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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为女人(川端康成

_4 川端康成(日)
  “你一踏进这个家门,不是就不愿意看见我吗?”
  “那倒是真的。”
  “我可不是。”
  自那日起,阿荣对妙子的小文鸟再也不看上一眼。金丝雀和知更鸟叽喳乱叫时,她也不说吵了。
  由于阿荣的到来,妙子感到自己越来越难于在这个家里立足了。她徘徊在多摩河岸边,心烦意乱地总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还没有把自己的顾虑告诉市子。文鸟被送来的时候,她还在河堤上。
  这样一来,妙子更不愿阿荣碰自己的小文鸟了。
  妙子起得很早,但并非仅仅为了小鸟。
  不知为什么,今天佐山比市子先起来了。他来到楼下时,见妙子正在屋里擦玻璃。
  “阿荣又睡懒觉了。”佐山对妙子说道,“你叫她一下吧。”
  “我去可不行。她是在等着伯母去叫呢!”
  “她在撒娇。”
  “是啊。”
  “她很直率,蛮有意思的。她说话口没遮拦,连市子都拿她没办法……”
  “先生。”妙子屏息叫了一声,她擦玻璃的动作变得僵硬起来。
  “阿荣跟您和伯母在一起时的态度与单独跟伯母在一起时的态度不一样。我看得十分清楚。”
  正在低头看报的佐山抬头看了看妙子说:
  “你对此很不满,是不是?”
  少顷,妙子说道:
  “这人很可怕。”
  “女孩子是不可怕的。”
  “她同您谈话时,很会讨您的欢心,所以您当然会这样想了。她处处表现得很单纯、直率,以博得别人的好感。”
  佐山惊讶地发现,妙子竟把阿荣看得那么坏。
  市子对佐山谈起阿荣时,也曾这样说过:
  “这姑娘听话时,十分可爱,但使起性子来,着实让人头疼。”
  市子顾不上她时,她便要抓住佐山。佐山不理她时,她便缠住市子不放。市子为此伤透了脑筋。
  尽管如此,佐山仍不同意妙子的看法。妙子似乎是在暗示,阿荣对佐山的态度与对市子不同,她是在以女人的娇媚引诱佐山。这是否是女孩子那过于敏感的嫉妒在作祟呢?
  “你和阿荣难道就不能成为朋友吗?”佐山试探着问道,“她嫉妒心强或许正是富于爱心的表现呢!”
  妙子没有作声。
  正当这时,门口出现了市子的身影,“阿荣还没……我去叫她。”说罢,她转身上三楼去了。
  “是伯母吗?”
  阿荣在床上叫道。她仿佛是在一直等待这脚步声似的。
  “既然醒了,就赶紧起来吧。”
  “是。”
  阿荣爽快地答应道。但在市子进屋之前,她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阿荣躺在床上的样子不但不给人以懒散的感觉,反而会显出娇慵可爱的憨态。当她穿着市子的和服睡袍坐在床边时,那里在睡袍里修长的双腿,使身为女人的市子都看得心旌摇荡。她穿上了母亲寄来的睡衣后,更显得分外妖娆妩媚。
  市子进来叫她时,若是坐在床边抚摩她的额头,或是把手伸到她的身下将她抱起的话,她会像小孩子般的高兴。
  但是今天市子没有如她所愿,而是站在门口说:
  “你伯父也起来了,在下面等着你呢!”
  “伯母,妙子每天睡得那么晚,都在写些什么?我觉得,她大概是在日记里写我的各种坏话。”
  “不会的!”
  “她时常外出,一去就是大半天,她到底是去哪儿呢?”
  “去见她的父亲。”
  “咦?她父亲?现在在哪儿?”
  妙子的父亲尚未判刑,现被关押在小菅拘留所。市子想,若是将这事对阿荣一直隐瞒下去的话,也许不利于她们两人的和解。
  “你去问问妙子吧。她会告诉你的。”说罢,市子拉上门,转身向妙子的房间走去。
  此刻,妙子正在给小文鸟喂食。
  “妙子,你伯父说,大家一起去看全景电影……他那么忙,难得跟我们出去一次。”
  “是今天吗?”
  “明天。”
  “明天……是晚上吗?”
  “不,白天。”
  “明天白天……”妙子面露难色,“我已约好要去看父亲。”
  “噢,那是去不了。我去退票,改天佐山有空儿时,我们再去吧。”
  “不,你们还是去吧。我就算了吧。”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去?”
  “一到人多的地方,我就受不了。”
  “莫非是顾忌阿荣?”
  “不是。”
  妙子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难得有机会大家一块儿出去……”市子感到左右为难。这时,金丝雀展开了歌喉,一会儿悠远而低长,一会儿高亢而洪亮,令人听了心旷神怡。
  市子出了妙子的房间,只见阿荣呆呆地站在走廊的一角。
  “莫非她在偷听?”市子边想边走到了阿荣的身旁。阿荣扬起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市子,脸渐渐地红了起来。
  “怎么啦?”
  “伯母。”
  阿荣伸手抱住了市子的手臂,一头黑发埋在市子的胸前。
  阿荣的肌肤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市子笑着说道:
  “别撒娇了……我很口渴,咱们下去吧。”
  阿荣同往常一样,同佐山和市子坐在一起喝着咖啡。她显得十分高兴,连市子都觉得有些奇怪。
  一听说要去看全景电影,阿荣兴奋地说:“太棒了!”
  然后,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早饭后,市子从院子里剪来一大束菊花,插在白瓷花瓶里。正当这时,阿荣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伯母,我不知穿什么去好,真急死人了!我想请您来帮我看看……”
  “穿什么去都行。”
  “不行!您和伯父带着我这么寒酸的人走在大街上,肯定会丢面子的。”
  说罢,她连拉带拽地把市子领上了三楼。
  刚一踏进阿荣的房间,市子立刻惊呆了。
  床上、椅子上甚至连窗帘的挂钩上都搭满了花花绿绿的各式衣裙,袜子和内衣则扔了一地。
  “你这是干什么?”
  “我想该穿什么,总不能穿裤子去吧?我喜欢那件衬衫,可是现在穿又有点儿冷。有一件厚的连衣裙,可是图案又太花哨,像个孩子似的,我不想穿。伯母,妙子穿什么去?”
  市子沉默了片刻,“妙子明天有事要外出,她不能去了。”
  “是不是听说我也去,所以她才不去的?”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孩子也怪可怜的。”
  “我不信!”说罢,阿荣撒娇似的扑了上来。
  市子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推了回去,然后,语气沉重地说:
  “她是去见她的父亲。”
  “去哪儿?”
  “小营拘留所。”
  “……”
  “她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与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后来,她的父亲犯了罪,于是,佐山就把无依无靠的妙子领回了家,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
  阿荣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市子。
  “所以,妙子不愿见人,不愿去人多的地方,甚至对我们有时也避而不见。希望你也不要多管她的事,不要介意她的举动。”
  阿荣一下子从市子的身边退开了。
  “你不妨站在妙子的立场想想看,父亲不知会不会被判死刑,她的心都要碎了。”
  “死刑?”阿荣陡然变了脸色,“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杀了人。”市子低声说道。
  “一审被判死刑,现在已上诉到高等法院,佐山是他的辩护律师。”
  “是吗?”阿荣语气沉重地说,“妙子明天一个人去吗?”
  “最近,她总是一个人……”
  “伯母您呢?”
  “我曾陪她去过。看样子,他父亲不像是那种人。”
  “我可以去吗?”
  “你说些什么呀?你不要侮辱妙子!”市子厉声制止道。
  可是,阿荣毫不退让地说:
  “她父亲杀了人也不等于是她也杀了人呀!”
  “那倒是。”
  “既然这样,那就没问题了吧?”
  “尽管如此,作为妙子来说……”
  “我接受了。”
  “嗯?”市子虽然没有弄清阿荣的意思,但还是对她说:“总之,你明白妙子的处境了吧?”
  阿荣点了点头。
  “其实,我跟妙子一样,也是无路可走了。虽说我打心眼儿里喜欢跟您在一起,但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吧?”
  “你尽管住这儿好了,我跟你伯父对于你……”
  “伯父和伯母感情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我真羡慕你们。伯父从没喜欢过别的女人吧?”阿荣忽然美目流盼,抬头看了看市子。
  “这个……去问问你伯父吧。”
  阿荣耸了耸肩,又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那天晚上,在站前饭店遇见村松先生时,我不是躲起来了吗?其实,他原想让我姐姐做他的儿媳妇,可是,光一不喜欢我姐姐那种类型的人,所以总是躲着她。就因为这个,我姐姐总是拿我出气,不给我好脸看。”
  “你们很熟吗?”
  “小时候,我也常常当村松先生的摄影模特,长大以后,他就老是教训我……”
  市子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光一那沉稳的目光,她突发奇想,意欲邀请光一看电影,以填补妙子的空缺。
  从多摩河的丸子桥到位于新荒河(泄洪道)千住桥畔的小菅的距离等于从西南部的大田区,穿过整个东京市区到达东北部足立区。
  作为辩护律师,佐山也要常常去看望妙子的父亲寺木健吉,不过,他是从位于市中心的法律事务所乘车经干住银座过大桥去的。尽管如此,他也觉得有些吃不消。
  从千住新桥可以看到对岸右手拘留所监视塔上的钟楼。
  但是,妙子来见父亲要多次换乘电车和公共汽车,见面时间只有五分或十分钟,然后就得回去。这样一来,路上就要耗去大半日的时间。
  由于尚未最后判决,因此,也不能肯定他就是罪犯。他与检察官具有平等的人权,在这一尚在审理的官司中,家属不受限制,可以随时前来探视。拘留的名义只是所谓防止逃亡和销毁证据而已。他还可以穿自己随身携带的衣服,而不是囚衣。
  起初,妙子每隔两三天就来探视一次。
  探视的手续也很简便,到了拘留所以后,请人代笔在“探视申请表”中填上被探视者的姓名及探视者的姓名、住址、年龄与被拘留人的关系、探视目的等就可以了。
  妙子到了佐山家以后,离小营就远多了。她生活中的唯—一件事就是去见父亲。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探视的次数逐渐变成了四天一次及目前的五天一次。她父亲也让她尽量少来。
  “妙子,这是车费和给父亲的东西……”市子给妙子的车费,多则一千,少则五百。每当这时,妙子心里就很不好受,她父亲也知道这些。
  今矢早上,市子给妙子梳头时说:
  “带上伞吧,天很阴……”
  “好的。”
  阿荣站在她们的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妙子。
  她又同市子一道把妙子送到了大门口。
  “伯母,我也留长发怎么样?”
  “你梳短发比较好看。”
  “您别以为我要学妙子。”阿荣随市子上了二楼,“光一看电影时,见到我和您在一起,不知会怎么想呢!已经两年没见了,一定很有趣!”她差点儿鼓起掌来。
  在去小营的电车上,妙子同往常一样,将头低垂在胸前,对窗外的行人和街道不看上一眼。偶尔,她抬起了头,无意中发现车窗上有雨点,但并没有流下来。
  街道仿佛笼罩在一片迷蒙的大雾中。虽然两旁的街树刚绽出春芽,但那湿漉漉的电线杆却使人联想到了梅雨季节。窗外的景致给人一种不和谐的感觉,宛如在潮湿闷热中袭来一股寒气。
  妙子的父亲是在梅雨时节犯下杀人罪的,因此,她十分害怕梅雨的到来。
  现在,见到这湿如梅雨的街景,又使她想起父亲被捕、自已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情景。
  妙子曾被法院传唤出庭作证。当时,她咳嗽得很厉害,坐在被告席上的父亲吓得脸色煞白。他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叫道:
  “请让她出去!请让她退庭!把病人、把病人……”
  今年的梅雨季节,父亲将会怎样呢?
  父亲和有田的身影在妙子的心中渐渐地重合在一起。
  雨越下越大,妙子的胸中也随之掀起了感情的波澜。
  她绝望地想,即使自己同有田之间存有一份感情,恐怕也只能等到来生了。
  她恍然觉得自己和父亲一同登上了绞首架,从而心中体味到一种苦涩的喜悦。
  自从父亲杀了人以后,妙子便掉入了恐怖和羞耻的深渊之中。
  那天,她突然晕倒在有田的怀里,尽管时间很短,但事后回想起来,她竟羞得无地自容。
  当时,妙子感到自己整个身体几乎都要溶进有田那宽厚有力的胸膛里了。
  妙子感到忐忑不安,自己倒在有田怀里的一刹那,眼神是否很怪?面部是否显得丑陋不堪?她担心自己的所有隐秘都给有田发现了。由于这种羞怯的心理,妙子仿佛觉得自已被有田占有了,自己把一切都献给了有田。一颗久被禁铜的心一旦被打破,就会爆发出巨大的热情,爱也就随之产生了。
  妙子这异乎寻常的恐惧心理和羞怯心理使她对人生彻底绝望了,但是,从另一方面却反映出她那异乎寻常的纯真。
  有田几乎不敢相信世上会有如此纯真的女孩子。
  他甚至怀疑妙子还未清醒过来。
  “不要担心,我送你回家。”
  当时,有田觉得妙子似乎有话要说,因此,决心一直陪着她。
  妙子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眼神中含情脉脉,万般妩媚,令有田几乎不能自持。
  从百货商店到日本桥大街的这段路,妙子仿佛是在梦中走过来的。她不敢看有田,只是紧紧地依偎着他。
  妙子目光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双颊没有一点血色。
  “累了吧?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吧。去银座怎么样?”有田提议道。
  “嗯。”
  妙子变得十分温顺,她没有勇气拒绝有田。
  在银座的一家咖啡店,有田要了两杯热可可,然后,又为妙子要了一份鸡肉咖哩饭。他猜想妙子还没吃饭。
  这家临街的咖啡店窗上挂着白窗纱,从里面可以望见马路上的行人,而外面的人也可以透过窗纱看见店里的情形。
  吃完饭,喝了热可可之后,妙子的面颊红润起来。
  有田拿出在会场买的“我们人类是一家”的影集递给了妙子。妙子胆战心惊地翻阅起来。
  一个士兵倒在地上。下面的文字是:说,谁是杀人犯?谁是牺牲品?妙子稍稍镇静了一下,发现这是一张反战的照片。她一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就觉得这张照片不那么可怕了。这本影集并没有收入凶杀罪犯、疯狂的吸毒者、可怜的残疾人、监狱里的囚犯、死刑现场等方面的照片,因此,可说是乐观向上、给人以希望的影集。
  可是,最令妙子害怕的还是“杀人犯”这几个字。
  妙子被送到了多摩河边。她指着山上的佐山家对有田说:
  “我就住在那儿。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房子可真气派!”有日显得有些气馁。
  “我只是寄往在那里。”
  “是你亲戚吗?”
  “不,与我毫无关系,只是……”妙子犹豫了一下,“我根本就没有家。”
  有田走上前来说,希望以后能再见到妙子。妙子点头答应了。
  妙子悄悄地上了三楼。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就一头倒在了床上。
  在这紧张劳累的一天中,羞愧、害怕和喜悦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使她再也支持不住了。
  妙子还未把有田的事告诉父亲。
  给父亲写信要经过检查,会面时旁边又有人监视,因此,妙子很难启齿。另外,两个人之间尚未发生任何事情,这一切不过是妙子心理上的变化而已。然而,这种变化竟使妙子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她把那份恐惧深深地埋藏在心底里,表面上变得开朗起来。
  妙子坐的电车上了新荒河泄洪道上的铁桥。在新绿的对岸,暗灰色的拘留所笼罩在一片蒙蒙细雨中。
  在小营下车以后,妙子打开了雨伞,她把雨伞打得很低,尽量将自己的脸遮住。
  妙子常来拘留所,对来这里的其他疑犯家属已十分捻熟,她们见面总是互相点头致意,有时还简短地交谈几句。有几次,她还遇到了接送疑犯们去法庭的汽车。
  若是这里拘留着两千人的话,那么,其家属该有多少啊!在日本共有七个拘留所,其他的均为监狱。
  妙子在往来拘留所的这段日子里,对那些可能要被判刑的人逐渐产生了同情心。她觉得自己唯一可做的就是为他们服务。因此,她请佐山为自己找这样的工作。
  “等你父亲的案子了结之后再说吧。”佐山这样劝阻她。
  妙子缩在雨伞下,沿着泄洪道匆匆地向前赶路。她觉得,跟有田在游乐场嬉戏时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前面就是拘留所的大门了。
  妙子超过了前面一个带孩子的人。凡是来这里探视的人,她凭直觉就能猜到。这是一位面容憔悴的年轻妇女,她背着一个婴儿,手里拉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胳膊上还挎着一只大包袱。那里装的大概是衣物。
  妙子停下脚步等她过来。
  “我来帮你拿吧。”
  “嗯?”那女人愕然地抬起了头。
  “还是算了吧。”原来,她把大包袱系在了打伞的胳膊上,因此,取下来很费力。
  “那么,我来背孩子吧。”说罢,妙子走到小女孩面前,背对着她蹲下身子。
  “真是太麻烦您啦!来,这位姐姐说要背你呢!”
  小女孩将小手搭在了妙子的肩膀上。
  “你要抱住姐姐,不然的话,姐姐就没法儿打伞啦!”
  妙子用一只胳膊托住小女孩,另一只手撑着伞。诚如女孩的妈妈所说,孩子重量全压在一只胳膊上,打起伞来十分费力。
  小女孩抱住妙子的脖子,小手被雨淋得冰凉。
  妙子被勒得禁不住想要咳嗽,可是,她强忍住了。
  “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罪?”想到这里,妙子咬着牙用一只手将孩子往上推了推。
  妙子和那女人无言地冒雨前行。
  探视者须从南门出入。从正门沿红砖墙走不多远就到了南门。在通向正门的路两旁是一排排管理人员宿舍。这里共住有三百户,据说在小菅的九千人口中,从事与拘留所有关的工作的就有一千二百人。昔日小菅监狱的红砖都被拆下来建围墙或做别的了。
  妙子看见高高的墙头上爬出了许多常青藤,路两旁的大树下开满了蒲公英。
  “谢谢,您可帮了我的大忙啦!”快到探视等候楼门口时,那女人伸手想把孩子从妙子的背上抱下来,“我本不愿带孩子来,可孩子父亲很想见她们。没想到,今天下了这么大的雨……”
  妙子一闪身说道:“马上就到了。”
  “可是,背着这么个脏孩子,别人见了会说闲话的,您不愿这样吧?”
  “没关系。”
  “是吗?”
  那女人回头瞧了瞧自己背上的婴儿。
  “已经睡着了。听说,这里面还有带着吃奶孩子的母亲呢!”
  由于外面下着雨,等候楼里十分昏暗。
  等候大厅摆着六排长椅,每排三个,而且,所有的椅子都朝一个方面摆着。去年,在这里曾有过三万八千零七十二次会面,平均每天超过一百次。律师的等候室设在二楼,与普通探视者是分开的。
  妙子在等候大厅的小卖部买了一瓶藠头咸菜、一听鲑鱼罐头、一瓶维生素和牛奶、面包等,打算送给父亲。另外,她还给小女孩买了一盒奶糖。
  然后,她走到位于一角的代笔处请人为她填写了探视申请表和送物品申请表。
  拘留所正门旁边有一个小门,门内有个收发室,再往前就是探视接待室,在那里领探视号牌。接受物品的办公室相当大,送东西要按金钱、食品、衣物、杂物等不同的类别在相应的窗口办理。为了及时将物品送到被收审者的手中,这里的检查工作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这里还有一个返还窗口,是里面的人向外送衣物、书籍等的地方。
  妙子办好送物品的手续之后,出了大门,又回到了等候大厅。
  妙子低头坐在油漆斑驳的长椅上,静静地等着。终于,大厅的广播里传来了“三十六号,三十六号”的叫声。
  在这里,从不直呼探视者的姓名。当然,来探视的人也不愿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妙子从接受物品办公室前的走廊上走过时,听见雨点打在洋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左边的水泥墙也被雨水染成了暗灰色,五米多高的墙边,有一块色彩缤纷的花圃。会面室的入口处也摆有盆花。
  普通人的会面室有十一个,律师的会面室在里面。
  妙子拉开七号室的木门,只见父亲已站在了铁网的对面。
  “可把你盼来啦!”父亲眨着隐藏在高度近视镜片后的双眼,“你的头发怎么啦?”
  “是伯母为我梳的。”
  “是吗?这个发型很漂亮,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什么换了一个人呀!”妙子的脸颊升起了两朵红云。她不由想起了有田。
  “还叫人家‘伯母’呀!太不懂礼貌了,你该叫‘夫人’才是。”
  “从一开始,她就让我叫她‘伯母’。”
  “谁也不会让人家叫自己‘夫人’嘛!你别太随便了。”
  “是。”
  “你常帮着做家务吧?”
  “……”
  妙子本想讲讲阿荣的事,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每次写信时,妙子都要写上:“爸爸,您精神还好吧?”可是,一旦见了面,却不能这样问候。
  原来,父亲的脸色很不好。
  “妙子,坐下吧。”父亲不经意地避开了妙子的目光。
  “我喜欢站着。”
  会面室里虽然备有椅子,但被探视者必须站着。妙子觉得,自己陪父亲站着会离他更近,与他息息相通。然而,一来有看守监视,二来父女毕竟不同于母女,两人不能靠得太近,再者,中间还隔着一道铁网。
  那道铁网其实就是夏天防虫纱窗,据说仅仅是为了防止私下传接东西而已。囚犯的会面室就没有这种铁网。辩护律师那边也没有铁网,而且也不设看守。
  总之,妙子与父亲见面时,总是隔着这道铁网,甚至在家里想起父亲时,她的眼前往往也会浮现出这层铁网。她时常梦见这间小木板房、这个唯一能见到父亲的地方。周围房间里传来的说话声、哭泣声、尖叫声有时会使妙子从梦中惊醒。
  “爸爸,我养了两只小文鸟,它们非常可爱。”妙子又想起了买鸟那天所发生的一切。
  “是吗?”父亲打量着女儿。
  妙子左眼是双眼皮,可右眼却时双时单。现在,她的右眼现出了浅浅的双眼皮。父亲知道,这只有在女儿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出现。
  “妙子,今天谈谈你妈妈怎么样?”
  “我妈妈……”
  “要是你妈还活着的话,我们也不至于弄得这么惨。”
  “……”
  “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了。”
  “不,才不像呢!”妙子未加思索地否认道。她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十分吃惊。
  “你还记得你妈妈吗?”
  “记得很清楚!”
  “既然记得很清楚,怎么能说不像呢!”
  “……”
  母亲去世时,妙子才六岁。
  “你很像你妈妈。一看到你,就仿佛见到了你妈妈。可你还说不像。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吗?”父亲从铁网的对面向妙子诘问道。
  妙子点了点头。她似乎被父亲的神态镇住了。
  “那是因为你忘记了母亲的容貌了。”父亲的语气和缓下来,“你没有妈妈的照片吧?”
  “一张也没有!”
  “在战争中都给烧光了。当时的生活条件我也没能力让她照相。也许你母亲从前的朋友那儿有她的照片吧。不过,也用不着照片,我只觉得你长得漂亮这一点很像你母亲。我被关在这里,根本看不见女人。每天能见到的就是你和你母亲,所以,自然觉得你们越来越像了。”
  “我如果真是那么像妈妈的话……”妙子说道。
  她明白父亲是在安慰自己。他现在是带罪之身,不愿女儿为自己而烦恼。他想通过纯洁的母亲来证明女儿的纯洁。然而,妙子仍未完全理解父亲的用意。
  自从妙子和父亲之间设置了铁网之后,两人的内心仿佛也受到了阻碍,有时甚至无法沟通。当然,旁边有看守及避免谈论父亲的案件也并非其主要原因。其实,在极端特殊的场合,有时或许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由于是父女一起生活,语言以外的表达方式或许就渐渐地消失了吧。
  “你的声音简直跟你妈妈一模一样。你还记得她的声音吗?”
  父亲仍然执意认为妙子像母亲。
  “这个……我可记不得了。”
  “你妈妈生你时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她是在家里生下你的。那是一个夜晚,正赶上下大雪,接生婆是冒雪赶来的。一听说生了个女孩儿,我就想到了‘雪子’这个名字,可是你妈妈不喜欢,于是,就从‘白妙之雪’中取了个‘妙’字,叫你‘妙子’。”
  “我早就知道了。”
  “是吗?我还记得,当时你妈妈盖的被子是牡丹花被面,虽然很便宜,但非常漂亮。那是为生你特意买的。”
  “因为是生孩子,所以,头发也不像佐山夫人给你梳的那样整齐、利索。你妈妈只是把头发拢在脑后,头发显得很松散,你妈妈还让我为她梳头来着呢!那天夜里,外面下着大雪,可你妈妈却是满头大汗,连耳朵都变白了。”说到这里,父亲瞧了瞧妙子的耳朵,“跟你的耳朵一样。接生婆把你放在你妈妈的枕边,然后就走了。你是顺产。你妈妈一直盯着我的脸,她对我说,你别光看着孩子,摸摸她的脸蛋吧。我想也是,于是就伸手摸了摸你。现在,隔着这道铁网,我连你的手都碰不到。恐怕今生今世都无法再摸到了吧。”
  “嗯。”
  “你姨有信来吗?”
  “没有。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地址。”
  “自从你妈妈去世后,我们就断了来往。我还带你去过五金店的废墟呢!当时,还是被空袭炸毁的样子。我被捕以后,你没再去看过吗?”
  “没有,我怎么会……”
  妙子意外似的摇了摇头。
  “是吗?我过去曾想,那帮薄情寡义的家伙是不是又在那里开了五金店。”
  “我偷偷去一趟怎么样?”
  “偷偷去……”父亲满脸苦涩的神情。
  “你妈妈临死前曾对我说,下次再找一个身体好的。你不知道吧?”
  “……”
  “如今看来,要是再娶一个的话,你也许会好过一点儿。如果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人在身边的话,我大概也不会出那种事。若是随便找一个,那么,女人就会变成魔鬼。”
  “我不愿您再婚,是我不好,对不起。”妙子耸了耸肩膀。
  “不是的。你对我向来百依百顺。主要是你妈妈不该死得那么早。将来你结婚后,千万要死在丈夫前面啊!”
川端康成-->生为女人-->再现昔日
再现昔日
  村松光一住的桑原照相馆位于自由丘与都立大学之间。
  这里的设备十分破旧,没什么新的东西。照相馆内到处积满了灰尘,里面摆着各种各样过时的背景,还有画的假草坪、破椅子、石膏像、旧窗帘及多年不用的十六毫米摄影机等,简直就像一间仓库。
  光一喜欢拍摄山间的景色,因此,他皮包里的摄影器材竟在这里也派上了用场。
  “光一,请来一下。”偶有客人光顾,光一往往被从二楼叫下来。在大阪上高中时,他常协助父亲工作,于此道决非生手。
  门外的陈列窗里,发黄的墙壁上挂着新郎新娘的结婚照和祝贺孩子七五三①的呆板的照片。这些照片从未换过。
  
  ①当男孩到了三岁、五岁,女孩到了三岁、七岁时,于当年的十一月十五日举行的庆祝仪式。
  升学考试时,还有学生来照考试用的照片,除此以外,这里几乎没什么生意。
  光一称山井邦子为伯母,她在暗室里洗出来的照片,仅是业余水平,而且还比自由丘其他照相馆收费高,因此,生意自然清淡。
  已戴上老花镜的邦子,工作时间一长就腰疼,她常为收入少而抱怨不休。
  桑原是光一父亲的故交,他在战争中撇下妻子离去了。为了使桑原照相馆能够维持下去,村松把自己的助手山井邦子介绍给了桑原的未亡人藤子。
  两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凑在一起,一切似乎都是那么自然。邦子在这十年的生活中已把自己的命运同这里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藤子与邦子俨如一对亲姐妹,对于藤子的女儿町子两人也同样爱如掌上明珠。
  “町子长大以后,绝不能再让她受穷。”两个中年妇女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町子现在上中学二年级。
  光一的房费竟成了她们一家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
  二楼只住着光一一个人,显得十分空旷,房里的榻榻米尚十分完好。墙壁虽已多处破损,但骨架还很结实。
  在光一看来,楼下的那些女人仿佛过着乞讨般的生活。老姑娘邦子来到这里以后,把自己的心血都倾注到了町子身上,甚至比她的母亲还要关心她。
  光一受托帮助町子学习,但町子根本就坐不下来,连作业都要光一代写。
  带她去自由丘散步时,她总是要买这买那,去咖啡店也总是点最贵的东西。
  光一在这个家里对一件事感到不快,那就是藤子和邦子常常随便翻看自己的东西。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有些事往往光一还未说,她们就知道了。光一对此十分不满。
  在这里干活的邦子俨然成了这一家的主人似的。她动不动就说,想把这个破照相馆卖掉,然后在自由丘或涩谷一带开一爿小店。对于这个空想的小店,她作过种种设想,一会儿说要开一家酒馆,一会儿又说要开一家饭馆。
  光一曾忍不住问她:“伯母想干服务业?”
  “别小看我,我能干!这一行最适合女人了!”
  这个既未恋爱,又未结婚,且已眼花的女人,令年轻的光一不得不刮目相看。
  她常向光一请教改行的事,每当这时,光一都回答说:“我不知道。”
  似乎只要光一赞成,即使没有计划和预算,邦子和藤子也会立刻改行。然而,单单两个女人是很难下此决心的。她们不厌其烦地询问,不过是想使人相信,她们尚未山穷水尽。
  光一大学毕业后,她们对他似乎越来越依赖了。光一烦得恨不得搬到别处去,可是,有时又不忍抛下她们不管。
  他父亲也曾嘱咐说:“结婚以前,你就一直住那儿吧。”
  无论光一回来有多晚,她们俩总是有一人会一直等着他。
  今晚是邦子在等他。光一刚进门,她就操着大阪话迫不及待地说:“光一,尝尝新茶。”接着,把茶端到了光一的面前。
  “好香啊!”
  “敢情,比别的贵五十块呢!”说着,邦子自己也尝了一口,“我那紫藤开的花一年不如一年,实在是让人担心。听说往根上浇点儿酒就可以了,是真的吗?”
  “这个……我不知道。”
  邦子仿佛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
  “对了,对了,有你一封快信,是一个你意想不到的人寄来的,我也认识那个人。”她卖了个关子,然后拿来了那封信。
  光一急切地接过信一看,白信封下面的落款是佐山市子。他感到一阵心跳。
  “她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儿?”
  “佐山夫人不是你父亲的老朋友的太太吗?她人漂亮,手也巧。我住大阪时,在一次展览会上见过她。”
  “……”
  光一见邦子在一旁看着不肯走,只好把信拆开了。
  “里面是什么?”
  “是一张电影票。”光一取出电影票给邦子看了看。里面还有一封仅写了五六行的短信。
  “什么时候的?”
  “明天。”
  “她为什么请你看电影?”
  “信是几点收到的?”光一反问道。
  邦子终于觉察到了光一的不快,她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
  光一急匆匆地进了帝国剧场,看样子开演的铃声刚刚响过,走廊里不见一个人影。
  黑暗中,他在服务员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向邻座的佐山道歉说。坐在佐山另一边的市子伸过头来说: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对不起。”光一话音刚落,银幕上便映出了连绵的雪山,这组镜头好像是飞机飞越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时拍下的。
  弧形巨大银幕上的画面是由三架放映机放映出来的。除了正前方以外,在观众席的两侧和后面还装有扬声器,因此,景色与声音交融在一起,产生了极强的立体效果,使人宛如身临其境。
  光一是初次欣赏全景电影,那沿着冰道急速下滑的冰橇、滑冰表演和雪原滑雪等场面在美国黑人音乐的烘托下,给人以极强的震撼力。
  中场休息时,场内的灯亮起来。光一起身再次向佐山夫妇致谢道:“今天实在是太感谢了。”然后,目光瞟向了市子身边的阿荣。
  “咦?”
  “你没想到吧?”市子与阿荣会心一笑。
  “啊,我的确没想到……”
  “阿荣归我了。”
  “……”
  “你的住址,我是听阿荣说的。”
  “是吗?”
  “讨厌,干嘛一个劲儿地盯着人家!”阿荣拉起市子的手说,“伯母,咱们出去吧。”
  阿荣紧挽着市子出去了。光一迷惑不解地跟在两人的后面来到了走廊上。
  “伯母,我想起了来东京时火车翻越雪山的情景,心里好激动啊!”阿荣兴奋得眼睛发亮。
  “电影里有飞机飞越雪山和火车翻过雪山的场面吧。伯母您就在雪山的前面。”
  “那不是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吗?跟京都和米原一带的山根本扯不到一块儿呀!”
  “现实比电影更真实,尽管日本的山很小,而且电影的画面变来变去的没有意思。”
  “这是阿荣的至理名言呀!”佐山笑道。
  阿荣与佐山夫妇怎么那么亲密?光一百思不得其解,因此,他难以插话。即便市子说阿荣“归我了”像是一句玩笑话,但她们之间的亲切神情却不似作伪。
  诚然,阿荣亦有做给光一看的用意。
  光一与阿荣的姐姐爱子是青梅竹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因光一年幼,家里人担心他过马路有危险,而不让他上三浦家,但他还是经常偷偷跑去玩。三浦家的那座老店就像古代神话一般,对光一有着特殊的吸引力。
  爱子比较早熟,虽然她与光一是同年,但从外表上看像是比光一大三四岁的样子。他们玩过家家游戏时,爱子也总是充当母亲的角色,而光一只能做孩子。
  不知从何时起,光一渐渐喜欢同阿荣在一起玩儿了。尽管他同任性、泼辣的阿荣时常发生口角,但两人的关系反而越来越融洽了。
  光一还记得阿荣曾瞪大眼睛对他说:“我才不嫁给你这个爱生气的家伙呢!那样的话,生出来的孩子也是个气包儿……”
  随着年龄的增长,阿荣渐渐招致了姐姐的嫉妒,然而,她却显得十分开心。这样一来,光一就难以再去三浦家玩了。
  光一的父亲有时用阿荣做摄影模特,但从未用过爱子。
  光一上高中以后,常常收到爱子写来的信。爱子常在信里抱怨光一疏远自己,说想同他一起聊聊,谈谈儿时的趣事等等。光一觉得爱子更像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因此,觉得与她交往很不自在。
  来到东京以后,光一从父亲那里知道了爱子结婚和三浦家的其他一些事情。
  “阿荣,你是什么时候来东京的?”光一用亲密的口吻问道。阿荣看着全景电影节目单,头也没抬地说:“山上下雪的时候。”
  佐山夫妇在走廊里找到一张二人长椅,于是两人坐了下来,阿荣见状也硬挤了进来。因座位很窄,她只好斜靠着市子欠身坐着。
  光一立在一旁。
  “我和阿荣从小就认识……”光一对市子说道。
  “是,我听阿荣讲了。她母亲和我是女校同学,村松先生和佐山也是老朋友。算起来,我们之间的关系倒很奇妙呢!”
  “我跟光一可没什么关系!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友情可谈,你说是吧。”
  阿荣生硬地对光一说道。
  “从今以后,也许就会产生友情了。”市子撮合道。
  “男人的友情跟陷阱差不多,还是女人之间的友情可靠。”阿荣说话毫不客气。
  昨天一听说能见到光一时,阿荣乐不可支,今天见了面却又满脸不高兴。市子暗忖道,阿荣是否爱上了光一?
  全景电影的第二部分由巴黎观光开始,直至美国的阿尔顿湾夜空中五彩缤纷的焰火结束了全片。
  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有巴黎圣母院的弥撒、卢浮宫博物馆的“蒙娜丽莎”,巴黎圣母院唱诗班的歌声回响在帝国剧场的每一角落,观众们恍如坐在圣母院里。
  佐山买的六百元的A席位于一层中央靠前的地方,这是剧场内的最佳位置,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就拿画面上出现的美国海军喷气机来说,时而飞机从头上一掠而过,时而又像是坐在飞机里。
  电影总共演了两个小时才完。一出帝国剧场的大门,市子便手按太阳穴揉起来。
  “好累呀!真受不了这种刺激!”
  “全景电影的引人之处,就是刺激人的视听神经。”
  “哟,简直像个老头子……”阿荣讥笑光一道。接着她又说:“你别拍伯母的马屁了。”
  “拍马屁?”
  光一似乎摸透了阿荣的脾气,他调侃道:
  “你不累吗?”
  “我想再看一遍,看看雪山、黑人的葬礼……”
  佐山望着皇宫护城河的方向自言自语道:
  “雨下得这么大,恐怕很难找到出租车。到隔壁坐坐?”
  “隔壁?”
  “是东京会馆。那里有法国餐厅、快餐厅……”
  剧场前面,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出租车上挤。
  “光一,对不起。事务所也许有人找我,所以我想先走一步。”
  “伯父,您不跟我们一块儿去吗?”说着,阿荣走到了佐山的面前,“我想看看伯父的事务所,一块儿去不行吗?”
  “有什么可看的!”
  “我要在伯父的事务所工作嘛!当然应该先看看啦!”阿荣此言一出,佐山大吃一惊。他与市子对视了一下,然后爽朗地大笑起来。
  “今天不行。今天要为光一开庆祝会。”市子大声制止道。然后,她独自打着雨伞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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