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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为女人(川端康成

_9 川端康成(日)
  住了一宿,今天光一又投入了工作。当他返回片濑时,在一条人行道上不期迎面遇上了骑车而来的阿荣。
  起初,光一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人,可是阿荣却从自行车上轻盈地跳下来,站在了他的身旁。
  这时的阿荣与在佐山家截然不同,她如同男孩子一般开朗单纯。
  通过三言两语的交谈,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两小无猜的孩提时代。
  “一见伯父喜爱我,伯母就变成这样。”阿荣将两手的食指举在头上,做成犄角状①。
  
  ①日本人用这种手势表示生气。
  “我也许在那里待不下去了。”
  就是由于这句话,光一便想要刺激一下佐山。于是,他就把见到阿荣的事说了出来。
  “当时正赶上天下小雨,我说准备回去,阿荣让我在站前的茶馆等她。她回去收拾了一下东西便跟我一道回来了。”
  “哦,太好了。”佐山放心似的没再说什么。
  咖啡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佐山叫来一个男招待,要了一块非常大的蛋糕,并装进一个白纸盒里。
  “有空儿来家里玩儿。”
  “好,我把贝壳的照片也带去。我还用剩下的胶卷给阿荣照了几张……”
  “我家里没有幻灯机,彩色的也看不出来。”
  “幻灯机也不算太重,我一并带去好了。”
  “算了吧。”
  佐山觉得,跟市子一起看阿荣那经过幻灯机放大的彩色照片有些不妥。
  “这个,送给你。”佐山把点心盒交给了光一。他原本想带回家去的。
  光一在街上与佐山告别后,就回去了。一进门町子就对他说:
  “唉呀,佐山的夫人刚刚来找过你!”
  “什么?夫人她……走了吗?”
  “走了。谁叫你不在家来着!”
  光一穿上脱了一半的鞋子,慌忙跑出了大门。街道沿着浓绿的树墙一直伸向远方,在温暖的夏风中,飘来阵阵草香。
  光一心里忐忑不安,他万万没想到市子会来这里。她会有什么事呢?
  这里恰巧地处自由丘和绿丘中间,不知市子会去哪个车站上车。光一无奈只好又回去了。
  可是,细想起来确实有些蹊跷,佐山为什么偏偏也在自由丘附近转来转去呢?
  “奇怪,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阿荣那句“伯父喜爱我”里面似乎大有文章。光一知道这里面不乏炫耀的成分,因此听起来半信半疑。他甚至还猜测佐山夫妇是否吵架了。但是,这些都不能成为市子来找他的理由。
  光一原本与町子约好,星期天带她去后乐园看《冰上假日》这部电影,但是,他爽约了。町子也许为此而骗他,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光一又轻声地问了一次。
  “当然是真的!怎么了?”
  “没什么,这样就好。”
  “你不相信人,我讨厌你!”
  “别那么大声!她没留下什么话吗?”
  “我不知道。你问我妈妈去吧。”町子噘着嘴走开了。
  根据光一父亲的建议,破旧的桑原照相馆改成了出租公寓。带橱窗的前厅被隔成了一个小房间,现在光一就住在这里。
  由于山井邦子自杀及其他的一些原因,光一准备搬出去另找一个房子,但被父亲制止了。另外,他已用惯了这里的暗室和干燥室,从摄影的角度来看这里还是很方便的。
  女主人藤子也已从邦子死亡的阴影走出来,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她能忘掉邦子的死,这对光一来说也减轻了不少负担。
  破如仓库的摄影厅已被改成了两间屋子,二楼的房间自然也在出租之列。现在,每天工人进进出出,家里乱糟糟的。
  光一回到自己新换的房间后,脱掉袜子,换上了一件破衬衫,然后一头倒在了床上。这张床还是他让父亲给买的。此时,光一仍在脑海中苦苦地追寻着市子的踪迹。
  不知藤子在厨房里忙些什么,流水声一直响个不停。光一也不好意思去问。
  过了不久,藤子来到了光一的房间。
  “佐山夫人来这里有什么事吗?”光一不经意似的问道。
  “她说恰好路过这里,所以顺便过来看看……我想让她进来坐坐,可是她马上又走了。”
  “是吗?”
  “她长得很漂亮,所以看上去很年轻。她与自杀的邦子多少有些关系,所以我看得格外仔细。”
  就在光一与阿荣在江之岛等车时,就在他与佐山喝咖啡时,幸福之神却与他擦肩而过,令他懊悔不已。
  次日,光一从公司给市子打了个电话,但市子的态度却很冷淡。
  “昨天我在街上闲逛,发现你的住处就在附近,于是顺便进去瞧了一眼。”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我去江之岛拍了一些贝壳的照片,您能帮我看看吗?我已和佐山先生约好,改日带幻灯机去拜访您。”
  “哦。”
  “我在自由丘遇见了佐山先生……”
  “他说了。”接着,电话就被挂断了。
  光一讨了个没趣儿。他觉得市子动不动就变得很冷淡。
  快下班时,阿荣来电话了。
  “昨天谢谢你。我在家待得很无聊,想见见你。”
  “去哪儿呢?咱们在皇宫广场见吧。”
  “嗯?”
  “对了,你就从警视厅前面的樱田门过护城河。”
  “……”
  “我就站在河堤上。过桥的人不多,你一过来我就会发现你的。”
  从昨天开始,阿荣对光一忽然亲热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光一如坠入五里雾中。他感到有些危险,担心自己轻易答应会被阿荣缠住脱不开身。
  可是他转念一想,阿荣叫自己出去,也许与佐山和市子的事有关,因此,说不定能从她的嘴里套出有关市子的情况呢!
  “怎么能叫女孩子在河堤上等自己呢?”光一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乘上一辆出租车直奔樱田门去了。
  他刚一上桥,就见到对面石堤上阿荣的身影。她站在白色箭楼右边的松荫下正向自己拼命地招手。
  阴沉的暮色带有一丝凉意,阿荣在无袖衬衫外套上了一件柔软的薄毛衣。她走上前来,轻轻地挽住了光一的手臂,周围的一对对的情侣亦是如此。
  “今晚,我实在懒得跟伯母一家一起吃饭。”
  “出什么事了?”光一问道。
  “你知道妙子这个人吧?她是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听说她跑到她的情人那儿去了。伯母为此闹得很厉害。”
  “是你搞的鬼吧?”
  “是啊!趁大家不在的时候把男人带到了家里。这不是往伯母的脸上抹黑吗?”
  “你不也是更喜欢你伯父吗?是不是不再崇拜你伯母了?”
  “是。原来伯母不过也是个女人而已。我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伯母和我妈妈其实没什么两样。”阿荣松开光一的手臂,转而握住了他的拇指。
  “连伯母都是那样,我真不想做女人了!”
  “对,那就别做了。”光一调侃道,“你在佐山夫妇之间陷得太深,所以才会掀起风波。”
  对于这个胆大妄为、有些男孩子气的姑娘,光一说得很不客气。没想到,阿荣却仰起头老老实实地承认道:
  “是的。”
  光一暗想,跟这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吃醋、怄气,市子也太没气量了。
  “昨天我到家的时候,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后来,伯父回来了。我跟伯父聊了一会儿,伯母也回来了。她满脸的不高兴,还拿人撒气,真让人受不了!”
  “你也不会俯首帖耳吧?”
  “那当然!伯母的意思是由于我嫉妒,所以逼走了妙子。其实,那是大错特错了!妙子这个人阴险可怕,她总是幻想着要把我杀掉,而且肯定还做过这样的梦!”
  “咦?这些你都对伯母说了吗?”
  “说了。以前,我对妙子也说过。当时,妙子连话都说不出来,吓得脸都白了!”
  “胡闹!妙子的这种反映并不能证明她想杀你呀!”
  “人的心思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不过,我能猜到。妙子的父亲不是杀过人吗?”
  “……”
  “伯母为妙子出走的事折腾得大家都不得安宁,我被伯父爱上了她也生气。只要一坐到饭桌上,我就感到压抑。”
  “爱或被爱可不是那么轻易说得出口的呀!”
  “咦?为什么?女人都愿意爱或被爱嘛!”
  “你不是不想做女人了吗?”
  “要是不做女人的话,就会又变成小孩子,可以与人自由交往了。”
  在阿荣那天真无邪的脸上,光一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执着的目光。
  “我呀,要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才能安定下来,但目前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不是佐山吗?”
  “谁知道呢!”
  “真可怕。”
  “是伯母,还是我?”阿荣歪着头用目光问道,“今后,每天过这种日子可真难熬。”
  “你可以离开佐山家,去跟你母亲一起生活嘛!”
  “那样的话,我就得辞去现在这份工作。”
  “你可以从你母亲那儿去上班呀!不行,那样就更危险了。”
  “什么更危险了?”阿荣憨态可掬地问。
  “你不在佐山家住,而只是去他的事务所的话……”
  “你是指伯父?其实正好相反,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哼,对你来说也许是的。因为跟你针锋相对的伯母不在跟前……”
  “我跟伯母作对肯定会输的,要是赢就出事了!”
  “你已经大胜了。就凭你把妙子赶走这一点就不简单。现在是不是想歇一歇?”
  “我才不离开伯母家呢!我讨厌跟我妈在一起。”
  “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恐怕连你自己都搞不明白。”
  “那你就让我明白明白吧。”
  “光一,你不去山上拍照吗?去有雪的地方?我跟你去。我对江之岛的贝壳没有兴趣。”
  光一本打算去吃茶泡饭,可是一进西银座却走错了路。
  “我们两个毕竟是大阪人呀!”光一尴尬地笑了笑。
  “走在银座大街上,反而会觉得这里离自己很远。”
  他们在附近的一家寿司店吃了晚饭。
  阿荣对自己十分注意,同时也留意那些回头看自己的男男女女。
  “光这么走太没意思了。这里是干什么的?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演唱通俗歌曲’。我们进去看看吧。”说着,阿荣在门口向里面探了探头。
  “哎呀,好害怕……里面真暗,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阿荣缩回脚,紧紧地依偎在光一的身旁。往地下室去的楼梯是用五颜六色的彩灯组成的,底下宛如一个黑暗的洞穴。
  “想去个宽敞明亮的地方玩玩都不能。前几天,伯父带我去了一家夜总会,那次玩得真痛快!那种地方两个人去不行……”
  “去那儿也可以呀!”
  “很贵的哟!”
  “那我们就去一个小酒吧怎么样?”
  “酒吧?我不愿看那些搂着不三不四女人的醉鬼。”
  “那我们就装作不知道,不看他们。”
  阿荣点了点头,然后缩起肩膀,紧贴着光一向前走去。
  街上烟雨蒙蒙,宛如夜雾。裸露在雨雾中的肌肤感到阵阵寒意。
  他们穿过了几条车水马龙的大道,找到一家小酒吧。光一侧身用肩膀推开了酒吧的木门。
  落座后,光一自己要了一杯冰威士忌,然后为阿荣要了一杯杜松子酒。
  “把毛衣脱掉吧,不然,一会儿出去该冷了。”
  “我想过一会儿再脱。”
  酒吧像个山间小屋,上面没有吊顶,屋内面积大约有四坪①左右,木雕桌椅显得古色古香。
  
  ①每坪约合3.3平方米。
  雪白的墙壁上也点缀着古老的西洋织物及剑和盾牌等。桌子上摆着栀子花,那甘苦的花香飘荡在四周。
  喇叭里播放着节奏缓慢的舞曲。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招待暗中打量着似乎懵懂无知的阿荣。
  “跳舞吗?”光一轻声问道。
  “就在这么小的地方?”
  光一的威士忌尚未怎么动,阿荣却早早就把那杯杜松子酒喝光了。在喝第二杯时,她脱下了身上的毛衣。
  阿荣的肩膀浑圆而富有光泽。进入这个季节,姑娘始露的臂膊宛如新出的莲藕,美不胜收,把光一看得心旌摇荡。
  “这个时候,佐山夫妇大概以为你也离家出走了呢!”
  “……”
  “是了,他们正好乐得心静。”
  阿荣扭过脸去。光一又要了一杯冰威士忌。
  “我如果有钱的话,就开一个带有花园的咖啡馆。”阿荣忽然说道,“人们散步累了可以进来休息,想跳舞的尽管来跳,跳舞的人和看舞的人可以尽兴,没有时间限制……”
  “想跳的时候,在哪儿都可以呀!”光一忘情地捉住了阿荣的手臂。他对自己的大胆行为感到十分惊讶。
  阿荣站起身,抚平了裙子上的皱褶。光一绕到挡住酒吧招待视线的柱子后面,一下子抱住了阿荣。温馨的香水味和着淡淡的发香令光一几乎都陶醉了。
  “好可爱的小脑袋啊!”
  早在很久以前,光一就梦想着将这个可爱的小脑袋抱在怀里。
  “我已跟佐山先生约好,带贝壳和你的照片去他家。不过,你能去我那儿一趟吗?”
  “还是你来吧,我不在乎……不过,你不能对伯母想入非非。”
  有客人来了。两人回到了座位。阿荣把手按在心怦怦直跳的胸口上。光一却劝她喝点儿威士忌,于是,她拿起酒杯小口儿呷起来。
  “我认为自己一直做得很好,从没感到自己是被佐山伯母当作小猫来养的。”
  光一强忍着没有笑出来。
  临出来时,阿荣拿起一朵栀子花,将它插在胸前的毛衣上。
  “我家三楼就有这种花的味儿,讨厌死了!”
  一坐上出租车,阿荣就软作了一团。
  “好累呀!眼皮好沉,嘴唇发麻……”说着,阿荣一头栽进光一的怀里。
川端康成-->生为女人-->别做声
别做声
  长长的玻璃柜台中摆着各式手帕。绘有皮诺曹形象的儿童手帕四十元一条,而一条女人用的抽纱手帕定价竟高达七百元。
  自从换到手帕柜台后,近松千代子仅新鲜了两三天,便又怀念起顶层的鸟市了。
  玻璃柜台里的照明灯烤得人热乎乎的,大厅内的香水味与人体散发的体臭混在一起熏得人喘不过气来。千代子动不动就发牢骚说:“这儿的空气太差了!”
  与这里相比,顶层的鸟市和花市就轻松多了,还可以看到蓝天白云。那里的顾客大都是孩子,与他们在一起心情畅快极了。
  但是在一楼就不同了。这里的顾客和店员耳目众多,整天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梅雨季节时,一到了下午,大家都显得无精打采的。
  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唠唠叨叨地挑了半天,总算买下了一块雪白的抽纱手帕,这时,千代子也几近歇斯底里了。她疲惫得仿佛是做了一场噩梦。
  “好久没见妙子了。不知她现在是否还常去顶层买鸟食……”
  额头沁满汗珠的千代子正默默地寻思着,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近松,来顾客了。”
  在一串手帕样品的旁边露出了有田的面孔。
  “咦?”
  “对不起,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
  有田满脸焦急的神情,说话时连语调都变了。
  千代子暗想,一定又是妙子的事。可是,上班时间她是不能离开柜台的。
  “你先去地下的休息室等一下,十五分钟以后我就过去。”
  “请你务必要来呀!”
  有田不放心似的看了千代子一眼,然后转身离去了。
  千代子等别人接班等了很长时间。
  当她赶到地下休息室时,只见有田跟另外一家人挤在一张大桌子旁,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
  “你要说的事,是不是有关妙子的?”千代子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不错。”
  “是不是你没有遵守保证?”
  “保证?”
  “怎么,你忘了?我让你好好照顾妙子,不要令不幸的人更加不幸……”
  “跟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没关系。”
  “难道你做了什么坏事不成?”
  “我也说不清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妙子她从佐山家逃出来,跑到我那儿去了!”
  “哦?是什么时候?”
  “七八天前,突然……”
  千代子惊讶之余,感到几分羞涩。这是有田与妙子的蜜月呀!奇怪的是,有田为什么愁眉不展呢?
  “妙子生病了吗?”千代子不由得关切地问道。
  “这事同你商量也许不管用……”
  有田吞吞吐吐地说道。
  “妙子她也没有别的朋友……”
  “到底是怎么了?”
  “我想请你对她说。”
  “说什么?”
  “今天,我想从这儿直接回老家去。”
  “回老家?”
  “是的。我必须得回去一趟……”
  “接着说。”
  “妙子也知道这件事。”
  “嗯。”
  “她知道我六月底要回去一趟。所以,她好像要跟我一起去。”
  “……”
  “可是,那是不行的。”
  “你是想让我告诉妙子,你不能带她去?”
  “不,我曾告诉她,可以跟我一起去旅行。我担心是由于这个引发了她离开佐山家的念头。”
  “你那样说,是为了把妙子拐走吧?”
  “不是的。”
  “我真不敢相信,妙子竟然会离开那里。你的力量实在太可怕了!”
  千代子以女人的目光盯着有田,仿佛是在审视这个“可怕的人”。
  “你回乡下老家是要告诉他们你打算同妙子结婚吗?”
  “是的。”
  “哦……”千代子仿佛在惧怕什么似的。
  “我以前早就警告过你,不能和妙子结婚。可你却……”
  “……”
  “不过,她还是个好姑娘,按理是可以的。”
  “妙子她很爽快地就答应同你结婚了?她愿意随你一起回乡下老家?要是真那样的话,妙子也一定感到很幸福……不过,你问过她的真实想法吗?”
  “其实,即便是问了,也……”
  “怎么样?”千代子不满地嘟哝道,“你只不过是一时感情冲动而已。你把妙子看得也太简单了!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
  “她在想我。她每时每刻都不愿与我分开。我正为这个烦恼呢!”
  “难道你害怕了?”
  “无论如何,你对妙子了解得比较深,我想请你跟她说说。”
  “啊,你想背着妙子自己一个人回老家,是吗?”
  “我一见她,就没有勇气说了。”
  “你很快就回来吗?”千代子感到有些不安。
  “看情况再说。我打算当天就回来。”
  有田挽着袖子,手腕上没有手表。千代子想,看起来他也不容易。
  “我想偷偷地上火车,妙子那边你能帮忙吗?”
  “你的房东对妙子还好吗?”
  “这个……”有田紧锁着眉头说,“妙子来了以后,房东太太突然就变了脸。她说:‘你要是带个女人进来,就给我滚出去!’开始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也许是出于好奇,她还带妙子出去洗过澡呢!妙子她好像连街上有浴池都不知道。”
  “不会吧?”
  “我想是的。她虽然养鸟,可是,她自己就像生活在鸟笼里一样。房东太太跟她聊电影,她却一声不吭。人家来查户口时,她简直就像受了欺负似的,过后竟大哭了一场。她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你是她唯一的依靠呀!”
  千代子抬起头,向远处望去。
  “但是,说不定我们两个人会一起完蛋。我想寻求家里的支持,就算是难为并不宽裕的父母,就算是他们不同意,我也要奋力冲开一条路。”
  “是吗?”千代子只是点了点头。
  “在你回来之前,我可以去陪妙子住。碰上坏心眼的人,一个人毕竟害怕。”
  千代子让有田先上一楼门口等着,然后回到自己的柜台买了两条男人用的手绢。
  “拿上这个,留着在火车上擦汗吧。”她把手绢交给了有田。
  下班以后,千代子在回去的路上顺便为妙子买了一束观赏樱桃和豌豆花。
  千代子没有去过有田的住处。
  她在高田马场下了电车,然后按有田给她画的地图,找到了户冢一丁目。那是一座破旧的二层楼,立在那里显得孤零零的。她推门进去后,也不见有人出来。
  “谁呀?”黑暗处有人问了一声。
  千代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找有田的女朋友妙子……”
  一个胖大的主妇突然出现在千代子的面前,她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睥视千代子说:
  “有田不在!”
  尽管她已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妙子的名字,但是却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架势,存心不放妙子的朋友进去。
  “这个泼妇……”千代子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是有田叫我来找妙子……”
  “她在二楼!”
  二楼的一间六叠的屋子,发黄的木格门大敞着,薄施着淡妆的妙子从里面迎了出来。
  她一定是在等待着有田。
  “哎哟,这不是千代子吗?”妙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妙子,恭喜你!”
  千代子觉得这样说比较好。羞红了脸的妙子美若天仙,令千代子惊叹不已。
  两只文鸟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其中一只立刻落在了千代子的头上。
  “千代,千代。”妙子叫着小鸟的名字。
  “它喜欢人的头发,小心它啄你的头发。”
  “这只叫千代?”
  “是啊,它是你送给我的那只。”
  “给,送你的。”
  妙子接过千代子手上的花,木然地立在那里。她在揣摩着千代子突然来此的目的。
  “这是观赏樱桃,小家伙们肯定喜欢玩儿……”
  曾在鸟市工作的千代子知道文鸟性喜玩弄发卡、火柴棍儿一类的东西。
  “有田到你那儿把事情都告诉你了?”妙子战战兢兢地问道。
  “是啊,刚才他去商店……”千代子不得已告诉了她。
  “有田说,回老家商量商量……因为,他见到你就无法一个人回去了。”
  “他悄悄地走了?”
  “他让我来跟你好好谈谈,并托我在这期间陪陪你。”千代子轻松地笑了笑。不料,妙子陡然花容失色,甚至连秀发仿佛也随之退色了。
  “他嫌我碍手碍脚,会成为他的包袱。”
  “那样的话,他不就无法回去商量了吗?”
  “明知不行为什么还要去呢?”
  “有田基本上是靠打工上学的,并没有花家里的钱。因此,他父母也许会帮助他。”
  “既然那样,就应该两个人一起商量,制定计划……我干什么活儿都行……”
  “即使弄不来钱,他也得把妙子的事讲清楚呀!”
  “我的事……”
  妙子又是一惊。
  “你爱有田,对吧?”
  “……”
  “你若是爱他的话,就该相信他,支持他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再说,他说去去就回来。他回去不过是想把事情说清楚,并不是对你要怎么样。”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有田曾显出很为难的样子。”
  “那是免不了的。你们两人今后怎么生活,他几乎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你突然就闯进来,放在谁身上都会不知所措的。”
  千代子又继续说道:
  “你若能在佐山家再多待一段时间就好了……至少,等有田毕业或找到工作的时候。”
  “我怎么能……”妙子拼命地摇着头,“我怎么能利用人家呢?”
  “你只是住在那里,何况还帮他们做家务呢!”
  “我已经背叛了他们。如果再让我厚着脸皮住在那里的话,简直比死都难受!”
  “爱上了一个人怎么能说是背叛了他们呢?”
  “根本就不是那种高尚的爱,我也没有那种爱。”
  “这么说吧,”千代子把手中的樱桃核抛向了落在榻榻米上的文鸟,“无论是哪种爱,到了这一步都是一样!你跟佐山先生的太太谈过吗?”
  “那个家里要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也许我就说了。”
  妙子不愿说出阿荣的名字。
  “有田来家里的事,我也没敢告诉伯母。我实在是没脸再住下去了。”
  “他去了你家?我曾再三叮嘱他要好好照顾你,结果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呢?”
  “我也不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父亲的事,但是却没有嫌弃我。”
  “根本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可是,这件事是千代子向有田透露的,她感到自己也负有责任。于是她说:“今晚我就住在这里。”
  “他肯定会绝望而归的。当他艰难地把我和父亲的事讲出来之后,他家里的人会被吓坏的。”
  “你想得太多了,只要两个人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就足够了!”
  “为了生活,我无论干什么都……”妙子坚定的决心今千代子感到十分惊讶。
  “不过……”妙子欲言又止。
  “最近你还咳嗽吗?”
  “不咳嗽了。”
  “你变得坚强了,人也更漂亮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你自己也这样认为吧。你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来了。”
  “……”
  妙子亦有一种自我解放的感觉,只不过心理上的感觉迟于生理上的感觉罢了。
  “你要树立信心呀!”千代子鼓励道。
  千代子一大早起来以后就去百货商店上班了。妙子梳理头发弄得胳膊都酸了,可是发髻怎么也挽不好。她停下手,拭去流到面腮的眼泪。外面又下起了小雨。
  妙子十分想念市子,想再做一次她为自己弄的发型。
  这里供应一日三餐,但由于昨天聊得太晚,千代子早上起来得很迟。
  “她这人心眼儿很坏。”千代子学着肥胖的房东太太的样子说,“我才不吃她做的饭呢!”
  昨天的晚饭就是千代子从附近的西餐店叫来的两份咖喱饭。今天早上,千代子把饭钱留下就走了。
  “千代子,这只知更鸟能卖出去吗?……我可以开一个鸟店嘛!如果卖得很贵的话,买鸟的人就会加倍珍惜的。”
  “这只鸟卖不了几个钱。再说,它的腿还肿着呢!”千代子同情地望着妙子。
  “千代是你送我的,希望你也能喜欢阿雪。它们今后就拜托你了。”
  “你放弃小鸟,到底有什么打算?”千代子有些迷惑不解。
  “什么打算也没有。”
  “除了小鸟以外,你就一无所有了。”
  昨晚聊到这里,她们就睡下了。今天早晨,妙子一睁眼,就发现千代子蜷缩在榻榻米上。
  “千代子,千代子!”妙子拼命地摇着千代子,并企图把她抱回到褥子上。
  “我不要,怪热的!”
  妙子赧红了脸。
  她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佐山家的,或是市子买给她的。这次她一样也没带出来。因不能光着身子,所以她仅穿着一身衣服出来了。
  千代子怕有田担心,所以才陪妙子住了一夜。
  “其实,我本打算把小鸟送到父亲那里去。”
  “那样比较好。放在我那儿的话,白天也没人照顾它们。”千代子说道。
  妙子刚把千代子送出大门,房东太太就在里面喊了起来。
  “赶快来吃饭,完了我好收拾!”
  妙子先上了二楼,把头发胡乱整理了一下,然后才下去吃饭。
  面对阿荣或房东太太这类人的冷言冷语,有时反而会激起妙子强烈的反抗心理,她是决不会服输的。她觉得,千代子所说的那种“自信”,自己并非没有。人能够顽强地生存下去,本身就是一种自信。
  “一个人很寂寞吧?”
  房东太太倚窗而坐,两眼盯着吃饭的妙子。
  妙子回到二楼,用一条发带笨手笨脚地将头发扎起来。她准备去看父亲。
  她的小包里装着一把樱桃。
  妙子上身穿着一件小领白衬衫,下面是一条印花裙子。她来到大门旁的房间,恭恭敬敬地说:“大婶,我出去一趟。”然而,里面无人回答。她从鞋箱中取出一双塑料凉鞋换上了。她只有这一双鞋。临出佐山家时,她根本没想到该穿什么鞋,只是随便蹬上一双就跑出来了。
  从多摩河边的沼部去小菅那么远的地方,既可以坐电车,也可以坐公共汽车。妙子通常都是从目黑坐电车到涩谷,然后换地铁去浅草,最后坐东武电车到小菅。
  成平桥、金之渊、堀切等这些沿用古称的站名妙子早已熟悉了。过了这些地方之后,电车将跨越一条河流。
  但是,今天妙子打算去上野改乘常磐线,然后在北千住换车。自从搬到有田那儿以后,这是她第一次去见父亲。住处变了,乘车路线自然也会随之改变。
  有田回乡下老家没有告诉妙子,而妙子今天去探望父亲的事,事先也没有对有田讲,当然,她也无法告诉一个不在的人。不过,也许正因为有田不在,她才起了去探望父亲的念头。
  家境贫寒、人口众多的有田与杀人犯的女儿妙子住在了一起。两三天以后,妙子曾对有田说,父亲大概不会被判死刑。有田当时不置可否,妙子顿时心里凉了半截儿。
  “一定不会的!”她又大声地肯定道。
  “嗯。”
  妙子觉得那时的有田很可怕。她怀疑有田心里认为自己没有这样的父亲更好。
  以前,妙子虽然很想同有田厮守在一起,但是,她一直压抑着心中爱与惧怕的火焰,不敢跨出这一步。
  今天见到父亲后,若是说出自己已离开了佐山家,真不知父亲会如何责骂自己。因为父亲常常告诫她不要辜负了佐山家的一片好意。
  妙子想,如果自己说想要自食其力的话,父亲也许就会理解的吧。
  有田的事,她打算暂时先不告诉父亲,就像对市子那样,对父亲现在也不能明言。
  “这样做,对有田也好。”妙子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她为自己感到悲哀。
  但是,父亲也许一眼就能看出妙子已经变了。被禁锢在拘留所的父亲在唯一的女儿面前,目光变得愈加敏锐了。
  小菅车站地势较高,从车站走下来的一路上,可以见到铁道路基两侧开满了白色的小花。妙子每来一次,这里的花草就长高了许多。
  妙子下车之前,小雨就已经停了。夏日上午的阳光披撒在她的肩头和胳膊上。
  她要沿着拘留所的红砖墙走上一段才能到达位于南门的探视等候楼。
  一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只有树影在脚下婆娑摇曳。
  走在这条寂寞、清冷的路上,往往会使人产生置身世外的感觉。这时的妙子,心灵出奇地安宁。
  她进入了一个只有他们父女二人的幻境。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秘密,即使有秘密被对方看破,心中也十分坦然。妙子觉得,今天自己仿佛忽然间长高了许多。
  “是谁呢?”
  不知何时,妙子的身后有人走来。她本能地产生了一种亲密感,不由得回头向来人望去。
  那个打着阳伞急步赶来的人竟然是市子。妙子愕然停住了脚步,紧张得几乎都要窒息了。
  “太好了,幸亏我来了!”
  妙子被市子拉进阳伞里,她又闻到了市子身上那熟悉、清爽的香气。
  妙子不敢抬头,她真想大叫一声扑进市子的怀里。
  “我们找个说话的地方。”
  路尽头的探视等候楼里,隐约可见几个晃来晃去的人影。
  前方路旁有一个挂着小红旗的饮食店,破旧的小旗上写着“浪尖之冰”。
  市子走过去伸头向内张望了一下,然后回来说:“那里不行。”于是,市子推着妙子向探视等候楼侧面的林阴小道走去。
  “我并没有生你的气。你也别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
  “……”
  “我来的正是时候,实在太好了!”
  拘留所灰色水泥墙下一度干涸的水沟里又流出了混浊的黑水。
  二人踏着没踝的青草向前走去。
  妙子羞愧难当。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再对市子说什么了。市子对自己一切的一切似乎早已了如指掌。
  “我估摸在这里准会见到你。不过,我来此的目的不光如此,你父亲的案子近日就要重新开庭审理了。因为前一段时间法院也放了暑假。我想,最好在开庭之前来看看你父亲。”
  “对不起,父亲的事……”妙子声音颤抖地说。
  “那是佐山的工作。我不过是来这里探望一下。”
  “即使你不在我们身边,佐山也会尽最大努力的。”
  妙子点了点头。
  “真的,你不知我对你有多担心呢!为你的事,我还跟佐山和阿荣吵了一架。”
  “同先生?”
  市子没有回答,反而单刀直入地问道:
  “他是个学生吗?你们怎么生活?看来,这些你都没有考虑过。”
  看到妙子穿的还是离家时的那身衣裳,市子不用问心里就明白了。
  “你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怎么能不让人挂念呢?我准备了一点儿钱,想见面时交给你……”
  “这我可不能要!”
  “他是一位有钱人吗?”市子亲切地开着玩笑。
  “不是。”
  “你这孩子涉世不深,还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呀!”
  说罢,市子把装着钱的信封放进了妙子的手提包里。
  “你现在住哪儿?”
  “户冢一丁目。不过,我得换个地方住了。”
  “又想躲开我?”
  “不是的。”
  妙子本想告诉市子有田回乡下老家的事,可是,她错过了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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