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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为女人(川端康成

_11 川端康成(日)
  市子把毛巾放在阿荣的手上说:
  “好了,下面你自己擦吧。”
  “今晚的事,您能向伯父转达我的歉意吗?”
  “我会跟他说的。”说罢,市子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上会留有丈夫的体味儿,她害怕被阿荣闻到,打算同她拉开一定距离。可是,阿荣好像是怕她逃走似的,欠起上半身,将头紧紧地贴在她的胸前。
  阿荣的目光如热恋中的女人,嘴唇娇嫩欲滴。她在渴求什么呢?市子的心中猛地一热。
  “我是属于伯母的。”
  阿荣的一张小脸如绽开的花朵。
  两人的嘴唇贴在了一起。
  “我讨厌所有的男人!”阿荣信口说道,“真不知道男人的外表下面藏的是什么东西。”
  市子万没想到,第三个与自己接吻的人竟然是一个年轻的同性。
  可是,阿荣却若无其事地松开市子的手说:
  “伯母,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低年级的女生特别喜欢我。她见我同别人说话就生气。我开怀大笑她也生气,嫌我太疯。那时,捉弄她是我最开心的事。”
  “捉弄?”
  “女人之间,若不能激怒对方或令对方为自己而哭泣,就不知道对方是否喜欢自己。”
  “今晚我太高兴了!我终于知道伯母在心里还是疼我的……您一直是我心中崇拜的偶像。”
  说着,阿荣眨了眨眼睛,打了一个哈欠。
  “你休息吧。”说完,市子便仓惶逃离了房间。她仿佛仍能感受到阿荣那噩梦般的接吻。
  市子的心里沉甸甸的,胃里宛如塞满了病态的爱情。然而,她的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怎么样啦?”
  佐山放下手中的杂志,抬头望着走进来的市子。市子避开佐山的目光说:
  “没什么事,她只不过是喝醉了。”
  “这我知道。可是,她为什么要喝酒?”
  “正像你说的那样,她认为我已经开始讨厌她了,所以感到很绝望。”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你要是不管她,她只会走上邪路。”
  “这姑娘太可怕了!”
  市子躺下以后,下意识地摸了模自己的嘴唇。阿荣的嘴唇不但吻了光一,也许还吻过佐山吧。
  市子在阿荣房里的那段时间,佐山显然在一直为阿荣担着心。
  果然不出市子所料,佐山又开口问道:“阿荣到底去哪儿啦?都干了些什么?”然后,他拉住了市子的手。市子却拼命地甩开了。
  “已经太晚了。那丫头把我累坏了。”
  “你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市子的声音有些嘶哑。
  “连觉也没睡成。”佐山抱怨道。
  “……”
  “让人等的时间太长了。”
  市子翻过身去,给了佐山一个脊背。
  她虽然合上了眼睛,但阿荣的面影却没有随之消失。
川端康成-->生为女人-->差一个小时
差一个小时
  远方出现了两架飞机,看上去就像迎面飞来的两只小蜻蜓。飞机直向房子冲了过来,而且,两架飞机的间距越来越小,银光闪闪的机翼几乎快要擦到屋檐了。若是撞上的话,整栋房子将会化为灰烬。
  “得赶紧叫醒佐山。对了,还得把阿荣叫出来……”
  市子拼命地向三楼跑去。
  可是,市子怎么也摇不醒阿荣,只好伸手去抱她。岂料,市子仿佛掉入水中一般,手脚怎么也用不上力。
  家里忽然响声大作。
  “唉,到底还是被她害了。”
  市子大叫一声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她感到嗓子很干。
  佐山仰着下颚,仍在沉睡着。市子悄悄地下了楼。
  志麻已做好了早饭,现在正踩在小凳子上擦着玻璃。
  外面下着雾一般的小雨。
  每当志麻用力擦时,玻璃便发出刺耳的响声。
  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市子一听到这声音,立刻联想起了那场可怕的梦。于是,她对志麻说道:
  “玻璃以后再擦吧。”
  忽然,她又想起妙子也一直害怕银光闪闪的飞机从多摩河上空飞过。
  “难道是因为我同欺负过妙子的阿荣昨晚干下了那事?”
  市子回到楼上换衣服时,佐山也起来了。
  “睡过头了,你动作快点儿。”佐山催促市子道。
  自从得知患有高血压以后,佐山遵照医嘱,不再喝咖啡了。他每天早饭只吃清淡的蔬菜。
  今天早上的豆腐酱汤做得很好,但市子还是习惯吃腊肉煎蛋配液咖啡的早餐。
  “这几天,你没有说肩酸、心悸,是不是好一点儿了?”
  “嗯,不过,肩膀还很酸。”
  “今后,不知你还能不能喝咖啡。”说着,市子喝了一口热酱汤。热酱汤烫得她牙很疼,而且,连带着下颌都疼起来了。她皱着眉头,放下了碗。
  “怎么啦?”
  “我时常被弄成这样。有时连一阵凉风都受不了。”
  “不能硬挺下去了。我早就说让你去田中先生那儿看看。”
  田中先生是一名牙医,他在新桥的一栋大厦里开了一家诊所。佐山常常去他那里看牙。
  市子的牙齿很好,既无龋齿亦无缺损。可是,近来她的小臼齿的根部有些发炎,一遇冷热就疼,尽管如此,她也懒得去看牙医。
  “在新桥看完牙以后,你往事务所打个电话吧。”佐山说道。
  “今天你有空儿吗?”
  “倒不是有空儿,只不过四点以后我可以出来。”
  市子觉得,佐山是在讨自己的欢心。
  两人心照不宣,都极力回避有关阿荣的话题。夫妇之间仍存有微妙的芥蒂。
  昨天胡闹了半宿的阿荣把市子整得不得安生,如做噩梦一般,当然,这噩梦不仅仅指被阿荣亲吻的那件事。阿荣既然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市子便又重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但是,市子仍不能容忍阿荣纠缠佐山。她不清楚丈夫对阿荣是怎么想的,但是,她觉得只要丈夫一提到阿荣,阿荣就如同一个被注入了魔力的泥娃娃,骗过自己向佐山进攻。在市子的心目中,阿荣目前还只是个泥娃娃。
  牙痛过后,市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自言自语地说:
  “还是去彻底治一下比较好。”接着,她转而又问佐山,“你请我吃什么?”
  “我会好好考虑的。”
  夫妻二人已经好久没有单独去外面吃饭了。
  志麻端来了普洱茶,她问:
  “要不要叫醒阿荣小姐?”
  “不用管她。”佐山说道。
  他喝了几口茶,便起身准备出门。
  “就要举行多摩河焰火大会了,可是,天还不放晴。”
  “今年是从五月才开始下雨的嘛!对了,这次焰火大会,我们都请谁来呀?”
  “是啊,请谁呢?”
  “妙子他们两口子要能来就好了。”
  “我才不承认他们是两口子呢!”
  送走丈夫以后,市子感到有些困倦。除了睡眠不足以外,潮湿阴沉的天气也是原因之一。
  她上楼来到卧室躺下了。
  可是,她刚睡着,便被音子叫起来了。
  听说,音子昨天从大阪回来以后就去了片濑的哥哥家,她借了哥哥家的保姆去阿佐谷的新居住几天。她一脸倦容。
  他的新家土地面积有四十坪,房屋面积二十坪。听说她买得特别便宜。
  “你真行,竟买到了这么合适的房子。”市子说道。
  “我把大阪的房子连里面的家具都一起卖了,但是,还是托运了一部分杂七杂八的东西。哥哥家的保姆也不能在我那儿长呆,阿荣回来以后,你能放她去我那儿住吗?”
  说罢,音子从尼龙网兜儿里取出了一个纸包,那是送给市子的礼物。
  “阿荣昨天很晚才回来,现在还睡着呢!”
  “真不像话!就算是回来得晚,也不能睡到这个时候呀!你也是,不该那么惯着她。这孩子就好耍赖皮。”
  “我去把她叫起来。”音子嘴上这么说着,可是身子却没有动。她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离开大阪时,村松先生特意来送我,他希望能将光一和阿荣撮合在一起。你对光一怎么看?”
  “这个……恐怕还得看阿荣的意见。”市子谨慎地说,“阿荣这孩子不定性,谁都很难了解她。”
  “我这个做母亲的,更不了解她……”
  “要把光一和阿荣……”
  市子的目光变得十分茫然。
  “光一每个月挣多少钱?”音子问道。
  “他今年春天刚刚参加工作,包括奖金,平均每月能拿一万五千元左右吧。”
  “我想请你暗中试探一下阿荣的意思。”
  “不过,”市子似乎不太热心,“如果我去说的话,她肯定会很反感的。”
  “房子卖了以后,我觉得自己好像一无所有了,只想尽快为阿荣找一个好的归宿,然后自己再干点儿什么。”
  “……”
  “三浦的手头也很紧。他在大阪好像没什么生意可做,现在一直呆在京都。事到如今,他还在说我的坏话,真不像个男人!他自己却随心所欲干尽了坏事。我一定要争口气,凭自己的力量操办好阿荣的婚事。”
  音子刚说到这里,只见打扮得干净漂亮的阿荣羞答答地走了进来。
  但是,她见到音子以后,脸上丝毫没有现出惊讶的神色。
  音子一见阿荣,也忘了责备她,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大阪的房子已处理了,并讲了自己今后的打算。
  市子趁机出去将音子送的大阪寿司拿出来。当她准备端回房里时,见阿荣正在走廊里等着她。
  “我妈妈急着带我走。”
  “那你就跟她去吧。”
  “辞去事务所的工作?”
  “可是,也不能把你妈妈一个人扔在一边不管呀!”市子严厉的话语令阿荣低下了头。
  “房子还没有收拾,您先别动,后天是星期天,到时我再回来收拾。”
  “嗯,我知道了。”
  “谁也不准碰我房里的东西!”阿荣的声音里带有哭腔,“我越来越不懂自己来东京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到阿荣那如泣如诉的目光,市子感到十分为难。
  “你来东京后,你妈妈也想来了。你为妈妈开辟了一条新生活的道路呀!”
  阿荣全然不听市子的话。
  “离开这里,我会更想念您的。”
  “同住在东京,我们随时都可以见面的嘛!”
  “同住在东京也不是同住在一个家里……”
  阿荣那张可爱的小脸上充满了尊敬与仰慕的神情,令市子为之心动。
  她甚至怀疑,自己这些日子疏远阿荣的举动是否有些过分?阿荣投奔市子的初衷直至今日似乎也没有任何改变。
  然而,就在市子去厨房的工夫,阿荣竟痛快地答应了陪母亲一道回去。离家出走的女儿将要乖乖地跟母亲回去了。
  她们母女离开这里时,已是下午一点了。
  阿荣一走,家里立刻显得空荡荡的。市子也赶紧准备出去。
  为了变换一下心情,市子索性穿了一套鲨皮布西服套裙。
  颈根的头发太长了,显得有些凌乱,但市子觉得佐山是不会注意到这些的。佐山自己的穿着都是市子安排料理的,因此他并不在意市子的衣着打扮及化妆是否得体。他认定市子的审美观是最好的。
  这也是夫妻和睦的标志之一。
  “只是在阿荣的问题上……”
  为什么双方会受到伤害?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大的敌意?市子想在阿荣离开这里以后,冷静地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绪。她拉开小抽屉,准备挑选一双颜色合适的尼龙袜。这时,门铃响了。
  “糟糕,是谁偏偏这时候来?”
  志麻手持一张名片跑了上来。
  “哟,是三浦先生?”
  没想到阿荣的父亲会来这里,市子连忙向门口走去。
  身材高大、衣冠楚楚的三浦领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站在门口。
  那孩子的眉眼酷似阿荣,市子几乎都不愿多看上一眼。
  他穿着一件漂亮的衬衫和一条短裤。
  阿荣一直住在这里,而且一小时前音子又刚刚来过,因此,市子仿佛有愧于三浦似的,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给您添了许多麻烦,所以,这次想来道个歉……”
  三浦也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请进……”
  “阿荣在吗?”
  “这……”
  阿荣父亲的目光已明白无误地表明,这次是专程来看女儿的。
  若是早来一个小时的话,他还能见到阿荣,不过,音子也在场。
  市子也拿不准他们是见面好,还是不见面为好。
  当着市子的面,见到父亲带着同父异母的弟弟,阿荣会做何反应呢?
  “阿荣刚走不久……”
  市子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告诉他阿荣随母亲音子去了新家。
  “哦,她出去了?”三浦茫然地重复道。
  “您是何时到的?”
  “您是说来东京吗?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天了。”
  “您打算呆多久?”
  “再呆两三天。”
  “我会设法告诉阿荣的。请您把住址留下吧。”
  “好吧。”
  站在门口的三浦正要往名片的背面写住址,市子马上说道:
  “我正要去看牙医,可以陪您走一段路。您先进来吧。”说着,把他引到了客厅。
  不知三浦是住在友人家,还是不愿阿荣知道住处,他写的地址是清木挽町二光商会的内田转。难道他现在也是孑然一身了吗?
  市子与音子从前在女校是同学,尽管她们天各一方,但遇事她总是站在音子一边批评三浦。如今,见到三浦这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市子觉得此人亦有他自己悲哀的故事。
  市子与三浦父子坐上了电车。电车刚一启动,三浦便喃喃地说:“这一带真不错。”他似乎若有所思。
  小男孩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的游乐园,三浦的目光随之也被引向了窗外。
  “阿荣这孩子很怪,小时候总是让我抱,一放下她就哭个不停。她从小就不喜欢她母亲。”
  “……”
  “一听说她离家出走,我就感到是我把她惯坏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这时,对面驶来一趟电车,待电车过后,三浦又继续说道:
  “后来,听说您在照顾她,我就放心了。我说这话也许不负责,不过,我觉得这样对她最好。”
  三浦对妻子如此不信任,市子听了也无可奈何,她只好说:“我们也没为阿荣做过什么。”
  “不,听说音子来东京要与阿荣一块儿生活……”三浦的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笑容。
  到了新桥以后,小男孩开始闹起来,三浦马上带着他消失在人流当中。
  音子的新居有一间两坪的西式房间、一间四叠的茶室及六叠的和式房间,饭厅和厨房合二为一,显得十分宽敞,洗澡间的旁边还有一间三叠的保姆房间。
  新建的房子小巧紧凑,房内敞亮,弥漫着草席的清新气味。
  音子欣喜地说:“跟大阪那个发霉的老房子相比,这里真是清爽无比!”
  “这草席太单薄了,走一步都担心会陷下去。”
  阿荣还摸了摸细小的房柱,指头上沾了一些白粉。音子似乎忘了神经痛,忙忙碌碌地收拾着房间。
  阿荣嘲讽道:“您可真想得开。”
  “那还不都是为了你……”
  “别把什么事都往人家身上推!您总是这么说,真不像个做母亲的!”
  “还不是因为你来了东京?我能逃出那个黑窝还得感谢你呢!”
  “真傻!找到离家出走的女儿,还表示感谢,您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这样一来,两个人就能在一起生活了,难道这不让人高兴吗?”
  “有什么可高兴的!”
  两个拌着嘴,阿荣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她麻利地打开了行李。
  “你别用刀割,那样一来,菜刀就不快了,绳子也不能再用了。”音子说道。
  阿荣见屋子的一角放着熟悉的祖传佛龛、佛具,便笑着说:“这些东西与新房子太不协调,就像是把佛像装进了塑料盒里。”不过,她心里却觉得佛龛仿佛又像是坐在那里的一位慈祥老人。很久以来,阿荣终于又在母亲的面前孩子般地撒起娇来。温暖的亲情使她变成了一个乖女孩儿,来东京以后的紧张的情绪也悄然消失了。
  片濑来的保姆回去以后,家里只剩下了母女二人,音子亲切地问:“阿荣,为了庆祝乔迁之喜,你想吃点儿什么?”这亲切的话语如同一股暖流流入了阿荣的心田,她已经好久没有听到妈妈这样对自己说话了。
  母女俩并排站在灶台前,兴致勃勃地做着饭,看她们高兴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玩过家家。
  从邻家的厨房传来了女人的说话声,并不时地飘来阵阵烤鱼的香味儿。
  六叠的和式房间前面是狭小的庭院,站在游廊上可以望见树墙后面邻家的厨房及浴室里的灯光。
  这里与大阪的高宅深院及市子家的三层楼不同,即使是关紧木格窗和防雨窗,阿荣也觉得仿佛睡在马路边似的,没有丝毫的安全感。
  “妈妈,您睡得着吗?”
  “睡不着。”说着,音子泫然欲泣。
  “我想起了许多往事。对了,阿荣,你一直住在市子伯母家的三楼吗?”
  “是啊,那是最差的一个房间!”
  “你又信口胡说!”
  “您不是问我住哪间房子吗?”
  “我想起了自己从前曾住过的那间屋子。我跟市子睡在一起,但不是你住的那间……”
  “妈妈,我真羡慕您,跟婚前的伯母是同年好友。”
  “现在我们也是同年呀!”
  “现在不同,您已经是被抛弃的老糊涂了。”
  “什么叫‘被抛弃的老糊涂’?我连听都没听说过,你这孩子说话真是没大没小!”
  “这种人多的是,哪儿没有?我见得多了,真是惨不忍睹!夫妻分手原本是无奈的事,但我可不希望您因此而变成老糊涂!”
  “今后只有咱们娘俩相依为命了,将来不知会怎样呢!冲这一点,妈妈也不能糊涂啊!”
  音子和女儿睡在空荡荡的新家里,内心感到无限的惆怅和寂寞。
  音子害怕今后自己会感到孤独。身边只有阿荣一个人,而自己却摸不透这孩子的心思。
  阿荣说了母亲一通之后,便酣然入睡了。音子望着熟睡中的女儿那张可爱的小脸,心中暗想:
  “这孩子遇上什么伤心事都不会糊涂的,她还没到那种年龄,再说,她也不是那种人。”想到这里,音子忽然发觉女儿长得并不像自己,她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人到中年,便被丈夫遗弃了,只能靠往日的回忆来安慰自己。她不愿阿荣遭遇同样的不幸,而且,阿荣也不会是这种命运。
  音子是在阿荣这个年龄嫁到大阪去的。作为妻子,她从未有过自己的想法,更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过什么。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丈夫来考虑,她所想的只有如何服侍好丈夫,连女儿都说她糊涂,看来,她的确是个“被抛弃的老糊涂”。
  丈夫离家出走后,留给她的只有不尽的怨恨。她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那座古老宅院里的亡灵,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音子舍弃了大阪的房子,重新恢复了自我。这时,她才理解了阿荣离家出走的心情。同母亲共同生活的女儿未必都会感到亲人的温暖,有时反而会郁郁寡欢。
  “今后,这孩子一定会孝顺的。”音子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无意中她还是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了别人的身上。
  音子想,自己与丈夫三浦共同生活了多年,最终还是分手了。也许自己与阿荣在一起生活将会更难。
  “将来这孩子结婚以后……”
  阿荣睡得很沉。
  在新家迎来的第一个早晨是阴沉沉的。可是,过了不久,阴云便渐渐散去,天空豁然开朗起来。初升的太阳刚一露头,晨风便被烤热了。毕竟已进入七月了。
  连日来,音子一直睡眠不足,但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令她精神振奋,而且,当她看到女儿那张生气勃勃的笑脸时,浑身仿佛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大清早一起来,阿荣便在光秃秃的院子里种美人蕉和草杜鹃,音子做梦也没想到女儿会变得这么勤快。
  她惊喜地望着女儿,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昨晚你睡得真香啊!妈妈在一旁看着都觉着高兴……”
  “也许是因为回到自己的家里,所以才睡得这么踏实。”
  其实,阿荣心里还在惦念自己在市子家里的那间小屋。她临来的时候,也没收拾一下,日记还扔在桌子上。当时她告诉市子自己星期日——即第三天就回去,可是,现在反而懒得动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难道这是对市子的一次小小的示威吗?若说是与母亲的重逢使她不愿再见市子,则有悻于她的自尊心。阿荣对市子的恋慕中还深藏着一份自尊心,这就是那种对自己估计过高的自尊心。由此,她往往把市子理想化了。
  “我只想做一个平凡而善良的人。”市子这样说过,可是,阿荣却不以为然。
  不错,如今的市子确实是在努力为自己塑造“平凡”的形象,但她在做姑娘的时候绝不是这样的。结婚对于女人来说难道竟是一剂毒药吗?
  “伯母,您害怕再次恋爱,所以才把自己的犄角藏了起来。这样就等于杀了一整条牛。”
  “阿荣可真不简单,还知道这样的格言。不过,我可不是需要犄角的斗牛。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默默无闻的善男信女,尽管世事变化莫测,但他们都能够应付裕如。”
  阿荣对市子嘴唇的感受,远比光一的要强烈得多。与市子接吻令她情感迷离,身心处于极度的亢奋之中。晚一点儿去见市子,反而使她兴奋不已。
  阿荣在荒芜的院子里一边种着花草,一边唱着歌:“姑娘,莫要留恋故乡,故乡只是临时的居所……”这是一首古老的东北民歌,是姑娘出嫁时唱的歌。音子暗想,阿荣或许正是把这陋屋当成了临时的居所。阿荣欢快的歌声仍掩盖不住那哀婉的曲调。
  音子在一块小牌子上写上“教书法”,然后,把阿荣叫到了跟前。
  “没想到,妈妈还挺要强呢!您教得了吗?会有人来吗?每个月收多少钱?”
  “这个……我也不知道到底能挣多少?你去问问市子吧。”
  “伯母她怎么会知道?她绝不会想到妈妈的脸皮会这么厚。您真的能教吗?”
  “你别看我样样都不行,但字还拿得出手。我觉得,字这玩艺儿非常奇妙。最近,不是很流行学书法吗?”
  “妈妈,若是挂牌教书法的话,要不要说明师承或向政府申请?”
  “我想不用。若是不行的话,人家会找上门来的。我只消买来书架,再摆上几本书法书就可以了。”
  “然后用大阪话讲课。万一真有弟子跟您学的话,人家会笑话您的。”
  “其实,妈妈正经是在神田出生长大的呢!我只是为了跟大阪出生的女儿做伴才说大阪话的。”音子乘兴接着说道:“首先,你就是我的第一个弟子……”
  这个星期天是与市子约好回去的日子,阿荣约母亲去神田的旧书市选购书法方面的书籍。那天晚上,阿荣醉得不成样子,第二天,她就随母亲离开了市子家。她不愿紧接着又在星期天见到他们夫妇。
  阿荣既喜欢市子,又喜欢佐山,二人合为一体她也喜欢。可是有的时候,阿荣却恼火他们两人在一起。
  阿荣一直拖到星期二才动身。
  “请市子帮我们物色一个保姆,另外,别忘了替我问佐山先生好……”
  阿荣浑圆的肩膀在灿烂的阳光中显得很有光泽。
  她在阿佐谷坐上的公共汽车并没有驶向多摩河方向,而是朝东京站驶去。佐山的事务所就在东京站的附近,阿荣打算先去见佐山。她把自己这样做的原由都推给了公共汽车。
  上班的高峰时间已过,公共汽车顶着盛夏炎炎烈日慢吞吞地行驶在静谧明亮的街道上。
  偏偏就在大醉而归的那天夜晚,阿荣没有见到佐山。每当想起这事,她不由得双颊绯红。
  佐山关注阿荣时,往往会不自主地从眼神和只言片语中流露出爱意。这份男欢女爱的愉悦心情,阿荣从市子或光一身上是体会不到的。她已被佐山深深地吸引住了。年轻的光一是她儿时的伙伴,她觉得光一对自己的爱慕总是一览无余,简直没意思透了。她不是酒肆女,可是对于年龄与自己相差很大的男人她非但毫不介意,反而心存好感。她甚至觉得委身于这样的男人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快感。这一切,连她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
  阿荣虽有些迷惘,但更多的则是气愤。因为,佐山似乎从不把她作为一个女人来看待。
  对佐山的那种哄小孩子似的态度,阿荣早就不满了,恰如手里拿着一副好牌,却怎么也赢不了似的。
  她有时甚至赌气地想:“若是他嫌我是个黄毛丫头,那我就先跟光一结婚,然后再分手。这样他就会对我另眼相看了。”
  她是一个姑娘家,对市子无论怎样亲近都可以,可是对于佐山就要有分寸了。
  她从未想过要取代市子或离间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自从亲吻过市子以后,她不但想诱惑佐山,更想把他紧紧地抓住。佐山若是关心自己,就应当毫无顾忌地占有自己。她明知自己的这种想法荒唐,但心中的女人意识还是在不断地怂恿着她。
  她记得母亲曾说过,每个人的感觉都各有不同。音子的女友当中,有一个人曾结过三次婚。听说每一次结婚她都给音子写信,说自己很幸福,而且还说,再婚比初婚幸福。到了第三次结婚,她又说这次最幸福,第二次婚姻与这次简直没法儿比。
  母亲说:“也许有人觉得结婚一次比一次幸福。难道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吗?”
  “这样的人不是没有。”
  “这就是每个人的人生啊!”母亲竟然感慨不已。
  阿荣一个人住在东京站饭店的时候,邻屋的老人带来了一个年轻女人,她从早到晚嗲声嗲气地叫个不停,一会儿“啊”地一声,一会儿“呀”地一声,全然不顾忌周围的人。有时,她还疯疯癫癫地说个不停,时而还唱两句。由此,阿荣对女人又有了新的认识。对市子的崇敬及其自身的孤傲性格使她觉得那女人实在恶心。可是,那女人歇斯底里般的尖叫声却令她久久不能忘怀。女人竟会发出那种声音吗?现在,她忽然觉得,有时女人的这种尖叫也许是喜极而发的吧。不过,在正人君子的佐山面前,任何女人恐怕都不会如此放肆的。
  汽车在四谷见附①的教堂前刚一停下,就见光一上来了。
  
  ①地名。
  “啊!”
  两人同时惊叫起来。阿荣心里正转着不太光彩的念头,因此,不由得面红耳赤。
  “没想到竟会在这儿遇见……”阿荣见车内乘客寥寥无几,便想模仿那女人的声调跟光一开个小小的玩笑,然而,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她为自己脸红而气恼,怕别人把光一看成是自己的情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搬走了以后也不来个信儿,佐山先生和夫人一直挂念着你呢!”光一质问道。
  “咦?”阿荣也吃了一惊。
  “难道我妈妈没说新地址?”
  “她对阿佐谷的新家讲得很细,只是最重要的地址及怎么去却没有说。”
  “我妈妈真是老糊涂了。”
  “佐山夫人也忘问了。”
  “她也是个老糊涂。”阿荣把市子也算了进去。
  “你也是,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过了三四天也不来个信儿,你也太不像话了!”
  “我本想第二天就回来的。”
  “你心里怎么想,谁会知道?连我也是一样!”光一似乎是在借此发泄心中的不满。自从上次喝酒回来在车上亲吻过后,阿荣再也没找过他。
  “伯母生气了吗?”
  “要是生气能解决问题就好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父亲来过了。”
  “爸爸?”
  阿荣心里一热,不由得轻叫了一声。久违了的亲情又在她的心里复苏了。
  她默默无语。光一觉得此时的阿荣简直美极了。
  汽车过了半藏门之后,使沿着皇宫前的护城河驶去。碧波荡漾的河面上倒映出婆娑的树影。
  “你能不能再站在樱田门的石墙上等我一次?”
  “你知道吗?是你父亲送我妈妈去大阪车站的。”
  “我爸爸写信告诉我了。”
  “都说些……”
  “……”
  “光一,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上班。我倒要问问你,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也是去上班……我本想去事务所,可是又怕挨骂。”
  “听说那天你烂醉如泥,很晚才回去。”
  “伯母的嘴可真快,连这事都对你说了。看来,你们的关系非同寻常啊!”阿荣不由心头火起,她酸溜溜地说:“那天我本想让你陪我的,可是打电话一问,你们公司的人说你已经回去了。我一个人感到十分孤单,于是便去了我们去过的那家酒吧。我以为你会在里面,可是进去一看没有你。那里的女招待让我等等你,于是,我就坐下了。”
  “我都听说了,在酒吧里……”
  “我讨厌你!你撇下我,一个人去那家酒吧……”
  “……”
  光一愕然地望着阿荣。此刻的阿荣像个刁蛮的小女孩,可爱极了。
  两人沉默了良久,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陪我去事务所好吗?”阿荣开口央求道。
  “为什么?这样对佐山先生不太好吧。”
  “是吗?我见了你以后,就不愿去事务所了。”
  “……”
  “东京有没有类似靶场的地方?”
  光一一时间给弄糊涂了。
  “我爸爸喜欢打猎,他还买过兰开斯特和柯尔枪呢!小时候,爸爸曾带我去过射击练习场。那里的靶子是吊在树枝上的盘子。记得那时我也闹着要打枪,结果被爸爸骂了一顿。现在如果什么地方有这样的射击场,我真想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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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角
  汽车一到东京站,阿荣竟意外干脆地说:
  “再见。”
  “嗯。”
  “我还是得去一趟事务所。”
  “这就对了。”
  “代问你父亲好。”
  “嗯?”光一感到有些诧异。
  “转达我的谢意。”
  “谢什么?”
  光一无意中说起了大阪话。
  “讨厌,你别装糊涂了!就是你父亲在大阪车站对我妈妈说的那事……”
  “是吗?”光一有些莫名其妙,他用探询的目光看着阿荣。
  “你已经给你父亲回信了吧?”
  “嗯。”
  “那事,再容我考虑考虑。”
  阿荣转身朝后挥了挥手。
  那里离事务所似乎不太远,谁知走起来却要花很长时间。
  阿荣在路的背阴的一侧走着。三四天不见,街对面沐浴在阳光下的红砖墙和绿树令她感到十分新鲜。
  古老的红砖大楼由于没有安装空调,每扇窗户都是敞开的。她一踏上台阶,就看到了后院事务所的那栋楼。
  窗边出现了佐山的身影,阿荣不由一阵心跳,面颊泛起了一片红晕。她停下了脚步。
  “三浦,你怎么了?”
  从身后走来的一个同事问道。
  “我搬家了。”
  阿荣机械地回答着,跟在那人身后走进了事务所。
  她走到佐山的办公桌前站住了。
  佐山抬起头心不在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埋头工作起来。阿荣站在那里十分尴尬。
  淡蓝色的电风扇不停地摇着头。
  “几天来一直没跟您联系,实在对不起。”
  “嗯。”
  佐山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仍盯在文件上。
  阿荣慢吞吞地走到自己的桌旁坐下了。
  这几天,一个女秘书代她处理着日常事务。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女秘书交代工作。女秘书本来是另一位律师的秘书,但是,阿荣对人家连声“谢谢”也没说。
  不久,佐山站起身来。
  在那一瞬间,佐山似乎向阿荣这边瞟了一眼。
  阿荣一直期待着佐山注意自己。可是,佐山头也没回地出去了。
  “伯父。”阿荣在心里叫着,嘴上却没有说出来。她从未如此紧张过。
  阿荣知道,佐山是去法院了。她觉得佐山是因为讨厌她才离去的。她用打字机打了“心情不好”几个字,然后又把那张纸揉作一团,顺手抛进了纸篓里。她连着打了三四张。
  “心情不好?”女秘书仿佛看透了阿荣的心事,“你在生谁的气?”
  “我觉得太无聊了。”
  “你总爱说这句话。”
  “不是我爱说,因为这是我的真实感觉。我最讨厌人身上的习惯了,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作。”
  “自己所喜欢的人身上有特点不是挺好吗?”
  “是吗?”阿荣被抢白了一句之后,操着大阪话说道,“我是在说我自己呢!”
  “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特点的。你的特点也就是你的魅力所在,这个你自己很清楚吧。”
  “我可没想那么多!”
  “不过,你怎么会有无聊的感觉呢?在我们看来,羡慕还来不及呢!”女秘书用手扶了扶眼镜,瞪大眼睛打量着阿荣。她在事务所已经工作七年了。
  阿荣年轻好动,口没遮拦,与事务所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但是,大家一起在事务所吃午饭时,都觉得有阿荣在场气氛很活跃。
  今天午休时首先议论的话题是英国上议院讨论废除死刑法案的新闻报道。从七月十日开始,英国上议院经过两天的辩论,以二百三十八票反对、九十五票赞成驳回了下议院先期通过的废除死刑法案(希尔巴曼法案)。这个话题倒是符合事务所的气氛。
  佐山参加了废除死刑的运动,而妙子的父亲又在接受审判,所以,阿荣对这件事也并非全无兴趣。
  在英国,上议院的权限仅能使立法推迟一年,若是下议院再次通过的话,就要交由女王裁决,并可成文。尽管投赞成票的仅九十五人,还不及反对票的一半,但与1948年时相比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了。那一年上议院葬送下议院的法案时,赞成废除死刑的仅有二十五人。
  然而没过多久话题就变了,大家谈起了今年春天结婚的佐山的前任秘书,听说她来年就要当妈妈了。接着,又说起了格雷斯·凯丽和费雯丽也快要做母亲的事……
  “伯父的秘书怎么能跟摩纳哥王后和劳伦斯·奥立佛的妻子相比呢?真无聊!”阿荣认真地说道。大家立刻都愣住了。
  “光凭能称佐山先生为‘伯父’这一点,就够我们羡慕的了。”那个戴眼镜的女秘书郑重地说道。
  但是,就在那一瞬间,阿荣觉得佐山离自己仿佛十分遥远。
  下午刚一上班,外面就有人叫阿荣:“有客人要见佐山先生。”阿荣出去一看,原来是张先生的儿子和夫来了。
  “那天承蒙您……”阿荣躬身致谢道。自从那天在夜总会跳了舞之后,他们没有再见面。
  “那天晚上,我玩得也很高兴。”
  和夫是来送舞会招待券的。装在塑料口袋里的招待券印制得非常精美,从那鲜艳的色彩就令人遐想到舞会那盛大的场面。
  “这是由世界各国的学生组织的舞会,在那里可以欣赏到各国的舞蹈。我父亲不去,若先生也不去的话,请您跟夫人一起来吧,一共两张。”
  “好的。”
  和夫吸了一支烟,然后就回去了。对方的邀请显得十分郑重其事,阿荣也没有多说什么。其实,她正闷得慌,本想留和夫多坐一会儿。
  虽然佐山未见得能去,但阿荣还是把票放在了佐山的办公桌上,然后用镇纸压住。
  大家都在安静地工作着,阿荣信步走到那个戴眼镜的女秘书桌前:
  “与其谈论格雷斯·凯丽和费雯丽生孩子的事,倒不如说说战争遗孤。听说西德有八万五千人,英国有三万五千人,你说,这难道不是问题吗?”
  “什么?”
  “就是美国兵的私生子……”
  “那么,在日本有多少?”
  “听说在亚洲,估计有一万多人呢!”
  “真的吗?”
  正在写东西的女秘书停下了手中的笔。
  “当妈妈还不容易吗?”阿荣说道。
  “噢,你是指我们午休时议论的事?”
  女秘书这才弄明白阿荣的意思,她无奈地看了阿荣一眼。
  过了四点佐山仍未回来。
  事务所的人三三两两陆续离去了。阿荣望着佐山那张办公桌,盼着他快些回来。
  不知不觉院子已被楼影完全盖住了。
  阿荣暗想,莫非佐山从法院直接回去了?抑或是有人请他去吃饭了?
  “太过分了!”
  她感到仿佛被遗弃了。佐山连个电话也不来。
  她生平第一次等人白等了半天。
  平时若是没有特别的事情,掌管钥匙的那个年轻人总是六点锁门回去。他坐在远处不时偷偷地向阿荣这边张望着。
  阿荣终于冷静下来,无精打采地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是不是暗示我不要去伯母家,也不要来事务所……”
  阿荣真想一赌气回母亲家去。
  “我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伯母肯定是生我的气了。”
  然而,遭到冷遇后,阿荣想回去的还是母亲家,她既有些不情愿,又感到寂寞孤单。
  不过,她只到了事务所而不去市子家,真不知市子会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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