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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讵可待+番外txt小说下载 作者:晴空蓝兮

_9 晴空蓝兮(现代)
  凌亦风半跪着,就这样彼此贴近,可是自始至终,良辰也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他拥抱和轻吻,带着缠绵的意味,和极不易察觉的哀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缓缓开了口:“……亦风,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一怔,微微松开她。
  她皱着眉,说:“你一直有事瞒我,对不对?……不要把我当作傻瓜,这段日子你常常莫名其妙地沉默、若有所思,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其实我早发现了,也怀疑过,可是一直不问你,只是因为我担心,因为现在这种日子好像已经等了太久了,我怕是我直觉出了错,更怕万一真有什么事情被戳穿,幸福的状态也就结束了。”她顿了顿,自嘲地一笑:“这也算是一种自私吧。……可是,那天在你办公室外遇到程今,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对的。你让我别胡思乱想,可是你一定不知道,自从和程今认识以来,她从来没有用那天的语气和我说过话。在我看来,她几乎是在求我离开你。”
  她停住,凌亦风沉默地再度退开一些,只是双手仍旧放在她的肩上。
  “那天在婚礼上,我一半是受了气氛的影响,另一半则因为是真的有怀疑,所以才问你,到底我们是不是能够携手走到最后。”
  她没再说下去,凌亦风却已经明白过来,也恰恰是他当时的躲闪,才让她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怀疑。
  
  凌亦风垂下目光,掩盖了眼底的思虑和挣扎,呼吸平缓依旧,却更加沉重。
  良辰定定地看他,“究竟是什么事?不管有什么问题,我们总能一起解决的。“
  她的性格一向都是淡然且随意的,可是此时说出这句话,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认真。
  凌亦风的身体微微一震,松开放在她肩头的手,慢慢站起来。
  良辰却不肯有一丝放松,也站起身,目光湛然,“如果你坚持不愿说,那么刚才又为什么要问我,是否在意你那天的态度和答复?那毫无意义。”
  
  这竟然就是苏良辰。
  凌亦风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矮了他半个头,身形纤瘦清秀,语调仍然平淡,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可是却意外地多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仿佛他不答不行,又好像真的无所畏惧,坚定执着的眼神比任何一刻都要动人。
  
  他看着她良久,终于动了动唇角,这一次,却是真真切切的苦笑。
  “真正自私的人是我。”他沉声说,“……可是,我不甘心。”
  “什么?”良辰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没事。”他倾身吻她,“……良辰,相信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可是……”
  “没有可是。”他打断她,眼底一片深邃,拥着她的双手倏地收紧,“我会争取。我们,白头到老。”
  
37
  无论平素多么冷静理智的女人,在听到自己所爱之人如此坚定的保证时,恐怕也仍旧不禁眩晕迷乱。
  良辰想起大学时候朱宝琳常说:“凌亦风虽然很帅,但给人的安全感却一点也不受影响。……”
  事实的确如此。甚至,良辰早已发现,他从骨子里便是个强势的人,总能恰到好处地让人感到可以依靠信赖,却又不会大男子主义。
  也正因为这样,当凌亦风说“我会争取”时,她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有一刹那的安心——仿佛真的只要他这样说了,就必然会做得到。
  或许仍有问题存在,可是很显然,他不想让她知晓。心里不是没有挣扎和怀疑,可是最终良辰还是选择了不再追问。
  只因为知晓彼此的性格,也因为凌亦风直视着她的眼睛说:“……相信我。”
  她选择信任他,如同相信她自己。
  
  隔日的凌昱,自然被狠狠修理了一顿,于是机灵的小鬼主动提出大放血,在员工餐厅里接连负责良辰一周的伙食以作赔罪。唐蜜也顺道敲诈他,平时关系良好的众人在工作之余嬉笑打闹,日子如往常一般丰富多彩。
  两家公司的融洽合作也逐步跨入第二阶段,良辰一行连着两天开会,却都不见凌亦风的身影。对此,她倒没太放在心上,毕竟过去出入LC,和他一整天碰不上面的情况也曾经出现过。在这里,没人知道她与凌亦风的关系,大家相处得也友善,散了会下了班,有在座的LC员工提议一起出去吃饭。
  良辰应承,收拾东西后想了想,还是给凌亦风挂了个电话。
  他说:“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我在外面谈事情,忙完回家。”
  
  凌亦风口中的“家”,是指良辰的公寓。过去他从没这样说过,从来都只是说“我今晚去你那里”,可是也就这一两天,好像突然顺口起来,良辰听在心里,在自己察觉之前,暖意便在瞬间充满了四肢百骸——看来,家庭,确实是归属感的一种象征。
  而且,这两天凌亦风一反常态,无论多晚总是会去过夜。比如前一晚,深夜才到,事先并没打招呼,进了房,他搂着被吵醒的良辰,深深地吻她,她在床上被他吵得睡意全无,睁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笑着捶他:“快睡!你都不困么?”
  凌亦风目光灼然湛亮,盯着她仿佛丝毫不愿放松,淡淡地勾着好看的唇角:“不困。”手掌在她腰上抚了抚,又说:“你睡吧,不吵你了。”
  良辰依言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睁开,有些无奈——在别人的注视下睡觉,实在不是她的习惯,更何况,他的手半点也不肯安份下来。
  她被挑得起了一些情绪,反手攀上他,刚想靠近,却见他停下来,倾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说:“早点睡吧,晚安。”之后便收了手,平躺下来,开始睡觉。
  良辰当时愣了一下,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借着微光看见那张放松下来的脸孔,稍稍透着不常见的孩子气,心头却又立刻一暖。
  月光明亮的夜晚,几乎不见半点微风,安稳满足的感觉从心里腾升。
  
  又聊了两句,良辰收了线,和一群同事出去聚餐。
  然而同一时间,凌亦风收起手机,倚在窗框边,望着不远处平静的人工湖泊微微出神。湖边长椅上坐着的几人,身上淡蓝色条纹状的病号服依稀可辨。
  办公桌后的人拿着报告仔细翻看了一遍,这才抬起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往椅后一靠,修长的手指扣击桌面。
  “你终于决定了?”他问。
  凌亦风回过神,看了看他,“是。”
  浅褐色的眼珠闪过怀疑的神色:“这一次,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临到关头才突然说要取消不做了吧?”
  凌亦风不答他,只是坐下来,问:“机率还有多少?”
  “……你很好运。”James又确认了一次分析报告,也像是松了口气:“还没有明显恶化,仍和原来一样,40%,基本不变。”
  听到“好运”这两个字,凌亦风冷冷笑了笑,似是有些嘲讽。然后才又问:“你有把握吗?”
  James却突然愣了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从检查结果出来之后,这是凌亦风第一次明显地表现出他的担心害怕! 即使上次在美国,临近手术之前,他也从没问过他,究竟有没有把握。
  
  凌亦风垂了垂眸,修长的双腿交叠,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平静无波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James想了想,郑重地点头:“我自然会尽最大努力。那么,你呢?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凌亦风双手插在裤袋中站了起来,修长的身形映在即将落没的夕阳下,投成地板上灰暗的阴影。他沉默地举步离开,仿佛来此只是为了得到James的一个承诺和保证。
  “Eric!”身后传来声音。
  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你还没回答我,你有信心没有?……要知道,这种手术,病人的意志力是非常关键的。”
  凌亦风的眼神闪了闪,声音在这不大的房间内缓缓晕散开去,微沉地划过静谧温暖的空气,“有。”语调很淡,却似乎足够坚实可靠,“这是我给别人的许诺。”
  
  良辰到家的时候有些意外,没想到凌亦风竟会比她更早回来,而且,此刻不过八点多,他却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
  开衣橱的时候发出了轻微的响动,床上人的微皱了皱眉,睁开眼看她。
  “今天很累么?”良辰拿着睡衣问。也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只觉得最近的他好像又消瘦了些,此时脸颊上也气色欠佳。
  凌亦风按着额角,撑着坐起来,像是有点刚睡醒的迷糊,似是而非地点了个头,不说话。
  等到良辰洗完澡出来,他仍旧维持着靠坐的姿势,只是神情早已清醒,一伸手,说:“过来。”
  “……干嘛?”
  两只手一触及,良辰便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量带上前去,跌进凌亦风的怀里。
  她微微一笑,他的吻便落了下来。
  
  当自己被那股温热的气息包围覆盖住的时候,良辰有一瞬间连思考能力都想要放弃。
  爱情果真是十分奇怪的东西,有人说它是有保质期的,久了便会失去原有的味道。可是,这种理论放在他们身上似乎并不适用。前前后后这些年,有合也有分,甜蜜和伤害都存在过,然而在此刻看来,初恋时的美妙滋味却不曾稍减,反而有愈久弥浓的趋势。
  在很久以前良辰就想过,或许凌亦风就是她的劫,注定是要永远互相牵绊的。
  
  可是,虽然她在他的吻和高超的调情技巧上几乎就要失去思考的能力,但是这一回,当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时,她喘了口气,反手捉住那只游移在自己背上的手,张开漆黑明亮的眼睛,说:“你今天有点反常……”
  其实,何止是今天?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通常都是最灵敏的。接连几日,凌亦风对她表现出来的缠绵和留恋,与以往大不相同。
  或许连他自己都还没察觉,可是,她却明明白白地,这种感觉愈发清晰确定。
  
  听到良辰这样说,凌亦风稍稍一怔,慢慢从她身边退开一些,一只手支在枕际,侧着身看她,以一惯沉默的姿态。
  良辰也半坐起来,刚刚扣好方才在混乱中被解开的衣扣,便突然听见他说:“我要去出差。”
  “啊?”她眨眨眼睛,侧过头。
  下一刻,脸颊便被轻轻拍了拍,凌亦风同时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啊什么?你犯迷糊的样子真傻。”
  良辰翻了个白眼,不理他,只是问:“你说要出差?去哪?什么时候走?”
  “不一定。”凌亦风平静地看着她,慢慢地说:“可能要去很多个地方,还要飞一趟国外,所以时间会久一点。基本定在五天后动身。”
  良辰想了想,笑道:“那就去呗。”
  凌亦风也缓缓地笑,仍旧看向她,半真半假地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甜言蜜语在良辰看来,一向贵在精而不在多。恰恰凌亦风就是这种人,平时几乎不说,偶尔却又冒出那么一两句,多半是也用这种不太认真的语气,却格外诱人。
  良辰心中不免一动,可毕竟不习惯回应什么,于是仍是微笑:“但你要办公事,也没办法。”
  凌亦风微微垂眸,面上淡淡的笑容未减,勾起唇角,只是声音略低了些:“是啊……”在这稍长的尾音中,翻了个身,平躺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在关了灯的黑暗之中,摸索到良辰的手,紧紧攥在掌中。
  
  
38
  剩下的几日,生活照旧,以平静如水的姿态迅速地滑了过去。
  凌亦风临出发的前一天,恰好是星期日。正赶上春雨绵绵的时节,天气不是太好,却十足是个睡懒觉的好日子。
  深色的窗帘将屋外的灰暗阴涩隔绝起来,早晨八点多的光景,室内光线异常昏暗,看起来仍像天刚蒙蒙亮一般。然而,饶是如此,良辰还是习惯性地醒了过来,并且在睁开眼睛半分钟之后,人便半点困意都没了。转过头,发现身侧的人似乎还是熟睡,她轻手轻脚地穿衣服下床。
  昨天,凌亦风再一次晚归,却不是因为公事。晚餐时候,良辰给他打电话,无意中听见凌母的声音,这才知道他回家看老人。
  其实自从复合以来,虽然她与他的感情愈加浓厚,可是和他父母之间的矛盾却未曾稍减。他们中间,横着一个程今,横着两位长辈莫名坚持的抗拒态度,使得想要融洽相处都十分困难,就更别提妄图幻想自己一夕之间便被他们接受了。
  
  上次在餐厅,凌亦风接完电话后的脸色,良辰至今仍能记起,她是打从心底里不希望他与他们有矛盾,或者起争执。吵架是件多么无趣而又伤人的事,更何况,是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争吵?于是,后来良辰也一直不去刻意提起什么,主要是不想让凌亦风为难,总觉得一切事物自有水到渠成柳暗花明的一天。
  也正因为如此,当听说凌亦风独自回去时,她只是说:“替我向他们问好。”心态倒是平静得很,也做足了礼貌,至于对方接受与否,也不是她所能强求的。
  等到深夜凌亦风回来时,她因为太困,已经睡着了,只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身边躺下,她翻了个身,习惯性朝着他的方向,搜寻到舒适的位置,继续入梦。
  
  八点半,良辰已经洗漱完毕,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恰好看见床上的人动了动,肌理均称的修长手臂伸出来露在被外,是醒来之前的征兆。
  她走过去,突然好兴致地蹲下来,仔细看他的睡颜。
  这种半清醒状态下的凌亦风,减弱了平日里犀利淡漠的感觉,神情柔软得令人心动。
  
  她趴在床边好一会儿,终于等到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缓缓睁开,她一笑:“早安。”
  其实,这个时候的她,刚刚洗了脸,脂粉未施,经过一夜,烫成大卷的头发微微蓬松凌乱,发稍也有些濡湿,单手撑着下巴抵在床沿,面带微笑……如此姿态,自有一股清新纯净的气质流露出来,仿佛单纯的小女生,专心等待恋人醒来,然后互献一个早安吻,开始全新灿烂的一天。
  凌亦风一睁眼便看见这样的良辰,不由得也笑起来,随即伸手握住她另一只置于被上的手。
  她的手,柔软,温暖,十指纤长。
  他动了动唇,刚想说话,却在下一秒,唇角边原本淡淡的笑意,陡然凝固。
  
  然而,也只不过是片刻的时间,只在眨眼之间,这一下的停顿似乎并没有影响什么。缓了缓之后,他仍在微笑,而且笑意更深,他问:“干嘛起得这么早?上来陪我再睡一会儿。”说完,真像还没睡够一般,重新闭上眼睛,呼吸稳定均匀。
  良辰摇了摇头,不肯。
  其实,她的习惯他怎么会不清楚?不管春夏秋冬,从来不会赖床,只要一旦起来穿衣洗漱过后,便绝对不会再爬回被窝里,意志力异常坚定。
  
  他握着她的手,一动不动,仿佛只一会儿的功夫,就真的渐渐睡着了。
  良辰没办法,只好拍拍他的手背,轻声说:“你睡吧,我去做早餐,做好了叫你。”
  低低的声音从枕畔传来,“我想吃馄饨。”
  她一怔,家里可没现成的速冻馄饨。
  他松开她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异于往常的执着,带着小小的孩子气,“突然很想吃。良辰,帮我去楼下买吧?”
  她看着他,修长的身体掩于被下,姿态慵懒,只好认命地站起来,拍拍衣服,说:“好吧,等着。”
  
  一阵窸窣的声响过后,卧室门咔地一声打开,然后又被关上,良辰穿了衣服出门去了。
  直到室内恢复安宁静切,只听见自己一人的呼吸声时,凌亦风才动了动,找到枕边的手机,按了快捷键拨出去。
  两声过后,那边接起,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
  置于身侧的手指指节分明,缓缓收紧,声线清冽:“James,你来一趟。”睁开眼,墨色的瞳内,淡淡的光华凝固,他皱眉:“……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报了地址,合上手机,凌亦风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仍旧漆黑一片。
  这一次的发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久,五六分钟过去,竟然不见恢复。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突然感到担忧。当着良辰的面,遮掩也不过是一时的,等她回来,该怎么办?
  所以,他几乎是有欠思考地拨通James的电话,其实再冷静下来想想,找他又有什么用?良辰不过下楼买个早点,再怎样也不会比从家里开车过来的James要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内动静全无。
  或许,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是无法隐瞒得住的。可是,在残酷的真相面前,再坚强的人,也会下意识地选择回避和退缩,并非为着自己,并非对对方不信任,只是不想多一个人过担惊受怕的日子,那是一种无声的煎熬,却不是那个一心期待幸福的女人应该去承受的。
  然而,走到最终,似乎仍旧无可避免,要去揭开那一层隐去一切的幕布。
  
  自行起身靠于床头的凌亦风,在等待良辰归来的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他突然开始害怕。
  守了这么久,坚持到现在,仿佛到头来,都是空的,之前做的那些,都是无谓的挣扎。
  ——她,还是要知道了。
  
  初春潮湿的空气,清新诱人,偶尔吹过乍暖还寒的微风,夹杂着细如牛毛的雨丝,沾湿了发稍。
  良辰穿着薄薄的毛衫,等在路口。拐角不大的店里,热气蒸腾,食香暗浮。
  其实从前他们也都只是路过,从未光顾这里,连小小的驻足都没有过。良辰有些纳闷,怎么凌亦风突然就坚持想要吃馄饨了呢?等到下了楼一看,才发现这家店的生意极好,八九点钟,仍旧座位满满,与周围另两家早餐店的光景形成强烈的反差。
  服务员招呼过来的时候,她想了想,举了个手势,“两份,打包带走。”
  
  因为生意太好,忙不过来,良辰等了很久,才终于排队拿到两盒热气腾腾的馄饨,用结实的塑料袋兜好,拎着离开。
  回到家,暖意扑面而来,她放下早点,却没在卧室里看到凌亦风的身影。
  浴室的门关着,有水声传出来,她便转去厨房拿碗筷,过了一会儿,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里,发上还带着水珠。
  “吃东西。”她看他一眼,径自走到桌边,将馄饨倒在碗里。
  凌亦风应了声,迈开步子走过去,几步之后,却又突然停下。
  “愣着干嘛?”她回过头,就见他呆在桌子旁边,顺手一拉他,将椅子一推,“快坐吧,刚起床的大少爷,难道还要喂你不成?”
  今天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声音里都跳跃着愉悦。
  凌亦风笑了一下,低下头,双手合握住她微凉的手,问:“外面很冷么?”
  她说:“还好,就是等得久了点。”又奇道:“你是怎么知道楼下馄饨做得好的?简直人满为患。”
  他转过脸,不去看她,只是凑到热气腾起的中央闻了闻,挑剔地说:“没有辣椒油?快拿点过来,加进去。”
  她无力地叹了口气,一边站起来一边说:“平时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难伺候?”
  
  厨房与饭厅间隔着半边磨砂的玻璃墙,泛着淡雅的奶白色,良辰转到墙后去找调料,凌亦风这才扶着碗边,修长的手指慢慢滑过去,直至碰到靠在磁碗内壁边的调羹,轻轻捏住。
  碗内白色的雾气升腾,淡淡的一束,化在半空。
  或许,真该感谢那家店的生意好,使得良辰离开得足够久。借着这段时间,眼睛已经恢复了少许光感,只是视物仍旧模糊不清,就连看着良辰的脸,也如同隔着这样的水雾,一片灰白色的恍惚。
  所以,他始终低着头。
  虽然吃着早餐的时候,偶尔两人会说笑,但是他不抬头,不看她,眼神不曾与她有半分交汇。
  视力在缓慢地复原,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黑暗只是暂时的。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持续了太久,恢复得也太慢。
  坐在良辰身边,汗湿重衫。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终究,还是让他能够再一次一点一点地,看清眼前的人和世界。
  
39
  James到得有些晚。等他站在门口按铃时,凌亦风的视力已经完全复原了。
  良辰正在洗碗,看到他,不免稍稍讶异。随后,便见凌亦风走过来,说:“我与James有些事要办,出去一趟。”
  “好啊。”她不以为意,“中午回不回来吃饭?”
  凌亦风说:“嗯,等我。”
  
  走之前,他倾身吻了吻良辰光滑微温的额头。
  良辰微微一笑,甩掉手上的水珠,象征性地回抱了一下他。
  本是温馨柔软的情侣间的动作,James倚在大门边远远看着,却是眉头微皱。等到两人出了门,他才僵着声音问:“你还要回来?”颇为不赞同的样子。
  他实在不懂,既然瞒得这样辛苦,为什么还要待在苏良辰身边,冒那份随时可能被她察觉的险?
  凌亦风却一路微垂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并不回答。直到坐上车,他望着窗外,才突然说:“告别总是需要的……”声音慢慢地,沉下去,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
  James一怔,硬着腔调:“你说过你有信心的,不是么?”顿了顿,又看似有些恼怒地说:“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
  凌亦风回过头看他,眼底幽深一片,闪动着不知名的光华,“如果有万一呢?”他向后靠了靠,挑着唇角,“四成对六成,胜算不小,可是毕竟还没过半。”
  
  车子本来已经发动起来,凌亦风这么一说,正准备挂档的James将原本踩在刹车上的脚猛地收了回来,两只手重新并排握住方向盘,长而浓密的睫毛上下动了动,胸膛微微起伏。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向他,收紧了手指:“你想临阵退缩?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四成的机率,虽然不是太多,可是已经应该庆幸在你耽搁了这么多时间后,它还在那里!况且,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就算是第一次拿到检验报告的时候,你的表现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到了今天这一步,这个手术几乎是刻不容缓。否则,放弃它的代价很可能远非失去视力那样简单。可是,现在凌亦风似乎突然有了疑虑。
  看到这样的他,James也不禁开始担心。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人给打断。
  黑沉沉的眼眸闪了闪,那张微薄的唇边逸出极低的一声叹气,凌亦风有些自嘲地笑道:“我怕。”他转头,认真的看着身边的至交好友,低声说:“James,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头一回,James见到了一个与自己认识多年的凌亦风所不同的凌亦风。
  一直以来,他以为他是韧性十足而又坚不可摧的一个人,人前人后,如此的成功风光,又是向来举重若轻的,顺遂与艰难,都能够在谈笑间镇定自若,泰然处之。
  可是,今天面对面,他居然坦言说怕?!几乎是毫无保留的,诉说出心中的恐惧。
  这样的凌亦风,让James一时无法适应,更加无法反应,于是怔了一下,才恍惚地问:“……怎么会?”
  
  三月的风,夹杂着细针般的雨丝,从窗外飘洒而过。小区人工湖边的柳树刚刚发出新芽,嫩弱的枝条在轻风中来回摆动。
  天空是暗沉的,新枝上的幼芽愈发显得葱绿柔软,同时也更加羸弱,仿佛不堪一击。
  这个比起往年尤其多雨的春季,生之希望与风雨摧残并存。
  
  香槟色的轿车终于缓缓驶离环境幽雅的公寓区。
  James最后的那一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其实,也不需要回答,早在问出口之前,他心里已经是清楚非常的。
  
  只不过,生与死,健康与疾病,这些看似避无可避的矛盾对立,虽然不能完全消除,可是,大家一直在尽力,尽力将生活的轨迹扭转通向美好的前方。
  
  良辰在家里收拾完屋子后,看了看雨势,发现没有稍停的迹象,索性也不再枯等,拿着伞和钱包出门去。
  凌亦风即将出差,归期暂时未定,也不知是否真是这个原因,使得这几日两人的相处比往常更加贴近亲密。其实想想,也不过是短暂的分离,实在没必要像现在这样格外缠绵绯恻起来,可也不知为什么,似乎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还没想通,就已经成了事实。
  超市离得有些远,加上周日,购物的人比平常多了几倍。一楼菜市区多半是家庭主妇,良辰和她们混在一起,挑了几样平时凌亦风喜好的食物,又买了些日用品,也像每一位普通的居家女人一样,最后拎着几只大袋子,打车回家。
  雨下得比出门时更大了些,可是良辰不方便打伞,下了车,直接小跑奔回公寓楼。就在还差几步便到遮雨的屋檐下之时,她蓦地停了一下。
  因为天气原因,四周围都灰蒙蒙的,可也只是如此,泊在停车位上众多私家车中的一辆跑车便显得尤为惹眼。
  火红火红的颜色,划开灰暗与阴沉,嚣张炫目。
  然而,真正吸引良辰停下脚步的,却不是这辆车。
  
  程今靠在车门边,也没撑伞,披下的长发已然湿了,艳丽的眉目却仍旧清晰。
  良辰看着她,心里一动,想了想,还是问:“找我?还是找他?”
  “我们谈谈。”程今脚步先动,上前几步立在良辰面前,语调平淡,却依旧骄傲得如同任何人都不应该拒绝她。
  今天的她,一身黑衣黑裤,离得近了,双眼间的神色才显了出来,竟然有些颓然,与平素的形象十分不相衬。
  那日在凌亦风办公室外相遇的情景突然再次跃入脑中,良辰不及细想,已经下意识地点了头。
  或许,一切只源于直觉。
  两个本应该无话可说的女人,时隔多年,终于平静地坐在了一起。
  ……
  
  一声闷雷,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从天际滚过。
  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在一时半刻之后,倾泄而落。
  遮天盖地。
  
  接近中午,良辰坐在沙发上,听见门开启的声音,然后是关上的声响。
  良辰有些木然,环顾四周,程今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坐了一个多小时后,她终于走了,带走了她漂亮的身影和面孔,带走了身上隐约的香水气息,同时,连带那把美妙动听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可是,良辰陷在过于柔软的沙发里,没有动弹。早在程今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带走了一切,声、光、色、味、声……所有的感官,仿佛在一瞬间就统统消失得无踪无迹。
  她双手撑在平滑绵厚的坐垫上,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吵到她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可是,究竟还要思考什么?
  程今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有那么一段时间,突然什么都不记得,她拼命想,可是想不起来,只有模糊的只言片语,零零碎碎,甚至一句话都拼凑不成。
  又或许,之所以想不起,只是因为她不愿去想?她以为自己拼了命去回忆了,可其实并没有。
  程今说的那些,就像一颗威力巨大到无法想像的炸弹,只用了最短的时间便把原本平静的一切炸得支离破碎。她说的,全都不像是真的,尽管说话的时候,她自己也在流泪。
  一向明艳嚣张、盛气凌人的程今,竟然也会有颤抖哭泣的时候,抱着自己的手臂,悲伤柔弱得好像小女孩一般,是那样的无助。
  尽管她最终擦干眼泪走了,步态一如往常的从容优雅,可是,她落没恳求的语气,却在这不大的空间内不断萦绕,挥之不去。
  
  雨点噼呖啪啦地打在窗台上,清脆有声。
  钟表的秒针稳稳跳动,一格一格慢慢走过,时间在静静流失。
  良辰不知坐了多久,才恍然抬起头,看了看窗外阴暗灰涩的天空。她双手捏紧了拳,突然站起来。也许是起身的动作太猛,身体竟然微微晃了,脚下的地板看在眼里也似乎有些歪斜。
  可是,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伸手扶住墙,穿了鞋子,迅速地开门冲了出去。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水,雨点击在上面,溅起细小的水花。她走出去,这才发现没带伞,连钥匙也不在身上。她伸手去摸口袋,空空如也,手机也落在家里。
  她突然有些愣,几乎想不起这么急冲冲下了楼来究竟要干嘛。
  天地间一片茫然,聚集着水雾,遮蔽了视线。
  就这样在门廊前站了许久,终于远远地看见一人走过来,撑着伞,身影陌生。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人或许看她奇怪,微微侧头望了一眼。硬朗的一张脸,也有一双灿如星子的眼睛。
  良辰像是突然醒悟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手机,借我打,好不好?”
  或许,她的语气是真的太仓惶,对方几乎不及细想便掏出手机来。
  她机械地道了声谢,按键的时候,手指微微发抖。
  那十一个数字,深深地印在脑中,是再如何意识茫然,都不可能忘却的。
  她听见对方微低的声音,清冽得仿佛飘打在身上的春雨,丝丝沁肌入骨。
  她问:“……你在哪儿?”
  
40
  凌亦风在他自己的家里,他说:“……我在收拾行李。”停了停,似乎听出她的反常,语气有些疑惑地问:“良辰,你怎么了?”
  良辰抬起一只手紧紧地盖在眼前,深深喘了口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才能够不要把悲伤表现得那样明显。
  旁边的男人在看,大楼的管理员也在观望,她明明处在重重注视之下,却似旁若无人。
  咬了咬唇,呼吸中带着极为隐秘的压抑的急促,她轻声说:“没事,你慢慢收拾,我等你吃饭。”
  挂了电话后,再次道谢,而后,她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投向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或许,在这一刻,连她自己都是迷茫的。
  十几秒的时间,却是漫长无比。
  楼外,雨势滂沱。偶尔有车子缓慢地经过,也亮起了车灯,光线一晃而过。
  她突然转头,朝大楼管理员走去。
  
  长到这么大,很少像这样狼狈过。
  良辰坐在计程车里,也许是因为冷的缘故,不自禁地浑身发抖。车子在雨中小心谨慎地慢行着,开了一路,直到抵达目的地,良辰头发和身上的水渍仍旧未干。
  神不守舍地出门,身上空无一物的她,就这样,借了些钱。又因为等不及,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走到小区外面拦车,于是浑身淋了个透湿。
  
  钥匙在窗台下,是备用的,她曾经用过一次,就是帮凌昱回来拿资料的时候。也就是那一天,她和他,在经过几年冰冻般的关系之后,头一次温情地相处了片刻。当时他正病着,两人坐在地板上玩游戏,姿势说不出的亲密自然,两具身体就像天生契合一般,纵然分隔多年,可相配的就是相配的,是永远抹不去的事实。
  她以为,他们是真的配,分分合合,最终仍是一对,可以相濡以沫,可以共进同退。可是,谁又能想到,在她和他之间,竟然还有这天大一样的秘密,而她就像傻瓜,一直蒙在鼓里,不知被瞒了多久,也不知要被瞒到几时。
  
  她自行打开门,走进宽敞的客厅,没有多做停留,便直接上了二楼。
  事前电话里,明明是说等着一起吃饭,可是如今突然来了,一声招呼都没打,实在有些出其不意。
  也正因为如此,当她将卧室门轻轻推开时,凌亦风回过头,蓦地怔住,英俊的一张脸上脸色煞白。
  玻璃圆几通透明亮,优雅而立,透明的杯子里,隐隐约约还升腾着热气。那个修长瘦削的身影,就这么侧对着她,隔着好几米的距离,神色忽然不复冷静淡然,竟有一丝不及遮掩的慌张。
  她目光一扫,心猛地下去沉,仿佛力道太大速度太快,疼痛随之而来,几乎招架不住。
  明明还是那个朝夕相处的人,每一分轮廓都是熟悉的,拥抱亲吻时的气息就算不能拥有彼此时,也是能够凭空忆起的。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此时此刻站在她对面,却仿佛遥不可及。
  他的背后,窗帘大开,雨幕遮盖了天地。在这样灰蒙蒙的背景下,她的视线有些模糊,突然生出某种错觉,就像是一眨眼、下一瞬,或许他就不在了。
  在她眼前的是真真实实的人,可是即使在分开的那些年,也从不曾像现在这般,会去害怕拥有过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恐惧忽然袭来,原本明确的目的地,此时却被迷雾笼罩,看不清前路,更没有终点。
  
  “……你怎么来了?”凌亦风怔了怔,手指在暗处收拢。
  她不说话,只是走上前,在他面前站定。随后,伸手搭在他的手上,微微用力,执拗而沉默地,将几乎没入他掌心的东西拿了出来。
  白色的塑料药瓶,小巧玲珑,被她拈在指间。
  凌亦风的嘴唇动了动,目光闪烁变幻,几乎是下意识地再度伸出手去。
  她侧身一闪,灵巧地避开,沉静地望着他:“明天,你哪儿也不准去。”
  她拿着止痛药的瓶子,却什么都不问,面色平静得一如往常,语气却是鲜有的霸道。
  凌亦风一震,微微垂眸看她,衬着昏暗的天空,脸上更加不复血色。
  她也微仰着头,回视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低唤了声:“良辰……”
  消失的尾音里,有无奈,有挫败,更有一丝隐约的苦涩和叹气。
  她突然咬住唇,像是某根硬拽着的弦,在他的声音里突然崩断,眼泪就这么毫无预警地涌出来,倏然落下。
  
  “凌亦风,你是混蛋!”一瞬间,泣不成声。
  她扬手,捶上他的胸膛,力道很重,似乎想要发泄憋了许久的惶惑与不安。捏紧的拳头,指甲紧紧贴在肉上,疼得钻心。
  她咬牙切齿地骂完打完,突然垂下头,伏在他胸前哭泣。
  
  捶在胸口的气力真的很大,凌亦风下意识地蹙着眉,身体却不闪躲。那个一直以来极少掉泪的女人,此刻像个孩子般,无声抽泣,单薄的肩膀耸动,仿佛脆弱不堪。
  早预料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偏偏是在他临行之前,24个小时都不到。
  亚麻衬衣的领口已经被揉得不成形状,他抬手,触到她的手背,那双手还带着些许潮湿的冰凉。
  手指继续下滑,撩开单薄线衫的袖口,摸到同样有些失温的手臂,他不自觉地贴上去,掌心温热,他问:“良辰,你冷么?”
  可是良辰只是兀自垂头,置若罔闻,眼泪已经将他胸前的衣料洇湿了一小块。
  他微微低下头,嘴唇碰到她同样冰凉的耳廓,轻轻笑了笑,“不会死的,干嘛这么伤心?”
  
  那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仿佛十分的轻松,良辰的身体却不易察觉地一抖,默然了良久,才终于缓缓抬起脸来。
  因为泪水的缘故,一双眼睛更显得漆黑透亮,她直视他,突然露出奇怪的眼神,好像正面对着一个令自己感到陌生的人。
  凌亦风渐渐收了唇角勾起的细小弧度,不禁去握她的手。
  她不挣,手指松开他的衣领,任他一点一点用力,直至两人的掌心紧紧贴近。这期间,她只是看着他,眼角犹有泪痕,表情却不知何时早已镇定下来,一言不发,沉默得近乎冰冷。
  
  “良辰……”凌亦风动了动唇,终于有些不安。
  她突然冷冷一笑,嘴角抽动,“不带你这么欺负人的,凌亦风。” 漂亮的眉毛挑起来,因为隐忍的怒意,呼吸显得沉重,“你当自己是什么人?你又把我当成了什么?”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伴侣,是今后几十年都要相处下去的人,高兴可以一起分享,而痛苦……也可以共同分担。”她咬了咬唇,眸光闪动,“你说让我相信你,你要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全心全意信你就好。可是,这又是什么?”她将目光撇向刚才在混乱中被弃之于地的药瓶。
  纯白的颜色落在深色的地板上,格外触目。
  握着她的那双手不禁一紧。
  她回过视线,仍旧看着他:“这么大的事,究竟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告诉我?又或者……你从来就没想过要坦白?”
  忽然,她感到一阵失望。
  
  在和程今谈完之后,在乘车来这里的路上,她的心一直是乱的,几乎没有办法去思考。如今,她发泄过了,打过也哭过,而凌亦风还是这么真真实实地站在面前,她才像突然从迷惘空洞的世界里跳出来,理智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
  她说:“……凌亦风,你这样,让我还怎么信你?”
  长而密的睫毛下,惶惶不安的神情从眼底闪过,被他握住的手指仍旧冷得轻颤。他说“不会死的”,语调是那样的轻松,削薄的唇边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可是,她却因此而更加害怕。
  
  倘若,这又是一个谎言,那该怎么办?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始终不肯给她她想要的天长地久。
  那一晚,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的挣扎犹豫和为难,一瞬间统统浮现了出来,清晰得甚至完全胜过了当天的感受。那时候,她还不明白,面对她的追问,他为什么会若有若无地苦笑;她也不知道,当他紧抱着她许诺一个白头到老时,有多么艰难。
  
  “……其实,一直都是我自私。”低凉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荡开,那双原本与她十指交缠的手,渐渐松开,凌亦风在她的注视下淡淡地别开眼。
  少了他的温度,潮湿的寒气仿佛再度袭来,她一怔,眼见着他的脸色缓缓地沉静下来,静切的视线投向被雨幕遮盖的窗外,那里,灰蒙蒙的一片。
  “良辰,你知道吗,我只是不甘心。”他嘲讽地挑着唇角,脸上竟然流露出极为少见的怅然,“以前我们分手,那么不清不楚的,你就说你爱上了别人,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不留。我在美国的时候,一边恨着你,心底里却还是忘不了你以及以前我们经历的时光,那种感觉,是无法自欺欺人的,而我也不想去刻意逃避。后来,鬼使神差般地回到C城,可是那个时候却连自己都不清楚这趟回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直到再次遇到你。”
  “第一次在那家餐厅看见你,其实我很生气,是真的生气,所以才会对你冷言冷语。可是,你走了之后,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我回到这里,只不过是希望能够再次得到你的消息,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甚至想知道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快乐。那个曾经你说爱上了的男人,到底能不能给你幸福。那个时候,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报着怎样一种心情,到底在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可是后来,我发现你是真的已经安定下来了,身边有了固定的男朋友,而他看上去,也对你很好。一切似乎都已经成了定局,我们之间的那些感情,好像都真的成了过去,在新的安稳面前,过往的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轻轻一笑,转过视线看她,“我也想过放弃,可是一听到凌昱说你就要结婚了,还是没能忍住,跑去找你。其实,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想让你就这样嫁给了别人,明明很清楚地知道我们可能再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可仍旧不愿你嫁给其他的男人。”
  良辰怔怔地,这些本应该放在心里的话,第一次听他这样直接地说出来,心中不免一动。
  
  那天,他和她站在风口,他极其霸道地阻止她去结婚,而她亦不甘示弱地挑衅,硝烟弥漫。
  其实,他们之间,自重逢以来,极少不是在针锋相对或冷嘲热讽的。那几乎是一段伤人伤己的时间,一次又一次的来来回回,没有任何人从中得到一丝好处。
  
  他缓了缓,声音微沉:“可是,恰好在那个时候,查出有个肿瘤,长在这里。”修长的手指往头上比了比,良辰一震,忍不住伸手去拉他的手,他微微一笑,自行放下手臂,“但是,我不是圣人,做不到那样无私地一声不响就此放开你,让你去过幸福的生活,从此我们两不相干。
  在知道检查结果的时候,有一瞬间,我是真的恨死你了。呵,以前说恨,跟那都不能比。我是真的恨,整整五年,为什么你就这样浪费了那么宝贵的时间?也许对于你,你可以不在意,因为你早就不爱我了。但是我不行,从头到尾,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从来都没爱上过第二个女人。
  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骗你去了我家,我早知道爸妈正等在那里,那晚其实就是要带你去见他们的。这全是我的私心,因为很早以前,我就想要把你领到他们面前,正正式式地跟每一个人介绍,你苏良辰,就是我的女朋友。”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光华暗闪,良辰看着,心中陡然疼痛起来。
  难怪,那天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对他的父母说:“……这是苏良辰。”
  而等到James出现,他们上楼去了一会儿,再度下楼时,他却漫不经心地说:“目前,我并不想和任何一个人一起,迈入那个神圣的殿堂。”
  在那段消失的时间里,他是确定了什么吧,所以才坚决不说会与她结婚。
  
  “再后来,你终于跟我摊牌,终于说出当年的事。直到那一刻,我才觉得灰心。并不是为着你的不信任,因为倘若换作任何一个人看到你所见的场景,恐怕都难免误会。可是,你看见了,却不肯问我,不肯向我求证,就这样自己离开了,然后向我提出分手,让我误以为你真的已经爱上了别人,就这样,白白地让这些年流逝掉了……我们明明相爱,却分开五年,再回来时,你的身边却是真的已经有了别人。当时,我气你,却也好像突然想通了,或许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我从不信什么天意,可是这一次却不得不迷信一回——既然最好的时光已经不在了,而今后我也不知道是否真能几十年平安无事地过下去,那么,你找到你新的幸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良辰的手,捏得紧紧的,可仍旧抵不住胸口涌上的寒意和痛楚。
  从前,她从没有想到,原来竟然是自己亲自将一切推到了现在的境地。过去,想起消逝掉的那五年,心里有的不过也只是懊悔和无奈。
  可如今,冰冷的痛意和追悔正如洪水般扑面而来,几乎让她湮没。
  
  这一刻,她已经不敢去想,如果凌亦风真的没有时间了,生活将会变成怎样。
41
  天空更加暗沉,雨势未曾有半点减缓。
  良辰呆呆站着,各种不知名的情绪混杂着,纷涌而来。过往那些青涩的、甜蜜的、愤怒的、甚至撕心裂肺般痛楚的回忆,当真就像放电影一样,一个镜头一个镜头,以极快的速度回放,跳动着、无比凌乱。
  这样不长不短的一生,究竟能让人错过多少个五年?
  错过……如今良辰一想到这两个字,便没来由地打了个颤。
  那日暗夜的酒吧里,他狂热激烈地吻她,嘴唇温热地抵上来,香烟味和酒精味全数冲到她的嘴里,呛人得很。他握着她的肩,捏到骨头微微生疼,而那里头,又包含着多少绝决和忿恨?
  闭上眼睛,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他站在她家楼下,眼神黯如死灰,语调却淡,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再次想起那些,良辰的胸口犹如压着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一开口,却发现已经黯哑:“……你是说,那个时候你已经打算……打算我们从此再无瓜葛了?”
  凌亦风凝视她,微不可见地一点头,继而却笑:“可是C城太小,在我再不想见你的时候,偏偏又遇见了。”
  他说的是那次税务的饭局。看见她忍气吞声被人轻薄,他几乎怒火中烧。
  “我实在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没有学会怎样去保护自己。”他用近乎宠溺的眼神看她,她却仍旧站着一动不动,恐怕脸色比他还要苍白。
  因为刚才的混乱,一缕发丝从她的额前搭下来,或许还沾着泪水,所以贴在脸颊边,有些凌乱。凌亦风不禁伸出手,替她轻轻挑开,手指流连了好一会儿,才再度缓缓放下。
  正是这样的情不自禁,那一次也是因为这样。他发现,无论如何,总归是没办法看着她处于弱势任人摆布,甚至被人欺侮。在任何一种状态下,他都希望她能过得好,尽管平时总是一副独立淡然的模样,但在他看来,她仍旧是需要被时时保护和爱护的。
  良辰鼻尖一酸。这句话,那天在酒楼他也说过,可是当时的她更多的是愤怒。
  
  再度静下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屋子里是绝对的安静。灯也没开,背靠着窗的凌亦风就陷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轮廓有些模糊。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天?似乎无限漫长,可眼看着却又像就快走到尽头。
  良辰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程今让我放过你。”吸了吸气,声音带着轻微的颤动,“她来找我,让我离开你,她说只有这样……你才会安心地去治疗。对不对?”
  凌亦风沉默下来,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过了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原来是她。”
  良辰自嘲地笑,一个小时前,程今说,苏良辰你永远都不会像我一样了解他,就算现在知道他病了,恐怕也不会想到为什么他一直拖着不肯去治……明明可以手术的,我问过医生,是可以动手术的,可是他却在延误时机。苏良辰,为他着想,请你去劝他。万一劝不动,那么,算我求你,求你离开他。……
  程今眼角有泪水,她却如遭雷击。
  “去手术吧。”她闭了闭眼,胸口犹如被钝刀绞动:“难道,就因为和我在一起,你就真没打算去手术?”
  凌亦风微微垂眸,说:“不是。”
  “不是什么?”
  凌亦风默然不答,只是抬眼看她。
  她的心头猛然一动,随即便重重沉了下去,拳头握得更加紧,过了很久才问:“那天,我要回老家的前一天,你在哪里给我打电话?”
  
  其实她问过他。那时候在老家,她给他铺床,随口一问,她记得他回答得半真半假,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他说:“我在美国,当时在赌博。”
  那时她听了,不以为意。
  可是,这一刻,就像天空劈开的闪电,她的心在狠狠一震后,陡然清明了起来。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微微张着嘴,呐呐地:“你说的赌博,到底是什么?”
  凌亦风仍旧不说话,只是走上前来,缓缓伸手抱住她。
  她怔在他的怀中,其实已经不需要答案。一切,都已经清楚异常。所有的所有,明明已经那么早以前就发生了,可是偏偏直到今天才露出真正缘由。
  凌亦风抱着她,清俊的脸附下去,声音低徊在耳边:“那个时候,我只是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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