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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破军》 BY 沧月

_15 沧月(现代)
  那个瞬间,他真希望脚下的大地突然裂开,将他永远、永远地吞没。
  八、心事已成非
  夜幕里人影绰绰,仿佛鬼魅般忽远忽近。叶城外驿道上,黑影纠结一团,厮杀声是低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哼和短促的惨叫,交织在泼墨般浓厚的夜幕里。
  黯淡的星月光芒下,刀兵的冷芒宛如微弱的鬼火,一闪即没。
  尊渊在夜幕中穿过那些尸体,四处寻觅着目标,陡然间觉得非常恼火——他终于是赶到了章台御使交代的叶城的那个秘密地点,然而发现太师府的人已经抢先赶到了,和青王府的护卫正在斗得惨烈。
  让他恼火的、是他居然没有料到自己会认不出哪个是真岚皇子。
  ——夏语冰做事缜密,出来之前倒是没有忘了对他描述过真岚皇子的外貌特征,然而尊渊没有料到自己一赶到、便遇到如今这样乱哄哄的厮杀状况:黑灯瞎火,一伙人拿着刀剑毫不留情地相互对砍,根本分辨不清是敌是友。
  以他之能,自然也不会被这些黑暗中的乱刀冷箭所伤,尊渊点足在驿道上飞掠,心急如焚,无法从这黑夜乱糟糟的局面中、准确地找到自己此行需要寻找的人。
  时间多拖得一刻、那个少年皇子就岌岌可危一分。
  尊渊掠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夜色中,看到了那一辆华丽的马车,缨络流苏坠满,黄金络马头,白玉做马鞍,不知嵌了什么宝石,居然在星月无光的暗夜里发出奇异的光彩。
  这样触目的表记……是为了符合那个少年未来君临天下的身份么?
  才念及此,果然听到混乱的人群里传来低低的招呼声:“找到了,在马车里!太师说了不必抓活的,就地格杀!大家快上!”
  黑暗中,各方混战的人群忽然耸动,如同纷纷如同暗潮涌向那一辆马车。
  “妈的,真的在车上?那不是活靶子么?”尊渊听得众人异动,暗自骂了一句,却是丝毫不敢耽搁地掠向那架正在月下慌乱地东突西撞的马车,听到马车里已经传来了惨嚎声,有断肢人头从里面飞出。
  “嘿嘿,抓住了!”有人在里面低低冷笑,得意非凡。
  “是我的!”大约是想起太师府的巨额悬赏,里面蓦然爆发出了短暂的动乱。
  知道刻不容缓,尊渊在那个刹那已经掠了过去,剑光从斗篷里划出,切入挡在前面的人的咽喉,已经顾不了分辨是敌是友。隐约中,看到马车里银灯摇晃着,诸位杀手围住了一个华服高冠的少年,相互之间激烈地厮杀。
  “呀!我不是皇子!我不是皇子!”扣住皇子的那个杀手显然被围攻的急了,便想先切下人头来,也好方便突围带回去领赏——然而刚把剑架到那个华服少年颈中,那个戴着玉冠的“皇子”便叫了起来,拼命挣扎:“我是被逼着穿上衣服呆在这里的!我不是真岚,我不是皇子!”
  听得那番话,有一个刹那、所有的杀手都愣了愣,停下了手。
  “我不是皇子!”华服少年用力去搬开杀手扣住他咽喉的手。那个瞬间,所有杀手都留意到、那个装束华贵的“皇子”双手居然布满了伤痕和老茧、完全不符合外在的衣饰和身份——
  “那真的皇子去了哪里!”扣住华服少年的杀手第一反应过来,厉声喝道,同时卡住少年的脖子,狠狠逼问,“不说出来、老子立刻捏死了你!”
  “我、我哪里……”华服少年本来想说不知道,但是杀手的力道瞬间增加、他几乎马上就不能呼吸。手足挣扎着,少年的眼睛在急切地逡巡,忽然间看到了乱战中一骑跑过去的人马,眼睛亮了一下,想也不想,他指着那个跑过去的士兵模样的少年,脱口大呼:“就是他!就是他!他们想趁乱让皇子逃走!”
  戴着玉冠的华服少年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身子一轻,卡着他咽喉的手猛然松开。失去了支撑的少年跌落在马车上,捂住咽喉剧烈地喘息,却发现一车子的人瞬间都没了踪影。
  “咳咳,咳咳……”挣扎着爬起来,少年看着流满了鲜血的车厢,跌跌撞撞走下马车,抹去玉冠扯下外袍,拉住了一匹乱跑的无主骏马,翻身而上。
  驿站上空只有一轮昏暗的冷月、静静俯视着下边大地上的混战和屠戮。
  夜色漆黑如墨,吞没一切。
  庭院里赵老倌嘶哑的骂声还在继续,却已经湮没在府里众人纷乱的惊呼声里。
  御使府的管家将拜访的刘府来人领到御使庭前,刚刚走开没多久就听到了“有刺客”的惊呼。立刻返回,却看到了刘府管家已经倒毙在地。他立刻大声叫喊起来,惊动了全御使府上下,登时大家都涌到了御使书房所在的庭院。
  然而庭院里一片凌乱,那些盆景和假山石都不知道被谁挪动了,散乱地摆在那儿,所有人只道随便就能绕过去、却不料越绕越胡涂,到最后居然不是困在里面出不来、就是绕了半天又回到了花园门口。
  众人惶惶然之中,不知如何办才好,有人大声呼喊御使的名字,想得知书房中的章台御使是否平安无恙——然而依稀还可见残灯明灭的书房里,却半晌没有任何回应的声音。
  一时间众人忐忑不安,看着不过几丈大小的庭院、束手无策。
  “语冰,语冰呢?”忽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人群被用力推搡开,纷纷踉跄让开——所有下人都诧异地看到向来讲究仪容的御使夫人仿佛疯了一样地过来,显然已经睡下了,只穿着单衣、披头散发地奔过来。
  “御使……御使好像在里面……”管家低下头去,嗫嚅,“可我们过不去……”
  “过不去!什么过不去!”青璃听得“有刺客”的惊呼,心里有不祥的预感,疯了一样大喊,推开侍女的手、一头冲入庭院,一边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语冰!语冰!”
  然而她很快也被困在那里,眼前仿佛不经意散放的乱石盆景阻挡住她的脚步,青璃几次绕开,发现始终无法接近那个书房一步——“语冰!语冰!你没事吧?”她对着那残灯明灭的窗子大喊,却始终听不到回音。
  贵族出身的柔弱女子眼里有不顾一切的光,不去想如何才能绕开那些障碍,反而自己动手、将挡在面前的盆栽和石头吃力地挪开。
  管家愣了半天,陡然间回过神来,因为猝及不妨的危机而有些僵住的脑子也活络了起来,看到御使夫人这样的举动,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大家快过来!别呆在那里——和夫人一起把那些东西统统搬开!把庭院全部清空!”
  庭外众人的呼声宛如狂风暴雨般传入书斋,然而里面的人仿佛聋了一样置若罔闻。
  短短片刻的对视和沉默,仿佛过了千万年。
  那样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只听到轻微的沙沙声,文卷在地上散乱地飘,忽然间一阵风卷来、将日间刚批下去处理完的宗卷吹了起来,拂过慕湮眼前。
  “刘侍郎公子酒后持刀杀人案”——一眼瞥过,上面那个殷红如血的“误杀”两字赫然在目,宗卷迎面吹来,慕湮下意识地伸出沾满血的手抓住,低头看了看,忽然间嘴角就微微往上弯了起来,仿佛慢慢浮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啊……真的,是你判的呀?”
  “是。”看到那个苍白的笑,夏语冰忽然无话可说,只是木然应了一句。
  “两百万……好有钱啊……”慕湮看着地上尤自洒落的几张银票,微笑,“都是他们送来的么?”
  “是。”那样的目光下,章台御使无法抵赖,坦率地承认。
  慕湮的手忽然微微一颤,抬起眼睛来——那眼睛还是五年前的样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银里养着的两汪黑水银。她看着他,有些茫然地问:“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来我天天看着,居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听得那样的话,年轻御使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五年来?难道说、这五年来自己身边的影守,并不是尊渊、而是……阿湮?
  然而,如今再问这样的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他根本没有勇气去问她什么,只是毫不隐瞒地下意识回答着对方的提问,仿佛自己是面对大理寺审判的罪人:“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士桢贩卖私盐案开始。”
  “三年前……三年前。”居然是从那么久开始,就已经变成这样了么?
  忽然间,慕湮抬手,将那份颠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剑光纵横在斗室中,纸张四分五裂地散开。在漫天飞的白色纸屑中,女子陡然扬头笑了起来——
  五年来,她舍弃了一切正常人的欢乐,过着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以为自己是在守护黑夜中唯一不曾熄灭的光——却不料、就在她的守护之下,书窗下那个人已经悄然的蜕变,再也不是她曾认识的那个夏语冰。
  她五年来豁出性命保护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草菅人命、徇私枉法的贪官!
  这么多年来,通通看错了、通通指望错了——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好,好个章台御使夏大人!”慕湮大笑起来,忽然反手拔剑,剑尖直指对方的咽喉,血从胸口那道剑伤上喷涌而出,染红她的白衣,“原来夏语冰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在身体里的力气消失前,云荒剑圣的女弟子拔剑而起、指向多年来深心里的恋人。
  那个瞬间,仿佛忘了明日早朝就要弹劾曹训行、忘了多年来跋涉便要看见的最终结果,章台御使在那一刹居然不想躲闪,只是站在那里,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点冷冷的剑芒。他想说夏语冰其实是没有死去的……然而这数年来的朋党纠葛、明争暗斗,当真是千头万绪,片刻间、又如何能说清。
  何况最隐秘的深心里,长途跋涉和冰火交煎的折磨,已经让他疲惫到不想再说任何辫词。他怎么敢说自己无罪……那些冤狱、那些贿赂,难道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年来,深恩负尽、满手肮脏。夫复何言。
  “住手!住手!”就在那个刹那,忽然间有人直冲进书房来,扑向慕湮握剑的手。
  慕湮一惊,下意识避开。然而重伤之下、行动已经不如平日那样灵活,这一避居然没有完全避开。来人没有抓住她的手,踉跄着跪倒,却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襟。青璃终于奔到了书房,不顾一切地拉住了刺客,对丈夫大喊:“语冰,快走!快走!”
  章台御使怔住,愣愣地看着平素一直雍容华贵的妻子、就这样蓬头散发地闯进来,不管不顾、径直扑向闪着冷光的利剑。
  慕湮仿佛也愣住了,看着这个不顾生死冲进来青璃,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这就是五年前记忆里那个优雅雍容得近乎造作的贵族少女——那个看似文雅羞涩、眼神深处却是闪着不达目的不罢休光芒的青族王室。
  “语冰!语冰!快走啊!”一把死死拉住刺客,青璃不敢松手回头,只是大喊,“快逃、快逃!有刺客啊!”
  “夫人……”仿佛游离的魂魄这才返回了一些,夏语冰脱口喃喃。
  慕湮苍白了脸,忽然间回剑割裂被青璃抓住的衣襟,捂着伤口往后退了一步。然而看到这个在多年前从自己身边夺走语冰的女子,她的手却不自禁地发起抖来——多年来,心里一直是看不起这个藩王侄女的,认为她不过是凭着身份地位夺得了丈夫而已……但看到现在青璃的样子,她忽然间就有些微的释然。
  手上死死拉住的衣襟忽然断裂,青璃跌倒在地上,下意识地捂住小腹,抬头之间、才看清了刺客的脸——那个瞬间、御使夫人美丽的脸上,陡然便是苍白。
  “慕姑娘!是你!”她惊呼起来,认出了五年前的情敌,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挣扎着爬起来,“你、你不要杀语冰,不要杀语冰!不关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对!”
  “那时候我不该让叔父帮忙、用计让语冰身陷牢狱,逼他……是我的错,不关他的事!”看到五年前那个被辜负的女子、在暗夜中提着利剑出现在丈夫的书房里,御使夫人显然会错了意。再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拦住慕湮,语无伦次地承认:“他、他那么多年来,一直都心心念念记着你,他没有负心,是我耍诡计——求你不要杀他!”
  “夫人!”那样的话仿佛惊雷,同时击中房内的两个人,夏语冰晃了一下,脱口惊呼。
  慕湮听得愣了。多年前本来已经结痂的伤疤、原来并不曾真正愈合,随着真像的猛然揭露,鲜血汹涌而出。她踉跄了一下,仿佛有刀子在心里绞,嘴巴张了张,想说出什么话来、最终一开口,却只是吐出了一口鲜血。
  “慕姑娘,求求你不要杀语冰……”青璃捂住小腹,从地上挣扎着起来,哀求,“他、他就要当父亲了……求你不要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
  再一道惊雷劈下,让房中两个人都惊得呆了。
  趁着这个机会、青璃再度伸手,想去拉住慕湮执剑的手。慕湮一手捂胸、一手执剑,踉跄后退,重重靠到了墙上,鲜血不停地从伤口涌出,带走她身体里的温度和力量。
  外面已经一片喧嚣,府里的下人穿过了庭院,将书房围得水泄不通,叫嚷着抓刺客。
  “够了……够了!”仿佛脑子再也不能承受片刻间如此剧烈的变故,慕湮抬起手捂住头,仿佛崩溃般地嘶声大喊,“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都给我闭嘴!”
  就在那个刹那,看到刺客乱了心神,青璃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她执剑的手,扭头大喊:“来人!快来人!抓刺客!”
  房外已经围得水泄不通的家丁和仆役轰然涌入,将重伤的刺客重重围住。
  慕湮咳嗽着,想拔剑突围,然而右手被青璃死死抱住。她又迟疑着,不敢真正发力、去硬生生震开这个毫无武功怀有身孕的女子。
  “够了,已经够了……都给我住手!”在新一波的争斗起来之前,一直没有出声的章台御使终于仿佛恢复了平日冷定。拨开众人,似乎丝毫不畏惧被刺杀的可能,他径直走过去,将妻子从刺客身边一把拉回到了身后。
  “我没事,大家不必惊慌。”章台御使淡淡吩咐,看着庭院中被绑起来的赵老倌,“把他放了,没有他什么事。”
  “语冰!”好容易摆脱了危机,听得丈夫这样的吩咐,青璃不放心,拉住他的手。
  仿佛被烫了一下,夏语冰下意识地甩开了妻子的手。青璃脸色唰地苍白,知道自己那番坦白必然会引起丈夫的嫌恶,眼里流露出了哀怜的情绪,看着章台御使走向靠墙站立的慕湮,低下头去,对她附耳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慕湮抬头看他,眼神冷淡,捂住伤口咳着血,忽然间对着夏语冰微微一笑。那一笑宛如高岭上经冬不化的皑皑初雪,清亮刺眼,却是空茫的一片。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蓦然滑落清澈的泪水,却转瞬不见。
  “好。”终于,女刺客低着头,吐出一个字的回答,眼里带着杀气。
  没有看周围下人们诧异的眼神,章台御使亲手拉开了窗子。那个女刺客跳入夜幕,头也不回地离开。
  九、淮南皓月冷千山
  “语冰……最后你和她说了什么?”府上所有人惊魂方定,侍女扶着御使夫人在内堂坐定,青璃喝了盏茶压惊,看着送她回来的丈夫,最终忍不住问。
  仿佛依然有巨大的洪流在胸臆中呼啸,章台御使许久没有回答,最终只是开口,有些微情绪起伏地问:“你有了身孕,为何不告诉我?莫非是当时情切、随口扯的谎?”
  “不,没有说谎!”刚坦白了自己婚前的欺骗,再度涉及到类似的问题时,青璃忍不住叫了起来,拉住丈夫的袖子,急切地,“是真的,已经两个月了……我、我不说,是怕你不高兴。”
  “不高兴?”章台御使愣了一下,低头看妻子蜡黄的脸——一夜惊乱,青璃蓬头散发,不施脂粉的脸上有一种平日严妆盛服时所没有的憔悴,然而在此刻,他感觉和他结缡多年的贵族夫人、却从未看上去有这一刻的美丽。
  “我怎么会不高兴……那是我的孩子。”年轻的御使喃喃道,忽然叹息着伸手拂去妻子额前散乱的头发,眼神温和,“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你了。我实在不是个好丈夫。”
  “……”青璃抓住丈夫袖子的手颤抖起来,陡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夏语冰看着窗外即将过去的漫漫长夜,闭上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又回复到了青璃这么多年来一直看不懂的,低声道:“但是,总算,一切都要过去了。”
  还要问丈夫什么,然而夏语冰已经转过了身,眉间隐隐有沉重的神色,看了看天色:“已经五更了,我要去准备朝服和奏折,你好好休息吧。”
  将方才急切间拢起锁住的所有文卷都拿出来,重新一一核对,理出明日早朝需要呈交皇上和大理寺的奏章,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全部整理完。
  夜还是黑沉如铁,但东风微微流动,传来梅花的清冷香气。
  东方的天际已经有了微微的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年轻的章台御使看着案上足以扭转当今朝廷局面的弹劾奏章,仿佛气力用尽般,长长吐了一口气,有些筋疲力尽地低下头去,用手托着额头,手心里被烧焦的痕迹还在,血肉模糊,每翻动一页奏章就刺心地痛一次。
  ——然而,这点痛、哪里及得上此刻他心中撕裂般的痛苦。
  事隔多年、然而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猝然出现,看到他最龌龊的一面时,天地陡然全部黑下来了,洪流呼啸着急卷而来,将他灭顶湮没。他宁可世上任何别人看到他在黑暗中的另外一面,哪怕是御使台、大理寺,甚至承光帝都无所谓!——然而,偏偏看到的人却居然是阿湮……
  那比让他在天下人面前身败名裂更甚。
  已经没有办法再忍受下去——这么多年来,明的暗的,干净的和肮脏的,他安之若素地承受了多少。游走于各方势力中,不露一丝破绽地扮演着白昼和黑夜里两个完全不同的角色,会同青王将那些朝野间一切倒曹的力量慢慢凝聚在一起,形成新的暗流。
  然而在看到尽头曙光的刹那,他终于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那一直在他心里激烈辩论的两个声音,让他快要崩溃。
  何谓忠,何谓奸?何谓正邪?何谓黑白?——这些,本都该是绝对的、山穷水尽都不能妥协半分的东西。可这样的生存,却无疑是孤立无援的。所以他放弃了这样的固守,想经由别的途径、达到同样的最终目的。
  然而,沦丧便是他付出的代价。他再也没有一个纯白的灵魂。
  为什么他在下定决心不择一切手段扳倒曹训行的时候、不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呢?
  这么些年来,凝视着那些自己一手造成的冤狱,听着那些被自己亲手压制下去的、含冤忍辱的呼声,被百姓视为正义化身的铁面御使心里已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在多年后再度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时,他终于再也不能忍受——
  “且宽待一日让我处理些事情——明晚,我等你来、一并清算所有的帐。”
  那时候,他在那个人耳边,低声恳求般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如果要了结一切,也希望由那一双手来吧?多少年前,他曾牵着那双柔软的手,并肩走过长亭短亭,看过潮来天地青、浪去江湖白。直到他松开那双手之后,多年来,心里一直还是片刻不曾忘却——也许不能忘却的、并不是那年少的爱的本身,而是他生命中唯一曾有过的清澈洁白的日子。
  只可惜,一切都无法再回头。
  但是、在此之前,他要亲手扳倒那个巨蠹。这些年的含垢忍辱,必须要有结果。
  “御使大人,时辰到了,轿子侯在门外——请大人启程进宫上朝。”外面,管家禀告。
  已经更换好了大红蟒服,听着滴漏、静坐等待天明的年轻御使闻声而起,一手拿起案上厚厚的弹劾奏折,目光又回复到了平日一贯的冷定从容——今日,无论如何在朝堂上,他要看到曹训行那只老狐狸因为惊惧而扭曲的脸。
  或许这么多年来的隐忍、他生存的意义,就在于此刻。
  出得书房来,有些诧异地、他看到妻子并没有按他的吩咐回去休息,而是已经打扮齐整、安安静静地在廊下等待,准备送他上朝——宛如五年来的每一日。
  那个刹间,泪水无声地模糊了他一贯冷定的视线。
  上愧对于天,下有惭于民,回顾以往有负阿湮,而今却又伤害青璃——到底,在他做过的事里、有多少是真正正确的?在那善的根由里,如何结出这样的恶果。
  或许,一切的答案,就在于今日。
  青璃心中忐忑,一宵不得安睡,早早地起了,在廊下送丈夫早朝。
  一反平日、青璃感觉到丈夫的视线今日是难得的温和,甚至接近于温柔:“璃儿,你快些回去休息罢,要小心照顾我们的孩子。”
  轿子沿着街道远去,消失在清晨的雾气里,然而御使夫人仿佛被那一句温柔的话说得呆了,半晌站在门边没有动,手指暗自隔着衣服按住了小腹,脸上泛起微微的笑容。从未有过的幸福,让她陡然间容光夺目。
  软轿急急地沿街走着,往前一点转过弯,就到了入宫的朱雀大街上。
  忽然间轿子停住了,然后传来轿夫的呵斥和嘶哑的喊冤声。
  “怎么了?”轿子里,章台御使问,因为今日赶着事关重大的早朝、而有些微的不耐。
  “禀大人,这里有个人拦住轿子喊冤。”显然跟随御使大人多年,已经看惯了这样的事情,轿夫随口回答,然后回答那个伸冤的百姓,“大人赶着上朝呢,先让路罢。”
  “冤枉啊……青天大人,冤枉啊!”轿子外,那个嘶哑的声音却是不肯退却。
  那一句“青天”,让心里的裂痕陡然触动,夏语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喝令停轿,拂开轿帘,招呼那个伸冤者过来:“把状纸留下来给我,然后去御使台等着,我一下朝便会看你的案子。”
  听得御使吩咐,轿夫放开了那个被拦住的褴褛老人。老人佝偻着身子,手足并用地爬到轿前,托起一卷破烂的纸,一边嘶哑着嗓子喊着冤屈,一边展开状纸,递上去——“侍郎公子刘良材酒后奸杀爱女彩珠”。
  那一行字跳入眼中的刹那、章台御使只觉腹中一凉。他下意识地握住了袖中暗藏的短剑,想击杀刺客,然而一眼看到面前老人的苍苍白发,手便是一软,再也没有力气。
  弹劾奏折从手中滑落,折子牵出长长的一条,血淅沥而下。
  “啊嗬嗬嗬!狗官!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老人眼里有癫狂的笑容,不顾一切地拔出匕首,连接用力捅了几刀,一边狂笑,手舞足蹈,直到惊骇的随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地赶来、将他死死按到地上。
  “有刺客!有刺客!御使大人遇刺!”
  尖利的呼声响起在清晨里,划破帝都如铁幕般的静谧。
  新的一天是晴天,阳光划破了黎明的薄雾。虽然天气依然寒冷,但立春已至,严冬终究就要过去。黎明的空气中已经有东风暗涌,毕竟时节将过、庭角的梅花已快要凋谢了。无意与群芳苦苦争春,无声地散了满地,在悄然流动的东风里零落成泥,
  黎明,通过了叶城和帝都之间漫长的水下通道、尊渊终于拎着那个少年出现在伽蓝城的城门下。即使是空桑剑圣的弟子,经过那一场惨烈的百人斩之后,也是满身是血,筋疲力尽地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不顾上手中提着的是抢来的空桑皇子、未来的皇太子,只是如同拖着一只破麻袋一样拖着被封了穴道的少年,一路赶到伽蓝城。
  自己答应过夏语冰,在早朝之前、一定将真岚皇子平安送抵帝都。如今天已经亮了……还来得及么?
  “干吗?干吗!放开我!”那个他突破重重阻拦才救出的皇子却在不停地挣扎,瞪着这个拖着自己走的男子,因为背臀的磕痛而大怒,“我说过我不是——”
  “皇子”那两个字还没出口,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尊渊一把捂住了少年的嘴,压低声音,不耐地:“不用否认了,别怕,是夏御使让我来护送你回京的——你不是真岚皇子又是谁?”
  “我……我是西京!”士兵模样的少年不停挣扎,终于模糊的漏出了一句话,“我……护送皇子的……前锋营……”
  “呃?”尊渊吃了一惊,天色渐渐发白,第一丝天光透下来,照到了他手里拎着的那个“皇子”身上。尊渊这才诧然发现、眼前这个十多岁少年的模样,的确和出发之前夏语冰描述的并不一致——然而在那样昏暗混乱的杀戮之夜里,居然谁都来不及分辨!
  “那么,真岚皇子呢?真岚皇子呢?”第一次有失手负约的震惊,他松开了捂住少年嘴巴的手,将那个叫“西京”的士兵拉起来,急问。
  “就在那马车上呀!”西京大口地呼吸,等终于喘过气了,大笑起来,“那家伙好大的胆子!不肯躲起来也不肯换装,还说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嘿嘿……结果到了最后,还不是要拿我顶缸?害的我差点被乱刀分尸了。”
  尊渊怔住。不错,在一眼发现那个显然是王座的华丽马车时、他心里同样直觉皇子是不会在那样明显的目标里面的。因为抱着那样的疑虑,所以在听到扣住的华服少年争辩说他不是皇子时,他和大部分的杀手都立刻信了——金蝉脱壳,那也是常见的技巧了吧?
  然而,没有想到正是这种疑虑,却被巧妙地利用了。
  那个真正的皇子,就在所有杀手的眼皮底下安然逃过了一劫。
  “那么真岚皇子如今在哪里?”尊渊依旧不放心,追问。
  少年士兵笑了,似乎是从北方砂之国一路护送的旅途中,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之间产生了成年人难以理解的情谊。西京坦然回答:“我肯告诉你我不是皇子,当然是算准真岚已经到了平安地方了啊——我们约好、如果他抵达帝都,顺利和青王白王会合的话,就在角楼升起黄色的旗帜……”
  尊渊忽地抬头,看向城头——黎明的光线里,果然看到角楼上黄旗猎猎。
  “嘿嘿……”尊渊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到了肚子里。然而想起自己居然无意中也被当作了局中一子,不由心中忿忿,给了西京一个爆栗子,“你是当替死鬼的吧?也不怕自己真的变成鬼了。”
  “真岚是我兄弟,我当然要保他。”西京揉了揉鼻子,说着大言不惭的话,那个相似的动作让尊渊心里忍不住一笑。前锋营的少年士兵笑了起来,宛如此刻破云而出的日光,明朗爽利:“哎,我命好啊,不是遇上了大叔你么?你好厉害呀!一个人就斩杀了他们一堆……”
  看着少年士兵揉着鼻子说话,尊渊陡然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俯下身去揉揉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怎么,想不想学啊?”
  “想啊——”西京眼里放出了光,脱口回答。
  尊渊正待回答,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看到城南某个街区里开始传出骚动,然后看到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城中街头巷尾如风般传着一个惊天的消息——
  “夏御使遇刺!御使大人被刺客刺杀了!”
  剑从剑客的掌中铮然坠地,少年士兵吃惊地看着那个长夜连斩百人眼都不眨一下的杀神颓然扶住了墙,仿佛不相信似的张大了嘴巴。
  天刚蒙蒙亮,云锦客栈的老板娘照旧一早起来,梳洗完了,一路将尚在睡觉的小二骂起,自顾自先去楼下开了门,准备新一天的生意。一开门,便看到了东方微红的晨曦。
  看着积雪刚融的街道,老板娘看到天晴,忽然感觉心情都好了很多——这几天来看到赵老倌父女的惨状,心里总是沉沉的不能呼吸。这个世道啊……
  然而,刚把门打开,老板娘的眼睛就惊讶地睁大了:客栈的廊下,居然蜷伏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老板娘连忙俯下身去翻过那个昏迷的人,一眼看到对方雪白的衣襟上有一处剑伤,血流了满襟。老板娘惊叫着松开手,认出了那个女子、居然便是昨日里带着赵老倌去御使府对质的慕湮。
  “怎么会弄成这样……赵老倌呢?怎么不见回来?”老板娘有些惊惧地喃喃着,终究还是将昏迷的女子扶了起来,也不敢惊动小二,自己跌跌撞撞扶上楼去。
  慕湮醒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枕边散放着的桃子。
  “哎,姑娘你可醒了!”老板娘的声音在耳边传来,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拿着一方汗巾,为她擦去额头上的虚汗,“我在这里守着你,可半步不敢离开——姑娘昏迷了大半天,不停咳血,可吓死我了!”
  “我?……啊……”慕湮的眼睛起初是游离恍惚的,然而很快神智回到了她的身体里,昨夜看到的所有情形又烙铁般地刻在心里,她陡然坐起来。
  “哎呀,姑娘,快别乱动,小心伤口又破了。”老板娘连忙按住她,然而胸口绑扎的绷带已经渗出血来,“啧啧,怎么回事……哪个人对姑娘下了这样的毒手?要不要报官?”
  “报官?”喃喃重复了一遍,慕湮忽然间将脸埋在手掌里,低声笑起来。
  要她怎么说……要她对百姓说,是那个万民景仰的、铁面无私的章台御使,在被自己识破贪赃枉法的真面目后,痛下杀手,想要杀人灭口?
  报官?……她忽然间笑得越发深了,牵动胸口上的剑伤,痛彻心肺。
  “姑娘,你…要不要吃桃子?”看到慕湮这样莫名其妙的笑起来,老板娘吓了一跳,拿起枕上散放的桃子,想岔开话题,“你昏过去的时候,还口口声声喃喃要吃桃子——可怜你哥哥没回来,我只好把那几个桃子让你拿着,你才不叫了。”
  “哥哥?”一直到听得那两个字,慕湮才猛然怔了一下,止住了笑声。想起了好久没见的师兄,脱口,“对了,他、他去哪里了?昨夜,不见他在御使府啊……”
  “姑娘昨夜真的去了御使府?”老板娘倒是吃了一惊,看着女子身上的伤,“莫非你……怎么、怎么不见赵老倌回来?”
  “赵……”昨夜看见夏语冰起,她心神就完全顾不了别的,此刻被老板娘提醒才蓦然想起那个她带去的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变了脸色,“他还没有回来么?难道御使府把他当刺客扣住了?……我、我就去把他带回来。”
  “姑娘、姑娘莫着急……”看到慕湮就要挣扎着起来,老板娘连忙按住她。
  “我带赵大伯去御使府对质,却没有照顾好他……如果、如果他被那边……咳咳。”慕湮一动,就感觉痛彻肺腑,剧烈咳嗽起来,然而对赵老倌的愧疚让她不管不顾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披上衣服,拿剑,“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他,因为——”
  仿佛烈火灼烤着心肺,慕湮的脸色更加苍白,顿了顿,忽然回头看着老板娘,悲哀地一笑,低声道:“因为……的确是那个夏御使贪赃枉法,草菅了彩珠的人命案子……”
  “啊?”老板娘也呆住了,浓妆的脸上有诧异的神色,喃喃摇头,“不,不可能的!夏御使不会是那种人,绝对不是那种人!”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慕湮咬着牙,冷冷道,“他是个贪官污吏!”
  “不!不是的……不许你诋毁夏御使!”老板娘忽然间沉下了脸,美艳的脸上居然有震怒的神情,“他是好官!如果不是夏御使为我作主,十年前这家客栈就被我舅舅仗势夺了去,我也被逼着上吊了!哪里还有今天,哪里还能在这里救你的命!”
  慕湮愣了愣,忽然间呆住,说不出话来。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诋毁夏御使,他是多好的人啊……这个朝廷里,只有他是为民作主的好官了。”看到对方语塞,老板娘越发忿忿,用涂着丹寇的手指抹着眼角,“这么多年来,他为国为民做了多少好事,平反了多少冤狱,为什么还要冤枉他、血口喷人?”
  “……”慕湮低下头去,不知道是悲哀还是喜悦,身子微微发抖。听着老板娘不住口地为章台御使辩护,说出一桩桩他曾做过的事迹,她忽然间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我去找赵老倌回来……”再也不说什么,她低低说了一声。
  老板娘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日前亲眼见到的冤狱,忽然间滔滔不绝的气势也低了下去,只是喃喃:“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赵老倌弄错了……他错怪了夏御使。”
  慕湮苍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勉力挣扎下地,打开门走出去。
  外面的阳光射到她的脸上,带来寒冬即将过去的温暖预兆,然而就在这样的光线里,慕湮忽然间觉得天旋地转的恍惚,一头靠到了门边上,用力抓着门框不让身子瘫倒下去——门一开,刚走到接上,就听到街头巷尾上哄传着一个惊天消息:
  “知道不?夏御使遇刺了!就在今天上早朝的路上,被刺客刺杀了!”
  “不过刺客当场被拿住了,大理寺一拷问,就什么都招了。”
  “听说御使大人今天早上准备弹劾曹太师,所以太师府才派刺客下了杀手!”
  “天呐,太师府真的心狠手辣!”
  “我们快去御使府看看吧……他可是个好官啊。”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哪。”
  她踉跄走在街上,听到街边的百姓议论着传闻。她有些不信地抬头看去,看见每个百姓的脸上都是震惊和惋惜的神色,一片都是对于那个人生平的盛赞,带着出自于内心的愤慨和悲痛。议论着,就有许多人自发转过身,一起朝着御使府方向走去。
  语冰?语冰!……那个瞬间,仿佛内心什么东西喀嚓一下碎裂了,发出清脆的断响。
  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坚定地爱,坚定地恨,然而就在这个刹间,她心中几十年黑白分明的信仰,却轰然倒塌。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对那个人,自己究竟该去爱,还是恨。
  慕湮不管不顾,忽然间捂着脸在街上大哭起来。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她,然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各自奔着各自的前路而去,没有为一个在街心失声痛哭的女子停留一下脚步,更没有人问她为何哭泣。
  “阿湮。”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耳边有人低唤,“阿湮。”
  她抬起头,看见的是尊渊的眼睛,她的大师兄低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悲悯和怜惜,将手轻轻按上她的肩头,平定她浑身的颤栗:“快跟我来——他想见你,不快些就来不及了。”
  十、冥冥归去无人管
  御使府内外一片混乱。成群的百姓跪在门前,口口声声要进去给御使大人磕头,求神保佑他平安,无论府里的人怎么劝说驱赶都不肯离去。而府内,御使夫人在听说丈夫遇刺后几度昏厥,根本无法主持府里上下,幸亏青王及时带着大内御医赶到,主持内外局面。
  “呵呵,语冰果然是深孚民望啊,你看,外面那么多百姓跪着为他祈福。”青王从外面进到书房来,一边啧啧称赞,对旁边的刘侍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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