽暗中。缪盛夏按了按眉心,不耐烦地将左胸口袋里插着的嫩黄玫瑰一把扯下,扔开:“过来。给我倒杯水。”
钟有初正要喊服务员过来,缪盛夏一拳砸在桌上:“我叫你给我倒!其他人站着!”
她猛地一颤——不是不怕,而是很怕。她这个小人物原来也怕这有钱有势的云泽一霸,怕他雷霆一怒。
于是没种地提了水瓶来,给他倒了杯开水:“请用。”
缪盛夏喝了一口水,又从药瓶里倒出两颗保肝药来吃:“我不能开车。给你爸打电话。叫他来接我们两个。”
钟有初平心静气,也不试图和醉徒讲道理:“我叫你家的司机来接你。”
“我要你爸来接。”
“缪盛夏,我爸不是你家的工人。”
缪盛夏突然笑出声:“真佩服你,只会东拉西扯。”
钟有初拔腿就逃。缪盛夏一伸手钳住了她的手腕:“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可我就是想听听。”
她惊恐得连连挣扎,多少不堪的回忆一时都涌上心头。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说他醉了,又很较真:“喜宴开始前你说的那句话。说话不能说半截儿。”
“我已经忘了!”
缪盛夏冷笑一声,将水杯里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怎么?不敢说?哼,原来你也和他们一样怕我。也是,为了一份工作就能卑躬屈膝的人,身上哪里还有一块硬骨头。”
完全忘记自己还受制于人,钟有初气得几乎是咆哮了:“想听真话是吧?!确实没什么。只是你就像一方领主,享有领地内所有新娘的初夜权——无耻而且下作!”
缪盛夏一扬手就把桌上的杯杯碟碟扫落在地。钟有初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冲起来的缪盛夏摁倒在桌上,他的力气毕竟比她大多了,真激怒了他,她简直不堪一击。
他永远闪闪发亮的眼里燃着两小簇狂怒的火焰:“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是谁在造谣!”
“四面八方!每次同学聚会,都会有人哭诉被你玩弄!而你,就会在婚礼上写一张支票作为补偿!缪盛夏,有钱了不起?有钱就可以只手遮天,随意侮辱女性?你就是变态!迟早有一天……”
嘶哑的诅咒还没完成,缪盛夏已经痛吻了上来,用他的轻佻和浅薄肆意地践踏着她的自尊。
他知道如何让一个女人从心底开始战栗,也知道如何激起一个女人全部的羞耻心。他仍钳着她的手腕,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以一种不可一世的态度粗暴地疯狂地吮吸碾磨她的唇瓣。疼痛与灼热之余,钟有初咬紧了牙关,心底涌起一阵又一阵的绝望。
这个世上就是有些人占着绝对优势的力量和权势,而其他人即使再不甘,再怨恨,一旦被击倒之后,一辈子就只能匍匐地活着。
缪家的司机来接缪盛夏,看到这一幕惊慌得赶紧上来干涉:“大倌,现在是云泽稀土私有化关键时期,怎么能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情呢!大倌!大倌!”
缪盛夏停止了动作。他的嘴唇仍然停在她鼻尖上方,喑哑地说:“好。那你给我记牢——那也包括你。”
他摔开她的手,直起身来。司机早已帮他把西装抖开,穿上,眼睛望也不望如同死人般无力躺着的钟有初:“大倌,这边。”
缪盛夏没有动。他看着这个曾经无比骄傲的同学从桌上滑下来,双膝一软摊倒在地。约过了十多秒,才伸出颤抖的手臂扶着椅背慢慢地站起来,垂着头,摇摇晃晃走出酒店。
还没有走出二十米,钟有初突然冲向绿化带,弯下腰吐个不停。晚上吃过的东西不停涌出喉咙,她一霎间想起所有学过的脏口,句句都骂得畅快。
缪家的车驶过,车窗里扔出她的包,包里的东西甩了一地。她颤抖着弯下双膝一样样捡起来,钱包,镜子,手机。
“有初,我是永贞啊。我在等,等,等,等你理我一下。”
钟有初的眼泪夺眶而出,越擦越多,打湿了手机屏幕。
躺在床上看《万报拾萃》的利永贞听见短信响了,赶紧拿起来看。
“我现在正在回家。”
利永贞回覆:“喜宴散场了?吃了什么好吃的?”
“龙虾。”
利永贞想了一想,又回覆:“什么时候回格陵?格陵也有龙虾吃嘿!我请你去大富贵!快回来吧!快回来吧!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一直到睡觉,利永贞再没有等到钟有初的短信。
番外四
那一年刚刚流行起行动电话,机型单调,24色屏幕,只得短信和电话两种功能,资费又高。钟有初十分新鲜,缠着闻柏桢拿到他的行动电话号码,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时时刻刻发短信给他,字里行间都是小女儿情态,看得闻柏桢一阵阵寒栗。
那时收件箱空间有限,她还会提醒闻柏桢别忘了删掉早前的短信,免得收不到最新的——原来她也知道自己发的都是废话。
待到了十月份的一天,钟晴发了好几个短信,又打了电话过来:“闻柏桢,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和影迷见过面后,我在格陵国际俱乐部等你。你要来呀!”
他就知道这一天她毕竟要耍些什么花样,也早就决定要断然拒绝。钟有初耍起无赖来真是令人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钟晴!求你放过我。”
他生平第一次低声下气,却比强硬态度更让人伤心。
“闻柏桢!别以为我要求着你!”
她誓要在气势上压过他一头,啪一声抢先把电话挂了。
他想都没有想过要去赴约。家教中心被一家中介机构看中,开出了一个好价钱来收购。对方很有诚意,将三年计划做得很好,但闻柏桢并不想卖。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事业明明已经失去挑战性。
对方一直没有放弃与他对话,喋喋不休让闻柏桢的心思陷入困境。到底是卖还是不卖?他心里好像有百爪在挠,周身好像有火在烤,脚底升起一阵又一阵的焦躁,和毒瘾戒断症状一模一样。
他关了行动电话,但不能切断家教中心的热线。
“闻,有学员打电话来骂人。”有接线员向他投诉,“好没有家教,实在招架不了。”
“转给我。”他按下二号接听键,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心里确实有一份隐隐约约的期盼。
电话那头的女孩子满嘴粗鄙字眼,因为老师没有满足她种种无理的要求,所以中心必须退钱。除了用词不雅,声音高亢之外,跋扈态度真是和钟有初如出一辙。闻柏桢沉默地听着,心情越来越平静,平静到接近空灵。
“明天上午带上发票,我们会为您办理退款。”
不是钟有初。他不知道是空虚还是什么感觉填满了他的胸腔。
闻柏桢拿起桌上的电话:“替我接通——叶月宾女士。”
这一天,钟有初再没有打来。这以后,钟有初再没有打来。
三个月后,闻柏桢将家教中心卖掉,离开了格陵。
钟晴把手机扔到沙发的另一头。
她戴着墨镜,穿着深V字领的T恤和低腰牛仔裙,在格陵国际俱乐部的大堂里安静地坐着。
这时格陵国际俱乐部只是小部分有钱人的聚会场所,常来消费的演艺明星倒是不少,但坐在大堂里等人,还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的就十分罕见了。早有服务员认出钟晴来,结伴装作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不时偷偷瞄她,再交头接耳。
下垂的嘴角和僵硬的脖颈明显地写着厌烦,但仍有大胆的直接拿了本子过来索要签名并祝她生日快乐。钟晴勉强签了两三个,又合了两三个影就起身走开。
堂堂的少女明星居然在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人。她走进咖啡厅将把自己订的桌子取消,却意外被一名穿烟紫色长裙的高个女子拍了肩膀。
“钟小姐?真巧。”
她三十来岁的年纪,头发高高挽起,露出一对造型夸张的耳环。与端庄的造型不同的是,她的声音十分亲切,样貌很眼熟,应该是圈子里的人,但钟晴实在想不起她是谁,又是在什么场合曾引见过。
高个女子自报家门:“我姓阎,在新星公司主要负责杭相宜。你叫我阎阿姨吧,我和你妈妈经常一起吃饭呢。”
第一次有人把她当做大人看待,双手递给她名片。钟晴抿了抿嘴唇,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正面:“谢谢。”
阎经纪当做没有看见钟晴眼中的不屑。无论镜头前表现的多么投缘,她们这些少女明星在私底下听到对方姓名时总是这个态度:“今天是钟小姐的生日,行程赶不赶?一起坐坐吧,虽然没有准备什么礼物,但我也有祝贺的话想说呢。”
这个圈子里总有人不断地对她示好。但叶月宾告诫过钟晴多次,不许她私下和圈内人交际:“我还有事。”
阎经纪笑着表示理解:“妈妈不在,钟小姐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要是在等人,我就不陪你了。”
毕竟年少气盛,被激了一句,钟晴就没急着动。阎经纪是见风使舵的老手,便轻轻拉着她往自己位置上走。一路上专讲些奉承的话,阴着脸的钟晴终于微微有些笑容。
“钟晴,我为你介绍,这位是司徒诚先生。有印象吗?”
隐蔽的包厢里已经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因为光线幽暗,所以看不清相貌。但钟晴在他对面一坐下,便有种无名的压迫感迎面而来:“没听过。”
司徒先生嘎嘎地笑了起来,嗓子因为抽过太多烟而嘶哑:“不认识很好。”
阎经纪也附和地笑着,又对钟晴解释:“司徒先生拥有格陵重工呢。哦,你可能不明白。怎么说呢?格陵重工在格陵的地位,就相当于云泽稀土在云泽的地位,还要更重要。”
现在又把她当做小孩一样看待。钟晴撇了撇嘴——她对金钱没有什么概念,对有钱人更没有什么喜好。
遇到这样傻的女孩子真难得。司徒先生随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盒,擦亮了一根。借着磷火的光芒,钟晴看清了他的脸庞。
那是一张和闻柏桢有七分相似的窄脸,同样的眼睛细长,鼻梁挺拔,只是嘴唇略厚了一些。
“你的亲戚里面有姓闻的吗?”
阎经纪对钟晴使了个不妥的眼色,但司徒先生好像并没有受到冒犯,任由手中的火柴燃尽熄灭,整张脸又陷入幽暗中。
“我第二任妻子姓闻。”
钟晴本来还想问什么,阎经纪为她点的柠檬汁端了上来。她渴极了,大口大口地喝着,把已到喉头的话又咽了下去。
“真人比电视上有趣得多。”他这样评价。阎经纪笑了:“钟小姐可是靓绝云泽一枝花的。当年我们剧组到云泽挑选小演员,一眼就看中了她。她镜头感很好,天生吃这碗饭。我们相宜就差远了。”
看来她并没有把这当做奉承话,反而有点反感,小斜眼珠子骨溜溜地转着像要翻白眼。
在黑暗里,司徒诚目不转睛地看着钟晴。她发质润泽,容貌姣好,皮肤光滑,曲线流畅,一切贵在天然。
阎经纪还在喋喋不休:“……剧本很好,场面浩大,意义深远,只等您投资。”
“再看看吧。”
他懒散地回答,点起一根烟,袅袅烟雾升起。钟晴皱眉起身:“我要走了。”
“看来钟小姐不喜欢烟味。”他将烟掐熄,“再坐一会儿。”
“我在等人。”
“谁敢让钟小姐等?”他轻佻地摸摸下巴,“怎么舍得让这么可爱的小美人等。”
轻薄的话听得钟晴汗毛直竖:“我高兴走就走,高兴等就等。”
“坐下。”
语气平淡而□,连阎经纪都吓了一跳,拉着钟晴的胳膊劝说:“我们的新电影打算邀请你出演女一号,再坐下来聊聊。”
钟晴轻蔑地看着阎经纪:“你怕他?我可不怕。”
他又嘎嘎地笑起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钟晴:“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钟晴厌恶地别过脸。她怎么会觉得他和闻柏桢像呢?与闻柏桢的沉静优雅不同,这张脸上写满了各种欲望,眼神黏黏糊糊,五官阴晴不定。
“再见。”
她刚要起身,却不小心带倒了放在桌边的杯子,一整杯冰水洒向她的牛仔裙。冰凉的液体一直流到大腿上,冻得她一下子蜷缩起来,一把抢了纸巾盒在手,一边走一边擦。
阎经纪追上去陪小心:“你是明星,去洗手间小心被偷拍。我带你去清理一下。司徒先生跋扈惯了,对我们相宜态度更差。你不要放在心上……”
司徒诚坐在包厢里,冷眼看她们两个拉拉扯扯,最终还是登上了通向客房的电梯。
他慢慢地抽了两支烟,然后起身。
格陵国际俱乐部的五楼整体做成灰和黑的色调,一共八个套间,全是长租房。为了客人的隐私考虑,墙壁、地板和房门上都铺着华丽的厚毛毯,隔音效果非常好。
他一边走,一边从墙角的花瓶里折下一朵海棠,无意识地揉烂了,便不可惜地丢在一边。他在南翼的0508号房门口打通了一个号码。
把手轻轻一抖,门悄声从里面打开了。
惶恐的阎经纪闪身出来,让司徒诚进去。
门关上前,从里面扔出来一张请勿打扰的牌子。
她卑屈地挂好就离开了。噔噔作响的高跟鞋,走在陷到脚腕处的地毯上,像猫一样没有声音。
空无一人的走廊恢复了平静。此时正是傍晚,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望下去,与紫红色晚霞相连的是波光粼粼的海面,鳞次栉比的建筑挡住了沙滩,街道间塞满了赶着回家的车辆,有人在车阵中奔跑。断断续续的音乐,传到五楼来的时候已经荒诞走板。
在这荒诞走板的音乐声中,0508房的门把手突然拼命地扭动起来,请勿打扰的纸牌也在左右摇摆,晃动得令人胆战心惊,撞击声,哭喊声,巴掌声,都随着耳鸣的错觉而来。
过一会儿,把手又拼命地扭动起来,但声音已经微弱了许多。再过一会儿,又恢复了完全的平静。
这里静得好像一座死城。
你有一条新信息(中)
九月三日。
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滴地一声,过半分钟又滴地一声,提醒着主人有新短信尚未查看。
检票进站,候车大厅的喧闹全被抛在了身后。钟有初将大大小小的包移到一只手上,拿出手机来看短信。
还是利永贞发来的:“有初啊,你在干啥呢?我在格陵大培训,这里附近开了一家风味菜馆,等你来一起去吃啊!”
“我在火车站送人。”
两手空空的表弟撇着脚在一边抱怨:“这么多行李,叫我怎么拿?”
叶嫦娥教训儿子:“别人能坐火车,你不能坐?你好矜贵!”
“我现在是从格陵去包头!要坐二十三个小时!”
“谁叫你考到内蒙古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知道你脑子怎么长的,晕飞机!”
表弟埋怨地看了一眼在旁边发短信的钟有初,嘟哝:“要不是有初姐给缪盛夏难堪,以我和他的交情,他一定会派车送我去。”
钟有初大怒:“我给了他什么难堪?”表弟低着头不说话。钟有初逼问:“你给我说说看!”
风言风语隐约也传到她耳朵里,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三姑六婆竟然可以绝口不提缪盛夏对她做的事情,而只是添油加醋地说钟有初是如何口不择言,当庭羞辱云泽经济命脉的继承人。
表弟还是有点惧怕表姐,赶快顾左右而言其他:“妈,你干嘛给我准备这么多行李。”
“如果不是你连被套床单都要托运回来洗,妈用得着给你什么都准备好?”
“下次我就扔掉,直接买新的。”
“好大口气!”
“我有奖学金,不花留着干什么?”
“我怎么把你养得这么虚荣!真是气得我心口疼。有初,你替我教训他!”
钟有初张了张嘴,假惺惺的劝说还是算了吧。她本身也没有什么立场骂表弟虚荣。谁的天性中没有恶的方面?如果劝说就能改正,早就世界大同。
她身后突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和人群的惊呼,叶嫦娥赶紧拉着她闪开:“小心!”
一台大众Multivan冲过人群,停在她身后。这样敢堂而皇之将车开到站台上来的,在云泽除了军方和缪家就没有其他人。缪盛夏下了车,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
他穿着背心短裤,脚上套着人字拖,明显是从牌桌上赶来:“想借车就大大方方,发短信告别,扭扭捏捏!坐这个走。到了学校好好学习。”
表弟高兴得又咧嘴又点头,怕叶嫦娥反对,赶紧抢过行李往后备箱里塞:“妈,坐T5去学校多有面子!”
叶嫦娥一时愕然;缪盛夏又指着钟有初道:“叶姨,你不能不给钟有初吃饭。你看她脸色发白,营养不良。”
“你不要和我扯。”叶嫦娥叹道,“盛夏啊,没必要专门送他。”
“有两个研究员正好要往包头去学习,顺便而已。”
“你这是助长他的虚荣心嘛。”
缪盛夏和钟有初在这一点上倒是观念一致。只有神仙才不食人间烟火。凡人要吃喝拉撒。一栋大厦,离不开排污系统;一个人,离不开排泄系统;同样,健康的灵魂也需要发泄。虚荣,贪婪,享乐,卑劣,自私都是人性的消遣渠道。
“叶姨,适当的疏导比粗暴的干涉有效得多,不妨把虚荣看成前进的动力嘛。”
叶嫦娥心有不甘地将一包食物塞给已经雀跃坐上车的儿子:“路上吃。”
他立刻拿出来分给车上其他人。缪盛夏欲接过钟有初手上的行李,她立刻后退了好几步。
缪盛夏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碰她:“钟有初,我酒后无德,冒犯了你。你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气了。”
“我不生气。”
她说的是实话。众口销金,积毁销骨。还没等她生气,还没等她委屈,就已经被叶嫦娥教训了一顿,不该去激怒缪盛夏——叶嫦娥的丈夫现在在稀土开采公司当主管;表弟上大学的奖学金是稀土研究所资助的;就连钟汝意下岗后的各种社会保险也是云泽稀土帮忙缴纳。
云泽稀土不是只手遮天,是只手撑天。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只要缪盛夏没搞出人命,大家对他的劣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钟有初要行侠仗义,那不是把自己逼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么。
“我借酒发疯,仗势欺人,确实不对。但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我和她们交往中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你情我愿,绝没有强迫。”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那天对你使用暴力是个意外,我以后不会再沾酒——你怎么不去问问她们,有几个是真的看上了我这个人,还是存着别的心思?再说了,男欢女爱,各取所需,有什么错?你犯得着用那么扭曲的言语来指责我?”
“把对方驳到无话可说不是一种胜利。”
把钟有初驳到哑口无言的感觉真好。缪盛夏叉着腰环顾一圈,才发现车已经开走了:“妈的,我没带钱,怎么回去啊!”
十月七日。
“有初啊,你在干啥呢?长假过去了,心里好空虚。”
钟有初正坐在一楼的客厅里看报纸。报纸上有某外国电影节的消息。杭相宜走在红地毯上,裙裾如同荷叶一般铺开,整个背部有细细的缝隙从尾骨一直延伸上去,在后背处挖出一块,如同一茎白荷蓓蕾。
她主演的一部独立电影《悬日》被选为开幕影片,各大媒体争相夸赞她的精湛演技。钟有初心里一边盘算着下载来看看,一边回利永贞的短信:“看看报纸,没干什么。”
没几秒利永贞打给她:“有初,祝你生日快乐!”
“哦,谢谢。”
叶嫦娥从门外进来,双手拎满礼品盒:“有初,和谁打电话呢。快来看你的生日礼物。”
“朋友打来的。”钟有初走到院子里去。
钟父从二楼下来,看见叶嫦娥正将大包小包往饭厅的方桌上放,不乏各种名牌标志。一个晚辈的生日却搞得如此铺张,甚是看不过眼:“这都是谁送来的?”
“缪盛夏。”
“他平白无故送这些东西干什么?你也不嫌烫手。”
叶嫦娥笑得狡猾:“他花钱来请我治相思病,不收白不收。”
钟汝意愕然,望望院子里的女儿,她正站在一架云实下打电话:“你有把握治得好?”
“这事要两说。如果治得好,皆大欢喜;如果治不好,他哭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情跟我算账呢?”
原来这家人的虚荣世世代代一脉相承。
“胡闹。把东西都还回去。”
叶嫦娥不满钟汝意的颐指气使:“我说的话你压根没有听进去吧?你也认真看看都是些什么再来发表意见。说起来,有初回来之后,你有没有认真看过女儿一眼?无论我怎么帮你们制造机会,你都不愿意和她说一句话!为什么有初这次回来呆这么久?你真不知道啊?十年啦!你真打算一辈子当她透明吗?”
“别借题发挥。”避而不谈此事,钟汝意上楼前仍坚持自己的意见,“如果你姐还在,一定会叫你还回去。”
钟有初浑然不知饭厅里发生了一场小争吵。
“有初!你手机不是声音很小么?怎么最近回短信都很快——是不是在等谁的消息?”
利永贞随口一说,没想到正中钟有初的心事。她不知道自己这把年纪竟然还有反叛性格。与鸳鸯眼的半年之约,越是想忘记,越是忘不掉。不自觉竟在等他与自己联系,每每只剩失望。
“永贞,你有什么事?”
“唉,真不知如何开口——你还记得那个楚求是?”
“怎么不记得。”
“他最近不知道发什么癫,每天早上打电话给我!真是,但凡头脑正常,谁会在上班前打电话骚扰人!虽然坐在出租车上没事干,但我也想看看电子书,上上interon什么的,说不定还可能有北极来电,谁要和他聊天!每天八点十五准时铃声响起,八点三十分挂电话。他以为我会像狐狸一样被小王子驯服?呸!”
利永贞一连串牢骚发出来,钟有初不禁奇道:“你不是那种不敢当面拒绝的人哪。”
“他最会就是找话题,吊胃口。天文地理,时事新闻乱扯一通。最后还要出智力题给我做,答案隔天公布。我对他完全不来电,有什么必要每天浪费一刻钟交流感情?真想用大拇指碾,碾,碾死他!”
媒人顿觉无力的来又好笑:“行,我帮你摆平。”
楚求是接到电话时正忙得不可开交。
“钟有初!真是稀奇,你会打电话给我。”
“你最近好吗?”
“不错。也许这样说很缺德,但百家信受到了重创,求是科技的订单突然一下子多到忙不完。我们之前已经做好融资准备,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钟有初直接切入正题:“听说你最近常常打电话给利永贞。”
何蓉捧了一摞文件夹正要进来办公室,楚求是对她挥了挥手,示意她稍等。何蓉仍吃力将文件夹打开,示意只是签名而已。
“是,我最近常常打给她。”楚求是翻了翻,见是紧急事务,赶紧一一签完字让何蓉离开,“怎么?她不是会打小报告的人哪。
钟有初的声音从电话那边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订单多,应酬多,所以最近常常喝醉吧?宿醉后特别想见她,想听她的声音,是不是?”
何蓉开门时不小心将文件洒了一地,赶紧蹲下去收拾。
“别以为又能说中我的心事,没有这么浪漫。”楚求是无可奈何道,“利永贞的母亲不知道从哪拿到了我的电话号码,说觉得我人不错,而永贞还是单身,暗示我和她继续发展。况且永贞是难得活泼而理智的女孩子。每次和她说话犹如醍醐灌顶,心神洞明——确实很醒酒。其实我在骗谁呢?如果不是还对她念念不忘,何必死乞白赖地和她联系?何必每次绞尽脑汁想道难题让她不能拒绝自己的电话?何蓉!你的文件捡完了没有!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楚求是,一开始你要我给你介绍女朋友,我想介绍的并不是利永贞。谁知道你是已经看中了她,来托我搭桥。”
“是么?你想介绍的是谁?”
“现在说也没有意思。那时候我就说过永贞聪颖开朗,确实人见人爱。但她和你不适合。原因很简单。我们两个估计都从她那里听说了不少姓封的事迹。可你知不知道,封雅颂是她的芳邻?”
楚求是沉默了。
“做生意死缠烂打最没劲。我看做人也是这样。以后我不会再给她打电话。”
“好。”钟有初正要挂电话,楚求是道:“现在聊聊你吧。百家信倒了,你怎么打算?”
“暂时还在放假。”
“这几年来闻先生一直在欧洲工作。”楚求是说了一个风投公司的名字,“你听说过没有?他们决定在格陵开拓业务,任命了第一届执行董事。他要回来了。”
十一月六日。
他将车停在堤边,下来看风景。
云泽之所以叫做云泽,是因为这座城建在数百个大大小小的湖上,水天一色,无边无际,浪漫到了极致。因为气候,温度和湿度的恰到好处,黄昏,夕阳,晚霞,湖面的色调在初秋时达到最和谐的状态,现在堤上仍有三三两两的摄影爱好者,架起了照相机,企图将这美景记录一二。
她总说这种人是最傻的,带一双眼睛就够了,还用这些三脚架干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来云泽,第一次看到她曾描述过的黄昏。天地间一片温暖的金黄带着绯红。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在她口中这美景会令人安心。
当你看见窗下的台灯亮起,便永远知道有个人在等你回来。当你看到云泽的黄昏,便永远知道有座城在等你回来。
他远远地看着她骑着脚踏车沿着堤岸一路过来。她挽着头发,穿得很随便,穿着灰色的套衫,灰色的运动裤,车筐里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和报纸。
她突然左脚撑地停下,从那堆塑料袋里翻出手机,看了看,一边发短信一边抓着脖子。
“钟有初。”
你有一条新信息(下)
云泽稀土私有化一案引起了闻柏桢所代表银行的注意。在各大银行纷纷收紧借贷的同时,他们却很有兴趣注入一笔资金来获取利益。因此,闻柏桢亲身到云泽与缪盛夏洽谈。恰巧这一天又是叶月宾的忌日。他先去灵前聊作祭奠,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与钟有初不期而遇。
他喊她的名字,永远都摆脱不了严厉的口吻,自来的一种老师威仪,要让学生感到心虚,知道自己再刁钻蛮横,一道紧箍咒就会翻不动筋斗云。
前轮歪了一下,但她还是停在了这个穿手工杰尼亚西服的男人面前。
“闻先生?”
中国语言博大精深,先生二字含义无穷。她原本已经要冲口问出“你怎么在这里”,但始终忍住。闻柏桢与四年前不同的不仅仅是一副眼镜,还有镜片后的目光。他以挑剔的目光扫过她不环保的塑料袋,泛油光的鼻翼,过长的指甲,随便的穿着,邋遢的运动鞋。
什么都不说就已经是千言万语。什么都不做就已经隔着千山万壑。
“你就这副模样去见你母亲。”
钟有初愕然:“那花束,是你?”
闻柏桢微微颔首:“看来我们两个错过了。又在这里遇到。”
云泽的风俗,自杀者的忌日不可拜。但他们两个都是百无禁忌,前后脚去拜祭。
钟有初只能干巴巴说一句:“有心。”
“先生先到,也是应该。”
局面一时微妙。未曾说过珍重的告别,哪来重逢时的安好?千头万绪,都只能闭口不提。
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上面载着一家三口,被父母夹在中间的小孩子牵着一只喜羊羊造型的气球。气球脱手,向上飞去。钟有初凝视着它,直到它变作晚霞上的一颗痣。她揉了揉发酸发痛的眼睛,多少客套话此时想起也已经没有意义。
“你的脖子。”闻柏桢突然道,“没有以前直。”
他不在,她养成了低头走路的坏习惯。
钟有初转过不太直的脖子,用不太正的一对眼睛望着闻柏桢。
他知自己面庞清爽,衣装整洁,举止得体,三围,血压,血脂,血糖,心率都与四年前无异,但鬓发已悄然染白。
他们都已不在盛年,多少意气也都灰飞烟灭。
“你眼角的笑纹变深了。”她说,多少带点客套的意味,“看来这几年过得挺顺心。”
闻言他眼底闪过一丝嘲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钟有初最怕他以这种表情来暗示自己错得无以复加:“环游世界不开心么。”
闻柏桢冷冷道:“难得你还记得我四年前说过的话。环游世界八十八天足够了。”
钟有初想起来楚求是确实说过闻柏桢在风投银行工作:“来云泽是公事?”
“是。”
“那,再见。”
“好。八点钟,这里见。”
陪席的各位官员十分亲切。缪盛夏难得有新一代实业家的风范,笑称自己是城乡结合部的企业家第二代,处于农转非阶段。最令闻柏桢头疼的应酬并没有劝酒,说是刚刚戒掉,大家也请随意。席间聊起格陵证券近期指数,因为私有化引起的股市震荡此起彼伏,凡是和化工沾点边的股票都在涨,小股东欢天喜地,云泽稀土融资势在必行。整个格陵没有实力的银行自不必说,有实力的银行却碍于格陵有色的态度尚未明朗而持续观望。长此下去,证监会一定会出面干预。
“云泽稀土私有化并不仅仅为了金钱利益。”虽然和闻柏桢只是第一次见面,缪盛夏却对他甚有好感,华人能在北欧的老牌银行中升至他如今的地位,实属不易。
人才流失一直是中小型城市发展滞后的原因之一。具有单一性经济特点的城市,如云泽,更容易因为人才外流而经济衰退。从现阶段考虑,引进资金和人才等于将自己的发展交到别人手中,缺乏长期眼光。为了摆脱格陵对云泽的经济控制,推行云泽稀土私有化,形成独立工业链条是第一步。
“云泽稀土从科教,文化,娱乐各方面入手,为本地人提供良好学习,工作,生活环境,但大部分的年青人仍然优先到外地去寻求更好发展。私有化必须一击即中。”缪盛夏一番推心置腹,也间接表明了自己不会与外资合作的立场。
“你有六十三亿资金缺口。除了我们,再没有银行可以提供。”闻柏桢道,“即使采用高息民间借贷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中到这样一大笔资金。”
“或者我也可以在一个月后的股东大会上拿到格陵有色那一票。”
在第一股东缪氏和第二股东格陵重工联手推动私有化的前提下,第三大股东格陵有色的意见就变得格外重要。
“很难。”
缪盛夏大笑,充满草莽气息:“我有糖衣炮弹,所向披靡。”
宴毕缪盛夏问闻柏桢要不要继续:“我戒了酒,可是没戒女色。”
“我没有兴趣。”
缪盛夏一挑眉毛,想到自己邀请闻柏桢携眷赴宴,而他却是孤身前来,此时就有了另外一番解释:“那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我也正好去开开眼界。”
闻柏桢不禁心底叹息,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在生意场中打滚,酒色财气无一不精,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天的招待已经非常好。我约了人,先走一步。”
钟有初吃完饭正在客厅里看一部关于棕熊的纪录片,吸引她的却是棕熊的食物鲑鱼。太平洋鲑鱼与大西洋鲑鱼不同,洄游产卵后会莫名其妙死亡。专家分析是因为环境太恶劣,所以宁可牺牲自己成为食物链中的一环,为下一代提供滋养。
钟汝意从楼上下来,钟有初立刻换台:“爸,你要看电视么?我出去一下。”
他默默闪入厨房。闻柏桢的电话打来:“钟有初。我是闻柏桢。我们约了八点见面。”
“我知道。”这么有诚意的邀约,没道理不去。
“我只是想说,我在你家门口。”
之前闻柏桢只在明信片上见过钟家的小楼,今天还是第一次实地见到。挂了电话不到两分钟,钟有初推开院门,朝他走来。
“闻先生。”
他颔首。她穿着咖啡色的针织衫,身上有股沐浴露的香味,干净的头发上插着一根圆头簪子。
走到路灯下,她又回望了一眼,钟汝意的身影在窗边一闪而过。
“你父亲还是不和你说话?”
“他有他的寄托。”钟有初道,“每天和网友交流。”
闻柏桢迈开步子。
“随便走走吧。”
“嗯。”
钟有初走在他斜后方,视线所及之处,正好可以看见他肩头的一弯月亮。
四年前的今天,他也如是说——随便走走,就当散散步——轻松的开头引出了沉重的话题,最终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将所有的丑恶都撕开来讲。
“我在马德里遇到蔡娓娓。她嫁了当地人,生了三个小孩,她丈夫开一家画室,过得很惬意。我在马德里呆了三天,真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那很好。”
四年前的开场白是什么?丁时英要到总部培训,而她要暂替丁时英的位置,相应薪水也会调整。百家信业绩蒸蒸日上,未来一片美好。
“你是云泽人,应该也在关注云泽稀土私有化一案。今天见过之后,我发觉缪盛夏是很有魄力的实干家,但思想未免太超前。我不怀疑在他的运作下私有化最终会成功。但是要知道《证券及期货条例》已经刊宪生效,虚假、□交易,操控股价等都被纳为刑事罪,失去了格陵有色的支持,擦边球不好打。”
“是吗?”
四年前的转折是什么?
杭相宜刚刚高调跳槽,前阎姓经纪人就因为涉嫌桃色交易被曝光。一时间娱乐圈里人人自危,全部都和她划清界限。每天都有新的爆料和真相登出,就连已经因为破坏金融管理秩序罪而收监的司徒诚也被牵扯进来。阎经纪言之凿凿地表示,经她手与司徒诚有不道德□易的女星高达二十三名,其中包括一名炙手可热的少女明星。
最荒诞的是杭相宜的富豪男友恰到好处地跳出来,证明交往前杭相宜还是完璧之身。
反正不是她就是钟晴。媒体很想把已经息影的钟晴挖出来,用尽了各种影射手法,她都没有露面,等于间接承认自己并不清白。
新闻一出来,闻柏桢又去探监。
“你上次来看我,是因为法院执达吏收走了你母亲心爱的古董车。隔了四年再来看我,竟是问我这种问题。”司徒诚冷笑,“我是你父亲。多少也该问问我身体如何,过得好不好?客套话也没一句。”
“你住着单人狱房,条件堪比五星级酒店,还有营养师配送一日三餐。除了自由,你什么都有。”闻柏桢冷笑,“我问你什么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肯坐在这里和你说话。”
“啊。我记得。我记得那天。十月七号,钟晴的十八岁生日。阎经纪介绍我们认识。”司徒诚敲着桌面,慢悠悠地回忆,“她男朋友爽约,所以情绪很不好。其实手段老套得很,她倒是容易上钩。我的记忆力还不算差么!柏桢,你提醒了我,也许我可以写一本自传……”
“别说了!”闻柏桢霍然起身,司徒诚从未见过自己的儿子如此失态,面容扭曲可怕,“你侵犯了她,还逼死了她的母亲!”
司徒诚重重地哼了一声,眼中凶光掠过:“真是灾星!就是那个姓叶的女人阴魂不散,害得我一时疏忽,中了张鲲生的圈套!否则我怎么可能在这里!”
“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自己没有错!你知不知道云泽人都是过农历生日?钟晴的生日是农历十月七号,公历十一月十八号!入行后因为她喜欢天秤座多于天蝎座,所以将错就错没有改!你侵犯她那一天她还不满十八岁!她若是告你,胜算很大!”
司徒诚啪啪鼓起掌:“真不愧是我的儿子。你看我们的性格多像,够清高,够狠毒!告我?可以。只要她拿得出过硬证据。既然你和她很熟,那你应该知道钟晴曾多次控告他人骚扰又撤诉,就凭这个,一过堂她就会被律师问到哑口无言!满嘴谎话,真是家教差!”
所以叶月宾背负着所有的罪自杀了!留下钟汝意和钟有初父女两个,不知所措,永远没法交流。
“柏桢。告诉我——你那莫名其妙的痛苦从何而来?”
闻柏桢夺门而出。
“柏桢!多来看看我,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呢!”
钟有初悔不该四年前就桃色交易事件对闻柏桢感叹:“她们也很可怜。在这个圈子里,一旦有一个人明目张胆得到了你,并且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那其他人就会觉得你是一件商品,待价而沽,人尽可夫。”
因为这句话,闻柏桢对她交了底,包括自己和司徒诚的关系。两个人立刻开始吵,无休止地吵。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件事,翻来覆去说的都是将来怎么办。
“我不管你父亲对你说过什么,我全部都不会承认!对于我来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没有!”
“我能帮你分担。”
“不可能。”
“你跟我一起走。走遍这个世界,我证明给你看。”
“不要说这种看似很有责任感,但其实完全不负责任的话。”
“我不是不在意。我很在意发生过的事情。正是因为我在意,所以我……”
“同情我是吧。”
“我没有这种廉价的情感。”
“那就是可笑的负罪感了。”
“你非得扭曲我的意思?”
“得了吧!你并不在乎我还爱不爱你!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高,再怎么伪装也掩饰不了!”
“是,我不在乎!直到这一秒为止,我都不觉得自己爱你!但我在乎你还爱不爱自己!从始至终,无论我也好,无脸人也好,你爱的,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情人!你怕的,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敌人!如果你不再爱这个情人,就意味着你不再爱自己!”
“行了!到此为止!我吵够了!”
“不行!不能到此为止!”
“那你想怎么样?不爱我,怎么帮我分担?还是要我在你身边坐牢?这公平吗?这公平吗?还是你以为我爱你爱到宁愿死皮赖脸呆在一个不爱我的人身边?”
“不然你为什么要来百家信。”
钟有初立刻甩了他一巴掌,因为愤怒和痛苦而失去了力道,她只恨自己打的不够重。
在云泽乡里,若是老太太间起了争执,最狠的一句话是“我就算饿死也不到你家门口讨饭吃!”。她现在可不是到闻柏桢门口来讨饭吃了?
“我辞职。”
“你不用走。我走。”
她永远记得四年前闻柏桢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钟有初。我们对彼此都太不公平。”
爱情,此消彼长(上)
圣诞前夜,格陵电力公司照例没有任何节日的气氛。下班前从楼上传下来一个令人低落的消息——罹患胰头癌的前书记雷志恒缠绵病榻半年之后,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包括屈思危在内的几位高层急忙赶去了医院。
这样一来,值班人员都放了鸭子。居然有人公然用手机电视看财经消息。
“云泽稀土开采及深加工科技有限公司发言人今日收市后宣布,公司私有化建议已经获得格陵特区高等法院的批准,云泽稀土将于十二月二十五日(明日)收盘后退市,就此结束该公司十七年的上市历程。
云泽稀土开采及深加工科技有限公司是格陵证券交易所最早挂牌的一批上市公司,由于格陵特区对稀有元素的开采和交易一向采取收紧政策,云泽稀土在二零零五年创下日成交量最高之后一直走向低迷,并曾一度因怀疑有恶意操控股市之嫌而被证监会介入调查。自今年六月三日启动私有化计划以来,云泽缪氏相继得到另两大股东及其他基金股东支持,以高出市价53%的价格全面收购市场上占17.3%的散股,并在十二月初举行的股东大会上全票通过,向格陵特区高等法院递交了私有化建议。
格陵证监会表示,云泽稀土的私有化并没有影响旗下两家控股公司的运行,还可让小股东在低迷市场下将股票套现,是格陵特区首次实现上市公司朝私有化的平稳过渡,希望仍在私有化浪潮中翻滚的各大股份公司以此为榜样。
除此之外,云泽稀土方面发言人表示将从明年一月一日开始实施云泽稀土原料产品战略储备方案,并着手组建云泽稀土产品交易所。”
“什么世界。”利永贞对财经消息一窍不通,“国有矿业还能私有化。”
“只是退市,不再参与证券交易。哎哟,封雅颂真有眼光,很赚了一笔呢。”那人还准备就股市动荡发表高论,利永贞电话响了便急忙走开。
“永贞,圣诞快乐。”
“有初!今天有什么节目?”
“我来格陵办点事情,刚刚办完。”
“好!我也下班了,一起吃饭吧。你现在在哪里?”
“在你公司楼下。”
“好极了……”利永贞还没说完,腰间的卫星电话响了,“真讨厌!整整一天没响过,偏偏现在打来!有初,我很快能把他打发了!”
她将包甩到背上,一边往电梯狂奔一边接通了封雅颂。
“事先声明,我已经下班了。”
现在北极已经进入永夜,极光时有发生,所以电话背景里有很强的杂音:“永贞,是私事。”
利永贞走进电梯:“哦。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你女朋友说?”
“麻烦你。”
“不麻烦。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封雅颂会为了私事打给我呢?如果他对我提出这种要求的话,我应该怎样好好羞辱他呢?叫他到冰面上去翻滚?”听筒那边没有传来任何反驳的话语,利永贞顿觉无趣,“算了,现实没有想象带劲。你女朋友在哪上班?我现在去。你最好长话短说,我也有私事。”
封雅颂说了一个地址,离电力大楼大概一刻钟的车程。
“行。二十分钟后打过来。”
利永贞到了楼下大堂,拉起坐在箱子上的钟有初:“真麻烦,咱们得先去一个地方。”
钟有初被她扯着直跑:“等等,这箱子是我的!”
两人一箱坐上出租车,一路飞奔到佟樱彩的公司。佟樱彩还没下班,但有个文质彬彬的眼镜男正在办公桌旁等她收拾东西。
利永贞一边说明来意,一边目不错睛地看着避到一边去的眼镜男:“这人很眼熟。”
何止眼熟。次次佟樱彩到封家,都有同事做司机接送。这人开一辆黑色骐达,殷勤非常。陈礼梅对利永贞的说法是小佟在公司里人缘好。
佟樱彩温婉地笑了:“他在楼上的电讯公司上班。”
无暇想它,利永贞把电话和耳机递给佟樱彩:“封雅颂找你。”
佟樱彩戴上耳机:“嗯。我是樱彩。嗯。你收到邮件了……嗯。”她看了一眼利永贞。
骐达男正对着窗外抽烟,一脸深沉。利永贞想了想对佟樱彩道:“我看你们公司楼下就是美食城,我和我朋友去吃点东西。 ”
佟樱彩热心推荐了几样食物:“好的,待会我去找你。”
因为是圣诞前夜,美食城里人头攒动,利永贞挤到柜台前点了劲辣火锅,抱怨自己在家里吃饭没有自由:“真是要淡出个鸟来!”
钟有初无奈——她还是吃的这么重口:“多喝点绿茶。”
利永贞心事重重,嘴唇辣得发红,又拿筷子去点钟有初的箱子:“这里面是什么?怎么有检疫局的封条?”
她打开箱子,灰色的塑料泡沫中埋着好几个漂亮的玻璃瓶,款式多样,色彩纯正,绝不是国内的玻璃业能烧制得出来。利永贞被迷得神魂颠倒,爱不释手:“谁送给你的?我也想要这么一套。唉,不过非要一扇面朝大海的白色窗户,把它们放在窗台上,每天早上醒来看见,一天心情都会变得很好。”
钟有初顿了一顿。
“从国外陆续寄来,最长在检疫局呆了半年。今天叫我去签字。”
利永贞拿起检验单来看:“空的也要隔离这么久?发件地是墨尔本,悉尼,奥克兰……”
还有巴西的里约热内卢,南非的伊丽莎白港,智利的圣地亚哥,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寄件人却是同一个,是这半年来陆续寄出的:“lei?lei是谁?南美旅行家?总不会是英语课本上那个lilei吧?哈哈哈!”
我说他是无脸人,你会信吗?钟有初心想,利永贞会深信不疑。这就是朋友和粉丝的区别。她十分想和亲密的人聊聊感□,但利永贞一向尊重偶像的隐私,绝不逾越,已经转了话题:“这检疫报告也太扯了!为了瓶子里的一滴水还做光衍分析!反恐到了耸人听闻的地步,简直是浪费我们纳税人的金钱。”
钟有初也觉得搞笑:“是啊。因为温度和湿度下降,到了格陵之后,瓶子里析出了一些水滴。说是行政上有些小失误,所以没能及时通知我。”
“哪里的行政单位没几个傻货呢?总有那么一两个,每次见到都想使劲用大拇指碾!碾!碾死!”想起总务的雷暖容,利永贞摇摇头,“如果寄件人到了格陵,东西还没到,那才可笑。”
她看了看表:“嚯!已经这么晚了。我上去看看。你在这里等。”
结果佟樱彩已经不见踪影,利永贞转了两圈,抓住一个人来问:“佟樱彩呢?”
“你是谁?”
“呃……她男朋友是我同事。”
那人恍然大悟:“哦,你是楼上的啊。她刚跟你同事离开了嘛。”
“什么?”那人立刻在利永贞的脸上看到了精彩的风云变幻,“你把佟樱彩的电话给我。”
那人脸皮一绷,把气呼呼的利永贞当做不识相的第三者来看:“你要她电话干什么?小佟和她男朋友关系好得很,天天接她上下班,感情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利永贞憋着气一字一句:“我是她在北极那个男朋友的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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