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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传)

_26 高阳(当代)
“我陪你去。”裘丰言说,“我也久慕‘老太爷’的名,想见见他。”
“也好!不过水路不平靖,我想走陆路,为了赶辰光我骑马去,你行不行?”
裘丰言不会骑马,无法同行,只得快快而罢。及至回到屋里,只见刘不才正为七姑奶奶在开备办礼物的单子,芙蓉则是七姑奶奶的参赞,两人商量着说一样,刘不才便提笔写一样。
开完长长的一张单子,七姑奶奶接到手里看了一遍,自言自语他说:“备齐总得六七百丙银子。”接着便叫一声:“小爷叔!”
“怎么样?”
“你有没有空?”她问,“我是说能不能抽出两天的工夫来?”
胡雪岩面有难色,便先问一句:“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说来商量。”
“我想请你陪我回一趟松江。”
这一说,古应春不由得就要问:“回松江干什么?”
“要去拿东西,天气热了,我的单衣夹服还在家里,还有些首饰,到杭州去也要用的。”
“那也用不着小爷叔陪你去啊?”
“这件大事,我总要跟老太爷说一声,还有,你的那件事。”
“我的?”古应春诧异地,“我自己倒不晓得!”
“你真是木头人!”七姑奶奶恨恨地说,“小爷叔是不是你的大媒老爷?”
“原来是这件事!”古应春笑着答道:“你不说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谈到这里,裘丰言大为高兴地说了句:“这一下,我也去得成了。”
七姑奶奶自然不懂他的话,胡雪岩便一半解释,一半掩饰地说:“老裘跟我提过好几次,想去见见老太爷,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可以一起去了。”
“喔,那太好了!”七姑奶奶也问道:“小爷叔,那么你呢?”
胡雪岩还不曾开口,古应春和裘丰言相视而笑,神态诡秘。使得七姑奶奶大感困惑,睁圆了一双眼,直瞟着古应春。
“说实话吧!”胡雪岩深伯引起误会,揭破了真相,“我原来就想去见老太爷,跟他要两个人,送老等到杭州。七姐,不是我不相信你有办法,是因为我觉得千斤重担,何必放在你肩膀上?万一出了事,五哥一定要怪我,说:‘老七是心热,做事为了朋友,不计后果。你们怎么也不仔细想一想。’这话我就没法交代了。七姐,你是明白人,一定体谅我跟老裘的处境!”
“那没有什么!只要把事情办通就是。小爷叔用不着这样子来解释的。”
听她如此谅解,胡雪岩深感欣慰,“说你是明白人,真是明白人!”他转脸去问芙蓉:“你呢?”
“我们说好了。”七姑奶奶抢着答道:“一起到松江去玩一趟。现在就挑日子好走!”
芙蓉取了皇历来看,第二天就是宜于长行的好日子,时间是太局促了些,但以芙蓉在这些上头很迷信,明天不走,就得再等五天,为了迁就她,只好大家赶一赶。
“你没事,替我们去雇船,要大,要好!”七姑奶奶这样吩咐古应春。听得七姑奶奶这一声,古应春赛如奉了将军令,答应着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刘不才慌不迭地站起来,“我跟你一起走。”
这下芙蓉开了口,“三叔!”她也是极匆遽的语气,“你不要走!这里有好多事,要请你办。”
刘不才无可奈何地站定脚,转身答道:“你快说!我有要紧事。”
“咦!”芙蓉倒奇怪了,“忽然有要紧事,三叔,你倒说!”
“哎呀!”他着急地,“姑奶奶,你就少问了,只说要我办什么事就是。”
“我也要买点零碎东西带走,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
“那就这样。你请雪岩开单子,我一下就回来,替你去买。夷场上市面迟,都买得到。买不齐的,明天上午再补。”
芙蓉见他行踪诡秘,还要留住他说个究竟。倒是胡雪岩看不过,阻住了芙蓉,于是刘不才如逢皇恩大赦似地,跟着古应春匆匆走了。
“奇怪!”芙蓉咕哝着说,“我这三叔,尽做些别人不懂的事。我看不是好花样。”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我要去看两个钱庄朋友,你要买点啥,我替你带来。其实你不说我也晓得,无非胭脂花粉、衣料吃食,新奇实用的洋货。”
“对!我要送人的。不过,千万不要太贵,贵的你买来我也不要。”
“你看你,”胡雪岩笑道,“七姐是自己人。客气一点的,听了你的话会怎么想?送人的礼,不要贵的,原来是弄些不值钱的东西送人!”
“话不是这么说,”七姑奶奶向着芙蓉,“东西贵不一定好,贱的也不一定不好。送礼全在合用,要看人会不会买?”
胡雪岩笑了,“七姐,你现在真的很会说话了。”他说,“老古是好口才,总算在这上头你拜着个好师傅。”
“哪个要拜他师傅?除非你小爷叔,还差不多。”
“好了,好了,不要恭维我了。”胡雪岩一笑出门。
等他走了不久,刘不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是极得意的神情,自道是赌“花会”去了,赢了二百多两银子。
什么叫“花会”,芙蓉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两个字。七姑奶奶却是懂的,不但懂,而且迷过,因而便为芙蓉解释,“花会”跟广东的“白鸽票”相仿,上海设局赌花会的,亦以广东省城和潮州两地的人居多。赌法是三十六门开一门,其中两门永远不开,所以实际上是三十四门猜一门,猜中的一赔二十八。
“这种赌不公平,要公平就要一赔三十三,一赔二十八,等于多占五门。”七姑奶奶说,“后来我是想穿了,所以不赌。这种赌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尤其是没有知识的女人!”
“本来嘛!”芙蓉这样说,“好好的良家妇女到花会里去赌钱,象什么样子?输了钱,自然吵得家宅不安。”
“还不光是输钱,为了‘祈梦’,败坏名节的都不知道多少。”
“什么?”芙蓉大为不解,“与‘祈梦’啥相干?”
芙蓉也是迷信这些花佯的,七姑奶奶觉得正好借此讽劝,便从头讲起:“花会的总机关叫‘总筒’,各地方设‘筒’,也有上门来兜揽的,叫做‘航船’。赌法是每天早晚各开一次,称为‘早筒’、‘晚筒’。向例前面两筒开过的围不开,所以三十六门实际上只开三十四门。
“三十六门是三十六个人,据说最初就是梁山泊的三十六响马巨头,但久而久之,宋江、吴用等等名字,完全改过了。三十六个人的身分,各个不同,另外每个人有座‘本命星’,天上飞的、陆上爬的、水中游的都有,象第二十五,名叫林太平,身分是皇帝,本命星就是一条龙。
“三十四门只能挑一门,怎么挑法?这样也好,那样也好,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那就只好祈梦了。梦见龙,当然押林太平,梦见黑狗,就要押第二十八罗必得。”七姑奶奶停了一下问,“你晓得祈梦到哪里去祈?”
“自然是庙里。”芙蓉答说。
“不是!荒山野地的坟头上。”
芙蓉大骇,“是晚上?”她问。
“当然是晚上,哪有白天祈梦的?”
“晚上睡在坟头上?”芙蓉不断摇头,“不吓死人!”
“为了钱,胆就大了,不但是坟头上,而且越是新坟越好”
这是由于“新鬼大,故鬼小”的说法,新坟则墓中人新死不久,魂灵易聚,招魂的方法是用一口空铁锅,拿锅铲空铲一阵,据说鬼魂就会闻声而至。然后根据梦兆去押,百不失一。
“那么,灵不灵呢?”
“怎么会灵?”七姑奶奶说。“譬如你梦见黄狗,我梦见黑狗,各押各的,总有一个不灵。各人有各人的心境,各人做各人的梦,个个要灵,除非三十四门全开。哪有这个道理?”
“讲得透彻!”对赌之一道三折肽的刘不才,击案称赏,“赌钱全靠算!‘触机’不足为据。”
芙蓉也深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问:“那么,怎么说是败坏名节呢?”
“你想想,一个女人独自睡在荒郊野外,还有个不被人糟踏的?”
“啊!”芙蓉悚然,“这花会说起来真是害人无穷!三叔,你也少去!”
“你放心,这种赌是不会赌的人玩的。迷不到我!我不过喜欢赌,要会见识见识而已。”刘不才又说,“今天赢了二百多两银子,不足为奇。遇见一桩妙事,说起来,倒着实叫我佩服。”
听这一说,七姑奶奶首先就高兴了,“快说,快说!”她捧杯茶给刘不才,“你说的妙事一定妙!”
刘不才所讲的,是他在一处“分筒”中亲眼得见的一位人物。这处分筒,规模极大,赌客中颇多殷实富户,下的赌码极重,其中有个富孀,夫家姓梁,行四,所以都叫她“梁四太太”。
梁四太太打花会与众不同,专打一门,这一门在三十六门中,名列十六,叫做李汉云。奇的是她专打这一门。总筒中偏偏不开这一门。这样一年多下来,已经输了上万的银子。
这天下午,她照例坐轿到了那里,因为是大户,自然殷勤接待,一盏茶罢,分筒执事便赔笑相问:“四太太,把条子交下来吧!”
花会打那一门的那张“条子”照例是封缄的,要等总筒开出来才能揭晓。不如此则总筒可以统计每一门下注的数目,避重就轻拣注码最少的一门开。话虽如此,弊端还是有的。梁四太太这时听执事问到,便愤愤地说:“钱输了,还是小事,我就不相信一次都不会中。我总要着一次才服气。”
“我劝四太太换一门的好!”分筒执事说,“赌上面真是有鬼的,不开起来一定不开。”
“今天开出来,我一定会中。你看,”梁四太太便从手巾包里取出一把纸条来,“今天我打三十四门,莫非还不中?”
“哪有这种赌法的?”分筒执事笑道,“四太太你不想想,三十四门,只中一门,赔了你二十八,还要输四门。这叫什么算盘?”
“当然下注有多少。开出来是我的重门,我就赢了。”梁四太太说:“总要中一回,我才能死心歇手。”
分筒执事,听她的口风,这是最后一回来赌花会,平白失去这么一个大户,未免可惜。但此时亦不便相劝,只拿笔来记每一门所下的注码。
一注注写完,却只有三十三门,梁四太太奇怪,凝神细想一想说道:“下轿的时候我还数过的,是三十四张条子,大概是数弄掉了一张,你们替我去找一找看?”
那分筒执事,工于心计,而且日夕从事,对于这上面的舞弊,精到极点,当时心里就打算好,这张条子就寻着了,也不能够给她。
果然在门槛下面找到了,但回复梁四太太却是如此:“到处找过,没有!”
“没有,就算了!莫非偏偏就开那一门?我想,世界上没有那么巧的事!”
分筒一则要“统吃”梁四太太,再则怕她今日一中,明日不来,于是便革开那一门,打开捡到的那张条子,看是第三十五门张九官,当即通知总筒,开出张九官来。
“我跟这位梁四太太前后脚到。”刘不才说,“眼看她的三十三张条子拆封,第一封拆开来就是张九官”
七姑奶奶心急,打断他问:“这是啥道理?好奇怪!”
“怪事还多呢!你不要心急,听我说!”刘不才又说:“拆开第二封,还是张九官。”
“第三封呢?”七姑奶奶问,“莫非也是张九官?”
“这还用说!一直拆到第三十三封,都是张九官,梁四太太一共赢了一万两千多银子,一年多输下去的,一下子扳本反赢钱!”
这个故事的谜底揭开来,将芙蓉听得目瞪口呆,不信地说:“真想得出这种恶刻的法子?”
“这梁四太太的脑筋,可以跟小爷叔比了!”七姑奶奶不胜向往他说,“我们真想结识结识她!”
“那也容易,”刘不才说,“只要到那处分筒去几回,一定遇得见她。”
“省省吧!”芙蓉赶紧劝阻,“这种花会,害人不浅,这样子猜心思,寿命都要短几年,你既然已经戒掉了,千万别去。”
“这话也是!”刘不才大有忏悔之意,“赌这样东西,不赌心思没有趣味,要赌心思,真叫‘强中自有强中手’,永远不会有啥把握。想想真没意思!”
“照这样子说,刘三爷,你也要洗手戒赌了?”
“你听他的!”芙蓉撇撇嘴,对七姑奶奶说,“我们三叔说要戒赌,总有十七八回了。”
刘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七姑奶奶便为他解嘲:“虽然没有戒掉,总常常想着在戒,这就蛮难得的了!”
“怎么难得?”门外有人在搭腔,大家转脸看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出去,如今又溜了回来的裘丰言。
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二十七章
二十七
到了松江,船泊秀野桥下,都上了岸,先到尤家休息。尤五奶奶大出意外,少不得有一番寒暄张罗。尤家常年备着好些客房,除了芙蓉是七姑奶奶早就约好,跟她一起往以外,尤五奶奶又坚邀胡、裘二人在她家下榻。略略安顿,随即去见老太爷。
因为裘丰言是生客,又是一位官儿,老太爷十分客气,叫人取来长袍马褂,衣冠整齐,肃然陪坐。这一下不但裘丰言大为不安,连胡雪岩亦颇为局促,幸好,七姑奶奶接踵而至,有她在座,能说会道,亲切随和,才把僵硬的气氛改变过来。
说过一阵闲话,七姑奶奶谈到正事,“老太爷,”她说,“今天我有桩大事来禀告你老人家。不过,有点说不出口。”
老太爷已经看出来,裘丰言跟她也相熟,这样,自己说话,就无需有所避忌:“真正新鲜话把戏!”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还有啥说不出口的话!”
“老太爷也是,就看得我那样子的老脸厚皮。”七姑奶奶笑着站了起来,“我先进去跟老姑太太谈谈,请小爷叔代我说吧!”
老姑太太是老太爷的妹妹,也七十多了,耳聋口拙,没有什么可谈的,七姑奶奶无非是托词避开,好让胡雪岩谈她的亲事。
七姑奶奶没有一个归宿,原是者太爷的一桩心事,所以听得胡雪岩细谈了经过,十分高兴。尤其是听说王有龄以知府的身分,降尊纡贵,认出身江湖的七姑奶奶作义妹,更觉得是件有光彩的事。这一切都由胡雪岩而来,饮水思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同时因为裘丰言作胡雪岩的代表,在尤家与王家之间,要由他来从中联合安排,所以老太爷又向裘丰言拜托道谢。言出至诚,着实令人感动。
“老太爷,”胡雪岩最后谈到他自己的请求,“有件事,尤五哥不在这里,要劳动你老人家替我调兵遣将了!”
“噢!”老太爷一叠连声地说:“你吩咐,你吩咐!”
等胡雪岩说明,要派两个人护送,料想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却不道老太爷竟沉吟不语。
这就奇怪了,他忍不住要问:“老太爷,莫非有什么难处?”
“是的。”老太爷答道,“你老弟是自己人,裘爷也是一见如故的好友,这件事说不巧真不巧,说巧真巧。不巧的不去说它了,只说巧的是,亏得你跟我说,不然,真要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了。”
听得这话,以胡雪岩的精明老到,裘丰言的饱经世故,都察出话中大有蹊跷,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自然还是胡雪岩开口。
“老太爷既当我们是自己人,那么,是怎么的‘不巧’?何妨也说一说!”
“不必说了!不巧的是老五不在这里,在这里就不会有这件事。”老太爷平静地问道:“裘老爷预备什么时候走?”
“我的货色还在上海,雇船装货,总得有三、五天的工夫。我听老太爷的吩咐!”
“吩咐不敢当。”老太爷说,“你明天就请回上海去预备。今天四月十四,准备四月二十开船,我们四月十九,在上海会齐。”
“怎么?”胡雪岩不解“我们”两字,“莫非”
“是的。”老太爷说,“我送了裘老爷去!”
“那怎么敢当?”裘丰言跟胡雪岩异口同声地说。
“不!”老太爷做了个很有力的手势,“非我亲自送不可。”说着,嘴唇动了两下,看看裘丰言,到底不曾说出口来。
“对不起,老裘!”胡雪岩看事态严重,也就顾不得了,径自直言:“你请外面坐一坐,我跟老太爷说句话。”
“是,是!”裘丰言也会意了,赶紧起身回避。
“不必!裘老爷请这里坐!”老太爷起身又道歉:“实在对不起!我跟我们胡老弟说句‘门槛里’的话。不是拿你当外人,因为有些话,说实在的,裘老爷还是不晓得的好。”
交代了这番话,老太爷陪着胡雪岩到佛堂里去坐,这是他家最庄严、也最清静的一处地方,胡雪岩很懂这些过节,一进去立刻摆出极严肃的脸色,双手合十,先垂头低眼,默默地礼了佛,才悄悄在经桌的下方落座。
老太爷在他侧面坐了下来,慢慢吞吞地说道:“老弟台,我不晓得这件享有你‘轧脚’在内,早晓得了,事情就比较好做。现在,好比生了疮,快要破头了,只好把脓硬挤出来!”
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始终猜不透,裘丰言押运的这一批军火,跟他有何关系?但有一层是很清楚的,老太爷的处境相当为难,只是难在何处,却怎么佯也想不出。江湖上做事,讲究彼此为人着想,所以胡雪岩在这时候,觉得别样心思可以暂时不想,自己的态度一定得先表明。
“老太爷,”他说,“我晓得你拿我这面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既然这样子,我们就当这件事你我都有分,好好商量着办。如果难处光是由你老一肩挑了过去,即使能够办通,我也不愿意。”
“老弟台!”老太爷伸出一只全是骨节老茧的手,捏着胡雪岩的手腕说:“我真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我把事情说给你听。”
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事情说巧真巧,说不巧真不巧”,这一批军人跟他的一个“同参弟兄”有关,这个人名叫俞武成,地盘是在扬州、镇江一带。
这时太平军虽已退出扬州,但仍留赖汉英扼守辰州,与清军刑部左侍郎雷正诚的水师,相持不下。太平军全力谋求打开局面,所以跟上海的洋商有交易,希望买到一批军火。
“这件事要派洋商的不是!”老太爷说:“浙江买的那批洋枪,原来洋商是答应卖给‘长毛’的,已经收了人家的定洋,约期起运,由英国兵舰运了去。哪知道事情变了卦,听说替浙江方面出头交涉的人,手腕很灵活”
“老太爷,”胡雪岩很高兴地抢着说,“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未来的‘七姑爷’古应春。”
“噢!我不晓得。老五这两个月一直在上海,消息隔绝了。这且不去说他,先说我那个同参弟兄俞武成。”
俞武成跟赖汉英相熟,因而一半交情,一半重礼,赖汉英托出俞武成来,预备等这批军火从上海起运,一入内河,就要动手截留。由于是松江漕帮的地盘,所以俞武成专程到松江来拜访他这位老师兄,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这怪我一时疏忽。”老大爷失悔地说,“我是久已不管闲事,一切都交给老五,偏偏者五又到杭州去了。俞武成又是当年一炷香一起磕头的弟兄!五十年下来,同参的只剩了三个人,这个交情,我不能不买。哪晓得大水冲了龙王庙!如今说不得了,只好我说了话不算!”
“那怎么可以?”胡雪岩口答道,“俞老虽是你老的同参,但是答应过他的,也不能脸一抹,说是自己人的东西,不准动!光棍不断财路,我来想办法。”
“老弟台!没有叫你伤脑筋的道理。我是因为当你自己人,所以拿门槛里的话告诉了你,照规矩是不能说的。”老太爷又说:“我只请你做个参赞,事情是我的,无论如何要掮它下去,你请裘老爷放心好了。”
“怎么放得下心!”胡雪岩说,“如今只有‘按兵不动’,那批洋枪先放在那里,等跟俞老谈好了再说。”
老太爷不答,身往后一靠,双眼望空,紧闭着嘴唇,是那全心全意在思索如何解开这难题的神气。
胡雪岩见此光景,颇为不安,心里也在打算:如果俞武成不是他的“同参弟兄”,事情就好办,若是这批军火,不是落到太平军手里,事情也好办。此刻既是投鼠忌器,又不能轻易松手,槁成了软硬都难着力的局面,连他都觉得一时真难善策。
“难!”老太爷说,“想来想去,只有我来硬挺。”
“硬挺不是办法。”胡雪岩问道,“照你老看,俞老跟那面的交情如何?”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江湖上走走,一句话就是一句话,他答应了人家,我又答应了他,反正不管怎么样,这票东西,我不让他动手,我们弟兄的交情就算断了。”
“话不能这么说!”胡雪岩脑际灵光一闪,欣然说道:“我倒有个无办法中的办法,我想请你老派个专人,将俞老请来,有话摆在台面上说:两面都是自己人,不能帮一面损一面。事情该怎么办?请俞老自己说一句。““这叫什么办法?”老太爷笑道:“那不就表示:这闲事我管不下来,只好不管吗?”
“正就是这话!”胡雪岩点点头,“你老不肯管这闲事,俞老怨不着你。而在我们这面,就承情不尽了。”
老太爷略想一下问道:“莫非你另有法子,譬如请官兵保护,跟武成硬碰硬较量个明白?”
“我哪能这么做?”胡雪岩笑道,“我这样一做,将来还想不想在江湖上跑跑?”
“那么,你是怎么办呢?”
“我想跟俞老谈了再说。”胡雪岩答道,“我要跟他老实说明白,这票货色,如果不是太平军那面要,我可以放手,由他那面的户头承买,我另找洋商打交道,现在可不行,这是请俞老不要管闲事。至于那面送了怎样一笔重礼,我照送就是。”
“听说是一万银子。”
“一万银子小事,我贴也贴得起。我看俞老也不见得看得如何之重!我要劝他的是,一定不可以帮长毛。为人忠逆之辨,总不可以不分明。”
听到最后一句,老太爷很注意地望着他,好久,才点点头说:“老弟台,你虽是空子,漕帮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说句实话,二百年下来,现在的时世,不是翁、钱、潘三祖当年立家门的时世了。长毛初起,我们漕帮看得两‘秀’很重。哪晓得越来越不象话,天下还没有到手,伦常名教倒已经扫地了。什么拜天地不敬父母,什么‘男行’、‘女行’,乌七八糟一大堆。现在小刀会刘丽川也在拜天地了,这些情形我也看不惯。所以,你如果能劝得武成回心转意,不帮长毛,这就不算在江湖道上的义气有亏缺。不过,我不晓得你要怎么劝他?”
“那自然见机行事。此刻连我自己都还不晓得该怎么说?”
谈到这里,就该马上做一件事,派人去把俞武成找来,老太爷不知道他此刻在何处?但漕帮的声气甚广,只要交代一句下去,大小码头,旦夕皆知,自会找出人来,而况俞武成亦非无名小卒,找起来更容易。只是要看他是近是远,在近处来得快,在远处来得慢,日子无法预定。
“我晓得你心里急,不过急也无用,事情是总可以摆平的。”老太爷说,“难得相聚,且住两日再说。”
“当然,当然。”胡雪岩说,”多的日子也耽搁下来了,不争在这两天。”他是如此,裘丰言更不在乎,这一夜照样开怀畅饮,听老太爷谈他当年走南闯北,涉历江湖所遭遇到的奇闻异事,直到深宵不倦。
谈来谈去谈到俞武成,“松江是‘疲帮’,他们那一帮是‘旺帮’,所以武成在我们这伙人当中,是花花公子,嫖赌吃着,样样来,样样精。”老太爷不胜感慨地说,“哪晓得快活了一辈子,老来苦!”
“这都是叫长毛害的。”胡雪岩说,“不闹长毛,他好好在杨州、镇江,何至于此?所以俞老跟‘他们’搞在一起,我真弄不懂!”
“老弟台,你见了武成,这些话要当心。他有样坏毛病:不肯认错!不说还好,一说偏偏往错里走。除非他老娘说他,他不敢不听,不然,天王老子说他一句错,他都不服。”
“这样看起来,倒是位孝子!”裘丰言说,“可敬之至。”
“大家敬重他,也就是为此。”老太爷说,“他今年六十七,到了九十岁的老娘面前,还会撒娇。想想也真有趣。”
“喔!”胡雪岩问:“她娘还在?”
“还在!”
“在镇江?还是扬州?”
“不!那两个地方怎么还能住?”老太爷说,“搬在苏州。去年到杭州烧香,路过松江,在我这里住了几日。”
“九十岁的老太太,还能出远门烧香。倒健旺?”
“健旺得很呢!”老太爷说,“这位老太太,当年也是好角色。俞三叔——武成的老爹,是叫仇家害死的,她带了一把水果刀找上仇家的门去,见面就是一刀!出来就到衙门,县官倒是好官,说她替夫报仇,当堂开释。那时她还有四月的身孕在身,生下来就是武成。”
“原来俞老是遗腹子!怪不得孝顺。”
“他也不敢不孝顺。”老太爷又说,“武成后来管帮,也亏得我这位俞三婶。当时俞三叔一死,还没有儿子,帮中公议,由他家老五代管。遗腹子生下来,如果是女的,不必说,是男的,到二十岁,俞老五‘推位让国’。哪晓得俞老五黑心,到时候不肯让出来。又是俞三婶出面,告到僧运总督那里,官司打赢,武成才能够‘子承父业’。”
“照此说来,这位老太太对外头的事情,也很明白?”
“当然!是极明白的人。”
“也管他们帮里的事吗?”
“早先管,这几年不大管了。”老太爷又说,“早先不但管他们帮里的事,还管江湖上的闲事,提起俞三寡妇,真个是响当当的字号。”
就在这一番闲谈之中,胡雪岩已筹划好一条极妥当的计策,不过欲行此计,少不得一个人,先要跟这个人商量好了,才好跟老太爷去谈。
这个人就是七姑奶奶。回到尤家已经深夜,不便惊动。第二天一早起身,匆匆漱洗,便唤过来伺候他的小厮,进去通知,立请七姑奶奶有要紧事商量。
七姑奶奶大方得很,说是请胡雪岩、裘丰言到她屋里去谈。“小姐”的闺房,又有芙蓉在,裘丰言自然不便入内。
“不要紧!我们真正是通家之好,你一起去听听,省得回头我再说一遍。”
听得这话,裘丰言只好相陪。到七姑奶奶住的那间屋子,堂屋里已经摆好了一桌早饭,松江人早餐吃硬饭,裘丰言颇感新奇,不但有饭还有酒,这在他倒是得其所哉,欣然落座,举杯便喝了一大口。
“老裘,你少喝点,今天还有事!”
“什么事?”七姑奶奶接口说道,“裘老爷来,没有啥款待,只有酒。小爷叔,你不要拦他的高兴。”
“老裘不会不高兴,我一说出来就晓得了。七姐,我问你个人,你晓不晓得?”胡雪岩说,“俞三寡妇!”
“是不是俞师叔的老娘?”
“对。”
“现在不叫俞三寡妇了,大家都叫她三婆婆。我见过的,去年到松江来,说要收我做干女儿,后来算算辈分不对,才不提起的。”
“好极了!照此说,她很喜欢你的。七姐,你要陪我到苏州去一趟。”
说到这一句,裘丰言恍然大悟,高兴地端起一大杯烧酒:“这下我非浮一大白不可了!”
七姑奶奶和芙蓉,却是莫名其妙,于是胡雪岩约略将俞武成打那票枪械的主意,以及老太爷如何为难的情形,略略谈了些。这些七姑奶奶不等他了再讲下去,也就明了他们的用意了。
“小爷叔,你是想搬出三婆婆来,硬压俞师叔?”
“是的,意思是这个道理。不过有一套做法。”胡雪岩说,“我动到这个脑筋,主要的是不让老太爷为难。我想这样做,你看行不行?”
胡雪岩的做法是,备一笔重礼,跟裘丰言俩肃具衣冠,去拜访俞三婆婆,见面道明来意,要说老太爷因为已经答应了俞武成,不便出尔反尔。万般无奈,只有来求教俞三婆婆,应该怎么办?请她说一句。
“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子尊敬她,我再旁边敲敲边鼓,三婆婆一定肯出面干预。只要她肯说一句,俞师叔不敢不依。好的,我准定奉陪,什么时候走?”
“我先要跟老太爷谈一谈。请你先预备,我们说走就走。”
“我没有啥好预备的。”七姑奶奶说,“倒是送三婆婆的礼,小爷叔你是怎么个打算?”
这一层,胡雪岩自燃已有打算,分派裘丰言去办,请他当天赶到上海,转告刘不才,采办两支吉林老山人参,另外再配三样宜乎老年人服食使用的礼物,由裘丰言带到苏州,仍旧以阊门外的金阊客栈为联络聚集的地点。
于是,裘丰言跟着胡雪岩到了老太爷那里,开口说到“辞行”,老太爷不解所谓,深为诧异。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免得你老人家在俞老面前为难。”胡雪岩说。
“我跟老裘,好比焦赞、孟良,预备把余太君去搬请出来。不过你老要跟我们唱出双簧。”
这出双簧,在老太爷这面轻而易举,只要找了俞武成来,当面跟他说明:胡、裘二人,上门重托,他因为答应俞武成在先,已经拒绝。同时告诉他,说俞三婆婆派人来寻过,留下了话,叫他立即赶回苏州,有紧急大事要谈。
听胡雪岩讲完,老太爷兜头一揖:“老弟台,你这条计策,帮了我的大忙,保全了我们白头老弟兄的交情,感激之至。不过虽拿余太君把他压了下去,他的难处也要替他想想,这归我来办。你们不必管了。”
“这也没有叫老太爷劳神的道理。”胡雪岩说,“老实奉告,洋枪上是有一笔回扣的,我们就拿这笔钱交俞老一个朋友,在苏州见着了他,我当面跟他谈,一定可以摆平。反正你老只要假装糊涂好了。”
“装糊涂我会。”老太爷问道:“你们啥时候动身?”
“装就要装得象。我们明天就走,回头也不再到你老这里来了。怕一见俞老,反而不好。”
“既然这样说,我就不留你们了。不过,在苏州把事情说妥当了,无论如何再要到松江来往两天。”
“一定,一定!”
两人辞了出来,裘丰言当即动身到上海。胡雪岩心里在想,意料不到的,又有苏州之行。既然有此机会,阿巧姐的纠葛,应该理个清楚,巧的是有芙蓉,大可以拿她作个挡箭牌。
因此,回到尤家,他问芙蓉:“你要不要到苏州去玩一趟?”
“我懒得动,而况你们两三天就回来了,尤五嫂跟我也很谈得来,我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做女主人的,也在殷勤留客,胡雪岩当着尤五嫂的面,不便多说什么,只好向七姑奶奶使个眼色。
这个眼色用意,不易了解,七姑奶奶心直,当时就说:“小爷叔,你有话尽管说,怕啥?”
“七姐!”胡雪岩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说。”
一说自然明白,七姑奶奶也认为芙蓉跟着到了苏州,阿巧姐一见,当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这是个极好的挡箭牌。于是悄悄劝尤五嫂,不必强留。至于芙蓉,听说有此关系,随即也改了主意,愿意跟七姑奶奶作伴到苏州。于是连夜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下船,一行四众,胡雪岩和两位堂客之外,另外带了个后生,名叫阿土,他曾奉了尤五的命令,到苏州去送过俞三婆婆的寿礼,所以带着他做“向导”。
到了苏州可热闹了,在金阊栈的,有原来住在那里的周一鸣,随后来的裘丰言,还有跟了来“轧闹猛”的刘不才,分住了两座院落,却都集中在胡雪岩那里,听他发号施令。
“七姐!你带着阿土是第一拨,见着三婆婆,先替我们问好,再说要去拜访她。如果她问:为什么不跟着你去?你就说怕她嫌我们冒昧不见。然后问她,明天一早去见她,行不行?她若是允了,你就派阿土回来通知。”
“我晓得了。小爷叔,”七姑奶奶问道,“三婆婆一定会问,为啥要去看她,我怎么说?”
“你只说我们寻俞老寻不着,只好来见三婆婆,她若问起寻俞老又是何事?你只说不晓得,不过决无恶意。”
“好的,我懂了。”七姑奶奶说完,立刻带着阿土离去。
“老周!你即刻上观前去一趟,替我办一身七品服色!从上到下,全套都要。”
“啊呀!”裘丰言说,“我也没有带袍褂来。”
“那容易,一共办两身。”等周一鸣一起,胡雪岩对刘不才说,“三爷,如今是你的差使了!你身上多带些钱,进城到花家柳巷去走走,挑个最好的地方‘开盘子’,要做阔客!”
“你倒好!”芙蓉先就埋怨了,“一到就不叫三叔干好事。”
“好事坏事,不去说它!”刘不才问道,“这是为了啥?你说了,我心里好有个数。”
“是为了过几天好请客。”胡雪岩说:“听说俞武成是个‘老白相’,嫖赌吃着,式式精通,等他一来,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这一说,倒是我来对了!你放心,你放心,等他一来,归我招呼,包管他服服帖帖!”说完,刘不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调兵遣将已毕,胡雪岩笑着对芙蓉和裘丰言说:“今天没有事了,我们到哪里去逛逛?”
“算了,算了!”裘丰言说,“等事情办妥了,再去逛也不迟。”
“咦!”胡雪岩问道:“你一向是天塌下来都不担心的人,这回怎么放不下心来?”
“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裘丰言说,“这件事,我通前彻后想过了,不全是江湖道上的事,有长毛夹在里头,只怕俞老身不由己!”
这一说,胡雪岩矍然而起,“你的话对,不可不妨!”他想了想又说,“事不宜迟,赶快给松江写封信回去。老裘,你来动笔!”
这是裘丰言责无旁贷的事,一面亲自搬出文房四宝来,一面问胡雪岩,这封信如何写法?
信中拜托老太爷,等俞武成到了松江,务必设法探明跟赖汉英那方面订下了怎样的约定,原来的计划是如何动手?还有最要紧的一层,俞武成是不是自己在赖汉英的挟制胁迫之下,有身不由主的模样?
刚把信写完,阿土已经回到客栈,跑得气喘吁吁地说:“七姑奶奶叫我赶紧回来通知,三婆婆的孙子,马上要来拜会,他是个‘总爷’。”
绿营武官中有‘千总”、“把总”的名目,是低级武官,所以老百姓见了绿营兵丁,都尊称一声“总爷”。胡雪岩觉得这不值得重视,倒是三婆婆有此礼遇的表示,自然是肯接见了,值得高兴。
“好的,我知道了。”他想了一想,认为阿土在苏州已无用处,正好派他回去送信,“阿土,我烦你立刻回松江,拿这封信送给老太爷。你跟老太爷说,信中所谈的事,一有结果,立刻给我回信。就劳驾你再辛苦一趟。”说着,又喊芙蓉,取出十两银子送他做盘缠。
就这时,只见金阊栈的伙计引进一名武官来,后面还跟着四名马弁。一看这气派,不象“总爷”、胡雪岩眼尖,赶紧向裘丰言说道:“是个水晶顶子。”
顶戴用水晶,是五品官员,裘丰言失声说道:“啊!是守备。糟了,便衣接见,似乎失礼。”
失礼也无可补救了,只见伙计已经高举名帖,拉长了声音唱道:“俞老爷拜!”
裘丰言比较熟于官场仪注,拉一拉胡雪岩,掀开门帘,踱着方步,迎到外屋,只见“俞老爷”带着马弁站在门外,便闪开了视线,从伙计手里接过名帖来看,上面写的是:“侍晚俞少武顿首拜。”不用说,是俞武成的儿子。
“不敢当,不敢当!请你替我们挡俞老爷的驾,身在客边,未带公服,不敢亵慢!”
伙计还未接话,俞少武已经跨了进来,两手一挥,将马蹄袖放了下来,接着便请了个安。虽说武职官儿品级不值钱,到底受之有愧,所以胡雪岩和裘丰言都觉得相当尴尬。
幸好,俞少武不叙官阶叙世谊,站起来口称:“两位老世叔!”他说,“家祖母特意命少武来请安。家祖母的意思,不敢劳动两位老世叔光降,有什么吩咐,告诉少武就是了。”
“是,是!”裘丰言拱手答道:“世兄,诸先坐了叙说。敝姓裘,这位是雪岩兄!”
彼此重薪又见了礼,坐定攀谈,裘丰言有一番官场中请教“功名”的话头,这才知道,俞少武是一名武进士,授职守备,派在两江“督标”当差。督标中军知道他是漕帮子弟,又见他仪容出众,言语灵便,特为报请总督,行文兵部,将他补了一名“提塘官”,专驻京城,接理两江总督衙门的奏折呈递事宜。最近是请假回籍省亲,还有个把月的勾留。
“原来世兄是科甲出身!真正失敬之至。”裘丰言翘一翘大拇指,“英雄出少年。如今亦正是英雄的时势,前程如锦,可喜可贺。”
等到寒暄告一段落,俞少武重申来意,请示有何吩咐!这是谈到了正经上头,裘丰言使个眼色,让胡雪岩回答。
“有件事,要请教令尊。只为令尊行踪不定,特意来求三婆婆。”胡雪岩说:“未尽道理,不便启齿,我想烦世兄回去禀告令诅母,我跟裘兄准定明天一早,登堂拜谒,务必请三婆婆容我们晚辈,有个申诉的机会。”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站起身来答道:“家祖母说,现在住在苏州,亦是寄人篱下,只怕接待简慢,不敢劳驾,有话还是请这时候吩咐。”
“这是三婆婆体恤我们晚辈,做晚辈的自己要知道敬老尊贤。”胡雪岩又说,“我跟松江尤五哥如同亲弟兄一样,他不当我‘门槛’外头的人看待,说起来等于一家人,我们岂有不去给三婆婆请安的道理?准定这样,明天一早到府上。虽有话要申诉,决不会让老人家操心为难,请放心!”
俞少武听得这样说,只好答道:“那就明天上午,恭候两位老世叔的大驾!”
说完,请安告辞。胡雪岩和裘丰言送出客栈大门,又开发了四名马弁的赏钱,眼看客人骑马走了,两个人在门口就谈了起来。
“想不到俞武成有这样一个好儿子!”胡雪岩赞叹着说,“上头又有那么一位老娘替他遮风雨,我倒着实羡慕他的福气。”
“闲话少说。”裘丰言熟于官场的种种,提醒胡雪岩说:“明天去见三婆婆,着实该有一番重的礼节,照我看,三婆婆必是一位则封的命妇。”
“喔!”胡雪岩倒想起来了,从他捐了官以后,一直就想替父母请个封典,也算是荣宗耀祖的一番孝心,所以听裘丰言提到此事,特感兴趣,“老裘,我正要请教你,这封典是怎么请法?”
“到里头去谈。”
回到里面,丢下俞家的事,裘丰言细讲封典,照《会典》规定,文武官员三品以上封三代,妻子,父母,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封两代,妻子、父母,八、九品只封妻子,未入流就谈不到封典了。
人子为尽孝心,将妻子的封典让出来,让求改封上人,叫做“败封”,所以三品以上的官员,可以请求败封曾祖父母,七品到四品,可以请求败封祖父母。以俞家的情形来说,俞少武一定替三婆婆请了封典。
“封典亦是朝廷的名器,从前很慎重的,军兴以来也滥了,跟捐官一样,封典亦可以捐的。”
“喔,”胡雪岩更感兴趣,“怎么捐法?”
“白丁是不可以捐的,有了官职,可以加捐品级。”
“那好!捐个‘一品夫人’什么价钱?”
裘丰言笑了,“一品夫人是捐不来的,捐加品级,也有个限制,象俞少武是五品,可以替他祖母捐个‘三品淑人’。”他略停一下又说:“明天我们去见她,势必至于要穿公服,也势必至于要磕头。这虽是礼书所不载,但比照下属见上官的礼节,应该如此!”
“不但要行大札,”胡雪岩说:“江湖上的人,最讲究面子,我还想捧一捧这位老太太。譬如说我们借一副‘导子’摆了去,让她家热闹,你看行不行?”
“这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嫌俗气而已。只要你不在乎人家背后笑你,我就可以借得到。”
“借哪个的?”
“当然是借县官的。吴县孙大令,跟我相熟,要借他的导子一定借得到。不过巡锣喝道而去,如果她家地方太小,或者巷子太狭,塞得实实足足,害做主人的不自在,那反倒不好了。”
“这话也是,等老周回来了再说。”
周一鸣还没有来,七姑奶奶却从俞家折回,她是奉了俞三婆婆之命,特意来接芙蓉去相会的。据她告诉胡雪岩,说俞三婆婆起先有所疑忌,当是她儿子跟浙江官面上有什么纠葛,特意派两名“差官”来“办案”。后来俞少武回去一说,提到胡雪岩的声明,决不让她“操心为难”,才知他们此来,并无恶意。
“三婆婆听我提到芙蓉阿姨,她说:‘照规矩,他们两位既然特为武成而来,就是我家的贵客,该尽地主的道理。不过我是女流,不便出面,少武又是晚辈。只好这样了,把胡家姨太大先请了来,也算是个做东道的意思’。小爷叔,我看三婆婆的意思很诚恳,就让芙蓉阿姨去走一趟好了。”
胡雪岩欣然许诺:“三婆婆的盛意,不可不领。这样,”他转脸对芙蓉说:“你就跟七姐去玩一趟,顺便先把我们的礼带了去。”
芙蓉有些踌躇,她拙于交际应酬,又听说俞三婆婆早年是那样一个“狠角色”,心里有种异样的畏惮。七姑奶奶看出她的心思,便即鼓励她说:“不要紧!一切有我。”
“对了!”胡雪岩也明白她的心境:“有七姐保你的驾,你怕什么?”
“也好!”芙蓉终于点点头,“我总归寸步不离七姑奶奶就是了。”
“你看!”七姑奶奶笑道,“我们这位芙蓉阿姨,真正忠厚得可怜。闲话少说,你快换衣裳,我们就走。”
趁芙蓉更衣的片刻,胡雪岩把他们第二天的部署,告诉了七姑奶奶。凡是这种摆虚场面的事,从中必要有个“赞礼”的人,穿针引线,素昧平生的双方,礼尚往来,才会若合符节。七姑奶奶是玲珑七窍心,当然心领神会,一口应承,包管主客双方,不但不至于会在礼节上出现僵窘,而且皆大欢喜。
等芙蓉一走,俞少武又派马弁送了一桌燕菜席来。吃到一半,又有人来通知,说七姑奶奶和芙蓉,这天都让俞三婆婆留着,住在俞家了。这种种情谊相孚的迹象,都显示着明天见了俞三婆婆,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现在只望阿土能赶快送个信来,说俞武成不会受到赖汉英那方面的挟制,大功便近乎合成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漱洗装扮,胡雪岩和裘丰言一个人一身簇新的袍褂,由周一鸣当跟班,捧着拜匣,另外裘丰言的一名听差,挟着衣包和红毡条,跟在轿子后头,一直进城,直奔铁瓶巷俞家。
俞家从七姑奶奶那里得知梗概,也早有准备,大门洞开,俞少武候在门口,等轿子一到,命轿夫抬了进去,到大厅滴水檐前下轿。
彼此作揖招呼过后,胡雪岩便说:“把老人家请出来吧!我们好行礼。”
“实在不敢当!”俞少武垂手弯腰答道:“家祖母有话,请两位老世叔换了便衣,到后厅待茶。”
“礼不可失!”裘丰言说道:“初次拜谒,一定要‘堂参’的!”
谦辞再三,俞少武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便转到大理石屏风后面去了。
于是周一鸣和裘丰言的听差,一起动手,移一张太师椅正中摆好,椅前铺下红毡条,静等俞三婆婆出临。
不久,听得脚步隐隐,望见去裙衫绰约,是七姑奶奶亲自搀着俞三婆婆,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胡、裘二人,一齐站起,在下首并立。胡雪岩定睛凝视,一见了俞三婆婆的面,不免诧异,在他的想象中,俞三婆婆早年既有‘英雄’的名声,想来必是象山东妇女的那种刚健高大的体魄,谁知她生得又矮又小,而且百褶红裙下,浑如无物,料想必是一双三寸金莲。这样纤弱的一个妇人,怎能叫无数江湖好汉畏服?真正是人不可貌相了。
然而看到脸上,才知道她果有不凡之处。那张脸皱得象橘皮一样,口中牙齿大概掉完了,瘪得很厉害,但是一双眼睛,依然十分灵活,顾盼有神,视线转到客人身上,她侧脸问七姑奶奶:“哪位是你的小爷叔?”
“个子高的那位。”
胡雪岩便踏上一上,“我是胡雪岩!”他说,“特地来给三婆婆请安。”
“哎呀!这话折煞我了。胡老爷你千万不要这样说。”
“三婆婆!”七姑奶奶说,“小爷叔跟师叔一辈,你请坐下来,好让小爷叔跟裘老爷行礼。”
“喔,还有裘老爷,更不敢当了!”
谦之又谦,让之又让,俞三婆婆只肯站在椅子旁边,受了两位“大老爷”的头,由他的孙子,磕头还礼。
“两位老世叔,请换了便衣,后面坐吧!”
于是俞三婆婆仍旧由七姑奶奶搀着,先回了进去,胡雪岩和裘丰言换去袍褂,在俞少武陪同之下,接到二厅款待,八个干湿果盘,银托了的盖碗茶,排场相当讲究。
“真正不敢当!胡老爷、裘老爷这么隆重的礼数,又赏了那么贵重的东西,叫我老婆子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俞三婆婆说到这里,又转脸对七姑奶奶说,“我的耳朵不好,回头两位有什么吩咐,你替我仔细听着!”
这就显得俞三婆婆是个角色了!她明朗耳聪目明,却偏这样子交代,为的是留下一个退步,等胡雪岩有所干求而无法办到时,便好装聋作哑,得有闪转腾挪的余地。
因为如此,胡雪岩越发不敢大意,要盲不烦地叙明来意,一方面表示不愿使松江漕帮为难,开脱了老太爷的窘境,一方面又表示不愿请兵护运,怕跟俞武成发生冲突,伤了江湖的义气。
这番话真如俗语所说“绵里针”,表面极软,骨子里大有讲究。俞三婆婆到底老于江湖,熟悉世面,听胡雪岩说到“不愿请兵护运”这句话,暗地里着实吃惊。话中等于指责俞武成抢劫军械,这是比强盗还重的罪名,认起真来,灭门有余。
“胡老爷,裘老爷!”俞三婆婆装出气得不得了的样子,“我这个儿子,真正无法无天!活到六十多,实在还不及我这个孙子懂事。两位看我老婆子的面上,千万不必生气,等我找了他来问。”她回头拄一拄拐杖,厉声吩咐俞少武:“赶快多派人,把你那个糊涂老子找回来!”
不管她是真的动气,还是有意做作,来客都大感不安,“三婆婆!”胡雪岩急忙相劝,“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事情还不知道真假,我想俞大哥亦不至于敌友不分。我们的来意,是想请三婆婆做主,就算没有这回事,少不得也要仰仗俞大哥的威名,保一保我们。”
听得这一说,俞三婆婆的脸色和缓了,转眼对七姑奶奶说:“这倒还罢了!我想你师叔也不至于这么糊涂!”略停一下,她又对客人说道:“既承两位看得起我,武成理当效劳。他心直口快,外面得罪的人多,每每有人造他的谣言,亏得两位贤明,决不会误听人言。事情好办,请两位在苏州玩个两三日,我一定叫两位高高兴兴回杭州。”
胡雪岩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心里着实佩服俞三婆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俞武成意图劫械的一行罪嫌,洗刷掉了。话是从自己口里说出去的:“道听途说”、“不知真假”,即使将来翻脸,要想改口,已是不能。真正姜是老的辣!自己竟糊里糊涂被她骗了一句话去、可以说是这一年多一帆风顺的境遇中,唯一的一次栽跟斗。然而,这个跟斗栽得不能不服输。
“多谢三婆婆,我们不敢打搅了。静听好音!”胡雪岩站起身说:“不过,我们还有句话,实在想交一交俞大哥。等他来了,务必请三婆婆派人给我们个信,我们好当面跟俞大哥解释。”
“都是好朋友,一切心照,何用解释?”俞三婆婆说,“两位抬举武成,我们母子祖孙三代都是感激的。等武成一回来,我马上叫他给两位去请安。”这几句交代,漂亮之至。胡雪岩和裘丰言,心满意足,但要告辞,却被留住了。
“无论如何,要让我们租孙,尽一点意思,吃了便饭再请回去!”俞三婆婆又说:“看见两位,我倒想起有件心事,还要重托。”
俞三婆婆的话,其实是留客的托词。筵席是早就预备好的,俞家还请了陪客,有些是俞少武的同僚,有些是俞武成的师兄弟。不管是何身分,对胡、裘二人的礼数,都极恭敬。好在胡雪岩长于词令,裘丰言为人风趣,所以很快地都消除了拘束的感觉,快谈豪饮,颇为酣畅。
酒到一半,俞少武告个罪,回到二厅,那里也有一桌丰盛筵席,是俞三婆婆亲自做主人,款待芙蓉和七姑奶奶。这一桌就不如外面那样轻松自如了,主要的原因是,芙蓉被奉为首席,深感不安,过于矜持。
俞少武一进来,先敬堂客的酒。照官称叫芙蓉是“胡姨太太”,他也学了京里的规矩,将“姨”字念成“亦”子,表示“亦是一位太太”。
敬了“胡亦太太”,再敬七姑奶奶,她跟俞少武是青梅竹马之交,一个叫”七姐”,一个叫“大弟弟”。这一番周旋过后,俞少武才搀着祖母到大厅向官客来敬酒。
在座的陪客都是她的晚辈,胡、裘二人亦以晚辈自居,所以一齐起身离座,再三谦辞。结果由俞三婆婆总敬一杯,然后向他孙子说道:“少武,你要向胡老爷、裘老爷磕头道谢。这两位真正够义气!”
俞少武也已知道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倘或认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连声答应着,要来行礼。胡雪岩和裘丰言,自然不肯受这个头。逊席相避,于是俞三婆婆又说话了。
“两位请听我说。我就是这个孙子,如今大小也是朝廷的命官,在我们这种人家,也算荣宗耀祖了。不过,江湖上的家世,跟官场难免合不拢,这是我一直不放心的一件事,总想托个人照应,说实话,官场中也认识几位,不是人家看不起我们,就是自己觉得高攀不上。难得两位赏面子,再说句放肆的话,我也看得两位跟官场中人不同,真正是重情分,讲义气。所以,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把我这个孙子,托付给两位,要让少武磕了头,我才放心。”
这一套长篇大论,旁人只觉得俞三婆婆是特别看重两位贵客,在胡雪岩却听出弦外之音,拜托照应俞少武,实在是拜托回护俞武成。照此看来,俞三婆婆用的心思极深,处处在防备自己这方面会动用官面上的力量来对付她的儿子。有此疑忌存在,总不是件妙事。
为了消释可能会有的误会,胡雪岩不肯说谦辞的话,“既然三婆婆如此吩咐。我们倒不能不老着脸受少武一个头。”他说,“三婆姿,从今天起,少武的事,就等于我自己兄弟的事一样。”
“胡老爷,你的话错了!”俞三婆婆平静地说:“是你侄儿的事。”
“侄儿也罢,兄弟也罢,只当我自己的事!”
“少武!”俞三婆婆极欣慰地说:“你听见没有?还不快磕头!你说想调回来,跟在我身边,胡老爷一定会替你想法子。”
这一说,俞少武更是心甘情愿地跪了下来,胡雪岩也就坦然受了他的大礼。
江湖上重然诺,经此当筵一拜,俞少武的穷通富贵,便与胡雪岩息息相关了。而父子的安危祸福是不可分的,所以俞武成如果遇到了什么难题,胡雪岩由于对俞少武有责任,自然也不能袖手。俞三婆婆这着棋,实在高明,然而也只有胡雪岩喻得其中的深意。
因此,他对松江的消息,特感关心。为了不愿让裘丰言担心,他只好独任其忧,在肚子里默默做功夫,将俞武成的情况,重新作一番深入的估计。想得越多,疑虑越深,到了第二天早晨,尚无消息,他觉得不能再因循株守,坐失时机了。
于是约了俞少武在吴苑茶馆见面,找个僻静之处,悄悄问道:“你晓不晓得令尊此刻在哪里?”
“大概是在青浦叉袋角。”俞少武说,“不瞒老世叔说,家父在那里有一房家眷,叉袋角又有几家大赌场,是家父喜欢去的地方。我昨天就请人分头去找了,到今天晚上一定会有消息的。”
“我倒要问问你,令尊跟赖某人到底是啥交情?他想动那票‘货色’,你知道不知道?”
这一问,俞少武的脸色显得异常认真,用一种近乎要赌咒的语气答道:“在老世叔面前,我不敢说一个字的假话,我一点都不晓得。家父不会跟我说,我也不便去问。而且我一直在京城里,回来还不到半个月,一共见过家父两面,谈不了几句话。如果我晓得有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劝家父打消了它!”
话说得很诚恳,也相当坦率,胡雪岩觉得跟他谈论,不必象对他祖母那样,要加几分小心,便直抒所感,“这件事,照我看有麻烦。令尊客居异地,手下的弟兄都不在这里,虽然出头来主持,无非因人成事。上山容易下山难,不是凭一句话就可以罢手的。如果脱不得身,怎么办?”
俞少武是现任的武官,当然能够领会胡雪岩所说的话,想一想果然,截掠军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调兵遣将,如何下手,得手以后,如何将这批枪械运交赖汉英?官军派出大队拦截剿办,又如何应付?自然得有一番布置,而入不是自己的人,中途变卦,想凭一句话就撤消原有的布置,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这样一层一层想下来,脸上顿现愁云;“事不宜迟!”他说,“及早劝阻,还容易着手。我马上就到青浦去一趟。”
见他如此果断,胡雪岩深感安慰,不过他的计算到底比俞少武深得多,按着他的手说:“你不宜去!因为虽是父子,到底是朝廷的五品武官,去了容易让人起疑。而且,只要令尊是在青浦,这时候就一定到了松江,你去了也是扑空。”
“那么,老世叔说怎么办,我听命。”
“我想我马上赶回松江去看看。你派个得力的人跟了我去。”胡雪岩紧接着说,“令祖母有什么话交代,最好也由这个人带了去,那就更省事了。”
“是!”俞少武说,“我马上回去告诉我奶奶。老世叔是不是一起到舍下坐坐?”
“不必!”胡雪岩答道:“我先回金阊栈料理,在那里等你的信息。再托你转告七姑奶奶,小妾烦她照应。”
“是,是!我奶奶跟姨太太极谈得来,就请她在舍下玩两天,一切我们都会伺候,老世叔请放心!”
“打搅不安。只有等我回来,再给三婆婆道谢了。”
于是就在吴苑分手,各奔东西。胡雪岩轿去如飞,到了金阊栈,只见裘丰言一个人在那里独酌。裘丰言见他进来,便站起身来说,“你到哪里去了?刘三爷和老同又不在,我一个人又不敢走开,无聊之极,只有借酒遣闷。”
胡雪岩虽有事在心,但天生是什么忧烦都不肯现于词色的人,便笑笑调侃他说:“没有哪个不准你吃早酒,何必还要想套话来说?”
刚说到这里,只见刘不才脚步轻飘飘地走了进来,裘丰言一见,便趁着酒兴向他这位谐谑惯了的好朋友取笑,“三爷,春风得意?”他说,“我真羡慕,老胡委派了你那么好一个差使。说说看,温柔乡中是何风光?”
胡雪岩昨天派他的差使,是去寻芳问艳,刘不才不辱所命,连走数家,到底访着了一处极出色的妆阁,主政是金阊的一朵名葩。
“你先说,芳名叫啥?”
“你看!”
刘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局票”,黄笺纸印着一个银元宝,只字皆无。连胡雪岩那样的人,都猜不透他是什么用意?
“我是问那个姑娘的花名,你弄这张纸头给我们看干什么?”裘丰言把局票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两遍,交还刘不才。
刘不才不接,“你再仔细看看,”他说,“这张局票上就隐着她的名字。”这一指点,胡雪岩马上就猜到了一半:“姓黄?”
“对!叫做黄银宝。”
“妙!说穿了一点不错。”裘丰言仔细欣赏那张局票,角上有“北京琉璃厂荣宝斋精制”的字样,不由得又夸一声:“似俗而雅,倒也难得。”
“一点不错!似俗而雅。”刘不才抚掌说道,“名字俗气,人倒雅得很,象朵菊花似地。
“那么你就是陶渊明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裘丰言笑道,“昨天晚上采了花没有?”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你看得她们太不值钱了。”
“那么昨天一夜不回是借的干铺?”胡雪岩说,“刚刚头一夭肯借干铺,也就不错的了。”
“照这样说,你今天就该‘报效’了!”裘丰言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晚上吃你的‘镶边酒’!我替你看看客人看,老胡一个,俞少武一个”
“慢点,慢点!”胡雪岩打断他的话,“不要算上我,我马上要到松江”这下是裘丰言打断了他的话:“何出此言?”
“是真的。吃花酒的事,摆在一边再说。”胡雪岩略顿一下,毅然说道:“我们先商量正经。”
先是不愿他人分忧,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岩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祸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顾虑。裘丰言已有先见,经验也多,倒还不怎么样,刘不才从前是纨袴,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阵拳仗,一往无前,但听得这种隐伏杀机的勾当,顿时脸色大变,连黄银宝都置诸脑后了。
胡雪岩一见他这样子,赶紧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说:“没有你的事,你跟老裘坐守苏州。”
“就没有我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去啊!”
“这话不错。”裘丰言接口:“是我的事,我没有袖手闲坐的道理。”
“算了,算了!”胡雪岩急忙拦在前头,”我没工夫跟你们争论,现在办事要紧,你们要听我的,不要乱了阵脚。”
这是所谓徒乱人意,裘丰言和刘不才不敢再开口。于是胡雪岩又估计情势,分析出三种情况,三种难处。
三种情形是:第一,俞武成跟洪杨合作,调兵遣将,已经布置就绪,而且身不由己,无形中受了挟制。其次,虽已布置就绪,但收发由心,仍可化干戈为玉帛,只是一笔遣散的费用,相当可观。最后一种情况,也正就是大家所希望的,俞武成可以说不干就不干,至多将已收的酬金退还给对方而已。
“凡事总要作最坏的打算。算它是第一种情形,我倒也是个逢盘。”裘丰言略一踌躇,“老胡,你先说,是哪三种难处?”
“第一是俞家的交情。俞三婆婆实在厉害,如今这件‘湿布衫’好象糊里糊涂套到我身上了,投鼠忌器,处处要顾着俞武成,这是最大的难处。”
“是的。”裘丰言深深点头,“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牵涉到松江漕帮,无论如何这份交情要保全。”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初步有这么个打算,倘或是第一种情形,至少要想法让俞武成退出局外,哪面也不管。”
“你的意思是,如果赖汉英一定要蛮干,就是我们自己来对付?”
“对!我们要替俞武成找个理由,让那方面非许他抽身不可。”
“这容易想。难的是我们自己如何对付?”裘丰言说,“照我看到那时候,非请兵护运不可。”
“难就难在这里,目前请兵不容易,就请到了,绿营的那班大爷,也难伺候,开拔要钱,安营要钱,出队要钱,阵亡抚恤,得胜犒赏更要钱”
“算了,算了!”裘丰言连连摇手:“此路不通!不必谈了。”
“那么谈第三种难处。譬如能够和平了结,他们的人或者撤回,或者遣散,我们当然要筹笔钱送过去。钱在其次,万一有人告我们一状,说我们‘通匪’,这个罪名,不是好开玩笑的!”
裘丰言瞿然而惊,“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是那种做了噩梦而惊醒的欣慰:“亏得你想得深!”
在旁边半天不曾开口的刘不才,听得满腹忧烦,忍不住插了句口:“只听你们说难!莫非真的一筹莫展?”
“你倒说,有什么好办法?事情是真难!”裘丰言看着胡雪岩,“老胡,我看只有照我的办法,一了百了。”
他故意不说,留下时间好让人去猜。可是连胡雪岩那样的脑筋,亦不得不知难而退:“老裘,你说吧!看看你在死棋肚里出了什么仙着?”
“依我说,这票货色,拿它退掉!”他撇眷京腔说,“大爷不玩儿了!看他们还有辙没有?”
“这,这叫什么话。”刘不才是跟他开惯玩笑的,便尖刻地讥嘲:“天气还没有热,你的主意倒有点馊了!”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出的主意能够出其不意,就是高着。真的如此,叫他们自费心思一场空,倒也不错。不过,为了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妨这么办。现在,我们是在打开下,就决不能这么退缩。面子要紧!”
这个面子关乎胡雪岩的信誉,裘丰言的前程,还有王有龄的声望。非绷了起来不可。说来说去还是得照胡雪岩的办法,初步找个理由让俞武成脱身事外,第二步看情形再作道理。
“这个理由太容易找了!”裘丰言说:“俞武成是孝子,江湖上尽人皆知。如今者太太说不行,就叫不行!俞武成母命难违,不是很好的理由吗?”
胡雪岩还未及答言,只见又是四名马弁出现,随后便见俞少武陪着一个人进来,这个人的形象生得极其奇特,一张圆脸上眉眼鼻子凑得极近,年纪有六十了,一张瘪嘴缩了上去,越显得五官不分,令人忍不住好笑。
“老世叔,我替你引见一个人,是我大师兄杨凤毛。”
看杨凤毛年纪一大把,胡雪岩总当他是俞少武的父执辈,如今听说是“大师兄”,知是俞武成的“开山门了的徒弟,大概代师掌帮,是极有分量的人物,所以赶紧走上去拉着他的手说:“幸会,幸会!”
哪知杨凤毛年纪虽大,腰脚极其轻健,一面口中连称“不敢”,一面已跪了下去磕头。胡雪岩谦谢不遑,而杨凤毛“再接再励”,对裘丰言和刘不才都行了大礼。
“这是怎么说?”胡雪岩很不安地,“这样子客气,叫我们倒难说话了。”
“是我们三婆婆交代的,见了胡老爷跟胡老爷的令友,就跟见了师父一样。”杨凤毛垂手说道:“胡老爷,三婆婆派我跟了你老到松江去。”接着张目四顾,显得很踟蹰似地。
胡雪岩懂得他的意思,江湖上最重秘密,有些话是连家人父子都不能相告的、虽然裘、刘在座共闻,决不会泄漏,不过“麻布筋多,光棍心多”,杨凤毛既然有所顾忌,不如单独密谈的好。
于是他招招手说:“杨兄,我们借一步说话!”
“告罪,告罪!”杨凤毛又向裘丰言、刘不才作了两个大揖,才跟着胡雪岩走到套间,地方太小,两个人就坐在床沿上说话。
“胡老爷!三婆婆跟我说,胡老爷虽在‘门槛’外头,跟自己人一样,关照我说话不必叙客套,有什么说什么。所以,我有句老实话,不晓得该不该说?”
这样招呼打在前头,可知那句“老实话”,不会怎么动听。只是胡雪岩不是那么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便点点头说:“没有关系!你尽管说好了。”
“我也打听过,胡老爷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隔道门槛就象隔重山,有些事情,胡老爷怕没有经过。”杨凤毛略停一下又说:“江湖上的事,最好不沾上手,一沾上就象唱戏那样,出了上场门就不容你再缩回去了。”
“我知道。这出戏不容我不唱,哪怕台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现在这出戏不容易唱,‘九更天带滚钉板’!”杨凤毛满脸诚恳地说,
“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听这话,胡雪岩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动那批洋枪,显然的,杨凤毛也是参预其事的一个,而且以他们的关系来说,必还是一个重要角色。虽然三婆婆极其漂亮,俞少武相当坦率,然而都算是局外人,只有眼前的这个杨凤毛,才是对自己此行成败,大有关系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场来说,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倒要好好应付。
因此,他很谨慎地答道:“多谢老兄的好意。事出无奈,不要说是‘九更天’,就是‘游十殿’我也只好去。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承三婆婆看得起我,我唱这出戏,总要处处顾得到她老人家。”
这番表白,似软实硬,意思是不着三婆婆的面子,就要硬碰硬干个明白。至于“花花轿儿人抬人”这句俗话是反着说:“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你们就好意思让我下不去?”
杨凤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帮手,见多识广,而且颇读过几句书,此来原是先要试探试探胡雪岩,看他是不是够分量、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人?如果窝窝囊囊不中用,或者虽中用是个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现在试探下来,相当佩服,这才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将称呼都改过了,“既然你老能体谅我们这方面,愿意担当,那么我就掏心窝子说实话。事情相当麻烦。”
果然,是胡雪岩所估计的第一种情形。这当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气,自觉失去了镇江一带的地盘,寄人篱下,不是滋味,同时漕帮弟兄的生计甚艰,他也必须得想办法,为了急谋打开困难,以致身不由己,受到挟制。
“胡大叔,”杨凤毛说,“我师父现在身不由己。人是他们的一切布置也是他们的,不过抬出我师父这块招牌,挡住他们的真面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们从镇江、扬州那方面派人过来?不怕官军晓得了围剿?”
“这就要靠我师父帮他们遮盖了。”杨凤毛答道,“镇江、杨州派来的人倒还不多,一大半是小刀会方面的。周立春的人本来已经打散,现在又聚了拢来了。”
“如果你师父不替他们遮盖呢?”胡雪岩问:“那会变成啥样子?”
“变得在这一带存不住身。”
这就是对方非要绊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显了,俞武成是骑虎难下,纵能从背上跳下来,亦难免落个出卖自己人的名声。江湖上最着重这一点,所以俞三婆婆的话,有没有效力,俞武成是不是始终能做个百依百顺的孝子,都大成疑问。
想是这样想,话不妨先说出来:“‘萝卜吃一截剥一截’,我想第一步只有让你师父跳出是非之地,哪一方面都不帮。这总可以办得到吧?”
“那也要做起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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