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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如来不负卿

_2 小春(现代)
  盯着他羞赧的俊脸,尴尬地笑笑。接过他手上的托盘,投入地啃肉来掩饰自己的懊恼。怎么可以让他知道,我在后悔自己的孟浪。就算他还小,我也不可以用现代的方式跟他这么亲近,他毕竟有个不可更改的特殊身份。
  他脸上的嫣红好半天才褪下去,没话找话地问我:“今天要学什么?”
  我叹了口气,停止啃肉:“你去找别人教吧,我教不了你。”
  他大吃一惊,刚褪完红色的脸上开始有些泛白。“为什么?罗什有什么地方做错么?”
  “你怎么会有错?是我,我是真的没本事教你。你可是鸠摩罗什哎。”
  讲《论语》,我没有书,也背不全,只是把会背的部分教给他,顺序肯定是颠倒的,背也肯定有背错的地方。他聪明到听一遍就能记住,我再讲下去到时他满脑子错的东西,一代大翻译家岂不是被我毁了。我担不起这么大责任,中原佛教事业还等着他去发扬壮大呢。
  “可是,可是,你教得很好啊!”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讲的得很有趣,我一听就能记住。”
  “那是因为你聪明,不是我教的好。”
  我望入两汪清澈的深潭,认真地说:“罗什,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他的声音柔和得像醇厚的美酒,同样认真地回答:“艾晴,你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你懂很多东西,最难得的是你对佛法的悟性。有你为师,罗什对中原汉地很是向往。有朝一日,罗什希望能亲历汉地,看看是怎样的水土育出艾晴这样灵秀的女子。”
  这么温暖的话,用如此真诚的语气说出,我的信心不由小小膨胀了一下。禁不住联想,他对中原最初的兴趣是不是源自于我啊?不过我马上就垂头丧气了,因为我那不叫聪明,叫剽窃。我连他的翻译都剽窃过,而他这个事主,居然还称赞我有慧根。拿现代,那可是侵权啊。我耷拉着脑袋,一脸痛苦状。
  “只是……”
  见我抬头茫然地看他,他强忍着笑:“你若没有那些看上去傻傻的表情,便能更聪明了……”
  死小孩,敢取笑老师!我跳起来要掐他的脖子,被他大笑着逃过。我追着他绕圈跑,唉,他腿长我老人家还真硬追不上。我还不信我掐不到你,多你十年的饭不是白吃的!我哎哟一声跌倒在地,他果然赶紧跑到我身边焦急地问我伤到了么。我趁他不备终于成功掐住他的脖子。
  “你个死小孩,以后不准再说我傻。我那叫率真懂不懂?真是的,好歹我也是你老师,要尊师重道懂不懂?就算你是鸠摩罗什,你也得给我谦虚点!”
  我摇着他的脖子,看着他纯净的脸越来越红。我掐得太重了么?赶紧放手,凑近他的脖子细看:“喂,我下手太重了么?你疼么?对不起哦。”
  他的脸红得要滴血,眼睛又开始躲闪。他侧过脸,微微拉开一些我和他的距离,喃喃说:“艾晴,继续教我,好不好?。”
  我叹气,一手托住下巴:“可我连个课本也没有,跟你讲的《论语》都是凭记忆,有很多错。净教些错的,还不如不教,误人子弟啊。”
  他定定地看我,眸子晶亮,脸上依旧泛着红,一抹微笑浮出嘴角:“是为这个么?那有何难?”
  唉,To teach or not to teach, this is a question.
  我没法子拒绝他,又怕自己教坏他。我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他生命中,没有我,他也能成为那个威名四射的大法师。而有我呢?我到底在他的历史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会不会对他产生负面的影响,从而改变历史?起码,他本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讲一口现代汉语的。
  见我沉默,他的一双手覆盖在我的手上,掌心的温暖迅速传导到我全身:“艾晴,是佛祖让我遇见你,这份缘,罗什很珍视。罗什诚心学汉语,就算你不想教,也等到了龟兹你回汉地,好么?”
  浅灰眸子里的盈盈水泽,倒映出一脸迷茫的我。我只是个匆匆过客,就算时光穿越表暂时坏了,我也一定得回去,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但是,我的穿越,能与年少时候的鸠摩罗什相遇,不用“缘”字,还能有什么解释?我们的两行脚印,只是偶尔的重合,这段生命旅程过后,再无交集的可能。我又何须顾虑这么多?只要我小心一些,不再把我的现代特征表现出来,对历史应该不会有影响。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很喜欢每天跟这个天才少年点滴温情地相处。
  “既如此,吾便继续教汝。”
  从地上爬起,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昨日所习,汝且温一遍。”我得纠正他的现代汉语了。
  他眼里有欣喜有惊讶,估计有点不适应我那一口文言,但也不说什么,赶紧爬起来去拿素描本。
  第二天晚上,他携着一本《论语》出现在我房间。
  终于到龟兹了(改的不多)
  我们终于启程去龟兹了。欢送活动还是很热闹,几乎全城人都出来夹道送行,温宿王还骑马送了几十里地。跟着国王旅行果然待遇不一样,吃穿用度都比跟着罗什母子提高了一个档次。罗什还是每天做完晚课到我帐里学习,我有了书,讲解得更精辟了,经常举一反三,用具体的历史事件,融入做人的大道理,罗什对我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龟兹王白纯曾经来视察过,他的汉语居然十分流利。看我正在讲解《子罕第九》,就随便抽出一句考我,是“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这句话本意已经很好理解了,我想一想,说:“孔子感叹时人薄于德而厚于色,然喜好美色乃人之本性,好色出于诚。色之感目,有电相吸,告子有云:‘食,色,性也。’而德行,非自然之性,人之好德,确不如好色之诚也。古固如此,今亦然。”
  我顿一顿,见白纯没言语,可是老觉得他看我的眼光不是太友善。唉,我这个实诚的孩子,干吗那么老老实实地说好色乃天性,皇帝不都是需要喊点口号妆点门面么?
  所以我赶紧补充:“‘色’非指女色,乃一切美好之物。德,亦为美好事物之一,好德有如好色者,乃君子也。故孔子周游列国,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实乃因为未遇好德如好色之君也。孔子若生于此时,吾王英武好德,孔子断无此感叹也。”
  白纯的脸上还是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不知道马屁拍上了没有。皇帝难伺候,我算是有体会了。这还只是个西域番国的国王,要是秦皇汉武,那还得了?一个不高兴就是掉脑袋的事。我背上冷嗖嗖的,偷眼看衣着华丽的白纯。他根本不理我,用吐火罗语跟罗什叮嘱几句,看都不看我一眼,出去了。
  结果第二天他当着我的面居然对耆婆和罗什说:“此女年纪太轻态度轻佻,没有为人师表的样子。”
  我差点背过气去。当我不懂吐火罗语啊,还是他根本不在乎是否被我听到。肯定是那个傻笑闹的,也说明我昨天的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唉,都不知道是哪句话得罪他的。他说到了龟兹就给罗什另找贤师,龟兹汉人大儒有的是。小罗什却婉言谢绝了,说我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老师,博古闻今,循循善诱。哈,果然没让我失望。白纯又转向耆婆,耆婆却说随罗什之意。
  耆婆真开明,难怪小罗什对她那么尊重。白纯脸色当然不太好,我见状赶紧低下头,假装啥也没听懂。
  继续走过拜城,眼前不再是戈壁沙漠了。一列列峡谷,形态各异,没有植被,在太阳照耀下呈褐红色,景色壮观如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我们已经行进在天山山脉之中。罗什告诉我,穿过这片峡谷,再走二十里的戈壁,就到龟兹境内了。
  一片峡谷中出现了一条季节河,中间积出一潭湖水。有水就有绿洲,两岸山形陡峭,是丝绸之路的要道,有几户农家和客栈。罗什告诉我这条河叫木扎特河,山是雀儿达格山。我又觉得这名字很熟悉了,这里离龟兹还有几十里,有什么能让我觉得熟悉的呢?我再次看向这山环水绕,清泉绿洲,两旁陡峭的悬崖峭壁,一个名字蹦了出来:“克孜尔千佛洞”!
  “罗什,克孜尔千佛洞是不是在这里?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我无比兴奋。克孜尔千佛洞是中国开凿时间最早、地理位置最西的大型石窟群。以壁画最为珍贵,可与敦煌壁画媲美,而且比敦煌还早两个多世纪。艺术上堪称上乘,很有龟兹特色,是研究龟兹的珍贵资料。可惜在回鹘人信奉伊斯兰教后毁坏了很多,又在十九世纪被德国人勒科克揭去很多珍品。如果能在这个时候亲眼看一看,临摹下来,将会有多大价值啊。
  “什么是克孜尔千佛洞?”他一脸茫然。可能“克孜尔”是维语,在这个时候还不叫克孜尔千佛洞。
  “就是在山中开凿的石窟寺,里面有大量壁画,一排排凿开的石窟,绵延数千里,列在雀儿达格山山壁上。”
  我两眼放光,激动地描绘着,却看见他还是一脸茫然。他环视了一下这里的环境,眼睛落在对面山上:“艾晴,此处并无你所说的石窟。”
  啊?难道现在的克孜尔千佛洞还没开始开凿?史料记载大约开凿于公元三到四世纪,公元八到九世纪逐渐停建。所以开建年代应该就是我所处的这段时间了吧?
  “艾晴,”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你是如何知道要开这样的石窟寺?”
  我急,脑门开始冒汗。对啊,我是怎么知道的?克孜尔千佛洞可是中国开凿最早的石窟寺。现在,这个最早的,都还没开出来呢。
  “那个……”我哈哈笑着争取时间,然后指着峡谷间蜿蜒的路说,“我是想到,此处乃商人必经之地。行走于丝绸之路上的商人,旅途艰险,天气恶劣,盗贼猖獗,都有可能让辛苦奔波血本无归,甚至丢了性命。所以商人需要佛法上的精神寄托,为自己祈祷平安。如果在此设立寺庙,行商者路过,便可求神护佑。况且此处幽静,也利于修行。”
  看他面露喜色,眼里流出越来越晶亮的光芒,我偷偷嘘出一口气。季羡林就曾经说过,商人和佛教的关系密切,佛教主要的布施就是来自于商人。这也是为什么佛教寺院大体分布在丝绸之路沿路上,佛教也是这样沿着丝绸之路逐步传入了中原。所以我用这个理由,这宝押对了。
  我再四顾周围高高的山壁,摇头晃脑地说:“至于开凿石窟么,呵呵,这里是峡谷,树木不多,以木头建寺要从外面运进来,成本太高,木头建筑也不利于保存。反而是建在石壁上更因地制宜。”
  他点头赞许:“你说的这种石窟寺倒是跟天竺还有罽宾的寺庙很相象。那里也是因为交通要道上多山,所以凿寺于石壁上。”
  沉思片刻,他又转头问我:“只是,你为何叫这种石窟寺‘克孜尔’呢?”
  我张大嘴,还没过关啊?这小鬼能不能不要那么聪明?
  “克孜尔,克孜尔,”我喃喃念着,一拍脑门,“在我的家乡,这是土话,就是石窟的意思。”还好,我可以借着他是个老外,乱掰方言。
  他探究地看我,正当我越来越心虚之际,他突然微笑着点头:“艾晴所说的,甚是有理。”
  他顿住,想一想又问:“那依你看,这石窟寺如何设置更能体现佛法大观呢?”
  “这个……”我骑虎难下了。不说的话,恐怕后世的克孜尔千佛洞会变样,犹豫了半天,还是弱弱地说了。
  “就是先在山中开凿石窟,中心留有柱子,柱前壁龛内供奉佛像,左右甬道和后室绘有佛传和本生故事。这样信徒们可以先在主室礼拜佛陀,然后右旋进入甬道和后室观看佛陀涅槃之卧佛像,最后再回到主室,抬头正好可以观看石窟入口上方的弥勒菩萨说法图。石窟内壁画以菱格代表须弥山,菱格内绘佛本生和因缘故事。”
  看他眼里流出越来越多的疑惑,我心里发毛,呲着嘴,继续在脑中搜刮克孜尔千佛洞的资料:“哦,对了,还要设僧房窟,供僧徒居住打坐禅定,就不需要装饰壁画了,可以是居室加通道结构。这些僧房窟和壁画窟组建在一起,可以组合成一个单元,哦,就是一座佛寺。”
  “艾晴,你可曾去过天竺或是罽宾?”
  “啊?”我是去过印度。但是克什米尔的白沙瓦地区,也就是他口中的罽宾,因为21世纪那里不太平,我没有去过。这个著名的位于南亚和中亚交接通道上的古城,由贵霜王朝犍陀罗的迦腻色伽王设为国都,是佛教犍陀罗艺术的发源地,也是我极其向往的圣地。
  可眼下的情形是,我怎么自圆其谎呢?毫无疑问,我说的这些建制,别说在中原,甚至在西域,都没有先例。可我要是说去过,肯定会马上被揭穿。他的父亲是印度人,他自己又在罽宾待过好几年。
  “我是,嗯,因为……我碰到过一个天竺僧人,他告诉过我……”
  “哦?艾晴什么时候懂梵语了?”他打断我,敏锐的眼光看得我无处遁形。
  “我——”难怪有人说,撒一个谎容易,可是为了一个谎就得编一堆的谎,一个个循环下去,迟早被揭穿。
  “艾晴,你还真是不会说谎啊。”
  “我——”果真被揭穿了。刚刚怎么这么犯混呢,居然不假思索就溜出口了。
  “你到底是何人?”又一个问题劈头盖下,打得我头晕眼花。
  “我——”居然忘了,这家伙可是打败了论遍西域无敌手的论师。他再问下去,要把我的底给掀了,也不是难事吧。
  “好了,别急。”看我脸憋得通红,他忽然笑了,眼里闪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既然不愿意说,罗什自然不勉强。”
  “罗什回到龟兹,会劝服王舅在此开凿石窟寺,就叫克孜尔千佛洞。便以你所说的形制设僧房窟和礼佛窟。”
  他看向我,目光灼人,轻轻摇头微笑:“艾晴,你可知道,你刚刚的傻样子,真是很好玩。不论你从哪里来,你都是罗什见过的最灵秀的女子。”
  脸刷一下红了,下巴差点掉下。克孜尔千佛洞原来是这样开凿出来的。暗暗拍自己的嘴,以后再也不可以乱说话了。扰乱历史,我怎么担得起这个罪名。
  回头却发现自拍嘴巴的动作居然又被他看到了,叫苦连天。他倒也没再说什么,可是,看我的眼神却总带着几分探究与思索。那一天,我提心吊胆地不敢多说话。
  我们终于到龟兹了。远远地就看到欢迎队伍,这次比温宿更盛大,还没走到音乐声就不绝于耳。城门口排列的帐篷有几百米长,帐篷前都有看上去级别很高的僧人冲我们礼拜。罗什和耆婆下了马,恭敬地向那些僧人回礼。我则仔细观察帐篷内精美的佛像,想着要是能保留到现代多好。
  欢迎队伍前面是一个中年女子,体态有些臃肿,穿得雍容华贵,半袖金线衣,花团锦绣袍,肯定是王后了。她身后跟着的那堆衣着华丽的女人孩子,肯定是妃子和王子公主。再后面应该是文武大臣,几百号人齐刷刷向龟兹王白纯敬礼,气势宏大。一下子将龟兹王室贵族见个遍,恨不得手中有个相机,能见证这一历史盛况。
  王后一把搂住耆婆和罗什,激动得痛哭起来。母子俩也眼睛红红的,细叙着四年的想念之情。我注意到王后身后人群中有个人,长相与所有龟兹人不同,非常显眼。
  那是个中年男人,巧克力色皮肤,个子很高,削瘦的身板挺得笔直。他的脸轮廓狭长,大眼睛深陷在清癯的脸上,浅灰色眼珠流转,睿智悲悯。不像龟兹人留发及肩,而是留现代人一样的短发,有些花白。就算是穿着龟兹服饰,也能看出来他是印度人。到了他这个年龄,单用“帅”字形容太贬低他了,更难拷贝的是那份脱俗的气质,那种即便站在数百人中也能让人一眼盯着然后很难转移视线的气质。
  他牵着一个小孩,大概十岁左右,脸有些圆,细白的肤色接近龟兹人,跟罗什长得很像,但更可爱。与罗什同样的浅灰眼眸骨碌碌转悠,看见我时有些吃惊,仔细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我冲他笑,又偷偷扮了个鬼脸。小家伙一愣,赶紧别过脸。
  毫无疑问,这个印度人就是那将嗣相位却辞避出家,东渡葱岭被龟兹王聘为国师的鸠摩罗炎,鸠摩罗什的父亲,当年耆婆费尽心思要嫁的人。连罗什的祖父鸠摩罗达多,也有“倜傥不群名重于国”的记载留于世。而那酷似罗什的小孩,就是他的弟弟,我忘记他弟弟叫什么名字了。慧皎在《高僧传》里仅记载了一个名字,他在历史发展中,只作为鸠摩罗什的弟弟存在而已。
  王后终于停止哭泣,将罗什和耆婆带到鸠摩罗炎身边。耆婆对她曾经的丈夫也行双手合十礼,鸠摩罗炎眼里流露出浓浓的眷恋与思念。他应该更想搂她入怀的,定定地盯着她好几秒,还是回以合十礼。小家伙可没管三七二十一,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耆婆也拥住小家伙,泪流满面。罗什用跪礼见父亲,被鸠摩罗炎赶紧扶起,父子俩都情绪激动,用梵文交谈了起来。
  欢迎仪式进行了有一个多小时,鸠摩罗炎向白纯提出让母子俩回家去住,耆婆没有反对,看来也是念子心切。于是我跟着一起住进了国师府。
  我问清楚了罗什弟弟叫Pusysdeva,是梵文,按古汉文翻译原理,应该翻成“弗沙提婆”,又是个拗口的名字。
  我又收了个徒弟(改的不多)
  耆婆和罗什在家仅住了三天,就搬到王新寺去了。这是王家的寺庙,就在王宫西侧,离国师府走路一刻钟左右。罗什离开家前已经为我做好了安排:我做为他的汉语老师,继续住在他家,罗什每天下了晚课就到我这里学习。
  至于去中原汉地的事情,因为已经入冬,下雪阻路,商队早已停止继续向前。我要走,也得等明年开春。我倒也不急着离开,刚到龟兹,我还没开始考察工作,吐火罗语也只是学了个半瓶醋,有人愿意供我吃住,我也乐得接受这份教职了。
  一家之长鸠摩罗炎非常慈祥,对我总是彬彬有礼,像个儒雅的大学教授。要是我们学校有像他一样的教授,估计全校女生都会选他的课,连走廊也坐不下。我常忍不住想,如果让他教梵文,那季老就可以不用犯愁没人愿意学梵文了。他对我极为放心,从不过问我的教学方式,而且在罗什夸奖我教导有方后又给了我一个学生。
  粗粗在龟兹王城——延城走过几次。这个绿洲古国有三重城郭,城防甚严。位于中心的王宫恢弘壮丽,焕若神居。整个延城的面积比我曾经考察过的温宿城大了五六倍不止,城里佛教气氛浓烈,到处可见大大小小的佛塔寺庙。
  龟兹北依天山,在西域各国中算得上水资源丰富,所以田种畜牧发达。天山山脉中有丰富的黄金铜铁铅锡,矿产供应全西域。加上地处丝绸之路的十字路口,商业兴盛也带来了手工业的繁荣。龟兹的富裕,在整个西域排第一。
  每日连绵的丝绸驮马挤满官道,潮水般的各国商客云集市场。走在龟兹城里,简直就是古代人种博览会:月氏、乌孙、匈奴、高车、突厥、鲜卑、柔然、蒙古、波斯、大食、天竺,甚至希腊罗马等现代欧洲人种,当然还有为数不少的汉人。每每走在街上,都能让我停住脚步,对着服饰肤色各异的行人发呆,直到被在一旁领着我的新学生严重鄙视,才恋恋不舍地继续挪步。
  说起我的新学生,唉,眼下,正让我无比的头大。
  一个长得超级可爱皮肤细白的小家伙正拿着我的素描本,用铅笔在上面乱涂鸦,然后用橡皮擦掉重画。他把我这个可以反复利用的书写工具当成最新的玩具,画得不亦乐乎。
  我在一旁心疼地念叨:“小少爷,小祖宗,小魔头。你以为我家开文具店呐?橡皮被你擦掉半支,铅笔被你画得只剩半支,纸也被你写坏三张。你知不知道这都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被你耗掉了,这时代你到哪儿去买给我?”
  其实我包里还有,不过谁知道我要在这古代待多久,省着点用总是没错。
  他不理睬我,还在继续画。反正他也听不懂,我是用汉语说的。在画坏了第四张纸时我终于忍无可忍了,用吐火罗语大吼一声:“别画啦!”
  我的河东狮吼对这个小鬼一点起不了作用。他抬头,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对着我拼命放电,他的眼睛也跟罗什一样,继承自父亲,是浅灰色的,卷卷的红褐色头发却是承自母亲。他浅灰色的眼珠转了两转,丢了铅笔,爬下凳子,硬挤进我怀里:“那你唱歌给我听!”
  又来了!自从有一天鸠摩罗炎去姑墨办事,几个晚上不回来,小家伙就天天晚上钻到我房里硬要跟我睡。我为了让他少点折腾,唱了个儿歌给他听,他就开始天天要我唱歌,还得不重样的。我的现代歌曲,全变成了催眠曲,唉,真是糟蹋啊。
  我叹气,把凳子让出半边,让小家伙坐着靠在我怀中,唱起周华健的《亲亲我的宝贝》,一边轻轻拍他的背。小家伙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映衬着高高的鼻梁,还真是可爱。
  我其实能理解他为什么喜欢粘我。他的母亲和哥哥都侍奉佛祖去了,母亲在他六岁就出国,四年多没有音讯。跟他最亲的奶妈前些年也过世了。家中虽然有丫头保姆,却无法给他最需要的母爱。而在他的年龄,需要有玩伴,虽然每天白天他都要进王宫跟王子们一起读书,可是回家后没有人能陪他玩跟他疯,比他大三岁的哥哥早就是一副小大人样,又有四年没在一起,他每次看见罗什都有点战战兢兢。
  所以我的出现,扮演了母亲和玩伴的角色,让他每天有个可以撒娇的对象。他在我身边所有调皮的举动,其实都是为了能吸引我的注意,让我对他多一份关心罢了。只是苦了我,每天被迫既当小兵又当敌人,先跟在大将军身后听候调令,汇报军情。然后又装腔作势地跟大将军呼阿呼阿地对打,最后高举白旗大叫饶命。唉,跟个精力旺盛的小孩上窜下跳,每天把我累个半死。
  我满含爱怜地唱完歌,发现他睡着了。我抱起他,放到床上。揉揉肩膀对着他小声说:“知不知道你很沉呢,再大点我就抱不动你了。都十岁了还喜欢小孩子的玩意,唱个儿歌都能睡着。”
  这几天一直下雪,我是江南人,在全球变暖温室效应下很少看到这样的鹅毛大雪,刚开始时着实兴奋了一把,带着弗沙提婆一起在院子里堆了两个雪人。可是没多久我就发现不好玩了。因为下雪,我又怕冷,便很少出门,我的考察工作暂时耽搁。幸好罗什带来很多书,有汉文版的《史记》,《左传》,《吕氏春秋》,《战国策》,《诗经》等等我早就看过的,还有一些已经失传的书如《石氏星经》。
  他家书房还有大量梵文吐火罗文婆罗迷文佉卢文经卷和书籍,内容非常广。声韵学、语文学、工艺、技术、历算之学、医药学、逻辑学、星象、律历等都有涉及。我看着满屋子的书,口水流了一地。要是能把这些书顺回现代,那该多有研究价值啊。这个时代的书籍一般人根本买不起,一本书相当于普通百姓一年的开支,更不用说那些写在丝绸之上的帛书。官府用的文牒,买卖的契约,大多写在木板上,因为纸张比木板贵多了。
  鸠摩罗炎的国师府外观看起来很普通,陈设也一般,却原来财富都藏在这间书房里。所以我每天都要在这间价值无法估量的书房待上几小时,拼命地抄那些珍贵的典籍。我不是没想过去买,可是他的书房里有很多拿着钱在集市上也买不到的书,有鸠摩罗炎从印度带来的,还有各地使者送给龟兹国王的,我既然不能顺,只好抄了。所以这十几天也不无聊。
  而罗什,他每天回家,先向父亲问安,再来我这里上课,然后还要去书房看一会书。他默默地看书,我默默地抄书。他走时手里还会拿本没看完的书,第二天就能换本书带走。有时他来了我还没结束弗沙提婆的课,他便默坐一旁自己看书,往往等我给他讲课了,他早已经能背诵出要讲的内容。我说错的地方还会轻声纠正,让我额头一片汗。我容易么?这上下五千年全装在一个脑子里,出点错还不行么?我气急败坏地敲他的光脑袋,警告他要尊师重道。
  我正在一边回想这十来天在国师府当家庭教师的经历,一边为弗沙提婆盖好被子。突然觉得背后冷飕飕的,是罗什,揭开了防寒的门帘,倚在门框上看我。
  “咦,今天怎么到的特别早?”
  他的晚课在四点到五点,通常都要六点以后才会到我这里。今天居然五点半就到了。我是怎么知道具体时间呢?因为我的时间穿越表上本来就有时间功能,还有对应的十二时辰,阳历和阴历的日期,很是方便。自从穿越功能丧失,这个表也就只剩下计时功能了,所以我还是天天带在手上,别人看着也就是一个长相奇特的手镯而已。
  还要说明一点的是,新疆时间与北京时间有两个小时的差异,在新疆旅游时,我就把手表调成了新疆时间。否则早上十点起来,中饭两三点才吃,晚上九点天还是亮堂着,每天一点多睡,这个时间太怪异了。反正一千六百五十年前没有时差概念,所以我的时间穿越表上就用了现代的新疆时间。(为了行文方便,以后本文提到的时间,皆为新疆时间,而不是北京时间。)
  “在宫里与王舅谈话,便直接过来了。”
  他走进屋,淡定地看一眼床上的弗沙提婆,突然用吐火罗语说:“别装了。”
  弗沙提婆马上睁开眼,一骨碌从床上翻身下地,小脸红红地叫一声:“大哥。”
  我瞪圆眼睛,这死小孩,居然装睡,骗我抱他上床。罗什仍然淡淡地,让弗沙提婆自己回房去睡。弗沙提婆见大哥比见老爸还怕,赶紧窜出去了。
  “他还是孩子,别对他那么严。”我的母性泛滥,总是舍不得对弗沙提婆硬起心肠。
  “刚才的歌很好听。”他却顾左右而言它。
  “只是一些汉地的儿歌罢了,龟兹的歌肯定更好听。”龟兹“管弦伎乐特善诸国”可是经过玄奘认可的。
  “我不曾听过。”他顿一顿,一丝怅然浮出眉间,“父母亲从未像你一般唱歌哄我睡。”
  想像一下鸠摩罗炎和耆婆对着婴儿罗什唱儿歌,我噗哧笑了出来,估计念经催眠还差不多。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笑,我赶紧说:“那你想听么?”
  他有些犹豫,没有答我,却在低头沉思。然后像是下了个大决心似的,坚定地朝我点点头。我有点奇怪,听个歌而已,还要想那么多干吗?我又唱了一遍《亲亲我的宝贝》。一时兴起,想起《浪漫满屋》里宋惠乔唱儿歌的桥段,就根据歌词配上了些临时编的舞蹈动作,当然没有美感可言,但喜剧效果特别好,瞧眼前风清云淡的小帅和尚笑得那叫灿烂。那毫无顾忌的笑,才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应该有的。
  唱完了,看他还在笑,他的笑真的很好看。我定定地看他,想把这个笑在脑中定格下来。这几天一直在画他,想把他的画像带回现代,让二十一世纪的人也能看到一千六百五十年前那个绝世高僧的真面目。可是,我毕竟不是学画画出身,画个平面立面图还行,要画人物实在水平有限。画了好几次,都不满意。不说没他那神韵,连三分形似都达不到。这会儿,真恨自己没有神来之笔,不然,眼前的笑容,如能入画,瞬间凝为永恒,有多好啊!
  他的脸又开始渐渐泛红,眼睛飘到别处。我回过神,刚刚那样盯他肯定让他不自在了,赶紧没话找话:“呃,那啥,王找你何事?”
  为什么要出家(修改)
  “王舅要我还俗,辅佐他处理国事。”
  “啊?你肯定不答应吧?”要不然就没有后来的大翻译家了。
  “你如何得知我不答应?”他探头看我,目光炯炯。
  “因为你是鸠摩罗什啊!”
  这话估计也只有现代人才能明白,所以我赶紧改口:“因为从近来讲,你希望通过修行自我解脱。了生死,离贪爱,到达自我修行的最高境界。但是从远来讲,你更希望能凭己之力,度化更多人,做到普渡众生,成佛济世。”
  在大漠里我跟他曾经谈论过理想。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就是鸠摩罗什,所以我不敢乱说。现在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也读过他的传记,我当然知道他在迷茫什么。
  我一直觉得佛教是个很有意思的宗教,佛教高僧其实都是哲学家。
  佛陀释加牟尼死时并没有留下可以奉为标准如同基督教《圣经》伊斯兰教《可兰经》一样的经文,那时佛教也只是印度众多宗教里不太显眼的一支。而且从佛陀时代开始,佛教就已经有分支,比如佛陀的堂弟提婆达多,就另立门派。
  佛陀的弟子,每个人对教义的理解也不一样,思想独树一帜的,就写本经,立个宗。所以几千年来,佛教内部宗派林立,各种经文可以让人两辈子都读不完。大乘小乘密宗只是大分类,小分支就更多了。小乘就有什么雪山部,说一切有部。中原的大乘就有天台净土法相华严禅宗。再看看信奉密宗的藏传佛教,格鲁宁玛萨迦葛举,黄教红教花教黑教,搞得我在西藏旅游看了好几本书还是晕里吧唧的。
  说了半天其实就是为了说明,为什么佛教有那么多宗派?
  那些建宗的得道高僧,其实都是些高智商的哲学家。佛教很能吸引那些高智商的哲学家。想想如果你有普通人不能比的智慧,有普通人达不到思维高度,你可以在不违背基本教义的大框架内把你的人生观价值观你对精神世界的理解通过宗教的方式表达出来,让万人景仰跟随信奉,这是一件多伟大的事啊。对佛学家来说,能够集毕身所学,写成论著,自成一家,便是在佛学领域里最大的成就。
  罗什的智商那么高,善于思辩,是个不折不扣的哲学家,他当然也希望能成为万人的精神之师,引导芸芸众生到达他认为的绝对彼岸。眼下的他虽然只有十三岁,怕是早已建立了这样的人生观价值观了。
  我正在想那些有的没的,怎么觉得半天没声音了呢?这才注意到他怔怔地看我,嘴角微颤,眼底居然泛出一片刺目的光。是赞赏,是感动,更是得遇知音的欣慰。
  “艾晴,罗什何其有幸,能在芸芸众生中遇见你。”
  我尴尬地扯嘴露一个难看的笑。这绝对是因为我读过关于他的记载,我知道他初学小乘但后改宗大乘。我那番言论,不过是把小乘和大乘的大致区别背了一下而已。而之前,他也流露出困惑,所以我能推测出他现在犹豫的,正是改宗问题。
  “艾晴,还记得在沙漠那夜,你曾问我为何出家么?”
  他的眼神越过我,飘向远方。我赶紧坐正身子,洗耳恭听。
  “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出城游玩,看到坟间枯骨纵横,猛然悟到,贪欲乃一切苦难的根本,欲望之火猛如地狱之火,终究会将一个人烧成白骨,零落荒草间。她不想再受无尽的煎熬,便发誓:若不能剃发出家,就不吃不喝。父亲最初不同意,母亲便真的绝食。直到第六天晚上,母亲气如游丝,仍不肯进食。父亲害怕了,只能答应她。母亲怕父亲反悔,执意要先落发,才肯咽下食物。第二天她便受戒了,搬出家,住进了王新寺。”
  他的传记里就有耆婆为何出家的记载。轻轻点头:“所以你就跟着母亲一起出家。”
  他却摇头,两眼盯着微微摇曳的油灯芯,似乎在回想什么。“母亲出家后我因思念过甚,常常到寺里探她。她跟着大师们习经时我便坐一旁听。不知为何,那些经文我只要听一遍,便能背诵,人人称奇。寺中高僧佛图舌弥问我所背之偈,我皆对答如流。他赞我是佛门伟器,便跟母亲商量,欲收我为徒。”
  他的早慧是出了名的。记得他的传记中便记载他七岁出家时“日诵千偈,每偈有三十二字,共三万二千字”。想想看,一个七岁的儿童每天背三万两千字,还是那种难懂的佛经,也就爱因斯坦,霍金能比了。我估计让他背圆周率,准能破吉尼斯记录。
  “所以母亲问我是否愿意出家。我知道出家能跟母亲在一起,便答应了。”
  我一听有点愣神了。是啊,无论他多聪明,也还是个离不开母亲的幼童。这个出家的理由,多简单。而他的一生,在七岁便因这一点头,一锤定音。
  眼光从油灯上飘开,看向我,眼里的迷茫水雾再次浮现:“你上次问我为何出家,我却发现,真的不知如何作答。为了能跟母亲在一起?我已经不再是七岁幼童。再过几年,我便要受大戒,真正遁入空门。可是,我最近几乎每晚问自己,为何出家。”
  “那你想通了么?”我小心地问。
  “以前习法,师父们告诉我,要通过修行,自我解脱,了生死,离贪爱,才能到达彼岸之涅槃。我在罽宾便跟随得道高僧盘头达多习小乘佛法,有四百万言,都是讲如何修行得证大果。可是……”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无意识地扳手在身后,消瘦的背影孤清寥落。虽然尚年少,已经显出未来佛学大师的雏形。
  “一路回来,见白骨野于沙漠,盗贼四下伏没,百姓困苦不堪。我便在想,我个人固然可以通过修行得道,可是他人呢?那些盗贼却是依旧为非作歹,百姓依旧受生老病死苦。我习佛法,究竟为何用?”
  我也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柔声说:“小乘出世,大乘入世。所以你接触了大乘,就觉得大乘教义更符合你的心性了。地藏王菩萨有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是否想像他一样,渡人而非渡己?”
  他迅速转身看向我,眼露赞许,脸上倏然明朗:“是,艾晴。在疏勒时我师从须黎耶苏摩,第一次触及大乘,便深深折服。这些日子里,每日与你相处,听得你对大小乘用片语既能参透其意,我更是心向往之。只是……”
  他脸上扫过一丝不快,闷闷地吐气:“回龟兹后,凡我提及大乘,师尊们都斥为外道谬论,罗什无从学习,深以为苦。”
  我能理解他的苦闷。龟兹信奉小乘几百年,在佛教初期大小乘的纷争又很激烈,大乘在当时传播,决不是佛教内部的主流,而是极少数“积极分子”的“作怪”行为。所以,可以想像他在整个大环境中如何无奈如何挣扎。
  “罗什,其实大乘是在小乘上发展得来,两者并不对立。佛陀创佛教,是为反对婆罗门教,反对种姓制度,所以教义简单。修行方式参考了当时流行的苦修,讲求个人努力,求得解脱。可是时代在发展,小乘局限便显露出来。”
  踱步到他身畔,诚挚地看向他:“小乘是‘自了汉’,要解脱必须出家。出家人不事生产,也无后代,若每个人都出家,长此以往,国家无法生存,人类便亡。所以当佛教跟世俗权力产生矛盾,便有大乘出来改变弊端。”
  我抬头朗声说:“而大乘却是渡人,你只需膜拜诵佛,便能成佛。这样,不用出家,居士也可以成佛,就能解决人与生产的矛盾,居士可以结婚,也就解决了人类繁衍的问题。所以,佛教能被当权者接受,才能流传更广,有更多信徒。即所谓佛光普照,普渡众生。”
  他听得有些呆了,陷入沉思。我不知道他能了解多少,我纯粹是从宗教与生产力,与统治阶层关系上论述。再添一句:“罗什,你欲改宗大乘是对的。大乘更顺应时代发展,能解决更多数人的精神需要。”以他率达趋新的个性,大乘渡人的思想更适合他,所以最后他选择改宗,也是必然。
  他抬眼看我,略带稚气的脸上仍有丝顾虑:“那中原汉地呢?汉人会更接受大乘么?”
  我笑:“那是当然。大乘佛法会在汉地广为流传,生生不息。”
  季羡林说过:一个宗教流行时间长短与它的中国化程度成正比。谁的天国入门券卖得便宜,谁就能赢得群众,就能得到统治者的支持。小乘要那么辛苦地修行,还不一定成佛。大乘,尤其禅宗,在中国提倡顿悟,“一阐提皆有佛性”。只需虔诚供养,口宣佛号,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等轻松惬意!(具体可以参看季老的《佛教十五题》)
  他也渐渐开怀,眉眼间显出一股坚定的神色,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前些日子,罗什在王新寺后一间废弃的殿内,得到一部经书,是大乘经论。罗什忍不住偷偷看了,感触良多。却碍于师尊教导,不敢让其他人得知罗什如此趋向新论。今天与艾晴一席话,罗什已明了如何取舍。回去后便给师尊师兄们诵读,日后定要广宣大乘,渡更多人成佛。”
  他提到的这段,我好像有印象。“罗什,你找到的是不是《放光经》?是不是有魔缠你,让你放弃?”
  记得在他传记里说:当他展开《放光经》读诵时,突然只见空白的木牒。他知道是魔暗中作怪,而诵经的决心更加坚固。于是魔力失效,经文的字迹立即浮现,他便继续学习。忽然听到空中传来一个声音:“你是有智慧的人,怎么需要读《放光经》呢?”他回答:“你是小魔,应速离去!我的心意如同大地,不可丝毫被转动。”
  我当然不相信他真遇到过魔,我更相信为他立传的慧皎写这段奇特经历是为了体现罗什改宗大乘遇到的心魔。因为改变自己一贯的信仰是件很痛苦的事,他肯定挣扎过,犹豫过,甚至想放弃过。心魔缠人,才是最难消除。
  他果真讶然:“《放光经》?”念一遍梵文,应该是这部经书的梵文名,点头赞道,“这倒是个好译名。佛法放光,普照众生。”
  他沉吟片刻:“这部经文里说,佛法传扬,是为了使盲者得视,聋者得听,哑者能言,佝者得伸,狂者得正,乱者得定,病者得愈,羸者得力,老者得少,裸者得衣。佛法光大,可使一切众生皆得平等,相视如父如母如兄如弟。也既是说,修行乃是为度化众生,而非个人得道。这些深意,罗什极之认同。”
  他眉头微皱:“只是,何来‘有魔缠我’?”
  眼里蕴出一丝笑意,细想了想,又自己解释说:“若说魔,应是我心魔。不知该不该习大乘。自从得了那部经书,每日我都要犹豫好几遍,看还是不看。看了后,又是犹豫。传诵,还是不传诵。这心魔,直到今日才彻底去除。”
  “还记得那晚你问我,毕身所愿是什么。”深吸一口气,昂起优美的颈项,“如今,罗什可以像你一样明明白白大声说出理想。”
  他顿一顿,朗声说道:“所到之处皆能传扬佛法,立著论说,普渡众生,这便是我毕身所愿!”
  他高昂着头,油灯昏黄的光也掩盖不住他脸上的满满自信。流光溢彩的气度让我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如此的自信与早慧出现在这少年身上,犹如看到了未来一抹绚烂的色彩,用生命燃烧的冲天火光,熠熠生辉。
  “好志气!”我热烈地鼓掌,点头大声赞扬,“我最喜欢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你一定能做到!”
  他突然转身面对我,毕恭毕敬地鞠躬,吓了我一跳。抬起身时,狭长的脸颊绯红,目光真挚而热烈:“艾晴,罗什得你为师,是佛祖垂怜,为罗什指点迷津。罗什一生,定不负吾师。”
  他从没对我这样尊敬过,心脏没来由地多跳了几下。心底一团莫名的火苗窜升,迅速顺着血液循环周身。我不自在地用手扇风。都已经是大冬天了,怎么有这么热呢?
  那天课程结束后,他走到门口,看了看星辉闪耀的天幕:“明天天气应该会放晴。”
  他转头对我,笑如春风:“艾晴,明日带你游龟兹去。”
  龟兹一日游(修改)
  玄奘《大唐西域记》中说龟兹:“屈支国,东西千余里,南北六百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七八里。”
  如今我正站在这周十七八里的一段城墙上极目远眺。开阔的视野中,远处的天山连绵一片,白雪皑皑。天山脚下是极规整的田字状灌溉农田,被雪覆盖着,露出一团一团的黑色。
  “今年的大雪降了那么多日,真是上天眷顾龟兹。”他眼望天山,说话时吐出丝丝白气。
  我没明白过来,探头看身边的罗什。他微笑着解释:“龟兹干旱缺雨,只有冬季严寒降雪多,来年水源才充足。”
  对哦,这里一年四季下不了几场雨,灌溉都是靠天山融雪。雪水融化汇成季节河,只要有水流过,便能耕种。而没有水的地方,便是戈壁荒漠。西域诸国,面积都不大,也是因为这个地域因素。
  突然记起,龟兹每年都有盛大的苏幕遮,就是乞寒节。这个节日就是祈求冬天寒冷,天降大雪而来。唐代传入中原,成为唐时的一个重要节日。
  “那每年的乞寒节什么时候开始呢?”我兴奋地想,一定得去亲眼目睹一下。
  “每年七月初。”
  “太好了,我一定去参加。”我搓手伸到嘴边呵熱气,瞄一眼他,“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天山,半天不言语。不会吧,参加个节日还要考虑那么久啊。不行我就让弗沙提婆带我去。
  “艾晴,沙弥十戒之一便有离歌舞戒,我是不能去的。”仍是眼望天山,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有些无奈。我也愣神了,难怪他昨晚听我唱歌要下那么大决心。
  想起昨晚无意中让他破戒了,心下着实不安。苦着脸说:“对不起,我对佛家戒律不熟,背不出来。这样吧,你把要遵守的十条戒律都告诉我,我就可以小心些,不让你做破戒的事。”
  他沉默一会,低头看脚背,终于轻声说了出来:“前五戒为:不杀生,不偷盗,不妄语,不饮酒,不淫。”
  这些戒律太耳熟,不解地问他:“这个是居士受的五戒吧?”
  “在家居士受五戒,与沙弥戒只有一点不一样。”他的脸突然又红了,不知是不是被寒风吹的。迈开步走向最近的一个堞垛,我赶紧跟上前去。
  “居士五戒里是‘不邪淫’,而沙弥十戒则是‘不淫’。”他不看我,眼睛只是盯在高起的堞垛上。
  哦,我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居士可以有婚姻内正当性关系,而沙弥则不可有任何性关系。看着他绯红的脸,可能是这个关于性的戒律让他尴尬,赶紧嗯哼一声,向他打听后五戒是什么。
  我们下了城墙,他带着我继续走,一边向我解释另外的五条戒律:
  离高广大床戒——意思是不能坐又高又大非常讲究的椅子和床;
  离花饰香蔓戒——指不在身上涂抹或装饰有香味的花环。呵呵,这完全是印度的习惯嘛;
  离歌舞戒——不能看歌舞表演。这个他刚刚跟我解释过;
  离金宝物戒——这个好理解,就是不能有金银珠宝;
  离非时食戒——必须严格遵守过午不食。嗯,这个我倒是早就知道并且观察到了。
  这么一边说一边走,来到了都城西门外的大会场。通往会场道路两边立有巨大的佛像,足有四五米那么高,气势恢弘。要是能保留到现代,会是多么壮观的遗址。
  罗什告诉我这里是召开“五年一大会”的地方。他解释说:“五年一大会”是佛教风俗,由信奉佛法的国家和国王每隔五年召集大会。到时不光高僧云集,无论是否信佛,谁都可以来。在此期间,会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如讲经,辩经,施舍,斋供等等,全部费用由国王提供。
  我明白了,告诉他中原地区也有类似的活动,叫“无遮大会”。“无遮”,就是无遮无盖,无论信仰什么都一视同仁之意。
  在大会场里,罗什静静等我测量,画完平面图。立面图得画那些佛像,我画人像的本事太差,也不好意思老要罗什等着,就想着以后再来细画。罗什带着我,往会场西北方向走,是一条不太宽的河,已经结冰。河对岸有一座宏伟的寺庙,我们要到那里去参观。桥在很远的山坡上,为了省事,我们打算从冰面上过。
  冰虽然已经结得很硬,但我从小在长江以南长大,北方孩子冬天必备的滑雪技术一点也无,战战兢兢在冰面上挪不出脚。一只指节细长的手伸到我面前,我赶紧握住。温润带着些濡湿的手牵着我小心地前行,我死死盯着脚下的冰面,生怕自己掉到窟窿里去。好不容易到了对岸,嘘口气,想抬头对他道声谢,却突然惊恐地发现,眼前出现了几片黑色斑点,他的脸在斑点中模糊不清。
  我大叫一声:“罗什,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感觉有只手包住我的眼睛,另一只手扶上我的肩膀,我被轻轻拥进一个瘦削的怀抱,引到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
  “别急,闭上眼,一会儿就好。”他的气息吹进耳朵,有些痒痒。我最怕耳朵里被人吹气,赶紧偏头,却撞上他的下巴,我们同时闷哼出声。
  “疼么?”
  “疼么?”
  我们居然同时开口问对方,我愣了一下,不愿去细想,自己伸手去揉头顶被撞的部位。一边疼得咝咝出声。我都那么疼,他也应该撞得不轻,却是闷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是我不好,应该提醒你莫要盯着雪看太久的。”
  耳里又飘进令人酥痒的轻微气息,这次我却不敢再躲了。嗯哼着掩饰脸上的熱意:“罗什,我不会瞎了吧?”
  “不会。”
  说是不会,可为什么声音有点发颤?一下子慌了神,拉住他的宽袖急急问:“我要真瞎了怎么办?”
  他的手仍然覆在我双眼上,另一只手臂极轻地扶住我。只是这样轻轻的触碰,也能透过棉衣感觉出他过于纤瘦的手臂。他还是闷闷地说了句“不会”,语气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带丝颤音。心下疑惑,他到底怎么啦?
  坐了一会,他放开手让我睁眼。纯净略带稚气的脸渐渐由模糊转清晰,双眸清亮地看着我,一脸关切也一脸潮红。如此近的距离,那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倒映着有些呆滞的我。一瞬间,好像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出一个不规则的强音。
  猛地站起身:“我没事了,走吧。”
  他仿佛突然醒转,倏地向后退开,脸上的红潮将麦色肌肤掩盖住,连埋入衣领的脖子部位也一片绯红。想起来,我们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亲昵的动作。别说他了,连我都不知道脸往哪里搁。
  我站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他愣一下,快步跟在我身边,脸上的红晕许久未褪。我嗯哼一声,一本正经地问他:“这是什么寺庙?”
  他抬头,稳一稳气息,平静地回答:“阿奢理儿寺。还记得么,我教过你‘阿奢理儿’意为‘奇特’。”
  “为什么叫奇特?”
  “先代有一王崇佛,要远游瞻仰佛迹,将国事尽托与王弟。王临行前王弟交与王一个金匣,叮嘱王须在回来后方可开匣。待王回国,有人告发其弟秽乱中宫。王震怒,将王弟入牢,欲施以重刑。王弟便提醒王开当初的金匣。王打开金匣仍不明白,问王弟到底是何物。”
  他突然停了下来,把我的好奇心吊得高高的。“是何物啊?”
  他仍然支吾,脸上的潮红未褪,又添一抹莫名其妙的红。
  啊,我想起来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好像就有这个记载。“是那个王弟的生殖器,就是男根,对不对?”我兴奋地搓手,我居然能比玄奘早两百年看到这座“奇特”寺。
  “这弟弟真厉害。他早预料到会有人祸害他。这种事情又说不清楚,索性就自宫当太监,保了自己一命。”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这代价也真是太高了。”
  他怪怪地看我一眼,可能被我毫不顾忌地谈论男根问题吓到了。我尴尬地收住笑:“那后来呢?”
  “王弟对王说:‘王昔日远游,弟便恐惧会有谗言祸害。不得已想出了此法。如今果然应证了。’王深觉惊异,愈发爱惜王弟,让他出入后宫无所障碍。王弟一日路遇一商人,赶了五百头牛欲去阉牛。王弟觉得是自己的业报,动了恻隐之心,以财宝赎了牛群。此后王弟身体居然渐渐恢复。为免再次被奸人所害,王弟便不再入宫。王很奇怪,问王弟为何不再入宫,才知道事情始末。王以为奇特,故下旨造此寺庙,已有三百余年了。”
  我又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真有这种事么?那个东东真能长回去么?是不是那个王弟当初根本没割啊?要不就是没割彻底。”
  他板起脸,双颊还是潮红,可声音却很坚定:“王弟赎牛积下功德,佛陀以大慈悲力使其复原,怎会是王弟故意欺骗?正因这段美迹传芳后世,所以这里高僧大得倍出,常有远方僧人慕名前来学习。国王大臣皆勤力供养,三百余年香火愈盛。若不是佛陀感召王弟之德,非佛力如何能解?”
  我拍拍自己的嘴巴,怎么可以伤害他的宗教感情?这件事也实在很难解释,当事人不在,又不能检查,也就宁信其有吧。
  我们说话间已经来到奇特寺的大门口。门口的僧人看见是他,早就通报主持。我们还没进入大殿,主持带领几个高阶和尚已经迎了上来。言谈之间,那位年时已高的主持,神态却甚是尊敬。
  我听得他介绍因为汉师开春便要离开,今天特地带她到龟兹四处走走。主持立马作出欢迎的样子,亲自带着我们一一介绍了起来。这个“奇特”寺比王新寺大多了,因为那个奇特的故事,信奉的人很多。殿堂庭宇宽敞,佛像装饰精美,壁画也细腻繁复。一路细细参观,不住赞叹,心想不知可不可以允许我来临摹壁画。
  看完一圈,我不太好意思地提出想去解决个人问题,主持让一个小沙弥带我去。我不想让个男人等在门口,就叫那个小沙弥回去,我自己可以走回大殿。
  从茅房出来往大殿走时,在一个拐角处突然听到两个僧人在八卦,有提到罗什的名字。我心一动,放慢脚步偷偷凑过去听。两个人在用吐火罗语交谈,大部分都被我听懂了。
  “那个鸠摩罗什竟公然带年轻女子来礼佛,还是个汉族女子。说什么是汉师,居然拜女子为师,谁知道真正是什么关系呢。”
  “他身份与我们不同,自然可以无视戒律,谁敢责罚他?”
  “他受供精良,还有专人服侍,倒也罢了,谁让我等没有国师为父,公主为母呢。但他无视戒律,每天外出寺庙也不与寺主言语,连早晚课也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仗着无人敢管他,如此修行,怎能得道?”
  “听说他除了正宗佛法,还偷学大乘和外道谬经。与师尊们辩论那些歪门邪道,连师尊也不放在眼里。”
  “就是。这种人……”
  我听不下去,偷偷离开回到大殿。他的传记里就记载他“性率达,不砺小检,修行者颇非之”。非凡的智力对于一位佛教修行者来说,就像是一柄双刃剑。罗什所具有的王室成员的身份更是加大了伴随其天才而来的优势与不利。我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僧人对他会有这些诟病,可是,听在耳里,真的很不舒服。我无端地烦躁起来。
  所以当我们离开“奇特”寺时,罗什还想带我继续参观。我看看时间,离他晚课只有一个小时了。叹口气,催促他回王新寺。我没觉得那些清规戒律有多重要,可是,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而他,又不能离开他所依赖的佛教僧侣集团。
  他有些诧异,看看有些偏暗的天,即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便要先陪我回国师府。我拒绝,告诉他我认路,自己会回去。我不想再听见有人拿着我和他的关系诋毁他了。
  他的脸色有点发白,怔怔地盯着我:“艾晴,你是不是听到什么?”
  我摇头。
  “不管你听到什么,我都不在意。”
  他说不在意,可是语气里还是有些愤愤,甩开袖子昂头说:“罗什行事,从不苛于陈规,但求无愧于心。”
  我又叹气。高贵的身份和罕见的智慧过早使他得大名,但也提供他可以忽视戒律的某种条件。他就是这样活得肆意,可是,罗什,你这样的无视不也是一种无奈么?
  那天我还是坚持自己回去。我只是他身边的匆匆过客,我不希望对他的诟病里再添一些我的因素。
  回到国师府时一个小小的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一头扎进我怀里,撒娇着向我抱怨为何一天不见我的影子。我开心地牵起他的手,跟他玩起了捉迷藏,院子里的笑声清郎单纯,让我的郁闷一扫而空。玩了一会,突然看见那袭褐红色的僧袍出现在门口。唉,他又逃晚课了……
  我如何结束穿越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转眼便开春了。虽然龟兹人不过汉历春节,可是春节那天我还是给他们弟兄俩都送了礼物,哥哥是一串檀香木做的佛珠,弟弟是我自己画的多拉A梦。我告诉他们我又大了一岁了,高龄有24。唉,真不想承认自己又老了一岁。我的生日很好记,是农历正月初十,所以我都是过农历生日的。不过,二十岁后我就不太喜欢过年了,因为每次过年都在提醒我老了老了……
  我在古代第一个生日只有罗什兄弟俩陪伴。我让他们用汉语说生日快乐,还教生日歌,然后让他们给我合唱。弗沙提婆奶声奶气的声音很逗人,而罗什开始怎么也不肯唱。当听我说汉人过生日一定要说生日快乐要唱这首歌,而且要吃一种奶油油的糕点,还要送生日礼物时,他扭扭捏捏了半天,才开了金口。他的歌喉跟他的嗓音一样温润动人,虽然处在变声期,略带点沙哑,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轻声唱出的生日歌,是我所有生日中听过的最美的。只是他的脸,如我所想,红得看不出原有的麦色肌肤……
  生日第二天晚上,结束罗什的课后,他没去书房,磨磨蹭蹭从僧衣里掏出一条长菱形红黄蓝交错的丝绸围巾。
  “送给你。”他的脸又红得滴血了:“你说生日要有礼物的……”
  我来不及细想这份心意,只顾呆呆看着我的生日礼物。这是艾德莱斯绸,就是扎染绸,是现在新疆女人最常穿的衣料。以和田产的艾德莱斯绸最为有名,与玉石,地毯一起号称和田三宝。到21世纪和田还有用原始的木质土机和高过五米的大纺机制作艾德莱斯绸的作坊。
  “罗什,你知道和阗有个麻射寺么?汉地公主带来的桑树种子最早便是在这个地方种植的。”
  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就记载了丝绸如何传入和田的过程。
  “知道。本来西域不知如何养蚕缧丝,和阗王向大汉求亲时,偷偷对公主说,和阗没有丝绸,无法让公主穿扮美丽。所以公主便将桑树种子和小蚕藏在帽子里带来。和阗之富,也是有丝绸之功劳。”
  丝绸本是中原汉地的垄断产品,制作丝绸的技术秘密严禁外传。但由于这位已不知名的公主,这项技术专利带到了西域,又从西域传到了西亚和欧洲,中国人的专利垄断权化为泡影。和田早在4世纪时就以丝织品闻名,古时就有“绢都”之称。如今,这珍贵的四世纪的丝绸就摆在我眼前,这不就证明了丝绸之路上丝绸技术的传播么?
  “你为何只问佛迹,是不喜欢这礼物么?”他看我发呆,有些急了,手拿着这块珍贵的文物不知怎么放好:“这和阗丝绸,自然比不上中原的丝绸,你要是不喜欢,我就……”
  “怎么可能不喜欢?”我大吼一声,站起来下死劲抱他一下,然后迅速夺过丝巾往怀里揣:“你敢拿回去我跟你急。”
  他终于嘘了一口气,脸上的红晕我已经是司空见惯了。他冲着我开心地笑,仿佛是得到了一件礼物而不是刚送出去一件。
  “只是……”他心思放定,便开始用探究的眼光看我,“艾晴,你是如何得知和阗有个麻射寺呢?”
  啊?又来了。唉,我怎么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啊!
  我瞪着他,痛苦地拉扯头发。他的逻辑思维缜密,我编什么谎话都会被拆穿。所以这次我就省省这个力气吧:“别问了,反正我就是知道。”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笑笑,直到离去前都用若有所思的眼光看我,我心里发毛了。
  没几日就是立春了。开春便意味着丝绸之路重新畅通,我可以准备出发去长安了。鸠摩罗炎为我联系好了一个可靠的商队,还送了我不少东西。我自然是感激的,只是这几天面对兄弟俩时我总是心里堵堵的。罗什还好说,他总是淡淡的,只是有时会发现,他在看我时会流露出一种我不太懂的神情,尤其是有一天我戴上了那条艾德莱斯绸。尽管心里也会咯噔一下,我就当没看到,装傻我最拿手了。谁叫他是幼齿的鸠摩罗什,我惹不起也不想惹,还是乖乖走人好。可是小家伙弗沙提婆就很难对付,动不动就挂眼泪,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求我留下。搞得我也像生离死别似的,再三强调我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出发前个六七天,我洗了个澡。本来洗澡这件事不值得大书特书,可是,因为洗澡却引发了一件大事。别误会,穿越文里最恶俗的场景——女主洗澡必有男主(男配)闯入,这等好事没发生在我身上。而是我在浴室洗完回自己房里时,发生了这件大事。
  我搓着湿头发进房间,看到弗沙提婆正在玩我的时间穿越表,我出去洗澡时把它脱下来放桌上了。见我进门,弗沙提婆开心地晃着表喊:“艾晴,这东西好玩,会嘀嘀嗒嗒跳呢,送给我好不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此刻太阳正大,一室阳光。我一把扑过抓起表,果然!原来我怎么死劲弄都没动静的指示标里,现在正在嘀嘀嗒嗒地倒计时。我的天啊,弗沙提婆到底做了什么触动了那该死的指针?倒计时从三分钟开始,现在是两分半了。我拼命摁停止键,乖乖,要它走的时候不动,要它停却停不下来,什么破机器!我脑子混乱,一时不知该怎么半才好。这这这,太突然了,洗个澡回来后就发生这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我走还是不走啊?
  “艾晴,你怎么了?”
  我猛地抬头,看到弗沙提婆那双忽闪忽闪无辜的大眼睛。等会儿时间穿越表会发出辐射,不能伤到他!我一把抓过他,使劲往门外推。他被我拧疼了,吓得不知所措。我刚推他到门外,就听到他一下子凶猛地大哭。我插上门销,用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到柜子旁找出我那件NORTHFACE背包,抓出防辐衣,三下五除二扒下我身上的衣服,一边对门外喊:“弗沙提婆,你听好了。我是天上的仙女,现在我要回天上了。等一会会有一道光,你一定要把眼睛闭起来,不要看那道光,否则你的眼睛会瞎。记住了么?”其实不会,不过终归直视辐射源不好。
  他肯定吓坏了,哭得更猛烈。
  “不要怕。我没有消失,只是回去自己的世界。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我不能让弗沙提婆留下心理阴影。
  我扒光了就迅速套上防辐衣,冰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管了,也没时间管了。我手忙脚乱地到处拉拉链,听到门外弗沙提婆哽咽的声音:“你不要走!弗沙提婆一定不调皮了,一定听你的话好好读书,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叹气。这个时间穿越表只能使用一次,这次不走,我就只能永远待在这里了。我不是其他穿越女,穿到古代风花雪月谈谈恋爱。我的目的性很强,我是来工作的,不回去,我的价值就无法体现。
  “告诉你哥哥,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让他记得一定要去中原汉地弘扬佛法。”
  “那你还回来么?”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许,我们的缘分尽于此了……我不知道回去后还要不要我继续穿;我不知道就算有下一次穿越能不能再穿到龟兹;我不知道就算能穿到龟兹你们是否还在那个时空……
  我套上头套,将时间穿越表带在腕上,数字显示只剩三秒了。我重重地吸口气,只来得及喊出:“只要你好好念书,背出诗经,我就会回来……”
  一阵炫目的光刺来,我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腾云驾雾,捣腾得我五脏六肺翻江倒海。我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想到了我那叠画满平面图立面图的素描本,我写了好几万字的考察笔记,我收集的吐火罗文经史子集,我藏在床底下各种集市上买来的生活物品,我从耆婆鸠摩罗炎还有其它场合下得到的赠品,还有,我的艾德莱斯绸,全部没带。天啊,损失太太太太太太大了啊……
第二部:当时,我们正年轻
  我又穿了!
  我摸摸身下,软软的,细细的。再睁眼,圆盘大的太阳直冲眼睛,赶紧闭眼。这次的着陆点跟上次一样,又落在沙漠里了。看来我跟沙漠还真有缘,只是不知年代和地点是否也一样。我爬起来,先检查随身物品是否完好,再看一眼改良过的时间穿越表。还好,指示灯是绿的,说明一切正常,那群科学家们五个月的力气没白花。吸取上次教训,太阳能太不稳定了,所以这次他们不再用太阳能来驱动,而是改用了一种精良的锂电池。据说是比亚迪第N代产品,比那个梭泥强多了。
  我回去后当然造成了非常大的轰动,意义跟杨X伟第一次游太空并且活着回来一样。我消失了五个多月,研究小组的人都不能确定我到底是穿了还是死了。我老板一阵很犯愁怎么跟我爸妈交代。直到某个下午我从天而降,挂在研究室外面的大脖子柳上,压歪了它大半的枝桠。
  回二十一世纪的五个月里我忙得不得了。检查身体,写报告,还跟着老板去新疆库车呆了一个月。昔日的龟兹国都城——延城遗址在现在的库车新城和老城之间,当地人称皮朗古城。我跟一群考古学家一起测定古龟兹国的城墙遗址,王宫遗址,奇特寺,大会场遗址,在博物馆跟语言学家一起解读吐火罗文。当我在这些遗址上转悠,看着现在建在上面的民宅农田,除了一千多年前的地基还能测出来,其它的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心情真的很难形容。对我而言,就在几个月前看到的一切,转眼已是1650年的沧桑。就在几个月前鲜活的人,瞬间便成了纸上的几个字。站在如今只是一堵不起眼的小山包上,耳边仍不时会响起那个温润的声音。
  “艾晴,明日带你游龟兹去。”
  “今年的大雪降了那么多日,真是上天眷顾龟兹。”
  “别急,闭上眼,一会儿就好。”
  每当这时,我总会恍然四顾,待确定那袭褐红色的僧衣只是我的幻觉,才慢慢平息下来。罗什,我们应该在同一空间里吧?只是,我们之间隔着的,是1650年的时间。你在那里,还好么?苦笑一下,什么好不好的,他命运如何,我怎会不清楚?
  去克孜尔千佛洞考察,石窟前有一尊罗什的铜像,我呆呆地看了许久。这尊雕像表现的是他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的样貌。单腿屈膝,右手放在膝盖上。穿着露半肩的龟兹僧衣,身材纤长消瘦,眉宇间睿智豁达,风采卓然。虽然不如真正的罗什帅气,但我觉得雕塑家已经掌握了他的神韵。我没见过罗什成年后的模样,但盯着这尊雕塑,却让我浮想联翩。在铜像下合了影,写论文到夜半时,累了就看这张照片,真希望自己还能再见到他,成年后的他。
  在库车的龟兹博物馆里还见过了一具女性骨骸,苏巴什遗址出土,距今一千三百年左右,头骨跟耆婆还有我见到过的龟兹王族一样,也有压扁的痕迹。其实扁头也并非不美,只是不符合我们的审美观而已。起码,耆婆在我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古埃及十八王朝的图坦卡门,也是扁头,复员出来的头像,还有他墓里陪葬品上的肖像,都表明这位扁头的十八岁法老是个帅小伙。
  本来决定在库车的工作结束后我会跟研究鸠摩罗什的佛学专家碰面。虽然我只接触了他少年时代一段极短的时间,但无论如何那也是第一手资料,专家们极其迫切地想跟我详谈。可是老板接到了研究小组的电话。于是我们匆匆赶回了研究室,开始准备第二次,实际是第四次的穿越。
  而这次的穿越,机器是改良了,我腾云驾雾的感觉不如前几次那么难受,但仍不能确定我会降落在哪个地点哪个年代,只能估计还是在两千年左右的时间。而这个左右,是以正负500年来计算的。所以,跨度可以从战国末年到南北朝末年。鉴于上一次的经验,我还是穿了一身宽大的汉服。这可是最大众,跨度可以最大的服饰。
  而看看现在的情形,估计再次的穿越对之前的时空地点产生了共鸣,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所以心下也不慌,先判断如何走出沙漠或者找到人。四处眺望,原来我掉在沙漠边缘,旁边便有胡杨林和矮小的红柳丛,远处的胡杨林看上去更茂密一些,我决定往那里走。
  已经是阳历五月底了,沙漠正午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所以当务之急就是找水。既然这里有大片胡杨林,应该离水源地不远。所以当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湖面时,我兴奋得赶了过去。
  是个面积非常大的湖,简直不敢想像会在沙漠里出现这么一大片湖水。而最重要的是:湖边有人,而且是一群人!能看到同类我当然开心,于是发足向他们奔了过去。没到跟前我突然一个急刹车,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回头向后跑。没跑几步一只箭“嗉”一声钉在我脚边,我吓得停住脚,赶紧举双手过顶:“别射我,我投降!”
  我被带到那群人中间,一共有二十来个,看穿着长相,一个个歪瓜劣枣凶神恶煞的,果真是群强盗。还有十来个人,蹲在地上,手脚都被绑着,战战兢兢,拿着怜悯的眼光偷看我,应该是波斯人。旁边有十几匹驮着重物的骆驼,还在没心没肝地吃草。我迅速判断这是一个商队,遭了打劫。
  不过起码说明了一点,我的降落点离丝绸之路不远。唉,丝绸之路上强盗就是多啊。我从来都没有跟人动过手,这次,非得逼着我第一次用武器么?我的防辐射衣贴身口袋里有一把小型麻醉枪,老板交代非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用,毕竟是现代的玩意,吓到古代人倒没啥,要是因此改变历史了,那我就罪孽深重了。唉,我老板一天到晚就会念叨不要改变历史,可是他咋不想想,我穿越时空这件事本身不就是改变历史了么?
  我听到盗贼们不怀好意地讲话,他们讲的是我熟悉的吐火罗语,只是带一些方言,不是龟兹口音。
  我脑子里不停地转,该如何自救。我没玄奘的本事能让盗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我估计了一下敌我双方的形势,决定擒贼先擒王。(玄奘西游时遇过好几次盗贼,他运气实在太好。不是强盗自己内讧,要不就是他把强盗渡化了。具体参看钱文忠《玄奘西游记》。)
  手伸进怀里摸到那把小巧的枪,幸好他们看我是个弱女子,没将我像那些波斯人一样捆住。对着坐在地毯上啃烤肉的大胡子甜甜一笑,就身子靠过去用吐火罗语娇滴滴地喊一声:“大王……”自己颤了颤,先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他笑眯眯地对我伸出油乎乎的手,我上前一步做势要倒进他怀里,突然拔出枪对他射击。果然是加强过的麻醉针,他没啥反应就倒地了。趁他手下目瞪口呆之际,立马撂倒离我最近的五个人,口里气势汹汹地喊:“放下武器,饶你不死。”好像还不够气势,赶紧再喊:“我这可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不怕死的就上来试试!”
  大概被我先进的现代武器吓到了,剩下十几个盗贼都呆呆地看着倒地的几个人。我其实是虚张声势,我的麻醉枪太小巧了,射程不到五米。所以当看到那些盗贼真的放下弓啊,刀啊,剑啊什么的,我偷偷吁出一口气,背后的冷汗都湿透衣服了。我迅速扑过去解那几个商人,扎得太紧,我只好拿出瑞士军刀割开绳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我动手了。那剩下的盗贼看我有如此毒辣的武器,现在又有一群波斯人拿着刀在后面追着,早跑了个没影。那些波斯人用最隆重的礼节感激我,他们里面有一个懂汉语,还有一个懂吐火罗语,虽然讲的都不利索,不过两种语言混着,再加点肢体动作,也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我拿出地图册,让他们帮我指认。我这地图可不是一般的地图,基本根据汉代上下浮动500年的地域情况编制。翻到西域那页,让他们辨认方位。因为是汉文的,他们看了老半天,终于指出我们的大致方位,是轮台附近。我细看地图,原来我落在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在极度干旱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能有那么一大片水草,应该就是轮台的草湖水乡了。这里是古老的罗布民族居住的地方,他们在草湖捕鱼为生。可我看不到四周有村庄,估计在草湖的另一面。不过,难说那些盗贼就是罗布人。而轮台,离龟兹只有大概八十公里左右。按照骆驼的行进速度,一般是每天二十到三十公里,那么最多四天我就能到龟兹了。
  龟兹,唉,一想到龟兹我就不由自主心跳加速,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个瘦长的身影。不知道他现在几岁了。问波斯人具体年代,他们只能提供给我几个信息:
  1、中原王朝还是苻坚的前秦(可波斯人说不出年号)
  2、龟兹王还是白纯(波斯人只能说白纯大概四十多岁)
  3、只听说过鸠摩罗什是个很有名的和尚(由于波斯人信奉祆(XIAN)教,也就是拜火教,所以对大名鼎鼎的佛教高僧鸠摩罗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年纪么大概二三十岁左右。
  4、他们已经走过了龟兹,现在往长安去。鉴于我是救命恩人,为了旅途安全,他们愿意陪我返回龟兹再重新上路。
  我不是没想过去长安,估计老板在的话肯定会让我跟他们去长安,还可以顺便考察一下南北朝时期的丝绸之路。可是,心底下,有个小声音不停在怂恿我:去吧去吧,去见见他吧。成年后的鸠摩罗什,会有怎样的风采?如能亲眼见一见,我的研究又多了一份意义。再说答应过弗沙提婆一定会回去的,不能食言,是不?
  我们赶紧取了水赶路,怕那伙盗贼又返回来。那几个倒在地上的,最多睡24个小时,醒来后不知道会不会想要报复。所以,大家在担惊受怕下多赶了几里路。我趁机把穿越表上的北京时间向后拨了两个小时,调成新疆时间。
  在满天星斗下我们到达了宿营点,是个面积很小的土城,已经没有人住了。根据波斯人的发音,可以音译为“塔汗其”。这个土城看上去有点年头了,城墙年久失修,有部分已经坍塌,在明亮的月光下看起来很有沧桑感。周围有农田,已经走出塔克拉玛干沙漠了。
  我们在靠城墙的地方扎营,波斯人很热情地为我单独搭了个帐篷。通汉语的那个人试图告诉我此地跟汉朝有关。由于沟通不是那么通畅,再辅助以手势,我总算明白了一部分。他是想告诉我这个城由汉人所建,是个像天神一样作战英勇的将军下令建的。汉人?天神?将军?
  是班超建的它乾城吗?“塔汗其”与“它乾”发音接近,可能是波斯人发音不准。
  我心头狂跳起来。龟兹它乾城,是班超任西域都护府时府治所在地,其具体位置至今仍是个谜。
  如果是这里的话,那么,又一个历史谜团解开了。
  公元73年,班超随奉车都尉窦固攻北匈奴,做的是文职工作,带领三十六人的使节团到鄯善,却拉开了他在西域戎马一生的序幕。
  公元81年,班超率西域南道诸邦军队两万五千人攻莎车(今新疆莎车),龟兹王调兵五万前来援助,却中了班超之计,溃败而逃。莎车归汉,丝绸之路南道遂通。
  公元90年,月氏国(今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一带)以七万军队攻疏勒(今新疆喀什),班超针对其千里劳师的弱点,坚壁不战。月氏军粮草将尽,遣使往龟兹求援,被班超设伏截杀。月氏投降,班超允其率军返国,月氏复与汉朝修好。
  公元91年,龟兹归汉,班超被正式授予西域都护衔,进驻龟兹。撤换了由匈奴所立的龟兹王尤利多,扶持曾经为汉朝侍子(西域各国送到汉朝的人质,一般都是王子)的白霸为龟兹王,从此开始了白氏家族在龟兹八百余年的统治,直到回鹘人称汗。
  公元94年,班超发龟兹、鄯善等八国兵7万人,征讨叛服无常的焉耆,收捕焉耆王,在被害的前任西域都护陈睦故城斩首,立曾为汉朝侍子的元孟为焉耆王,于是西域五十余国皆俯首。班超全部肃清匈奴势力后,将西域都护府迁到了它乾城。至此,丝绸之路北道畅通。
  公元122年,龟兹王白英在归顺与对抗上摇摆不定,班超之子班勇劝服龟兹,白英乃率姑墨,温宿降班勇。从此,直至东汉末年,龟兹王朝一直听命于东汉政府。
  我盯着月光下有点残破的城墙,沧桑的剪影无言述说着两百五十年前的那对英勇的父子如何叱诧风云。也就两百五十年时间,这昔日的西域都护府,已经荒凉,无人居住。到21世纪,连这些城墙,都无迹可寻了。黑夜中听着波斯人对火堆膜拜,口中喃喃,听不懂的祆教经文在旷野里笼起一层神秘,我有些悲凉起来。
  而我现在所处的五胡十六国时期,中原又是大乱,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无人顾及到西域。所以,龟兹早已不听中原王室的号令,与中亚的狯胡勾结,妄图称霸西域,惹得其它西域诸国不满。苻坚以统一为大任,更得到鄯善王和车师前部王做向导,令吕光西征。白纯借狯胡军,加起来七十万人却抵不过吕光的十万人,白纯逃得不知去处,白纯之弟白震立为龟兹王,龟兹极其短暂地并入前秦版图。罗什的命运,从此改变……
  不知为何,一想到此,我的心居然隐隐有些痛……
  再见故人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天知道我有多想留在这个21世纪早已经消失了的它乾城考察,可是,思考再三,我还是跟着波斯人走了。不说波斯人其实是为了我走回头路,我怎么能多耽误他们的时间。就算是为了自身安全,我也得走,谁知道会不会再遇上盗贼。唉,还是先到龟兹,以后再来吧。反正这里离龟兹不远了。所以我一大早先在城里转了一圈,做了最简单的勘测,还在地图上标明位置,以后找起来方便。
  离开时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它乾城在眼中逐渐消失,而沿路让我惊叹的地方还有不少。我发现了一处汉代的关隘遗址,有烽燧残留。乘着中午休息,我匆匆勘测了一下,找到不少砂灰陶残片,汉代钱币。根据地理位置,应是汉代的乌垒关。日后大唐会在此遗址附近重筑烽火台和戍堡,周围将有军垦屯田,规模更大,建筑物到21世纪也有存留。
  就这样一路简易考察,三天后我们到达了龟兹。
  看到了熟悉的城墙,我的心跳快了好多,居然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不知道他在龟兹么?他现在多大了?他还记得我么?
  我们进东城门,结果要验文牒,我傻眼了。正在想要不要亮出我跟国师府的关系时,看到那个会说吐火罗语的波斯人塞了一袋东西给守门人,于是大手一挥我就进去了。
  是我熟悉的龟兹王城-延城么?大街小巷都有扫洒过,人们穿着盛装朝西面涌,脸上皆是兴高采烈的神色。我看看波斯人,他们对我耸耸肩。我只好逮着一个路人问这是在干什么。路人见我着汉装,告诉我这是行像节,等一会有宝车从西门载着佛像进城,巡行城市街衢,以示法相。
  行像节?法显和玄奘都记载过的印度及西域诸国最热闹的佛教节日?
  那个人看我有些发呆,以为我一个汉人不知道这个节日,便很热心地向我解释,自从佛陀涅槃后,信佛之人恨不得亲睹佛陀。所以大家想到在佛陀生日之时让佛像巡城,看到佛像之人如同见到佛陀本人,此刻许愿,比任何时候都灵验。呵呵,我也知道这个“行像节”的起源。不过在中原地区,行像节并没有流传,所以我来得真是时候,怎能错过这亲眼观看的机会?我跟波斯人道辞,他们带着这么多货物,肯定无法跟我一起行走。他们的头头想给我些钱,被我拒绝了。然后他拿出一串晶莹通透的玛瑙臂珠,定要塞进我手里,我只好收了。
  跟波斯人分手后,我随着涌动的人群,向西门走去。西门上临时搭了看台,装饰着大片大片的红色黄色帏幕,环饰着鲜花,上面坐着衣裙鲜亮的男男女女,虽然看不清,也能肯定是龟兹王室和贵族。我被人挤着出了西门的边门,被迫往城门外走了几十步,终于找到一小片能立足的地方,踮脚往里看。红色的地毯铺了有百来米,直到西门的大门口。这时人头突然涌动,我赶紧跟着众人的眼光向城门外踮脚探头,只见两辆一模一样的巨型四轮车,足有四五米高,装饰得像个富丽堂皇的殿堂,垂着黄色的幡盖。我曾在西门外大会场上见过的佛陀像立在车中,旁边还有两尊小一些的菩萨像。佛像都是金银塑身,身上穿着复杂的黄色衣裙,戴着珠宝首饰。
  车子缓缓向西门驶来,到地毯处停住。这时只见穿着盛装新衣的龟兹王白纯从看台上走下,脱掉王冠,赤足捧一柱香高举过头顶,走向佛像。他看上去老了不少,体态又臃肿了许多。突然,我入定了,那个伴在白纯后面身姿挺拔的人,那个着金丝袈裟气度非凡的人,是他!真的是他!
  如同电影里演绎的一般,一切皆成虚影,喧闹的声音突然黯哑,只有他那么清晰地定格在整张画面上。
  他长大了,看上去有二十多岁了吧。如希腊雕塑般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眼睛,长长浓浓的眉毛。浅灰色眼珠流转时,仿佛能勘透世间一切。他紧抿着薄薄的嘴唇,鲜明的唇形让人心醉。他现在个子好高,肯定超过了一米八五。身板比十三岁时结实了很多,虽然还是瘦,却身材匀称。狭长的脸型,削尖的下颚,幽雅如天鹅的颈项,无一不线条优美。那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脱俗的气质,立于人群,能让四周的俗世浊物,相形见惭。罗什,罗什,你怎么能变得如此俊逸如此优秀,看过这样的你,我回到21世纪还能对哪个男人侧目?
  白纯向佛像下跪,旁边侍从端来盛花的盆子,他将香插在佛像前的香案上,然后将鲜花撒向佛像。人群爆发出欢呼声,留在门楼上的王后带着众贵族亲女向下撒着各色花瓣。这时城楼上鼓乐齐鸣,车子开始启动,缓缓沿着红地毯向城里驶去。白纯一干人在前面领路,他也跟着走。我急了,扯开嗓子大喊:“罗什,罗什,是我,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人群一起向城门涌去,我被推推耸耸着,根本用不了自己动脚。他猛然回头,似乎在朝我这边看。我刚想叫,被后面的人一挤,跌倒在地。等我手忙脚乱爬起来时,他已经走远了。盯着消失在城门里的瘦长身影,我禁不住苦笑。他应该听不见我的叫声的,那么嘈杂那么混乱,他怎能听见?这时才感到手心和手肘火辣辣地痛,磨破一层皮了。唉,夏天的薄衣裳真是不好……
  我跟着大车在城里兜,到达诸如寺庙,宫殿时大车就会停下。然后有年轻男女身穿漂亮的丝绸,手托木盘旋转起舞。他们身上的襟带随风飘起,在乐曲高潮时向行人和佛像撒出木盘里的花瓣,引得人们鼓掌叫好。还有姿态妖娆的少女穿着轻柔的薄纱,两手捧金碗,赤足蹦跳着,轻盈而欢快,不时勾起左脚,双手反举高过头顶。这个舞姿,在敦煌和克孜尔壁画里都有表现。
  向一旁的老者打听这些是什么舞蹈,老者告诉我是盘舞和碗舞。盘舞需用盘盛黄、白、赤色的天雨之花,向佛和行人播撒,象征颂扬和礼赞佛陀。而碗舞则取材于佛陀六年苦修,吃住行都以极端的苦来克制自己,可是饿得快死了,仍然无法得道。最后在菩提树下终于悟道,创建佛教。佛陀悟道后便到河里清洗多年未洗的身,然后接受了一位妙龄少女一碗乳糜的布施。这个碗舞便是表演少女向佛陀布施乳糜的故事。
  舞蹈和音乐都很让人振奋,尤其对我这个来自21世纪的。可是我的心里好像老堵着个什么,眼光透过舞者,透过佛像,透过人群,始终在寻觅着那个不染俗世的削瘦身影……
  而每次,似乎看到他了,眼前人头晃动,再定睛看去,又无影无踪。我的幻觉么?想想“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栅处”。吸口气,蓦然回首,没有。搓搓眼,再环顾,依旧不见。
  天渐渐暗下,大街上的人还在载歌载舞中,我却不能不考虑住宿问题。离开喧闹的人群,走了几家客栈,都是客满。也是意料之中,咱的五一十一,旅游城市不也是人满为患么?想想是否要去国师府,只是怕自己的模样吓到他们。我当然长得不凶神恶煞,还算对得起观众。在我们历史系研究生班里也算是班花,当然,我们班是男生居多。但是,如果你看到一个过了有近十年或者十几年(我现在还能不确定到底这里的时间过了多久)的人模样没有一点改变,你会是啥反应?
  正在踌躇间碰到救星了,是那群波斯人。他们带我到波斯人专营的祆教礼拜堂,后面有专供住宿的地方,为往来的波斯人提供方便,类似于我们的陕西会馆,温州商会。我就在那里度过了回龟兹的第一晚。
  无论如何,你回来就好
  第二天那群波斯人就出发去长安了,我不是波斯人也不是祆教徒,自然不能再在祆教礼拜堂混吃混住了。我打算先逛逛,顺便找一下住处。
  大街上人依旧比肩接踵,又在往西门涌。我似乎听到他们嘴里嚷嚷着“Kumarajiva”。抓住一个中年人问,他说今天在西门外大会场有盛大的讲经会,是由远近闻名的Kumarajiva法师主讲,机会难得,赶紧去抢个好位子。
  后面的话可有可无地飘进耳里,我无意识地嗯了一下,腿飘飘然地就跟着中年阿叔走了。
  又来到这个“五年一大会”的大会场。昨天巡行的那两尊四五米高的佛像现在应该在城中某个庙里。会场里人声鼎沸,大家都是席地而坐。高高的会台上有个金灿灿的狮子座,上铺金线织就的锦褥,在艳阳下耀眼地闪着金光。我还是来晚了,只能坐在很后面。发现人群中女性比例高于男性,且个个脸色泛红,仰头不停朝前面的会台张望。唉,帅哥到哪都招人呐,哪怕是个和尚。今天如果换个干瘦的老和尚,是否还有这么多女观众?想起跟他讲解过孔子的“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不由莞尔。老夫子诚不我欺也。
  人群一阵骚动,女人们更是伸长脖子。我也迫不及待地向会台望去。有人上台了,却不是他,而是龟兹王白纯,领着一群贵族,排成一圈。然后,他出来了,仍是金线缝就的袈裟,神态淡定地走向台中间的金狮子座。白纯在金狮子座前跪了下来,两手捧出托举的动作。罗什一脚虚踩在白纯手上,另一脚踏在白纯肩上,坐上了金狮子座。人群都呆了,这么高规格的礼遇,别说我,连龟兹民众也是第一次见吧?他的传记里有写:“龟兹王為造金师子座。以大秦锦褥铺之。令什升而说法。”今天看了,才知不假。
  白纯等罗什坐定了,才带着众贵族盘坐在金师子座下首的地毯上。罗什开口了,用的是吐火罗语,我想是因为对着大众宣讲,梵文普及率不高。他的声音跟十三岁时相比,去掉了稚气,添了更多成熟,温润悦耳地熨着听众每一根神经。他先有几句开场白,简短而恭谦,让所有人听着都很舒服。他的演讲技巧又长进了,想必这些年他说了不少次法。
  然后进入正题,开始说法。他讲到佛陀住在舍卫国的祗树给孤独园中,有大比丘一千二百五十人。有一天,将到正午,佛陀和往常一样,披上袈裟,手持饭钵,进入舍卫王城乞食。不分贫富贵贱,依次沿门托钵。回到园中,吃完了饭,收拾衣钵,洗足后照常静坐。这时,长老须菩提,在众徒弟中,从座位上站起来,裸着右肩,以右膝跪在地上,双手合掌,开始向佛陀问教。
  然后我就晕菜了。他前面讲的都是故事性的,以我能会话的吐火罗语水平,加上回现代后特意看过很多有关他的资料包括佛学知识,连猜带蒙,我还能听出个道道来。可是,接下来都是艰深的佛法,虽然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很清晰,却绝大多数都是我不知道的吐火罗单词,还是一头雾水啊。想起在温宿时第一次听他讲经,记忆如同昨日般鲜明。其实,所有与他的记忆都是鲜明的,毕竟对我而言,只是不到一年前发生的事而已。
  他一摆衣袖,露出左手上缠绕的一串佛珠来。是我的错觉么?为什么我有个直觉那串佛珠就是我在离开前送给他的新年礼物?我定定地看着金狮子座上的他,距离虽远,却依旧能看到他的淡定从容,不由叹口气。
  罗什,这两天我总是围着你转,却总是走不到你身边。我也只能像那些眼里闪红心的女人一样,远远地望着你么?讲经啊,这次我不再逃了,你能看见我么?
  这场讲经历时两小时,他没有讲稿,连个咯楞都不打一下。在温宿时他讲了七七四十九天,虽然我只看了半天,但确定他也是没有讲稿的。早就知道他聪明绝顶过目不忘,还是忍不住大大地佩服了一下。我非常痛苦地根据我能理解的20%得出结论:他是在宣传大乘“空”的义理,而他所讲的经文,就是日后他著名的译作之一:《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俗称《金刚经》。
  我背不出整本《金刚经》,但是回到21世纪,我刻意读过这本对罗什至关重要的经文。全段经文并不长,不超过五千个字,是以佛陀解空第一的大弟子须菩提与佛陀的一问一答来阐述。“空”理是最难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所以《金刚经》里有很多佛理深奥的句子,是为“无可说之说,不能言之言”。这部经书有六个版本,罗什和玄奘都翻译过,佛教界把罗什所译的称为旧译,而把玄奘翻译的称为新译。可是,玄奘严格遵守原文的新译被人们遗忘了,而罗什偏重意译的旧译却流传了一千六百五十年。
  罗什译作中,我最喜欢的,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么简雅优美带着堪破一切的淡然智慧,就出自罗什所译的《金刚经》,称为“六如偈”。看过这样的译文,才能明白为什么罗什的译本能历经千年岁月至今仍流传最广。
  看他当众宣讲“空”理,他果真从小乘改宗到大乘了,并且不惜跟龟兹的传统小乘势力斗争,积极弘扬大乘。的确在他十几年的努力之下,龟兹几乎全体改信了大乘。可是,他不会知道,等他离开龟兹并从此不再回,他在龟兹建立起来的大乘优势便迅速衰落,小乘又重新兴盛,直到龟兹回鹘化,全体强制改信伊斯兰教为止。大乘佛教在龟兹,只因他一人而盛,真如昙花。
  结束后我没有马上离开,踱步到会场西北方向。那条不太宽的河此刻流水正急,河面上居然出现了一座木桥。河对岸的“奇特”寺依旧宏伟,屋顶上金光闪闪,看来有过大修。想起我抖抖地从冰面上过,罗什的手温暖中带着些濡湿,不由笑了。我可是第一次雪盲呢,还好是轻度的。闭上眼,回想那时心里的恐慌。
  “罗什,我怎么看不见你了?”
  “别急,闭上眼,一会儿就好。是我不好。应该提醒你莫要盯着雪看太久的。”
  “罗什,我不会瞎了吧?”
  “不会。”
  “我要真瞎了怎么办?”
  “不会。”
  “你回来了?”
  嗯?最后一句好像不是从我脑中记忆库里出来的吧?猛地睁开眼,迅速转头。定住,眼睛睁大,睁大,再睁大,大到整个视线里只剩下他的风轻云淡……
  “十年不见,怎么还是那样傻傻的表情?”
  嗯,他说过“你若没有那些看上去傻傻的表情,便能更聪明”。原来那些对我而言鲜活的记忆,在他,已经是十年之久。鼻子有点酸酸,感冒了。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右臂向我伸出,刚要碰上肩,却又打个转,缩了回去。原本盯着我的眼,闪了几下,略偏偏头,沉下眼帘。瞬间却又再次伸手,抓过我的右手:“手怎么了?”
  顺着他的眼光看到我的右手心,昨天倒地时撑了一下,被小石子划破了。肘部也磨破一层皮,不过藏在衣服里,外面看不出来受伤。直到昨晚上住进波斯人的礼拜堂,才简单处理了一下。现在,有点肿。没有消炎药的古代,破伤风也能要人命。实在不行,我就只能回21世纪去……
  正想着,觉得自己被拉着往会场方向走。
  “去哪?”他的掌心依旧温暖带些濡湿。
  “看医官。”他向远处的会台望。会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稀稀落落的几个和尚在打扫。“王已经回去了。跟我去王宫。”
  “你……”有些迟疑,“不问我为什么没有变化?”唉,他不问我心里不安,可他要是问了,我又该怎么掰呢?
  十年时间,他已长成如此俊逸的青年,而我,什么变化都没有。然后,我意识到,我们现在都是二十四岁了。与我同年的他,正拉着我的手,小心不碰到伤口。他是个和尚,会场里还有人……
  感觉到我停步,他回头,看见我正盯着他牵着我的手。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急急放手,脸上浮出我熟悉的红晕。他低垂着眼,轻声说:“弗沙提婆说你是仙女……”他又抬眼看我,浅灰的眼波流动,纯净清亮。
  “无论如何,你回来就好……”
  一股莫名的酸直冲鼻子,我肯定感冒了。
  我们没去王宫找医官,我怕看到熟人。罗什没有拿我当怪物,保不定别人要把我放火上烤,我还是低调点好。我没跟他讲明我的顾虑,可是看到我犹豫他就明白了。
  我背着NORTHFACE的背包,坐上罗什专属的马车,由他带我去晚上住的地方。他的马车外观看上去并不奢华,里面却很舒服,铺着上好的地毯,马也是大宛良马。做为和尚,他应该没有什么私产,但他其实一生都是衣食无忧,供给精良,侍者相随。在罽宾(罽音JI,现克什米尔白沙瓦,也叫犍陀罗)时,可能连十岁都不到的他便受到特殊的待遇:“日給鹅腊一双,粳米面各三斗,酥六升,此外国之上供也。所住寺僧乃差大僧五人,沙弥十人,营视扫洒,有若弟子。其見尊崇如此。”电视剧里的小沙弥,最多的镜头就是拿把大扫帚扫地。他恐怕,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些贫苦小孩出家必须干的活吧……
  马车的晃动将我的神思拉回,定睛看对面的罗什,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飘红晕。
  我哼哼两声,眼睛盯着他左腕上的佛珠,已经磨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好几颗珠子有缺口。“都旧了,还戴着啊。”
  他偏过头,左手朝袈裟里缩了缩。“嗯,一直用。没想过要换……”
  我从背包里拿出波斯人给我的玛瑙臂珠:“戴这个吧。”
  他看着我手上的珠子,有些发怔。那串玛瑙每一颗都很均匀,红得晶莹通透,一看就是上好货色。顿了一会儿,伸手拿了过去,却不戴,小心放入怀里。
  他看向我的眼神蒙了一层烟,看不真切。我想,这车真的太颠了……
  我们去雀离大寺
  马车驶了很久,我揭开帘子看,是在向北走。路上经过一片片农田,离王城越来越远了。心下疑惑,有那么远,建在乡下的客栈么?
  “我们去雀离大寺。”看出我的疑惑,他微微一笑,“我现在主持雀离大寺。只是路程有些远,离王城有四十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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