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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_49 高阳(当代)
“喔!哪一条路?”
“死路。不是一条绳子,就是三钱鸦片烟。”宓本常说:“我只有来生报答大先生了。”
螺蛳太太再精明,也不能不为宓本常蓄意表示尽忠负责的神态所感动,“宓先生,你不要这么说!只要你实心实力,一定不会没有好结果。”她说:“你的忠心,大先生晓得的。”“就为了大先生得罪了人也值得。”宓本常马上又将话拉回来,“螺蛳太太,有阜康这块金字招牌,存款不必我去兜揽,自会送上门来。我的做法,就是要把我们的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晶光丈亮,不好有一点点不干净的地方。款子存在汇丰,倒贴利息,就是我保护金字招牌的办法。”
“嗯!嗯!”螺蛳太太想了一会说:“你的意思是阜康有廿几万银子在汇丰,不去动它,显得阜康的头寸很宽裕,人家就放心不来提存了。”
“一点不错。螺蛳太太,你真是内行。”宓本常举一举杯,自己喝了一大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有这样一招在里面。说起来也是迫不得已。”“先是迫不得已,后来我才悟出诀窍,实在是正当的做法,就银根不紧,也应该这么办。有一回法大马路周道台的五姨太来提款,我说:你是不是要转存汇丰?如果要存汇丰,我打汇丰的票子给你,转帐不但方便,而且进出不必‘贴水’,比较划算。螺蛳太太,你道她听了我的话怎么说?”“我猜不着。她怎么说?”
“她说:算了,算了。我们老爷说,现在市面上银根紧,阜康只怕要紧要慢的时候,没有现银,不如存到外国银行。现在听人你这样子说,我倒不好意思了。还是存在你们这里好了。螺蛳太太,我当时悟出一个诀窍,我们这块金字招牌,要用外国货的擦铜油来擦。啥叫外国货的擦铜油,就是跟外国银行往来,我要到所有外国银行去开户头,象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种来提存的户头,我问她要哪家外国银行的票子,说哪家就是哪家;这一下阜康的招牌不是更响了。”
螺蛳太太因为他的话中听,所以能够深入,这时听出来一个疑问:“法子是蛮好,不过这一来不是有大笔头寸搁在那里了?”
“哪里,哪里!”宓本常乱摇着双手,“那样做法不是太笨了?”
“不笨怎么办?”
“这里头又有诀窍了。每家银行开个户头,存个三两千银子;等开出票子,我先一步把头寸调足送进去,就不会穿帮了。”
“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喏,这就是德律风根的好处,拿起话筒摇过去,说有这么一回事,那里的行员,自会替我们应付。”
螺蛳太太听他的谈论,学到很多东西;中国钱庄经营的要诀,她听胡雪岩谈过几回,并不外行,但外国银行的情形,却不知其详,这时听宓本常说得头头是道,遇事留心的她,自然不肯放弃机会,所以接上来便问,是如何应付?人家又为什么会替阜康应付?
“应付的法子多得很,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们把头寸调齐补足。”
“万一调不齐呢。”
“不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不过不能不防。说到这上头,就靠平常的交际,外国银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时也要常常应酬,所以万一遇到头寸调不齐,只要我通知一声,他们会替我代垫。这是事先说好了的,代垫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天。”宓本常特为又重复一句:“不过,这种情形从来没有过。”“喔,”螺蛳太太又问:“我们跟哪几家外国银行有往来?“统统有。”
接下来,宓本常便屈指细数。上海的外国银行,最有名的是英文名称叫做“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的汇丰银行,但最老的却是有利银行,咸丰四年便已开办;不过后来居上的却是麦加利银行,这家银行的英文名称叫做:Chartercd-BankofIndia,AustraliaandChina.但香港分行与上海分行的译名不同,香港照音译,称为渣打银行;上海的银钱业嫌它叫起来不响,而且顾名不能思义,所以用他总经理麦加利的名字,称之为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是英国女皇下圣旨设立的,不过这家银行是专门为了英国人在印度、澳洲同我们中国经商所开的,重在存放款跟汇兑,纯然是商业银行,跟汇丰银行带点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样。”宓本常又说:“自从左大人到两京,大先生亦不经手偿洋债了,我们阜康跟汇丰的关系就淡了。所以我现在是向麦加利下工夫。这一点顺便拜托罗四太太告诉大先生。”“好的,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的长袖善舞,印象颇为深刻;观感当然也改变了,觉得他是为了本身的职司,要对得起老板,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过,自己是在古应春面前夸下海口,要来替他出气。如今搞成个虎头蛇尾,似乎愧对古应春。
这样转着念头,脸上自不免流露出为难的神气。善于察言观色的宓本常便即问道:“罗四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话,好象不大肯说,不要紧的,我跟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辈一样;罗四太太,你是长辈,如果我有啥不对,请你尽管说!我是、我是——掉句书袋,叫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螺蛳太太听他的话很诚恳,觉得稍为透露也不妨,于是很含蓄地说:“你没有啥不对,大先生把阜康交给你,你当然顾牢阜康,这是天经地义。不过,有时候朋友的事,也要顾一顾,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条船上的人。”
这一下等于是泄了底,螺蛳太太是为了他勒住该付古应春的款子来兴师问罪,当即认错,表示歉意:“是!是!我对应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业的命脉,处理得稍为过分了一点;其实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不会变的。如今请罗四太太说一句我应该怎么样同他赔不是?我一定遵命。”
“赔不是的话是严重了。”螺蛳太太忽然灵机一动:“眼前倒有个能顾全你们交情的机会。”她朝外看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宓本常稍为想一想,便能领悟,是指古应春纳宠而言。她刚才看一看,是防着瑞香会听见。
“我懂了。我来办;好好替他热闹热闹。”
说送一份重礼,不足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奋勇来为古应春办这场喜事,费心费力,才显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蛳太太非常满意,但怕他是敷衍面子,不能不敲钉转脚加一句:“宓先生,这是你自己说的噢!”
“罗四太太请放心,完全交给我,一定办得很风光。”宓本常接着很郑重地表示:“不过,公是公,私是私。我刚才同罗四太太谈的各样情形,千万不必同应春去讲。”“我晓得。”
宓本常一面应酬螺蛳太太,一面心里在转念头。原来他也有一番雄心壮志,看胡雪岩这么一片“鲜花着锦”的事业,不免兴起“大丈夫不当如是耶”的想法,觉得虽蒙重用,毕竟是做伙计,自己也应该创一番事业。此念起于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实。
原来他有个嫡亲的表弟叫陈义生,一向跟沙船帮做南北货生意,那年押货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杆忽然折断,砸伤了他的腿,得了残疾;东家送他两千银子,请他回宁波原籍休养;宓本常回家过年,经常在一起盘桓,大年三十夜里谈了一个通宵,谈出结果来了。
宓本常是盘算过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岩明言,自己想创业,胡雪岩也会帮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规模重头做起,而又必须辞掉阜康的职务。不做大寺庙的知客,去做一个不茅庵的住持,不是聪明的办法——他认为最聪明的办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调度他人的资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决不能做钱庄,也不能做丝茧,因为这跟“老板”的事业是犯冲突的。他的难题是:第一,不知道哪种生意加收得快?因为要调集三、五十万,他力量是够得到,只是临时周转,周而复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长,少不得要露马脚。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会打听,他的资本来自何处,更怕胡雪岩说一句:“创业维艰,一定要专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档手了。不然‘驼子跌跟斗,两头落空’,耽误了你自己,也耽误了我。”那一来,什么都无从谈起了。这两个难题,遇到陈义生迎刃而解。他说:“要讲回收得快,莫如南北货;货色都是须先定好的,先收定洋,货到照算。南货销北,北货销南,一趟船做两笔生意;只要两三个来回,本常哥,你马上就是大老板了。”
“看你讲得这么好,为啥我的朋友当中,做这行生意的,简直找不出来?”
“不是找不出来,是你不晓得而已。”陈义生说:“做这行生意,吃本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于真正有钱想做这行生意的。又吃不起辛苦。做南北货生意,如果不是内行,不懂行情,也不会看货,哪怕亲自下手押船,也一定让人家吃掉。所以有钱的人,都是放帐叫人家去做,只要不出险,永远都是赚的。”
“对了,汪洋大海出了事,船沉了,货色也送了海龙王了,那时候怎么办?”
“就是这个风险。不过现在有保险公司也很稳当。”“从前没有保险呢?”
““没有保险,一样也要做。十趟里面不见得出一趟事,就算出一趟事,有那几趟的赚头,也抵得过这一趟的亏蚀。”听得这一说,宓本常大为动心,“义生,”他说,“可惜你的脚跛了。”
“我的脚是跛了。”陈义生敲敲自己的头,“我的脑子没有坏。而且伤养好了,至多行动不太方便,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来。”
宓本常心想,如果让陈义生出面,由于他本来就干这一行,背后原有好些有钱的人撑腰,资本的来源决没有人会知道。就怕他起黑心,因而沉默不语。
陈义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很想乘此机会跟他合作,一个发大财,一个发小财;见此光景,不免失望。但他有他的办法,将他的老娘搬请了出来。
陈义生当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年初四那天,将宓本常请了去说:“阿常,你同义生是一起长大的,你两岁死娘,还吃过我的奶,这样子象同胞手足的表兄弟,你为啥有话不肯同义生说?”
宓本常当然不能承认,否则不但伤感情,而且以后合作的路子也断了,所以假托了一个理由。
“我不是不肯同义生说,钱不是我的,我总要好好儿想一想;等想妥当了再来谈。”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风险。风险无非第一,路上不顺利;第二,怕义生对不起你。如果是怕路上出事,那就不必谈;至于说义生对不起你,那就是对不起我。今天晚上烧‘财神纸’,我叫义生在财神菩萨面前赌个咒,明明心迹。”
这天晚上到一交子时,便算正月初五,财神菩萨赵玄坛的生日,家家烧财神纸,陈义生奉母之命,在烧纸时立下重誓;然后与宓本常计议,议定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所得利润,宓本常得两份,陈义生得一份但相约一年内,彼此都不动用盈余,这样才能积累起一笔自己的本钱。
于是陈义生又到了上海,在十六铺租了房子住下来。等宓本常拨付的五万银子的本钱到手,开始招兵买马,运了一船南货到辽东湾的营口;回程由营口到天津塘沽,装载北货南下,一去一来恰好两个月,结算下来,五万银子的本钱,除去开销、净赚三千,是六分的利息,而宓本常借客户的名义,动支这笔资金,月息只得二厘五,两个月亦不过五厘。
宓本常之敌视古应春,就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怕古应春知道了会告诉胡雪岩,所以不愿他跟阜康过于接近。但现在的想法却大大地一变,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觉得以自己的手腕,很可以表现得大方些;再往深处去想,胡雪岩最信任的就是螺蛳太太与古应春,将这两个人笼络好了,便是立于不败之地,局面愈发得以开展。
就这一顿饭之间,打定了主意,而且立刻开始实行,自告奋勇带了个伶俐的小徒弟,陪着螺狮太太与瑞香,先到他们宁波同乡开的方九霞银楼去看首饰;然后到抛球场一带的绸缎庄去看衣料。宓本常在十时洋场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奉命唯谨地伺奉在两个堂客左右;不但螺蛳太太觉得面子十足,瑞香的观感亦为之一变——平时听古应春与七姑奶奶谈起宓本常,总说他“面无四两肉”,是个难缠的人物,如今才知道并非如此。
到得夕阳西下,该置办的东西都办齐了,帐款都归宓本常结算,首饰随身携带,其余物品,送到阜康钱庄,凭货取款,自有随行的小徒弟去料理。
“罗四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请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顿大菜。”宓本常又说:“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连夜筹备才来得及;我们一面吃,一面商量。”
多谢、多谢。吃大菜是心领了。不过商量办喜事倒是要紧的。我把你这番好意,先同应春说一说,你晚上请到古家来,一切当面谈,好不好?”
“好,好!这样也好。”
宓本常还是将螺蛳太太与瑞香送回家,只是过门不入而已。
螺蛳太太见了古应春,自然另有一套说法,她先将宓本常是为了“做信用”、“教客户好放心”,才在汇丰存了一笔款子的解释说明白,然后说道:“他这样做,固然不能算错,不过他对朋友应该讲清楚。这一点,他承认他不对;我也好好说了他一顿。”
“这又何必?”
“当然要说他。世界上原有一种人,你不说,他不晓得自己错;一说了,他才晓得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心里很难过。宓本常就是这样一个人,为了补情认错,他说九月初三的喜事,归他来办;回头他来商量。”螺蛳太太紧接着说:“姐夫,你亦不必同他客气。我再老实说一句:他是大先生的伙计,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来当差,也是应该的。”听得这一说,古应春惟有拱手称谢。但也就是刚刚谈完,宓本常已经带着人将为瑞香置办的衣物等等送到;见了古应春,笑容满面地连连拱手。
“应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来效劳;日子太紧,我不敢耽误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中叨扰,喜事该怎么办?我们一路吃、一路谈,都谈妥当了它;明天一早就动手,尽两天办齐,后天热热闹闹吃喜酒。”
见他如此热心,古应春既感动。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时做人,不是这个样子的;莫非真的是内疚于心,刻意补过。
心里是这样想,表面上当然也很客气,“老宓,你是个大忙人,为我的事,如此费心,真正不安,不敢当。”他说:“说实在的,我现在也没有这种闲心思,只为内人催促、罗四太太的盛意,不得不然,只要象个样子,万万不敢铺张。”“不错,总要象个样子。应春兄,你也是上海滩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事的场面不可以太俭朴,不然人家背后会批评。
原是一桩喜事,落了些不中听的闲话,就犯不着了。”这话倒提醒古应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讨厌闲言闲语的,场面过于俭朴,就可能会有人说:“古应春不敢铺张;因为讨小老婆的场面太热闹了,大老婆会吃醋。”倘或有这样的一种说法,传到七姑奶奶耳朵里,她会气得发病。
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应春很感谢宓本常能适时提醒,让他有此警惕。因而拱着手说:“老宓,你完全是爱护我的意思,我不敢不听,不过到底只有两天的工夫预备,也只好适可而止。”
“当然、当然,一定要来得及。现在第一件要紧的是,把请客的单子拟出来。你的交游一向很广,起码也要请个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
“不,不!那一来就没有止境了。请客多少只能看舍间地方大小而定。”
于是细细估量,将内外客厅、书房、起坐间都算上,大概只能摆七桌,初步决定五桌男客,两桌女客。“本来天井里搭篷,还可以摆四桌,那一来‘堂会’就没地方了。”宓本常说:“好,准定七桌,名单你开,帖子我叫我那里的人来写,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发出。菜呢,你看用哪里的菜?”
请你斟酌,只要好就好。”
“不但要好,还要便宜。”宓本常又问:“客人是下半天四五点钟前后就来了,堂会准定四点钟开场,到晚上九点钟歇锣,总要三档节目;应春兄,你看,用哪三档?”“此道我亦是外行,请你费心提调。”
“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说:“先来档苏州光裕社的小书;接下来弄一档魔术,日本的女魔术师天胜娘又来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压轴戏是‘东乡调大戏’,蛮热闹的。”
古应春称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辞而去,古应春将所作的决定告诉七姑奶奶,她却颇有意见。
“我看堂客不要请。”她说,“请了,人家也未见得肯来。”
本来纳宠请女客,除非是儿孙满堂的老封翁,晚辈内眷为了一尽孝心,不能不来贺喜见礼;否则便很少有请女客的。上海虽比较开通,但吃醋毕竟是妇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极重;如果是与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会作抵制。古应春觉得自己同意请女客,确是有欠思量。
“再说,我行动不便,没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劳动四姐代我应酬。”七姑奶奶又说:“如果有几位堂客觉得无所谓的,尽管请过来;我们亦就象平常来往一样不拘礼数,主客双方都心安,这跟特为下帖子是不同的。你说是不是呢?”“完全不错。”古应春从善如流地答说:“不请堂客。”“至于堂会热闹热闹;顺便也算请四姐玩一天,我赞成。不过,东乡调可以免了。”
原来东乡调是“花鼓戏”的一种,发源于浦东,所以称为“东乡调”,又名“本滩”是“本地滩簧”的简称。曲词卑俚,但连唱带做,淫治异常,所以颇具号召力,浦东乡下,点起火油灯唱东乡调的夜台戏,真有倾村来观之盛。但却难登大雅之堂。
“‘两只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学唱了一句东乡调说,“这种戏,怎么好请四姐来看?”
看她学唱东乡调的样子,不但古应春忍俊不禁,连下人都掩着嘴笑了。
“不唱东乡调,唱啥呢?”
“杭州滩簧,文文气气,又弹又唱,说是宋朝传下来,当时连宫里都准去唱的。为了请四姐,杭州滩簧最好;明天倒去打听打听,如果上海有,叫一班来听听。”
“好!”古应春想了下说:“堂客虽不请,不过你行动不便,四姐可是作客总要请一两个来帮忙吧!
“请王师母好了。”
王师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应春的学生,在教堂里当司事,也收学生教英文,所以称的他的妻子为“师母”,七姑奶奶也是这样叫她。但七姑奶奶却不折不扣地是王师母的“师母,”
因此,初次听她们彼此的称呼,往往大惑不解。
螺师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师母来了,七姑奶奶为她引见,又听王师母恭恭敬敬地说:“师母这两天的气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便忍不住要问。
“你们两位到底哪个是哪个的师母?”
“自然是师母是我的师母;我请师母不要叫我小王师母,师母不听,有一回我特为不理师母,师母生气了,只好仍旧听师母叫我小王师母。”
一片叽叽喳喳的师母声,倒象在说绕口令;螺蛳太太看她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就一张圆圆脸,觉得亲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象初见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师母与瑞香相处融洽的情形,更觉欣慰。原来瑞香虽喜终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样,总不免有凄惶恐惧之感,更因是螺蛳太太与七姑奶奶虽都待她不坏,但一个是从前的主母,一个是现在的大妇,平时本就拘谨,这一天更不敢吐露内心的感觉,怕她们在心里会骂她“轻狂不识抬举”。幸而有热心而相熟的小王师母殷勤照料,不时嘘寒问暖,竟如同亲姊妹一般;瑞香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能踏实,脸上也开始有笑容了。
在螺蛳太太,心情非常复杂,对瑞香,多少有着嫁妇儿的那种心情;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虽了解瑞香心里的感觉;却苦于没有适当的话来宽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师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团喜气,等于自己分身有术,可以不必顾虑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动不便的七姑奶奶,将这场喜事办得十分圆满。
当然,这场喜事能办得圆满,另一个“功臣”是宓本常。对于他的尽心尽力,殷勤周到,不但螺蛳太太大为嘉许,连古应春夫妇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计,堂客到得极少,连一桌都凑不满,但男客却非常踊跃。当堂会开始时,估计已经可以坐满五桌了。
由于是纳妾,铺陈比较简单,虽也张灯结彩,但客堂正中却只挂了一帽大红缎子彩绣的南极寿星图,不明就里的,只当古家做寿。这是七姑奶奶与螺蛳太太商量定规的,因为纳妾向来没有什么仪节,只是一乘小轿到门,向主人主母磕了头,便算成礼。如今对瑞香是格外优遇,张灯结彩,已非寻常,如果再挂一幅和合二仙图,便象正式结裏,礼数稍嫌过分,所以改用一幅寿星图。
瑞香的服饰,也是七姑奶有与螺蛳太太商量过的。妇人最看重的是一条红裙,以瑞香的身份,是没有资格着的;为了弥补起见,许她着紫红夹袄,时日迫促,找裁缝连夜做亦来不及;仍旧是宓本常有办法,到跟阜康钱庄有往来的当铺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来,略微显得小了些,但却更衬托出她的身材苗条。
到得五点钟吉时,一档“白蛇传”的小书结束,宾客纷纷从席棚下进入堂屋观礼。七姑奶奶由仆妇背下楼来,纳入一张太师椅中,抬到堂前;她的左首,另有一张同样的椅子,是古应春的座位。
于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新郎倌”古应春为人从人丛中推了出来,宝蓝贡缎夹袍,玄色西洋华丝葛马褂,脚踏粉底皂靴,头上一顶硬胎缎帽,帽檐正中镶一块碧玉,新剃的头;他是洋派不留胡子,翕显得年轻了。
等他一坐下来,视线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红裙,上身墨绿夹袄,头上戴着珠花,面如满月,脸有喜气,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边,扶着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个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脂粉不施,天然丰韵,一双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阳光直射寒潭,只觉得深不可测,令人不敢逼视。她穿的是玄色缎袄,下面也是红裙;头上没有什么首饰,但扶着椅背的那只手上戴着一枚钻戒,不时闪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见戒指上镶的钻,至少也有蚕豆瓣那么大。
“那是谁?”有人悄悄在问。
“听说是胡大先生的妾。”
“是妾,怎么着红裙?”
“又不是在她自己家里,哪个来管她?”
“不!”另有一个人说:“她就是胡家的螺蛳太太,着红裙是胡老太太特许的。”
那两个人还想谈下去,但视线为瑞香所吸引了。只见她低着头,但见满头珠翠,却看不清脸,不过长身玉立,皮肤雪白,已可想见是个美人。
她是由小王师母扶着出来的,嬝嬝婷婷地走到红毡条前立定;古家的老王妈赞礼:“新姑娘见老爷、太太磕头: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兴!”
小王师母便将瑞香扶了起来;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声:“你过来!”
老王妈便又高唱:“太太赏新姑娘见面礼。”
这时螺蛳太太便将一个小丝绒匣子悄悄递了给七姑奶奶,她打开匣了——也是一枚钻戒,拉起瑞香的手,将戒指套在她右手九名指上。
“谢谢奶奶!”瑞香低声道谢;还要跪下去,却让螺蛳太太拉住了。
这就算礼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应春站起身来,看着螺蛳太太说道:“四姐,你请过来,应该让瑞香给你磕头。”“没有这个规矩,这算啥一出?”
说着,便待避开,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适时瑞香竟也走上前来,扶着她说:“太太请坐。”小王师母与老王妈亦都上前来劝驾,螺蛳太太身不由主,只好受了瑞香的大礼。乱轰轰一阵过去,正要散开,奇峰又起,这回是宓本常,站到一张凳子上,举双手喊道:“还要照照相、照照相。
这一下大家都了下来,听从他的指挥,照了两张相,一张是古应春、七姑奶奶并坐,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后;一张是全体合照,螺蛳太太觉得自己无可位置,悄悄地溜掉了。照相很费事,第二张镁光不亮,重新来过;到开席时,已经天黑了。
第三部(3) 烟消云散 一、甲申之变(1)
上海的市面更坏了,是受了法国在越南的战事的影响。
法国凯觎越南,由来已久。同治元年,法皇拿破仑第二,以海军大举侵入越南。其时清廷正因洪杨之变自顾不暇,所以越南虽是清王朝的属国,却无力出兵保护,越南被迫订了城下之盟,割让庆和、嘉定、定祥三省。嘉定省便是西贡,法国人在那里竭力经营,作为进一步侵略越南、进窥中国云南的根据地。
同治十一年,越南内乱,头目叫做黄崇英,拥众数万,用黄旗,号称“黄旗军”。法国人勾通了黄崇英,规取“东京”,渡汉江。攻取广西镇南关外的谅山,广西巡抚是湘军宿将刘长佑,派兵助越平乱,同时邀请刘永福助剿——刘永福是广西上思州人,本是个私枭,咸丰年间,洪杨起事,刘永福却另有心胸,率领部下健儿三百人,出镇南关进入越南保胜。此地本为一个广东人何均昌所占领,为刘永福起而代之,所部用黑旗,号称“黑旗军”。既受刘长佑的邀请,复又受越南王的招抚,与广西官兵夹击法军,威震一时,但越南内部意见分歧,最后决定议和,所派遣的大臣三名,为法军拘禁,被迫订了二十二条的《西贡条约》,割地通商以外,承认受法国的保护。为了安抚刘永福,授职为三宣副提督。刘永福便在边境深山中,屯垦练兵,部下聚集至二十万之多,其中劲旅两万人,年龄在十七以上,二十四以下,一个个面黑身高,孔武有力,越林超涧,轻捷如猿,士气极其高昂,因而为法军视如眼中钉,曾经悬重金买他的首级。
自从《西贡条约》订立以后,越南举国上下,无不既悔且愤,越南王阮福时,决意重用黑旗兵。不道法国先下手为强,以重兵陷河内。于是在顺化的阮福时遂予黑旗军驱逐法军的任务。
越南有失,广西、云南便受威胁,而且法国已正式向中国提出通商的要求。朝中议论,分为为战、主和两派,主战派以李鸿藻为首,除了支持云贵总督岑毓英支持刘永福以外,且特起曾国荃为两广总督,部署海防。此外左宗棠亦力主作战,清议更为激昂,但主和派的势力亦不小.当然,李鸿章是主和的,驻法公使曾纪泽亦不主张决裂,但对其中的利害得失,看得最清楚的是曾经使法的郭嵩焘。这年光绪九年正月,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宝海,本已达成“中国撤兵、法不侵越”的协议,不意法国发生政潮,内阁改组,新任外务部长拉克尔是个野心家,一面将宝海撤任、推翻成议,一面促使法国增兵越南。于是朝旨命丁忧守制之中的李鸿章迅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节制两广云南防军。就表面看,是派李鸿尊去主持战局,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此中消息为郭嵩焘所参透,特意从他的家乡、湖南湘阴派专差送了一封长信给李鸿章,以为“处置西洋,始终无战法”,他说,洋人意在通商,就跟他谈通商好了。只要一答应谈判通商,越南的局势自然就会缓和。如今派李鸿章出而督师,大张旗鼓,摆出一决雌雄的阵势,是逼迫法国作战。法国本无意于战,逼之应战,是兵法上的“不知彼”。
如果真的要战,又是“不知己”,他的话说得很沉痛:“用兵三十余年,聚而为兵,散而为盗,蔓延天下,隐患方深。重以水旱频仍,吏治调敝,盗贼满野,民不聊生,而于是时急开边畔,募兵以资防御,旷日逾时,而耗敝不可支矣。”这是就军费者言,说中国不能战。
就算战胜了,又怎么办?战胜当然要裁兵,将刚招募的新兵遣散,结果是“游荡无所归”,聚集“饥困之民图逞”,是自己制造乱源。
接下来,他转述京中的议论:“枢府以滇督援甲厉兵,而粤督处之泰然,数有訾议,是以属中堂以专征之任。”看起来是因为岑毓英想打,而曾国茎袖手旁观,前方将帅意见不一,需要一个位高权重的李鸿章去笼罩全面,主持一切。事实上呢“京师议论,所以属之中堂,仍以议和,非求战也”。
李鸿章虽然在守制之中,但朝中情形,毫不隔膜,他在京师有好几个“坐探”,朝中一举一动,无不以最快的方法,报到合肥,知道恭王子和战之际,游移不决,而主战最力的是“北派”领袖李鸿藻及一班清流,尤其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
因此,李鸿章纵有议和之意,却不敢公然表示,因为清议的力量很大,而且刘永福的黑旗军打得很好,更助长了主战派的声势,此时主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以迟迟其行,到上海以后,与接替宝海的新任法国公使德理固,谈了几次,态度不软亦不硬,掌握了一个“拖”字诀。
“拖”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这是李李鸿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不过他在暗中大下功夫,想消除几个议和的障碍,第一个左副都御史张佩纶,他是清流的中坚,能把他疏通好,主战的高调不是唱得那么响,议和便较易措手。
另一个是驻法公使曾纪泽,他不主张交涉决裂,但并不表示他主张对法让步,尤其是在从俄国回到巴黎以后,眼看法国的政策亦在摇摆之中,主战的只是少数。因此特地密电李鸿章及总理衙门,建议军事援越,对德理固的交涉不妨强硬。李鸿章对曾纪泽的意见,不置可否,但却致书郭嵩焘,暗示希望他能影响曾纪泽。郭嵩焘与曾纪泽的关系很深,而且驻法是前后任,他的言论一定能为曾纪泽所尊重。
就在这“拖”的一两个月中,法国与越南的情势,都起了变化,法国的政策已趋一致,内阁总理茹斐理向国会声称,决心加强在越南的军事行动,同时派出九千人援越,另遣军舰十二艘东来,水师提督古拔代陆军提督布意为法军统帅。
越南则国王阮福时去世,由王弟阮福升继位,称号为“合和王”。由这称号,便知他是愿意屈服于法国的,即位只有一个月,便与法国订立了二十七条的《顺化条约》,正式承认越南为法国的保护国,而又仍旧尊重中国为宗主国,原来每年进贡,取道镇南关循陆路进京,今后改由海道入贡。
这一法越《顺化条约》,促成了法国政策的一致,同时也赋予了法军名正言顺得以驱逐黑旗军的地位。因此,越南政府中的主战派大为不满。弑合和王而另立阮福吴,称号是“建福王”。
尽管已到天津回任的李鸿章仍与法国公使在谈判越南的主权,而事实上中法双方剑拔弩张,开仗几不可免,尤其是特命彭玉鳞办理广东军务,消息一传,上海的人心越发恐慌。其时在九月中旬,正当螺蛳太太由上海回到杭州时。
就在她回到杭州的第二天,江宁派了个专差来,身穿红装,风尘满面,但头上一顶披满红丝穗的纬帽,高耸一粒红顶子,后面还拖一条花翎,身后跟着四名从人,亦都有顶戴。他们是由陆路来的,五匹高头大马,一路沙尘滚滚、辔铃当当、威风凛凛,路人侧目。一进了武林门,那专差将手一扬,都勒了马,其中一个戴暗蓝顶子的武官,走马趋前,听候吩咐。
“问问路!”
“喳!”那人滚鞍下马,一手执缰,一手抓住一个中年汉子问道:“来、来,老兄,打听一个地名,无宝街在哪里?”
“啊!你说啥?”
原来那武官是曾国藩的小同乡,湖南话中湘乡话最难懂,加以武夫性急,说得很快,便越发不知他说些什么了。
还好,那武官倒有自知之明,一字一句地答道:“元宝街。”说着还双手上捧,作手势示意元宝。
“喔、喔、喔,你老人家是说元宝街!”那人姓卜,是钱塘县“礼房”的书办,不作回答,却反问:“请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江宁?”
“不错。”
“这样说,到元宝街是去看胡大先生?”
“胡大先生?”那人一愣,旋即想到:“不错,不错,胡大先生就是胡雪岩胡大人。”
卜书办点头,趋前一步,手指着低声问道:“马上那位红顶子的人,是什么人?”
那武官有些不耐烦了,天下人走天下路,问路应是常事,知道而热心的,详细指点,知道而懒得回答的,说一声“不清楚”,真的不知道而又热心的,会表示歉意,请对方另行打听,不知道而又懒得回答的,只字不答,掉臂而去。象这样问路而反为别人所问,类似盘查,却还是第一次遇见。
卜书办看那武官的脸色,急忙提出解释:“你老人家不要嫌我罗嗦,实在是马上那位大人一品武官,我不敢怠慢,晓得了身分,好禀报本县大老爷,有啥差遣,不会误事。”
原来是这样一番好意!那武官倒觉得过意不去,但却不知如何回答——那专差本名高老三,投效湘军时,招募委员替他改名“乐山”来谐音,“仁者乐山”而又行三,因而又送他一个别号叫“仁叔”。
这高乐山原隶刘松山帐下,左宗棠西征,曾国藩特拨刘松山一营隶属于左,时人称为“赠嫁”。刘松山在西征时,战功彪炳,左宗棠大为得力。左曾不和,在才气纵横的左宗棠眼中,曾国藩无一事可使他佩服,唯独对“赠嫁”刘松山,心悦诚服,感激不已。因为如此,左宗棠对刘松山,亦总是另眼看待。这高乐山原是刘松山的马弁,为人诚朴,有一次左宗棠去视察,宿于刘营,刘松山派高乐山去伺候,彻夜巡更,至晓不眠,为左宗棠所赏识,跟刘松山要了去,置诸左右,每有“保案”,在“密保”中总有高乐山的名字,现在的职衔是“记名总兵加提督衔”,在“绿营”中已是“官居极品”,但实际的职司,仍是所谓“材官”,仅奔走之役,在左宗棠的部属中,他的身份犹如宫中的“御前侍卫”。
但一品武官不过是个“高等马弁”,这话说出去,贬损了高乐山的红顶子,所以那蓝顶子的武官含含糊糊地答说:“是左大人特为派来看胡大先生的。”
“我就猜到,”卜书办又拍手、又翘拇指,“一定是左大人派来的。好、好、好,元宝街远得很,一南一北,等我来领路。你请等一等,等我去租匹马来。”
武林门是杭州往北进出的要道,运河起点的拱宸桥就在武林门外,所以城门口有车有轿有骡马,雇用租赁,均无不可。卜书办租赁了一匹“菊花青”,洋洋得意地在前领路。
那匹“菊花青”是旗营中淘汰下来的老马,驯顺倒很驯顺,但脚程极慢——马通灵性,为人雇乘太久,出发时知道负重任远,一步懒似一步,因为走得越快越吃亏,及至回程,纵不说如渴骥奔泉,但远非去路可比,昂首扬鬃,急于回槽。那匹菊花青,正是这样一个马中的“老油条”。
当书办的,十之八九是“老油条”,这一下“老油条”遇着“老油条”,彼此得其所哉。卜书办款款徐行,后随五名武官,亦步亦趋,倒象是他的跟马。杭州的文武官员,品级最高的是“将军”,其次是巡抚,本身虽都是红顶子,但出行的随从,从无戴红顶子的。
因此,卜书办满脸飞金,得意之状,难描难画,尤其是一路上遇着熟人,在马上一会儿抱拳扬臂,一会儿弯腰点头,同时一定要高声加一句,“我带他们去看胡大先生。”有几次得意忘形,几乎掉下马来,急急扳住马鞍上的“判官头”,才能转危为安。这样丑态百出,惹得路人笑逐颜开,而高乐山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快到元宝街时,卜书办在转角之时,向前扬一扬手,示意暂停,自己却双腿夹一夹马腹,催快往前,直到胡府大门前勒住了马。
“老卜,”胡家门前的下人中,有一个认得他,“你来作啥?”
“我来报信,两江总督左大人,派了红顶子的武官来看胡大先生,一进城门,是我领路来的。”
“在哪里?”
“在后面。”
那人抬眼一看,果然有五匹马在后面,红蓝顶子在明亮的秋阳中看得很清楚。这一来,胡家门前的十几个人都紧张了。
原来左宗棠派红顶子的戈什哈传令是常事,但当初是陕甘总督,公私事务派专差只到上海转运局。直接派到胡家却是头一回,少见自然多怪,顿时便有机灵的,不看热闹,抢先报到上房。
螺蛳太太一听吓一跳。原来胡家为了红顶子,花了好大的气力,胡雪岩本身是道员加按察使衔,三品顶戴蓝顶子,倘或胡雪岩肯做官,放一任实缺的道员,左宗棠保他加布政使的衔,是一定办得到的事,无奈胡雪岩只能做一个“官商”,如果真的“商而优则官,”必须“弃商从官”,不但“做此官,行此礼,胡,雪岩受不了那种拘束,而且也决不会是一个出色的官。这一点不但他本人有自知之明,凡是爱护他的,亦莫不认为胡雪岩要是真的去做官,便是舍长就短,最为不智。
因为如此,要摆官派,只有拿钱来做官,本身捐官有限制,到三品便是“官居极品”,但父母的荣衔,却是花钱可以买体面的,十余年来每逢水旱灾荒,胡雪岩总是用胡老太大的名义,捐银、捐米、捐棉衣、捐药材,好不容易才得了个“一品夫人”的封典,胡雪岩“子以母贵”也能戴红顶子了。
红顶子是如此珍贵,在螺蛳太太的记忆中,红顶子的文武大员登门拜访,没有几次,每一次都是事先得到信息,如何迎接、如何款待、如何打发从人,都要好几天筹划,临时郑重将事。象这样突然来了个红顶子的武官,自然要吓一跳,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胡雪岩却是司空见惯的,高乐山又是熟人,不妨从容以礼款接。当下先交代了螺蛳太太一番,换了官服到花厅相见。
一个称“雪翁”,一个称“高军门”,平礼相见,又到走廊上向高乐山的从人,请教了姓乐,寒暄了一阵,另外派人接待,然后说道:“请换便衣吧!”
话刚说完,已有一名听差,捧着衣包,进屋伺候——官场酬酢,公服相见是礼,便衣欢叙是情,但总是客人忖度与主人的交情,预料有此需要,自己命跟班随带衣包,象这样由主人供应便衣的情形,高乐山不但是第一次经验,而且也是闻所未闻。
不过,想到胡雪岩以豪阔出名,那么类此举动,自亦无足为奇。当下说道:“雪翁亦请进去换衣服吧!”
“是,是,换了衣服细谈。”
等胡雪岩换了衣服出来,只见高乐山已穿上簇新的一身铁灰的结夹抱、上套珊瑚扣的贡缎马褂,头上一顶红结子的青缎小帽,而且刚洗了脸,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衣服倒还合身?”
“多谢,多谢。比我自己叫裁缝来现制还要好,我也不客气了,雪翁,多谢,多谢!”说着高乐山又连连拱手。
“左大人精神还好吧?”
听这一说,高乐山的笑容慢慢收敛,“差得多了。”他说:“眼力大不如前,毛病不轻。”
“请医生看了没有呢?”
“请了。”高乐山答说:“看也白看!医生要他不看公事,不看书,闭上眼睛静养。雪翁,你想他老人家办得到吗?”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呢?”
“医生也说不上来。左眼上了翳,右面的一只迎风流泪。”
“会不会失明?”
“难说。”
“我荐一个医生。”胡雪岩说:“跟了高军门一起去。”
“是。”高乐山这时才将左宗棠的信拿了出来。
信上很简单,只说越南军情紧急,奉旨南北洋的防务均须上紧筹划,并须派兵援越,因而请胡雪岩抽工夫到江宁一晤,至于其他细节,可以面问高乐山。
胡雪岩心想,这少不得又是筹械筹饷,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并未受两江总督衙门的任何委任,倘需效劳,纯粹是私人关系,这一层不妨先向高乐山说明白。
“高军门晓得的,左大人说啥就是啥,我只有‘遵办’二字。不过,江宁不是陕甘,恐怕有吃力不讨好的地方。”
“是的。”高乐山答道:“左大人亦说了,江宁有江宁的人,胡某替我办事,完全是交情,论到公事,转运局是西征的转运局,我只有跟他商量,不能下札子。这就是要请雪翁当面去谈的缘故。”
“喔,不晓得要谈点啥?”胡雪岩问:“是钱,是械?”
“是枪械。”
“嗯,嗯。”胡雪岩稍稍放了些心,“不谈钱,事情总还好办。”
“雪翁预备哪天动身?”
“这还要跟内人商量起来看。”胡雪岩率直回答,他所说的“内人”,自然是指螺蛳太太,接下来又问:“左大人预备派哪位到广西?”
“是王大人。”
“王大人?”胡雪岩一时想不起来,左宗棠手下有哪个姓王的大将。
“是,王阆帅。”
“幄,是他。”
原来高乐山指的是王德榜,他踉高乐山一样,有个很雅致的别号叫阆青,是湖南永州府江华县人,这个偏僻小县,从古以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出色的人物,但王德傍在湘军中却是别具一格,颇有可称的宿将。
此人在咸丰初年,毁家练乡团,保卫家乡颇有劳绩,后来援江西有功,早在威咸七年,便叙文职“州同”,改隶左宗棠部下后,数建奇功,是有名的悍将,赐号“锐勇巴图鲁”,赏穿黄马褂,同治四年积功升至藩司,从左宗棠征新疆,功劳不在刘松山叔侄之下,但始终不得意,藩司虚衔领了六、八年,始终不能补实缺。
原来王德榜是个老粗,当他升藩司奉召入觐时,语言粗鄙,加以满口乡音,两宫太后根本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因而名为藩司,当的却是总兵的职司。光绪元年丁忧回籍,六年再赴新疆,不久左宗棠晋京人军机,以大学士管兵部,受醇王之托,整顿旗营,特地保荐王德榜教练火器、健锐两营,他的部下兴修畿输水利,挑泥浚河,做的是苦工而毫无怨言,因而亦颇得醇王赏识。
左宗棠当然深知他的长处,但他的短处实在也不少,只能为将,不能做官。这回彭玉麟向左宗棠求援,他想起王德榜,认为可以尽其所长,因而奏请赴援两广,归彭玉麟节制,并答应接济军械,找胡雪岩去,便是商量这件事。
了解了经过情形,胡雪岩心里有数了,“高军门,”他说,“你在这里玩两天,我跟内人商量好了,或许可以一起走。”
“如果雪翁一起走,我当然要等,不然,我就先回去复命了。左大人的性子,你知道的。”
“你想先回去复命亦好。哪天动身。”
“明天。”
当下以盛筵款待,当然不用胡雪岩亲自相陪,宴罢连从人送到客房歇宿,招呼得非常周到。第二天要动身了,自然先要请胡雪岩见一面,问问有什么话交代。
传话进去,所得到的答复是,胡雪岩中午请他吃饭,有带给左宗棠的书信面交。到了午间,请到花园里,又是一桌盛筵,连他的从人一起都请,厅上已摆好五份礼物,一身袍褂,两匹机纺,一大盒胡庆余堂所产的家用良药,另外是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两个。额外送高乐山的一个打簧金表,一支牙柄的转轮手枪。
“本来想备船送你们回去,只怕脚程太慢,说不得只好辛苦各位老哥,仍旧骑马回去了。”
“雪翁这样犒赏,实在太过意不去了。”高乐山连连搓手,真有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之概。
“小意思、小意思!请宽饮一杯。”
高乐山不肯多喝,他那四个部下,从未经过这种场面,更觉局促不安,每人闷倒头扒了三碗饭,站起身来向胡雪岩打千道谢兼辞行。
由于红顶子的关系,胡雪岩自然开中门送客,大门照墙下一并排五匹马,仍是原来的坐骑,不过鞍辔全新,连马鞭子都是新的。胡雪岩自己有一副“导子”,两匹跟马将高乐山一行,送出武林门外,一路上惹得路人指指点点,都知道是“胡大先生家的客人”。
高乐山走后,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止。
“第二批洋款也到期了,我想先到上海料理好了,再到江宁。”胡雪岩说,“好在王阆青也不过刚从京里动身,我晚一点到江宁也不至于误事。”
“不好,既然左大人特为派差官来请,你就应该先到江宁,才是敬重的道理。至于上海这方面,有宓本常在那里,要付的洋款,叫他先到上海道那里去催一催,等你一到上海,款子齐了,当面交清,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上海的市面,我也不大放心,想先去看看。”
“那更用不着了,宓本常本事很大,一定调度得好好的。”螺蛳太太说:“你听我的话没有错,一定要先到江宁,后到上海,回来办喜事,日子算起来正好,如果先到上海,后到江宁,万一左大人有差使交派,误了喜期,就不好了。”
在天津的李鸿章,经过深思熟虑,认为张佩纶才高志大,资格又好,决心要收他做个帮手。张佩纶的父亲在李鸿章的家乡安徽做过官,叙起来也算世交,便遣人专程将他接了来,在北洋衙门长谈了几次。原来李鸿章也有一番抱负,跟醇王秘密计议过,准备创办新式海军。他自己一手创立了淮军,深知陆军是无法整顿的了,外国的陆军,小兵亦读过书,看重懂书面的命令,中国的陆军,连营官都是目不识丁,怎么比得过人家?再说,陆军练好了,亦必须等到外敌踏上中华国上,才能发生保国卫民的作用,不如海军得以拒敌于境外。因此,李鸿章已悄悄着手修建旅顺港,在北洋办海军学堂。这番雄图壮志,非十年不足以见功,而且得在平定的局势之下,方能按部就班,寸寸积功。
这就是李鸿章力主对法妥协的原因,忍一时之忿,图百年之计。张佩纶觉得谋国远谟,正应如此,因而也作了不少献议,彼此谈得非常投机。
“老夫耄矣!足下才气纵横,前程远大,将来此席非老弟莫属。”
这已隐然有传授衣钵之意。张佩纶想到曾国藩说过,“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他当年遣散湘军,扶植淮军,便是找到了李鸿章作替手。想来,李鸿章以湘乡“门生长”自居,顾念遗训,找到他来作替手。这番盛意,关乎国家气运,当仁不让,倒不可辜负。
由于有了这样的默契,张佩纶在暗中亦已转为主和派。同时有人为李鸿章设计,用借刀杀人的手法,拆清流的台——将清流中响当当的人物,调出京去,赋以军务重任,书生都是纸上谈兵,一亲营伍,每每偾事,便可借此收拾清流,而平时好发议论的人,见此光景,必生戒心,亦是箝制舆论的妙计。
李鸿章认为是借刀杀人,还是登坛拜将,视人而异,象张佩纶便属于后者,决定设法保他督办左宗棠所创办、沈葆祯所扩大的福建船政局,作为他将来帮办北洋海军的张本。此外就不妨借刀杀人了。
但这是需要逐步布置,徐图实现的事,而眼前除了由张佩纶去压低主战的高调以外,最要紧的是,要让主战的实力派,知难而退,这实力派中,第一个便是左宗棠,得想法子多方掣肘,叫他支援彭玉麟的计划,步步荆棘,怎么样也走不通,这就是李鸿章特召邵友濂北上,要商量的事。
“左湘阴无非靠胡雪岩替他出力。上次赈灾派各省协济,两江派二十万银子,江宁藩库,一空如洗,他到江海关来惜,我说要跟赫德商量。湘阴知难而退,结果是向胡雪岩借了二十万银子。湘阴如果没有胡雪岩,可说一筹莫展。”
“胡雪岩这个人,确是很讨厌。”李鸿章说:“洋人还是很相信他,以致于我这里好些跟洋人的交涉,亦受他的影响。”
“既然如此,有一个办法,叫洋人不再相信他。”邵友濂说:“至少不如过去那样相信他,”
“不错,这个想法是对的,不过做起来不大容易,要好好筹划一下。”
“眼前就有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便是胡雪岩为左宗棠经手的最后一笔借款,到了第二期还本的时候了!
当邵友濂谒见李鸿章,谈妥了以打击胡雪岩作为对左宗棠掣肘的主要手段时,胡雪岩不过刚刚到了江宁。
原来胡雪岩与螺蛳太太商量行程,螺蛳太太力主先到江宁,后到上海。
胡雪岩觉得她的打算很妥当,因为由于螺蛳太太的夸奖,他才知道宓本常应变的本事很到家,这样就方便了,在南京动静要伺候左宗棠,身不由主,到了上海,是宓本常伺候自己,即令有未了之事,可以交给宓本常去料理,欲去欲留,随心所欲,决不会耽误了为女儿主持嘉礼这一件大事。
于是,他一面写信通知宓本常与古应春,一面打点到江宁的行李——行李中大部分是送人的土仪。江宁候补道最多,有句戏言叫做“群‘道,如毛”。
这些候补道终年派不到一个差使,但三品大员的排场,不能不摆,所以一个个苦不堪言,只盼当肥缺阔差使的朋友到江宁公干,才有稍资沾润的机会。
胡雪岩在江宁的熟人很多,又是“财神”,这趟去自然东西是东西、银子是银子,个个要应酬到。银子还可在江宁阜康支用,土仪却必须从杭州带去,整整装满一船,连同胡雪岩专用的座船,由长江水师特为派来的小人轮拖带,经嘉兴、苏州直驶江宁。
当此时也,李鸿章亦以密电致上海道邵友濂,要他赴津一行,有要事面谈。上海道是地方官,不能擅离职守,所以在密电中说明,总理衙门另有电报。关照他先作准备,等总理衙门的公事一到,立即航海北上。
公事是胡雪岩从杭州动身以后,才到上海的。但因上海到天津的海道,费时只得两天一夜,所以邵友濂见到李鸿章时,胡雪岩还在路上。
这南北洋两大臣各召亲信,目的恰好相反。左宗棠主战,积极筹划南洋防务以外,全力支持督办广东军务的钦差大臣彭玉麟。李鸿章则表面虽不敢违犯清议,但暗中却用尽了釜底抽薪的手段,削弱主战派的力量及声势。第一个目标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因为他是主战派领袖大学士李鸿藻的谋主,制服他亦就是擒贼擒王之意。
就压制主战派这个目的来说,收服张佩纶是治本,打击胡雪岩是治标。
可是首当其冲的胡雪岩,却还睡在鼓里,到了江宁,先到他自己所置的公馆休息。
胡雪岩在通都大邑,都置有公馆,但一年难得一到,江宁因为左宗棠的关系,这年是第二次来往。这个公馆的“女主人”姓王,原是秦淮“旧院”钓鱼巷的老鸨,运气不佳,两个养女,连着出事,一个殉情,一个私奔,私奔的可以不追究,殉情的却连累老鸨吃了人命官司,好不容易才得无罪被释,心灰意懒再不愿意吃这碗“把势饭”了。
既然如此,只有从良之一途。这个王鸨,就象《板桥杂记》中所写的李香君的假母那样,虽鸨不老,三十出头年纪,丰韵犹存,要从良亦着实有人愿量珠来聘。
但秦淮的勾栏中人,承袭了明末清初“旧院”的遗风,讲究饮食起居,看得骚人墨客,而看中她的,腰有万金之缠,身无一骨之雅;她看中的,温文尔雅,不免寒酸。因而空有从良之志,难得终身之托。
这是三年前的事,江宁阜康新换一个档手,名叫江德源,此人是由阜康调过来的,深通风月,得知有王鸨这么一个人,延聘她来当“胡公馆”的管家,平时作为应酬特等客户的处所,等“东家”到江宁,她便是“主持中馈”的“主妇”。当然,这“主妇”的责任,也包括房帏之事在内。
王鸨为胡公馆的饮食起居舒服,且又不受拘束,欣然同意。那年秋天,胡雪岩到江宁,首先就看中了她的裙下双钩,纤如新月,一夕缱绻,真如袁子才所说的“徐娘风味胜雏年”,厚赠以外,送了她一个外号叫做“王九妈”,南宋发生在西湖上的,有名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的故事,其中的老鸨就叫王九妈。
这王九妈已得到江德源的通知,早就迎合胡雪岩的喜好,除饮食方面有预备以外,另外还打听了许多新闻,作为陪伴闲谈的资料。
这些新闻中,胡雪岩最关切的,自然是有关左宗棠的情形。据说他衰病侵寻,意气更甚,接见僚属宾客,不能谈西征,一谈便开了他的“话匣子”,铺陈西征的勋业,御将如何恩威并用,用兵如何神奇莫测。再接下来便要骂人,第一个被骂的是曾国藩,其次是李鸿章,有时兼骂沈葆祯。这三个人都是左宗棠的前任,有好些旧部在江宁,尤其是曾国藩故旧更多,而且就人品来说,左宗棠骂李鸿章犹可,骂曾国藩则不免令人不服,因此,曾国藩的旧部,每每大庭广众之间批评他说:“大帅对老帅有意见,他们之间的恩怨,亦难说得很。就算老帅不对,人都过去了,也听不见他的骂,何必在我们面前罗嗦。而且道理不直,话亦不圆,说来说去,无非老帅把持饷源,处处回护九帅,耳朵里都听得生茧了。”
胡雪岩心想,也不过半年未见左宗棠,何以老境颓唐至此?便有些不大相信,及至一问江德源,果然如此,他说:“江宁现在许多事办不通。为什么呢?左大人先开讲,后开骂,一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时候差不多了,戈什哈把茶碗交到他手里,外面伺候的人马上喊一声‘送客’。根本就没法子谈公事。”
“这是难得一次吧?”
“哪里?可说天天如此。”江德源说,“左大人有点‘人来疯’,人越多他越起劲。大先生亦不必讲究礼节。‘上院,去见,不如就此刻在花厅或者签押房里见,倒可以谈点正经。”
原来督抚接见“两司”——藩司、桌司以及道员以下的僚属,大致五天一次,“衙参”之期定在逢三、逢八的日子居多,接见之处,称为“官厅”,而衙参称之为“上院”。胡雪岩到的这天是十月十七,原想第二天“上院”,如今听江德源这一说,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当即换了官服,坐轿直闯两江总督的辕门。
辕门上一看“胡财神”到了,格外巴结,擅作主张开正门,让轿子抬到官厅檐前下轿,随即通报到上房,传出话来:“请胡大人换了便服,在签押房见面。”
于是跟班打开衣包,就在官厅上换了便服,引人签押房,左宗棠已经在等了,胡雪岩自然是行大礼请安,左宗棠亲手相扶,延入客座,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一面说话,一面细看左宗棠的眼睛,左眼已长了一层白翳,右眼见风流泪,非常厉害,不时拿一块绸绢擦拭,于是找一个空隙说道:“听说大人的眼睛不好,我特为配了一副眼药来,清凉明目,很有效验,”说着,将随手携带的一个小锦袱解开来又说:“还替大人配了一服膏滋药,如果服得好,请大人交代书启师爷写信来,我再送来。”
“多谢,多谢!”左宗棠说:“我现在多靠几个朋友帮忙,不但私务,连公事都要累你。上次山东闹水灾,两江派助赈四十万,藩库只拿得出一半,多亏你慷慨援手。不过,这笔款子,两江还无法奉还。”
“大人不必挂齿。”胡雪岩原想再说一句:“有官款在我那里,我是应该效劳的。”但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这一回越南吃紧,朝命彭雪琴督办广东军务,我跟他三十年的交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而况我奉旨筹办南洋防务,粤闽洋面,亦在我管辖之下,其势更不能兼筹并顾。可恨的是,两江官场,从曾湘乡以来,越搞越坏,推拖敷衍,不顾大局,以致于我又要靠老朋友帮忙了。”
“是。”胡雪岩很沉重地答应着。
“王阆青已经出京回湖南去招兵了,打算招六千人,总要有四千支枪才够用。江宁的军械局,为李少荃的大舅子搞得一塌糊涂,交上海制造局赶办,第一是经费尚无着落,其次是时间上缓不济急,所以我想由转运局来想法了。雪岩,你说呢?”
“转运局库存洋枪,细数我还不知道。不过大人既然交代要四千支,我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办齐。”
“好!”左宗棠说:“我就知道,跟你商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最痛快不过。”
“光塘”胡雪岩称名谦谢:“承大人栽培,不敢不尽心尽力伺候。”
“好说,好说。还有件事,王阆青招来的兵,粮饷自然由户部去筹划,一笔开拔费,数目可观,两江不能不量力相助。雪岩,你能不能再帮两江一个忙?”如果是过去,胡雪岩一定会问:“要多少?”但目前情形不同,他想了一下说:“回大人的话,现在市面上银根紧得不得了,就是不紧,大人要顾到老部下。如今我遵大人的吩咐,要多少筹多少,到了陕甘接济不上时,就变成从井救人了。”
所谓“老部下”是指刘锦棠,而胡雪岩又是西征转运局的委员,在他的职司有主有从,如两江筹饷是额外的差使,行有余力,不妨效劳,否则他当然要顾全西征军为主。
左宗棠了解到这一点,便不能不有所顾虑,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再找藩司来想法子。如果真有难处,那就不能不仰赖老兄拔刀相助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请示。”
“请示”便是听回音。左宗棠答说:“很快、很快,三两天之内,就有信息。”
于是胡雪岩起身说道:“我听大人的指挥办理,今天就告辞了。”
“嗯,嗯。”左宗棠问:“今天晚上没事吧?”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饭,急说道:“今天晚上有个不能不去的饭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来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会派人来请你。”
于是胡雪岩请安辞出。接着便转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会,在座的都是江宁官场上提得起来的人物,消息特别灵通,胡雪岩倒是听了许多内幕,据说李鸿章已向总理衙门正式表明他的看法,中国实力不足,对越南之事应早结束,舍此别无良法。
但总理衙门主张将法国对中国种种挟制及无理的要求,照会世界各国,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军来犯,即与开战。李鸿章虽不以为然,无奈他想谈和,连对手都没有,法国的特使德理固已转往日本去了。
“中国的若恼是,欲和不敢和,欲战不能战。”督署的洋务委员候补道张凤池说:“现在是彼此‘耗’的局面,就不知道谁耗得过谁了?”
“那么,照凤翁看,是哪个耗得过哪个?”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在法国,原来只有他们的外务部长最强硬,现在意见已经融洽了,他们的内阁总理在国会演说:决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们呢,朝廷两大柱石,纵不说势如水火,可是南辕北辙,说不到一起,大为可虑。”
所谓“朝廷两大住石”,自是指李鸿章与左宗棠。在座的虽以两江的官员居多,但其中跟李鸿章渊源甚深的也不少,谈到李、左不和,是个犯忌讳的话题,如果出言不慎,会惹麻烦上身,所以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此人是山东的一个候补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来在两江候补,署道实缺,也当过好些差使,资格甚老,年纪最长,大家都叫他“王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于任事,本来是应该红起来的一个能员,只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运。这回是奉山东巡抚所派,到江宁来谒见左宗棠,商议疏浚运河,哪知来了半个月,始终不得要领,以致牢骚满腹,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开口了。
“左、李两公,勋业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过去的战功是过去了,可以不谈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必呢?”
这明明是在说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讳益甚,更没有人敢置一词。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只当大家默许他的议论,因而就更起劲了,“如说打仗,兵贵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说空话,正事不只,到得兵临城下,还在大谈春风已度玉门关,各位倒想,那会弄成怎么一个局面?”
听得这番话,座客相顾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较深的,便很替他担心,因为这话一传到左宗棠耳朵里,就一定会找上他去,如果只是痛斥一顿倒还罢了,就怕找了他去质问:你说“兵临城下”是什么兵?是法国军队吗?一怒之下,指名严劾,安上他一个危言惑众、动摇民心士气的罪名,起码也是一个革职的处分。
于是有人便乱以他语:“玉大哥、玉大哥,今宵只可谈风月,喝酒,喝酒。”
王桂还想再说,作主人的张凤池见机,大声说道:“玉大哥的黑头、黄钟仲吕,可以醒酒,来,来,来一段让我们饱饱耳福。”
“对!”有人附和:“听玉大哥唱黑头,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场面’呢?”
文场、武场都现成,很快地摆设好了,“乌师”请示唱什么,张凤池便说,“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阴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后探阴山吧!”
“不!”玉桂答说:“今天我反串,唱‘胡子’,来段《斩谡》。”
等打鼓佬下鼓糙领起胡琴,过门一到,玉桂变了主意,“我还是唱《上天台》吧.”他说。
原来玉桂编了一段辙儿,想骂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个蜀中大将,“言过其言,终无大用”,但想想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过于嚣张,实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为已甚。
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颇有感触,回想当年左宗棠意气风发,连曾国藩都不能不让他几分,哪知如今老境颓唐,为人如此轻视,这样转着念头,一面为左宗棠悲哀,一面也不免兴起急流勇退的念头。
在江宁已经十天了,左宗棠始终没有派人来请他去见面。由于他事先有话,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见,只有托熟人去打听。但始终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左宗棠来请了,一见面倒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雪岩,陕甘那面我另有部署,你把转运局的官款,拨二十五万出来。”
这笔款子自然是拨给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这笔钱能不能在这里拨?”左宗棠问。
“大人要在哪里拨就哪里拨!”
“好,就在这里拨好了。你替王阆青立个折子。”
“是。”
“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既然有了交代,我想明天就走。”
“对了,你要回去办喜事?”左宗棠问:“令爱出阁,我已经告诉他们备贺札了。你我是患难之交,我不能去喝喜酒,中心未免歉然。”
“大人言重了。”
“我想再送点什么别致的贺礼。雪岩,你倒替我想想,不必客气。”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说,“如果有大人亲笔的一副喜联,那就真的是蓬荜生辉了。”
“这是小事。”左宗棠答说:“不过今天可来不及了,反正喜期以前,一定会送到。”
“大人公务太忙,我这个实在算是非分之求。既蒙大人许了,我把喜堂最上面的位置留下来了。”
这是变相的坚约,左宗棠不可言而无信,否则喜堂正面,空着两块不好看。左宗棠理会得这层意思,便喊一声:“来啊!”
“喳!”
厅上一呼,廊下百诺,进来一名亮蓝顶子的材官,站在他身旁待命。“胡大人的小姐出阁,我许了送一副喜联,你只要看我稍为闲一点儿,就提醒我这件事,免得失礼。”左宗棠又说:“你要不断提醒我。”
“是。”
“好!就这么说了。”左宗棠又问,“你是先到上海?”
“是的。”
“有什么事要我替你招呼?”
胡雪岩心里不放心的是,那笔到期还本的洋债,为限已近,但看宓本常并无信来,谅想已经办妥,就不必再请左宗棠费事了。
“等有事再来求大人。”
“好!”左宗棠说:“这回你来,我连请你吃顿饭的工夫都抽不出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大人太客气了。”胡雪岩问:“不知道大人在上海、在杭州,有什么委办的事没有?”
左宗棠想了一下说:“就是王阆青的那四千支枪。
“这件事,我一定办妥当。”
“别的就没有了。”左宗棠说:“就要你那句话,想起来再托你。”
胡雪岩告辞而去,又重重地托了那些材官,务必提醒喜联那件事。当然,少不得还有一个上写“别敬”的红包奉送。
一到上海,胡雪岩才失悔在江宁荒废的日子太多了。上海也仿佛变了一个样子,其所谓市面萧条,熟人一见了面,不是打听战事,就是相询何处避难最好?这些情形在江宁是见不到的。
做钱庄最怕遇到这样局势,谣言满天,人心惶惶。而且遇到这种时候,有钱的人都相信手握现款是最妥当的事,因此,钱庄由于存款只提不存,周转不灵而倒闭的,已经有好几家。阜康是块金字招牌,所受的影响比较小,但暗中另有危机,只是宓本常守口如瓶,不让胡雪岩知道而已。
但即令如此,已使得胡雪岩大为头痛。首先是供应王德榜的四千支洋枪,转运局的库存仅得两千五,尚少一千五百支,需要现购,每支纹银十八两,连水脚约合三万两银子,这倒还是小事,伤脑筋的是,他在左宗棠面前,已经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如果交不足数,信用有关。
“小爷叔亦不必过分重视这件事,将来拿定单给左湘阴看就是了。”
“应春,”胡雪岩说:“我在左湘阴面前,说话从来没有打过折扣,而且,这回也只怕是最后一两回替他办差了,为人最要紧收缘结果,一直说话算话,到临了失一回信用,且不说左湘阴保不定会起疑心,以为我没有什么事要仰仗他,对他就不象从前那样子忠心,就是自己,也实在不大甘心,多年做出来的牌子,为这件小事砸掉。应春你倒替我想想,无论如何要帮我一个忙。”
办军火一向是古应春的事,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句客气话,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无论如何要帮忙”的话,古应春心里当然也很不是味道。
第三部(3) 烟消云散 一、甲申之变(2)
“枪价是小事,只要快。应春,你今天就去办。”
古应春依他的要求,奔走了两天,总算有了头绪,急于想要报告胡雪岩,哪知寻来寻去,到处扑空,但到得深夜,古应春正要归寝时,胡雪岩却又不速而至,气色显得有点不大正常。
“老爷只怕累坏了。”瑞香亲自来照料,一面端来一杯参汤,一面问道:“饿不饿?”
“饿是饿,吃不下。”
“你去想想看,”古应春交代,“弄点开胃的东西来消夜。”
等瑞香一走,胡雪岩问:“七姐呢?睡了?”
“是的。她睡得早。”
“那就不惊动她了。”胡雪岩又问:“听说你寻了我一天。”
“是啊!古应春很起劲地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小爷叔,枪有着落了。”
“这好!”胡雪岩也很高兴,“是哪里弄来的?”
“日本。说起来很有意思,这批枪原来是要卖给法国人的。”
“那就更妙了,怎么个来龙去脉?”
原来法国仓卒出兵增援,要就地在东方补充一批枪支,找到日本一个军火商,有两千支枪可以出售。古应春多方探查,得到这么一个消息,托人打电报去问,愿出高价买一千五百支。回电讨价二十五两银子一支,另加水脚。
“那么,敲定了没有呢?”
“敲定了,照他的价钱,水脚归我们自理,已经电汇了一万银子去了。”
古应春又说:“半个月去上海交货。”
“二十五两就二十五两,总算了掉一桩心事。”
胡雪岩忽然问道:“应春,你有没有听说,老宓瞒住我私底下在做南北货?”
古应春稍一沉吟后说:“听是听说了,不晓得详细情形。”
“据说有一条船碰到法国人的水雷沉掉了,损失不轻。”
“损失不会大。”古应春答说:“总买了保险的。”
胡雪岩点点头,脸上是安慰的神情,“应春,”他问,“你看我要不要当面跟老宓说破?”
这一点关系很大,古应春不敢造次,过了好一会却反问一句:“小爷叔看呢?”
“只要风险不大,我觉得不说破比说破了好。俗话说的‘横竖横、拆牛棚’。一说破了,他索性放手大做,那一来,我就非换他不可!苦的是,找不到合适替手。”
接下来,胡雪岩谈他的另一个烦恼,应还洋商借款的第二期本金,期限即在十月底,宓本常是十月初就不断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所得的答复是:备省尚未汇到。及至胡雪岩一到上海,去拜访上海道邵友濂,答复如旧,不过邵友濂多了一句话:“老兄请放心,我尽力去催,期限前后,总可以催齐。”
“只能期前,不能期后。邵兄,你晓得的,洋人最讲信用。”
“我晓得,不过钱不在我手里,无可奈何。”邵友濂又说:“雪翁,五十万银子,在你算不了一回事,万一期前催不齐,你先垫一垫,不过吃亏几天利息。”
一句话将胡雪岩堵得开不出口,“他的话没有说错,我垫一垫当然无所谓,哪晓得偏偏就垫不出。”胡雪岩说:“不巧是巧,有苦难言。”
何为“不巧是巧”?古应春要多想一想才明白,不巧的事凑在一起,成为巧合,便是“不巧是巧”。细细想去,不巧的事实在很多,第一是市面不景气,银根极紧。第二是屯丝屯茧这件事,明知早成困局,力求摆脱,但阴借阳差,他的收买新式缫丝厂,为存货找出路的计划,始终未能成功,目前天津、上海都有存丝,但削价求售,亦无买主。第三是左宗棠先为协赈借了二十万银子,如今又要拨付王德榜二十五万两,虽说是转运局的官款,但总是少了一笔可调度的头寸。第四是十一月初五的吉期在即,场面大,开销多,至少还要预备二十万银子。最后就是窗本常私下借客户的名义,提取存款去做南北货生意,照古应春的估计,大概是十万银子左右。
“今天十月二十五了。这个月小建,到十一月初五,十天都不到。”胡雪岩说:“这笔头寸摆不平,怎能放心去办喜事。”
“小爷叔亦不必着急,到底只有五十万银子。再说,这又不是小爷叔私人的债务,总有办法可想的。”
“要想就要早想。”
古应春沉吟了一下说:“如今只有按部就班来,一面催上海道,一面自己来想法子调头寸,如果这两方面都不如意,还有最后一着,请汇丰展期,大不了贴利息。”
“这一层我也想到过,就怕人家也同邵筱村一样,来一句‘你先垫一垫好了’。我就没有话好说了。”
“不会的。洋人公私分明,公家欠的债,你们不会叫私人来垫的。如果他们真的说这样的话,小爷叔回他一句:‘我垫不如你垫,以前汇丰要放款给阜康,阜康不想用,还是用了,如今仍旧算阜康跟汇丰借好了。’看他怎么说。”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深深点头。
“小爷叔愿意这样做,我就先同汇丰去说好了它。小爷叔不就可以放心了?”
“慢慢、慢慢!”胡雪岩连连摇手。
原来他有他的顾虑,因为请求展期,无异表示他连五十万银子都无法垫付。这话传出去,砸他的金字招牌,不但左宗棠对他的实力与手腕,会生怀疑,十一月初五那一天,盈门的贺客少不得会谈论这件事,喜事风光,亦将大为减色。
“我们先走第一步同第二步。”胡雪岩说:“第一步我来,第二步托你。”第一步就是到上海道衙门去催问,第二步“自己想法子来调度”。这一步无非督促宓本常去办。古应春因为有过去的芥蒂,不肯作此吃力不讨好,而且可能徒劳无功的事,因而面有难色。
“怎么样?”
“我想跟小爷叔调一调,头一步归我,第二步小爷叔自己来。”古应春说:“小爷叔催老宓,名正言顺,我来催老宓,他心里不舒服,不会买帐的。”
“也好。”胡雪岩说:“事情要快了。”
“我明天一早就去,上海道衙门我有熟人。”古应春说:“小爷叔明天中午来吃饭,听消息。”
“好。”胡雪岩说:“这几天我们早晚都要碰头。”
第二天中午,古应春带来一个极好的消息,各省协助的“西饷”,已快收齐了,最早的一笔,在十月初便已汇到。
“有这样的事!”胡雪岩大为困惑,“为啥邵筱村同我说一文钱都没有收到?你的消息哪里来的?”
“我有个同乡晚辈,早年我照应过他,他现在是上海道衙门电报房的领班。
“那就不错了!”胡雪岩既喜且怒,“邵筱村不晓得在打什么鬼主意?我要好好问他一问。”
“小爷叔不必如此。我想最好的办法是请左大人打个电报给邵筱村。”
原来古应春从他同乡晚辈中,另获有很机密的消息,说是李鸿章正在设法打击左宗棠,因而想到,邵友濂对胡雪岩有意留难,是别有用心。但这个消息,未经证实,告诉了胡雪岩,反而会生出是非,只有用左宗棠出面,措词严厉些,带着警告的意味,让邵友濂心生顾忌,在期限之前拨出这笔代收的款子,了却胡雪岩的责任,最为上策。
但胡雪岩又何从去了解他的用心,他仍旧是抱着在左宗棠面前要保持面子的用心。在江宁时,左宗棠原曾问过他,有什么事要他出面,意思就是指上海道代收“西饷”这件事,当时如说请他写封信催一催邵友濂,是很正常的回答,左宗棠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已经回答没有什么事要他费心,而结果仍旧要他出面,这等于作了垫不出五十万银子的表示是一样的。
因此,他这样答说:“不必劳动他老人家了,既然各省都快到齐了,我去催他。”
胡雪岩一向沉得住气,这一次因为事多心烦,竟失去了耐性,气冲冲地去看邵友濂,门上回答:“邵大人视察制造局去了。”吃了个闭门羹,心中越发不快,回到制造局命文案师爷写信给邵友濂,措词很不客气,有点打官腔的味道,而且暗示,邵友濂如果不能如期付款,只好请左宗棠自己来料理了。
这封信送到江海关,立即转送邵友濂公馆,他看了自然有些紧张,因为“不怕官,只怕管”,自太平军被平息后,督抚权柄之重,为清朝开国以来所未有,左宗棠是现任的两江总督,如果指名严参,再有理也无法申诉,而况实际上确也收到了好几省的“西饷”,靳而不予,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因此,他很不情愿地作了个决定,将已收到的“西饷”开单送交转运局,为数约四十万两,胡雪岩只需垫十万银子,便可保住他对洋人的信用。
但就在写好复信,正待发出之际,来了一个人,使得他的决定整个儿被推翻。
这个人便是盛宣怀,由于筹办电报局大功告成,不但成了李鸿章面前有数的红人,而且亦马结上了醇亲王的关系。此番是衔李鸿章之命,到上海跟邵友濂来商量,如何“救人”?
“救火”是盛宣怀形容挽救眼前局势的一个譬喻,这也是李鸿章的说法,他认为由越南危局引起的中法冲突,他有转危为安的办法,但主战派的行动,却如“纵火”,清流的高调,则是火上浇油。但如火势已灭,虽有助燃的油料,终无所用。意思就是打消了主战的行动,清流便不足畏。
那么,谁是“纵火”者呢?在李鸿章看,第一个就是左宗棠,第二个是彭玉麟。至于西南方面如云贵总督岑毓英等,自有办法可以控制,即使是彭玉麟,倘无左宗棠的支持,亦可设法让他知难而退。换句话说,擒贼擒玉,只要将左宗棠压制住,李鸿章就能掌握到整个局势,与法国交涉化干戈为玉帛。
“筱村兄,你不要看什么‘主战自强’、‘大奋天威’、‘同仇敌忾’,这些慷慨激昂的论调,高唱人云,这不过是听得见的声音,其实,听不见的声音,才是真正有力量的声音,中堂如果不是有这些听不见的声音撑腰,他也犯不着跟湘阴作对一一湘阴老境颓唐,至多还有三、五年的富贵而已,何必容不得他?反过来说,如果容不得他,就一定有非去他不可的缘故在内。筱村兄,中堂的心事,你先要明白。”中堂是指李鸿章。
盛宣怀的词令最妙,他将李鸿章对左宗棠的态度,说得忠厚平和,一片恕词。但在邵友濂听来,是非常明白的,李、左之间已成势不两立,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了。
“是的。”邵友濂矍然警觉,“我明白。不过,我倒要请问,是哪些听不见的声音?”
“第一是当今大权独揽的慈禧皇太后,她辛苦了大半辈子,前两年又生了一场死去活来的大病,你想,五十岁的老太太,有几个不盼望过几年清闲日子的,她哪里要打什么仗?”
“既然大权独揽,她说个‘和’字,哪个敢不奉懿旨?”
“苦就苦在她什么话都好说,就是这个字说不出口。为啥呢?洪杨勘定大乱,从古以来,垂帘的太后,没有她这样的武功,哪里好向廷臣示弱。再说,清流的论调,又是如此嚣张,只好表面上也唱唱高调,实际上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懂了,这是说不出的苦。”邵友濂又问:“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当政的恭王,他一向主张跟洋人打交道,以和为贵,如今上了年纪,更谈不上什么雄心壮志了。”
“英法联军内犯,恭王主和,让亲贵骂他是‘汉奸’、难怪他不敢开口。可是,醇王一向主战,怎么也不作声呢?”
“这就是关键所在。如今的醇王,不是当年的醇王了,这几年洋人的坚甲利兵,”盛宣怀停下来笑一笑说:“说起来倒是受了湘阴的教,西征军事顺手,全靠枪炮厉害,这一点湘阴在京的时候,跟醇王谈得很详细。醇王现在完全赞成中堂的主张,‘师夷之长以制夷’,正在筹划一个辟旅顺为军港,大办海军的办法。醇王对这件事,热中得不得了,自然不愿‘小不忍而乱大谋’。”
“嗯!嗯!有这三位,中堂足足可以择善固执。”
“提到择善固执,还有个人不能忽略。筱村,你是出过洋的,你倒说说看,当今之世,论洋务人才,哪个是此中翘楚?”
“那当然是玉池老人。连曾侯办洋务都得向他请教。”
“玉池老人”是郭嵩焘自署的别号,“曾侯”指驻法钦差大臣曾纪泽。事实上不仅曾纪泽,连李鸿章办洋务亦得向他请教,因为李鸿章虽看得多,却不如郭嵩焘来得透彻,同时亦因为李鸿章虽然亦是翰林,而学问毕竟不如郭嵩焘,发一议,立一论,能够贯通古今中外而无扞格,以李鸿章的口才,来解说郭嵩焘的理论,便越觉得动听了。
“现在彭雪琴要请款招兵,王阆青已经在湖南招足了四千人,这就是湘阴派出去‘纵火’的人,一旦祸发,立刻就成燎原之势。中堂为此,着急得很,不说别的,只说法国军舰就在吴淞口外好了,人家已经亲口告诉中堂了,随时可以攻制造局,这是北洋的命脉之一,你想,中堂着急不着急。”
听得这话,邵友濂大吃一惊,他总以为中法如有冲突,不在广西,便在云南,如果进攻高昌庙的制造局,便是在上海作战,他是上海道,守土有责,岂不是要亲自上阵跟法国军队对垒。
转念到此心胆俱裂,结结巴巴地说:“上海也有这样的话,我总以为是谣言,哪知道人家亲口告诉了中堂,是真有这回事!”
“你也不要着急。”盛宣怀安慰他说:“人家也不是乱来的,只要你不动手,就不会乱挑衅,你要动手了,人家就会先发制人。”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邵友濂立即答说:“无论如何不可让湘阴把这把火烧起来。放火要有放火的材料,没有美孚牌煤油、没有一划就来的火柴,火就放不起来。杏荪兄,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这就叫釜底抽薪。”
“要釜底抽薪,只有一个办法。”邵友濂说:“煤油、火柴都在胡雪岩手里,没有胡雪岩,湘阴想放火也放下成。江宁官场都不大买湘阴的帐,他说出话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个人,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是胡雪岩,譬如”
譬如山东火灾助赈,江宁藩座无法支应,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银二十万,如响斯应,这一回王德榜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杆洋枪由胡雪岩筹划供给,补助路费亦雪岩负责等等,邵友濂举了好些实例。结论是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
“本常,”胡雪岩指着邵友濂复他的信说:“你看了这封信就晓得了,人家说得很明白,各省的款子收齐了,马上送过来,限期以前,一定办妥当,误了期限,一切责任由他来负。他到底是上海道,说话算话,不要紧的。”
宓本常看完了信问:“洋人的限期是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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