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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缭乱

_47 vivibear(现代)
  第一次,他是这样不顾一切的想要保护一个人,甚至在那一瞬间完全忘记了对方是自己的敌人。他从没有这样冲动过,从没有这么疯狂过,可是,他忘了,对方却始终记得他的身份,他所换回的不过是----致命的一击。忘不了的那一幕不停闪现在眼前,仿佛一把尖锐的剑,深深地埋植入了他的灵魂,血肉模糊,破碎淋漓。
  高长恭……他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心里泛起了交织混合在一起的爱与恨,如冰火交融,一边融化着,一边燃烧着,一边消失着,一边积蓄着。那样复杂的情绪,更如一把尖刀,刻入骨髓,从此万劫难复。
  “皇上,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还是休息一下吧。”皇后担心的声音忽然从他的身后传来。
  几乎在一瞬间,他收敛起了自己的所有情绪,用和往常一样的语气道,“朕没事,已经好多了。”
  “好多了也需要多休息,这可是御医说的。”皇后一边说着,一边端上了一盅炖品,“先把这些喝了。”
  他抬起头,恍然之间发现皇后似乎瘦了很多,回想起这些天来她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自己,不想喝这几字还是始终没有说出口。
  “皇上,这是臣妾亲自熬的,也不知对不对您的胃口。”皇后笑了笑。
  他慢慢地尝了一口,眼中有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漾开,“阿云,你的手艺不错。”
  听到了夸赞,皇后露出了一抹明媚的笑容。
  他想了一会,又说道,“明年,朕会连同突厥再次攻打齐国,等得到了齐国,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她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不会不记得吧,朕当初说了,一定会给你想要的东西。不过你暂时还要等待一段时间……”
  “皇上,我想要的---”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脸颊上浮现出了淡薄的红晕,一抹温和的微笑隐隐若现,刹那离幻,炫亮如光。
  “我想要的----是皇上你。”
  他蓦的抬眼,微微颤动的睫毛难以掩饰内心的惊讶,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眯了眯眼睛,薄唇微启,吐出了三个清晰无比的字,“知道了。”
  午后的阳光很明朗,静寂的空气里隐隐传来蝉鸣,一声一声,催得惊心。
  错过
  时间,很平静地流淌着,像水一样,不停不停地从身边溜走。转眼间就到了秋末,火红的枫叶被微风吹拂着缓缓起舞,在空中缠绵地一圈圈旋转、飘落。地面覆上一层又一层如锦被般的枫叶,火红的、深橙的、淡黄的,深浅的颜色相互交织,构成一幅温暖的秋图。
  高湛斜倚在床榻之上,凝望着窗外那已被晚霞浸染的天空,绯炎一般的红,如同忘川水湄盛放的曼珠沙华,飘渺虚无的彼岸花。
  “陛下,您今天的气色好了许多。”和士开进来的时候,发现高湛的唇边竟隐约带着一丝笑意。这令他觉得相当惊讶,因为自从兰陵王离开之后,他就再没有看到高湛流露出半分笑意。
  高湛弯了弯唇,“朕昨天睡得很好,还做了一个好梦。”
  “陛下,您是否梦到了……”他试探着问了半句,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能让高湛露出这样神情的梦,必定是和高长恭有关。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涌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高湛今天的气色的确是十分好,可是……这样精神奕奕的太上皇,却让他忽然想到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他的眼底一颤,无意识的摇了摇头,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士开……”高湛忽然又开了口,“以后你也要帮我看着仁纲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这么重的责任,也难为他了。”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小俨,这孩子也被我宠坏了……”
  “陛下,您在说些什么……”和士开只觉得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高湛望了他一眼,“士开,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就趁着今天我还能顺顺敞敞的说几句,索性说个明白了。”
  听他没有用那个朕字,和士开的眼中微微泛起了一阵酸涩,他收起了平时惯用的伶牙俐齿,隐藏起了最为擅长的谄媚奉承,却是低低说了一句,“陛下,您就不想再见他一面吗?”
  高湛的眼中似乎有意味不明的神色掠过,“恐怕我等不到她原谅我的那一天了。”
  “陛下,为什么不下旨急召她回来,只要您下了旨,她就不敢违抗圣命,陛下,什么伦理,什么纲常,在臣的眼里都不算什么,为什么陛下您就不能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什么您就甘心放手!更何况,更何况您也怀疑她……她也许有可能是个女子吧……”他感到自己开始控制不住情绪,这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收到兰陵王拒绝前来参加元日朝会的消息时,他也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高湛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士开,你怎么……“
  “陛下,您也在怀疑,不是吗!”他的声音骤然提早,“在您审问了那个大夫之后,我也去查探过了!”他和士开是何等聪明之人,顺着这个线索顺藤摸瓜,很快就对长恭的真实身份有了怀疑。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高湛的神情却是变的异常柔和起来,他的嘴角却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温柔得像一道明和的光,荧荧而耀。
  这个真相的确令他很震惊,可是却又没他所想像的那么震惊,也许在长公主说了那番话之后,他就一直在怀疑着……即使是那个小玉有了身孕,他还是在怀疑着……若是在以前,他一定会欣喜若狂,然后不顾一切的的将她禁锢在身边,绝对绝对不放手,可是现在……他觉得长恭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
  正如他以前所说的那样,他喜欢的是长恭,只是-----长恭,与任何身份性别都无关。
  就算一切重新来过,他也只是想-----静静地听,听她的天真纯粹里弥漫的阳光气息,听她的声音绚彩纷拥笑语里都是迷醉的流光,听她的声音洗净铅华轻叹间满盛沉寂的低回。默默地看,看着她露出明明担心却板着脸认真的表情,看着她微微侧着头甩开额前的的散发,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吐出话语,看着她一脸无邪的笑得灿烂……
  这么多年来,他最为珍惜,最为想要的的不是这些吗?
  ”答应我,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他一脸平静地看着他,”连皇后也不能说。“
  和士开点了点头,“陛下,我答应您。”
  突然,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淅淅沥沥,似乎在忠告着将会有剪不断的缠绵,剪不断的哀梦。他微微仰头,一瞬间想起很多事。这些本该埋没在记忆深处的事忽然如同滚滚熔岩熨烙在心上。
  记得在大雨滂沱中,浑身湿透的她晕倒在了他的犊车前,
  记得在晚宴上,她那小小的手温暖地覆盖在了他的手上,
  记得在夜色下,她笨手笨脚的抹去他的眼泪……
  记得她像个小尾巴似的,时不时就跟着孝瑜来他的府里……
  记得她笑嘻嘻地吃下了自己咬过的那颗李子,
  记得她紧紧抱着他说会无论他做了什么事,都会永远原谅他……
  记得她千里迢迢,不顾生死的跑到晋阳,只是为了他……
  记得那失去理智却又永远难以忘怀的疯狂一吻……
  记得昭阳殿前,她抱着孝琬的尸体哭得喘不过气……
  飞茫的记忆的碎片,飘逝的年华的片段,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意念世界里灿然展现……还记得那个烟雨蒙蒙的诀别之夜,空气中悲伤的波动,还有,伤口被撕裂时的痛楚。
  那些细雨飞花,都化成了记忆里的的点点滴滴……回忆如浮萍般飘浮于生命之上,随时让人知道梦幻有多么美丽,现实有多么悲哀。
  一眨眼,就是一生,一回首,就是一辈子。
  为什么,他和她,就在咫尺的距离里,分离。
  透过朦胧的目光,仿佛看到有人正擎一柄红伞,攀然回首,在雨中,春水般的眸穿透如水烟岚,向他温柔浅笑……却是要离他远去……
  “长恭……不要走……不要走……”他喃喃地低唤着,捏紧了自己手中的小老虎香袋,仿佛连所有的知觉,所有的记忆都一起消失,最后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那个月色清朗的夜晚。热闹非凡的王府里,那个笑容满面,神情灵动的小男孩,甜甜地叫着,“九哥哥……”
  所谓人生若只如初见,最初倾心的那个永远占据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温暖而美好,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不会因为年华的蹉跎而遗忘。
  也许那一刻,就是---所谓宿命的开始。
  前尘往事和着多年的爱怜,都溶化成了一个旋生即灭的泡沫。
  清澈的眼泪划过脸颊,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
  生命附骨的孤独隐没在漫长的黑夜,无人能读懂他深藏的心思……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甘心放手?
  若是-------他还有未来可言,又怎么会甘心放手?
  病痛的身体和残存的生命无法给她再多的守护,冰冷的嘴唇和僵硬的手指无法给她丝毫的温暖,他许不起她一个起码的明天。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一些东西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在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季节,适时地欣赏。美丽的东西,可以怀念,但不能执着;美好的东西,应当让它在记忆里驻留在最美的时刻。
  透明浑圆的雨滴如水晶划破夜幕,纷纷落落,那打着红伞的伊人早已随流年一去不返。
  那些流逝的往昔,一抬眼一转眉,是谁错过了谁?
  似水流年,什么都留不住的。
  留不住的。
  他安静的闭上了双眼,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温柔而怜惜。
  看着那个香袋从他的手中赫然滑落,和士开全身顿时松垮下来,整个人,也随之无力的滑落,双膝着地,全身抽动着,双手扶在他的身前,默默无言。
  天统四年十一月辛未,太上皇帝高湛崩于邺宫昭阳殿,谥曰武成皇帝。
  此时,千里之外的草原,夜色还是一如既往既往的澄静。
  在熊熊篝火下,恒伽正熟练地操作铁扦烤着喷香的猎物,夜风夹杂着肉香,引得人直流口水。恒伽估计火候已经差不多,右手往回一递,果不其然,羊肉脆黄的色泽,让人胃口大开,他顺手将肉串分成两份,将一份给了小铁,一份给了已经等到眼冒绿光的长恭。
  长恭忙不迭的咬了一大口,连声称赞,“狐狸你烤肉的本领还真是无人能及!”说着,还不忘对小铁眨了眨眼,“对吧对吧,小铁?”
  小铁也只顾着吃,根本没有功夫搭理她。
  “不过,这也是狐狸唯一的优点了。”长恭还不忘又调侃了一句。
  恒伽倒也不恼,微微一笑,“那也是,我哪有长恭那么多的优点。”
  长恭立刻向他投去了警惕的目光,每次他这样夸她时,往往都是损人的前奏,果不其然,他又笑咪咪地继续了下去,“尤其是能吃能睡这个两个优点,别人想学都难学到呢。“
  长恭轻轻哼了一声,自知在口头上很难占得他的上风,于是也就乖乖地收声吃肉。
  草原那特有的自由的风卷起一阵阵草叶的清香,清凉的感觉似那潺潺流水,摇动了她心底不名的丝弦……在望向那浩瀚无边的天际时,她看到一颗流星划过静谧的夜空,隐约的在天际留下一撇淡金的弧线,不消几秒便彻底无了踪影。就在一瞬间,她只觉得胸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刺痛,仿佛有一把利剑将她的心劈成了两半……
  这剧烈的疼痛令她的手也剧烈颤抖起来,原本拿着的肉串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地上。
  “长恭哥哥,你怎么了?”小铁急切的问道。
  长恭扯了扯嘴角,“我没事,只是手抖了一下。”
  恒伽的眼底掠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不舒服吗?”
  “不是……”她摇了摇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这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就好像……好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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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
  长恭清晨起来的时候就觉得今天格外的冷,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望了望天空,只见阴沉沉一片,看起来倒像是要下雪似的。
  她往手里呵了一口热气,径直往吃早饭的房间走去。
  就像往常一样,恒伽和小铁早就已经开吃了,还正兴致盎然的聊着什么。
  “你们在聊什么呢?”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坐在了他们的身旁,顺手拿起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
  “长恭哥哥,你知不知道,秦副将终于答应和我比试一次了!”小铁兴高采烈的凑了过来。
  “哦,那你可不能丢了我的脸哦,我的王妃。”长恭的唇角边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这个是当然啊,所以长恭哥哥,你赶紧再教我几招必杀技,这样就一定万无一失了!”小铁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长恭转了转眼珠,“咦?你不知道恒伽的必杀技才厉害吗?”
  “诶?恒伽哥哥的必杀技?”小铁困惑的望了恒伽一眼,看到他的眼中掠起了一丝意料中的笑意。
  “对啊,他的狐狸必杀计才厉害呢。”长恭好笑的抿了抿嘴,“你赶紧和他讨教讨教。”
  恒伽只是优雅的微微笑,什么也没说,还好脾气的将粥碗递给了长恭,这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不过,这必杀计有个缺点。”他顿了顿,眼带笑意的看着长恭毫无防备的喝了一大口粥,才轻轻啊了一声,“对了,忘了告诉你里面加了你最不喜欢的辣椒……”
  他的话还没说完,长恭嘴里的粥已经一口喷了出来,她恼怒的瞪了他一眼,“狐狸,你怎么不早说!你就是故意的!”
  恒伽不慌不忙的轻轻一笑,“我只是示范给小铁看啊,”说着,他又转向了小铁道,“看到了没,这必杀技唯一的缺点,就是只对笨蛋有效哦……”
  话音刚落,一个馒头就嗖的一声飞了过来,还好他躲的快,这个馒头正好砸在了哈哈大笑的小铁身上。
  这下轮到长恭格格直笑了……
  就在现场乱作了一团的时候,忽听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这个方向而来,还夹带着同样急促的声音,“王爷,斛律将军,邺,邺城有急报!”
  长恭听出那是驿使的声音,不由略带疑惑的望了恒伽一眼。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难道周国开始行动了?
  只见那驿使一见他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诚惶诚恐道,“太,太上皇……驾崩了!”
  在听到这几个字的同时,窒息的感觉骤然充斥着她的所有,短暂的瞬间,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好像,连她的心跳声也失去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失措得找不到任何方向。
  所有的爱也好恨也罢,如今都已经没有了对象,那种心无旁依的感觉就像是脑子里一下失了血,整个身体和灵魂轻飘的让人眩晕。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魂魄如同蒸发掉了一样。
  “是什么时候的事?”恒伽敛声问道。
  “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太上皇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先去歇歇吧。“恒伽并没有让他讲述更详细的经过,先将他支开了。然后,他担忧的望向了一旁失魂落魄的长恭,低声道,“长恭,你……”
  出乎他的意料,她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平静,还不忘说了一句,“我先回房了,小铁,等下你到我这里来,我教你几招有用的必杀技。”
  “长恭哥哥……”小铁不明所以的和恒伽交换了一个眼神,长恭这样镇静的反应反倒让他们觉得奇怪。
  “你们都怎么了?”长恭还扬了扬眉,“那个人早就和我没关系了,不是吗?”
  说着,她的唇角僵硬着挣扎着勾出一个无谓的弧度,往着房间的方向走去,脚下轻浮,仿佛行走于虚空,既无痛苦,也不疲累。
  她哭不出来。只有紧握的双拳在不住的颤抖,指甲深深陷入血肉里,钻心的疼,她却仿佛也不觉得。
  她明白一切意味着什么。
  当她喊起那个名字时,不会再有人回过头用带些暖意的眸子望着她;不会再有人为她试吃李子是酸是甜,不会再有人对她说,长恭,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欺负你。她再不能趁他熟睡时捉弄他,然后看他故作生气。再不会有人如这般纵容她,她也不再会为谁有任何心事而如此担心,不再会为谁不顾一切,舍出生命也无所谓。
  -------她最爱的那个人不在了。
  烽烟又起
  一连过了一个月,恒伽和小铁都惊讶的发现,长恭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平日里照样和他们嘻笑如常,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丝毫看不出她有什么异常。
  这天晚上,小铁起身去解手时,经过长恭的房间时,竟然意外的发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门外,仿佛在倾听着什么。
  当她看清那个人居然是恒伽时,更是意外。
  恒伽连忙制止了她发出声音,一把将她拉到了院子里。
  ”你在做什么啊,恒迦哥哥!“她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
  “长恭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哭过一场,这根本不正常。”恒伽的黑眸在月色下闪动着异样的光泽,“那是她最重视的九叔叔,怎么可能能当作若无其事?”
  小铁想了想,“可是,毕竟是他杀了三哥哥,长恭哥哥可能是因为还在恨着他,所以才没有哭。”
  “不会。”恒伽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他在她的心里,实在是一个太特别的存在,她对他的感情,是任何感情都无法取代的……所以她这个样子,才更加让人担心。”
  小铁望着他,忽然低下了头,低声道,“恒伽哥哥,你喜欢她是吗?”
  恒伽微微一愣,本想否认,可是在看到她那双清澈的双眼,不知怎么心念一转,还是点了点头,“她在我的心里,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不过,也许我们做好兄弟更合适。”说完,他的唇角边漾起了一丝淡淡的惆怅。
  “在她的心里,那个人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了新年的来临。
  在庆贺新年的篝火大会上,长恭显得兴致很好,还喝了不少的酒。席间也有人说起了太上皇和当今皇上的事情,长恭似乎也丝毫都不在意,有时也会跟着搭上几句。
  不知为什么,看着她明媚的笑脸,他的心里竟是隐隐作痛。长恭,为什么不哭一场,为什么不将内心的痛苦发泄出来,为什么不愿让任何人知道真正的心情……
  曲终人散之后,他将长恭送回了她自己的房里。
  “狐狸,怎,怎么不喝了?”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长恭,你喝醉了。”他偏开头,语调平稳无澜。
  “我没醉。我一点都没醉。”一双眸子望上来,干净清明,“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心里一软,又侧过了头,眼神轻轻抚过她脸颊柔和的轮廓,温柔而怜惜,一字一句道,
  “长恭,你要撑到什么时候?”
  她的眼中仿佛有什么闪烁了一下,随即又立刻转过了目光,扯出了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撑,撑什么?”
  他凑近她的耳旁,吐出灼热的气息。声音低沉而温柔,轻轻地说,“长恭,求你……不要这样。求你不要,明明痛苦,却还要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笑。如果不能原谅,那么宁愿你狠狠地恨;如果依然痛苦,那么宁愿你放声地哭。只求你,不要假装遗忘,将伤口隐藏,任它发脓溃烂痛彻心扉,自己一个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哭着痛着。所以,不要再继续强撑下去了----好吗?”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又缓缓垂下了眼睑。疲倦就是刹那间蜂拥而来的,仿佛突然汹涌上涨的潮水,猝不及防之际已经淹没身心,沉沦灭顶。行路很久的人,如果不停下来,一直坚持走下去,那么她或者会疲倦,却不至于会懈怠;但是,一旦突然停止前行坐下来休息,疲惫和倦怠则会乘虚而入,瞬间占据身心,瓦解意志,吞噬掉坚韧的决心。
  累了,她是真的累了。
  不想再---继续撑下去了。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我先回房了。”见到她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但现在的她,一定不想被人见到她流泪的样子。包括---他。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她只是这么静静地坐,一直坐着。
  各种各样无法拼接的图景夹杂在一起,残缺不全的像一块块碎片,朦胧而遥远。那模糊不清的过去,记忆里曾经琐碎的影子互相碰撞,迷茫了曾经的时光。
  谁在一次又一次地不惜一切保护自己?
  谁能一次又一次地原谅着她的所有过失?
  谁能甘心为自己付出一切甚至明知换不回结果却仍毫无怨言?
  只有九叔叔。
  她的九叔叔。
  也许,永远永远不会再有人爱她如此,永远不会。
  她的双眼,再也无法看到那倾国倾城的茶色眼眸,她的双手,再也无法触摸那温热的面颊,她的双耳,再也无法听到那清淡温柔的笑声……
  总有一些人是无法遗忘的;总有一些痛是令她抑制不住泪水的;总有一些感情是任时光涤荡也不会抹灭的。
  她想起他一成不变的清冷脸容,想起他只对她露出的宠溺笑容,想起他眼睛的深邃,想起他唇边淡淡的纹路,想起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想起他身上淡淡的龙檀香……
  想起离别时他那掩盖不住的哀伤与落魄。然后想起了,他对她说的那最后一句话。
  “长恭,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原谅我的是不是?”
  此时她体内的一股热流,剧烈翻滚着,终于,涌到了眼眶,似乎寻到发泄之处似的,源源不断地溢了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她终于痛哭出声,纠缠在她心里的自责、逃避、茫然……一切的一切早已模糊不清。
  “九叔叔,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
  她只能喃喃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无声的暗夜似恍恍一颤。
  一直倚在门外的恒伽,在听到从房里传来的低低压抑的哭声时,终于松了一口气,微扬的唇边,露出了一抹释然又悲伤的神色。
  那一夜的雪出奇的大,像无数翩跹的白蝶,粉晶晶素绒绒的冰凌花缀满了无叶的枝头。
  与此同时,这个消息也传到了长安城。
  “皇上,如今高湛一死,齐国必定陷入了混乱之中,再加上现在的那个皇帝高纬年轻贪玩,昏庸无能,不正是再次攻打齐国的好机会吗?”阿耶又惊又喜的建议道。
  “的确是一个好机会。”宇文邕抿了抿嘴角,“等到来年开春的时候,朕就会调集大军,直指宜阳。”
  “宜阳?皇上,为什么是宜阳?还有,那突厥人何时发兵呢?”阿耶露出了一抹疑惑的神情。
  宇文邕的唇边泛起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到时你就知道了。这次无论是斛律光,还是兰陵王,都会败在朕的手下。”
  说着,他的眼底深处掠过了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喃喃道,“高长恭,你等着……”
  阿耶只道是皇上曾经被兰陵王所伤,所以才会耿耿于怀,于是连忙道,“皇上,您放心,这次臣一定会取了兰陵王的首级回来!”
  他的话音刚落,却惊讶的看到皇上的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阿耶,兰陵王……朕要活捉她。”
  阿耶愣了愣,又好像恍然大悟道,“也对,那厮让皇上吃了那么多苦头,还差点要了皇上的性命,是不该让他死的这么容易!”
  宇文邕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阿耶只觉得皇上的心思似乎越来越难琢磨了,而且他的心里也一直有一个疑问,就是皇上遇刺的那一天,为什么会那么凑巧的出现在月牙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皇上对那个兰陵王……好像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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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终于摆脱了冬日最后一点惨淡的拖曳,姗姗来迟。
  身处漠北之地,仿佛都能听到生命在空气里抽丝的声音,已经有喜人的新绿在墙角蔓延,或是牵牵绕绕攀到房檐上,绽开的花一朵两朵三朵,小小的颜色融在一片草里随风摆动,是柔弱又不屈的点缀。
  自从高湛过世之后,从邺城传来的消息就渐渐少了许多。长恭也是零零碎碎的知道了一些关于邺城的情况,但似乎都是些听起来不妙的情况。皇上高纬继续宠信着和士开,而且还变本加厉的宠信起韩长鸾、穆提婆等佞臣,比起高湛有过之而无不及,除此之外,还胡乱封赏,连波斯狗和马匹都被封为仪同、郡君,可见其滥。侍奉高纬的宫婢都获封为郡君,一裙之费价值万匹布值,一个镜台就花费千两黄金,衣服只穿一天就扔掉;又大兴土木,在晋阳作十二院,西山造大佛,一夜燃油万盆,劳费亿计。
  这天临近黄昏的时候,长恭收到了从邺城传来的急报。周帝宇文邕统率二十万大军,兵分两路,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拔齐国的宜阳等九座城池。如今皇上下旨急召兰陵王立即率军前去支援斛律光,夺回重镇宜阳。
  而将这个消息带来的人,居然是---斛律须达。
  “恒伽,父亲说你和长恭一直配合默契,所以这次也恳请了皇上让你一同出征。漠北这里,就暂时由我先守着,你们俩准备准备,明天就出发去宜阳!”须达将消息传达完毕之后,又恼怒的抓了抓头发道,“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非要长恭出征,有父亲和我们在,难道就对付不了周军吗!”
  恒伽微微一笑,“这还不容易猜,别忘了晋阳和洛阳之役。长恭是如何大败周军,兰陵王这三个字对他们来说,就胜过了上万大军。皇上这样决定也不是没有道理。”
  长恭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上次在晋阳时,赵郡王高睿和我并肩作战,也是个出色的大将,这次怎么没有让他出征?”
  须达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赵郡王……已经过世了。”
  “什么!”长恭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过世的!”
  “还不是和士开这个狗贼!”须达一阵气血上涌,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太上皇过世之后,赵郡王等人就想将和士开这个佞臣赶走,还禁止他入宫见太后和皇上,谁知道和士开用珠宝美人贿赂别的重臣,得以再次入宫,和太后等人定下了毒计。赵郡王不知有计,翌日仍旧入谏太后,结果被活活勒死于华林园雀林佛院……”
  长恭只觉得心里一凉,接着就是一股说不出的怒意窜上胸口。和士开……只要听到这三个字,她心底的杀意就会不可遏制的蔓延……
  “虽然这回突厥人似乎没什么动静,不过二哥,你也千万不能放松警惕,去年宇文邕特此来此商议联盟之事,他们必定也会有所动作。”恒伽眯起了眼睛。
  “这个你放心,有我在,他们的大军过不了这关!”须达豪气万丈的说道。
  恒伽点了点头,又道,“既然周军兵分两路,除了宇文邕,这次他们率军的还有哪几位大将?”
  “有齐王宇文宪……”须达的神色凝重起来,“另外,这次他们还起用了韦孝宽。”
  恒伽的眉峰一挑,“韦孝宽?”
  长恭也微微一惊,这个名字她听说过。当初她的祖父神武帝高欢正是在玉璧被韦孝宽阻败。韦孝宽当时率领守军,杀伤当时的东魏军七万多人,气得神武帝回去后即懊恼身亡。
  也就是说,他是个曾经打败过自己祖父的对手。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须达又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神色,“再厉害的人物,都不是我们父亲的对手!”
  恒伽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又望向了长恭,“再厉害的人物,也不是兰陵王的对手。”
  长恭抬眼望去,看到他眼中轻微的波动,烦躁的心情莫明其妙的就开始变得沉静。她知道,那是一种对同伴充满信任的目光,像暖暖的掌心,一寸一寸抚摸着她的心脏。
  是的,这是她深深信赖着的同伴。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了一阵暖意,好像春天的风吹过了草原。
  又要再一次----和他一起并肩作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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