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不负如来不负卿

_13 小春(现代)
  心中凛然,果真罗什的担心都变成了事实。今天我是瞒着罗什来的,因为无论如何也想拿回弗沙提婆的礼物。但我怎会不知自己是在与虎谋皮?
  看我沉默,他又靠近,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声音劝说:“你既有清晰灵敏的头脑,在乱世之中便该拿出来立一番作为。何苦跟着一个年长你许多的僧人挨饿受冻,还要忍受背后的指指戳戳?”
  他想拉我的手,我赶紧跳开。他没再坚持,继续朗声说:“知道你心肠慈悲,你放心,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绝不会滥杀无辜。起码,我会比吕氏更善待百姓重视民心。艾晴,我定好好待你,日后建了基业,你便是我的皇后,你所出之子定是我的太子。跟着我,站在我蒙逊身边看我打天下,我们一起去结束这乱世,可好?”
  “蒙逊……”我抬眼与他对视,他一喜,俯耳向我倾来。
  我叹口气,打算尽量以理服人:“多谢你的错爱。我只是个小女人,并无野心,富贵权势非我所需。跟你说过的所有一切,我绝对不会再跟其他人提一个字……”
  “富贵权势万人之上你都不要?”他粗声打断我,冷哼着,眼光不停在我身上转悠,“那你要什么?”
  对他欠身一鞠,真诚地说:“我只想陪伴法师终身。我们历经千难才结为夫妇,旁人怎么说我们根本不在意。法师之愿唯有弘扬佛法,对你的鸿图大志无一丝影响,所以你无须担心……”
  他嗤笑着再次打断我,轻蔑地摇头:“你们女子就知道情爱。可惜这种东西,换不回粮食,得不来江山,我蒙逊最不需要!”
  他紧紧盯着我,眼里冒出阴冷,一步步向我逼近:“艾晴,我对你已经用够了软招。从你上次被袭,每次你回去我都派人在暗中跟着你。你在我这里,本想让你能吃饱,可你却从不肯吃。我费尽心思讨你欢心,可你对我却越来越疏远。我本来不想用强,但笃守信义诚实可靠既然无用,如何作恶我比你更懂。”
  他突然伸手掐住我的下巴,我怎么挣都挣不脱。粗糙的手指摩挲我的脸,有些刺痛。
  “是你告诉我: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今日你答应便罢了。若是不答应……”停顿住,鼻子哼声,戾气布满整张方阔大脸,“你该知道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扣住你一弱女子,还怕我没这本事么?”
  暗暗摇头。果然跟他讲理没有用处,只能用PLAN B了。刚将手拢进宽大的袖口,突然被欺身上前的他一把抱起。近在咫尺的脸有些狰狞,紧盯着我的眼里又流出我曾见过的征服猎物的渴望。那一刻居然从喉咙里冒出一股恶心,胃酸翻涌如潮。用尽力气强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激怒他。
  他将我抱上一旁的大床,覆在我身上,高大的身躯结实有力。呼出的热气喷在脸上,有一股羊肉的膻气,又让我差点忍不住想吐。
  “怎么,刚刚不是一直躲我么?现在居然这么乖了?”
  我努力深呼吸,强压下那股恶心,竭力不动声色地应答:“躲有用么?不如省省力气。”
  他哈哈大笑,床板也微微振动起来:“艾晴啊艾晴,你总是让我出乎意料。临危不乱,对钱权毫无野心却智识过人。”
  他将我的一缕头发缠绕在指间,放在鼻下深吸一口气,开怀地笑了。凝视着我,眼神越来越认真,轻柔地说:“最重要的是:你可共患难,生死相依。如此难得的女子,我怎能放过?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我也会对你动情……”
  他向我凑来,眼里的渴望燃烧愈烈。虽不算英俊,却浑身充满张力,像豹子一样危险。就在马上要吻到我时,他突然一颤,来不及现出惊诧,目光已渐渐涣散,然后颓然倒下。
  如我所料,他肯定没看到我的武器。我等待的就是他不堤防的那一刻,不能让他看到我的麻醉枪。否则,下一次我就没那么容易再度使用同一招数了。
  推开他沉重的身体,还没等爬下床便一股酸涩翻江倒海地往喉头涌。探头到床边,大口呕吐起来。将中午吃的东西几乎吐完了才止住,胃里空空地极不舒服。在床头靠着歇一会儿,不敢多逗留,用袖子抹抹嘴,喘着气到他怀里把那两件玉器搜出。再把他身子拖好,盖上锦被。
  稳一稳呼吸,出去让仆人丫鬟清扫掉床前的呕吐物。叮嘱他们:蒙逊喝醉酒了,需要睡上一天一夜,明日此时前不许打扰。走出他的府第,回头看看黑油大门,心情异常沉重。罗什之前就再三叮嘱过我,让我不要招惹他,可我那时无暇顾及。
  他醒来以后会是什么反应?他不敬鬼神,不信谶纬,又比吕氏诸人有头脑得多。这因是我自己种下的,是我自作自受。现在要摆脱他,岂是让他昏睡几次就可以的?麻醉枪再多用,等到他看破,我就毫无办法了。
  郁闷地叹气,朝家里走去,脚步如同灌铅一般沉重。三月末的风已有微暖,柳絮漂漂荡荡,落在肩上。路边的树木开始爆出嫩芽,草也冒出清嫩的绿色。街上往来的姑臧城民皆是劫后余生的欣喜,有不少人在种树,跟我打招呼,笑迎春天的到来。我脸上干笑着,心里却是冰凉一片。暖暖的春意带给姑臧新机,却驱不走我身上的寒冷。蒙逊就像梦魇一般,无时不刻缠绕在心头……
  最好的生日礼物
  我尽量减少出门时间,在家带狗儿。连每日买菜,都让罗什的弟子去。可是,罗什要带着弟子们一家家募捐建寺,每天忙得要命。做为财政主管,我不能老是窝在家里。于是,憋闷了十来天,我终于忍不住上街。我尽捡小巷子走,可还是不出所料,拐了一个弯后,看到了一脸阴沉的蒙逊。他肯定派人在我家外面日夜监视,否则,怎么可能守株待兔十几天?
  看见他时,立马刹住脚步。下意识地要往回跑,却在转身后意识到这样做的无用性。重重叹气,放弃逃跑,回头面对着他。
  “真聪明,我蒙逊就喜欢这样识实务的女子。”他仰头哈哈大笑,慢慢踱步到我身边,眼里流露出以前不曾有的提防神情。“你该知道小爷想问什么:你是如何让我昏睡一日无法醒来?”
  当他靠近我时,又涌起了胃酸,直冲喉咙而来。对他的厌恶居然到了这种地步!这十来天里,每次想到他时便会想吐。我暗自深呼吸几次,强忍下来。
  “妾身是有夫之妇,小将军不顾妾身自己的意愿,强行威迫,佛祖难容,故而惩戒。”
  “哈哈,你是说,你有神力?”他冷笑一声,围着我转圈,眼里的阴桀更浓,“艾晴,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怕么?这样不是更好?你有佛祖佑护,宣扬出去,岂不是可帮我赢得更多民心?”
  “蒙逊,你对我根本无心,我也对你毫无情意。就因为我知道一本书,你便要强行与我结为夫妻,这岂不可笑?”真真郁闷啊,这书在21世纪哪都有得卖。
  实在对他的纠缠烦死了,又是一阵恶心翻涌,声音也不由自主高了许多:“我已经向你保证过,绝对不再对第二个人说起这书里的一个字。你还要我怎样?”
  “艾晴,我要你,不止是因为这本奇书。”他更加逼近我,眼底精光闪烁,“这书中所讲,自然是惊世骇俗离经叛道。但不过就是把帝王做了却从不说出口,说了又从来不必去做的事统统说了出来。这些不是这奇人自创,而是真正的帝王本来就是如此。”
  我猛地抬头看他,这么深刻的分析,蒙逊的确不简单。如同汉代帝王,外儒内法,却绝不会标榜自己实际行法家之术。马基雅维里被人骂阴险狡诈,其实他的非道德政治学不是教唆,而是揭露。他如能遇上蒙逊这样的君主,也不至于在贫穷中惨淡的结束生命。
  正在想着,被他凑过来的高大身躯所逼,我只能再往后退。“而且,艾晴,你所知道的,恐怕还不止这一本书吧?”
  我已退无可退,背贴墙角。他俯身在我耳边轻语:“艾晴,与你相处越久,越是惊叹,也越是害怕。你的识见智慧,我从未在其它女子身上看到过。若是让其他男人发现你有这等本事,会对我有多少威胁?你已知悉太多关于我的事情,我自晦藏刃,故做放浪,等待时机。这些努力,岂能毁在你手中?”
  他抬起头,语气愈冷,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只有夫妻,才是最好的同盟。不与我做夫妻,你便是我的敌人。”
  四月初的春风拂过,却带起了我满身的鸡皮疙瘩。他捏住我下巴,用力之大让我生疼。如鹰的深邃瞳仁一紧,射出的是……杀气……
  声音轻飘飘地落入我耳中,冷冽如冰:“你想,我蒙逊会放一个随时可能坏我前途之人在世上么?”
  “你……”我的手已经在袖中扣住了麻醉枪,却无力拿出。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料到他会起杀心。背靠在墙上支持,冷汗涔涔,挣扎着问:“你要杀我?”
  “虽然很舍不得。不过,你我既然做不成同盟,我也只剩这一条路了……”
  他用手指在我脸上摩挲,粗糙的茧子微微扎着肌肤,那种如蛇滑过的冰冷滑腻颤起又一阵的强烈恶心。这已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草,实在忍不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即刻弯腰呕吐起来。
  这些天,因为有心思,我总是吃不多。所以并没吐出太多东西。但这样的呕吐实在伤身,吐完了,我无力地倚靠着墙喘气,拿出帕子擦嘴。看见他紧皱浓眉,嫌恶地问:“你究竟是胆子太小,还是对我蒙逊厌恶到如此地步?”
  我闭一闭眼,不想回答。心中苦笑,我穿越数次,这是第一次有人威胁要杀我。而这个人的威胁,以我对他的了解,不会只是说说。是我自己的错,我不该惹这头狼……
  他突然张大眼瞪着我,手伸到我唇上抹:“艾晴,为何还流鼻血?”
  我呆住,脑子瞬间空白,愣愣地看着看到他手指上的鲜血。失神间,觉得自己的头被抬起上扬。我挣脱他的手,无神地平视他神情复杂的双眼。将帕子掩住鼻,感觉血还在继续往外涌。过一会儿,拿开帕子,看到血团化开成一朵朵妖艳的小花,触目惊心地提醒着我一个无法再忽视的事实。
  “蒙逊,你不用亲自杀我。”嘴角扯出酸涩的苦笑,绝望与悲凉挥之不去,连说话都没有力气。
  “我已经没几个月了……到时,便一了百了。你可放心,这世上,再无人知道你的真实用心。”
  “艾晴……”他莫名惊呼,双手抚上我的肩膀,眼里的阴郁渐褪,转而换上不置信的神色。想说什么,却张着嘴没说出口。
  “求你,千万不要让法师知道……”悲从中来,鼻子酸楚难忍。拍开他的手,摇着头用虚弱的声音说,“我很累,我要回家。”
  我不再理睬蒙逊,自己走回家。他跟了我几步,在我嫌恶的眼神下终于停下,任我一人走了。其实不是走,而是飘。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轻飘飘过。飘进房间,连上街究竟是为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一直呆呆坐着,直到罗什推门进来,我才猛然惊醒,赶紧抹抹脸。这才注意到天色已暗,我忘记做晚饭了。
  自从脱离饥荒后,为了让大家能尽快恢复身体,也因为每天一户户筹款募捐很耗体力,罗什带头让大家吃晚饭,过午不食的戒律暂时不遵。所以,我每天要为他们做饭。
  我一边向罗什道歉,一边急匆匆地打算去厨房。临踏出门时被罗什拉住:“艾晴,看你最近脸色一直很差,是不是太累了?”
  他把我拉回到床前,半强制地让我躺下:“晚饭你不用做了,睡一会吧。我让盘耶它罗跟张妈去做。”
  他出去吩咐,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点上油灯,举到床前:“来,我给你把脉。”
  “不!”我大喊一声,把手死死缩进被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掩饰,“不用了,我没事。就是太累,多睡就好了。”
  “你啊,到现在还那么怕看病。”他坐在床沿,握住我的手,柔溺地看着我,“那为夫陪着你,晚饭好了再叫你。”
  “嗯。”我握住他温暖的手,稍稍安心了些。这些天担心蒙逊,真的是太累了……
  醒来时看到罗什仍然在身边,却是眉头皱起。然后发觉自己的手腕上搭着他的手指。我一把摔开他的手,惊恐地喊:“罗什,你在干嘛!”
  “艾晴,最近身体是否有异状?”他抬眼看我,眉心聚着思虑,“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心一凉,浑身似淋过冰水。我想尽方法隐瞒,却还是让他看出来了!
  “唉,都怪罗什不好。早该看出来的,却因为饥荒和建寺占了太多心思,不曾过多留意。”他仔细地盯着我,脸有些红,轻声问,“艾晴,月信……来了么?”
  我愣住。他不是看出来了么?怎么问这个?自己也忘了,现在想起,似乎好久没来了。我没在意过,反正从来不计具体时间,也根本没心思去想这个。嗫嚅着:“没有……”
  “迟了近一个月。”他思索一下,又问,“这些天是否嗜睡,还有想呕吐?”
  他的语气里并无过多担忧,是我多心了么?月信推迟,嗜睡,呕吐……猛地抬头看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说……”
  他拉过我的手,又搭上我的脉搏。这次,我没再抗拒,惴惴地看他的表情。他眉间缓缓舒展,嘴角越来越弯,眸光流转间,光采璨然。抬头凝视我,一抹明亮的笑染上俊逸的脸庞。
  “如果你相信为夫的医术……”他顿住,深吸口气,清晰的声音里不自主地带上了微微颤音,“那么,是真的……”
  我噌地从床上跃起,嘴角剧烈哆嗦,几次都说不完整一个句子。泪水不争气地蒙上眼,只顾死死拉住他的手。泪眼朦胧中盯着他浅灰的双眸,好半天才憋出来:“是……是真的?你不骗我?”
  “你知道的,为夫从来不打妄语。”他抹去我眼角的泪,用力将我搂进怀,欣喜的声音不停在耳边盘旋,“艾晴,是真的,是真的。你要做母亲了。而我,要做父亲了……”
  “我……”在他怀里突然放声大哭,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弥漫心间。原来我之前的异样,都是因为怀孕,我还以为是时间到了……
  “我以为我不可能怀上的……”我呜咽着,终于把放在心里一年多的大石头搬了出来,“我一直担心害怕,没有任何历史记录说你在这段时间里有孩子。我以为我们不会……”
  “那寥寥几字的记载就一定准么?”他打断我,温热的唇轻触我的脸颊,“艾晴,莫要用那些后人写的东西束缚自身。我们为自己而活,管他们怎么写。以后,我们还可以有更多的孩子。”
  他扶起我的肩头,掏出帕子为我拭去眼泪,笑着吻我的额头:“莫要再哭,你现在是孕妇,情绪不可过于激动。”
  将枕头垫到我背后,温柔地让我倚靠好:“我去端晚饭,你不要动,就在床上吃罢。”
  他刚要走,突然衣角被我拉住。诧异地回头看我发烫的脸,我支吾着:“是我生日那天……”
  他刚开始有些发怔,旋即明了。对我点点头,似乎回味起什么,俊朗地开怀而笑。
  “罗什,这是你给我的生日礼物。”对视上他柔情似水的清亮眸子,我用虔诚的感恩之心说,“感激佛祖,这是我这辈子得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一个温软的吻落在我唇上:“是我们的……”
  那天他在床前陪着我吃晚饭,不停地为我夹菜,要求我多吃。他自己反而吃得很少。吃完后也不让我下床,还将家务一件件分给弟子们。然后又为我搭脉,说明天开始给我抓个补身子的药,将我前段时间的营养不良弥补回来。看他现在就紧张成这个样子,我甜蜜地无以复加,任他为我笨手笨脚地端茶送水。
  “师尊!”一个年轻弟子敲门,“沮渠蒙逊在外求见。”
  蒙逊?我一惊,本来欣喜若狂的心,瞬间落入冰窟。都已经是睡觉时间了,他来干嘛?他到底要阴魂不散到什么时候?
  罗什看我沉着脸,让我不要担心。然后走了出去。过了一会他回来,告诉我蒙逊请了姑臧城里最好的医生,为前凉张氏所用也是现在被吕氏征为御医的潘征,来为我看病。
  我呆住,他不是要我死么?为什么突然良心发现?难道是不放心,特意找了最好的医生来验证我究竟有没有得绝症?
  “艾晴,不论蒙逊出于什么心思,既然请来了难请的潘神医,不妨让他看看。”他略一沉思,对我说道,“罗什也想让他证实你的确有孕。”
  我不敢告诉罗什蒙逊对我的威胁,只好穿上外套,在罗什搀扶下走到厅堂。寒暄时我特地注意了一下蒙逊,油灯昏暗,看不清他脸上是何表情。
  潘征为我把脉,再问了几句关于我近日的身体异状,站起来对着罗什一鞠:“恭喜法师,尊夫人有喜,已有两月,今秋便可得贵子。”
  蒙逊似乎有些发懵,怔怔地看潘征,然后突然眼神复杂地盯着我。我偏过头,看着他总是觉得不舒服。他以为我在骗他么?
  罗什笑容满面:“多谢潘医生。罗什亦诊出拙荆之喜。只是拙荆在前番饥荒时身体过虚,不知潘医生能否为拙荆再诊一次,看看如何调理呢?”
  潘征再次把手搭在我右手脉搏上,半闭眼凝思一会,又问了几句,让我吐出舌头看。“夫人身体的确虚弱,需要好好调养。潘某给法师开个方子,可安胎保神之用。”
  罗什点头,为他拿来笔墨纸砚。潘征正要挥笔,却停顿下来:“不过……”他有些犹豫着说,“潘某觉出夫人体内另有一股莫名之虚,虽然微弱,却似与血虚相近。”
  罗什正在磨墨,手一抖,墨汁溅到手上,却是不顾。“血虚?”
  “既心脾两脏过度虚弱,使脾不生血所致。”潘征凝重地点点头,再仔细打量我的脸,“夫人脸色泛白,又有头晕流鼻血之症状,加之……”
  “流鼻血?”罗什突然转头看我,双瞳圆撑,身体有些战栗,必是想起了上一次我离去前发生的事。我千方百计想瞒着他,却还是百密一疏。瞪向蒙逊,肯定是他之前已经将我流鼻血告诉了潘征。蒙逊脸上的表情却让我吃了一惊,黯淡的光线下,我居然看到的是一脸担忧与些许的……哀伤……
  蒙逊掉转头不看我,问潘征:“这血虚可会致命?”
  “得根据患者五脏赢虚,实施补泻,但却无法断根,时日……”他停顿住,小心地说出,“不长远……”
  罗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踉跄地后退一步。蒙逊却是上前拉住潘征的衣领,刚要发话,潘征急忙摆手:“法师,还有小将军,千万莫急,听潘某讲完。潘某不才,现下实在无法断定。需再等些时日,方可确诊。夫人兴许只因饥荒中饿得太久,所以出现这些征兆,非是血虚。”
  蒙逊嘘出一口气,放开潘征。罗什沉默片刻,抬头时似下了很大决心:“潘医官,若罗什不要这胎儿,能否让拙荆康复?”
  “不!”我激动地站起来,“罗什,我们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他。”
  “艾晴,你的性命比这孩子更重要!”他拉住我,眼神痛苦却无比坚定,“等你养好了身体,我们再要孩子也不迟。”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这样几次受辐射的身体,还能怀上,实在太难了。这也许是我唯一的怀孕机会,我怎能轻言放弃?
  “潘医官,只要我好好吃药,调养身体,我可以生下孩子,是么?”
  潘征看着我,又看看罗什,迟疑地说:“夫人体质虚弱,强行引产的话,怕是会落下病根,甚至终身不孕。何况现在还无法确诊是否为血虚。若依潘某之意,既然夫人如此想要保住胎儿,不妨一试。”
  我开心死了,抓着罗什的衣角婉言恳求:“罗什,你让我吃什么都可以,我一定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
  他半天不言语,低头思索,又抬头看我,犹豫着终于点头:“好,那你一切要听我的。”
  我差点扑上去抱他,想想家里还有两个外人,只好冲他傻笑。蒙逊的脸一直阴晴不定,深沉难解的目光纠缠住我。我猜不出他的心思,不过这会儿,我也不想去猜。我所有的关注,全在我肚子里那小小的幼苗上。宝宝,你是佛祖聆听到我们的呼唤而来的么?妈妈和爸爸会尽一切力量迎接你的出世。你是妈妈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准父母的生活
  四月末已是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换上舒适的春装,一边缝着小儿衣服,一边坐在庭院里晒太阳。本来院子里种了几株桃树和杏树,灾荒后期家中无柴烧饭,连不常用的家具都劈了,这些树当然没能幸免。心中暗道一声可惜,否则现在正是桃花开时,若能嗅着桃花杏花香,多惬意啊。
  狗儿蹲在地上自己玩耍,调皮地拔根草插到我发里,愣是要我承认这样很好看。经过调养,他现在已经比刚来时健康许多。只是被饿得太久,身体落下病根,底子还是很弱,时不时会感冒发烧。幸好家中有个免费医生,经常帮他诊脉开方。
  张妈过来抱走狗儿,她是我们收留的两百多人中的一位。儿子被征,死在战场。城门打开后发现男人也饿死了,四十多岁的张妈孤身一人,起了寻死的心,被罗什劝下,留在我们家中。
  不用看顾狗儿,我便低头对付手中的针线活。我的手艺当然很粗糙,可是却不想让其它人假手。不管做的再差,也是做妈的一番心意。抚摸一下仍不见隆起的肚子,轻声说:宝宝,不准笑妈妈,听到没有?
  大门被推开,人还未见,一阵爽朗的笑声便传到院中:“杜某听闻公主有身,特来向法师与公主道喜。”
  我放下针线簸箩,站起来迎接。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跨进门,对着我抱拳作揖,我连忙回礼。他身后跟着罗什,温和地笑着,快走几步到我身边,扶我坐下。我一窘,现在才三个月不到,肚子都还是瘪瘪的,他就处处小心,把我当成熊猫一样重点保护。
  我坐下,拿眼神询问。罗什会意,笑着解释说:“今日在杜将军府上商谈请工匠建寺之事,跟杜将军讲起你有孕,将军非要亲自登门跟你道喜。”
  “法师真是体贴,公主有福啊。”杜进朝我挤挤眼,连鬓的虬髯随着笑微微颤动。
  我有些脸红,欠身笑道:“杜将军莫要取笑了。”
  我们一边聊着家常,一边走进客厅。入座后,再聊几句,杜进问到:“法师,你可知姚秦国主遣使来邀你去长安讲学?”
  我们都一愣,罗什摇头:“罗什不知。”
  杜进诚恳地对罗什说:“法师学识渊博,却在凉州无用武之地。姚苌虽非善主,但举国奉佛,定能以国师之礼待法师。杜某不才,想恳请凉王放法师东去长安。法师觉得如何?”
  我赶紧点头,开心地应诺:“好啊。”
  罗什按住我的手臂,对着杜进回礼:“多谢杜将军美意。只是,罗什现在不可离开凉州。”
  杜进惊诧:“这是为何?”
  “拙荆有孕在身。她身弱,怎禁得起长路颠簸?”罗什对我的肚子看一眼,又思忖着苦笑,“何况,凉王不会放罗什走。”
  “这……”杜进刚要说话,却也不禁叹口气,“唉,凉王不尊佛法,却扣住法师。法师辗转无力,杜某于心不忍啊。”
  罗什微笑:“杜将军,罗什并非无所事事。凉州虽是佛法之荒漠,但罗什无惧从头开始。”
  迎上杜进略显诧异的眼光,罗什清晰而自信地说:“这里,反而是罗什新的起点。”
  他缓缓站起,踱步到窗前看着姑臧的蓝天。几朵绵白的浮云飘过,春风里带着醉人的淡淡暖意。
  “罗什筹建天梯山大佛寺,得众善男信女之力,初款已备,不日即可动工。若是建成,将一改凉州无正统佛寺之局面。罗什会勘定佛法经、律、论,以正中原大众对佛法之谬解。假以时日,希翼这大佛寺可成为中原西垂之宗法本寺。”
  “好!”杜进猛一拍掌,也站起身,对着罗什抱拳在胸,“法师心胸与大志,杜某佩服。法师若有所需,杜某定全力相助。”
  “罗什,为何要放过这个机会?”杜进走后,我忍不住对他叹气。
  他笑笑,丝毫不以为意:“你不是说,我们在凉州尚需待十六年么?”
  “可是,这个机会……”
  “既然时候未到,便不是机会。”他打断我,手掌覆在我小腹上,轻声说,“何况,你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不可有一点闪失。”
  我仍是惋惜,刚要开口,一股熟悉的反胃又涌上喉咙。罗什看我干呕,忙拉着我坐下,为我轻轻抚背。我的妊娠反应强烈,这些天一直都吃不下,每天要呕吐好几次。加上头晕乏力,不能闻油烟和异味,人反而更瘦了。
  “唉,这孩子,为何要这般折磨母亲。”他心疼地掏出帕子为我擦嘴,“艾晴,苦了你了,罗什什么都无法帮你……”
  我还是难受,听到他这么说,又觉得好笑。“我没事的,这是每个母亲都要经历的过程,满三个月便自然消失。”
  圈住他的腰,靠上去摩挲,极力压制胃里的翻涌,笑着说:“你怎么会无法帮我呢?有你在一旁,这些苦也是甜蜜。”
  从知道我怀孕,他便不让我做任何事情,每天极尽小心地呵护。亲自为我煮安胎药,喂我喝药,简直把我宠上了天。每天沉溺在他的温柔包围中,心中塞满幸福,这点身体上的不舒服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把我搂进怀,轻柔地吻着我的额头。暖暖的春风扑进屋,空气中飘着淡淡花香。满足地深吸一口气,感慨一声,春天真好……
  到了五月,缠绕我许久的恶心反胃消失,我突然胃口大增,饭量比以前增加一倍。原本瘦弱的身体变得丰盈了一些。只是每天吃补药,脸色依旧苍白,这让罗什担心不已。不过我最开心的是:扁平的肚子终于有凸出的迹象了。
  每过十天,蒙逊就会带着潘征来诊断。罗什一直在旁虚心请教,我知道他在担心我的血虚征兆。平常他也每天给我把脉,钻研医书。每次潘征来之前,我都努力拍自己的脸,把脸色拍得红润些。他问我是否还有流鼻血,我也都说没有。
  潘征仍然无法断定我是否得了血虚,只是给我开温和的补药,调养身体。心里苦笑,血虚,应该就是现代所说的白血病吧,就算在现代也是棘手的病。我上次回去,已经查出辐射超标。才吃药调理了九个月就再次穿越,怎可能不受丝毫影响?
  我不怕自己得病,这是我违逆时空与古人相恋必须要付的代价。可是我担心会影响到腹中的胎儿。这个时代没有B超,我只能向上天祈求:佛祖,求你保护我的孩子,让它健健康康地出世吧。任何病痛,我来承担。
  潘征每次来,蒙逊都会跟来。却一直沉着脸,看不出情绪波动。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想取我性命,可是又觉得不像。潘征的诊费不会低,却无须我们出一文钱。蒙逊,他是要我活么?他到底在想什么?叹口气,继续缝手中宝宝的尿布。他这样的人,我岂能看得透?还是顾着我肚里的孩子要紧。
  “艾晴,你干什么?”
  我苦着脸,已经尽量放轻声音,还是被他发现。他睡眠时真是太警醒了。
  “没什么,就是……”我在黑暗中找鞋,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去煮点东西吃,你继续睡吧。”
  他把我拉回床上,按我躺上枕头:“你等着,我去给你煮面。”
  火石啪啪响,油灯点亮,他披衣下床。
  “可是,你会么?”我疑惑地问,让他做吃的,总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想想还是起身:“我去叫张妈吧。”
  “不用。深更半夜何必扰人睡梦?不过煮面而已,为夫可以的。”他把我重新按回,在我脑门上轻敲,“你乖乖等着,不许跟来。”
  “那,你记得先放水,不用太多。水开了之后再放进面条。不要煮太久,否则会烂。还有,面条在厨房柜子第一格抽屉里。一把面就足够。”我喊住打开房门的他,再细细叮嘱,“还有,盐放四分之一汤勺的量就可以。”
  “知道了。”他温和地笑笑,无奈地摇头叹气。如果他熟悉现代词汇,肯定要说我“唐僧”了。
  其实还是不太放心,想去厨房帮他,不过他肯定会赶我回来休息。坐在床上等,肚子咕咕叫了好久,久到我已经忘了要吃东西一头滑下梦周公时,才被他轻轻叫醒。
  他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将筷子递到我手里。我没接,看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的鼻子和脸上有好几块黑,眼睛有点红肿,睫毛上还粘着炭灰,清俊脱俗的容貌顿添了几分滑稽。我用袖子给他擦脸,脑中浮现出他手忙脚乱地添柴吹火,一副狼狈的场景。不禁又好笑,又感动。
  他脸一红,用筷子夹起面送到我嘴边:“快趁热吃吧。”
  我笑着吃了一口。他紧盯着我,有点紧张:“如何?”
  淡而无味,除了白水煮,连葱花都没有。我再吃了一大口,抬眼看他,满足地感喟:“比我生日那天吃的面,还要好吃。”
  他嘘出一口气,窘困地说:“这是第三锅了……第一锅煮烂了,第二锅太咸,第三锅总算可以入口。”
  我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煮东西,怎能浪费?他帮我擦嘴角,低低轻语:“莫要吃得那么急。你啊,无须安慰我。这面只能勉强入口,你今晚就将就些。日后,为夫好好习厨艺,为你和孩子做出好吃的。”
  我张嘴惊讶地看他,这个从来不踏进厨房的人,居然愿意学厨艺?脑门上又被轻敲一下:“快吃吧,冷了会伤身。”
  我一边吃,一边偷眼看他。油灯下,他全神贯注地凝神,专注的神情让我心尖滑过暖流,熨着周身。此刻的他,只是个心系妻儿的男人,是我和宝宝的依靠。吃完那碗面,连汤喝掉,满足地偎着他躺下。靠在他的臂弯中,轻轻叹息,宝宝,你多幸运,有这样的好爸爸……
  段业也听得我怀孕,五月末时来访。我向他打探姚苌使臣请罗什讲经之事。段业告诉我们,吕光拒绝了,理由是罗什性狡,恐他去长安会不利吕氏凉国。
  唉,吕光拒绝是意料之中。罗什虽不在意,可我还是有些怅惋。毕竟,等待十六年,那样漫长的岁月,人生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呢?
  罗什筹建的大佛寺已经准备不日动工。他这些天忙着请工匠,校对图纸,审核各项费用,忙碌的同时还要顾及我。为了让他安心,我便乖乖在家养胎。
  六月初天气渐渐转熱,夏天悄悄走近。西北的夏与江南的闷热不同,早晚都有凉风,舒爽适意。肚子微凸,却比平常孕妇的五个月看上去更小。罗什发愁了,每日逼我吃各种补品。杏子成熟时我馋得不得了,平常根本不敢碰的酸,现在却是每天不离嘴。张妈很肯定地对我说,肚子不大又尖,会是个男孩。问罗什喜欢男孩女孩,他只笑笑,说男孩女孩都喜欢。
  六月中旬时,家中突然来了一队人,许久未见的吕绍神情倨傲地宣布:凉王欲奉佛,须每日聆听佛法,请罗什法师带上所有家人即刻回宫。
  他没容我们过多收拾,我们几乎是被押解着上了马车。罗什脸色铁青,只是死死护住我。他的二十四个龟兹弟子,还有张妈抱着狗儿,与我们一起踏进了久违的凉王宫殿。
  我们被安置在宫中最外围的一个院落。看得出这个院落经过匆匆修整,改建成了不伦不类的寺庙模样。吕绍得意地宣称这里是新修的王家大寺,由凉王恭请西域名僧鸠摩罗什主持。
  罗什明白,他再次被吕光软禁了。
  我端着水盆进屋,看到他站在窗前沉着脸凝视星空。我们回宫里半个月,他又开始了每日被吕光带在身边的顾问角色,我知道他极其不喜欢这样的变相拘禁。
  微微叹息,唤一声:“罗什,来漱洗吧。”
  他闻言转身,立刻上前接过水盆:“不是让你别做粗活么,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
  “哪有那么娇弱。再说,适当运动一下,也是好的啊。”我微笑着将毛巾递给他。
  看着他这半个月里眉心又有些皱起,心疼得叹气:“吕光到底还是不放心你啊。之前平叛,他无暇顾及。平叛回来后,发现你更得人心,声名远播。只怕那时他心中已有不快。”
  帮他褪去僧衣,接着说:“姚苌来请,倒给吕光提了醒,若是他再不扣住你,还会有更多君主希望你为其所用。所以,用请的名义,表面恭敬,其实与软禁有何两样?”
  他不肯让我多动,硬是将我按到床上。摇摇头,说道:“艾晴,我非是为此不悦。既然已知要用十六年隐忍等待,怎会为吕光困我之举再生焦虑?”
  眼光黯淡一下,再抬眼时轻叹:“吕光不许我再筹建大佛寺,说在宫里的王家寺庙修行便可。”
  心中一凛,果真筹建天梯山石窟的计划夭折了。他端起漱洗过的水盆,往屋外走,竭力掩饰波动的情绪:“明日开始,便让弟子们将善款送还捐资者吧。”
  看着他走出去,孤高的身影有些沉重,真的好舍不得。为何我什么都帮不了他?正凄然间,突然感到肚子里轻轻一动,如鱼游过。我立刻停下一切,仔细回想刚刚的细微感觉。等了一会,没有反应。肯定是我多心了。叹口气正准备睡觉,突然又是一下!这次千真万确,宝宝真的动了,他在传递活着的讯息!
  “罗什,宝宝刚刚动了,他踢我了。”我大叫。罗什进门,急忙奔到我面前俯身贴在肚子上。
  他听了半晌,却是没动静。我有点急:“宝宝,踢一下啊。让爸爸知道你在里面很安全。”
  他抬头,将手覆盖在我肚子上,微笑着说:“宝宝还太小了,现在怎可能……”
  “动了!”我大喊,按住他的手,期待地看着他。
  他抬头激动地看着我,刚刚的忧虑一扫而空,眼里满是不置信的喜悦:“真的,是动了!”
  他开心地再次贴耳在我肚子上,喃喃细语:“孩儿,为父希望你能少折磨你母亲,平安出世,健康生长。你若答应,便动一下。”
  我好笑:“宝宝才五个月不到,怎么可能听懂你说的话。”
  突然清楚地感觉到肚子被顶了一下,我和罗什吃惊地对视。罗什满脸欣喜,先前的不快抛开,笑靥翩纤,光采焕然:“他是你我的孩子,这世间最好的孩子,怎会听不懂?宝宝会如你一样乖巧灵动,坚强善良。”
  禁不住满心欢喜,细细看着他清俊的眉目,照此描画我心中孩子的模样:“我倒是希望孩子像你。要有你一样的高智商,出挑的容貌,匀称的身材,善良纯洁的心灵,还有对理想的坚韧不拔……”
  “别动!”
  奇怪地看到罗什脸色瞬间大变,眸子流出惊恐至极的害怕。他迅速托住我后脑,一手仰起我的下巴。当一块帕子覆在鼻上时,心中顿时一片冰凉。他,到底还是发现了……
  诺言
  潘征在我的右手上搭脉,半闭着眼,沉默不语。今日本不是他例诊之日,硬是被罗什请来。所以,难得蒙逊这次不在场。
  潘征再看了我的舌苔,眉心渐渐拧起:“夫人最近流过几次鼻血?”
  “就昨夜……”
  “艾晴!”一声厉喝,是罗什!他从来没有对我用过这么严厉的口气。
  闭眼,再睁开时哽着嗓子苦涩地说出:“从怀孕起至今,已有五次……”
  “艾晴,你为何瞒着不说!”他几乎要暴跳,从来温和的性子,也有让我如此害怕的时刻。我低头,泪水不可遏止地滚落,滴在隆起的腹上。他看到我落泪,愣住了。不忍再责备,握紧拳头,一下一下地敲着窗棂。
  “潘某以前不敢确诊,观察三个月中,夫人对病情又多有隐瞒,今日方可如实告诉法师。”潘征叹气,站起放低声音对罗什抱拳一鞠,“夫人心脾两脏过虚,脾不生血。致使脸色泛白,鼻血不止,时常头晕,确是血虚。”
  罗什似乎被重拳击过,整个人呆立,嘴角哆嗦,说不出话来。聚满沉郁的眸子,哀伤地瞪着我。我苦笑,这个结果早就预料到了,反而不如罗什那么伤心。不敢再看他,回头对潘征咽一咽嗓子,问到:“潘医生,我腹中的胎儿可能保住?”
  “这……”潘征犹豫,看一眼罗什,继续说道,“夫人年纪尚轻,以全力保胎,应能熬过。只是,生产乃重大损耗,产下孩子,夫人恐怕会……”
  “潘医官,求你保住拙荆一命!”罗什抓住潘征的衣袖,泪水涌出,带着万般期许紧盯着潘征。
  潘征亦是动容,却无奈地摇头:“法师,夫人已有近五个月身孕,现在引产的话会危及母体,更是危险啊。”
  “没有办法了么?”罗什整个身体颤抖,哽咽着重复,语不成句,“没有办法了么?”
  “罗什,不要担心。”我拉住他战栗的双手,放到我肚子上,深吸一口气,微笑着说,“我们的孩子很坚强的,他一定会跟我一起熬过去。”
  肚子突然被顶了一下,力气之强,从未有过,似乎在向我们宣告他的蓬勃生命力。罗什懵住,仔细抚摸着我的肚子,然后猛地抬眼看我。
  我笑着在朦胧泪眼中对视他哀戚的双眸:“你看,宝宝也在告诉我们,他要活着。”
  潘征离去前开了新药方,罗什嘱咐弟子去抓药。那天他没有再去吕光处,一整日陪着我,极尽温柔。我在他怀里睡了很长时间的午觉,等醒来,已近黄昏。屋外夕阳斜辉投射进来,他的脸在昏黄中剪出一圈朦胧的晕华。伸手抹他的眼角,他一怔,醒悟过来,急忙背过脸将眼角的泪水拭去。
  “你想为孩子起什么名?”嗯哼一声,假装没看到他的泪。
  他转头对着我,眼睛有些红肿。吸一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女孩的话,就叫小晴吧。”
  我笑,轻捶他的胸:“照你这样起名,那男孩岂不叫小什?”
  “也好。”他却认真地点头,“女孩叫小晴,男孩就叫小什。”
  “这……”我语结,歪头想一想,“呵呵,还是当小名吧,大名得另外起才行。小晴,小什,这名字一点都不气派。”
  “何需什么气派?”他摇头,盯着我的肚子,幽幽叹息,“这名字,从父母而来,就是父母爱他的证明。”
  对啊,他自己的名字就是从父母而来。他是龟兹人,没有汉人为孩子取名要避讳长辈的传统。
  “好。你起的名,就依你。”我努力地笑,他却看着我怔怔地出神。只一会儿,眼里又流出我不忍见的哀伤。
  “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他倏然醒转,有些慌乱地掩饰,“你躺在床上毋动,我陪你在这里吃。”
  低头吻我的额头,为我掖好毯子。出去的时候,看见他抬起手背到眼角处抹一下。瘦高的身躯有些佝偻,似乎双肩背负着千斤重担,压得他无法挺直腰背。昏黄的光线笼罩在褐红僧衣上,寂寥凄清。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的瞬间,再也忍不住,两行泪滑落,点点滴滴,融化进夏日的薄毯。
  蒙逊在确诊我得了血虚后的第二天便自己一人上门来。罗什礼貌地让他见我,见到后他却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出人意料地掉头便走,从头至尾没说过一句话。罗什看着他离开,眼里有丝复杂的神色,却什么都没问我。
  罗什向吕光告假,吕光见他无心顾及旁事,乐得卖人情,允许他每日陪伴妻。弟子们将钱一家家送还,然后依着他的吩咐,自行在这所谓寺庙的佛堂修行。他带领弟子们做早晚课,每日再用一个时辰答疑解惑。剩下的时间,全部陪在我身边。
  潘征现在每隔五日便来诊疗。而蒙逊从那一次后便再没来过,却依旧将潘征的诊费付清。不时会有人送名贵药材前来,问是谁送的,来人总是不说。人参,鹿茸,玳瑁,珍珠粉等等,也不管我是否可以吃。
  七月来临,天气愈熱。孩子已足五个月,每天起来,似乎都觉得肚子比昨日更大了一些。挺着肚子,越发怕熱。他不让我动手做任何事,连洗澡换衣,也由他全包。一件件琐碎的小事,他以前从不动手,现在只要与我有关,都不肯假手他人。
  就算是每日按时吃药,尽量减少活动,竭力让自己心境平和,我还是又流了一次鼻血。这次,跟前几次比起来,间隔时间更短,血也更长时间才止住。罗什面如纸色,身体不住战栗,将我搂入怀中。似乎怕一放手,我便会消失不见。反而是我,不住安慰他没事。
  头搁在他肩上,眼望窗外的蓝天。没有一丝云朵,蝉鸣声声,燥热的风拂进,吹不暖由心生出的寒冷。
  “罗什,你怎么啦?”
  醒转时看到天光已亮,窗外传来欢快的鸟鸣。他坐在床边,一直无神地盯着我。两眼红肿,下巴一片青色胡茬,脸色憔悴地泛白。
  突然意识到:“你一夜没睡么?”
  拉住我抚向他脸颊的手,他温柔一笑:“想多看看你……”
  为何这么说?我一惊,想要起身,被他按住。
  “艾晴,这次你一定要听为夫的。”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如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
  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罗什想明白了,要救你和孩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回去。你说过,你的时代医学先进,什么病都能治。只要回去,你和孩子的命就能保住。”
  我摇头,急得坐起身,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罗什,如果我回去,只怕再也不能来见你了……”
  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发,语气依旧坚决:“就算一辈子再无法见到你,罗什也得让你回去。这是为了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不,我不要离开你……”
  “艾晴,听我说!”他捧住我不停摇动的头,低声细语,“你不光是我的妻,你还是个母亲。”
  扶起我的双肩,脉脉凝视:“罗什身处的时代,战乱流离,灾荒连年。罗什自身又被羁,实在无法给孩子一个好环境。你带它回千年之后,安定和平,生活富足, 宝宝才能健康生长。两相比较,罗什宁愿自己的骨肉成长在你的时代。”
  “至于罗什……”看我还在摇头痛哭,他怜惜地轻吻我,捧着我的头,微微一笑,“你走之后,罗什会潜心修行,韬光养晦,等待十六年后赴长安传法译经。就算孤身一人,我也要完成佛祖交予的使命,奠定佛法在中原的基础。然后,便可含笑入地狱等你了。”
  “罗什,你不会是孤身一人。你以后会有妻妾,有两个双生子,你在长安会有自己的家庭。我不愿意走,是不希望你会……”我哭着停顿住,心如刀割,泣不成声,“忘了我……”
  “说什么胡话?”他气恼地打断我,将我下巴抬起,对视他清亮的眸子。
  他神态严肃,一字一句极端认真:“罗什一生,只有你是唯一的妻。以僧人身份娶你,本就是大逆之行,怎可能再有别的妻妾?你当罗什是那种离开女人便不能活的男人么?”
  “这是史书所载……”
  他似乎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起,思忖一番,问道:“那你告诉我,史书上是如何写的?”
  如嚼黄胆,苦涩地背出《晋书》里那段梦魇一般折磨我的几句话:“尝讲经于草堂寺,兴及朝臣、大德沙门千有余人肃容观听。罗什忽下高座,谓兴曰:‘有二小兒登吾肩,欲鄣须妇人。’兴乃召宫女进之,一交而生二子焉。”
  “这……”他瞠目结舌,双目圆瞪,气得握拳砸在床板上,“这些后世的刀笔之吏在胡说八道!他们怎可这样描黑罗什!”
  “艾晴,你可信罗什会做出这等荒唐事来?除非……”突然停住,眸子倏然一亮,用异样的目光不住打量我,然后唇角越来越弯,他居然在笑!
  他纵声大笑,笑得捧腹弯腰,笑得眼角渗出泪。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失态,正疑惑间,突然被他用力搂住:“艾晴,是你,是你回来了!”
  “罗什……”
  “你就是那个宫女,你还会再回来,我们还会再生两个孩子。”
  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倒在他怀里发呆。那个宫女是我?真的会是我么?我真的还能再穿越一次么?
  他扶起我,用最坚定的眼神点头,正色告慰我:“艾晴,回去你的时代,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活着。为夫在长安等你……”
  “那是十六年啊……”颤着声音凝视他坚韧的目光,心被揪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将我的手握在胸前,眼眸中蒙着氤氲的光晕:“十年又十年,罗什不是等过来了么?再等十六年,又有何难?”
  他含笑着看我:“与未来之人相恋,岂能不付代价?本以为只有地狱中再无时空间隔,可是罗什在世之日,还有机会再见到你,已是佛祖大恩,夫复何求?只是,十六年后,罗什已经五十三岁,垂垂老矣,你莫要嫌弃……”
  我捂住他的嘴,恶狠狠地说:“再说这话,便该打了。”
  柔溺的眼神似有魔力,将我周身的恐惧一点点地扫除。轻轻把我的手从他唇上拿开,坚韧地绽开坚强的笑:“罗什确是说错话了,该打。”
  我也终于笑了。是啊,他可以等,我为什么不能等?老板说过,科技在不断进步,只要回去,就能多一次再见的机会。穿越表的电量还够,我回去,便可借助现代科技生下孩子。然后,只要我有足够耐心等待,总有一天,我能再回到我丈夫身边!
  “我的老师曾经说过,为了爱活下去,才伟大。”抚着他凹陷的脸颊,深吸一口气,笑着迎上他如水眼眸,用我最坚定的声音说,“所以,罗什,我回去。你等我……”
  “好!”他笑着点头,手指交缠进我的手,柔软的唇轻吻着我。
  微微离开他的唇,叹息着说:“我本来有个心愿。还记得去年在车师时,你答应过我的?”
  “每年陪你过一日最世俗的生活。陪你逛街吃小吃,陪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开心……”眼神一黯,又急忙打起精神,“今年本该陪你,可是之前是饥荒,后来你又有孕,一直耽搁下来了。”
  拉住他的僧衣,撒娇着恳求:“那我走之前,你陪我逛一天街,好不好?”
  他却摇头,扶着我躺下,坐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你已有五个月身孕,身体又虚弱。万一变生意外,如何是好?”
  “艾晴,我答应你,一定会陪,但不是现在。”他温柔地为我拂去额上的碎发,低声轻语,“到长安,好么?”
  我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小指摇一摇:“那你一定要记得哦,不许反悔……”
  “嗯!”他璀然一笑,满室生辉。
  正沉溺在他俊气的笑中,突然听到房门被轻轻扣响,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师尊,凉王世子请师尊议事,来使正在前厅等候。”
  吕绍?他会有什么事情需要跟罗什谈?诧异地与罗什对视一眼。他拍拍我的手臂,让我安心。告诉我他一会儿就回来,让我再多睡一会儿。
  他打开房门,在门口又回转身对我望一眼。阳光明亮,洒在他身上,整个人透出朦胧的蕴华。夏风扫过,窗外白杨树沙沙作响。蝉儿从梦中惊醒,又开始了一天的鸣叫。他看着我,略一点头,将房门轻轻扣上。我闭眼,告诉自己,一定要养好身体,好好活下去。不光是为了宝宝,更是为了再相见……
  离别是为再相见
  我又睡了一会,醒来时,眯眼见到床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睡眼惺忪地问:“你回来了?吕绍找你何事?”
  “是我让吕绍把法师支开的。”
  我一惊,眼睛撑大。窗外透进的明媚阳光正投射在那个高大男人身上,熠熠生光。熟悉的犀利眸子正在打量我。
  “你怎么……”想问他是怎么进来的,话出口了还是没问下去。他想要做什么,总有办法做到。
  “何事?”刚打算坐起身,他俯身将一旁的毯子揉成团,靠在我背后,然后扶着我的腰帮我坐起来。
  虽然他是好意,我却很不喜欢这样的身体接触,脸有点热辣。他毫不在意地在床沿坐下,与我靠得很近。我没办法拉开与他的距离,想想他对一个孕妇也不会怎样,便放开顾虑,两眼无惧地直视他。
  他半天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鹰眸里有几丝红线,衬着发黑的眼圈,眼底流出莫名的哀伤。被他这样的眼神直直盯着,心像是被捶打了一下,突然慌乱起来。
  “小将军……”
  “到现在还不肯叫我蒙逊么?”他低头,幽幽地叹气,语气里有丝化不开的苦涩。
  “蒙逊……”心念一动,不想看他的眼,正色问道,“你把法师支开,单独来见我,肯定有话要说。究竟何事?”
  唇角勾勾,先是浓浓的苦笑,然后又突然敛颜,答非所问:“姚苌遣使来请罗什法师去长安讲法,你可知此事?”
  我点头,心下疑惑,他为何说起这事?
  “吕纂之意,可用法师向姚苌交换钱物,吕光亦是赞同。但你可知,为何法师最后还是没去成?”他的眼光一直在我脸色徘徊,眼底闪过一丝黠光。与我单独相处时,他从来都是用鄙夷的口吻直接称呼吕氏诸人的名字。
  “不是说,吕光担心罗什性狡,恐他去长安会不利吕氏凉国么?”
  他轻蔑一笑,鼻子哼气:“的确是这样。不过,这话却不是吕光自己说的。”
  明白了,探头问他:“是你么?”
  他点头,线条刚毅的脸上浮出诈色:“是我告诉吕绍,然后由这个蠢人去劝其父。”
  “你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能放你们走。”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室内踱步。阳光照射在他直挺的宽阔肩膀上,衬出半明半暗的面色。
  “包括你们回宫,也是我的主意。让吕绍跟吕光说,趁各国争相聘请法师前,由吕光来宣告天下,罗什法师已为他所用,以绝其它列强之心。”
  “蒙逊,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停住脚步,直直瞪着我,冷笑一声:“我改主意了,不打算杀你,却不能让其它人得到你。吕氏一门昏庸,将你们置于吕氏手中,我才能放心。”
  我苦涩地叹息:“你不用再担心,我没几天了……”我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吧?
  他缓缓走近我,再次挨着我坐下。眼中的戾气褪去,流淌出悲伤。胸膛微有些震动,咽一咽嗓子,突然抓起我的手:“你可恨我?”
  我要挣开,却被他用更大的力握住。我的挣扎在他面前向来无用,索性随他了。迎上他哀伤的深眸,淡淡一笑:“你告诉我,是希望我恨你么?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么?从此以后,我不可能再对任何人讲君王之术,也无人知道你的野心,阻挡你成就霸业。”
  “也对,省得我每日犹豫到底该不该杀你。”他仰头大笑,笑声里却透着凄清。
  他笑了一会,嘴角渐渐落下,用力掐我的手,似乎希望看到我露出痛苦。“你死,的确对我更有利。你这样的女子,不该活在这世上。”
  他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抖,我忍着手腕上一波重过一波的力气,努力地笑:“蒙逊,我不恨你。一切都是命数,早已定下。我在这世间,已经没有时间去恨了……”
  手腕一松,他放开了我。怔怔地盯着我的脸,眼里飘过迷茫。苦笑着摇头,喃喃轻语:“你连恨都没有……”
  “蒙逊,你会建国立业,成为割据一方的霸主,却不是时代所赋予的可终结乱世之人。”我平静地告诉他,“你的命数,也是早就定下的。”
  涣散的鹰眼重新聚焦,深邃眼光长久地落在我脸上,苦涩地咀嚼出:“命数……”
  嗤笑一声,叹出长长一口气:“命数……你我以这种方式相遇相处,也是命数罢……”
  他甩甩头,偏过一边。再转眼对着我时,眼里哀伤渐渐隐去,沉思一会,平静地问到:“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蒙逊,法师一心想在天梯山开凿石窟,建大佛寺,却被吕光阻止。你日后进驻姑臧,可能帮法师完成此愿?”
  “好,我答应你。”他认真地点头,“我做君主后,定聘法师为国师,举国奉佛。”
  正要开口说谢,他突然再问:“还有别的心愿么?”
  我思考一下,说道:“希望你善待百姓,凉州境内不要再出现人相食的惨况。还有尊儒重教,让有才学的汉人能在西北安顿下来。”
  “好,这些我都会做。”他点头,向我凑近一些,鹰眼在我脸上盘旋,“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想起我走后孤身等待十六年的罗什,鼻子泛酸。稳定一下情绪,看向蒙逊:“我走之后,莫要再为难法师。用你和吕绍的关系,让他起码有一定自由。”
  “好,我在姑臧一日,便会尽我之力相助法师。”又凑得更近了,与我只有半尺之遥,声音放得更低,“还有么?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我将头偏开,听出他声音里的期待,反问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他一愣,半晌摇摇头。坐正身体,苦涩地笑了:“没什么……”
  他站起,缓步向门口走去,拉开房门。夏日娇阳似火,染出火红的背影。脚步凝滞在门口,却不回头。燥热的空气中飘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艾晴,走好……”
  我的鼻子很酸。蒙逊不会知道我是离开这个时空,他以为我离死不远了。这句“走好”,算是他对我的最后一句祝福。是生离,还是死别?再回来时,我应该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如同再也见不到弗沙提婆一样。尽管我一直提防,他其实也没真正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我对他,应该心存感激。毕竟,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帮我。所以,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里默默说:谢谢你,蒙逊……
  罗什帮我穿上防辐衣,带上时间穿越表,背上大包。一桩桩,一件件,细致而耐心。这些东西,我本来以为再也用不上,可现在,却还是需要靠这些与21世纪联系的纽带,救我和宝宝的命。神思恍惚间,罗什在我腹部缠上厚厚的棉衣,是为防止我落地时对宝宝有伤害。
  他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俯下身时,看到他背上也湿了一片。僧衣黏黏地贴着,勾勒出精瘦的背部线条。
  缠上棉衣,我自己也热得直冒汗。他帮我抹去额头的汗珠,捧着我的头,柔声说:“以前你走,罗什都没有与你送别。这次,终于是罗什送你走。”
  鼻子一酸,刚要落泪,他吻上我的眼睛,将涌出的泪珠吻去:“别哭。对宝宝不好。”
  抚摸着我颈上系着的艾德莱斯绸,将右手交缠进我的手,触到他手上的结婚戒指。今天,他特意将戒指从脖子上摘下,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此刻,挂在他胸前的,是那串磨损过旧的佛珠。
  轻轻拥我入怀,微笑着说:“我们分别,是为再相见。所以,你我都不许哭。你不过是回娘家,罗什要笑着送你走。”
  点头,努力地笑。希望十六年里,他想起我时,是最美丽的笑容。
  “罗什,你有空便翻译佛经,不要跟吕氏诸人发生冲突。预言谶纬之类的,我知道你不屑。可是,为了能更好地活下去,有时屈就一下也是必要。”
  我已经将今后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晋书》记载他的那些神力,什么刮大风预言战乱,从母猪生下一头三身小猪的怪事上推断吕纂会被人篡位,等等。他听后总是摇头,却不再像以前那么排斥。
  将断断续续记录了两年的笔记拿出:“这里面是我的考察日志。有十六国中已发生和将要发生的历史事件,还有我心情的记叙。”
  翻开笔记本,我和爸妈的合照夹在里面:“我走后,你若是想我,可以看我的笔记和照片。我以前没想过要留下这本笔记,所以按照我的习惯写千年后的简化字。你要从左到右读,而不是自上而下。这几天我做出一张对照表,时间太紧,恐怕没办法做全。我写的东西,你也不一定能看懂……”
  “没关系。罗什会仔细研读。熟悉你那个时代的字,还有那个时代写文的习惯。”他郑重地接过,抬眼一笑,“罗什目下看不懂,不过,有十六年时间可以慢慢看。等你回来,再问你看不懂的地方……”
  看着他清癯的脸,仍在努力绽放微笑。浅灰眸子晶光闪动,我的身影映在氤氲水汽里渐成朦胧。
  鼻子又泛起酸涩,强行压下苦楚的痛,拉住他的手细细叮咛:“你去长安的前一年,姑臧的饥荒比这次更甚,城内人口几乎丧失十之八九。这些都是命数,无力挽回。你无法救人之时,一定要先保住自己。因为,你的使命要到长安才能完成。”
  吕光死后不到半年,吕篆便杀了吕绍。吕弘也想当王,便与吕篆争位,兵败被吕纂杀死。两年后,吕超杀吕纂,扶自己的亲哥哥吕隆上位。不到半年,吕隆便在饥荒和蒙逊围攻下投降姚兴。吕光死后三年里,吕氏诸子只顾内斗,凉州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比吕光之时还要凄惨。这样的混乱,我却无法陪他一起渡过。想到这些,心中便如车碾过,剧痛难忍。
  “艾晴!”他轻轻捂住我的嘴,摇头微叹,“罗什已经不再是龟兹那个桀骜不群的法师了。我已知该如何与上位者相处,如何为理想隐忍。别为我担心,十六年,罗什能忍过去……”
  我点头,觉得自己又快要禁不住落泪了,赶紧吸着鼻子说:“还有,要记得按时吃饭,不要挑食。每晚用热水烫脚,这样冬天时冻疮才不会复发。手上也要多擦姜片。你睡眠太警醒,所以总是睡不好。我不在时,若有条件,要记得睡前喝点牛羊奶。晚上看书不要太久,否则视力会损坏。我可不想回来时给你带副近视眼镜……”
  我絮絮叨叨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叮嘱完。他只是温柔地点头,用帕子擦我的额头,为我抹去汗珠。终于自己也说累了,似乎还有很多很多要说,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怔怔地盯着他发呆。
  “说完啦?”敲一下我的脑门,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那轮到罗什来叮嘱你了。回去后没人看顾你,不可熬夜,少睡懒觉。不要看见喜欢吃的就不停嘴,不可老是忘了……”
  “好了啦,我都知道。”我朝他吐吐舌,苦着脸看肚子上的棉衣,“你再说下去,我要流一斤汗了。”
  他愣一下,眼光落在我肚子上,偷偷转头擦擦眼角,将我搂紧:“一定记得,保住自己最是重要。其次才是孩子……”
  “你放心,我的时代科技很先进,一定能生下宝宝……”
  “艾晴……”他叹息着将手放上我微隆起的肚子,眼神黯淡,“对不起,罗什无法与你一起抚养我们的孩子,要辛苦你一个人了……”
  “宝宝会知道,它有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哽咽着嗓子,抬起右手扬一扬玛瑙臂珠。正午阳光穿过菱格窗,将满室照得透亮。晶莹的玛瑙上,“不负如来不负卿”七个清秀的字迹熠熠闪光。
  “这串珠子,我以后会留给宝宝……”
  他点头,也抬起右手露出属于他的那串珠子。他闭起深邃的大眼,昂起如天鹅般的颈项,任两行清泪顺着清癯的脸滑落……
  缠绵痴长的吻终于也有尽头,唇齿间还留着他清幽的檀香味。他动作缓慢地放开我,帮我套上手套和头套。我旋开按钮,绿光闪动,开始记秒。只有一分钟了,看着秒表滴滴跳动,告诉自己,不许哭,我要笑着离开。尽管带着头套他看不见,但他一定感觉得出。
  他面对着我,缓步向门口退去。眸光始终缠绕在我身上,无尽留恋。退到门口,手扶门扇。屋外的强烈光线洒在他身上,褐红僧衣转成偏黄色调,赤裸的半臂反射出麦色光晕。他深吸一口气,再多望一眼,似乎要将画面从此定格在脑中。
  我点头微笑,只有半分钟了,他依旧在望着我。
  “罗什,关门吧。”我的声音也一样发颤,“记得不要看等一会的那道光线。确定屋内不再有异光后才能进来……”
  已不记得这是第几遍叮咛了。我的眼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这是最后一眼了……
  门终于关上。秒表显示,只有不到十秒了……
  “罗什,等我……”
  “嗯……”声音里牵出浓重的鼻音,穿过门隙,丝丝飘进。
  近两年了,又再次感受到了腾云驾雾的翻转。腾空的瞬间听到他大喊:“我妻,好好活着……”
  我有没有落泪?不记得了,在时空转换中,昏昏沉沉,只是下意识地护住腹部。宝宝,你一定要挺过来……
  耳边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费力地睁眼,模糊视线中出现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我被放上担架,一把拉住身边的人,认出是研究员小聂。昏迷前我只知道反复说一句话:“保住我的孩子……”
  不负下册出版通知
  让大家久等了,《不负如来不负卿》下册很快就要跟大家见面了!
  下册有大概10万字从未在网上贴过,大家疑惑的问题都会在第五部得到答案。接下来的情节我相信依然能够打动大家。因为我自己写的时候就非常激动,时常泪流满襟。罗什的辉煌,还有新的历史人物和矛盾冲突出现,总之,请相信小春对文章质量的严格要求。还有,怕看悲剧的朋友请相信小春不做后妈的决心,呵呵。下册就是大结局,不会为市场原因继续写第三部。余音袅袅时最是动人,不是么?
  《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上册,当当卓越上现为58折销售
  《不负如来不负卿》下册,9月4号左右出样书,9月10号左右在当当、卓越上可以买到。但因为北京至今仍有交通管制,所以各地的书店铺货时间大概在9月20号左右。下册封面跟上册相似,但是颜色更淡雅了。书价与上册一样:26.8元。当当、卓越上会有折扣,具体多少折扣,我现在还不知道。  
  第六部 长安的辉煌
八十 回家
  火车速度已经放缓,马上就要进站了,我站起身整理行李。围在我们这一隔间的人群又爆发出啧啧赞叹,不时有人从其他车厢里挤到这儿来。
  我看向人群中的焦点,一个小小的孩子,穿着泰迪熊的工装裤,正眨着灰色大眼睛镇定地看着周围的大人。
  "秦朝什么时候统一全国的?"坐在我们对面的小伙子翻着《中国大百科全书少儿版历史卷》问。
  "公元前221年。"一声奶声奶气的回答,一本正经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小伙子悻悻地又掏出一颗巧克力塞进他胸前的小兜兜里。那容量不大的小兜兜已经快装不下了。
  "那你能背出依次被秦灭掉的六国吗?"旁边一个看似大学生模样的女生问道。
  "韩、赵、魏、楚、燕、齐。"小孩不假思索地回答,周围又是一阵笑。
  "给你个难的,答出了叔叔这整包巧克力都给你。"另一个四十多岁戴眼镜的中年人兴致高涨,狡猾地冲他眨眼,"说出这六国都是哪一年被灭的。"
  小孩儿两只浅灰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对我看一眼。我微笑着点头,将大包背上。
  "前230年,灭韩。前229年,灭赵。前225年,灭魏。前223年,灭楚。前222年,灭燕。前221年,灭齐。"
  "嗬,太神了!"小伙子翻开书,一拍大腿,大声喊。
  中年人接过小伙子手上的书,不可置信地查看,疑惑地问:"这小孩真的只有三岁吗?"
  小伙子把书还给我,我笑着塞进包里。这场智力赛,就是由这小伙子开始。他看到那么小的孩子捧着《中国大百科全书》,虽然是少儿版,也是厚厚一本。就以巧克力为奖品考他,结果聚来了这么多人。
  "都说混血儿聪明,这孩子长得漂亮,智商还那么高。大姐,你跟你老公真有福。"女大学生两眼狂冒红心。一路过来,她老是喜欢帮我抱他,摸他柔软的褐红鬈发和尖下巴,不停说可惜自己早生了二十年。
  火车已停下,广播在报站名了。我笑一笑,抱起他小小的身子:"小什,我们到了,跟叔叔阿姨们再见。"
  他扬一扬手中的大包巧克力,先对着中年人礼貌地说:"谢谢叔叔。"
  他的声音清脆,小脸蛋上露出两个可爱的笑窝,再对着所有人点头:"叔叔阿姨再见。"
  我们在一车人的赞叹与再见声中下了车。
  踏上故乡,我眯起眼环视周围。多少年没有回家了?记忆中最后一次,是我研三那年的寒假。一时间记忆飞速倒退,仿佛看到爸妈送我上火车的那一刻,叮嘱我一定要当心身体。从去北京上大学起,每一次的离别,爸妈都要亲自送我……
  "妈妈,我下来自己走。"瞬间被拉回现实,小什的小手抚摸上我的脸,脆生生地说,"你背着包,重。"
  这孩子!我心里淌过暖流,放下他,牵起他的小手,向出站口走去:"小什,还记得妈妈告诉过你,等会儿看到妈妈的爸爸妈妈,要叫什么?"
  "知道。"
  我当然知道小什不会忘。只要跟他说过一次,他都不会忘。我只是自己在紧张罢了。一出站就看到爸妈站在栏杆外翘首期盼,一如当年我每次回家。
  "爸,妈……"声音哽咽了,我心疼地看着父母额上更深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这些年,他们老得太多。
  "小晴,五年了,你五年没有回来了……"妈拉住我,声音颤抖,爸只是默默接过我身上的大包。
  "对不起,不孝女儿回来了……"泪一下子开闸而出,我抱着妈大哭起来。爸侧过脸,偷偷抹眼角。
  "妈妈,别哭。"
  衣角被拉住,我放开妈,看到小什瞪大眼睛仰望着我。吸着鼻子,将小什抱起。他吻上我的眼睛,温软的小舌将泪舔去。每次我哭,他都会这样安慰我。
  抱着他暖暖的小身体,我吸一吸鼻子,笑着介绍:"爸妈,这就是我电话中说的,要带回来的那个人。"
  "外公外婆好,我叫罗小什,今年三岁。"怀中的小人儿又拿出最擅长的一招。每次他惹我生气,我只要听到这么可爱调皮的声音,便会一下子心软,再也舍不得骂了。
  "这……"爸妈张大嘴,眼睛瞪圆了,"小晴,这是……"
  "这是我儿子,你们的外孙。对不起,电话里没讲是因为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
  "你……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跟谁生的?"爸喘着粗气,抬头搜索我身后。
  "爸,你别急。"我知道他在找另一个男人,有些好笑,将左手伸到他们面前,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我不是未婚先孕,我已经结婚了。只是,我所在的地方,没有任何通信设备。无法通知你们,也没办法带你们的女婿来见你们。"
  我微微一笑:"我们回家说吧,要说好久呢。不过爸妈放心,我一定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们。"
  "外公,抱小什。"
  爸一惊,看着小什向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臂。小什从来不怯生,每次要讨好别人,总是一脸乖巧样。眨着晶亮的浅灰大眼,露出可爱的笑窝和一对不甚明显的小虎牙。研究基地上至最严谨的李所长,下至扫地阿姨,都被他的无敌电眼和天真笑容拿下,简直宠他上了天。
  爸犹豫着伸手接过小什,在触上小什身体的那一刻,爸一直严肃的脸,瞬间柔软下来……
  用了五个小时,把我从第一次穿越到最后一次回来交代一遍。十三岁情根暗种,二十四岁爱而不得,三十五岁历经磨难。与他的每一点每一滴都镌刻在我脑海中,如同一本永不褪色的书,我每晚都要拿出来细细翻一遍。讲到我们同龄时因为身份无奈分手,妈妈开始为我低声哭泣。讲到在人前羞辱的成人礼,吕光的逼迫成亲,爸爸也怒红了眼。再讲到姑臧经历的饥荒与怀孕后无奈地分手,爸妈早已经软化下来,为自己从未谋面的女婿心疼不已。
  "小晴,三年前你打过电话给我们,那时你刚回来吗?"
  我点头。想起挺着溜圆的肚子,在研究室里给父母打电话报平安。在古代的两年间爸妈只能从季老师那里打听消息,季老师告诉他们我很好,因为工作的保密性,不能跟他们联系。所以当两年后我再次给父母打电话时,他们都差点急疯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