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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为女人(川端康成

_2 川端康成(日)
  佐山一言不发,端起咖啡喝了起来。
  “对了,她还没吃午饭呢!”
  “那怎么行?”
  “她突然说要出去,我心里一急就把这事给忘了。”
  “……”
  “你也该说说她,连让她做什么事你都要我传话。以后有什么事你自己去说好了。”
  “那孩子的悲剧不在这里。”
  “可是,你倒是轻松了。那孩子不是你带来的吗?”
  佐山无奈地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手表便起身去换衣服了。
  市子也跟着走了过去。她站在正在打领带的丈夫身旁,拿起袜子在火盆上烤着。
  “妙子的小鸟又叫起来了。”佐山说道。
  “是啊。袜子还没烘热,你就凑合着穿上吧。”
  市子将丈夫袜子上的皱褶抻了抻,然后又把裤子递给他。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喊声,“伯母。”
  市子惊讶地回过头去。
  只见方才出去的妙子又回来了。
  “您的快件和信。”
  她大概是在大门口拿到的。
  她嘴唇上的口红显得比刚才更加鲜艳了。市子感到有些诧异。
  “妙子,晚上早点儿回来,我们可能都不在家。”
  “妙子,咱们一块儿走吧。”佐山插嘴道。
  妙子羞怩地说:“不,伯父,我自己先走了。”
  她刚一出去,市子就把快件递给佐山说:
  “这是什么意思?阿荣也不在这儿,怎么有给她的快件?寄的人还是个男的。”
  妙子在门边避着风,她的头发用一根深棕色的发带扎了起来。
  这条发带不宽不窄,发结打得也不算大,想必是不愿引人注意。但是,恰恰是这种少见的发带反而容易吸引别人的目光。
  “妙子到这儿以后,头发越长越漂亮了。”市子曾这样赞许道。
  自那以后,妙子在家从不用发带束发。
  妙子眼睛近视,而且左右眼近视程度不同,然而这却使她平添了一种奇特的魅力。妙子为此感到十分难为情。她不愿给人留下印象,但却往往适得其反。她常常为此不知所措。
  “莫不是人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是死刑犯的女儿……”
  她甚至怀疑,自己喜欢这刮风的小镇是由于身体里流淌着罪犯的血液的缘故。
  大风天里,她咳嗽不出来。
  每当钻进防空洞时,妙子就不停地咳嗽,这似乎已成了她的老毛病。
  她随时都会感觉到,自己一旦进入电影院或长长的地下道等通风不良的场所,胸腔内就会发出风卷枯叶般的声音,紧接着就开始猛烈地咳嗽。
  夜晚,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有时她会感到入睡前那死一般的折磨。
  在法庭上,妙子被传唤作证时,因剧烈地咳嗽而窒息晕倒。
  从那天起,佐山律师就收留了妙子。
  佐山家养着一只红色的金丝雀,妙子和它十分亲密。
  她注意着小鸟的一举一动,聚精会神地听它歌唱。日子一长,她觉得小鸟仿佛是在用那婉转的歌声同自己交谈。小鸟从不谈人世间的罪恶。
  令她备感幸福的是,去年春天,她有幸遇见了小鸟的朋友们。妙子的中学同学在一家百货店的鸟市工作。
  市子总是想方设法打发不愿外出的妙子出去,因此,为金丝雀买食儿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妙子的身上。妙子总是去离家很远的日本桥的百货店,因为那里无人认识她。
  有一天,妙子去那家百货店买乌食,买完以后,她便入神地欣赏起各种小鸟来。这次,她仿佛没看够似的,竟神差鬼使般地去了相邻的一家百货店的鸟市。
  妙子坐上电梯一直来到了屋顶的鸟市。这个鸟市她从来光顾过,因此,她一上来就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一个知更鸟鸟笼,以至于竟未察觉另一双眼睛也在盯着她。
  “是妙子吗?哎呀,真是你呀!”
  “啊!”妙子惊恐地掩住了口。她吓得差点儿咳嗽起来。
  “妙子,你……”
  “……”
  “你怎么啦?见到了你,我可真高兴!”
  妙子愣住了,原来是她的中学同学近松千代子。
  “我在这个鸟市工作。”
  或许记起妙子有咳嗽的毛病,千代子伸手要为妙子揉摩后背。
  “没事儿。”妙子闪身避开了。她手指轻轻地按了按喉头,觉得不会咳嗽。
  “我真为你担心,也不知你究竟去了哪儿。”
  “我谁都没见过。”
  “你说什么呀?我一直想见你。不光是我,还有初子、村子……”
  接着,千代子又列举了好多人。无非是要证明,除了“我”以外还有许多人想要帮助妙子,同她做朋友。
  妙子点着头,随后告诉千代子一位律师在照顾自己的生活,同时还说了金丝雀的事。
  “下次,你就到我这儿来买鸟食吧。”
  “好的。你也是因为喜欢小鸟才来这里工作的吗?”
  “起初不是。光是金丝雀就叫得我头都大了,不过,习惯以后就不在乎了。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叫声,但好鸟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得出来。每当别人把我喜欢的鸟儿买走的时候,我还有些难过呢!”
  “你喜欢小鸟吗?”
  “我什么鸟儿都喜欢……”
  “我看你光盯着知更鸟。”
  “是的,它的羽毛很漂亮,叫起来挺胸抬头,像个威风凛凛的男子汉。”
  “对了,我就把这只知更鸟作为见面礼吧。”
  “什么?”
  “我把它买下来,送给你。请你不要客气。”
  妙子坐在电车里,把鸟笼放在膝盖上抱着,眼里闪动着泪花。
  可是,妙子到家以后,却没有勇气说是千代子给的,她对市子扯谎说是自己买的。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向和蔼可亲的市子坦言千代子的友情?妙子回到三楼自己的那间小屋,面对着知更鸟笼恨自己没用。
  或许,她是想把千代子的友情珍藏在一颗闭锁的心里,然而,妙子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她把这些都归咎于自己是罪犯的孩子。
  既然妙子没有说知更鸟是千代子给的,那她对市子也就隐瞒了千代子这个朋友。
  在这一年半,饲养知更鸟及与千代子会面成了妙子最大的乐趣,但同时她又对市子怀着一种负疚感。
  近日,知更鸟的腿肿了,她也把这归咎于自己说谎,从而报应到小鸟的身上。
  今天,市子问她去哪儿,她感到十分心虚。
  见面时间是十一点。妙子提前二十分钟到了百货店。她仍然乘电梯来到了屋顶。
  鸟市前面是园艺用品和盆栽部,在结满金橘的盆栽旁,摆着一盆盛开的八重樱。尽管离三月尚远,但成排的杜鹃花已绽苞怒放。白色的丹鸟草是妙子从未见过的。
  顾客们都麇集在春播花种和球根的柜台周围。
  “怎么不见千代子?”妙子在金丝雀的鸣转声中走进鸟市。
  这里一般只有两三名顾客,他们不是来观鸟,就是来咨询的。他们之中有小孩、老人,时而也有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出入。对于这些恋鸟的人,妙子只要瞟上一眼,就会感到人家的幸与不幸。
  今天,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随着母亲正在那儿买鸟。那少女一会儿说要小樱鹦鹉,一会儿又说要黄首鹦鹉,看情形,像是为了祝贺少女中学毕业。
  妙子在专注地看着笼子里的几只小文鸟。
  “来得可真早啊!”千代子走上前来。
  “看你那样子,我以为你身体不舒服呢!”她接着说道。
  “春天里的风我不怕!”
  “是吗?你的精神不错嘛!”
  “我想要一只小文鸟。不,是买一只。”
  “买?那么你是我的顾客了?”
  “我一直在看着它们,觉得它们很可怜。”
  这几只生着稀疏胎毛的雏鸟走起来踉踉跄跄的,它们疲倦地挤作一团。有三只白文鸟挤在一起睡着,如同死去了一般。白文鸟七百五十元,樱文鸟六百元。
  “我要白的。”
  “哦?听说这种鸟养起来挺费事的呢!”
  “越费事我越喜欢。”
  “我去请主任给挑一只好的。我就说是我买,这样的话可以便宜一些。”
  千代子刚要去找主任,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站在那里向外张望起来。
  “方才,我见到了一个人。”说着千代子又向对面卖玩具火车和绢花的地方望去。“就在那一带。”
  “是女的?”
  “不,是个男的……”
  “那我回去了。”妙子决然地说道。
  “哎呀,那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想得太多。”
  “我知道,不过……”
  “是我喜欢的一个人。他很穷,没钱去食堂吃饭,就在顶层的冷饮店喝二十元一杯的橘子汁。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去年年底,他利用寒假打工,来我们这里送货,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后来,他时常来这里。”
  “刚才我已经跟他说了,说我有一个朋友要来,一会儿介绍给他。”
  “不,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害怕。”
  “那我就不介绍了。其实那人不错……不告诉他一声,他不会在那儿傻等吧?我现在也脱不开身,随他去吧。”千代子一笑置之。随后,她又对妙子说:
  “他说要去看摄影展,所以,我只是想让你和他一块儿去。摄影展的主题是‘我们人类是一家’。作品是从世界六十八个国家征集来的。别管他,你自己去看一看吧。”
  “好的。”
  就为这么一点儿小事,妙子已紧张得腋下都汗涔涔的了。她本想坦然面对一切,谁知却弄得这么狼狈。
  “他来了。”千代子说道。
  一个裤线笔挺的青年学生来到了两人面前。
  “你们好。”
  妙子虽然低着头,但是仍然感受到了一股青春的气息。
  “有田……这是我的朋友寺木……妙子。”
  妙子拘束的情形似乎感染了千代子,她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显得十分慌乱,刚说了一句,下面就没词了。
  “我叫有田。”
  听了对方的自我介绍,妙子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的一刹那,妙子就被有田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本打算等你一到就去八楼看摄影展,不知……”有田试探着问道。
  “文鸟你回去的时候再拿吧,我先给你装好。”
  碍于工作千代子不能聊得时间太长。
  妙子每次来此与千代子见面,两人顶多谈三五分钟。这短短的三五分钟使妙子感到十分温暖,并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一会儿见。”说罢,千代子转身回商场去了。
  妙子和有田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千代子站在商场里,隔着鸟笼向妙子使着眼色。
  “我们走吧?”有田轻声说道。
  有田生着一头浓密的黑发,面庞清癯。他没对妙子产生任何疑心。
  妙子暗想,千代子也许没有把自己的身世和父亲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告诉他。尽管如此,妙子仍觉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有田似乎对妙子隐藏在腼腆背后的自卑感有所觉察。
  “你和千代子是怎样的朋友?你也工作吗?”
  妙子对这种问话十分反感。她两眼盯着地面,摇了摇头。
  “没想到千代子有这样好的朋友,温柔……”
  “不好,也不温柔……”
  有田望着妙子的侧影默不作声了。两人下了楼梯。
  “我们人类是一家”摄影展会场前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妙子犹豫着止步不前了。
  “我们进去吧。既然来了,就……这么多人更说明‘我们人类是一家’呀!”说罢,有田就去售票处买票了。
  妙子担心这人群的热浪会引发自己的咳嗽,同时,“我们人类是一家”这句话也深深地刺痛了她。
  自己父亲不是已被屏弃在“人类大家庭”之外了吗?他现在被禁锢在一个远离“人类大家庭”的地方。
  这次摄影展的宗旨是,无论人种、信仰、语言等有何不同,大家都是人类大家庭中的一员。妙子对此却不以为然,她反而感到痛苦和悲伤。
  对于妙子来说,自己唯一的亲人被屏弃在“家庭”之外,被从“人类大家庭”中剔除掉了。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有田被妙子的面色吓了一跳,“要不……算了?”
  “不,没关系。”妙子眨了眨眼睛,迈步向会场走去。
  有田从妙子那幽怨的眼神中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走到妙子身边,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来支撑她。
  展出的照片是由星云、宇宙的产生开始的,及至人类的出现的地方,引用了旧约全书中的一段话:“主谕:光芒出现……”接下来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幅照片,上面挤满了人类的各种面孔。
  在妙子的眼中,这无数张脸孔都是罪犯的后代。
  构成人生的照片是从恋爱开始的,它仿佛是人类的叙事诗、交响乐。
  在人头攒动的上方,妙子一眼就看见了拥抱着的恋人、接吻的情侣的大幅照片。
  他们有的横卧在英国的原野上、有的徜徉在意大利的森林中、有的坐在法国的河畔上。他们当中还有美国黑人、经过刻意打扮的赤身裸体的新几内亚人等。照片上的这一对对国籍不同、打扮各异的情侣非但没有使妙子感到难为情,反而使她忘记了胆怯,仿佛是吹来了一阵清风。
  但是,对于初识的有田,妙子什么也不能说。二人浏览前行。
  在“两人成为一个人的这一天”的标题下是一组婚礼的照片。
  “瞧,日本的神前婚礼!”有田失声叫道。
  身着长袖和服、头披婚纱的新娘与身着燕尾服的新郎并排立在神像前,他们手持陶杯正送向嘴边。那毕恭毕敬的姿态令人感到分外的熟悉和亲切。照片中,印度、墨西哥的新娘也是这种毕恭毕敬的姿态。
  接下来是一组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的照片。她们的样子虽显得臃肿,但给人一种庄严、神圣之感。
  旁边是一幅产妇经受阵痛的面部特写。
  “啊!”妙子忽然惊叫着闭上了双眼。
  原来,下面照片是一个刚刚被从母体中拉出来的婴儿,医生倒提着他的一条腿。婴儿湿漉漉的身体泛着白光,脐带尚连在胎盘上,难怪妙子吓得不敢看。照片很大,婴儿的脐带显得又粗又长,自脐部经胸前、面部弯弯曲曲地倒垂下来。尽管产妇的身体盖在布的下面,但妙子毕竟是个姑娘家,哪见过这阵势?
  紧接着这张令人触目惊心的照片却是一个温馨的镜头:产妇那丰满的乳房和吃奶的婴儿。
  “他是多么的可爱,愿人人都爱他。——尤里皮德斯”
  “这是我骨中之肉,肉中之肉。——旧约全书”
  无论是哪国女人都具爱子的母性本能,希望自己可爱的小宝宝同其他的孩子一样,获得快乐和幸福。
  “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在山间回荡……——威廉姆·布雷克”
  在妙子那遥远的记忆中也有自己的母亲和孩提时代的小伙伴。
  但是,也有的孩子早早就承受了悲哀和不幸。
  “……于无声处隐伏着孩子们的恐惧。——理瑞安·史密斯”
  看到照片上孩子们那一张张忧伤的面孔,妙子的胸口堵住了。
  然而,反映黑暗深处的孩子们的照片为数不少。
  无论哪国的孩子,作为栖息在大地上的“人类大家庭”的一个成员,终究要学会劳动,加入到浩浩荡荡的劳动大军之中。
  “我们如果停止工作,世界的末日就会来临。”
  “所有的生物、世上所有的一切,为我们提供了生存的条件。”
  在这两个标题下展出的是家庭和劳动的照片。这里有由祖父母、父母及两个孩子组成的日本普通百姓的六口之家,还有猎人、樵夫、牧羊人、木匠、矿工、铁路工人、洗衣妇及从事高层建筑、现代工业、音乐等工作的人们辛勤劳动和工作的场面。
  当来到介绍世界各民族人民饮食、文化等风俗习惯的展厅时,妙子来了兴致。
  “请看,山海大地一片欢歌笑语。人世间,笑声与眼泪共舞。——冈比尔族”
  “民坐则饮食,立则嬉戏。——旧约全书”
  他们来到一处摆有长椅子、略显宽敞的地方,这里大概是会场中部供人休息的地方。
  “咱们歇歇吧。”有田说道。
  妙子点了点头。她坐下以后说:
  “这趟没白来。”
  休息室的墙上也挂有照片。左边是人们争斗、相互怒视的照片,右边是在一起聚会的朋友们。妙子仰视着吊在正前方的一组照片,照片的标题是“手拉手”。
  “……握住对方的手,你就会了解不同国度的人。——约翰·梅斯菲尔德”
  照片上,孩子们手拉手,围成一圈做着游戏。这些孩子来自罗马尼亚、秘鲁、日本、以色列、西班牙、中国、瑞士……
  “哪个国家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啊!”妙子仿佛又拉住了儿时朋友的手。她眼含着热泪,悄悄地站了起来。
  前面是展现大自然力量的照片:碎石滩的远方群山耸立、白云漂浮。妙子信步走去。
  过了这个展厅就是关于死亡的照片,看了令人毛骨悚然。
  “年年人去如落叶。——荷马”
  对于这些死人、下葬、墓地的照片,妙子连看都不敢看。
  她低着头匆匆地走过了“乞神”、“人世的苦难”、“憎恶与抗争”等展厅。突然,一幅可怕的照片映入在她的眼帘。
  “说!谁是杀人犯?谁是牺牲品?——索夫奥克雷斯”
  一个士兵伏尸在地,他衣衫褴褛,脊背露在外面,在离他不远的地上插着一把手枪。这幅巨大的照片就竖立在妙子的面前。
  “啊!”她两腿发软,手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妙子晕了过去。她不知道,正是“人类家庭”中的有田用他那有力的臂膀和坚实的胸脯支撑着她。
川端康成-->生为女人-->下望
下望
  外面风很大,佐山本想开车送妙子去,可是却被一口回绝了。因此,他也不好马上就跟着出去。
  “被甩了吧?”市子调侃丈夫道,“妙子是想把自己的秘密带到一个隐秘的地方。”
  “她的秘密……她的秘密不是早已在她父亲的判决书和辩护词中公诸于众了吗?”
  “所以说,她大概还想找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
  佐山对送到大门口的市子叮嘱道:
  “别忘了,下午五点半。去晚了的话,对村松先生就不礼貌了。”
  住在大阪的商业美术家村松是佐山的老朋友,他每次来东京佐山夫妇都要请他吃饭。
  “要穿和服吗?”
  “随便。”
  “我们不在的时候,阿荣会不会来?从刚才那封快信来看,她打算住在咱们这儿。现在,她肯定就在东京,这阵儿可能去见什么人了吧?”
  “这又是个秘密吗?真叫人头疼。她到了这儿,又要让你照顾,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要是只留她几天的话倒没什么……”
  “是啊。”
  “这事还是少管为好。”
  市子对丈夫的话有些不满,她感到有点儿委屈。
  “前几天你不是说,我虽然没有责任,但有责任感吗?”
  “可那是什么时候说的?”
  市子回想起四五年前初见阿荣时,出现在眼前的那个娇嫩的小女孩。当时她就想,若是需要,自己一定会照顾她。
  这孩子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来?市子坐立不安,焦急地等待着。
  送走丈夫后,到十点以前市子有一段闲暇的时间。
  寄给阿荣的快信封着口。
  “拆开也许不妥……”市子犹豫了一下,把信放在了桌子上。
  除了这封快信以外,在妙子送来的信件中还有一封是寄给市子的。那是上女校时的同学们给她发来的聚会通知。
  这个通知也会发给大阪的三浦音子吗?市子的脑海中浮现出三浦家那间古朴而又别具风格的客厅。
  天快黑了。直到市子临走前,妙子仍未回来。
  市子先去了丈夫的事务所,然后两人去站前饭店接村松去数寄屋桥附近的一家天麩罗①店吃了一顿饭。
  
  ①一说来自于葡萄牙语中的“tempero”。是日本的一种菜肴,是将虾、蔬菜等裹上面糊放在油里炸,然后蘸酱油和萝卜泥食用。
  饭后,他们开车把村松送回了饭店。
  “时候儿还早,不上来坐坐吗?”村松不放佐山夫妇走。
  佐山转念一想,的确,朋友难得来一次,只是见见面吃顿饭,然后送回来,似乎不尽兴。于是他说:
  “你要是不觉得累的话,咱们再去银座转转怎么样?”
  他打算带村松去银座的几家酒吧和夜总会转转。
  “对不起,家里还有点儿事,我就不陪你了。”市子说道。
  “算了,我还是回酒店吧。也许儿子在房里里等着我呢!”
  “瞧你,怎么不带他一起来呢?你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他打电话说晚上来……我告诉他,早来了的话,就在我房间里等我。”村松踏上楼梯说道,“这次他大学毕业,已在东京找到了工作。”
  “那可得恭喜你了!趁你还在这儿,改天我们再好好庆祝一番。”佐山说道。
  “谢谢。要是他在的话,请夫人见见他。我对他讲过夫人的事,他说如今像你们这样的夫妇不多见……”
  “哎哟,有什么不多见的?我们是再平凡不过的了!”
  “你丈夫对你十分的满意,冲这一点,你们就称得上是一对非凡无比的夫妻!”
  “就是说,做丈夫的缺心眼儿。”佐山爽朗地大笑起来。
  “瞧你,村松先生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
  “哪儿的话,我是认真的!我还让儿子好好学着点,将来以你们为榜样……夫人,光一如果遇上什么挫折想不开的时候,请你把他留在家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那可不行!我家里住着一个姑娘,也许还要来一个,太危险了!”
  “既然是到夫人这儿来的姑娘,那肯定错不了。”
  “可是……”市子看了看佐山。佐山却佯作不知。
  “且不说小姐如何,只要有让佐山这样的丈夫都能满意的太太……”
  “您又拿我开心。佐山是做出这副样子给人看的。这样一来,他就轻松多了,真狡猾!”
  “胡说!”
  在二楼休息厅,一群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正在与新郎和新娘合影。
  “委屈一下怎么样?在他们忙完之前,先到我的房间避一避吧。”村松回头对市子说道。
  “还是去您的房间比较踏实。方才去您的房间也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一下窗外的景色,从那儿观赏到的风景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村松每次来东京,总是下榻站前饭店。他带了很多沉重的摄影器材及行李,还有助手,因此,选择东京站附近的饭店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比较方便的。这家饭店虽然地处市中心,但房费却不太贵。
  村松敲了敲自己的房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
  “他来了。”村松说道。
  市子随着佐山进了房间。当她脱下外套时,一个眉眼颇似村松的年轻人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光一。”村松向市子介绍说。
  市子仿佛见到了一本封面雪白的新书,她寒暄道: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以前,我见过伯母。”
  “哦?是吗?”
  “您也许已经不记得了。那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
  “那么小的时候的事,你还记得?”
  市子摘手套时,指尖感受到了光一那热辣辣的目光。
  “夫人,请坐这儿吧。”村松指了指窗边的一把椅子。
  “大部分的灯都熄了。”市子说道。
  她指的是丸大厦和新丸大厦的灯光。
  方才来接村松去吃饭时,二楼的这间房子里尚残留着夕阳的余辉,对面丸大厦和新丸大厦灯火通明,天空中的云霞被染上了淡淡的粉红色。在两座大厦的中间是遮蔽着皇宫的黑树林。
  更令市子惊异的是,这间屋子的下面就是进站口。在她的眼皮下,往来的车辆频繁地停靠、驶离,人群躲闪着车辆向这里拥来。
  “怎么样?我从这二楼的窗户可拍了不少照片呢!”村松也凑过来,一边探头往下看,一边说道:“就在那座红砖岗亭附近,常有怪人出没。”
  这时,站前广场已笼罩在一片夜色中,不知何故,穿梭往来的出租车不停地按着喇叭。
  村松向佐山谈起了参观“我们人类是一家”摄影展的事。
  “我们搞广告摄影的也该重新考虑一下了。我们拍的美人像太多了,其实,摄取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才是最重要的。”他转而对市子说道:“不过,我倒是想用一次夫人的照片!”
  “您别出我的洋相啦!”
  这时,村松发现光一显得有些不自在。
  佐山说:“是不是天皇陛下去参观时,把日本原子弹受害者的照片遮盖起来的那个摄影展?”
  这次摄影展的照片是从全世界的应征作品中遴选出来的,并遵从美国人的要求,从中撤掉了原子弹爆炸的照片。佐山和村松正对此发表着各自的见解,光一却站了起来。
  “我得去照相馆为学校取广告照片,那儿九点关门,所以……”
  “一定要到家来玩儿呀!”市子叮嘱道。
  “是。”
  光一赧红了脸。
  “我先走了。”
  市子欠了欠身子,目光落在了方才被光一盯过的手上。这是一双白皙而柔软的手。
  “对了,光一!”村松叫住了他,“你顺便看看休息厅里的那些人照完相了没有,然后告诉我一声。”
  光一刚一出门,市子便对村松说道:“您平时从不谈自己的孩子。您把那么好的儿子藏起来,今天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市子不禁想起了自己因流产而死去的孩子。据说是个女孩儿,要是活到今天的话会有多大了呢?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用被子蒙住头嚎啕大哭的情景。
  一眨眼的工夫,光一就折回来从门外探进头说:
  “已经没人了。”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村松请佐山夫妇来到休息厅,然后要了三杯低度鸡尾酒。
  出生在东京的村松对佐山感慨地说:
  “现在,我依然眷恋着东京。每当我走上这熟悉的街道时,心里就激动不已。有时我还梦见又住在了东京,但不是我搬回了东京,而是把东京搬到了我那儿。你说这梦怪不怪?”他笑起来。
  佐山从衣袋里掏出烟盒,市子见里面只剩下两支烟了。她悄悄地站了起来。
  市子在酒吧买烟的时候,一位身姿绰约动人的女子由侧面的楼梯款款地走了下来。市子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
  那姑娘上来以后,立刻站住了。市子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白皙俊俏的面孔,那忸怩羞涩的神情似曾相识。
  “咦,你是……”
  “伯母……”
  市子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姑娘。
  “伯母。”阿荣一把抓住了市子的手。市子感到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在市子的印象中,阿荣如同男孩子一般淘气可爱,不过,那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你是阿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直在哪儿来着?”
  “在这儿……”
  “你当然在这儿,我是说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就住在这儿。”
  “住在饭店里?一个人?”
  “瞧您说的,当然是一个人啦!”
  “是吗?”市子愕然无语。
  “伯母,请您原谅。”
  阿荣扑闪着那双妩媚的大眼睛兴奋地说:
  “伯母,您是特意来找我的吗?哈,我太高兴了!”
  “不是的。”
  “一定是的!您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市子也为活泼开朗的阿荣所感染,她打趣道:“告诉你,大事不好了!你妈妈寄来了快信,可是,我们也没见你的人影儿,于是就给大阪打了电话。你妈妈一听可吓坏了,说不定已经报警了呢!”
  “报了警也没用。谁能想到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子会住在站前饭店里呢!”
  “是啊!所以我也给吓了一跳!”市子盯着阿荣的脸说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我那儿?”
  “起初,我是打算去来着……”
  “那为什么没来?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多让人担心呀!”
  “我是想干干净净地去您家。”
  “嗯?”
  “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刚住下,身子就来了。”
  “是吗?可怜见的……伯母也是女人,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呀!”
  “您说得对。伯母您知道吗?当火车翻越连绵的雪山时,我就想,在雪山的后面有伯母、有一个崭新的世界……我就是为这而来的。”
  “去我家吧,一个人在这儿也不方便。”
  “不。”
  阿荣摇了摇头。
  “真是太有意思啦!我从没这么开心过。”
  “你这孩子可真任性!佐山在这儿,你可不能这样说呀!”
  “伯父也来了吗?”
  “就在那边。”
  市子用眼睛向临窗的一张桌子示意了一下,只见村松和佐山两人一边欣赏着广场上的夜景,一边聊着天儿。
  阿荣向那边瞟了一眼,立刻惊慌地躲到了市子的身后。
  “去我家怎么样?”
  “旁边那个人是不是在大阪搞摄影的那位村松先生?”
  “是啊!”
  “哎哟,吓死我了!伯母,请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他……对了,请您跟我一起躲到房间里去吧。”
  “我躲起来?去你的房间?”
  “快一点儿,伯母。”
  “好吧。”
  市子任凭阿荣拉着自己的衣袖,含笑说道:
  “村松先生就住在这里,所以我们才来这儿的。”
  “他就住在这儿?没让他发现真是侥幸。”
  “被发现不是挺好?反正我也是要打电话告诉你妈妈的……”
  可是,阿荣急不可耐地说:
  “我的房间是317……在三楼的最里面。我这就回房间去。待会儿您偷偷地带我出去好吗?”
  “好吧。那……”还没等市子说完,阿荣便转身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市子从她的背影中也能感受到其无比喜悦的心情。
  休息厅并不大。
  市子回到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时,一个侍应生走来,请村松去接一个电话。市子趁村松离开之际对丈夫说:
  “真是吓了我一跳!阿荣就住在这家饭店里!”
  “谁?”佐山心不在焉地问道。
  “就是三浦的那个女儿,离家出走的……”
  “那姑娘住在这儿?”佐山立时清醒了许多,“她来干什么?”
  “她好像在大阪的时候认识村松先生,可能是不愿意被看见吧。村松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我离开这里去阿荣的房间,他不会见怪吧?”
  “那倒没什么……不过,这是个让人操心的姑娘。”
  “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啊!”
  “你见到她了?”
  “嗯,刚才就在这儿。”
  市子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反观佐山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市子无论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很热心,尤其是现在,似乎比年轻的时候更加投入。
  两人没有孩子,夫妇相濡以沫,生活十分平静,但市子总是寻求在两人的感情中增加一些新的内容。佐山对此十分理解。
  市子为年轻人美好而纯洁的心灵所感,因此乐于照拂他们。这或许是她的美德,是她得以保持青春的原因之一吧。
  就拿阿荣的事来说,佐山本想劝市子把她送回她母亲那里,可是,市子早就决定要照顾她了。
  在家里,无论妻子做什么事,佐山都不会放在心上,但如果妙子在角落里一声不响,他就会感到不安。
  村松回来以后,市子就上三楼去了。她来到317房间门口,试着敲了敲门。
  “来了。是伯母吗?”
  门开了。从房内泻出的光亮衬托出阿荣倩丽的身影。
  她面施淡妆,秀发垂肩,面庞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您来啦!”
  “你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个房间里?”市子瞧着房间感到有些气闷,“这房间简直就是一个白色的箱子!”
  “那当然,这是饭店里最便宜的房间嘛!”
  阿荣毫不在意地说道。
  “一天多少钱?”
  “一千元,服务费另算。”
  二层村松的房间十分宽敞,里面放有两张床,还带卫生间,而这个小房间只有一张简单的铁床。房间的一段墙壁挂着布帘,里面鼓鼓的,帘边露出了阿荣的外套,这显然是权当衣柜用的。白色的洗脸池和镜子就安在房内的墙上,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小桌。这与村松的房间简直是天壤之别。
  阿荣将一把布面椅子搬到市子面前,然后自己坐在了床边。
  “伯母,这儿不能住吗?”
  “当然不能住!”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房间,只能凑合了。”
  “你来我家就好了。”
  “到东京的那天晚上,我确实是想去伯母那儿来着。我出了八重洲口一问出租汽车司机,他说多摩河离这儿很远。我想,万一他把我扔在那黑咕隆咚没有人的地方,还不吓死我呀!于是,我就决定在站前饭店住上一夜。结果,我坐着出租车围着东京站绕了半圈就下来了。您说我傻不傻?其实,从八重洲出站口走地下通道就行了。刚到的那两天,我就一直待在房间里没出去。”
  “就在这个房间?我可受不了。”市子又向四周看了看,“真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屋里没窗户?”
  “嗯……窗户……您看了一定会吓一跳。”阿荣从床上站起来,推开上面的一块厚厚的玻璃,然后向市子招了招手。
  “那儿能打开?”
  “您过来瞧瞧,从这儿能看见整个进站口。”
  “真的呀!”
  市子惊讶不已。透过窗外的铁网,可以看到下面进站口的全貌。检票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进站口的圆屋顶有八个角,每个角都有一个小窗,这些就是三楼的客房。没想到,饭店居然把这样的房间都利用上了。
  “在这里整天都看不够,天天都这么热闹,到处都是人……他们谁都不知道我在这里观察着他们。从这里不是可以了解形形色色的面孔吗?”
  “是的。”
  “那个穿白色短大衣的人……”阿荣的脸凑到了市子跟前,“我吃饭前就见她在那儿了。她等男朋友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了!”
  “未必就是男朋友吧?”
  “除了男朋友,谁能等那么长时间?”
  “……”
  “傍晚约会的人很多……一般都是女的等男的。”
  “你是从这里观察到的?”
  阿荣点了点头。
  “等人时的样子和两人见面时的样子真是千奇百怪,有趣儿极了!我在上面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替他们着急,对于有好感的人,我就盼着对方快点儿来。”
  “胡闹!”
  “左边是专供外国人用的特别候车室,有一个跟美国大兵来的女孩子躲在那个角落里不停地哭着。我真想跟在外国人后面悄悄地混进去看看……”
  “什么?”
  “那里不许日本人进,您说气人不气人?听说地面是锃光瓦亮的大理石,连一片纸屑都没有。最里面的墙上还刻着日本地图呢!”
  市子怀疑地想:这丫头在饭店住了几天,不知干了些什么。
  “伯母。”阿荣猛然回过头,鼻尖几乎碰到市子的脸上。市子嗅到一股年轻的气息。
  “住在这儿,一大清早就会被上班的人的脚步声吵醒。这屋顶都被震得直颤。从窗户往下一看,下面排着许多长队,我真想在上面为他们喝彩。瞧那人山人海的场面简直都有些吓人,但是,我还是想为他们做些什么。我想,我一定能做到……”
  这时,阿荣显得异常兴奋,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你都在哪儿吃饭?”市子问道。
  “车站这儿什么都有。在八重洲口的名店街有数不清的饭馆,米饭二十五元一大碗,寿司饭团三十元一个,花一百元可以舒舒服服地吃一顿。”
  “是吗?”
  “我对东京站已经了如指掌,这里就像是人群旋涡的中心。”
  “阿荣,”市子站起身,“我现在就同佐山离开饭店,你如果不想见村松的话,就从进站口那边下去吧。然后在那儿等我们。房费我来付好了。还有,我们家里住着一个跟你年龄相仿的姑娘。”
  “是谁?难道不是我一个人吗?伯母,那我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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