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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尔今夏(亦舒)

_4 赤舒(现代)
“从公司直接往飞机场。”
“当然,”她无奈,“老板不批准我先休养三五天才出发。”
“请欢度好时光,一路顺风。”
葛晓佳似还想转过头来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张嘴。
小丹在她身后掩门。
电话铃在该刹那响起来。
“小丹?宋文沛。”
“谢天谢地,沛沛,你回来了。”小丹吁出一口气。
“小丹,我没有回来,我现在伦敦。”对方苦笑连连。
“什么?”
“我回不来了,找到学校,九月十号开学,要待圣诞才回。”
“唉呀,可是那时我已到温哥华去了。”
“我有种感觉,小丹,我们也许就如此永别,不能再见。”
“不要悲观,暑假呢,我们可以约在欧洲见面。”
对方停一停,“丹青,我不再说了,我们写信吧。”
“宋文沛,”丹青急起来,“记得把地址给我。”
“一定。”她已经挂上电话。
丹青十分感慨,搜索枯肠,忽然想起中三上学期,读过一首词,其中一句,叫故人万里关山隔,是它了,形容得淋漓尽致。
这是丹青第一次觉得古文有点意思。
乏味之至。
五年中学,宋文沛同她形影不离,无话不说,男同学时常笑伊俩亲昵过度,一看见她们出现,便唱“我们是暹逻人,我们孪生”来取笑嘲弄。
两人也的确有点心灵相通,抄笔记遇到生字,她替她填上去,她为她改正。
从没有妒忌过对方,即使不满,也即时说出来,肯宣之于口,也就没事了。
五年对中年人来说不算一回事,但对丹青来说,简直是一辈子。
宋文沛走的时候很匆忙,通过十分钟电话,便急促道别。
没想到不回来了。
所以说这个夏天真够黑。
倘若没有娟子咖啡室,丹青也会出外着暑假工。
忙忙忙,累累累,做得贼死,也就没有工夫悲秋。
这是她母亲的心得。
丹青锁上门,去娟子咖啡室上班。
女主人在楼上,唤道:“小丹,你上来一下。”
丹青看到她在收拾行李,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你也要走,你也离开我?”
娟子笑,“窝三五天就回来。”
丹青跌坐在楼梯间,“难怪航空公司生意好到笑,客机统统满座,一到暑假,全球一半人口就在天上飞。”
“我一年最多出去一次。”
“到什么地方去?”
“巴黎。”阿姨笑吟吟的。
那封信。
那封浅蓝色长条型的信,上面贴着一张梵高向日葵邮票,正寄自法兰西。
这一切,都看在丹青眼中。
小女孩略感失望,她一向崇拜娟子阿姨,欣赏她那种孤芳自赏,不动声色的气质。
没想到一封薄薄的信也能打动她,可见凡人即是凡人,阿姨也不例外。
丹青问:“这就出发?”
“傍晚的飞机。”
阿姨也是人,对她苛求,甚为不公平。
“那么,”丹青说:“娟子咖啡室要修业数天了。”
“不用。”
丹青看着她。
娟子笑道:“一个晚上做四杯咖啡,你还可以胜任吧。”
丹青意外,“但是责任重大,要开门关门,你信任我?”
“当然,你又不是小孩。”
丹青有点踌躇。
“你有谨慎的态度,可见绝对负责。”
丹青毅然说:“好,我接下这个担子。”
迟早要升级做成人,担起责任,索性就选今天这机会吧。
娟子把一大串锁匙交给她,“这回看你的了。”
丹青吞下一口涎沫,“会不会有流氓前来捣乱?”
娟子笑,“就算我在,可以做的也不过是拨三条九,我也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士。”
丹青咬一咬牙,不再言语。
将来一个人去到异乡为异客,岂非比较守咖啡店更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早受锻炼也有好处。
“十五号我就回来,”娟子说:“要不要我替你带什么?”
“要一条最时髦的粗布裤。”
“廿四腰?”
“是。”
“没问题。”
不晓得此刻巴黎流行窄脚宽脚还是直脚,褪色绣花抑或印花,别看这小小一条牛仔裤,变化无穷,一点错不得,年轻人极其讲究他的去向潮流。
“还有,”丹青贪婪,“外加白衬衫一件。”
娟子知道白衬衫也有无数学问,便笑着答应。
丹青又说:“不要到拉法叶去买,小时装店的货色时髦得多。”
“我有分数。”
“祝你顺风。”一天说了两次,你说巧不巧。
“还有,”娟子想一想,“祝我称心如意。”
丹青心觉事态严重,只得跟着说:“祝你心想事成。”
那一日,没有客人上门,整个下午阴云密布。
丹青喃喃自语:“悟空借来了大铁扇,朝火焰山扇了两扇,天上顿时落下雨来……”
第三章
本来想送娟子阿姨到飞机场,也被婉拒,现在都不流行送来送去,因为人三日两头往返,实在不胜其扰。
娟子甫出门,便有电话找她。
丹青据实报导:“她出门到巴黎。”
那边笑,男中音具有无限魅力:“我便自巴黎打来。”
呵。
“你是阮丹青?”
“是。”没想到他知道她。
“我叫胡世真,你阿姨的朋友。”
“你好。”以前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希望不久将来我们可以见面。”
丹青很礼貌的说:“是的,胡先生。”
他说了再见,丹青轻轻放下电话,关上电掣,锁上店门。
才转背,有人问:“这么早打烊?”
丹青一抬头,怔住。
“呃,”她说:“呃——”
丹青忽然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
站在她面前的是为皱着眉头的年青人,但是他跟张海明及林健康不一样,丹青与他一招脸,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被自己的直觉吓一跳,讶异之余,难以启齿。
他见丹青结结巴巴,松开眉心,笑道:“算了。”
丹青总算说出四个字来,“明日请早。”
他研究玻璃门上印着的营业时间,“好的,明天见。”
转身就离去。
但是他带给丹青的震荡感却历久不散,她一边耳朵发烫,走起路来,有点轻飘飘。
多次了,真的数不清多少次,大约自十四岁半开始,丹青便想象有一日,有人会走过来,对她简单地说句你好吗,便带给她震撼,心跳,欣喜,腼腆这些杂七杂八,难以形容,既快活又难受的感觉。
怎么都没想到是在今天。
今天!
她没有洗头,忘了化妆,旧衣裳裤子,弯着背蹭着身子在锁门。
完了。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似今日这种开始根本没有将来,第一印象最深刻,怕只怕以后在人家心目中,她都会是个不大不小,形象暧昧的中性人。完了。
她终于遇到少女时期最重要的人物,却不在适当时刻。
他出现得太不合时。
在许多漂亮得体的场合,明明可以遇见他,都落了空。
不过他说他明天会再来。
补救还来不来得及?
丹青百感交集,呆了半晌,才往车站走去,身后却又传来叫声:“阮丹青。”
她的一颗心无缘无故剧跳起来,连她自己都吃惊。
是张海明坐在他的小车子里,“丹青,我送你。”
丹青看着他,昨天已经坐过他的车子,真大胆,不错他长得一副老实相,但坏人一向不会在额角鉴字,她毕竟不知他的底细。
母亲在菲律宾,阿姨前往巴黎途中,此地只剩她一个人,丹青忽然小心起来,摇摇头。
张海明大惑不解,“丹青,为什么不高兴?”
“我还有事。”
“我送你,你看车站上的长龙。”
多数女孩子就是喜欢贪这点小方便。
丹青犹疑片刻,张海明却急起来。
他跳下车,“怎么一回事,丹青,为什么不睬我?”
丹青不好意思,“你送我到市区好了。”
他松一口气,“我还以为上次不知哪里得罪你,吓得我。”
她上他的车。
海明好似对她很有好感,太有了,需不需要及时澄清?
一方面丹青又喜欢这种被关心的感觉。
丹青知道不少少女同学都有一个以上的男朋友,一向认为她们自找麻烦,迟早会上演火拼一剧,太不道德了,对别人也不好。
但此刻,她有点明白被需要被追求的甜蜜。
忍不住转过头去,看着张海明笑一笑。
海明的心落了实。
他于是大胆试探的问:“晚上做什么?”
丹青觉得应当适可而止,“约了父亲。”
“呵,”停一停,“你们是否定期见面?”
海明的处境与她大有相同之处,一开口就很投机。
“没有,”丹青懊恼的说:“完全看他兴之所至。”
海明笑,“我也有这种彷徨。”
不由丹青不把他当朋友,她本来就寂寞。
她问:“你同谁住,父抑或母?”
海明摇摇头,“这次回来,跟祖父母住。”
“平常你住哪里?”
“伦敦,我在帝国书院念一年级。”
丹青肃然起敬,原来如此,佩服佩服。
“每年暑假回来,也没什么特别节目,除了忙着参加父母的婚礼。”
丹青骇笑,“海明,不要再拿这个题目开玩笑了。”
“玩笑,是真人真事。”而且永远是他心头的一条刺。
“算了,”她改变话题,“几时回去?”
“暑假后,一放放三个月,骨头都懒得酥了。”
“我有个好同学也在伦敦,她叫宋文沛,可以介绍给你。”
海明看她一眼,微笑,“你怕我追不到女孩子?”
“我没有那样想过,你别多心。”
但是,丹青也没有想过要把他占为己有。
“肯定不想跟我晚饭?”
“明天,让我穿得体面一点。”
“你这样就很好。”
但是今日丹青甚为自卑,一个人,在他所下的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那我不勉强你了。”
“谢谢你的体贴。”
不勉强就是温柔。
海明把她送回家。
那一天剩余的时间,令丹青回味的,却与张海明无关。
——这么早打烊?
——算了。
明天他会来吗?
说他英俊,又不见得,很多人长得比他好看、高大,有更动听的声线,也比他会打扮。
他留着短短的改良海军头,白衬衫、卡其裤,一双凉鞋,而且很明显有三分坏脾气,因皱着眉心说话。
但个人的感情是不可理喻,无可解释的一回事。
丹青与海明谈得来,是,但再给她十年,她仍然只与他是谈得来的朋友。
她可不想与他跳舞,她也不介意在情绪低落时给他看见,她也不会仔细咀嚼他的一颦一笑。
睡得迟,醒得也迟。
丹青洗干净头发,描上口红,自觉比昨日端正十倍,才出的门。
到了娟子咖啡店,也不换制服,很有点患得患失。
到最后,认为要争口气,意旨力战胜一切,才把制服穿上。
有人推门进来,丹青弹起。
是那个亮丽的女孩,林健康的女朋友。
“丹青,他有没有来过?”顾自由熟络地问。
“没有。”
她坐下,“请给我一杯咖啡。”
声音有丝苦涩,眼睛看着窗外,没有焦点。
丹青当然知道发生什么事。
还会有什么其他的事。
丹青问:“到一百三十号去看过吗?”
顾自由把脸转过来,“他不在家。”
“你的咖啡。”
“谢谢。”
“雨终于停了。”
“是的。”她心不在焉的说。
丹青微笑,顾自由,这一刹那,你可绝不自由,你的灵魂,早遭拘禁。
只听得她说:“……象你最好了。”
“我?”丹青指一指鼻子,“你是在说我?”
“可不是,”顾自由的语气带着由衷的羡慕,“还是小孩子哪,无忧无虑。”
丹青啼笑皆非,“谢谢!”
“怎么,不喜欢听?”顾自由扬起眉毛。
“人家好不容易熬到十七岁,被你前一声孩子,后一声孩子,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顾自由不由得笑起来,“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会接受恭维。”
丹青眼睛尖,“他的红色开篷车回来了。”
顾自由立刻跳起来,放下两张钞票,飞快奔出。
是不是,她早已失去自由,似有一根无形绳索,把她紧紧系住,绳头握在别人手中,任人操纵。
小跑车停下,她俯低身去,与他说话,慢着,丹青注意,吵起来了,虽然听不见说白,看他俩的表情也知道相当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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