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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烟烟-江山为聘(完结+番外)

_3 行烟烟(现代)
  她是在渴望些什么?
  功名还是官禄?
  那张光洁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摞裱金题纸,她的笔墨均已收好,旁边的那包宫饼仍是未吃。
  有礼部官吏也看见了,走过去低语询问,见她已全部答完,不禁吃惊,然而按例不得提前离场,便让她就这么坐着,等日落时分再与旁人一道退殿。
  他看清,脸色又是一变。就见她微低了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桌案,神色专注,久久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女子……
  倒也有趣。
  ·
  夜已深,东宫外阁里仍是灯火通明。
  数名翰林院大学士与礼部主事者都在长案前忙碌,将殿试题纸按姓氏整理好,有翰林院的经筵侍讲一份份地捧来他身前,高声将其上策论文章读出来。
  他坐在案后,一边翻阅着两省递来的奏折,一边听人念那些策论,良久才收了散落一案的折子,抬眼道:“拿来,我自己看。”
  立即有人将厚厚的策论卷子搬到他面前案上。
  他伸手翻了两下,抬头:“孟姓的可在这里面?”
  “殿下稍等。”那人回身,又搬了一摞来,恭敬地放下,从中抽出一份来呈给他:“此为孟廷辉的策论文章。”
  他瞥了那人一眼,嘴唇微动,刚想说他不是要孟廷辉的,却又想起此次殿试中姓孟的只有她一人,不由眉冷,僵着脸接过了那人递来的一摞题纸,哗啦一下摊在案上,目光扫了过去。
  “为君难,为臣更不易。
  臣尝闻人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此所以吾朝得以开边而享天下、四海归一也。
  ……”
  他没有看下去,目光只留在那一句话上,逐渐变得炙热起来。
  ——臣尝闻人言,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她是听谁说了这句话?
  他定了定神,才继续往后看下去。
  一张连一张的裱金题纸上,一个个傲挺的小楷连成一文恢宏之象,令他不由拊掌暗叹。
  从来才学之人多狷介,他何曾见过似她这样的女子。
  又想起宝和殿中,她在座上抬头看向他的目光,和她后来盯着书案的专注神情。
  她心里所想的到底是些什么?
  她到底图的是什么?
  他想了片刻,方握起笔,蘸了朱墨,在她的题纸右上角处勾了一记,然后转身叫人来,道:“鼎甲三人与二甲七人最迟后日须得选定,然点谁为一甲进士第一人及第,则待小传胪后由我亲定。”
  礼部官吏闻言极是愕然,继而犹豫道:“一甲第一人若是不定,小传胪时殿下欲依何顺序召见此十名贡士?”
  他扬眉:“二甲七人即按名次,至于鼎甲三人,”略微一顿,“尔等随意,但将孟廷辉放在最后传见便可。”
章十四 传胪(中)
 小传胪的当日,自凌晨始便有光禄、鸿舻二寺的官吏们在宝和殿中忙碌,排案布凳,备金榜裱宣,待至天边泛白才将诸事准备妥当。
  东宫殿门外却相较冷清,几个殿侍站在廊下,默声无言,看里面殿中烛光通明,却没人敢扰。
  远处有人走来,一个殿侍下意识地上前挡在门前,待那人走近,他看清后方笑道:“原来是沈大人。”
  沈知礼手里捧了一本薄卷,亦微微笑着看那人:“太子数日前着令职方司查一个人,我特意赶在小传胪前送来给太子过目。”说着,探头望了下殿内,又道:“太子又是一夜未睡?”
  殿侍点头,脸色颇是无奈:“太子的性子,沈大人也是知道的。”说着,侧身上前,叩门禀道:“殿下,职方司的沈大人。”
  等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允入的声音。
  沈知礼推门入殿,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殿下。”
  英寡从里面走出来,身上松松地披了件外袍,看见她,脸色微凉:“职方司的人怎么叫你来了。”
  “臣也是职方馆的人,有何不可来的?”她笑嘻嘻地,上前呈上手中的东西,“殿下着人查孟廷辉的身世,职方司昨夜已誊抄入卷,臣亦是一夜未眠,赶在天亮之前送来给殿下。”
  他脸色漠然,伸手接过,“此处没你的事了。”
  沈知礼却不走,候在一旁,看他翻开那薄卷,一页页扫过,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诡暧起来。
  果然,他翻了几页后人便僵住,半晌才一合卷,冲她道:“怎么还不走?但凡孟廷辉的事情你都要插一手不成?”语气冰冷不善。
  她一撇嘴,“臣便是无丝毫功劳,也有半点苦劳吧?殿下就这样对待臣?”她眼底笑意浓浓,“看孟廷辉的样子,倒想不出她的身世这么可怜。从小无父无母,幼时被人拐入潮安北路冲州以北的一座尼庵,未编户而遭剃度,八岁那年恰逢皇上下旨,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以外的寺院尼庵、重令年幼僧尼编户入籍,时潮安北路冲州府的通判张越行令不效,致使大批无户年幼僧尼无家可归,寒夜里不知冻死了多少,而孟廷辉正是其中之一。”
  他脸色不豫,撇眸盯住她,似是知道她下面要说什么。
  沈知礼低眼望着他掌中薄卷,又道:“可她后来却被贵人所救,编籍入户,然后被送去当时冲州府新建未久的女学里。”她停了停,“可当年那个贵人是谁,职方司却查不出来,此于我大平王朝职方馆潮安北路房而言,可真是奇耻大辱啊。”
  他横眉,“退殿。”
  她抿唇轻笑,朝门口退去,口中道:“若是臣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潮安僧尼案正是殿下一手经办的。当时殿下年不过十四,却令潮安一路骄臣人人自危,此事当年轰动天下,朝中谁人能忘?”
  他一把攥紧了那薄卷,又重复了一遍:“退殿。”
  见果真猜对了,她便断了下面的话,脸上犹带了浅笑,退了出去,伸手把殿门关上。
  朱环在门板上轻颤了两下,咯噔作响。
  他皱眉,右手攥得愈发紧了起来。
  怎会……
  孟廷辉怎会恰是那个孩子?
  那一年他北上潮安,其后一路微服私行向西,途中所见流离失所的幼僧幼尼何其多也,自然是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若非是读了职方司所呈上来的东西,只怕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廷辉竟会是他所救数人中的一个。
  ……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他眉目间硬朗的线条渐渐一缓,如此说来,这话当是那一回他对她说的。而在那一路上,他也就只有在那一个雨夜,在那一座破庙中,对她一人说过这句话。
  不料她却记了这么多年。
  他又想起殿试之日她在大殿之上探向他的目光。
  她一定是记得他的,也许从那一日在冲州城中相见开始,她就期冀着他能认出她来的。
  一刹那间,他竟是有些想通了她那一门心思搏出位的做法。
  但他的眉头转瞬就又锁了起来。
  倘是她所渴求的竟然是他,那倒是他始料未及、并且措手不及的一件事。
  ·
  自卯时起,宝和殿外便有宫人领了殿试后位列前十的女贡士来此祗候,待太子传召见谕后,一个接一个地入殿觐见。
  初阳自东边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天空正当中,脚下的青灰色宫砖也被晒得开始发烫。
  孟廷辉一动不动地站着。  已过巳时,还是没有人来传唤她。正午的阳光热而毒辣,烧得她脸庞一片潮红。
  等到前面第九个人经传入殿觐见之后,才有一个黄衣舍人自高高的殿阶上下来,冲她道:“孟姑娘,该你了。”
  她轻轻喘了一口气,走上前去,跟在那黄衣舍人的身后入了殿。
  殿门在她身后徐徐阖上,森然一声响。
  火辣辣的阳光被厚实的殿墙隔在外面,殿中一片阴凉,空气中都像带了丝水气似的,一下便润了她干涸热烫的唇。
  “坐。”
  不待她看清殿中人,不待她行臣子礼,他的声音便传入她耳中,同样的清凉,又带了点哑意,直入心尖。
  她闭了下眼,适应了殿中光线,瞥见身旁置了锦垫高凳,却没动,只向前方坐着的人看过去,轻声开口:“殿下。”
  薄薄的单袍衬出其下硬朗的身骨,襟前金线暗纹繁复交错,灼亮的瞳眸,微黯的脸色,一双长腿竟是叠搁在金案之上,斜眉如锋,神色虽端肃,却是一副不羁之态。
  她喉间瞬间有些干,不曾见过这模样的他,更想不到他会有这模样……指尖有些发麻,转眸去看,殿上竟是再无一人,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着她,叫她:“孟廷辉。”
  她陡然回神,低头:“殿下。”
  “就这么想要状元之位?”他开口直接了当,话语如刃劈风。
  她双耳微凛,听清了,却像是没听清,一脸朦懂。
  他不急,静静地等着她开口。
  一殿寂静,殿外偶有飞鸟振翅扑檐而过的沙沙声,搅得人心更躁。
  她面色平静,一字一句道:“臣不只想要状元之位。”
  他听了这话倒也不觉惊奇,只道:“还想要什么?”
  她轻轻扬唇,“殿下有言,此次女子进士科第一人及第者允入翰林院,赐正七品编修一职。然而我朝有定,历科进士第一人及第者都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职,为何女子进士第一人及第者却要低人一品?”
  他手中把玩着案上玉石纸镇,不疾不缓地道:“你还未当上状元,尚无资格说这些。”
  她低头,“倘是凡事都需在其位才能言其政,那翰林院的清议之名又是从何而来。”
  好一张厉害的嘴。
  他搁下纸镇,起身绕案下阶,走到她面前,问道:“你倒说说,倘是让你当了这个状元,你会怎样?”
  她仍旧低着头,“殿下方才说了,我还未当上状元,尚无资格说这些。”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便被他一把握住,抬了起来。
  她微惊,抬眼正触他的目光,深涧似的一双眸子,到底也生寒。
  他臂肘半弯,低了头打量她,记忆深层连续翻涌,却始终看不出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一直未松,许久才慢慢开口道:“你既然这么想当这个状元,我便让你当这个状元。不但让你当这个状元,还赐你从六品修撰一职,允入东宫经筵侍讲,并修前朝之史,可进两院观诸翰林学士起草诰敕,再赐佩银鱼袋。如何?”
  一字字落入她耳中,震得她心神恍然。
  下巴微痛,只见他眼底深意层层覆上来,可她却不解。
  如此殊宠……
  他到底是何意?
  她凝神半晌,不答反道:“……君臣有别,殿下行此孟浪之举,太不合矩。”
  他松手放开她,“你连进士之名都还没有,如何能以臣下自居?开口却屡道狂言,何曾将我放在眼中?”
  她抬头,一路望进他瞳底,异色眼波深深漠漠如汹涌之涛,淹得她心头一片水湿淋漓。
  他挑眉,对上她的目光。  这句话像是在讽刺她,她心想。然后她自然就又想起来州试的事情,愈发觉得他心中一定是轻视她的。
  不知怎的,这认定却叫她格外不肯示弱起来,心头沸血直冲脑际,竟然又朝他靠过去一点,望着他道:“殿下也尚未登基继承大统,如何能以君上自居?既是非君非臣,那我便是狂妄一点又如何?”
  他听清,张口欲言。
  却不防她忽然凑近,偏头吻了他的左颊。
章十五 传胪(下)
 胆大包天。
  他左颊上仍有温香残存,脑中却只闪过这四个字,低眼去看,正对上她那双水汪晶亮的眼,端的是清湛无杂的眼神。
  虽知她心中对他有所求,可他却没料到她能如此放肆!
  一时间只顾惊神,竟未伸手推拒。
  她见他不拒不受,眼底似有火星在跳,便又轻轻凑上前,亲了亲他的两片薄唇。
  他额角一跳,垂眸,这才似回过神来。
  她的舌尖湿漉漉的,小心翼翼地划过他唇间,试着向里面探了点。
  他的身子僵着,仍旧没有动,也没有推开她,可盯着她的目光却如剑似火,生生劈进她眼底。
  ……
  不是没有碰过女人。
  十二岁那年便有宫女来侍寝,用他父王之言,此事也是学问一门,为帝者如何能落了雄风。
  只记得当时母皇笑着啐了一口,脸微微有些红。
  然而他却尝不出其间有何销魂滋味,只觉得是草草一场仪式,召告他已成人,从此能入中书观诸相议政。
  数年之后同知书偶然说起此事,却也被知书笑说,他当是天生冷情寡欲,全无乃父之风。
  ……
  他没有推开她,只是想看她究竟能放肆到什么地步,却不料她竟然真的敢得寸进尺地伸手上来抱住他的腰。
  她的心头一直在狂颤。
  她一定是疯了,否则怎会胆大到当廷对他如此这般……
  但她心中渴望了多年的这个男人,竟然也就真的任她对他如此这般……
  也许太子位尊人俊,数年来朝中对其投怀送抱的女官甚多,他是见怪不怪了,抑或是也乐于享用这些艳福……
  如此一想,她便突然住了手。
  他也终于抬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寒似九天玄川:“孟廷辉。”但也只就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再无后话。
  她静默地瞅着他,毫无惧意。
  她以为他是要做什么,却哪知他是太过震惊,以至于不知道该要如何处置她才好。
  殿门忽然在外被人叩了两下,有黄衣舍人推开了条门缝,“殿下,皇上方才……”
  话没说完,后面的字就都被生生咽了下去。
  那人眼睁睁地看着殿中这一幕,进也不能,退亦不是,人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连低头都忘了。
  大传胪放榜前的小传胪本就只是个形式过场,太子召见将定为一、二甲的十名女贡士也只是遵进士科定制罢了,本以为此时孟廷辉该将退殿,谁曾想……谁曾想……
  她的右手尚卡在他精瘦的腰间,他的右手紧紧握着她的左手。
  她贴着他,而他倾身,两人之间不过一纸之距,亲密的模样简直令人脸红心跳。
  门外有光禄寺的人候着,此时亦是透过大开的殿门瞧见了里面的景象,当下便将那犹在怔愣的黄衣舍人拽了出来。
  “砰砰”两声巨响,殿门被人从外慌乱地关上。
  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连角落里的宫烛细焰都在微微发抖。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不发一辞也能令她头皮发麻。
  她显然是同没料到会被人撞见,心底揣度半天,却也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他二人间的姿势落入旁人眼中,想必是会令人以为是他在欺侮她。
  他皇太子数年英名,怎能今朝这般毁在她手中?
  她突然有些忐忑起来,竟不顾他的盛怒,看着他道:“是我以下犯上,殿下只管格了我的功名。”
  “孟廷辉,”他突然开口,面色缓了些许,眸底却依旧生寒,“此次女子进士科状元之位,非你莫属。”
  她微微讶然,不料他至此时还能说这话。  他转身,一路走向殿中金案,上面大小金榜并笔墨一应俱备——那本就是等他在小传胪后亲写进士姓名用的,此时看那裱金黄榜却甚是刺眼。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他俯身拾笔,蘸墨落榜,当真将她的名字写在了头一个。
  不由怔神,愈发不知所措。
  她如此放肆,他不贬罚她,却还依旧予她状元之位?  人道太子心深难测,
  是言不虚。
  而殿外高树葱翠,鸟儿轻鸣,春过夏已至。
  ·
  乾德二十四年五月廿日,女子进士科殿试放榜。潮安北路解元、京中礼部试会元孟廷辉再登榜首,成为了大平王朝女子进士科开试以来的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
  接着又有诏下,着赏孟廷辉入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一职,允入东宫经筵侍讲,并修前朝之史,可进两院观诸翰林学士起草诰敕,再加赐佩银鱼袋。
  此诏一出,本已沸腾的京城又如烈火之上添烹油,瞬时便炸了锅。
  历年历届进士科,何曾见过此等礼遇殊荣?
  而那一日在宝和殿中所发生的事情,自然不可避免地被人传了出来。
  流言蜚语一时疯长如野草蔓藤。
  太子从来不好女色,此次却在殿试上被潮安北路来的孟廷辉吸走了神,又在小传胪的当日独会其于宝和殿;而孟廷辉也不是省油的灯,自是知道顺竿往上爬,媚上之态常人不可想像也。
  佞幸宠臣,佞幸宠臣。
  翰林院、太学这两处朝中最清贵的地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起这等人臣的,一时间清流涌议,都道孟廷辉实属邪佞之辈。
  可流言蜚语不过是流言蜚语,纵是清议声潮再高,却也没有一个人能真的上折子给皇上,请皇上收回已下诏书。
  但翰林院的老臣们岂容孟廷辉直入翰林?自然都在心里面兀自策谋着,将来要如何对付这个能靠如此手腕入得翰林院的女人。
章十六 东宫(上)
  一早天晴,扑面微风裹着初夏热意,风过撩袖,吹起一阵香。
  孟廷辉沿着宫城外的朱漆杈子慢慢地走着,分明能感受到两边路过之人的异样眼光。
  她抿唇,眼底暗了又亮。
  虽不知太子到底是何目的,可他有意予她此等荣宠,显然是料到在这之后她会被朝中如此非议的。
  是故意要让她难堪么?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朝远处宫墙望过去,却看见一个绿裙女子站在秘书省的朱墙边上,远远笑望着她。
  还没等她仔细去看,那女子早已笑着迎了上来,举袖微揖,道:“孟大人。”
  孟廷辉看清了她的容貌,脸色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半晌才点点头,“沈大人特意在此等我?”
  沈知礼笑吟吟地道:“正是。”说罢,便转了个身,跟着孟廷辉一道往宫城北廊外的翰林院走去。
  孟廷辉却停了步子,“沈大人找我有何事,不如直接言明。”
  沈知礼看她脸色不甚晴朗,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不由微觉怪异,只是道:“近日来朝中各处都对孟大人非议不休,其中又以翰林院为甚。今日孟大人头一回入翰林,我正巧路过此地,便想着陪孟大人一道去,孟大人以为如何?”
  孟廷辉听后微怔,随即抿唇垂首,“是我想差了,多谢沈大人一片好心。”
  原本看见沈知礼在此等她,还只当她是因听了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特来向她兴师问罪的——京城人人皆言,她沈知礼是太子立妃的不二人选,以她同太子这么多年的情份,此时不闻婚旨,却闻太子便被孟廷辉一把搅了清誉,此事她如何能不介怀?
  可却是自己想多了。
  沈知礼瞥她几眼,垂睫道:“孟大人以为我来是何意?”
  孟廷辉倒也直截了当:“听见朝中那些非议,沈大人倒不恨我?”
  沈知礼浅笑,“孟大人真是直性子,这种话也能直接问出口。”她停了好半晌,才道:“我为何要恨孟大人?”
  孟廷辉低眉,“沈大人不图太子妃之位?”
  沈知礼眼波轻闪,“我若不图,孟大人以为自己能有机会?”
  孟廷辉低眼看脚下,宫砖连绵无尽,直入皇城禁中,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色沉暗灰。
  半天,忽然笑出声来,却不言。
  沈知礼看见她笑,自己也不觉笑了出来,“我朝太子的心思何曾放在男女之事上过?都说皇上只待太子册妃后便退位让政,却不知太子是什么人,他不欲册妃,谁能逼他册妃?而皇上退位一事只怕是早已定了的……”
  孟廷辉撇眸看向远处,道:“沈大人同我说这些宫禁秘事做什么。”
  “秘事?”沈知礼眸子轻转,脸色又变,微笑道:“说到秘事,我前些日子也曾得幸一阅孟大人幼时之事。”
  孟廷辉道:“我自幼无父无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能够让人注目。”
  “孟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沈知礼又道,“孟大人少时的那些事,太子也全知道。”
  此话颇有所指,倒令她听后心底一颤。
  这么说来,他竟是已经知道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不由想起那一日宝和殿中,他捏着她下巴打量她时的神情,寒冽眸光似要看进人骨子里去,想必那时他就已是知道了的。
  她微微蹙眉,忽然间好像想透了些什么,转而又是一怔。
  当时他口赐殊荣与她,分明是体恤她多年命舛,也是好让她这个无家无势的女人将来在翰林院不遭人欺,谁料她却只当他是在讽刺她渴求功名,反倒说他非君她非臣,逆心一起而去轻薄了他……如今殊荣犹在,可这意义却是早已不同。
  她心下突然一跌,竟有些懊恼起自己一时冲动,毁了他的一片好意。
  远处宫阙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诸院堂殿琉璃瓦顶耀目生辉,朱栏彩槛处处皆是。
  绕过两个曲尺朵楼,翰林院便在前方。
  沈知礼领她往前走去,口中又道:“翰林院的老臣们自诩人品端方、学问纯粹,殊不知一肚子学问都被派在了逞清议口舌之快上。今日我陪你入翰林,断无人敢刁难你,平日里只要你不说错话,任是他们心中再怎么看你不惯,也没处苛责你。”
  孟廷辉听了心生感激,不由道:“沈大人于礼部试前为我投帖之恩我还未谢,如今又待我这般好,却要我如何来报?”
  沈知礼只笑不言,待走到翰林院阶前才轻轻地道:“我倒要谢你才好。若不是你此次搅了这么一波风潮出来,只怕那些老臣们奏请立我为太子妃的折子早就呈上去了。”
  孟廷辉蓦然偏头,看着她:“这么说来……”
  沈知礼抿唇,不待她说完便将她向翰林院的阕亭内推了一把,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里面立马有人起身相迎,看见沈知礼便笑:“沈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这儿了……”眼睛一瞟,看见孟廷辉,登时僵了脸色。
  孟廷辉认得这男子,殿试之上他曾于殿外黄案前奉题,想来亦是个修撰,便微微低头,揖了个礼。
  西面待诏厅内有紫服官员出来,见了沈知礼也挑眉,“乐焉怎么来这儿了?”  沈知礼笑,“刘大人今日在院可正好。我与孟大人是旧识,方才在宫城北廊下不巧碰见,知道她今日入翰林,便同她一道过来,正好拜会刘大人。”
  孟廷辉跟着行礼,口中道:“刘学士。”知道此人正是殿试那日陪在太子案边的翰林学士刘仞,便低眉顺眼地不多言。
  刘仞不回她礼,只冲沈知礼微笑道:“沈太傅上回说要为我新作的画题诗,至今也没逮到他有空的时候。”
  “待我回去催催我爹,怎能忘了给刘大人题诗?”沈知礼脸上堆满了笑,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一圈周围,“主编检的方大人今日倒不在?我还想荐孟大人入编检厅同方大人学习一阵儿呢。”
  刘仞神色微凛,开口便拒道:“编修前朝之史的修撰、编修人手已足,且待诏、典簿二面也暂无空缺,孟大人才学出众,我一时不知让孟大人在翰林院做什么才好,待过几日同诸位学士们商量了,再同孟大人说。”
  孟廷辉微笑,“谨听刘大人安排。这几日我便在院里帮诸位学士、承旨、修撰们整理整理文卷就是。”
  刘仞本以为她定是个倨傲之辈,再加上她与太子之间那风风火火的传言,想必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女子,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卑恭,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皱了皱眉,便领了她去里面各厅堂拜见翰林院大学士及学士承旨们。
  岂料沈知礼却不依,不等他二人转身,便在一旁笑着叫道:“既然待诏、典簿、编检都无缺位,想来东宫祗候之职尚可让孟大人一试?”不待刘仞反应,她便又飞快道:“太子近来政务愈多,中书门下二省每日报上去的折子有多半都是太子代皇上批复的,夜里身边时常少个替他草拟敕文的人。”
  “这、这……”刘仞神色愈发吃惊,显然是不解沈知礼竟然肯让孟廷辉进东宫,简直是哑口无言。
  周围竖着耳朵在听的人不在少数,此时闻言皆是惊得下巴都要掉到地上来了——谁都知道沈知礼与太子可谓青梅竹马,一朝若立太子妃,她定是不二人选,可这孟廷辉与太子之间的谣言非但没让她动怒,反倒使她拱手将孟廷辉往太子身边送?疯了不成!
  沈知礼已拉了孟廷辉往外走,背身冲众人笑了笑,眼底明媚,“刘大人若不反对,我便顺道带孟大人去东宫了。”
  刘仞惊神方回,一时想不出拿什么理由驳她,只得回身取了块翰林院入右掖门的朱字木牌,递给孟廷辉:“既是要去东宫,可要仔细下笔,莫要坠了翰林院学问精粹的名声!”
  孟廷辉亦在怔愣中,只讷讷地接了木牌,随沈知礼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正好,高树长枝阔叶如扇轻摆,碧天翠叶,七彩琉璃,朱门金钉,越走越近,越近越不真实。
  她终于回过神来,扭头便问沈知礼:“怎么方才入翰林院前,你没同我说一声……”
  沈知礼眨眼,“我也是一时想出来的。本也没料到刘仞做事会一点余地都不留,可他既然这样,就别怨我钻这空子!”
  孟廷辉蹙眉,“挡一时不能挡一世,我又不能一直在东宫待着,终有一日是要回翰林院的。”
  “待你一会儿见了太子,”沈知礼诡笑,“只管说是翰林院的老臣不肯与女子共事,让太子替你出头,给你在翰林院谋个修史的闲差。”
  孟廷辉眼中的光忽然一淡,“太子恼我还来不及,又怎会替我出这头。”
  沈知礼扬眉,只是笑,不再说话。
  ·
  过了右掖门便是天章阁,一路向东可见枢密院、都堂及中书门下二省,穿过文徳殿旁边的阔廊,再往北二百步可见东华门,皇太子宫便在东华门内。
  孟廷辉跟着沈知礼一路走到皇太子宫前,心口突突在跳。
  远处宫阙楼檐恢弘衔天,面前青砖石阶彩纹漫地,一想到这殿中之人,她的指尖便止不住地轻颤。
  沈知礼替她递了翰林院的牌子,那几个侍卫也是认得沈知礼的,只收了牌子笑道:“太子今日下朝后去次都堂治事未归,听人说出都堂后又去校场观殿前诸班直骑射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不如让孟大人在此等等?”
  孟廷辉只是谢过,道不敢于东宫殿前叨扰,待晚些时候再来,便要回了牌子,同沈知礼顺原路往回走去。
  心里不由有些失望。
  仿佛是绷紧了的一根弦毫无预告地被人挑断,一切期冀都这样作废。
  沈知礼抱胸,眯着眼对着阳光,赞了句:“当真是好天气。”然后又转头冲她道:“我是从职方司溜出来的,须得早些赶回去,出大内的路你都认识了罢?”
  孟廷辉点头,忙道:“沈大人只管去忙,不必理会我。”
  待见沈知礼出了东华门后,她才低头看了眼手中木牌,嘴角轻撇。
  这朝堂官场,比她想象中的难处多了。
  西面横街处忽然传来马蹄踏砖的声音,清清脆脆,一下连着一下地顺风飘过来。  禁中之地,谁能于此处过马不下……
  她脑子里刚刚升疑,便又骤然反应了过来——东华门内,东宫之前,他当然不用下马!
  才想着,就见马儿长鬃逆风而飘,一人驭马慢驰而来。
  他身上披了薄甲,背上挂着长弓,左肩满满一箙白羽利箭,低头挽缰,手腕处淡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微微泛着汗湿亮光。
  她立在东华门前未动,看他步步行近,手心里有汗渗出,终是上前几步,开口——
  可未等她出声,他便抬头,一眼便望见穿了绯色官服的她,身子在马上明显地一倾,扬鞭道:“你在此处做什么?”
  声音清寒中带了哑意,似是累了。
  她没出声,只是望着他。
  他斜眉扬起,看见了她手中握着的那块牌子,神色微微了然,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利落地一翻身,下了马。
  殿前的几个侍卫看见,急忙过来牵马,又替他卸了长弓,取下箭箙,恭声道:“殿下。”
  他一路大步上阶,向殿内走去。
  她便跟着他入了殿。
  殿门被人在外重重关上,一室陡暗。
  他开口:“让你来东宫祗候?”
  她不置可否,将手中的牌子轻轻摆在门口的高几上,行了个礼,“殿下。”
  他的眼底似是有火流过,神色却淡然,仿佛没有想要追究她为何被派了这差事,只是向里面走了几步,然后站定,抬手扯开身上的薄甲。
  肩甲落地,膝甲落地,胸甲落地……
  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慢慢宽甲,虽知他是刚从校场观骑射回来,可却没料到他竟会当着她的面做这种事。
  甲胄下只着了件单袍,背后已被汗水浸湿。
  她看清他背后肌肉的轮廓,脸颊忽而有些发热,正欲扭过头时,却见他回身,一边松腰间袍带,一边看向她。
  藏青色的宽长袍带一路滑落,锦袍襟口大开,露出他裸实精壮的胸膛。
  她挪不开目光,可却不得不开口:“殿下为何不回内殿再……”
  他却朝她走过来,目光微凉,打断道:“当日你在宝和殿中尚且不惧,怎么今日倒胆小如鼠?既然敢来东宫祗候,就该料到会有这些事情。”
  她离他如此之近,连他颈间胸前的汗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耳根已然红透了,脸上却仍做漠色,知道他意在讽刺她当日的放肆行径,便上前一步,轻声道:“臣没有怕。倘是殿下想要臣为殿下宽衣,臣不敢不遵。”
  说着,便抬手触上他的胸前,将那锦袍轻轻向两旁褪去。
  他微僵,眯了眼打量她,见她粉颈微弯,貌似认真地在为他宽衣,眼底不由略浮疑色。
  她对他是有所图,否则也不会入翰林第一日便想出办法让人遣她来东宫祗候。但她今日这副守礼懂矩的模样,又与当日相差太多。
  她脸色如常,将他的袍子褪了,右手揽袍子时顺势滑下去,似是不经意地抚过他腰下三寸。
  他浑身大震,眸底瞬时冰融火起——这女人!
章十七 东宫(中)
 她将袍子挽在胳膊上,手缩在袍摆下,淡声道:“殿下恕罪,臣是无心的。”
  他既然已认定她是放肆的性子,那她若不放肆些,岂非枉担了这名头?尤其是当听见他那似讽似谑的话时,她骨子里那股拗劲顿时又让她不肯示弱起来。
  他僵着,说不出话来。
  她说她是无心的,他还能怎样责罚她?
  她本就不是专门侍奉他的宫女,以翰林院修撰之身来东宫替他宽衣,此事传出去是谁的脸上好看?
  她不见他开口,便飞快地垂下头,抱了他的衣袍欲退,可才一转过身,耳边就响起他在后叫她的声音:“孟廷辉。”
  于是她便停住,转回身去看他。
  他的声音不像动怒,可又生寒:“当日在冲州城外时,你就已认出了我?”
  她微怔,旋即点头,道:“臣只认出殿下是当年救臣的贵人,可却不知殿下是当朝太子。”
  他又问:“为何要在州试上违例?”
  她隐约觉得他问的话中别有深意,当下心房一收,不愿被他窥到心底真意,只淡淡道:“殿下,若是此刻有人进来看见殿下未着衣物地与臣站在一处,殿下觉得那人会作何想法?”
  他沉默片刻,方道:“你以为我当真不能奈你何?”
  她望着他不带一丝感情的脸,竟然微笑:“殿下忘了,我朝不杀士大夫,臣现如今也是有功名的人了。”
  他道:“不能杀你,也能贬你。”
  她点头,仍旧微笑:“殿下自是能贬臣,只不过殿下要给臣安个什么罪名呢?没有伺候好殿下么?”
  被她顶嘴,不是第一次了。
  满朝上下无人敢这样对他,可当她对他出言不逊时,他竟也不觉生气。句句问话,是想确定自己的猜测,可她明显是对他有所防备的。
  因知她的与众不同,所以愈发想要探到她心底深处,这于他而言亦是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问他要罪名,想必心底也是明镜一样的通透,知道他不过是在试探她,而非真的动怒斥责她。
  朝中律法何时给她这样的行径定过罪名?
  向来只有皇上好臣子容色以宠之、故有佞幸宠臣之说。纵是他母皇当年,一朝上下也只闻她好男色、从不闻男色犯她。
  说到底,这样的事情若传出去,她至多背个顺势而就之名,而他才是那个贪美恋色的罪魁祸首。
  她望着他的眼神淡淡的,可目光深处却是一如既往的缠了些别的东西,一点都不加掩饰。
  他亦非傻子。
  她是聪明的,与众不同的,胆大放肆的,对他有所企图的,却也是可以为他所用的。
  他迎着她的目光,脸色忽而松缓了些,一字一句道:“孟廷辉,你若在翰林院修撰一职上出个什么差错,朝中绝没人能保你。”
  虽然这话听上去像是警告,可她只是淡淡一笑,轻声道:“臣知道了。”
  他又被她弄得有些好奇起来。
  她不怕他。
  一点都不怕。
  她转身去放衣物,垂眼深深一吸气。
  无论他如何冷言厉色,她也不会怕他。
  十年前的那一个寒雨之夜,在那座破庙草棚之中,那个面孔英俊的少年那么温柔地抱着她,低声哄她睡觉,还给她讲了他母亲对他说的话。
  停废潮安北路敕额之外的寺院尼庵,不是要害她们无家可归,而是要禁私度僧尼、禁僧俗舍身、断手足、炼指、挂灯、带钳之类幻惑流俗者。
  那时候的她冻得泪眼汪汪,听不懂他说的话,只知道好多寺庙尼庵里的铜器佛像都被官府的人收去用来铸钱了,可是佛像怎么能够用来铸钱呢?
  那个少年却对她说,他的母亲曾经有言: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岂谓佛邪?且吾闻佛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吾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幼小的她仍是不懂,只是傻呼呼地看着他,一个劲地往他怀里缩。
  他抱紧了她,又轻轻地对她道,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
  过了这么多年,她才懂得这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宝和殿殿试时,看见他高座在鎏金龙案后的那一刹,她就知道,他将来一定会是大平王朝最贤明的君主。
  望着他覆了冰霜似的脸,看着他寒如深渊似的眼,可脑中想起的只是那一年的那个温俊少年。
  她又怎会怕他?
  非明主所为,他断不会做。
  未几,外面有宫人进来,将外殿一角的高案上点了宫烛,又备了笔墨纸张,凳上铺了锦垫,动作麻利极了。
  他负手进了内殿,将今日内都堂里呈进的折子都拿了过来,堆在案上,向她道:“京外诸行路递上来的,按抚司分好让我看;京中六部三司递上来的,按轻重缓急通禀我;门下省封驳回来的,统统再驳回去。”说完,他看着她,“可有问题?”
  她轻轻摇头,转身绕去案后,开始俯身研墨。  他盯了她一会儿,才又走回内殿,着宫人送水进来让他洗浴。
  身上的袍子汗渍冷湿,却好像带了她身上微微的淡香,令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她淡淡的语气、轻动的模样是那么强烈地印入他脑中,一如她那些胆大放肆的行径,让他一触便忘不了。
  这感觉,令他忽而有些不甚舒服。
  ·
  皇城外的更鼓声远远传来,甚是飘杳。
  入夜已深,案前邸报尚未复完,肩颈已是酸不可耐。
  他扔了笔在案上,身子向后倚去,动了动脖子,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外殿里的她。
  隔了数道帘幔,她的身影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模模糊糊的,好似是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数个时辰下来未闻她来扰他,除了用膳之外便只在案前静静地做着他交代的事情。
  她的“乖巧”倒也令他觉得讶异。
  他就这样望着她,那伏在案上的身子显得那么柔软,令他一下子想起那一日她贴在他身上时的感觉。
  是软的,香的,女人的身体。
  她看着他的眼神,那话语,那声调,那不怕他的神色,不是不诱人的。
  他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
  经历过人事,知道男女之间是什么感觉。
  可她呢?
  他伸手去握案上的茶盅,脑中又滚过她之前不小心地碰到他下身时的感觉。
  茶水滚烫,烫得他指尖发痒。
  夜深人静的此时此刻,想起这些,骨头里面似也在叫嚣,体内有水在蒸腾,令他微微躁动起来。
  她睡得很熟。  他却感到难以安坐,只消一看她,心里便会控制不住地想一些龌龊的画面……
  手不由自主地向身下探去。
  幻想着她伏的不是硬梆梆的桌案,而是他的身上,那一双眼淡望着他,善辩的嘴唇微微张着,不安分的纤细手指圈着他揉着他,让他舒服地低叹。
  太龌龊。
  她将是他的臣子,他那般冷面对她,此时此刻却在脑海中对她做这种事情。
  可是越龌龊,便越兴奋。
  别样的刺激……
  他喉间低哑出声,一掌腥濡湿气,半晌才收回涣散的神思,睁开了眼。
  一抬眸,就见帘随风起,她不知何时已醒,正端坐在书案后,嘴角含笑,凝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章十八 东宫(下)
 她的脸庞在纱帘后半隐半现,远远的,他只觉她目光如针,扎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又痒又痛。
  猛然一惊神。
  疯了吧。
  他方才一定是疯了,才会在此地此刻做这种事情。
  夜深人静的皇太子宫中,他满脑子都是一丝不挂的她,在与她不及十丈的桌案后舒快得连她还在这里都忘了。
  他顶着她的目光,看她竟然起身,拿起她身前案上的几本折子,朝他走来,甚至还拾袖揉了揉眼睛,当真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看见的,她此时的目光这么温软,她一定是没有看见他刚才……她又怎会看得见?他身前的桌案四角高矗,将他腹下全部掩住,她方才坐在那里,根本不可能看见。
  她撩开纱帘,一路慢步而来,走近他案前,将那几本折子放在他案上,轻声道:“臣有事想问问殿下。”
  他抬眼看她的脸,嫩红泛泽,在昏黄的烛光下微呈淡淡的金色,一双眼中仿似存了无数颗星星,萃灿惑人,说话时张开的嘴唇似被朱笔描过,一时令他才平静不久的身子又开始躁热。
  怎能想得到,她就是当年那个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地缩在他怀里、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姑娘。
  之前数次见她,他竟也没发现她的容貌如此耐看,神情如此诱人。
  沈知书生性风流,常笑他不识女色,只知女人容貌好看与否,却不懂品评女人骨子里的柔媚之态。
  他是不知女色。
  他的母皇曾经是天下最有名的美人,容色才略胆魄再无女子能及,他自幼便听父王常道,当年他的母皇,是能够只消一眼便让人魂与神授的女子,他如何还能觉得这世间的女子容色令他惊艳?
  可是她不一样。  她不是绝色,可她每一言每一行都吸引着他。
  他处事一向是果断利落的,可他却无法对她果断利落。尤其是在,他竟然在脑中幻想过与她共赴云雨之后。
  就连她现在站在他身旁,只是低眉低眼地轻声同他说一句话,他在脑子里也能幻想出种种他不该想的情境。
  数年来专注于朝政军务,女色于他并非是不可或缺之事。而他也知道,身体上的放纵与内心之情亦非相连相关的。
  他虽然觉得她有些诱人,可对自己的心却是明白的。
  “殿下?”
  她同他说话,却不见他回应,不得不又唤了他一声。
  他回神,抬手按住她拿来的几本折子,挑眉:“要问什么?”伸指拨开,目光扫了扫,见都是关于潮安北路的,心底不由有些了然,便又仔细地翻看了下。
  一是关于潮安北路的八个州县与北戬互通市易的,另一个则是关于他下谕处置有关青州大营一事的潮安帅司官吏们。
  她见他已在看,便不多作详述,只是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殿下心中是否对北戬存了别的打算?”
  他闻言,拿着折子的手变得有些僵,余光瞥见她脸上笃定的神色,心中不知为何又有了火,“你位不过正六品,尚无资格过问此事。”
  她抿抿唇,没再说话。
  他话中带火,便证明她猜的是对的。
  当年皇上与平王一统天下,却没有兵犯北戬;而北戬虽然称臣,可这么多年来遣使朝献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
  他奏请皇上下旨令北境互通市易,却自己微服去了潮安北路、一路探查青州大营及北境其余数十个营砦的兵防诸务,后来又因青州大营松颓一事在潮安帅司大发雷霆。
  倘若这都不令她起疑,那她孟廷辉便真对不起这三元及第的彩头了。
  他数年来不动声色地参与朝政,不代表他会遵循他父母划定的旧道一路走下去。
  他看着她,目光颇为复杂,心中防她,却又裂了条细缝。
  被她窥觑到心中所想既是恼火,却又隐隐泛起了别的一些情绪。
  她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探身去拿他搁在案上的笔,口中道:“臣还有东西要写给殿下。”
  丰满柔软的胸部轻轻擦过他立在一旁的肘侧。
  他胳膊上起了一阵颤栗,似有火焰顺着他的颈骨一路向下,停在他腰间,将他点燃。
  她似是不知,拿笔蘸了墨,却又半转过身子,对向他。
  他的呼吸微微有些重,目光停滞在她眉眼上,余光却止不住地瞥向她的胸口。
  绯色官服虽是宽松,可她腰间系了犀銙,胸前好看的弧度被勒得极为诱人。
  她看着他,忽然倾身靠过来,“臣方才可是说中了殿下的心事?”
  丰满柔软的胸部这回彻底压上了他的身子。
  她眼底带了点轻微笑意,又开口:“久闻殿下不好女色,却不知殿下向来是自己抚慰自己的……”
  他的身子僵了一瞬,蓦然抬手将她按在身后的案上,低头道:“孟廷辉,你一再犯上,是须付出代价的。”
  她是看见了的。
  她果真是看见了的。
  可她一日之内几次三番的大胆放肆,着实令他忍无可忍。
  她在他掌箍之下放软了身子,浑身柔摊在案上,眼底依旧亮晶晶的,语气依旧是不经意的淡然:“臣现而今已背了佞幸宠臣的恶名,殿下想要如何,却也不需有所顾忌。”
  他听得出她话中之意,眉梢不由微微一挑。
  这是在隐隐讽刺他之前用在她身上的手段,亦是在试探他造就她这等佞幸之名是何意图。
章十九 骑射(上)
 她的嘴唇仍然红得惊目,饱满丰润如浆果,眼底却黑得透彻,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好像真就在等着他的“无所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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