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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等待

_4 乙一(日)
不过他好像不知道阿满是车站前面的住户,当阿满自我介绍说自己的家就在车站旁边时,他很惊讶地说:「啊,是这样啊?」阿满本来担心这麽突兀地出现可能会被拒绝,但是拜对方记得她的长相之赐,她立刻被迎进管理室了;可能有乘客要通过剪票口吧?她听站员对着她头顶旁的小窗口作业的声音。
这个站员每天都坐在这里,望着电车经过吗?这种日子跟每天躺在家里听着电车的声音过日子的自己好像……想到这里,阿满心中涌起一股亲切感。
「经常利用这个车站的人,我大致上都还认得长相。」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边整理可能散落在桌上的纸张,阿满听到他忙碌工作的声音,也许是觉得被看到散乱的样子很不好意思吧?明知道阿满看不到,却还这麽客套,阿满觉得他是个好人,心中的紧张情绪便少了许多。
「对了,你想问什麽事情?」站员好像坐在阿满对面的椅子上,脚边热源的对面响起办公椅倾轧的声音,他们两个人应该是隔着一个暖炉相对而坐吧?
阿满很紧张地问起两个星期前发生在这个车站的意外事故,原本她担心对方会以「此事不宜对外张扬」为由加以拒绝,但站员却照实回答,语气中也没有特别不耐的味道。
「说是意外事故,其实应该算是事件——杀人事件。」「杀人……吗?」「是的。」站员说道,把当天早上自己从车站打电话报警的经过详细说明了一下。
本来阿满对大石明宏扯上的事件所知不多,她来车站只是想得到一些情报,没想到竟然会听到报警的当事人的陈述。
「但是要说我亲眼目睹的部分却是少之又少。」「无所谓,请您告诉我,因为事情就发生在我住家附近,我想知道得详细些。」暖炉上可能放了茶壶,里面的水沸腾开来,发出小小的鸣叫声;站员的说话声和水沸腾的声音在车站的管理室内回响着,阿满静静地侧耳倾听。
十二月十日是个寒冷的早晨,站员在第一班电车开出之前就在管理室里,把手搁在暖炉前面取暖,然而时而从窗口吹进来的风仍然冷得刺骨。
当七点十分南下的电车经过之後,一个男人走过剪票口;这个男人每天早上都在这个车站搭车,事後站员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松永年雄。
他从管理室里探出头来,看到他站在月台的一端,车站内除了他之外,好像没有其他人了,早晨的太阳也被云层覆盖住,不见踪影,在空旷冰冷的景象当中,独自站在月台上的男人看起来格外地渺小。
松永年雄通过剪票口之後五分钟,另一个男人也走过剪票口:这个男人也经常来车站搭车,站员检查过他的月票之後,让他通行。
站员从管理室里广播:对号列车就要通过了,请各位乘客退到黄线後面,但是事件发生了,第二个男人通过剪票口之後几分钟,就是对号列车经过铁轨的时间,那是七点二十五分的电车。那一瞬间,站员在管理室里喝茶……之後就响起电车紧急刹车的声音,站员到外头一看,发现平常总是快速通过的对号列车竟然在经过车站不远处放慢速度停下来,月台上只站着一个男人,就是几分钟前才经过剪票口的那个男人,站员朝着他跑过去,呆立在月台上俯视着铁轨的男人看到站员走近,瞬间露出恐惧的表情,然後朝着川台的一端跑走。
「车站旁边的铁丝网有一直都没有整修的裂缝,他应该是穿过破洞逃出去的,警方调查之後马上就查出那个男人的身分,好像叫大石明宏。」当时站员看到男人已经逃远,便放弃去追捕了。
司机从通过车站一小段路之後停下来的对号列车上下来,因为有一段距离,身影看起来很小。因为车轮摩擦而不断冒出的白色烟雾在接触到冰冷的早晨空气後淆失,站员从月台的一端俯视着铁轨,底下的枕木头和当中隐约可见的石子已经沾附着红色的东西,颜色跟冬天的早晨一样不怎麽鲜明,看起来是泛黑的,但是还没有乾涸,呈现半透明状,站员因此了解到,那是刚刚从某个人的身体里面流出来的东西-司机在对号列车的前头叫喊着什麽,站员迎声看他,只见司机一边挥着手,另一只手指着自己脚底下,过去的站员看到一个倒卧在地上的人影格外地黝黑,一动也不勤……站员凭直觉了解那个人是当场死亡。
「一开始我以为是意外跌落铁轨的,但是想起那个逃跑的男人,我想死者应该是被推落的吧?」站员叹着气说完,又加上一句,被电车辗死的死法最让人不敢恭维了。阿满不知不觉当中紧握着放在膝盖上的外套,之前她听过新闻和花未提起简单的内容,然而听到当时在场的人描述,感觉格外地鲜活,好像她现在亲眼目睹人的死亡一样,心情顿时恶劣了起来。
听说松永年雄被对号列车撞上时,在月台上的人只有他本人和大石明宏两个人;眼前的站员证明,没有其他人经过剪票口进入车站内,阿满问站员关於受害者和凶手的相关情报:站员以很惊讶的语气反问道:「你为什麽想知道?」一时之间,阿满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只是基於一种好奇心……」阿满说道,站员便笑了起来,使阿满觉得有点难为情。
「我也不是很清楚……」站员一边嘟哝着,一边追寻记忆似地打开话匣子,他的工作只是每天早上确认乘客的车票而已,所以并不清楚那两个人到底是什麽来历背景,外面的传闻是被杀的松永年雄这个人好像并没有自杀的动机。而逃走的大石明宏似乎对他怀有恨意,两人在同一家印刷公司上班,有人说公司的争执可能是原因所在,阿满想起大石明宏,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到底是发生了什麽事情,让他竟然对某个人产生强烈的杀意?刚刚站员描述的血腥影像掠过脑海,她觉得好悲哀。
「对号列车的司机应该看到男人掉下去的那一瞬间吧……」她其实不想再听到任何不好的事情了!再听下去只会让自己更难过——虽然有这种想法却仍然怀着一种近似使命感的心情开口问道,她觉得自己必须清楚地了解关於他的一切。
「好像没有看到。」「啊?」司机当时并没有看着月台,他的视线是看着铁轨前方,好像在经过车站的那一刻,听到有物体冲撞在车体上的声音才注意到事有蹊跷,乘客也一样,当电车通过车站之後突然急踩刹车才知道发生事情了,当时也没有人看着月台。
「是这样啊……」没有人看到大石明宏将松永年雄推落,但是不管有没有人看到,事情还是没有任何改变,要是松永年雄是自杀,他就没有当场逃跑潜藏在她家中的理由了,阿满觉得要不是有相当强烈的决心,他是不可能连续几个小时屏住气息缩在客厅角落的——电车好像就快抵达车站了。站员发出广播,通知乘客这个讯息,她听到电车抵达车站,笨重的金属车体缓缓地停在铁轨的声音——她不能再妨碍别人工作了。
阿满决定回家,她一边穿上外套,一边对站员低头致谢。
「谢谢您,劳烦您拨空跟我讲这麽多,真不好意思。」离开车站後,她一个人从车站走回家中,经过平交道时格外地小心。
自从在花末家前分手已经过一段时间了,他现在在家里干什麽?想起刚刚站员所说的话,她觉得自己得劝他去自首才行,心中寻求正义的那一部分这样敦促着她。
然而她的真正心思却想着,就算违法也仍然想继续藏匿他,不过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怀着开朗的心情跟在家中的他说话,她感到不安和担心,两腿发软,整个身体好像都要沉往地底一样;她心中怀着这样的心情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门并没有上锁,走进屋里犹豫着该不该说一声「我回来了?」她想顺应自己的心情行事,可是又怕表现的太过亲密-提不起勇气,选择默默回家一途。
她在客厅和自己的房间之间来来回回,同时企图掌握应该在黑暗中的他的气息,家里的黑暗是安静沉默,她轻轻地用手摸索着客厅的角落,一阵不安袭上心头,手掌只感觉到榻榻米冰冷的触感……她努力地探寻着却摸不到大石明宏的身体,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也听不到他悄悄呼吸的气息声或脚步声。
阿满在房子里来回呼唤他的名字,她突然觉得家中的黑暗扩大许多,那种感觉就跟父亲刚去世的时候一样,在整个家中蔓延开来。
「大石先生!」她清清楚楚地叫出来……没有回应,声音只是被深深的黑暗吸进去,阿满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地空虚。
她发现他不在家里,在花末家前面分手之後,他并没有回来!是在半路上被警察撞见了吗?或者觉得藏在同一个场所太久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而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呢?也许他们之间不应该太过接近—也许他抓着她的手鼓励她的行动就隐含着道别的意味!他觉得这是最後一次,所以才让阿满触摸他的手臂吧?
阿满坐在他经常坐着的地方,凝视眼前的黑暗,从几年前开始,她就只能看到黑暗,而这样的生活不会有改变!一片死寂的四周……只有突然被抛下的孤寂感依偎着她。
以抱住膝盖的方式蜷缩自己的身体,到昨天为止,也许大石明宏就是一直保持这种姿势的,她想起站员所说的话:他难道没有偿罪的念头吗?也许今天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前往警察局去自首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会比中途被警方抓到,或者改变藏身之处的理由而失踪要好得多了。
他坐在这里的时候,总是在看什麽呢?他为什麽要躲在这个家呢?平交道的警报器在远处响起,还有一段距离所以声音很小,如果没有定住不动且竖起耳朵倾听的话根本听不到,然而,听到那个尖锐的声音震动着空气传过来时,脑海中便想起眼睛还正常时看过的红色信号灯不停闪烁的样子,声音停止连带脑海中的红色闪光也消失了。
仔细想想,实在无法理解他老是坐在这里的理由;总觉得有什麽隐情,阿满坐在客厅的角落,伸手探索着四周,左手边就是电视机,身体几乎是处於被夹在东侧的墙壁和电视机之间的状态;用右手去摸索墙壁,发现斜前方是高度刚好到眼睛的窗户,这是客厅里唯一的一扇窗。
太不可思议了!如果真要躲藏的话,不是应该躲在没有窗户的房间吗?然而他却选择窗户的旁边,这麽一来,被人从外头瞧见的危险性会随之增加,而且这里是客厅,阿满虽然眼睛看不到,但难道他没想过被阿满撞到的可能性吗?或者他是抱着万一被发现就立刻逃出去的念头而待在这里的?
不对!阿满重新思索:因为这里有窗户,所以他必须坐在这里!这麽一想,就觉得可以理解了,东侧的窗户为什麽这麽重要?是什麽理由让他潜藏在这里,连续坐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呢?厨房也有开在东侧的窗户啊!
客厅的窗户有:而厨房的窗户所没有的优点,阿满只能想到一点:客厅的窗户外可以看到车站的月台;厨房的窗户被树木挡着,什麽都看不到。
他是看着车站的,有人会一直这样凝视着自己杀人的现场吗?有人会在杀人之後,没有逃到远方去,反而留在现场附近,凝视着自己的罪行过日子吗?
不对!她可以感受到是有一股强烈的意志力使得他一直待在这里,几乎所有的时间他都待在这里。与其说他只是茫然地从窗口看着车站,不如说是身负着使命使他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阿满怀着焦躁的心情站起来,她好想知道他做了什麽事!他是抱着什麽心情躲进这个家中的?要是自己能帮上什麽忙,真希望他在离开之前能告诉她。
打开窗户使萧瑟的风吹进来,她有一种落泪之前,鼻子深处会产生刺痛感的痛觉。为了忍住泪水,她连续吸吐几次冷空气。习惯每天早上打开客厅的窗户的她,那个叫松永年雄的人死去的那个早上,应该也打开了窗户-如果自己有视力的话,会目击到现场的状况吗?
她离开窗边去检视冰箱里的东西;明天是平安夜,花末说要来家里帮她做料理——她们在花末家这样约好了,她知道自己会有一段时间满脑子只想着明宏,但是面对花末时,她必须装出笑容隐瞒这件事才行。
十二月二十四日。
明宏走进电话亭,拿起话筒将皮夹里的电话卡插进去,电话卡是使用过的,他记不得最後一次是什麽时候了,电话亭位於公寓林立的路旁,将话亭的门一关上,那一带播放的圣诞节歌曲便变小声了,隔着话亭的透明墙,可以看到因购物而来来往往的行人们。
他没有回阿满的家,在外头过了一个晚上,他一大早站在完全没有车辆行驶的道路正中央眺望着缓缓升起的太阳—万一被警察逮到的话,可能有一阵子没办法看到早上的太阳了吧?想到这个可能性,他有一股无论如何都要看一次太阳升起的冲动!在那之後他一直来回踱步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回老家,不知不觉当中,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电话卡剩余的点数显示在话机的液晶萤幕上,算一算能够说话的时间并不是那麽长;按下老家的号码,他有点害怕跟家人交谈,要是猜测家人现在是如何说他的;还有邻居们是用什麽眼光看家人的;就觉得受伤,可是还是非打电话不可。
那头铃声响了几声,有人接起话筒。
「喂……」是妈妈的声音,已经有半年左右没听到了,但是一听就知到时从小就听惯了的熟悉声音,他不知道该说什麽,喉头深处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一句话。
「妈妈。」瞬间,话筒那边沉默了。「明宏……」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好惊讶。「你现在在哪里?」明宏觉得告诉妈妈也无所谓,便把所在的地方说了出来;妈妈对於还在距离松永死亡的那个车站不远处一事感到愕然,也许她认为明宏在没有联络的这段期间已经逃到远方去了,没有破口大骂的妈妈哽咽着声音,却仍对儿子说话一事心存感谢,问了明宏很多事情。
明宏知道,当警方跟家里联络时,妈妈有多麽惊讶!多麽担心!妈妈问了好几次,你还好吗?每次他都只能回答没有问题,听到妈妈在电话那头拧着鼻子,他的心就好痛。以前的他时而会让妈妈为他担心,但是却从来没有像这次的事件一样让父母伤脑筋过,他听到妈妈提起兄弟和亲戚们的近况,知道连住在远方的家人也受到牵连——他再度确定自己已被整个社会视为杀人之後逃逸的逃犯。
「……你不想去自首吗?」妈妈终於战战兢兢地问道,他可以感觉到妈妈微微的抖音,要对被警方追缉中的儿子提起这件事应该需要相当的觉悟吧?明宏为自己逼得妈妈非得这样说感到罪过。
「我想在打完这通电话之後去。」「是吗……」妈妈松了口气似地吐了口气。
「可是在自首之前,我有话要讲清楚,这是我打这通电话的目的。」他紧张地紧握着话筒,被妆点得灿烂无比的橱窗隔着话亭的透明墙映入眼帘;圣诞节的灯饰宛如散落在天上的星星一样闪烁着。
「我想就算我跟警方说起这件事,他们也不会立刻相信我,也许我会被拘留,和外界断绝了联络……在事情变成这样之前,我想说清楚,」他告诉妈妈,自己是无辜的。他看着电话卡剩余的点数,心想大概没有时间详细地说明吧?话亭的四面都是墙,看起来好像比外头温暖,事实上,里面却是充满了像冰箱里面一样冰冷的空气,他将跟阿满借来的外套前襟拉紧,藉以避寒。
冰冷的空气让他想起松永死亡的那个早上,当天早上的太阳显得特别灰沉,灰色的、云层罩着天空,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是灰色的,好像其他的色彩都从这个世界淡出一样,也或许,只是因为记忆变得模糊的关系……他想起的那个早上的景致充斥着冰冷的气息,让人的内心深处感到孤寂无援。松永死後,当站员跑过来时,如果他能留在当场,把他看到的经过都说出来,事情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十二月十日的早晨。
当对号列车夺走松永的生命之後,明宏看到那个女人,她和明宏视线对望,露出一睑的惊恐逃走了,她不应该在那边的,通过剪票口之後,他确认过除了自己和松永之外,没有其他人在。
可是那个女人的长相他有点印象,就是曾经和松永一起站在月台上的女人——也许就是松永对同事吹嘘抱着玩玩的心态的对象吧?事情就发生在明宏听到松永哼的歌,失去杀意,从他身边远远离开之後——突然间一只细瘦的手臂从他视野的一角伸出来,往松永的背後一推,於是松永越过月台边缘专为视觉障碍者设置的黄色点字砖,跌落到铁轨。
电车已经逼近他们以致於他来不及伸手援救,掉落到铁轨上的松永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站在月台上的明宏,而他的旁边站在不知道什麽时候靠过来的陌生女子。但在松永视线转向她之前,伴随着巨大振动声的金属巨块就压过他上头了,他的身影就像用汤匙轻轻抄起炖马铃薯一般,转眼之间从视野中消失。
明宏愕然地看着站在旁边的女人,女人像面具一样没有表情,不知道她是看着电车通过之後的铁轨,或是看着车站对面的建筑物,但是她的面无表情也只有在对号列车通过眼前的那短短一瞬间。
她扭曲着脸回头看着明宏,彷佛刚刚没有发现到现场还有别人,她对松永的杀意强烈到迫使她做出这种事吗?女人转身,宛如要逃离明宏似地跑了,她从月台的一端跳下到消失无踪的期间,明宏只是呆立在现场,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和轨道。
站员打开剪票口旁边的门跑过来,促使明宏接下来逃也似地跑走的原因也许就跟那个女人当时所感受到的恐惧类似,他觉得站员好像知道自己之前对松永抱持的杀意,当时他甚至有点混乱,搞不清楚杀死松永的究竟是刚刚那个女人,抑或是自己?他怀疑是自己的杀意化成了女人的形体後所下的毒手-是不是深藏在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想杀人,却临时喊停的他太过没用,於是化成女人的形体,取代他杀了松永?或者他只是看到幻觉,事实上是自己下手的?
他从女人消失的月台一端跳下去,发现铁丝网被扯开了,女人也许是从那边跑进车站内的吧?当明宏离开松永身边时,她反而上去犯下罪行的吗?
明宏穿过铁丝网的裂缝逃了,他的脚步声在冰冻的柏油路巷子里回响着,那女人确实是曾经和松永一起搭电车的人,如果她是松永的爱人,要猜测出她为何产生杀意是很容易的事情,想到这点的明宏非常确定杀死松永的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那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明确了:他必须抓到逃走的女人。
他一边跑一边找那个女人,发现这样下去的自己一定会遭到怀疑!跑出来的站员一定没有看到那个女人吧?电车的司机和乘客是否看到了那个女人呢?如果没有人看到那女人,那麽就变成是他将松永推落的,他逃跑的行为就是最好的犯罪证明。
明宏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在街上狂奔,却迟迟找不到女人的身影,路上擦身而过的女人、和人站着说话的女人,服装和长相都跟把松永推落月台的女人不一样。他开始喘起气来,脚也动不了,站在距离十字路口不远的餐饮店前,紊乱的呼吸化成白色的烟雾飘散在空中,静下心後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漫无目标地在寻找那个女人-一个可能正要去上班的女性站在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等灯号变绿,发型类似,但是回过头来的脸孔却是陌生的。
旁边有目击者,女人却没有打消杀人的念头,从女人这种心理状态来看不是有计画的,而是突发性的犯罪,现在她可能躲在城里的某个地方,为自己杀人一事感i到恐惧。
也许正在苦恼着要不要去自首,在那种状态下,如果她听到有自己以外的人被当成嫌疑犯追捕的话会怎麽做?她逃过罪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被当成杀人犯追捕——她知道自己可能获得救赎,本来因为杀人罪行而即将失去的人生又重新回到自己手上,也许她会把这个状况当成拭去一切阴影的一道希望之光,不用自首而可以逃过一劫的诱惑对她而言将具有无法量化的吸引力,却为明宏带来幻灭的将来;他想去报警,可是他不敢保证会有人相信他:踩着无力的步伐走向车站,现在那个站员大概把他当成从车站里逃走的可疑人物,正跟警察描述当中吧?在没有被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回到铁路旁边可以看到绿色铁丝网的地方,车站近在眼前,即便现在有警察叫住他,问他是不是就是从车站逃走的人,他也不想逃了。
他往车站靠近,看到停下来的电车和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们,很多人站在路上,隔着铁丝网望着车站。一群穿着工作服的男人聚集在铁轨上,不知道是铁路局的人,还是警方人员,大概是在整理松永的屍体吧?
朝着车站走近的脚停了下来,将松永推落的女人也许还会再来这个车站。他想起她和松永一起搭过电车,明宏思索着她再回来的可能性有多高。
果真如此的话,他岂不是只要躲在某个地方监视,等着女人到来就可以了?等女人出现时,立刻跳出来逮住她。万一她不来的话,到时候再死了心去自首就可以了!就算他跟警方说实话也得不到信任,搞不好还会被刑求认罪。万一事情会发展成那样,不如自己去找出犯人,事後再跟警察说明就好了。他决定这麽做!问题是该躲到哪里去?他需要一个不会被任何人找到,又可以随时监视车站的场所——他知道只有一个符合这些条件的地方,却被某些伦理观批判着他,如果潜藏到那个地方,就等於窥探别人的私生活,也等於利用了那个人所具备的感官障碍。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非自然停靠的电车和在电车四周作业的人们。有人经过明宏身边,又有一个看热闹的人凑过来了,他下定决心,朝着那户人家走去……
当他对着话筒宣称自己并没有杀人时,妈妈说她相信他说的话,他不知道妈妈是真的相信,或者只是为了让孩子安心而已?都无所谓了。明宏在心中感谢着妈妈——话机的液晶萤幕上显示的电话卡额度所剩不多了。
「我要挂电话了。」
妈妈企图阻止他挂断电话,但他告诉妈妈,电话卡快用完了,显示在液晶荧幕上的数字愈变愈少。
待会儿得去自首,要让警方相信他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时间,自己从事故现场逃跑之後,已经躲藏了两个星期之久,这个事实使得他失去人们的信赖了,就算再怎麽说明,只怕都很难取得别人的信任吧?他对松永确实是怀有杀意。否则自己当时应该不会逃离当场吧?目己现在所面临的这个困难就是对会经想要杀死松永的愚蠢的自己的一种刑罚。要说他因为无辜的罪而遭到惩罚,其实应该不算是完全无辜的,那是对别人产生杀意所该得到的罪吧?
「那麽……」
当他对妈妈这样说时,电话卡也用完了,明宏走出电话亭。他在人群中走着,走在通往警察局的路上,他产生了一种没办法洗清冤枉的不安感,也许警方会强行要他认罪。讯问之严苛和曾经产生过杀意之後紧接而来的畏缩感也许会让他代替那个女人承担下罪名。
明宏和前来购物的一家人擦身而过,握着母亲手掌的孩子看着店里的橱窗,橱窗上是用白色的喷雾画出了圣诞老人和驯鹿。
明宏将跟阿满借来的的外套前襟拉紧。这时他觉得胸口一带有一种奇怪的触感,外套质地感觉特别地硬……一边走一边用手摸索着外套的内侧,他才发现内侧口袋的存在。
有东西放在口袋里面!他拿出来一看,是几张相片-阿满站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公园的地方,相片一共有四张;阿满站在公园里拍的相片有三张,每一张相片里的阿满都把视线望向远方;她看不到相机在什麽地方。拍摄当天的天气似乎很好,背後的天空是一片蔚蓝。
最後一张好像是在一家餐厅里面,桌上摊着菜单,阿满坐在对面;被当成背景的餐饮店摆着像是陶制的动物小摆饰,明宏停下脚步,思索着最後那张相片所传达的讯息,他在众多人往来的道路正中央突然停下脚步,使得走在後头的人整个人冲撞上来。可是此时已经不在意那些闪过他往前走的人们的困扰视线。
心跳加速的他颈部一带的血管脉动听起来格外清晰,圣诞节歌曲和四周的喧闹声逐渐远去……杀死松永之後逃跑的女人就在最後一张相片当中,站在阿满的旁边笑着。从她一身女服务生的打扮来看,可能是在这家店里工作吧?那个女人跟阿满也是朋友吗?不!不对!这绝对不是偶然的!
明宏立即朝着阿满的家跑去。
阿满一边听着别人哼着「圣诞铃声」的歌声,一边将盘子端到客厅的被炉上。听到别人哼着歌,她想起父亲生前的时候,他总是一边哼着走了调的曲子,一边坐在客厅看报纸—当她觉得无限怀念的时候,哼着的歌声停止了。
「阿满,把杯子也带过来。」花末说。
再一下子炖牛肉就会好了,然後切一些蛋糕,再把频道对准戏剧台的重播节目,今晚的计画就成功了。
厨房里弥漫着炖牛肉的味道,黑暗中听到花末在厨房里来回踱步的脚步声。阿满心中描绘热气从锅子里冒起来的情景,还有水滴凝结在窗户上的模样;空气中尽是温暖的湿气,充满了做料理的气氛。
前天和花末吵了架,昨天却重修旧好了,而今天竟然就有这麽一场小小的圣诞节庆祝会,真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之前只是频繁地跟花末一起外出,但是难得有连续三天都碰面的机会,阿满再度深切体认到花末在自己的人生当中所占的比例;她会一边笑着一边说话,像空气一样陪在阿满身边!就因为有她计划这样的活动,所以才有今天晚上的庆祝会;如果自己一个人的话,不管是圣诞节或元旦,大概都不会有什麽活动,仍然会像平常那样度过吧?想到如果没有明宏,自己恐怕就没能跟花末这样相处,更觉得与他的时间实在是心中无可替代的宝贝,从父亲的葬礼之後到两个星期之前的那段日子,自己可曾像现在心情这麽饱盈过?他现在人在什麽地方呢?
阿满听到花末关掉炉火的声音。
「对了!我问你,我去买烟火好不好?你喜欢放烟火吗?」
阿满脑海中浮起圆锥形的物体当中拉出一条线的烟火,心中不禁雀跃起来。
「也许会很喜欢。」
拉开线头的一瞬间,会有从盘卷的无数细长的色纸飞出来,虽然看不到那个景象,然而烟火破裂时的手感还有留在手上的余味应该会很好玩。
「我可能也会喜欢火药的残留味道冲进鼻子里的感觉。」
「那我去买,便利商店应该有卖吧?」
来回大约要十五分钟吧?等花末回来之後再来切蛋糕吧!送花末出门之後,她想顺便看看信箱,虽然几乎没有人会寄信给她,不过也许会有什麽明信片之类的也说不定,阿满没办法看普通信件,要算准花末来家中时请她代读。
「如果前面的便利商店没有的话,我会再往前找喔。」
花末说完就走了,阿满把手搁在门上,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抬头望天,在几乎没有视力的视野当中,绽放光芒的太阳看起来就像黑暗当中隐约小小的红点,可以根据看到的不同样子来推断天空是否为云层所遮盖、目前的大致时间、现在天气很晴朗、时间过了正午等等,可是空气很冷,甚至感觉到刺骨的疼痛感,他现在缩在什麽地方躲避这样的寒冷天气呢?阿满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一直想着明宏;和花末讲话时或是听着「圣诞节铃声」的歌时,思绪总是飘向他那边去。
刻意打开电视调到新闻频道,却没有听到关於他的消息报导,她不知道当他被逮捕时,新闻会不会播报出来?难道他被抓到的消息是不值得新闻播报的吗?阿满还是抱着希望,《小说下载|wRsHu。CoM》在花末做炖牛肉期间一直转换频道,寻找新闻节目,毕竟他的行踪不明让她感到不安。
走到信箱旁边,她用手摸索着嵌在门上的信箱,确认里面没有任何东西时,她感觉背後有人站着,也听到鞋子踩踏地面的轻微声音。
「真是伤脑筋,我不知道该怎麽跟你说。」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过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是她确实有印象。「大石先生……」她回头,很自然地叫出他的名字。「你连我的名字都知道啊?」
他的声音中隐含着强烈的惊讶色彩,但是也带着极度疲累的味道,之前他躲到什麽地方去了?阿满觉得心头一紧,於是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此刻的她情绪变得很激勋,脑袋也开始发热,尽管之前都一直一起生活,可是像现在这样面对面交谈却让她感到害羞。
「我……以为你不见了。」「事实上我本来是这样打算的。」阿满听不懂他的意思,她无意识地伸出手,用手摸索着发出声音的黑暗。「你知道我的名字,也就是说连车站发生的事情也……」
指尖在本来一无所有的牛空中触到某样东西,触感跟昨天借给他的外套质地的感觉是一样的,阿满闻言点点头。「我问过车站的站员了。」「我是无辜的。」「啊?」「犯人另有其人。」
他用严峻的声音说道,这句话让阿满心中因为重逢所产生的羞涩感和动摇的心情都为之消失了,她体会到体温急速下降的滋味。
他简洁地说明了之前在车站发生的事情:在印刷公司上班,对公司的前辈松永确实是会经产生过杀意:可是事实上是一个女人把他推落的,因会经想杀他而感到心虚,所以当站员跑过来便不自觉地拔腿就跑,阿满动也不动地听着他解释。
「我得抓住那个女人才行,所以才想要监视车站。」
阿满这才终於了解。
「所以,从我家的窗户……」
「我擅自闯进你家,真是抱歉。」
「这麽一句话就算谢罪了?」
阿满带着试探的语气这样说道,听到他感到很困惑地嘟哝着;为了让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在生气,阿满露出了笑容。
「日後再好好地慎重地向你道歉,今天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便把自己想去自首一事以及自己老是待在阿满家会对她造成困扰,已经放弃自行找出女犯人的念头都说了出来。
「我想我最好去跟警方表明自己是无辜的,也许打一开始我就该这麽做的,但也无所谓了。」
「无所谓?」
「我找到犯人的线索了。」
某种冰冷的东西触碰阿满的手,她知道是他的手,他把阿满的手张开来,让她握住某样东西—像纸一般薄,从硬度和大小还有触感来判断,阿满知道是相片之类的东西。
「你曾经让朋友在公园里帮你拍过照,对不对?这几张相片就放在外套里面。」
阿满的脑海中浮起花末的脸孔,她都忘记会经拍照的事情了。
「当中有一张好像是在某家店里拍的,你跟一个可能是店里的女服务生坐在一起拍的。」
阿满想起是花末帮她跟春美一起拍了张照。「那个女服务生就是真正的犯人。」他的语气是那般冷静而低沉,越过阿满四周的黑暗底部传进耳朵……她不懂他到底在说什麽?
正当阿满思索着这件事时,他要求阿满把那家店的所在位置告诉他,以便他去找那个女人。
阿满想起春美不疾不徐的说话方式,那个声音让人觉得料理格外地美味可口,这样的人应该不可能会在车站里做出这种事的,手上的相片不知不觉中不见了,她没有发现到相片掉落到地上。
「以前我看过那个女服务生跟松永一起站在月台上,很亲密地谈着话。」
他们两人交往过,但是松永抱着玩玩的心态,曾经以开玩笑的方式对同事提起她的事情,明宏道样告诉阿满。
「你为什麽要这样说!」阿满摇着头,她没办法镇定地说话,语尾显得有点走音。
「是你的朋友吗?」
阿满点点头。
「什麽时候认识的?」
阿满无法冷静地思考,脑海中一片混乱,但她总算勉强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麽了。
「我明白了。」她说道,连点了几次头,企图让自己静下心来。
「待会儿……待会儿我再带你到那家店去,我大致知道那家店的位置,所以请你再等一下,我得准备准备,而且花末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她明白不管她再怎麽想否定,她内心还是非常信任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可是至少自己要亲口问问春美。
「我在房子旁边等着。」
他说完就沿着房子的墙壁走远了。阿满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大概打算躲在房子後头。
阿满仰望天空,看到在遥远的高处有一个比蜡烛的火炎更微弱的红点,在四处都被涂成漆黑的世界边际,带着不祥的味道红红地燃烧着,宛如要融进黑暗当中,却又仍然存在。那一瞬间,她觉得那像是一头巨大野兽的瞳孔。
阿满下定决心,走进屋内。心中充满欺骗他的罪恶感;之前总是被花末拉着去,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梅兰莎妮」的位置,她没办法带他去那边。
究竟春美是否可能是真正的犯人?她走上玄关,一边在走廊上走着一边思索着;和春美认识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此外,她又以另一种形式认识了明宏,她跟他们两个人是分别认识的,本来都像是陌生人一样。然而他们其中一人是真正的犯人,而另一个人则是因为无辜的罪行而四处逃命的嫌疑犯。
她不能完全相信……不过只要问问春美就可以知道了!她穿过走廊走向客厅,此时花末所做的炖牛肉扑鼻而来,她听到有人哼着「圣诞铃声」的歌,那个人似乎很喜欢那首歌,自从上午跟花末一起现身之後,一直都在哼这首歌。
「阿满小姐,你去哪里了?」
她站在客厅的入口,停止哼歌问道:「花末小姐呢?」
「她去买烟火了,等花末回来我们再吃蛋糕吧?」
「嗯。」春美回答,她原本一直坐在客厅的被炉里。花末交代她「因为你是客人,请乖乖地坐着别动。」所以当阿满不断切换电视的频道寻找新闻节目时,她一直坐在被炉里和做料理的花未聊天。
阿满走近客厅里唯一的那扇窗旁边,对着房间的中心站着,刚好呈现背对窗户的姿态,客厅里面因为暖炉而感觉非常地温暖舒适。而外头的冷气越过阿满背後的窗玻璃流进来,宛如一道冰冷的气息吹上她的脖子一带。
明宏回来了,她很高兴,可以跟他自然的交谈真的让她感到很安心,要不是自己现在必须做一件事,也许她真的会开心到哭出来;她全身的肌肉紧绷着,紧张感袭上来几乎要发抖了,在一片漆黑当中,春美就在她身边。阿满没有让明宏知道,春美现在就在自己家中,等事情结束之後,再道个歉吧?
阿满张开嘴巴,开始说话。「春美小姐,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她好像正在看杂志什麽的,黑暗中响起她放下书本的声音。「好啊!什麽事?」「关於爱人的事,之前你说过你有喜欢的人……」自己的脸上是什麽样的表情啊?她极力地想让自己面带微笑,让对方感感觉不出任何异状。
「请告诉我春美小姐的爱人是做什麽工作的……」
她靠着窗边,将两手搁在窗框上,冬天的寒意连窗框都不放过,冰得让她的手都快冻僵了。
「他在印刷公司上班。」
她的答案让阿满感到悲哀。她知道,死去的松永年雄之前是在印刷公司工作的:这个答案虽然不能证明她犯下了罪行,但是基於直觉,阿满认为明宏说的没错,春美的爱人跟松永年雄是同一个人。
她想起以前春美诉说的幸福的未来美景。她喜孜孜地谈起将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共组家庭。那个充满光和温暖的故事有多深刻地烙在阿满的心头啊?可是,她提起这件事时是在事件发生之後,松永年雄应该已经死了。
「他是一个什麽样的人?」
「他很会玩游乐场里面的夹娃娃!我家塞满了他赢回来的绒毛娃娃呢。」
她说爱人说话很有趣,让人永远都不会感到厌腻,今天因为时间不方便,所以没能碰面,但是去年的圣诞节,他们一直窝在卡拉包厢里一起唱歌。
「阿满小姐……」她不解地问道:「你不舒服吗?」
春美的这个问题让阿满了解到自己是什麽样的表情,血水几乎要从心头喷溅出来了,隔着一层衣服,她好想一把揪住自己的心脏。据明宏的说法,她遭到松永的背叛,可是她仍然很幸福地诉说爱人的事情—如果自己眼睛看得到的话,也许会看到很快乐地微笑着的她。面对这样的她,自己能说什麽呢?
阿满紧紧握住冰冷的窗框。「对了,我听说之前从这个车站掉落月台死去的人也在印刷公司上班。」「我看到新闻了。」「春美小姐也住在这附近,你常在那个车站搭车吗……」「……我很少。」阿满回想着从跟她认识之後一直到现在的经过,虽然交往时间不是很长,但是对几乎没有朋友的阿满而言,春美的存在占有非常重大的比例。
她想起第一次跟她交谈那一天的情景,她帮阿满捡起被吹走的晾晒衣物送回来。
(「是你的朋友吗?」「什麽时候认识的?」)刚刚明宏说的话在阿满脑海中复苏,他为什麽要问「什麽时候认识的?」呢?
「新闻报导说,那个事故中的死者是被推下去的。犯人已经抓到了吗?听说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从现场逃跑了。」春美的声音响起。
「一个叫大石明宏的人逃了。」
阿满一边说着,一边想着某种可能性,转过身面对着窗户。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要是她的眼睛正常,应该可以看到发生事件的月台吧?就因为从这扇窗可以看到月台,所以明宏才会跑进屋里,躲在客厅里。父亲举行葬礼那天,自己也站在这扇窗前,对着不知道人到底在不在的妈妈大叫。阿满企图甩开脑海中所想到的事情,可是要是她猜想的没错,会是何其悲哀的事情啊?她向神明祷告,希望和春美认识纯粹只是基於偶然。
她们是在松永年雄被杀害之後的两天认识的,当时明宏已经遭到警方追捕了。阿满当时没看到,不过电视的新闻节目也许已经报导他的事情了;要是春美看到新闻,她会怎麽做?也许会企图把罪归咎到他身上,好让自己逃过刑罚。
「春美小姐……你的爱人叫什麽名字……」阿满面对着窗户,很费力地挤出声音,一字一句都像铅块那麽沉重。她沉默了好久,是一种极不自然的沉默,她忽然若无其事似地回答道:「……我说不出口,好难为情!等我们决定结婚时再告诉你。」
她的声音宛如天使微笑般的开朗,这更让阿满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发出哀号,她甚至感觉到肉体上的痛楚,但她还是得问清楚。
「……你喜欢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漫长的沉默——空气宛如凝结似地,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那是每天准时经过家门前的声音,笨重的金属车体缓缓地在车站停下来。
阿满一直在等着春美回答,然而她依然不发一语,於是阿满又开口了,她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也许会伤害了她,但还是冷静地举发她的罪行。
她将明宏告诉她的话以更简洁的方式说出来,她说:「是你把他推下去的吧?」
她不敢转过身面对春美,两手扶着窗边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听到背後响起她站起来的声音。「春美小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你帮我送回晾晒的衣物。可是,那件衬衫其实并不是被风吹走的吧?」
窗户对面,电车缓缓驶离车站,阿满听到车轮倾轧着轨道所发出的声音。
「你需要一个找上门的藉口,所以擅自拿下我晾晒的衣物。」
从窗口可以看到车站月台,所以明宏选择了这个地方。但是从车站也一样可以看到这里—也许她看到了吧?那天早上,当她在车站的月台上把松永年雄推下去的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位於车站正面的这扇窗。
「你在把他推下去之後,发现我就站在窗边,对不对?於是你以为自己的罪行被撞见了。」
後来春美从电视新闻中得知,有一个男人取代她被当成犯人追捕;站起来的春美的脚步声来到阿满的背後,那是不带任何感情、缓慢的步伐,榻榻米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她体重很轻吧?尽管如此,阿满还是知道她悄悄地站在自己背後。
「你得救了……」
想到她的心情,阿满的心中就一阵苦涩,她不知道春美遭到自己喜欢的人用什麽样的形式背叛。但是她相信那一瞬间,春美心中一直很珍惜的未来的美景却应声崩毁,只宛如身陷地狱深处的痛苦吧?
「当你知道自己的嫌疑转嫁到别人身上之後,你突然开始在意起我了。」
站在窗边的人目击自己的犯行,要是这个人报警的话,本来追捕其他嫌疑犯的警察就会把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於是春美想处理掉这个目击者。
「春美小姐在找上我之前并不知道我的眼睛是几乎看不到的,对不对……对不起!」阿满费力地挤出一丝声音道歉,若非用呐喊的方式来表达,她几乎没办法说出口。
「……我想不出其他你来拜访我的理由。」
当时,你打算杀掉身为目击者的我……阿满一回头,就感受到春美在黑暗中活动的气息,冰冷的东西缠上她的脖子,阿满立刻就知道那是春美的手,用力地勒紧她,脖子一带受到压迫而没办法呼吸。
她并不想加以抵抗;也没有即将遭到杀害的恐惧和愤怒……胸口因为悲伤而抽痛着,她甚至感受不到喘不过气的痛苦;脑海中渐渐地发热到几乎什麽都没办法思考了!对明宏的心情掠过脑海一角,她突然有一股歉咎感。
渐渐染红的黑暗,本来应该只看得到失去光明的黑暗世界,却整个从黑色变成红色,她开始耳鸣和听到自己血管脉动的声音……从玄辟那边传来的声音混杂在这些奇怪的声音传进她耳中-在逐渐远去的意识当中,她听到花末开朗的声音说着:「我回来了。」
脖子四周的力量突然消失,阿满获得了解放,她跪下来不停地咳着;嘴里有血腥的味道,当她咳完之後,随即就跪着的姿势,伸出两手探寻着春美的身体-脑海里还罩着红色的迷雾,光是举起手就相当困难了,她觉得身体好像是别人的一样。尽管如此,她的指尖还是触到了不发一语地呆立在她面前的春美。
她伸出双手用力抱住春美的身体;她的身体好纤瘦,存在感是那麽虚无,一想到她承受的苦痛,方才脖子被勒住,再加上呜咽的动作震动着喉咙,使得阿满几乎发不出声音来!阿满就觉得心要碎了——让我为你哭泣吧……我的眼睛遗忘光芒是什麽样子,任何景物都映照不出来,然而我却可以看到你躲在黑暗中抱头无助的模样!我眼中映出你在知道爱人的背叛之後发出痛苦的尖叫声,在厕所里狂吐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麽弥补这个世界对你所做的事情,除了紧紧地抱住你之外,我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什麽!至少让我为你哭泣吧,如果为你感到悲伤能够多少疗癒你受伤的灵魂,那就让我的泪水崩流吧—我的呜咽也许尚嫌不足,但是我会为你祈祷的!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伤害任何人了!不要再恨任何人了!这也许要花上一点时间,但是我希望你能原谅这个对你做了如此过分的事情的世界。
明宏藏身在房子後面等着,房子的墙壁和围墙之间有一个仅容一个人通过的空间。他沿着墙面走着,潜进隔开木造的墙壁和邻家之间的砖墙之间类似防火巷的地方,好狭窄的空间。他抬头看到为建筑物所夹击的细长状蓝空,除此之外四周只有墙壁和围墙。他低垂着头坐下来,这地方照不到太阳,因此空气格外地冰冷,连鞋子里的指尖都冻僵了;加上昨天晚上在街上徘徊所累积的疲劳,使得他差一点晕眩……明宏闭上眼睛。
静谧的时间流逝,他听到电车的声音,倾轧过铁轨接缝的声音越过半空,传进藏身在阴影处的明宏耳朵,电车似乎在车站停靠,他竖起耳朵便彷佛连车门打开的声音都听得到。
他想起去年五月的事情。当时才刚进入印刷公司,还不是很顺手。他得每天搭电车上班,然而每天早上站在月台上真是一件痛苦的差事,他每天站在车站月台上,听着站内播放的广播:光是这点就让他的手心不停地冒汗,他常会有莫名的疲劳和窒息感使得脑袋沉重无比,他老是低垂着头等电车,直到有一次他抬起视线发现一扇窗;视野被对面的月台横切,月台更过去的地方种着一排树木,窗户刚好在从澍缝间可以瞧见的老旧房子上。一开始只是不经意地眺望窗户,後来一个年轻女性从窗後出现并打开窗户,她的脸色不佳,看起来是一个很忧郁的人。
电车进站之後,立刻就看不到了,那次之後当他在月台上等电车时,偶而会看到她,她打开窗户的时间大约在早上七点到七点半之间,这个时间正好跟他为了上班而到车站的时间重叠在一起。
六月的某一天。
时值梅雨季节,雨水将整个景致笼罩在蒙蒙的水气当中。天空罩着灰色的云层,明明还是大白天,四周却显得阴暗无比。不断地从天而落的雨滴使得延伸至远处的铁帆显得模糊而迷蒙。
月台的水泥地上有凹下去的地方形成水洼,水面出现波纹,随即又消失。月台一端设有成列的黄色凸起砖块。在众多乘客的践踏下,黄色的凸起砖块都沾附着黑漆漆的泥土,在持续下着的雨水冲刷下,这些泥土也被流走了。虽然是休假日,明宏却被交代要照常上班。前一天有一个同事在工作上出了纰漏,今天就是要去弥补那个错误。他一边等着电车,一边听着雨声,费了好大的劲支撑着几乎要垮下来的身体。月台上有寒酸得可怜的屋顶,只要站在屋顶底下就不会被雨水淋湿。明宏一手拿着摺起来的伞,凝视着横越过眼前的铁轨。雨水不断地拍打在濡湿的生锈的铁轨上。他觉得好像连濡湿的铁锈味都闻得到。位於月台对面的房子的窗户映入视野,但是,当时明宏还没把这扇窗户放在心上。其实从上个月开始,他便看过躲在窗户後头的女性几次,但是对他而言,她仍跟在路上擦身而过的陌生人没什麽两样,他对陌生人一向是漠不关心的。他怀着忧郁的心情等着电车,此时早已听腻的广播又响起,每次听到广播,他都好想死!心中没有活下去的力气,只有沉重的疲累感占满心房。他看向铁轨前方,预定要搭乘的电车驶了过来……此时,他听到某处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对面的窗户是打开的。穿着黑色衣服的女性站在窗边。明宏心想,那大概是丧服吧?因为相隔有一段距离,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她好像在哭。「妈妈!」
女人用力地抓着窗框,全身颤抖着使劲地挤出声音,不断地叫着同样的话,尽管视线似乎在半空中游移着,然而确实是看着明宏所站着的月台——她颤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麽地沉痛,就好像是迷失在黑暗中,死命地寻找母亲的小孩子一样,是一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就在这里,发自内心深处的呐喊。
「妈妈!我在这里!」
明宏听到她这样喊叫,电车随即进站停靠,金属制的四角形车体挡住她所在的窗口,自动门发出空气被压缩的声音打开来,他走进电车内—现实中她呼叫的声音已经停止了,却仍然在明宏的内心持续回响着。
电车内没有什麽乘客,明宏站在宽广的车厢内正中央处,一手抓住吊环,一手拿着伞,从电车的车窗可以看到她的窗户,玻璃窗虽然附着许多水滴,但是还是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带着失神似的表情站在四角形的窗户後头。
电车缓缓地启动,车体挣扎似地颤动了一下,悬垂在车内的抓环此时朝着同一个方向晃动。她的声音始终在明宏的耳畔回响,他觉得好像接触到某种神圣的东西一样,她所在的窗户随着其他的景致一起往後方远去,随即被雨水模糊了轮廓,终至整个消失,只剩下的车轮倾轧在铁轨上的声音。
附近的座位上有一个人跟明宏一样,一直望着逐渐远去的窗户:是刚刚跟明宏站在同一个月台等电车的女性,她坐在椅子上转头看着——从明宏的方位没办法看到她的睑,她的伞竖在椅子旁边,伞尖滴下的水在地板上形成一块黑压压的水渍。她和那个窗户女子一样穿着丧服,窗户消失於远处好一阵子,她却仍然静静地望着那个方向……明宏睁开眼睛,不知是深深地陷入回忆或是太过疲累而不自觉睡着的关系,他没有发现有人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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