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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如来不负卿

_11 小春(现代)
  他仍骑在马上,俯下身用马鞭挑起我的下巴,鹰眼眯起,轻佻地说:“小爷我可以不计较,看你长得还算不错,也够胆色。跟我走吧,小爷保证疼你。”
  啊?这这这是史书上说的那个机变权谋,一生征战几未败过,博览史书还颇晓天文,连吕光都忌惮几分的沮渠蒙逊么?这个凉州群雄中首屈一指的人物,现下的模样,跟酒囊饭袋的花花公子有什么不同?而且,电视剧里用烂的恶少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情节居然发生在我身上,这也太狗血了吧。
  “蒙逊!”男成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满意地冲他喊,“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要让父辈们难堪么?别忘了,我们还得去见凉王呢!”
  沮渠蒙逊叹口气,对着我无奈地耸耸肩,浓眉上挑:“美人儿,等见了凉王定能封个官,到时小爷我一定来找你。记住,我叫沮渠蒙逊!”
  他突然张开猿臂,俯身探手。我躲闪不及,等意识到时,已经在我脸上摸了一把,一边啧啧赞叹:“皮肤还真滑腻,汉人女子果真比匈奴女子另有一番滋味。”
  真是生气了,这样被吃豆腐,还是第一次!抚着脸,被他粗糙手指滑过的地方有些微的疼。刚想爆发,突然看到他回头一瞥,心头一凛!那绝对不是花花公子的眼神,敏锐沉着,还带丝阴冷。只是这精光在鹰眼中一闪而过,瞬间又换上浪荡的模样。他的身后,大队人马中,有个衣着鲜亮的中年男子,正在皱眉看他。突然明白了……
  《晋书》上说沮渠蒙逊“雄杰有英略,滑稽善权变”。他能在这乱世中寻得契机,登上王位,自身勇猛只是一个方面,更多的是毒辣的手段。这样的人,怎可能是我现在看到的模样?所以,这是他自导自演的花花公子调戏民女的戏码。
  才二十岁的他就已经在游饮自晦,藏匿野心。他这场戏,到底演给谁看?是男成?还是族长罗仇?抑或,是吕光?
  罗什闭着眼享受我的按摩服务,一脸惬意。他每晚回来,都带着郁闷的脸色。只有回到我身边,才会眉头舒展。
  “城里流民越来越多了。”我让他躺在床上,一边轻捶他的肩膀为他拿捏,一边说,“今年夏季不雨,麦禾绝收。尤以敦煌、酒泉一带受灾最重。灾民在家乡无法过活,纷纷流亡,已有不少进入姑臧城内。现在街头乞讨之人日多。”
  他拉住我的手,转头望我,清俊的脸上布满忧虑:“明日我便劝吕光开仓放粮赈灾。”想一想,又问我,“我们自己可还有钱?”
  我点点头。弗沙提婆给了很多,我从现代也带了不少金银。一路上根本没机会用,不过这几天我在街上施舍了很少一部分。
  “艾晴,钱财乃身外之物,救人才最紧要。明日,你便去救济灾民。”
  我笑,就知道他会这样:“放心吧,我会的。”
  大拇指按住他两侧的太阳穴,问他轻重如何。他点头称好,闭眼享受。油灯下,他的脸泛出柔和的光晕,蕴味十足。犹豫一下,思量该怎么劝他好:“嗯,罗什,你不妨用些手段劝吕光,会更有效果。”
  他睁眼,不解地看我:“是何手段?”
  “就,就是……像预言那样的谶言。”我结结巴巴说着,按住太阳穴的手不由停了下来。
  看他眉间微拢,跪坐在他身边解释:“比如说,刮大风的话,你可以对吕光说:这风不吉祥,将有叛乱发生。只要他肯放粮救灾,就可以不必劳师动众,叛乱自然就……”
  “艾晴!”他打断我,语气有些不快,澄澈的眼眸无半点瑕垢,“弄虚作假之事,非我所愿。何况折腰追附吕氏一门,罗什实在做不出。”
  唉,我就知道他会拒绝。如果他愿意,早在龟兹时就可以这么做,也可少受多少折磨。他这孤高不群的心性,不知在这十七年间,还要再受多少苦。
  自从进入姑臧,他的笑容越来越少。无人信奉佛法,而他偏偏不能去弘扬,每天为俗事烦恼,他的精神太过压抑。我描着他细长的眉,手指滑到他深陷的眼窝,想为他抚平那一道道日渐明显的皱纹。他眨着眼,专注地凝视着我,眉梢眼底渐渐蕴出喜悦。
  我吻上他的眉,滑落下来时,他闭起眼,专心享受着我的吻。一路滑到他的唇,他刚要与我纠缠,我却离开,吻他的喉结,满意地听他发出微微的颤声。我再往下移,手指沿着他脖上的红绳触到了结婚戒指。这个戒指,从他送给我那天,我就坚持让他挂在衣服里面。不然,他一个僧人戴着戒指,实在太怪异,我怕他会被人轻视。
  稍微离开他身子,轻轻解开他的衣襟。
  “艾晴,你……”他惊得差点跳起,脸一下子红如艳阳,喘着不稳的气息挣扎着,“你干什么?”
  我抬头,看进他深邃的如渊潭水,也有些脸红,轻声说:“想让你快乐起来。”
  他面色倏然一亮,笑意渐渐漾开,眉心不再紧拧,纤长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拨弄。情动之时,他有些不耐,想把我拉起。
  “你累了,我来吧。”我笑着把他按回枕上,满意地看着他在我身下闭目喘息。红晕尽染,半睁双眸,清浅水雾在眼里漂荡。最酣畅淋漓之时,他脸上的极致欢愉令我欣慰,我是多么盼望这个男人永远都不要皱起眉头啊。
  “艾晴,我们可以考虑生个孩子了。”
  激情过后,照例是温柔缠绵的拥搂。他无意识地拨弄我的发丝,温柔地看着我:“现在已经在姑臧安定下来,你不是说我们要待十七年么?这十七年里,若有个孩子,你便有更多的牵念可想,更多事情可做了。”
  瞬间全身血液凝固住,又赶紧含糊地“嗯”一声,喷薄而出的悲凉绝不敢让他知道。从来没有记载说他这段时间里有孩子,唯一有的,便是《晋书》里那惊世骇俗的当众招宫女“一交而生二子”。那也是在去了长安后,他五十二岁之时,而不是现在。如果史书记载为实,那说明,起码在凉州,我无法有孩子。
  穿越所积累的辐射,真的损伤了我的生育能力么?如果我一直不能生,到他五十二岁时,他真的会这样当众招宫女还接受十个妾么?可是以他对我的情,这怎么可能?这段记载,没认识他之前我只当是段好玩的奇闻。在他年少时,初识他真正身份,我也是很恶俗地首先想到这个。可是与他相爱之后,我却坚信这是谬载。否则,若是事实,我一个21世纪来的女性,怎可能接受与人共享一夫?我肯定会发疯。
  “罗什,如果……如果……”
  “什么?”
  看着近在咫尺俊雅清隽的男人,眼里流出满满的爱到极点的宠溺,我怎么可以去相信谬误百出的史书而不相信他爱我的心?我拱进他温暖的怀,含糊地说:
  “没什么……”
  金刀太子
  我让馒头店的小二帮我扛着一筐馒头走近城外流民最集中的地方。一处背风的山坡有十几个破窑洞,里面聚集了大约上千从凉州各地流亡到姑臧的饥民。
  我拉开嗓子喊:“诸位乡亲,大家来领馒头了。这是鸠摩罗什法师不忍见众生受苦,特来救济灾民。”我故意喊出罗什的名号,希望能帮他建立更多的群众基础。
  窑洞里纷纷走出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的流民,带着疑惑,却瞪着馒头咽口水。我拿起馒头递给离我最近的一个小孩,他接过,狼吞虎咽,一个馒头立马下肚。
  人群立刻骚动了,每个人两眼放光地冲我,不是,是我身旁的一筐馒头奔来。我大喊着要他们排队,却完全被忽略。然后我发现自己被挤了出来,无论我怎么喊叫,都无法维持秩序。筐子被挤翻,馒头滚在地上,妇女小孩被挤哭的声音传出,甚至有人为了抢馒头而打起架来。场面的混乱让我心怵。唉,第一次赈灾,我果然还是缺乏经验。早知道,应该招募一些帮手的。
  我寻到一间破庙,其实应该说道观更合适。因为台基上那个积满灰尘的塑像看着更像太上老君,可旁边的几个小雕像却是佛陀,不过都已经破败不堪了。我一边打量着这个破庙,一边盘算是否把此处做为赈灾的指挥部,突然听到一个细小的孩童哭声从台基背后传来。
  我绕到太上老君背后,看到一个大概三四岁的小男孩,浑身褴褛,正抱膝哭泣。瘦小的身躯,明显营养不良。听到动静,吓地抬头,脸上虽然邋遢,却有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心下凄然,把怀里揣着准备当午饭的炝饼拿出,分给他一块。他犹豫一会,咽着口水,迅速接过。刚要咬,却又停住,把饼小心收入怀中。
  “为何不吃?”
  他看我一眼,仍在咽着口水,却强行忍住:“要带回去给祖母,母亲,还有静姐姐吃。”
  唉,这么懂事的小孩,他才几岁啊。不过有些纳闷,他不叫“奶奶“和“娘”,却叫“祖母”、“母亲”。居然是这么正规的叫法,他到底是不是流浪儿啊?再把我剩下的一块也递给他:“那块拿回去给他们,这块你吃。”
  他两眼放光,紧盯着饼,咽口水的声音大得让我有点想笑,却抬头认真地问我:“你就这一块了,你不吃么?”
  我愣住。这孩子,还真让人怜惜。“我不饿,你吃吧。”
  他终于接过,狼吞虎咽地嚼,呛住了,引得一阵咳嗽。我赶紧轻拍他的背,好瘦小啊。把腰间挂着的水囊递给他,他喝着水,一块饼瞬间便吃完。缓一缓劲,突然跪倒在我面前,吓了我一跳。
  “母亲说过,受人……嗯……”他转悠着大眼睛,拼命想词,然后开心地笑起来,“对了,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慕……穆超拜谢姑姑大恩。姑姑以后有任何差遣,超儿定当拼死以报。”
  看他煞有其事的模样,讲话又那么文绉绉,他妈妈肯定很有教养。我暗暗想,不知是不是哪家的落难公子呢?不过这一声“姑姑”叫得让我有些好笑,想起杨过小龙女来。把他拉起来,刚要说话,听得庙外有人声由远及近。小孩的脸上显出慌乱来,钻进供桌地下。我不明就底,也随着一起钻进。
  “是谁啊?”
  “嘘!”他贴近我耳朵,声音放得极细,“是我母亲和呼延叔叔。”
  嘘出一口气,还以为是谁呢,正想爬出去,被一只小手拉住。回头看到他正瞪大眼睛一脸哀求。好奇心大胜,便乖乖陪着他继续蹲在脏脏的供桌下。
  “超儿!你在里面么?快点出来啊!”是个很柔软的女子声音,应该是他妈妈了。
  “主母!”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超儿如此年幼,何必责怪他呢。何况,不过是一个馒头而已。”
  “呼延大哥!”柔柔的女声突然抬高音调,“非是为一个馒头,而是偷窃之举让妾身伤心。年幼时偷的只是馒头,无人约束的话,年长之后便会作奸犯科。慕容家若出这样的不肖子,让妾身如何面对死去的夫君,还有慕容家的列祖列宗!”
  慕容!这个姓让我震颤了一下。他们,跟十六国里前仆后继一连建了四个燕国的鲜卑慕容有什么关系?
  “可是主母今晨去万花楼之举,又对得起慕容家列祖列宗么!”男声异常悲愤,似乎抓住了女子的手臂,让女子惊呼。
  “你……”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柔弱得让人想保护她,“娉婷无颜入慕容家谱,但求以一己之身,养活超儿,日后能与他叔叔伯伯相认,娉婷便可以死谢罪了!”
  “主母……”男子哽咽着,这一声呼唤,满含情义。“呼延平明日便去从军,自然可得些粮饷……”
  “不可!”女子惊叫,声音里透着极度悲凉,“我们已经害得你满门抄斩,家破人亡,只剩下静儿一条血脉。如今,你还要抛下我们孤儿寡母。这从军,九死一生,你若丧身,是要让我们欠你更多么?”
  “主母……”听得压抑的抽泣声,这个男人流泪了,“那你答应我,莫要再提卖身一事。你乃大家闺秀,名门之后,怎可如此自贱。日子再苦,我都会想办法熬过去……”
  两人都哭了,怕他们发现有人会尴尬,我连大气也不敢出。等他们离去后,我拉着小孩从案桌下爬出来。走到庙外的小水沟边,我拿着帕子沾水,给他抹脸,已经脏得看不出长相了。黑灰擦掉,一张惹人怜爱的小脸露出来。我叹口气,那么白皙的皮肤,漂亮的尖下巴,乌黑晶亮的大眼睛衬着优雅的双眼皮,果然是帅哥美女辈出的鲜卑慕容家的孩子。
  “超儿,你母亲说的对。就算只是偷一个馒头,那也是偷。不劳而获之人最让人鄙视,以后切记再莫做出让你母亲伤心的事。”
  他点点头,小脸蛋有些发窘。我笑了,牵起他的手:“慕容超,走,带我去见你母亲和呼延叔叔。”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慕容超?”他一脸惊惧地往后退,抬头警觉地看看周围有没有人。
  “小鬼,你母亲刚刚不是说你们慕容家,你自称超儿,当然名字叫慕容超啦。”我噗哧笑出声。心里想,我非但知道你叫慕容超,我还知道你爷爷慕容皝是十六国中前燕的开国君主,你伯伯慕容垂乘着前秦四分五裂时恢复了燕国,史称后燕。你有个出了名的堂兄,艳冠符坚后宫的慕容冲。你叔叔慕容德在慕容垂的后燕灭亡后称王,史称南燕。只有你父亲慕容纳没什么名气,因为被符坚的前秦张掖太守抓住杀了。
  “那,姑姑,能不能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超儿的真姓。有别人在的话,姑姑还是要叫我穆超。”他沉思一会,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说。那副认真的小大人模样让我发怔,他今年才三岁,却这么早熟,而且如此谨慎小心。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联想到日后在长安时他为了麻痹姚兴装傻三年,的确是够隐忍的。现代的三岁小儿哪个不是父母祖辈心肝宝贝得捧在手里怕化了。他却从出生之日起,便时刻与饥饿不离身,这灾难中的颠沛流离比任何早教都来得深刻。
  鲜卑慕容家最后一位王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了一个破窑洞。里面有不少人蜷缩着,慕容超带我走到一个老妇人面前,有个小女孩正在喂老妇人喝水。慕容超把怀里的饼拿出来,掰一块给老妇人,再掰一块给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他们拼命咽着饼,谁能想到这个破窑洞里乞丐一般的老妇人是位王妃,而这个小女孩,应该就是呼延平的女儿,日后慕容超的妻子,呼延静。
  前燕被符坚灭了后,符坚对待慕容家还是很优厚的。慕容德被符坚封为张掖太守,带着母亲公孙氏和同母兄慕容纳来到了张掖。淝水之战前夕,慕容德随军出征,临走时留下一把金刀。这把金刀,便成了日后慕容德慕容超叔侄相认的信物,也成就了慕容超这位堪比赵氏孤儿的燕国末帝可歌可泣的悲剧一生。
  公孙氏在听了慕容超的讲述后,要起身对我称谢,我赶紧还礼。她年轻时应该很漂亮吧,虽然现在如此落魄,两鬓班白,满脸尘土,也始终保持了一份王家气度。这个贵族老妇人,晚年吃尽苦头,大儿子被斩首,小儿子慕容德自从离去后便至死未见。公孙氏在慕容超十岁时去世,将金刀交到慕容超手中,同时也将慕容家对复国的强烈渴望延续到了孙子身上。
  我在这破窑洞里等了一会,慕容超的母亲段氏和恩人呼延平回来了。一见之下,我暗暗惊呼,真漂亮。就算是布衣褴褛,面色有些泛黄,也不掩秀丽的容颜。有这么漂亮的母亲,再加上慕容家的优良基因,难怪《晋书》里描述慕容超“身长八尺,腰带九围,精彩秀发,容止可观”。而救了他们一家的呼延平看上去三十七八岁,身高体健,虽然长相一般,却很忠厚端方。
  慕容垂叛秦起兵,慕容一族便是族诛之罪。前秦的张掖太守将慕容德留在张掖的所有亲人斩首,只有两人逃过了这劫难。一是公孙氏,以年老获免。另一个便是慕容纳之妻段氏,我现在知道了她叫段娉婷。当时段氏有孕,未曾立刻处决,囚禁在郡牢里。
  呼延平是狱吏,曾经做过慕容德的手下。据史书记载,呼延平曾经得过死罪,被慕容德赦免。为报答慕容德之恩,所以冒满门抄斩之罪,救了段氏。呼延平带着公孙氏和段氏,还有自己的小女儿逃到羌人部落。幸好前秦已经大乱,无暇追捕他们,段氏便在羌人那里生下遗腹子慕容超。
  可是,根据我在破庙里听到的对话,我能感觉出呼延平冒死相救绝对不只是为报恩,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爱上了美丽温柔又有气质的段娉婷。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婚姻之实,但段娉婷对呼延平的感恩之心可从她日后让慕容超娶呼延静上看出。
  我跟呼延平和段娉婷站在窑洞外,向他们说明了来意:“妾身乃龟兹法师鸠摩罗什之妻。法师悲悯,愿舍粮救灾。但灾民众多,为免拥乱,需要人手帮忙。不知这位大哥可否招募十几个力壮一些的男子,这位夫人是否可助妾身分粮。工钱怕是无法出,但是一定让帮忙之人能吃饱。”
  他们诧异地对视,再看向我,满脸感动。呼延平双手抱拳单膝下跪:“法师与夫人如此慷慨助人,呼……严平感激不尽。严某定尽全力,任法师与夫人差遣。”
  我一边低头思考明天如何赈灾,一边快步走回王宫。这个时候,应该是罗什下班时间了,我得赶在他回去之前到我们的住所。已经跟呼延平说好,他会去找人,明天一早我先到破庙跟他集合,然后我们去馒头店提货。我已经根据灾民数量向城里所有馒头店下了订单,一下子把我带在身上的钱都化完了。因为灾荒,这几天粮价涨得厉害,比平常贵了一倍,而我知道,现在的粮价还远未到历史记载的最高价。史书上并未记载吕光是否开仓放粮,但愿罗什能说服他。否则,以我们自己的财力,毕竟有限。
  我正闷头想着,没注意前面的状况,在宫门拐角处突然撞上一个人。他胸口硬邦邦的护甲撞得我头疼。我搓揉着脑门呲牙咧嘴地抬头看,然后我和那人一同呆住。
  方阔张扬的脸,鹰隼一般深不见底的眼,居然是沮渠蒙逊,带着一队人正要出宫。心里正暗叫不好,整个人已经被一只狼臂拖到宽阔的胸前。他的个子比罗什稍矮一些,却孔武有力多了。
  “小美人,居然在这里碰上你!正想着如何找你呢。”他只用一只手臂便圈住了我,绷紧的肌肉铁钳一般掐得我生疼。我像只可怜的蚂蚁,无谓的挣扎只是给他搔痒痒。
  “放开我,我早已嫁人了!”
  “哦?是么?真是可惜。”他嘴角带着嘲弄,仰头大笑,“不过我们匈奴人可不在意这些,嫁人又如何?抢过来便是了。你男人要有本事,我等着他来抢回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外拖,我挣不脱,已经被他拖到了宫门口。我急中生智,贴近他耳边低声说:“上次在街头戏已做足,这次又想做给谁看呢?”
  他整个身体一凝,脚步滞顿,蹙眉看我,阴霾的眼底流出不置信的神情。这会儿我可不能示弱,回瞪着他,毫不避忌地跟他对视。他把我拉近,满面带笑地佯装要吻我,却在我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你到底是谁?”
  我正为他语气里的阴冷觉出脊背的寒意,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不知沮渠小将军对拙荆有何指教?”
  西凉国主(修改)
  罗什站在不远处,僧衣迭迭,清雅淡定。沮渠蒙逊回头看看我,再看看罗什,眉头拢住,一脸惊讶。我乘着他失神,挣脱他的手臂,快步走到罗什身后。
  蒙逊大张着嘴,有些语结:“法师乃化外之人,居然学俗子娶妻……”
  罗什对着他双手合十,微微鞠躬:“明心见性,然后五蕴皆成佛性。欲界诸行为缘所生,罗什与妻,便是因缘之果。”
  蒙逊嗤笑,满眼不屑:“以因缘二字,便可沉湎幻化世界,法师何以服众?”
  罗什璀然一笑,朗声道:“直照空有,行空不证,涉有不著,故名方便。万事万物皆有因缘,真空俗有两面,无不是万物之本来性相。只要洞察诸法空和诸法有,便能居五尘而不染,处众秽而常净。入生死而无所谓,于诸荣辱心无忧喜。”
  蒙逊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许动容,沉思片刻,又对我瞥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微微颌首:“入生死而无所谓,于诸荣辱心无忧喜。法师果然是睿智之人,难怪能出尘入世而保持佛心,蒙逊受教了。”
  我心中一动,蒙逊果然是熟读文史,心思机敏,跟其它单靠蛮力的匈奴人不是同一档次。难怪男成、段业,还有吕光都忌惮他。
  罗什再寒暄几句,便与蒙逊告辞。蒙逊一直转着犀利的眼珠看我,那种探究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罗什带着我回到住处,看见周围无人后便沉着脸说:“艾晴,莫要再去招惹这样的男子。”
  “我没有啊……”有些委屈,两次都不是我去招惹的。蒙逊也只是演戏,碰巧对象是我而已。
  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想到他应该看到了蒙逊故意装样子亲吻我的那一幕,心里惴惴:“嗯,罗什,你看到的不是你想像的那样。我跟他没有任何……”
  “艾晴!”他柔声打断我,“你是我妻,怎会不信任你?”
  心里真没底,咕哝着:“那你还板着脸……”
  他满脸倦色地坐下,伸手拿茶壶:“艾晴,吕光不肯开仓放粮。”
  原来是为这事烦恼。嘘口气,帮他倒茶:“为什么?他不知道流民饥饿,逼急了便会动乱,于他有何益处?”
  “他当然知道。”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眉头拢起,郁闷地说,“酒泉太守宋皓,南郡太守索泮,西平太守康宁,还有先前逃脱的王穆,均已反。吕光称王不到两月,便叛乱四起,他要留着粮打仗。河西鲜卑秃发部,卢水匈奴沮渠部,带领几万部族前来投奔,条件之一也是要粮。吕光为了招抚这两部,已答应拨粮。流民在他眼里,根本无暇顾及。”
  看他愁容满面,郁结于胸。依他的脾气,今天朝堂之上肯定又跟吕光发生争执。温柔地为他按摩太阳穴,轻声说:“吕光不给粮,我们就自己解决吧。先用我们自己的财物抵挡一阵,然后想办法让城中大户捐粮赈灾。”
  他点头,回身望着我:“明日我便去说服文武官员,让他们捐钱。”
  握住我的手,眼光灼灼:“艾晴,不要让一个灾民饿死。”
  我呆住,这不可能。可是……
  我依旧点点头,心情瞬间变得沉重。
  那个破庙经过收拾,成了我的临时赈灾点。每天呼延平和段娉婷都来帮忙,呼延平组织了十几个男人,用以维持秩序。他当过小头目,管理工作做的井井有条。小慕容超也很喜欢黏着我,帮我一起给灾民派发食物。空闲时他最喜欢跟我玩剪刀石头布,缠着让我讲秦末刘邦项羽的故事。那首《亲亲我的宝贝》,做为我的保留曲目,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发觉自己还真是有小孩缘,可能是我不摆大人架子,有层出不穷的游戏逗他们玩吧。慕容超现在虽然才三岁,却经历过太多流亡的苦难,脸上神情比弗沙提婆的儿子求思老成许多。不过终究只是个孩子,玩起来还是很疯。而比他大五岁的呼延静却人如其名,腼腆安静,每天静静地看着慕容超跟我玩,很少参与。
  粮食是刚开始一天派一次,每人领一个馒头。几天后发现化钱如流水,为了节约,我只能买更便宜的小米和高粱自己做,在破庙里让段娉婷带着几个女人熬小米粥和高粱糊糊,加入菜叶和盐巴。当然不好吃,仅能果腹。我的目标,便是不让一个人饿死。
  可是,我越来越担心,不知道要用我们自己的财物抵挡到什么时候。随着冬天到来,灾民越来越多,粗略估计总在上万。幸好罗什劝服了一些达官贵人捐钱,数目虽然不多,总还能拖一阵。可是,现在还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所以我想到了一个人。与罗什商量后,我走进了城里最气派的大门。
  墙上的水墨山水,细致的屏风,精雕的桌椅,整个大厅布置得十分雅致,不愧为凉州第一大户。我注意到他家里已经出现桌椅。本来这个时代与汉代一样,是席地而坐。但凉州地处中原最西北,受西域影响,桌、椅、凳这些高型坐具已经开始流行。
  正在以专业眼光打量,看到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跨进屋,眼光敏锐地扫视我,微微作揖:“在下便是李暠,这位夫人便是名满西域的大法师鸠摩罗什之妻么?不知找在下何事?”
  他的声音沉稳,衣着考究,唇上留着精心梳理的髭须。眉庭开阔,尽显英武之气,举手投足间却是雅量十足。此时的他跟罗什年纪一样,仍然保持着很好的身材,看得出平日定是勤习武艺。
  “妾身不请自来,万望李公子原谅妾身的莽撞。”我盈盈一拜,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妾身特为赈灾一事来此与李公子相商。”
  他没立刻回答,先请我坐下,让仆人上茶。慢慢抿一口,然后看向我:“法师与夫人连日来以一己之财力设施粥点,姑臧城内到处流传法师之德。李某自然有所耳闻,心中钦佩至极。在下略有薄财,也愿为流亡百姓尽心。只是一己之力,终是杯水车薪。而凉王平叛不暇,李某此举无人赏识啊……”
  看他顿住,又抿口茶,我即刻明白。赈灾对他来说,是政治资本,他是个典型的商人兼政治家,要看成本与回报之比。我笑一笑,缓缓说道:“若是妾身没记错,李公子可是汉代令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李广之后?”
  我知道他不光有个名垂千古的祖先——李广。他的祖父是前凉张轨的将军、侯爵。父亲也很有名望,可惜死得早,李暠是遗腹子。不过这些与他的后人相比,也不算什么。因为他的后人,两百年后,将开创中国历史上最恢宏的盛世——大唐!(注:李唐建立者李渊自称为李暠七世孙,到底是不是,学术界仍有争议)
  提起祖先,他露出一丝自豪的微笑:“在下确系飞将军李广十六世孙。先祖在汉初奉命到陇西征讨羌人,不幸战死。后世前来奔丧,将先祖葬于陇西,并迁全家于此。已历四百余年。”
  我点头,正色道:“李广将军一生征战却不得志,终不得封侯。年六十兵败,因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而自刎,实在令人扼腕。只是……”
  我停顿下来,引得他有些好奇,对我抱拳:“李某愿闻夫人高见。”
  “妾身冒犯,万望李公子恕妾身直言。”我欠身一鞠。
  看他脸色并无不妥,继续说:“李广将军爱兵如子,身先士卒,兵士甘效死力,故而军中威德甚高。可惜自负其才,不讲谋略,一人神勇,却非统帅之能。心胸狭窄,公报私仇。又喜欢铤而走险,虽能立奇功,却也易招至大败。而最致命的,乃是不听调令,不为上司所喜,更与卫青甚至武帝处恶。李广难封,固然是命运作弄,却也是自身之过啊。”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他终于忍不住了,沉下脸,想说什么,又顿住。再喝口茶,不一会儿面色便恢复如常,微微颌首:“夫人见解深刻,李某受教了。”
  心下赞叹,果然是个能成就大事的人,轻易不动声色,城府很深。而且器量极大,能屈能伸。史书记载他文武双全,喜好结交名士。性格沈敏宽和,年轻时便被人一致看好会有所作为。这样的人,在前秦还有吕光统治时期,一直蹉跎青春,郁郁不得志,必定是件痛苦的事。
  “李公子不为妾身一番胡言乱语动怒,这般肚量,难怪李公子早负盛名,只是可惜了……”
  我斜眼看看他。对这样有雄心又有城府的人,我不能像对待段业一样,用谶纬就可以蒙混过关。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赈灾,必得分析利益,用民心所向以及日后的历史发展来打动他。
  “哦?可惜什么呢?”他挑眉,语气依旧沉稳。
  我微微一笑,朗声说:“李广将军一生令人扼腕,但若李公子能吸取乃祖之过,自可更胜一筹。李公子心思机敏,雄才大略,若是张氏前凉仍在,李公子出身名门,必会如令祖父一般,封候进爵。可惜吕氏乘大秦混乱,相机行事,占得凉州。李家未曾对吕氏做过一丝贡献,吕氏父子自然不会将李家纳入心腹。‘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本是好男儿之志。只是……”
  我故意停顿住,慢悠悠喝一口茶。此刻的他再也按耐不住,身子前倾,诚恳地说:“请夫人不吝赐教。”
  我紧盯他的眼,略微压低声音:“若此帝王家自身根基不稳无德无才,失却民心指日可待。吕光此人,昏庸谗信,子侄们更是不肖。公子坐等吕氏诸人纳贤,怕是要失望了。公子已年近四十,虽坐拥巨产,却无法乘此乱世建立万世基业。李公子,可是深以为憾否?”
  他眼露诧异,讶然地盯着我,面色阴晴不定。我将身子略微凑近他,声音压得更低:“公子赈灾,何须计较他人赏识,难道不可为自己日后创立霸业收拢人心么?”
  十年后,他在段业、沮渠蒙逊举兵反叛吕光时响应,便是在找机会。他被段业封为敦煌太守,不过段业无能,根本控制不住他,李暠在敦煌势力越来越大,终于在公元400年自立为凉公,史称西凉,是十六国之一。而那时,他已经五十岁了。
  他噌一下站起来,瞪着我,胸膛有些起伏。我拿起茶盏抿一口,镇定地迎上他喜怒难辨的双眼:“这些,皆是法师与妾身闲聊时所说。妾身卖弄,让李公子见笑了。”
  他转着眼珠,对我看了半晌,郑重一揖:“难怪夫人能摒弃俗见,与高僧结得姻缘。法师的大智量,真乃莫测也。此处非说话之地,夫人若信任在下,请随李某入后堂。”
  我兴高采烈地从李府出来,一路向我的施粥点走去。灾民们大都来自敦煌、酒泉一带,正是日后李暠割据的地方。吕光父子无道,在这场饥荒中不施与任何援手,迟早会彻底失去民心。此刻赈灾反而是个机会,为日后的民心相背打下基础。李暠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我略说了几句,他便点头答应施粮赈灾。与我商议了一番具体事项,便放心全权交与我处理。
  我正开心地走着,听到身后有人叫:“公主!”
  自从来到姑臧,已经没人再叫我公主了,除了一路与我们一起来的几位。回头,果真看到身穿铠甲的杜进带着几个随从大步朝我走来。看来,他又要出征了。
  “正要去寻公主,不想在此得见。不知杜某可有幸请公主喝杯茶?”杜进对我抱拳一揖,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光。
  我被杜进请进一家茶楼。因为灾荒,客人稀少。在靠窗的雅间坐下,杜进虬髯横生的脸表情真挚,语气诚恳:“听说法师与公主倾尽自己财物赈济灾民,杜某实在既佩服又惭愧。”
  我口里谦虚应答,心下却还是疑惑,不知杜进单独来找我是何意。他温厚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袋子,交到我手上:“这是杜某的一点心意,希望能帮到法师。”
  赶紧道谢,接过有些沉甸甸的小袋子。
  “还有,这是杜某购得的一处房产,在西门大街附近。虽然不大,内里器物还算齐全。”他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到我面前,“杜某出征在即,不知何日归来,也无暇打理此处。如法师与公主不弃,这屋便交与你们,但住无妨。”
  我有些不解,我们不是被吕光安排住在宫里么?为何要送我们房产?
  杜进看到我眼里的疑惑,叹了口气:“今日早朝,凉王为此次平叛分拨粮草,粮官禀报尚有部分余粮,法师便要凉王赈灾。凉王不肯,法师与凉王争执甚大。凉王一怒之下,将法师逐出王宫。”
  我大惊,赶紧问:“法师有没有怎样?他现在何处?”
  “凉王本来盛怒,终被百官劝阻。只是责令法师今日搬出王宫,不得再干朝政。法师此刻,该是在居所收拾行装。”
  我嘘出一口气,看着眼前的钥匙,有点踌躇。
  杜进双手一揖,言辞恳切:“杜某得法师夫妇相助甚多,早思报答。但若直接交与法师,怕法师心性,不会接纳。故而来寻公主。”
  将钥匙再推近些,虬髯微颤:“姑臧城内佛法不兴,只有些许破败小庙。法师住那些地方,真真委屈了。法师自己的钱,还是留着接济灾民罢。”
  我思量一下,接过钥匙,口里万般道谢。杜进说的没错,罗什高傲的性子,不会接受这样的馈赠。可是,我们自己的钱,有更大用途,的确支撑不起买房这么大项的花费了啊。
  那天我先回粥点,把事情交代给呼延平和段娉婷,告诉他们我已经找到了更大的支持,明日便有更多粮食。然后我赶紧回去。
  果真看见罗什在收拾行李,柜子里的衣物凌乱地摊在床上。他眉头紧锁,一直定定地思考什么。叠了一件衣服,又会无意识地打开。所以叠了半天,衣服依旧乱七八糟。我上前接过所有收拾的活计。他不会做家务,让他再继续做下去,只会越来越乱。
  含糊地告诉罗什,杜进转手给我们一处房产,只需带着随身物品既可入住。一边收拾一边安慰他,我们能离开王宫也好。现在吕光忙着四处救火,不会再每天紧盯着他,他反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等我收拾完,他已经完全回神,脸色也平缓了不少。出宫后,坐上杜进派来的马车,来到我们的新家。
  命如蝼蚁
  我们的新家是个面积不大的宅院,两边厢房各四间,中间是五开间的主屋,给我们俩住绰绰有余。而且一应用具皆全,看得出杜进颇费了番心思。也幸好有他,我们马上便有了落脚之处,不必再四处辛劳找寻住处。
  我跟罗什商量后,收容了慕容超一家。呼延平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对我们感激涕零,把家中所有力气活都包了。公孙氏为我们洗衣做饭,呼延平和段娉婷每天跟我一起煮小米粥、高粱糊糊救灾,晚上我空了便教小慕容超和呼延静读书。他们还是对我瞒着真正身份,我也不点破。
  而罗什,自从不用再跟着吕光,他也跟我一起每日跑灾民聚集的地方,为他们看病讲经。身处天灾人祸中的百姓,经历了苦难,对今生的绝望,更易于接受佛教,期盼来生。他的信徒在流民间迅速扩大,而他,也更喜欢这样的生活,喜欢为人讲经说法。他每日忙碌,眉头反而舒展开来,不像前段时间那样郁郁了。
  呼延平一个人住在库房里,他不爱多说话,小心翼翼地护着慕容超一家。只有无人注意时,才会对段娉婷流露出眷恋的眼神。而娉婷,我看得出她对呼延平也有情。两个人碍于身份,压抑着情感。我几次想劝他们,却不知该怎么劝。史书上并没有段氏再嫁一说,也许,他们会压抑一辈子。暗自感慨,这样的乱世,生存比情爱更重要。
  十一月中旬时,二十四个满面尘土的龟兹僧人寻到了我们的住所。他们居然冒着危险,穿越沙漠,历经半年时间,终于来到姑臧,追随他们的上师——鸠摩罗什。别说罗什看到他们感动得热泪盈眶,连我,也为这群僧人们的执着触动。
  姑臧没有正规寺庙,此刻也没有多余的钱让他们住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我们的院子里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我们的家,我想想都觉得怪异。从人种上来说,有汉人,龟兹人,鲜卑人。从身份上来说,有僧人,有僧人的妻子,还有未来的亡国之君、皇后和太后。这样一群人,组合成一个奇特的家庭,每天的工作便是跑灾民聚居区,讲经罗什有时会让弟子代劳,他还有另外的工作:行医看病。
  我根据自己读过的记载,知道粮价必定会不停上涨。所以说服李暠,先拿出钱囤积粮食。我自己也把绝大部分钱换成了三百斗高粱,两百斗小米,还有一百斗小麦,堆满了我们的杂物间。我以为有了李暠和我的这些存粮,可以接济流民一段时间。可是没想到,随着隆冬的到来,情况比我知道的还要糟糕。
  十一月下旬天气骤然变冷,风似刀割,雪如絮下。灾民更多了,南郡西平一带本来灾荒不是太厉害,却因为吕光在跟这两地的原前秦太守打仗,为避战乱,又有不少人流亡到姑臧。每天有七八万面黄肌瘦的人排队在我们的施粥点外,雪花积在肩头,往往等排到了,早就成了雪人,巍颤颤的手伸出,冻烂的伤疤流着恶脓。排队时随时都会有体弱之人倒下,不再有呼吸。罗什说过,不让一个灾民饿死,可是,恐怕没到饿死,便已有人冻死了。
  说服了李暠捐赠了一批棉衣,一千套,只够分给老弱病残。我们自己又添了两百套,可是,每日都有装着冻死者尸骨的板车往城外拉去。存粮以惊人的速度在减少,每天发完粥后还有大队人眼巴巴地看着我们。粥已经变得越来越稀,可是仍然不能让每个人分到一碗。再去买粮,价钱又翻了一倍。
  虽然赈灾一事上,李暠出了绝大多数钱。可是看到每天粥不够分,不好意思让李暠再多加粮,我在罗什要求下把自己的存粮添入。这样,我们库房里的粮也在迅速减少。而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没有收入来源,每天坐吃山空。不管弗沙提婆给了多少钱,都抵不上要养这么一大家子。我这个财政大臣,每日犯愁什么时候我们自己也要开始变卖家产了。
  罗什根本没有金钱概念,他身上压根就不能带钱,无论多少都会被他花光。不是施舍给乞丐,就是买书。多年供养优越的生活让他养成了典型的富贵病。比如,在吃饭问题上,他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喜欢精致的菜色。虽然他从不说,可我能看出他不爱吃高粱面糊糊。其实又有谁喜欢吃呢?小米粥还有清香,高粱面却又涩又梗。
  我是江南人,从小吃惯水稻。在龟兹时每天吃面食,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到姑臧后第一次吃到了高粱,才知道高粱的难吃,而且吃了高粱面窝头肚子容易发胀。可是高粱耐旱。在夏日的旱灾中,麦禾枯死,只有高粱还能有收成,所以是最便宜的粮食。我们赈灾主要靠的就是高粱和小米。而我们自己,我都是让公孙氏和段娉婷做好面、馒头、饼子,带到赈灾现场我们一家子自己吃。我没那么伟大,要跟灾民吃同样的东西。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再拮据,也还没到这一步。
  罗什在穿着上倒是还好,因为总是穿僧袍,打过些小补丁的衣服,只要不明显,他还是会穿。但却很爱整洁,甚至有些洁癖。这几天在灾民中间跑,他从没表现出嫌脏,但每天回到家便会换下衣服,第二天要穿浆洗过的干净衣服。
  但他一项很大的花销,便是买书。他在龟兹的书无法全部带来,只挑了重要的,也已经是我们一路来最沉的行囊。到了姑臧,可以接触到更多汉文书籍,他更是如同海绵一般吸收着汉地的文化。看书成了他最大的业余爱好,而且这也是为他日后译经打基础,所以刚开始我也从来不限制他买书。可是,活字印刷还没有发明,纸张又贵,这个时代的书籍比日用品贵上几十倍。而他往往是看到喜欢的书,连价钱都不问就买下,剩下我尴尬地掏空口袋。
  这个男人,唉,除了做精神领袖,他还真的不懂柴米油盐。我很庆幸的是,在龟兹时我已有意识地训练自己在古代的生活能力,不至于到现在束手无策。
  十二月时,流民数目激增,已达十多万,抵得上姑臧城内的居民数目。城内经济萧条一片,什么都在跌价,除了粮食。很多人在门口摆摊变卖家产,一天下来也换不回一斗粮食。
  城外灾民聚集的山头,整片山的树木皆被剥皮,大雪覆盖下的草根也被掘出。高粱杆、稻草、麦杆,甚至棉袄里的棉花,都成了救命的粮食。灾民们把它们碾碎,掺水熬大半天,能够熬出些淀粉来。每日还有人因为误食狼毒草中毒。往往等罗什得到消息,赶去救时,人已口吐白沫,满脸青紫,面目骇人地死去。
  灾民中有人开始得浮肿病,一挤便出黄水,走路摇摇晃晃。还有许多人因为吃糠,吃观音土便秘,浑身瘦得皮包骨,却挺着奇怪的大肚子。我曾亲眼见到他们在破败的窑洞里,翘着光屁股,互相用树枝掏,鲜血长流。被掏的人一声高一声低地呻唤,无论我跌跌撞撞跑到多远,耳边依旧不时响起那些惨叫声。
  吕光的平叛进展得并不顺利,于是街头张贴出了征兵告示,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特意说明,从军者可得温饱。就这几个字,让流民中但凡还有把力气的男人,皆报名参加,挤满了鼓楼一带。
  我和罗什、呼延平、段娉婷,还有罗什二十多个龟兹弟子一起,经过鼓楼。吕光次子吕弘在负责征兵,看到我们时,偏过头故意不理。我心里来气,有什么好得意的?他在吕纂逼死吕绍后也想自立,却被吕纂打败杀死。吕光的儿子们,除了窝里斗骨肉相残,别的还有什么本事?
  “军爷,先分个馒头吧。俺投军,就是想给俺娘吃个馒头。”
  一个变声期的粗哑嗓子引起我们注意。才半大的孩子,看发育最多十三四岁,流着鼻涕,脸颊上冻得发紫。脚上一双烂鞋,脚趾头露在外面,黑呼呼一团,分不清趾头。
  “馒头得等入了营才发,现在没有。”那个在忙着填名录的军官不耐烦地回答。
  “那要啥时候有啊?”
  “罗嗦,你到底投不投?下一个!”
  “我投,我投。”大拇指在红色印泥上按一下,然后往纸上按。一条性命便这样贱卖出去了,还是个孩子啊。
  “顺儿,娘不要你去投军啊,你才十三岁。”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跑来,一把扯着孩子嚎啕大哭。
  “军爷,我有十五了,我娘舍不得才这么说的。”小孩看到军官皱眉,连忙讨好地说。来了几个士兵,把他娘的手拉开,带着小孩往后面的营帐走。
  小孩回头对着妇人喊:“娘,等会儿发了馒头,顺儿就给你带来。”
  辛酸得不忍看下去。这个顺儿太天真了,入了那营帐,他怎么还可能再出得来?看到身边的罗什在怀里掏,却什么都没掏出来,对着我耳语:“还有钱么?”
  我点点头,摸出几个铜板,走到那个仍在哭泣的妇人身边,交给她。她抬头,脏得不成样子的脸上看不出肤色。她没有接,突然对着罗什跪下:“我不要钱。法师,求求你念经保佑我儿子平安回来吧。”
  罗什动容,虚扶一下,我赶紧拉她起来。
  “法师,也帮我儿子念经吧。”
  “法师,还有我,我是孤儿,您就帮我念一次吧。”
  “法师……”
  队伍里响起越来越多的哽咽声,罗什抬头环顾,几千个衣衫褴褛的人,只为能得一顿饱饭,离开家人,去往那不知生死的战场。罗什嘴角抽动,眼底流出无尽悲伤。转头对弟子们叮嘱几句,众弟子散开,走到队伍中间,为要求祈福的人念平安咒。人群中绝大部分人都合掌闭眼,虔诚地接受佛祖的赐福。
  雪片又开始飘落,簌簌的落雪声,喃喃的梵唱声,压低的哭泣声,一张又一张盖了红印的纸,迅速垒满了征兵台。
  那天晚上,他久久不睡,外面泛着凄惨白光的雪地,映衬出他悲戚的神色:“艾晴,人活于世,受尽苦难,究竟是为什么?我又能为他们做什么?”
  心里的哀戚不下于他。为他披上棉衣,拉过他的手,靠上他肩膀。
  “你可以做很多的。佛教便是产生于苦难之中,佛陀见到尘世间一切皆苦,于是便有了佛教。这是让人暂时忘却苦难的精神慰籍,也是对未来的美好幻想。我记得一位西方大哲说过,‘宗教是被压迫心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感情’。” (语出马克思《黑格尔哲学批判导言》)
  转身面对他,用力握住他的手:“罗什,尽你所能,让那些受苦之人有一丝精神慰籍吧。就算是最终无法逃过冻死饿死的命运,也起码让他们在死前,抱着对来世的期许满足地闭眼。”
  他回望着我。为了节约,我们没有点灯,雪地的反光依旧照亮他眸子里的深沉悲恸。将我搅入怀中,他低喃着我的名字。而我,任由泪水沾湿他衣襟。这些日子看到的,对我,何尝不是一种心灵上的震撼呢?
  吕弘的征兵在五日后结束,一共征召了三万余人。流民中除了老弱病残,已经见不到年轻一些的人了。三日后,吕弘带着新招募来的兵,还有大批粮食,出发去援助吕光。队伍开拔时,罗什带着弟子去为他们祈福,加入军队的流民总算是穿上了棉袄,草绳扎在腰间,背后一个大大的“卒”字。流脓的手执着弓矛,眼里满是迷茫。要靠杀死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才能得到馒头。更有甚者,在这种野蛮的大混战中,他们面对的敌人中也许就有自己的亲人。
  那一整天,姑臧城内到处是哭声,仰头看天,任雪片飘落在脸上。想起北朝民歌中有一首《隔离谷》,描画了兄弟相残的惨象: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何活!救我来!救我来!
  没有这场穿越,我永远都不会切身体会到命如蝼蚁是什么意思。
  我依旧在每天忙碌着,手脚平生第一次长出了冻疮,又疼又痒,擦姜片也无济于事。可这些都无暇顾及,一个噩耗打击得我们一蹶不振。
  农历十二月中旬时,如我所知,粮食涨到每斗五百文,已达该段历史时期最高价。李暠沉着脸来找我们,说他已支撑不下去了。他所有的产业,诸如客栈,酒家,药铺等都无法再经营下去。田租也因为佃农的流亡根本收不到。他遭受了历年从未有过的损失。仓库里剩下的那些余粮,得保证整个李氏家族能安然渡过这个寒冬。
  这对于我们不亚于晴天霹雳。失去了他的支持,我们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罗什和我苦苦哀求他,却是无用。李暠只是满脸歉意地告诉我们,这次他迫不得已食言,是他的不对。如果我们有除了赈灾以外任何要求,只要他能办到,他一定会办。
  那天晚上,罗什默默地收拾着。将书,多余的衣物,一切他认为可以变卖的东西整理出来,交给我。
  他目光炯炯,坚定地告诉我:“艾晴,我不会再买书,不用再每日换衣服,更不必隔十数日便吃肉。灾民吃什么,我也吃什么。但凡能省出钱的地方必得省。倾家荡产,罗什也要救人。”
  我一惊,手上的书洒落在地:“罗什,除去征兵之数,灾民仍有七八万。单凭我们自己的存粮,最多只够赈灾两三日。两三日后,我们自己怎么办?”
  他沉默着拣起书放到几案上,怔怔地盯着油灯微微跳动的灯芯,油灯照见他眼里的万般无奈与沉寂哀伤。我知他不忍,可我一定得说。
  委婉小心地拉过他的手臂,柔声劝:“罗什,放弃吧,我们已经尽力了。这些粮,得留着我们自己过冬……”
  “不可。”他打断我,澄澈灰眸里透出异乎寻常的执着,“我们还可变卖东西,我还可再去找达官显贵捐助。现在还未到穷途末路之时,我绝不放弃。”
  想起《晋书》里那短短几句话,突然悲从中来。“可是,这场饥荒,本来就会……”
  “明日,我去找吕绍。”他似乎根本没在意我说了什么,眼光熠熠生辉,整个人被昏黄的灯光剪出异样的光晕。此刻的他,如同悲悯的佛像般圣洁,一抹这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将他的手贴在心上,凝视他清澈如泉的眸子,深吸一口气:“好,这是你选择的。我是你的妻,就该跟你同甘共苦。”
  他抚着我的脸,温软的唇落在脸颊上:“艾晴,你瘦了……”
  为我撩开发丝,眼底涌出晶光。喉结在优雅的颈项中起落,哽声说道:“你的时代多好,没有这样的灾荒,没有惨无人道的战争。来这里跟着我,让你一起受苦了……”
  我拼命摇头,终于遏制不住,倒在他怀里哭。我的确从来没有受过这样苦,21世纪来的我,太习惯和平年代的物资富足。但是,我的时代也有这些苦难。非洲的饥荒,中东的战乱,灭绝种族的仇杀。只是它们离我太过遥远,我也就顶多唏嘘几句。没有来一千多年前的十六国,我怎能料想到自己三日后也要开始忍受饥饿。
  而我哭,不是因为惧怕即将到来的饥肠辘辘,也不是因为要日日目睹那么多人死亡,而是因为我知道这场饥荒的结局。几次三番话到嘴边,却依旧吞了回去。何苦要提早让他知道这残忍的几句记载呢?我宁愿自己忍受知道结局的折磨,依着他的心愿,尽我之力支持他。
  姑臧城内的难民营
  第二天罗什在宫外等了一整日。目前姑臧城内最大的执政官,被吕光封为世子的吕绍,始终没有露面。罗什的脚,因为在雪地里站了太久,生出一圈冻疮。晚上用热水泡时,又痒又痛,额头直冒汗。心疼地为他擦姜片,他仍是努力笑着,告诉我没事。
  我们按照往常一样,走向南城门,要去城门外灾民最集中的山坡。呼延平和罗什的弟子们背着十几袋粮食。今天一过,我们便再也无力赈灾了。库房里只剩下最后五袋小米,还是在我强烈坚持下留住的。
  到了城门口发现不对劲。城门紧闭,几百个士兵在巡逻,门口贴了张告示,太多人挤着,看不清内容。只见有人从人堆里出来,我连忙上前请教。
  “唉,说是为防流民闹事,从今日起关闭城门,驱逐城内所有流民。”老者拄着拐杖,摇头叹息,“天寒地冻的,这令一下,便是连一条活路都不给那些流民。可是,谁还有心思管他们呢,自己都不知什么时候饿死啊……”
  我心中一凉,肯定是吕光世子吕绍下的命令。这招太绝了!七八万人啊,都是妇孺老幼,难道让他们活活冻饿而死么?正在悲愤中,看到罗什走向城门,大声要求他们开门。这些士兵对罗什还是很尊敬,却没有一个人敢私自打开城门。我走过去,拉住罗什的袖子,对着他摇头。他面色铁青地退了回来。身后传来哀号声,回头看,好几百个流民被驱赶着,跌跌撞撞走来。
  沉重的城门咯拉拉打开,吊桥放下,流民们被鞭打着推搡着赶出城门。凄惨的气氛,让一旁的姑臧居民都偏过头不忍心看。
  “这位施主,难道没有一丝怜悯之心么?”罗什上前抓住正在用鞭子抽打一个老妇人的士兵,悲愤地用凌厉语气责问。
  “你没有母亲么?若是你自己母亲被这般折磨,你可忍心?”
  那个士兵愣了一下,悻悻地停手。我叹息着与罗什对望一眼。他明白我的意思,沉重地点点头。眼下的情形,跟士兵,甚至这里的军官用硬的都没有用。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想法让吕绍撤了这条命令。
  不提防间,突然有人朝我手里塞了个东西。等我回过神,发现自己抱着一个只有一两岁的小儿。孩子被包裹在发出恶臭的破布里。两眼无神,轻得如同一片树叶,连哭都没有力气。我急忙搜寻,看到流民中一个年轻女子被推揉着,回头对着我哭喊:“夫人,你大慈大悲,求求你救救我家狗儿。”
  我抱着孩子紧走几步赶上她:“好,我先帮你养着。我住在西门大街,你来寻时问法师鸠摩罗什的家,就能找到。”
  她只顾哭泣,眼望孩子无限留恋,踉踉跄跄地朝前走。在城门口我被拦住,赶紧大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城门再开后我来找你。”
  “我叫秦素娥,他爹去投军了,叫魏长喜。我们都是敦煌柳园人……”妇人回头喊,被推着进城门。
  妇人最后望一眼孩子,喊声从黑暗的城门洞内飘出。我踮脚,努力听清她的话:“若我和他爹都死了,求求夫人和法师就收养这个孩子吧……”
  城门轰隆一声重新关上,把她的声音生生切断。门外瞬时传来嚎啕哭喊,越过厚重的城墙,一声声刺着我们的耳膜。怀里的孩子似乎一下子被惊醒,两眼瞪大,发出细微的啼哭。两只小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抓,抓到我的碎发便送进嘴咬,小嘴含糊喊出一个字:“饿……”
  掉头往家里走,我们每个人都沉默着。回了屋罗什对我说他要去见吕绍,让我们在家里等他。我点头,其实对劝服吕绍撤销命令并不抱希望。但是,我知道罗什不会连试都没试就放弃。我将刚刚收养的孩子交给段娉婷,让她先找点吃的喂他。
  我送罗什到门口,又听到哭号声传来。是几百个流民,被士兵从大街小巷中搜出,押解着往城门走。
  听到这样凄惨的号叫,罗什两眼瞪得发红,紧握着拳头,胸膛急剧起伏。然后,他毅然决然地站到了我们屋外的马路中央,挡住了那群人。
  雪停了一上午,又开始飘落。惨白的雪片絮絮跌在他的旧棉衣上,瞬时融进那片褐红。他戴着我做的帽子围脖,站在积了十几天的雪地里,孤高的背影挺立。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他既然这么做了,我是他妻子,自然也要跟他站在一起。于是我踩着雪,走到他身边,与他一起,用身躯挡住那群视人命如蝼蚁的人。
  “法师,下官乃奉命行事,请法师莫要让下官为难。”领头的一个小头目站出来对着罗什作揖。
  “施主,这是要将他们带往何处?”罗什合掌微鞠,恭敬却声音清冷。
  “世子有令,将流民驱出城外,以免他们在城内滋扰生事。”
  罗什紧盯着他的眼,故意将尾音拖长:“哦?施主如何得知他们是流民呢?”
  那人被罗什盯得有些发慌,嗫嚅着:“这……法师莫要说笑。他们并无户籍,也非本城人,自然是流民。”
  罗什又紧跟着问:“吕将军入姑臧城不过四个月,期间平叛不暇,百废待兴。我等随同而来之人,皆未曾来得及领取户籍。罗什来自西域,亦非姑臧本处人,是否为流民呢?”
  “这……”那人被呛住,两眼不敢对视罗什,气焰也瘪了下去,“法师自然不是。即便暂无户籍,法师自有居所,与那些流亡之人怎能比?”
  罗什踏前一步,又紧逼一句:“那么,有居所便不是流民了?”
  “应该是吧……”那个小头目开始向后张望,声音弱弱。
  他对我看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走过去将我们的大门敞开。
  罗什再合掌,嘴角微微带笑:“施主,他们都是罗什请来的客人,他们在城内的住所,便是此处。”
  小头目张大了嘴,瞪着罗什哑口无言。我乘着他分神,招呼那群流民进屋。流民先是都怔怔地,等醒悟过来,蜂拥而入,一下子把我们的庭院挤得水泄不通。
  “这……法师……这如何让下官交差?”那人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我示意在里面的呼延平将门关上,站在门外镇定地盯着。罗什走过来,跟我站在一起,把守着门。
  正僵持间,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大队人朝这边而来。等马驶近,看到领头的便是吕光立为世子的吕绍。他本无长处,只因为是嫡子,得了这个位置。吕光一死,便被吕篆逼得自尽。不过,此时的他刚被立为世子,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看到跟在他身边的人,我暗暗诧异。那个骑在枣红大马上的高大男人居然是沮渠蒙逊。他没有跟伯父和堂兄去战场,反而留在了姑臧。
  小头目看到吕绍来了,为了撇清关系,急忙上前将事情原委禀报给吕绍。吕绍问了几句,眉头皱起,跳下马走到我们面前。
  “法师,本世子知道法师悲悯。可是这些刁民不事劳作,每日乞讨为食。城中何来余粮喂他们?留着他们在城内,偷盗抢劫为非作歹之事时有发生。本世子此令,亦是为城中居民着想。”
  “世子,请问妇孺老少饿得几无站起之力,又如何偷盗抢劫为非作歹呢?”
  他凛冽地对视上吕绍的双眼,下巴扬起,愤然地说:“世子莫忘了,这些流民的父亲、儿子已被征召,正为凉王平叛。世子不想法赈灾,却要将在战场上拼死之人的父母妻儿赶出城,任其自生自灭。世子如何忍心见积尸盈道?”
  “这……”吕绍被激怒了,梗着脖子举起马鞭,“法师如此公然违抗本世子的命令,难道是想……”
  “世子!”蒙逊打断他,从马上跳下。
  他走到吕绍身边,先对着罗什合掌一拜,再转身对吕绍说:“世子莫要心急。何不先问问法师凭一己之力能否养活那么多人呢?”
  “能。”罗什沉着声音,回答地铿锵有力,“维摩诘有言,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我鸠摩罗什愿效法维摩诘大师,活着的一日,便要他们也活着。”
  众人皆沉默。寒冽的风如刀割,扬起他有些旧了的棉衣。雪片飘得愈急,随着寒风呼啸着扑到他身上。罗什高昂着头,颧骨上被冻得泛出青紫色,眉宇间萦绕着凛然之气。他如雪莲一般圣洁,守护着心中那份坚持。
  吕绍打破沉默,冷哼一声:“法师如此愚钝。这些妇孺老幼毫无用处,只会占口粮,死了有何不好?如今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他们死了越多,粮食便耗费得越少。”
  听得这么没人性的话,我怒红了眼。这禽兽不如的东西,难怪会死在自己亲兄弟手上。上前一步,正要出言反击,手臂被拉住。是罗什,微微对我摇头。他的眼里也蕴着悲愤,却比我更克制。
  蒙逊有意无意地对我瞥过一眼,咳嗽一声,拉住吕绍打圆场:“世子,法师既然这么说了,反正不耗世子手中之粮,又何须在意呢?还有好些地方要巡视呢,世子莫要再耽搁时间了。”
  吕绍有些悻悻,被蒙逊拉着往回走。吕绍上马,叫上手下,瞪我们一眼,继续前行。蒙逊也上了马,调转马头之前,对一直站在门口不出声的我又看了一眼。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光大有深意。到现在我也吃不透蒙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今天看似帮了我们,但我知道他不会只是善心大发。
  跟吕绍这么当面冲突过,我们已经无法再劝服他收回成命了。收留了两百多人,加上我们家里的其他成员,一共两百三十多人在同一屋檐下。那天我们先得解决的便是住宿问题。没有多余的被褥,罗什和我本来要变卖的衣服都拿出来给衣着破烂的人穿。每个房间挤十几个人打地铺,连厨房到了晚上都得睡人。身体稍微强壮些的,便睡在屋外的走廊里。连我们自己的房间也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我终归无法接受毫无私密的生活,拉了块帘子挡在床前。
  这么高密度的难民营,放到现代绝对不符合卫生标准。家里气味非常不好闻,我最担心的便是传染病。如果有人携带病菌,一旦爆发,在这样的环境里,根本无法治疗。大灾之后往往会瘟疫流行,这个时代又没有疫苗与抗生素。跟罗什说了我的担忧,他让我不要害怕。春秋才是瘟疫传染的季节,现在是冬日,而且如此严寒,不会传染。等熬过冬后,开春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即便如此,我还是带着女人们将能洗的衣物都洗了一遍,能擦干净的地方都清理一次。
  现在不让出城,我们无法去城外捡柴,只有库房里的剩余柴火支撑着。为了省柴,我们只在做饭时才生火。虽然那么多人挤在一处,还是无法让屋里多一丝暖意。库房里还有十几袋粮食,我让呼延平带着慕容家住在里面。呼延平明白我的意思,每天揣着库房钥匙,走开一步便会锁门。我不是不信任那些流民,而是担心人在极度饥饿下会作出平常根本不会做的事。可是这些粮食,供那么多人吃不上十天。十天之后,我们怎么办?寒冬还有起码一个月才结束啊。
  我们想方设法变卖一切可卖的东西,他的书,白震给我的狮子玉佩,龟兹王后给的金手镯,都卖了。我在犹豫是否要把我的那些现代工具拿出来,却被罗什否定。他不想让我的身份暴露。我偷偷拿着素描本和铅笔出去卖,却无人问津。变卖家产的人太多了,我这些东西不如金银器物来得实在,没人为了奇巧的书写工具花钱。我看着这些产自一千六百多年后的东西苦笑,在饥荒时,他们还真的一点用处也无。
  无论我们喝的粥有多稀薄,十天后那些粮食还是即将告罄。罗什开始每天带着弟子上街乞食,沿门托钵。我有汉人根深蒂固的观念,认为乞讨是将自尊踩在脚下,无法接受这样得来的食物。
  他却毫不在意,告诉我他是比丘,便是乞士之意——上乞佛法,下乞饮食。佛祖便是这样每日著衣持钵,入舍卫城乞食。看他和弟子们每天捧回来的少量食物,我总是伤心欲泪。这些乞来的食物,我都留给最病弱之人,自己一概不碰。
  流民们也想出去乞讨,却被罗什劝阻。一旦他们出了这个门,便会被赶出城。只有罗什和弟子们,因为僧人的身份,还是能得到起码的尊敬。城里有人过世,罗什也会派弟子去念经超度,往往能得来几个馒头。而他的弟子们,品性也与他一样高洁。不论自己饿得如何形销骨立,也绝不独食,就算只得了一个馒头,也会带回来跟大家一起分。
  “师尊!师母!”
  我和罗什正在重新安排铺位,希望能再多挤出点地方让睡在屋外的人也能进屋。闻言抬头看,是罗什的三个弟子,今天去了城东王家超度刚过世的老夫人。他们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手绢包交给我,打开看,是几个发黑的窝窝头。
  “师尊,在王家老太太葬礼上听说……”年仅十八岁的盘耶它罗犹豫着,看了看我们。
  “发生何事?”罗什探头问他。
  “本来城内有丧亡,均可送出城外安葬。可是王家却不敢将老太太送出城,宁愿在自家院子中安葬。”
  我疑惑地问:“这是为何?”
  他年轻的脸上显出不忍之色,低头轻声说:“听说,新尸刚安葬,便会被掘出。”
  我“啊”一声,立刻掩住嘴。听得盘耶它罗继续犹豫着说:“城外饥民,已在食死人了……”
  罗什半闭起眼,偏头不忍再听。眉间紧拧。半晌,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最寒冷的时候滴水成冰,深夜能听到城外传来濒死前的哀号。一声一声,如针扎在心尖,心房随着号叫一起颤抖。想起盘耶它罗所说的,仿佛看见周遭如野兽般闪动的眼,正等待着临死之人最后一口气落下。饥饿让人失去人性,只剩下动物的本能。这是怎样的一个黑暗时代,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存状态啊!
  整夜的哭嚎此起彼伏,我无法忍住颤抖,瞪着眼听到了天明。身边的他,以手臂圈住我,也在战栗。我枕着他的手臂想,能睡着便是福气。睡着了,便听不到这撕破人神经的哀号,还有自己肚子空空蠕动的声音。这样听了几宿,无眠了几宿,我终于学会了在死亡的哀号中让自己睡着。
  他把我带到屋外一条小巷子里,看看周围确定无人,将我满是冻疮的手举到嘴边呵着暖气。一会儿,放下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脸,痴痴流连,眼里满溢着浓重的留恋与不舍。
  我正诧异想开口问,看他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艾晴,你回去吧。”
  心里一惊,差点跳起来:“你,你要我回哪里去?”
  “回去你自己的时代,不要再跟着罗什挨饿。”他嘴里吐着丝丝白气,凄零一笑。
  “不,我不回去!”我大声喊,立马被他捂住嘴。他的手也是冰冷,手背上发紫的冻疮好几处肿起。
  他贴近我耳边,柔和的声音响起:“听为夫说,你先回去,等过了饥荒再回来。”
  他以为我的来去只是出门旅游一般,他怎么知道我穿越要付出的代价!泪一下子喷薄而出,嘴仍被他捂着,只能拼命摇头。手扶上他的腰,倒进他怀里大哭。
  “艾晴,又不是生离死别,为何要那么难过?”他温柔地搂住我,为我抚平鬓角的乱发。
  我埋首在他怀里,他瘦了太多,肩上的骨头磕得人心慌。“罗什,我不能走!走了,就再难回来了……”
  “为何?你不是说,有个什么器械能让你到达罗什任何一个年龄么?”
  他扶起我的双肩,两眼如电直射我内心深处:“艾晴,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心中悲凉,全身血液里似乎流淌着寒冰。仍是不敢告诉他真正原因,嗫嚅着说:“这个……这个机器只是试验阶段,几千年的时间长河,都有可能让我再次的穿越与你失之交臂。”
  拉着他的手臂,热切地看他清隽的眉目,嘴角战栗:“所以我不能承担这样的风险,不能跟你分开。相信我,我们会熬过去的,一定会的。”
  他叹息一声,温软的唇吻去我的泪,将我拥入怀中。头顶传来他低低的喟叹:“罗什又怎舍得呢……”
  在他的臂弯中抬眼看天。愁云密布,雪又开始絮絮飘落。本来洁白的雪片,衬在灰色的天中,居然也呈死灰颜色,无情地洒落在他消瘦的肩上。这天底下,除了眼前的怀抱,再无处可得温暖……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看到大家写的精华评论,昨晚给了一部分给我的责任编辑,她连连叫好。说小春你真幸运,有这么多知性的读者。嘻嘻,听了她的话,真的好开心。下周一我会将全部精华评论(包括以前读者在其它章节发的好的评论)都交给编辑。她会负责遴选。所以,还有心想参加的朋友,今明两天还可以发,哈哈。
看到PEARL的长评,谢谢PEARL。有读者说,后面不如前面好看了。我想,主要是历史的厚重感吧,少了卿卿我我的小爱,多了对那个时代的感悟。写这么沉重的东西,在以快餐为主的网络文里的确是不讨喜的。但我会坚持按照自己的想法写下去,因为,这篇文是我倾力所写,呕心沥血之作,我不希望流于俗套,不论它是否符合现代人看网络文的标准。我只坚持我自己心中的那片纯真。
而且这些都是真正的罗什经历过的。他到底在那个环境里做过什么,没人知道了。但是,我相信悲悯如他,不会毫无感触与做为的,就算只能起到杯水车薪的作用。
还有读者说,艾晴既然已能知道即将发生的饥荒,怎么就不能提前做一点补救工作呢?这样比较不符合、且浪费了穿越者的预知能力。
我的回答是:大家其实并不知道这场饥荒,在史书上是多短的一句话。艾晴,她只知道这一星半点的结局,过程如何,具体什么时间开始什么时候结束,她都不可能知道,因为没有任何记载。以后我会公布史书中这句话到底是怎样的。而我很感慨的是:中国历来多少次灾荒,史书上却从不会有非常详尽的记载。连三年自然灾害,到底饿死多少人,现在都没有具体数字。
“提前从别的地方以低价购入大量粮食囤积起来”——史书并无记载是何处何时开始饥荒。还有,当时的割据情况下,所谓别的地方,都是不服吕光的地方割据势力,或者更大的国家,诸如姚秦等。怎么购入?
“又或者教农民提前大量种植一些粮食”——种植粮食是在春夏季节,当时艾晴他们还在路上,到姑臧时已经秋天,又马上打仗。怎么教?
还有,灾荒先是旱灾,后是兵灾,综合起来的大爆发。艾晴不能阻止天旱。用渠道引水?改种耐旱的高粱?这些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做成的。艾晴更不可能阻止兵灾,因为吕光不平叛,就意味着吕氏后凉的不存在。
很多穿越文里都会让穿越女主做救世主,其实是有些YY了,真实的情况,绝对不是穿越女们纸上谈兵能改变的。我的女主,只是研究历史的,她不万能。大家如果是她,也无力凭着16个字的含糊记载,去改变任何东西的。。。
  大年夜的交易
  公元386年的春节,是我过得最凄惨的年。姑臧城里完全没有过节的气氛,只有王宫大门前挂了几盏大红灯笼,看上去格外刺眼。街上行人稀少,人们都是愁容满面地看着地上又积到膝盖的雪。
  节前吕绍为了安定城内民心,贴出告示每户凭户籍可领粮两斗。可是等我们好不容易排到了,吕绍见是我们,不肯给粮,我气得差点用现代的话骂人。幸好李暠送来了十斗小米,可是,仍是杯水车薪,只撑得五天便告罄。
  大年夜的白天,我在邸店外犹豫再犹豫。真正意义上的当铺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只有一些店铺经营这种货物抵押的生意。终于还是咬着牙走了进去,因为到了今天,家中已是粒米也无。
  将五千文钱包好,收进怀里。如此成色纯净做工精良的玉佩和玉簪,只换得五千文,仅够买十斗杂粮。对不起,弗沙提婆,我答应过要永远保存你的礼物。等我熬过这个冬天,我一定会把它们赎回来,不管要化多少钱。走出店外,摸一摸脖子上挂的结婚戒指,这个,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卖。可是我还能坚持多久?眼角有些湿,不由重重叹口气。
  “怎么样?快撑不下去了吧?”
  眼前一张年轻方阔的脸,正带着一丝嘲讽打量我。是蒙逊!我用袖子随便抹抹脸,不想跟他有太多牵扯,欠身道个万福,便打算走人。
  “大过年的,何必受这样的苦呢?本来挺水灵的姑娘,弄得这么又黄又瘦,真叫人看了心疼。”他拦住我,一副怜花惜玉的样子,“跟着小爷我就能吃饱。考虑一下,怎样?”
  我没回答,环顾一下,居然就他一个人。
  “怎么了?看什么?”
  “看你为什么还要演戏,连个观众都没有。”我没好气地回答。
  他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艾晴,你还真是有趣啊。”
  轮我发怔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出龟兹后,除了罗什,无人叫过我的名字。
  “著作郎段业告诉我的。”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他还说了不少关于你在龟兹的趣事。”
  段业已经跟着杜进去战场了,那说明段业是在走之前告诉蒙逊的,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他在王宫里撞见我后,马上去打探我的背景,是因为那句泄露他内心的话么?这个人,心机到底有多深?他打听我,是为了什么?
  他搓搓手,用轻松的口吻说:“天这么冷,陪我去喝杯暖酒吧。”
  我抬眼看他,继续默不作声。
  “不必担心,你好歹是大法师之妻,不是可以随便抢的民女。何况我蒙逊对女人绝不用强。陪我喝杯酒,你便可吃上羊肉。很久没吃过了吧?这姑臧城内大年夜里还能吃上羊肉的,也就只几户人家了。怎么样,跟我走吧?”
  我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因为想起张东健在《无极》里那句经典的“跟着你,有肉吃”。越想越好笑,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个冬天,好久没笑过了。笑完了,对着一脸莫名的蒙逊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当然不担心他会使什么坏,就像他自己说的,没这个必要。直觉上他应该想跟我说什么。如果他跟段业一样相信谶纬,说不定我还可以忽悠一下,骗点吃的出来。
  所以我便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踏着及膝的雪,来到他豪华的宅院。
  “如何?我这宅邸还可入眼吧?”他自己环顾一下,得意地笑,“是世子赏赐的。我一族之人如今都在随凉王出征,小爷我乐得在家偷闲,多爽适!”
  看不惯他老是带着面具演戏,嗤笑一声:“是你伯父不想让你抢了堂兄头筹立功,故意不带上你吧。”
  他迅速转头,收敛起嬉笑,思量的眼光闪烁。有点懊恼自己太过嘴快,讪笑一下,突然闻到一股几乎都已经被遗忘了的味道:红焖羊肉!天哪,有多久没闻到过肉味了?从仆人摆放好碗筷,将羊肉搁在几案中间后,眼光就没转移过。眼前香气扑鼻的肉,味蕾被强烈刺激,不由自主分泌着唾液。为免被蒙逊看轻,我强行将头扭开,竭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
  蒙逊心知肚明地笑了笑,将羊肉推到我面前。我克制内心叫嚣的食欲,重重吞一下口水,对蒙逊说:“沮渠小将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带回去吃。”
  “别那么生分,叫我蒙逊便可。看你饿成这样,先吃吧。等会儿我让人再做一盘给你带走。”
  一个猜不透心思的人突然而至的慷慨大方,并不会让我开心。拿人嘴短,我还是先搞清楚他的条件比较好。“沮渠小将军,应该不是只为了找人陪喝酒,便送给妾身如此贵重的羊肉。小将军可否直言?”
  他呵呵笑了起来,仰头喝下一杯酒:“要我再提醒你叫我蒙逊么?不过,倒是没想到,跟你讲话居然那么有趣。好,我就喜欢这样直截了当。我的确在找你,目的么,很简单——”
  他把酒杯重重一放,直直盯着我,眼里流出猎人对猎物渴望的神情:“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我正在喝茶,企图用水把饥饿感压制住。听他这么一说,差点喷出来。呛到气管了,连忙拍着胸顺气,一边转着眼珠思量。我绝对不相信他因为那仅有的几次见面便对我一见钟情,这样的枭雄,野心永远比女人重要。便直白地问:“你为什么要我?”
  他豪气地大笑一阵,然后收敛笑容,正色道:“因为你不简单。第一次见你,被马撞了也毫无惧色。行事大方不扭捏,与我所识的女子皆不同。在王宫第二次见你,我初时的确想虏走你,却被那句话惊住。你只见我一次,是如何看出我在街上作戏?然后才知你居然是僧人之妻。是怎样的女子,才敢公然嫁与一位有名望的高僧?我辗转打探,花了不少心思,才从段业口中得知你们在龟兹之事。段业对你推崇之至,那时我便起了好奇心。”
  “流民日多,你赈灾救民。本来你僧人之妻身份尴尬,却因这善举,反而得来百姓敬佩。这样笼络人心便不是一般女子能做到的。这暂且不说,你还居然有本事让李暠掏钱。李暠不是蠢人,到底是如何被你说服?”
  他停顿住,哼哼一笑,仔细探究着我的双眼:“艾晴,你可知你一双眼睛,似能洞察人心。每次只是对我看上一眼,我便觉得心中所思皆被你看透。说出的话,又能一语中的。李暠,怕也是这样被你劝服。所以我知道,你正是我一直在找寻,能助我成大业的女子!”
  他再倒满酒杯,一饮而尽,犀利的目光炯炯有神:“我蒙逊绝不会是凡夫俗子,生逢乱世,便是大丈夫建立功业的良机。假以时日,凭我蒙逊的本领,必当有一番作为。我如今只有几房妾室,尚未娶正妻。你若愿与我一起笑傲天下,我可以正室之位待你。至于你与罗什法师的婚姻,本不被世人认同。你离开他,反而利于他修行。我们匈奴人不比汉人,你之前就算嫁过几个男人,我都不会在意。”
  他说完后便一直紧盯着我的反应。我叹口气,拿起筷子夹了块羊肉。炖得烂烂的羊肉入口,好吃得让我闭眼赞叹。不理会他期许的眼神,先填饱我的肚子。无论要怎么回应他,我都得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对付。
  吃了有大半盘,才觉出一点饱的滋味来。太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对视上他如鹰利眸,镇定地回答:“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正妻之位应留给对你的宏图大业更有帮助之人。至于我,你无须娶我,有个更好的建议,不知你愿意听么?”
  他脸上飘过诧异,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沮渠小将军,你有能力,又有野心,日后定能有一番作为。只是,要达此目的,一是等待时机,二要修身养性。我知道你博涉文史,不知对君王之术有兴趣么?”
  他果真抬眉,犀利的眼里渴望一闪而过。我微微一笑:“我知道极西的大秦国,有位奇人,写了本论君主之术的书。我能识一些西语,侥幸读过,深为折服。可惜这乱世,枭雄虽多,却无人可配得上听我讲解这奇书。不知小将军是否便是那有缘人?”
  我停顿住,迎上他精明的双眼。他跟我对视一会,嘴角扯了一下,终于问:“你要什么?”
  “每天五斗粮。”
  他瞪着我,过了许久,突然放声大笑:“艾晴啊艾晴,每日五斗粮,十日便是五十斗。要熬出冬,起码一百斗粮,这可比做我的正室更难。你让我上哪里去找出这么多粮来?”
  “你有的。”我再夹一块羊肉,慢慢嚼,然后咽下。喝口茶,缓缓说道,“沮渠部降服吕光,条件之一便是粮食。如今你一族人皆在外征战,你伯父罗仇亦是精明之人,绝对不会为了吕光把粮尽数带上。留在城里的沮渠部落之人,就数你职位最高,这余粮,定是你在保管。”
  他笑容隐没,眼露赞许:“好厉害的女子。”
  转着眼珠,一手撑住下颚,意味深长地紧盯着我:“即便我有粮,也得看这货物值不值得买。”
  我在本科时曾一度对文艺复兴时期名噪一时的意大利瓦伦丁诺公爵西泽尔?波尔金非常感兴趣。因此反复研读了把西泽尔视为理想君主的《君主论》,写了一篇论文,还被老板推荐上了专业杂志。《君主论》只是一本小册子,所以我能记得住完整的内容。
  当下,便淡定一笑,问道:“小将军,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君主究竟是受人爱戴好,还是让人畏惧好?”
  “这……”他看了看我,有些犹豫,“自然是受人爱戴好。”
  我摇一摇头:“这位奇人的观点是:最理想是两者兼备,如若不然,宁选让人畏惧。靠惩戒维系的畏惧比靠恩惠维系的爱戴更为有力,因为人们冒犯一个自己爱戴的人比冒犯一个自己畏惧的人更少顾虑。”
  “的确如此。”他硬朗的眉蹙起,思量地点头,“苻坚对人之德不谓不厚,非但不杀降虏反而优待。却是一朝落魄立时被人欺,最终死于逆臣之手。他若是肯在攻破鲜卑人羌人之初便杀其王室,收其部族,让人畏惧,也不会落得如此身败。可见,立威确实比立德重要。”
  我没来由打了个寒战。
  “光是这几句话么?”他把玩着酒杯,双眸对我射来更犀利的光芒,“这还不足以让我以粮交换。”
  心中一凛,他真够狡猾,逼我抖出更多包袱。回忆马基雅维里在《君主论》里的原话,抬眼对他说:“他还说,君主应勇猛如狮子,狡猾如狐狸,对背叛自己的人要狠毒如蛇蝎。君主要显得慈悲为怀,笃守信义,诚实可靠,虔敬信神。但一旦需要,他也必须懂得抛却所有一切优良品德改弦易辙。总之,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目的总是为手段辩护。但却不可失去民心,所以,君主需要做一个伪君子和大骗子。”
  他半晌没有反应,鹰隼一般的眼珠不停地转。然后,抬头看我,一抹笑挂上嘴角:“好,不过我毕竟要对伯父有所交代,每日只能给你两斗粮。”
  我扛着两斗小米回家,交给呼延平。这些粮食给两百三十多人分,也就只能一日一顿,勉强维持而已。这已经是我尽最大的努力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找到粮食。
  把正在为流民切脉的罗什拉出门,走到街角,看看四下无人,将怀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拿出。一层层去掉油纸,露出里面的羊肉。
  “这……从何处而来?”他吃惊地看着油呼呼的肉,虽然已经冷了,但依旧香气扑鼻。他也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是我买来的,我当了弗沙提婆送的狮子佩玉还有那根玉簪子。”不敢看他的眼,支支吾吾地说。
  我一路都在盘算如何跟罗什说这些粮食的来源。想过无数个主意,可是都推翻了。要骗罗什太不容易,但我怎能告诉他我是用马基雅维里的《君主论》换来的?马基雅维里主义在现代都是备受争议,罗什纯净的思想,怎可能接受?
  “艾晴……”他歉疚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心疼,“等我们熬过这段时间,我一定帮你赎回来。”
  他再看看羊肉,沉默一会,还是不吃,又问我:“为何不买粮?肉比粮贵多了……”
  “别担心,那两件玉器都是上好货色,当了不少钱。粮也买了,娉婷和公孙大娘已在煮粥。这肉,是专门为你买的……”
  我心疼地看他瘦得凹陷的脸颊,下巴发青的胡茬,整个人看上去如此憔悴。“今天是大年夜,我想让你吃点好的。”
  他温和地一笑,拉着我的手:“我们拿回去煮在粥里,跟大家一起吃吧。”
  “罗什!”我有点急了,站定不动,“这点羊肉只够一人吃,家里有两百多人,切成肉末也分不上一粒!”
  “艾晴,知道你心疼为夫。只是,怎可心有小爱而忘众生?”
  我一扭头,委屈顿时冲鼻:“是,我是小女人,心中只有小爱。我当了弗沙提婆给我的礼物,只想让我的丈夫能起码在大年夜里不再饿着肚子!”
  忍不住哭了出来。虽然这羊肉和粮食都是从蒙逊处得来,可是我还是没去赎那两件玉器。我怕要急用了,身边却一个子儿都没有。可是,我真的好舍不得啊。如果我的现代物品能卖掉,我都不会想要卖这玉。对我来说,那两件东西,是我思念弗沙提婆的纽带。长夜漫漫无法入睡时,我会抚摸着玉狮子,心中告诉他,我和罗什过得很好,很幸福……
  “艾晴……”他手忙脚乱地为我抹泪,然后拣起一块肉放入嘴中,慢慢嚼着,对我绽放微笑,“真的很好吃。你也吃一块……”
  我摇头,不敢告诉他我在蒙逊家中已经吃了不少。他在我的强烈坚持加泪水威逼下也只吃了三块肉,其余的,还是被他拿回去煮进粥里。我悲哀地想,我果然是来自21世纪的。同样在饥饿求生的情况下,我比他自私太多。
  我们大年夜的特别加餐,那天,每个人都贪婪地闻着粥里那淡到几乎无味的肉香。我趁着罗什不注意,把自己碗里的小米都拨进了他碗里。
  没有焰火,没有欢笑,我们早早上了床。在他臂弯里,我依旧听着城外的哀号入梦。大年夜比前段时间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胃近十几天来终于第一次不再空空地蠕动。感慨一下,胃里有东西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读者说,罗什怎么现在经常愤怒,没有以前淡定了。也有读者说,越来越不喜欢罗什,因为他是个高僧,却在饥荒面前那么没用,让妻子挨饿。还有读者叫要看感情戏(汗,这样的饥荒里,还有力气谈情说爱么每天卿卿我我么?)。还有读者说,前面的脱俗,后面的跟一般小说没两样了。(不太明白,前面的小爱是脱俗,后面的乱世相守饥荒灾难反而是跟其它小说一样......)
想跟大家说说我是怎么看待罗什的。这么说的读者,看来都是把罗什当成神,而不是人了。罗什的传记里就说他“性率达,不砺小检”这是个性方面。“笃性仁厚,泛爱为心”,这是他心怀众生的慈悲心方面。我在写的时候,一直想着如何把他的这些品性融入文里,让大家感受到。而不只是写出传记上的几个字。
他怒,不是为他自己。难道看着众生受苦,他依旧保持淡然,就是得道高僧么?他是高僧没错,可是高僧,是要有上位者承认追捧才行的。在那样的环境里,吕氏不尊他,他也就是一个普通民众而已。他在做的,是他个人能力所能达到的一切。他不在被人奉为神明的龟兹,他在佛法的荒漠之地——中原。
我个人极其看重第四部,所费的心力比写他破戒娶妻还大得多。因为罗什之所以是大家公认的高僧,就是因为他经历过这样的凉州岁月。从高高在上变成普通人,从每日不愁吃穿到什么都要靠自己。这些心理上的落差,绝对不是一时半刻能改变的。事实证明,罗什成功了。但这成功的背后,是多大的自我克服。我真的很佩服他。这些,就是我希望透过第四部里传递出来的。他的无力无奈,他的隐忍克制。他不是神,他是个人。他没有艾晴的未来人优势......
当然饭要一口口吃。我现在对这篇文的定位,不是一篇小言。我很有野心,希望能写出思想性。所以,我还是会按照我的想法写下去。如果只想看一位帅和尚的爱情史的朋友,可能您会失望了。因为我既然要写他的一生,也就会写到老年。而老年的罗什,不会以“帅”来定位的。
  君主是怎样炼成的
  “一个成功的君主,懂得如何利用民心。他会安抚民心,甚而扶植利用宗教,让人民甘于现状。这样,对现世的不满便可寄望于来世,而非在现世中寻求暴力方法改变命运。”
  《君主论》只是一本小册子,根本没有那么多内容能一直讲到灾荒结束。所以我把它与唐时赵蕤所著的《反经》结合起来,使其更有中国特色,也可拖延更多时间。蒙逊已经在我面前完全放下花花公子的面具,听的时候神情专注。每次听到一个新理论都赞口不绝,不时发表自己的见解。
  “民心真有这么重要么?吕氏父子可从未把民心放在心上。”他沉思一会,抬眼问我。
  我正色道:“这便是吕氏父子失败之处。践踏民心者,终被民所弃。民心是水,君权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无论背地里使用什么肮脏手段,也要保持在民众中的良好形象。”
  蒙逊沉思着,若有所悟地点头:“以宗教来安抚民心,使其不再抗争,果真是最便捷之法。”站起身,眼带嘲弄地嗤笑着,“吕光徒有罗什法师在侧,却不知加以利用,真是愚蠢至极。”
  他在室内背着手踱步,再看向我时,颇有深意地一笑:“他日我登位,定尊法师为国师,全力宣扬佛法。”
  我笑而不答。蒙逊日后攻占姑臧后,的确笃信并倡导佛教,不过那时罗什早已经在长安了。蒙逊尊西域僧人昙无谶为国师﹐也学姚兴在姑臧开设译场,译出了《大般涅槃经》等十几部经典佛经。
  看着正在慢慢踱步,双手扶腰舒缓筋骨的蒙逊,君主的霸气与特质已经在他身上展露无疑。凉州在吕氏诸人手中兵连祸结,灾荒岂止我现在正面临的这场。而到了蒙逊手上,城中居民发展到二十余万,史书中不再有饥荒的记载。他的儿子沮渠牧犍尤好学问,重用了不少汉人大儒。拓拔北魏灭北凉时,得到的一大笔财富便是这些儒生。史书说自此以后,魏之儒风始振。可见,凉州在蒙逊手中,经济文化都比诸吕强多了。而他对第二代的培养,也在这“老子英雄儿混蛋”的十六国中,是个异数。
  《晋书》里对蒙逊的盖棺定论是:“蒙逊出自夷狄,擅雄边塞。……称兵白涧,南凉请和;出师丹岭,北寇宾服。然而见利忘义,苞祸灭亲,虽能制命一隅,抑亦备诸凶德哲矣。”
  “见利忘义,苞祸灭亲”,这句话把他定了型。世人提起蒙逊,便是他狡诈背信,借段业之刀除去男成,又杀了段业夺走王位。可是这些个人间争权夺势时使用的卑劣手段,对凉州百姓,是否重要?
  我背着两斗杂粮,出了蒙逊家的大门。抬头望天,依旧阴霾。虽然雪已停,寒风仍似刀割,割出心里的阵阵绝望。这寒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真想大喊发泄,可是,连这样的喊叫,都没有足够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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