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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芍(海青拿天鹅)

_4 海青拿天鹅(现代)
  阿墨真不是一般的狗。普通人家的狗但凡认了主人,必定热情地又是摇尾巴又是撒娇,一副恨不得扑上去的架势。
  可阿墨不一样,它一直都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虽然它会跟着我,可是包括我在内,无论谁逗它玩它都不理睬,再热闹的事,它也只会伏在一边作冷眼旁观状。我对它说话,它也从不回应。
  “这真的是狗么?”多次戏弄无果,弟子们纷纷皱眉。
  这话确实,有时候,我觉得恨不得扑上去的是我。如此情形,当主人的实在觉得挫败。
  “无妨。”我笑笑,对灰狐狸说:“檀芳馆的人昨日去了抚州呢,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灰狐狸“哦”了一声,继续啃油饼。
  “说起檀芳馆,”我看看它,道:“那玉怎不见了?”
  灰狐狸愣了愣,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嘴里鼓鼓囊囊:“哦,爷爷还了。”
  “还了?”我一讶:“何时还的?”
  “昨夜。”灰狐狸道。
  我点头,兴致上来,问它:“那人可是还在睡?”
  “是在睡。”灰狐狸想了想,道:“可那时是深夜,也不知他是不是中了药。”
  “如此。”我说。仔细揣测,这几日都没听说安阳公别所有失窃之事传出,也就是说那人没发现。这样想着,心里安定下来。
  我看向灰狐狸,不禁揶揄地小声道:“那可是灵玉,你这么急着还了做什么,难道真怕雷劫?”
  灰狐狸一听,两颊登时涨得通红,朝我瞪起眼睛:“胡说!爷爷不过见不得有借无还!什么雷劫!那都是臭方士胡诌!”
  “哦?某胡诌什么?”她话音刚落,一个拖长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和灰狐狸吓了一大跳。
  转头,妖男一身青衫,面带微笑地立在我们身后。
  “你怎在此?”我瞪着他,只觉此人着实神出鬼没。
  妖男似乎对我们这般反应很是满意,笑容儒雅:“自然是游览至此,不期遇到表妹。”说着,他看向阿墨:“嗬,这白狗果然醒了。”
  阿墨看着他,目光冷清。
  “它不叫什么白狗,叫阿墨!”灰狐狸嚷道。
  妖男瞅瞅她,视线落在嘴边:“灰狐狸,你吃了油饼么?”
  话才出口,妖男“嘶”地痛呼。灰狐狸一只脚踢在他的小腿上,眉毛倒竖:“臭方士,爷爷叫初雪!再叫一声灰狐狸试试!”
  妖男面色阴沉,居高临下地拎着她的后领提了起来,冷哼:“你也再称一声臭方士试试。”
  路上行人纷纷朝这边侧目,我看这一人一狐又闹起来,觉得很是头疼。正要上前劝解,突然,“轰”的一声惊雷,将路旁一棵大树的枝干劈下半截。
  灰狐狸愣了愣。
  妖男也愣了愣。
  片刻,灰狐狸再挥挥手。
  霎时间,大雨骤至,倾盆般落下。连我在内,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一般。
  妖男一脸不可置信。
  灰狐狸却登时喜上眉梢,兴奋地大叫:“法术!我的法术回来了!”她一下挣开妖男的手,又是得意又是气势汹汹地指着他:“臭方士!你我今日来决个高下……”
  话未说完,她的嘴巴已经被我赶紧捂住。
  看向四周,路上的行人们早已驻步不前,都望着我们,脸上又是畏惧又是欣喜。
  “这是水神显灵啦!”不知谁大喊一声。
  此语一出,人们群情激昂,纷纷围拢过来。
  “大贤大德水神娘娘!”附近一名老叟颤颤巍巍地一边走过来一边拱手,口中念念有词:“叟家中薄地三亩春旱至今寸草不生乞水神娘娘布下甘霖老叟一家日后焚香纳贡感激不尽……”
  “还不快走!”妖男急急低喝道,将袖子一拂,刹那间,我的身体腾空,眼前一阵天昏地暗。
  “啊!臭方士,拿来你的脏手!”
  “住手!由不得你胡闹!”
  混沌中,只听“轰!”的一声雷响,震耳欲聋。
  我的身体猛然落空坠下。
  “啊!”我惊声尖叫着,再度昏厥过去……
  
第十三章
  “……哟……哪里来的女子?”
  “我也不知,在这里许久了……”
  “……真奇怪,睡在此处做甚?”
  有什么落在脸上,一下,两下,凉凉的。
  “……下面那垫着的是什么?像是只大兽。”
  “……嗯……看不清呢……”
  我迷迷糊糊地睁眼,光照太强,我不禁侧过头 。
  身下软软的,很是舒服。我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睡得这样好的觉了,不禁长长地伸起了懒腰。
  有什么“嗒”的落在颈间,那感觉很是清晰。
  莫非又是灰狐狸……我睁开了眼睛。
  鸟鸣的声音高高低低,充满了耳朵。正上方,一棵老松伸展着遒劲的枝干将天空遮去,三只松鼠立在枝头,一边啃着松果一边将乌溜溜的眼睛瞅着我。
  灰狐狸和妖男打斗的事浮上心头,我愕然,一下坐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我疑惑地望向四周,只见眼前草木丛生,一片苍翠的山野景色。再转头看向身下,只见那是一团巨大的白色毛皮,柔软而温暖。
  阿墨?我吃了一惊,连忙爬了起来。
  果真是阿墨,它蜷成了一团,脑袋埋在尾巴的长毛里,一动不动。
  与平日所见所不同的是,阿墨变大了许多。它的身躯比我见过的所有牛或马都要宽阔,四肢粗得像树干,这般躺在地上,乍看上去,就像一张铺着雪白毛皮的巨大卧榻。
  我想起灰狐狸说它与蜈蚣精打斗的情形,眼前这庞大的躯体才是它本来的样子么?
  这次也是它救了我吧?
  心中的惊异与好奇愈加浓郁,我凑上前去,想再将它细看。“咔”,脚下一段松枝被我的脚踩到,发出断裂的声音。
  我忙定住身体。
  再看向阿墨,它双目紧闭,似乎对周遭的一切动静毫无所觉。
  还是这般死睡……我心道。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阿墨上回救我之后,几乎一睡不醒,这回可会重蹈覆辙?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忽而紧张起来。
  我犹豫片刻,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它推了推:“阿墨。“
  阿墨的身体太沉重,几乎纹丝不动。
  我用些力,又推推它的脑袋和四肢,将声音提高些:“阿墨。”
  它仍然不动。
  “哟哟,这是怎么回事?”唧唧的声音从老松上传来,那些松鼠又在议论。
  “那大兽醒不来了么?”
  “不会吧,醒不来不就是死了?”
  “死了啊……”
  我猛地抬头,朝它们瞪一眼,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使劲扔向它们:“胡说!你们才死了!”
  松鼠们受惊跳起,“吱吱”地蹿了开去。
  四周再无声音。
  焦虑和担忧却又涌上来,我回头,正想着再去摇它,忽然看到那堆雪白的皮毛中,阿墨的眼睛已经睁开,瞅着我,金色的瞳仁光泽清冷。
  “阿墨。”我欣喜不已,登时眉开眼笑。
  阿墨收回目光,动了动身体,先支起前腿,缓缓地站了起来。我坐在地上,只觉那身躯的阴影将我埋没,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它的脑袋。
  只见它前后地压压四肢,末了,迈步慢悠悠地走向前方。
  “你要去何处?”我讶然,跟着它站起身来。
  阿墨并不理会我,穿过低矮的丛林,庞大的身体将树枝挡了开去。
  我跟在它身后,未几,只闻得哗哗的流水声传入耳中。
  
  视野倏而开阔,一条山涧出现在面前,淙淙流下,在山石间撞出清亮的浪花。
  阿墨挑着一处水深的地方,走入山涧之中。
  原来它要洗浴,我了然。
  我摸摸脸上,自己出来似乎过了许久,也该洗漱洗漱。心里想着,我走到旁边一处水流较缓的地方,蹲下身去。
  山涧中的水甚是清凉,洗过脸,很舒服。
  我抬起头,阿墨已经将整个身体都没在在水中,似乎很是惬意。溪水容纳这般大物,猛然上涨,一下没过了附近的溪石。
  我忙提起裙裾跳上岸边。这时,我瞥见不远处,一棵树上结着红红的果实,煞是惹眼。我好奇地走到那树下,摘下一颗野果,看了看,放到嘴里。那滋味酸酸甜甜,熟悉得很,没错,是野樱桃,阿芙曾经从家乡带到宅子里给我吃的。
  待我用裙子兜着满满的野樱桃走回来,却发现不见了阿墨。
  我讶然,仔细望去。阿墨方才洗浴的地方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阿墨的踪影?
  心中一慌,我把野樱桃“哗”地倒在地上,着急地踏上附近一块大石,朝那水中大声呼喊:“阿墨!”
  溪水打着细小的漩涡淌过,映着天光,耳边只有“哗哗”的流水之声。
  我愈加觉得不安,四处张望,提高声音再喊:“阿墨!”
  声音在两岸的树林和山石间回响,仍旧无人应答。
  山中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
  细细的汗泌出额间,我望着四周嶙峋的山石,只觉心怦怦地撞着胸口。
  “咕咚”
  我听到水中有什么声音传来,忙转过头。
  只见阿墨洗浴的那片水面上,几个水泡冒了出来。突然,“哗”的一声,水面溅起浪花,一个黑影突然从水中出现。
  我吓了一跳。
  只见那是个男子,上身□,一圈白色的皮毛围在下身,披头散发,浑身是水。
  他摸一把脸上的水,看过来。
  四目相对,我的视线下移,落在他肌理结实的身上,顿时面红耳热。
  “你……”我瞪着眼睛,张张嘴,却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男子却瞥瞥我,自顾地从水中出来,踏着溪石从我面前走过去。他上了岸,伸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束起,片刻,转过脸来。
  那是一张清俊的脸,线条优美却棱角分明,年轻而有朝气。
  “你……你是何人?”我捏着手心,终于问出声来。
  男子看看我,唇上掠过一抹嘲讽的笑,声音低沉而清冷:“你在一旁看着也不知我是何人?”说罢,朝树丛中走去。
  我懵然。
  “是了。”没走几步,他忽而停下来,转脸看向我,眼睛在日头下泛着金色的光泽:“我有名,叫若磐,不叫阿墨。”
  
  “哟,这恶女身旁的怎么是个男子,那大兽呢?”
  “这还不明白?自然是大兽变成了男子呢。”
  “哦哦,原来是个妖哩……”
  树上,那三只松鼠又回来了,在枝头叽叽喳喳地议论。
  我坐在一块青石上吃着野樱桃,眼睛却不时瞅向前方。
  变作人形的阿墨,不,若磐,正枕着一条突起的树根,闭目养神。从这里看去,他的脸和□的上身在阳光下泛着干净的蜜色,轮廓很是清晰。
  “变成人也挺好看么……”
  四周安静得出奇,只剩松鼠们吱吱的声音。
  “那个,”我觉得这样沉默不是办法,开口道:“你吃野樱桃么?”说着,拿起一串,伸出手去。
  若磐微微睁眼,目光朝这边一扫,重又闭上:“不吃。”
  我将野樱桃收回,看看他,道:“我想问你些事。“
  若磐的声音似有似无:“嗯。”
  我略一思索,道:“你来跟我做甚?”
  他的眼睛再度睁开。
  “寻人。”他的声音平静。
  “寻人?”我讶然:“寻何人?”
  若磐没有接着答话,过了好一会,道:“一个十分要紧的人。”
  我愕然:“跟着我就能找到?”
  若磐转过脸去,似乎一点也不打算回答。
  真无礼。我心道。
  “你为何从不说话?”我忍耐着,又问。
  “我变作兽形时说不得话。”他说。
  原来如此。我点头,觉得这实在是他说过的最长到的一句话,继续再问:“辟荔公子和初雪呢?”
  “不知。”
  “这是何处?”
  “不知。”
  “你是什么?真是狗妖么?”
  话出了口,许久也未曾听到回答。
  我看去,若磐躺在那里,眼睛已经闭起。那神气,就是别人逗他时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样执着地同一名上身□的妖怪说话实在是诡异且累人。
  管他呢。我深吸口气,继续吃野樱桃,不再发问。
  
  日头渐渐西移,乌鸦“呀呀”地飞过那几只爱说是非的松鼠也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我的野樱桃早已吃完,穷极无聊,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站起身来,走到若磐面前。
  他躺在地上,睡容很安稳。夕阳的光斜斜透过松枝,在他的脸上和肌肤上投下橘金色的碎片。
  我努力让自己移开目光不去看他光溜溜的上身,用脚踢踢他枕着的树根:“喂。”
  过了会,若磐的眼睛慢慢睁开。
  我瞥瞥他:“我等留在此处做甚?”
  若磐微微侧头,朝夕阳那边望了望,道:“等天黑。”
  “天黑?”我不解:“为何?”
  若磐没有答话,却重新闭起眼睛。我等了一会感觉不妙,又踢那树根,他竟又是一副睡死过去的样子。
  死阿墨。
  我瞪着他,恨恨转身。
  
  天空全黑之后,若磐终于醒来。
  他站起身,伸了伸懒腰,瞥瞥我,道:“走。”说罢,只见白光闪过,他已化作兽形,雪白的毛皮在夜色中泛着银光。
  我走到它面前,看着那几乎高过肩膀的脊背,有些犹豫。
  若磐似乎察觉,伏下身来。
  我安下心来,看着面前那片雪白的绒毛,跨坐上去。
  才坐稳,若磐忽然起身,一下腾云而起,飞上半空。我几乎措手不及,大惊之下,连忙将双手抱紧它的脖子。
  双腿吊着在空中,无着无落,那感觉很是奇异。
  过了好一会,我才敢睁开眼睛,慢慢抬起头来。
  眼前的景象是我从未见过的。
  地上的一切都变得很小,月光下,山林和丘壑通通都缩到了脚下,山峰上的怪石竦峙如孤岛,在我身旁经过。
  心里一阵悸悸,我不禁攥紧若磐脖子上的毛。
  过了一片山林,前方豁然开朗。夜色中,大地宽阔得似乎无边无际,农田和乡邑在大地上依稀可见,飞驰地后退。
  心急剧地跳动,我却觉得心奋不已。
  夜风呼呼掠过耳边,我的头发向后飞扬。
  抬起头,明月就挂在上方,似乎触手可及,淡淡的云形如绫纱,在月光中随风缥缈。不时有鸟儿飞过身旁,冲我们唧唧地叫,我可以看到它们在脚下展翅样子。
  一切仿如梦境一般。
  怪不得都想修仙,再不济也要当妖。
  我突然领悟到为何若磐一定要等到晚上再走。这家伙大约不会隐身,光天化日下这么个庞然大物飞上半空,不吓死人才怪 。
  
  回到栖桃馆,已是深夜。
  看到我回来,管事似乎松了口气,却又立刻拉下脸来,领着我去见柳青娘。
  “在城外迷路?”堂上,柳青娘喝着茶,话音缓缓:“三日之后就要赴京,你若此时不见,可知我麻烦?”
  我低头道:“弟子必无下回。”
  “好个必无下回。”柳青娘冷笑,放下茶盏:“你虽非卖身,可入了栖桃便是栖桃弟子,‘必无下回’之类的话,这馆中可从未有过。”
  她语气凌厉,我望着她,几乎无言以对。
  正尴尬间,这时,管事在外面禀报:“夫人,辟荔公子来访。”
  
第十四章
  柳青娘神色微讶,与旁边的承文相视一眼,又看看我。
  我听得这话,也颇觉得意外。
  “请他入内。”柳青娘淡淡道。
  管事在外面答应了一声。
  没过多久,窸窣的脚步声传来,管事领着一人入内,衣饰儒雅,正是妖男。
  “辟荔深夜打扰,夫人恕罪。”妖男看我一眼,面含浅笑,向上首的柳青娘款款一揖。
  柳青娘亦微笑,看着他,目光变得温婉。
  “公子哪里话,”她声音柔和:“寒舍得公子莅临,妾求之不得。”说罢,让承文将下首一席置好,请妖男落座。
  妖男并不客气,谢过柳青娘,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不知公子来访,所为何事?”柳青娘让承文斟茶,问道。
  妖男莞尔,看看我:“某今日邀表妹出城,不料迷路失了方向,至今方归。闻得夫人治馆甚严,表妹出馆皆因辟荔,还望夫人勿怪,此乃其一。”
  听他说出这话,我心中稍稍安稳,这人还算有些良心。
  柳青娘看我一眼,浅笑依然:“公子所言,妾自然理会。然,白芍已入栖桃门下,当以弟子规矩管束。”
  我的心又微微提起。
  “不过,”她看看妖男,唇角弯起:“公子乃贵客,既是公子求情,此番便权且记下。”
  心中一下松开。
  妖男亦莞尔,在座上一揖:“多谢夫人。”
  柳青娘颔首,将手中纨扇轻摇:“公子方才说其一,莫非还有其二?”
  妖男眉梢微微扬起,笑意更深:“其二,自然是上回与夫人约下的品茶吟歌,今夜月色正好,不知夫人可有意践诺?”
  我听着这二人对话,只觉愈发迷惑。他们似相交颇深,妖男何时与柳青娘这般熟稔?
  柳青娘轻笑起来,看这妖男,目光温柔似水:“劳公子记挂,今夜便依公子所言。”说罢,她对承文柔声道:“去取我琵琶来。”
  承文答应一声,退下去时,朝我挥了挥手。
  我如获大赦,再顾不得揣测,忙向柳青娘一礼,告退下去。出门时,我向里面再瞟一眼,只见妖男面上,笑意和煦醉人。
  妖孽。我心道。
  
  夜风轻柔,出了庭院拐个弯,柳青娘的阁楼就不见了。
  “听管事说,那白狗是你的?”走在前面的承文忽然开口。
  我抬起头,回答:“正是。”
  “哦?”他回过头来看我:“养了多久?”
  “并未养得多久。”我敷衍地答道。心里觉得一阵怪异,黯淡的光照下,那眼睛盯着我,觉得黑洞洞的,又觉得有什么引着我移不开眼……警觉漫上心头,我瞥见往居所的路就在前方,忙向承文一揖:“多谢相送。”说罢转身,快步朝那边走去。
  
  梁王宴将至,馆中的弟子们骤然忙碌起来。每日排演紧锣密鼓,众人苦不堪言。
  不过,我发现阿絮和阿沁很是高兴,无论多苦多累,脸上都带着笑。
  “你可知演过此番,我与阿沁就留在京城里不回来了。”梁王宴的前一日夜里,她们终于对我道破天机。
  “京城?”我讶然。
  “是哩。”阿沁笑嘻嘻地凑过来:“阿芍莫非不曾察觉,这馆中只有年轻弟子?”
  我想想,似乎的确这样。她们虽然也就十八岁,可算是馆中年纪最大的。
  “可你二人也不老。”我说。
  “自然不老。”阿絮自豪地说:“我等要到京城里的大伎馆里,将来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看得我等歌舞。”
  我颔首,思索片刻,仍然觉得不解:“如此,那夫人辛辛苦苦教习,岂不亏了?”
  “夫人才不亏。”阿絮轻哼:“这栖桃最出名的就是宝霓天,所用之人俱是十八以下的少年男女,夫人将童子买来作弟子,专演宝霓天,过了十八岁便卖到京城的名馆,又赚一笔。”
  阿沁笑道:“阿芍,你前面的花君也都去了京城哩,你若是卖身来的,到了十八岁也要去。”
  “如此。”我点头,一直知道柳青娘手段不浅,却未曾料到这伎馆还有如此乾坤。
  “夫人这般用心,怪不得梁王那般人物也要看栖桃的宝霓天。”我说。
  “梁王?”阿絮和阿沁相视一眼,忽而扑哧一笑。
  “栖桃的宝霓天好是好,可梁王却不同。”阿絮笑笑,在我耳畔低语:“待那梁王宴毕了,我等引你去看好戏。”
  好戏?我听得云里雾里,仍点点头:“好。”
  
  除了每日排演,这两日过得还算平静。
  妖男自从那夜之后,再也没出现,而柳青娘待我仍如过去。
  灰狐狸也没出现过,只有若磐日日趴在廊下,仍旧死睡。
  上京城之前,弟子们一得了空就收拾行囊。阿絮此番一去不回,更是将屋子里翻得底朝天。我来到此处时日不长,东西就那么些,收拾起来并不麻烦。别人在忙的时候,我就空闲许多。
  我看看廊下一动不动的若磐,走过去。
  “醒来。”我说。
  若磐无所回应。
  我想了想,道:“我明日去京城,过得几日才回来,你可留在此处,不必寻我。”说罢,转身离开。
  
  深夜里,我被一阵摇晃吵醒。
  迷糊地睁开眼,却见灰狐狸站在榻旁。
  “阿芍!”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惊惶得很,手不停地比划向外面:“阿墨,阿墨……”
  阿墨?我一惊,赶紧披衣起身。
  出到门外,月光明亮,一个身影坐在阶上,似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若磐看着我们,眼睛在月光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阿墨……阿墨成了这模样!”灰狐狸指着他,声音不掩兴奋。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叫他若磐。”我对灰狐狸道,说罢,走下阶去。
  “何事?”我看着若磐,问道。
  淡淡的银辉下,他依旧□着上身,看看我,将一只手掌伸出来。
  “给你。”他说。
  我看去。那掌中躺着一样物事,拇指大小,尖尖的,一头穿着细绳,在月光下泛着洁白的颜色。
  “是什么?”我将那物事拿起,仔细端详。
  “像是颗兽牙。”灰狐狸也凑过来看。
  兽牙?我讶然,疑惑地看向若磐:“你的?”
  若磐看看我,却忽而微微侧过头:“嗯。”片刻,他开口道:“你若有难,将它摔下,我就会知晓。”
  “如此。”我点点头。瞥瞥兽牙,又瞥瞥若磐,忽然感到欣慰起来。
  我笑笑:“你说你要跟着我才能寻到的那人,不若将他的长相说与我知道,我此番进京若遇到相似的,便摔这兽牙唤你过来。”
  若磐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并不说话。
  我习惯了冷场,也不在意,对他说:“你且稍候。”说罢,转身走进室内,拿出一套男子的衣裳来。
  “给你。”我递给若磐。
  若磐看着那衣衫,神色不解。
  我莞尔,道:“你这般打扮不是办法,将来要在人前露面,总该穿些像样的衣服。”
  若磐瞅向我,金色的眼睛光泽淡淡,看不分明。
  过了会,他伸手收下。
  我弯弯唇角,道:“歇息吧。”说完,步履轻快地朝卧室走去。
  
  朝阳升起之时,栖桃馆前的几十辆马车也缓缓走起,浩浩荡荡地朝城外走去。
  “不愧是梁王,千里迢迢遣马车来接,果真财大气粗。”阿沁望着竹帘外的街景,赞叹道。
  阿絮笑她:“只怕明年这个时候,你在京城再见到这些马车要笑梁王小气。”
  阿沁“哼”一声:“那倒不一定,我或许要看到上百马车才肯笑人小气也未可知。”
  二人说着,笑闹起来。
  “我怎么觉得有些异样的声响,可是这车上有鼠?”说了一阵话,阿絮表情奇怪地四下张望。
  “车上怎会有鼠?”我忙笑道:“我也听到呢,觉得是车毂老旧所致。”
  “原来如此。”阿絮收起疑惑之色,点点头。
  我面上仍带着笑,朝旁边的行李堆里斜了一眼。
  灰狐狸忙将露出的半只耳朵收回了包袱里。
  
  “你跟来做甚?”中途歇息时,阿絮和阿沁都下车去舒展筋骨,我将灰狐狸从包袱堆里拉出来,瞪着她。
  “爷爷也想去看看那梁王宴么。”灰狐狸脸上堆着笑。
  我轻哼一声:“你不是腾云驾雾么?要去京城何须乘车。”
  灰狐狸挠挠耳朵,为难道:“腾云驾雾也须力气,爷爷那日连番使了两回雷术,如今乏力得很。”
  还好意思提那日,我睨她。
  “那日究竟怎么回事?”我没好气地问:“你去了何处?”
  灰狐狸的脸一拉:“都是那臭方士,若不是他半空中抓我尾巴,我也不至于使法力。”说着,她讪讪望着我,小声道:“之后,我怕阿芍你生气,就去表兄那边住了几日。”
  我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想敲她脑袋。
  这时,车外传来阿沁的声音:“阿芍!你在里面做甚?怎不下来走走?”
  我忙应答一声,低低地对灰狐狸叮嘱道:“藏好,勿教人发现。”说罢,掀起帘子下车去。
  
  马车一路紧赶,过了三四日,终于到了京城郊外的梁王私苑。
  路上听阿絮她们议论,这梁王是今上的兄弟。当年今上与先太子争位,梁王站在了今上这边,登极之后,今上便对梁王甚是厚待。她们说这位梁王甚爱神仙方术,常常寻仙问道,求不老之术。他也酷爱建造林苑,这私苑就是今上专门赐给他大兴土木的。
  梁王的私苑甚是宽大,据说是圈起方圆几十里山水林木建造而成,纵马从一头奔到另一头也须一两个时辰。我们往车外偷眼望去,只见一路上水色山景亭台楼阁应有尽有,虽是人工雕琢堆砌,却是一派天然情趣,各处美景应接不暇。相较之下,洛阳那安阳公府别所几乎可谓寒酸了。
  栖桃馆弟子住进了一处背山向水的屋舍内,很是宽敞,据说是梁王亲自拟的草图。
  我进到里面去,只觉这屋宅很是异样,虽高梁大栋,却绘着许多五彩的图案,花花绿绿,有的像庙宫里的画符,有的像神鬼出游,还有的像男女媾合,看得人面红耳热。
  “怎这般装饰?”我觉得不舒服,问阿絮。
  阿絮看看四周,笑笑:“谁知道梁王那老儿怎么想。”
  正谈论间,这时,阿沁从外面快步走进来,神色兴奋:“我方才在外面见到一队车马驰了过去,神气得很,你们猜是谁?”
  “谁?”阿絮问。
  阿沁双眼亮晶晶的:“听这苑中仆役说,那是北海王呢!”
  
第十五章
  弟子们住下之后,未休息多时就被管事赶去排演。
  梁王不但爱好修造,看得出还是个爱排场的人。弟子们的排演之所就在附近一处临水的高台上,像水榭一般加了廊柱和庑顶,弟子们在上面排演,乐声可传遍附近方圆几里。而我同弟子们从高台上往下望,也常常能见到气派的车马队伍从大道上过去。
  “这阵势,该有许多王公贵人吧。”有人叹道。
  “多少王公贵人也及不得北海王一个啊。”阿沁嘻嘻地笑。
  “……不想北海王今年竟来了,去年可听说梁王请了几番也没请到。”不远处,香棠和几名舞伎弟子说得正欢。
  阿絮和阿沁往那边瞅一眼,露出鄙夷的神气。
  我听着弟子们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倒不禁对这个多次闻得大名的北海王好奇起来。这般被众人津津乐道的人物,不知到底生得个如何了不起的模样?
  
  梁王宴当日,鼓乐吹打之声从远处传来,似乎热闹得很。据说,那是梁王与宾客们乘舟游湖,奏乐的乐伎就足有上百。
  弟子们白日里仍要在馆中排演,纷纷朝那边张望,满脸艳羡。
  “不知死活!若出了纰漏,我看尔等吃得了夫人多少惩罚!”管事瞪着眼,大声训斥走神的人。
  “说我等做甚,夫人此时还不知在何处。”阿絮嘟哝道。
  日头渐渐向西沉去,万里晴空,只有天边的一小圈云彩染着金色的光芒。苑中的各处楼台都装点上了璀璨各式的灯笼,明晃晃的,甚是悦目。
  栖桃的弟子们换好装束,面上都描上了精致的妆容,随着管事鱼贯穿过亭台楼阁,来到一处大殿前。
  我抬头望去,只见这殿堂虽大,却做得很是别具一格。四周没有墙,只有十余根巨大的立柱,中间垂下层层蛟纱,烛光中,光滑通透,更添飘渺之感。大殿的四周,白玉石砌作宽敞的台面,鲜艳的红毯将所有地面铺满,踏之无声。
  “那可是宜州丝毯呢,每丈千钱!”有的弟子特地去张望一番回来,面上露出夸张的神色。
  我朝那大殿上望去,只见四周案席满满地坐着许多人,隔得太远,却看得不甚清晰。未几,只闻得一声钟鸣,弟子们不再出声。前方,管事急急得朝这边招手,乐伎弟子们拿好乐器,低头小步趋前。
  乐声在殿中响起,宏亮而悠扬。舞伎弟子们款款上前,粉面红妆,罗裙缤纷如霓虹,串串琉璃璎珞闪闪发光。
  殿上的宾客中间起了一阵低低的声音。
  “栖桃的宝霓天就是好呢。”旁边的弟子自豪地说。
  “可不是,连这些显贵也要赞叹。”另一人得意地说。
  “梁王的油饼也比别处的好吃呢。”一个尖细的声音心满意足地说。
  我愣了愣,朝旁边低头看去。朦胧的光照下,果不其然,灰狐狸蹲在墙角,两只眼睛亮亮的。我连忙朝旁边看看,只见弟子们都望着殿上,无人察觉。
  它自从来到这私苑,就一直嚷着要出去开开眼界,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我向问它去了哪里,又怕别人听到,不好开口。
  灰狐狸却似乎很开心,钻到我脚下,滔滔不绝地对我说:“阿芍你猜爷爷今日去了何处?爷爷去了梁王的庖房,吃了好多好多油饼,可是爷爷在那里头看到好多好多老鼠,吓死爷爷呢!哦,爷爷还看到了上回安阳公那个……”
  她话还没说完,管事又在前面催促,后面的弟子们推着我往前走,一路上了大殿。
  辉煌的灯烛将面前照得骤然明亮,弟子们随着乐声款款起舞,我忙将手中的绢花和拂尘摆好,敛眉观心,踏着莲步走到众人之前。
  弟子们和着乐声,齐声歌唱。我觉得似乎有许多目光聚在身上,倏而紧张起来,手心薄薄地起了一层汗腻 。
  阿絮扮作的神君抹粉涂脂,眼眉描得深邃而英武。
  众人的歌声萦绕,她朝我缓缓走来,璀璨的灯光映在身后,衣裳落着彩霞般的颜色。
  我忽而有些怔忡,这情形在眼中竟是久违的熟悉。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谁曾经这样注视着我……
  “……阿芍!阿芍!”身后弟子急急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回过神来。
  阿絮已经摆好了架势,两只眼睛盯着我。
  我连忙舞起绢花和拂尘,迎向阿絮。
  弟子们的歌声又起,舞伎转动得衣裙翩翩,在大殿上,似花朵一般缤纷满目。
  “可吓死我了。”趁被众人挡在身后,阿絮瞪着我,低声道:“你可不能分心!”
  “哦。”我讪讪地笑了笑。
  少顷,弟子们在面前散开,阿絮与我携手上前,走到大殿中央。我脸上带着微笑,将绢花举过面前,含羞将脸侧向一旁。
  上首的案席正在眼前。只见一个衣饰华贵的人坐在正中,四五十岁上下,面庞瘦削而苍白,生着两只小眼睛,精神地打量着这边。
  兴许就是梁王。我心里想着,目光却被他身旁一袭惹眼的红色锦袍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年轻人,头戴嵌玉金冠,红袍底下露出雪白的衫领,将他的面容映得俊美生辉。
  我一怔。
  他坐在锦榻上,一双美目瞅着这里,似慵懒,又似笑非笑。
  心里猛然一惊,我的动作微微滞住。
  安阳公宴上的那个灵玉男子怎会在此处?心突然撞将起来,我随即跟着歌声转回头去。
  弟子们的歌声婉转,阿絮宽阔的衣袂扬起,似无风自动。
  我深深地吸口气,那日我在安阳公府戴着面纱,且妆容画得又浓又艳,与今日可谓判若两人,那男子纵是眼力再好,恐怕也难得认出我来。
  心里不停说着无妨,我平静了些,努力把心思放在舞姿上。动作却变得不大自然,背上似乎时时都能感觉到那边看来的目光。
  好容易终于退下,我躲到殿上看不到的阴影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阿芍,可见到北海王了?”肩上忽然被捅了捅,我吓一跳。
  转头,阿沁满面兴奋地看着我:“就在方才上首那几席,穿着红袍。”
  上首?红袍?
  我心跳一顿,望殿上望去。
  没错,上首几席之中,穿红袍的只有一人。
  我的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
  
  “原来那就是北海王啊,怪不得爷爷觉得他长相不俗。”白日里排演的高台上,我和灰狐狸并排坐在一起,灰狐狸一边吃着油饼一边说。
  “嗯。”我惆怅地从她手里掰下一块油饼放到嘴里,望着台下的景色。
  夜色已经浓了,苑中各处楼宇仍灯火明亮,鼓乐之声仍阵阵传来。有这般热闹,再加上一个北海王,除了我这个做贼心虚的人,栖桃的弟子们谁也没有回来。
  “阿芍,”灰狐狸吮吮指头上的油,道:“你既然演完了,就快些走吧。”
  “为何?”我问。
  灰狐狸歪歪脑袋望望四周:“这苑里我总觉得怪怪的,说不上为何。”
  “我也觉得。”我点头,说罢,笑笑:“幸好,明日就回洛阳呢。”
  灰狐狸应了一声,却看着我:“你真要在那栖桃馆中待下去?”
  我一怔:“何出此言。”
  灰狐狸道:“你可是左相的……”
  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望望周围无人,片刻,我才松开手。
  “栖桃虽不是什么好去处,可我孤身在外,在栖桃可得些钱财傍身。至于左相,”我淡淡道:“我与他再无瓜葛。如今我出了来,便再不会回去。”
  “哦……”灰狐狸看着我,片刻,转过头去继续啃油饼。
  
  今日累得很,我没有心思再赏夜景,不等阿絮她们回来就躺下歇息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摇醒,睁开眼,迷蒙中,只见是阿絮和阿沁。
  “不是说过要带你去看好戏?”她们抿唇笑着,一脸神秘地催促我:“快些起来。”
  我迷迷糊糊,揉揉眼睛,披上衣服随她们着起身。
  夜里的风凉凉的,带着露水的味道钻入鼻间。我睡意仍浓,脚步迟缓地跟着阿絮走出厢房。她们四下里张望,领着我走出侧门,穿过几重回廊和庭院。
  道路曲曲折折,走了许久,我忍不住问:“什么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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