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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作者 [日]山崎丰子

_10 山崎丰子(日)
“我骗你干吗,那次之后,就没有再照过x 光了,你可以问良江,是不是没照?”
一旁的妻子也点了点头。
“主治医师是……”
“他叫柳原,是个年轻医生。”
里见立刻走出病房,来到护理站,拨通了第一外科门诊的电话,找柳原听电话。
“你是柳原吗? 我是第一内科的里见,三楼病房的佐佐木庸平初诊是来找我的,后来我帮他转到第一外科。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可不可以请你来病房一下? ”
虽然分属不同的科,但很少有副教授这么客气地对年轻医局员说话的。
里见回到佐佐木庸平的病房,才聊了一两句,主治医生柳原就出现了:“请问有什么事? ”
柳原皮肤黝黑,毫不起眼的容貌中,只有一双眼睛在镜片下闪出慧黠的光芒。
“你专攻哪个领域? ”里见先问了柳原的专攻领域。
“我在研究肺癌。”
“和东教授研究的领域很相似,你有没有直接接受过他的指导? ”
“有,东……不,前任教授任内我曾经接受过他的指导。”他似乎忌讳东的名字,而改称“前任教授”,由此可以一窥当下财前外科的气氛。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在财前教授总会诊时提出最好做肺部断层摄影的建议,不愧是接受过东教授指导的学生! 其实,我也不太放心那肺部的阴影,在上次会诊后,我直接去拜托了财前教授,请他帮病人做断层摄影,但现在病人却说还没有做,这到底怎么回事? ”
柳原一脸困惑:“是,还没有拍。”
“为什么没有拍? ”里见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嗓门。
“没为什么,既然教授说没必要拍,我们医生就只能照做。”
“但你的专攻是肺癌,你不也认为有必要做断层摄影吗? 既然是你负责的病人,为什么没有更积极地主张? 只要主治医师热心地多次提出要求,财前应该也……”
里见说到这里,柳原眼镜下的一对小眼睛动了一下.“副教授您应该十分了解,大学里根本不讲这些道理。您和财前教授是同侪,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他表达这些意见,但对我们这些小医生来说,教授是绝对的真理,你不知道我在教授会诊时说那些话,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
“那好吧,我再去跟财前说一下,如果决定要做断层摄影,请你也要在场,拜托了! ”接着,里见转身安慰不安地听着两人交谈的庸平和良江:“不用担心,只是为了安全起见确认一下。”说完,就立刻走出了病房。
里见猛地推开了财前办公室的门。身穿衬衫,正用电动剃须刀对着镜子刮胡子的财前惊讶地转过身来。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像你这样的绅士竟然会不敲门就冲进来。这么匆忙,有什么事吗? ”
“你还问我什么事? 你为什么没有做我拜托你做的断层摄影?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财前。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那件事,应该已经做过了。”
“应该已经做过了? 请你不要随便敷衍我,我刚才向病人确认过,根本没有做!”
“是吗? 好奇怪,可能是病人记错了。”财前狡猾地装着胡涂。
“不,我也向主治医师柳原确认过了,绝对错不了! ”里见一针见血,财前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啊,对了,可能真的还没做。我每个月都要看八九个特诊病人,一般病人也从来没低于两百个,再加上最近忙着出国的事,不小心记错了。”
财前刚剃完胡子、还有点泛青的精悍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
“记错了? 我那样地再三拜托你,而且当时你也答应了! 再忙,也不能把这件事忘了吧? ”里见的表情充满愤慨。
“好了,别这么生气嘛。我并不是故意疏忽的,最近除了日常的看诊工作,还要办理出国手续、联系工作,要安排好我不在时的各项事务,还得准备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论文的幻灯片,还要把论文翻译成德文,我简直忙坏了! 你看,我的胡子又特别浓,但早晨连慢慢刮胡子的时间都没有,只好利用这些空当刮一刮。”
“就像你平时经常对我说的那样,准备幻灯片和德文的翻译可以交给那些年轻医局员去做。”
“这怎么行,这和你的生物学呀什么的不同,这可是我要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发表的报告,等于是代表日本外科学会去发表,怎么可能交给医局员去做! ”
“我们先不谈你的报告或是我的实验是不是可以交给医局员做,我想要说的是,在现阶段,就应该抱着慎重的态度帮那位病人做断层摄影。你和我都把注意力放在寻找原发病灶上,并没有充分检讨是否有转移的问题,所以,我才会对肺部x 光片上的阴影感到不安。”里见再次强调心中的疑虑。
财前别过脸:“你真是搞不清楚状况,我上次不是说了吗,那个贲门癌只是局部性的,不可能有转移的现象,而且,根据我的经验和第六感判断,那个阴影只是结核的旧病灶,你不必担心。”
“既然你那么有信心,问题应该不大,但我以前在学会杂志上曾经看过一份关于初期贲门癌远隔转移的报告,所以,你的信心也不能保证你是百分之百正确的。
那位病人最初是来找我,我才拜托你接手的,我一定要对他负责到底。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你在手术前帮他做一下断层摄影,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作陪。”
财前看里见毫不让步,突然点了点头:“好了,好了,知道了。这次我一定会帮他做。”
“但是,明天就要动手术了,不是吗? ”
“没错,是在明天下午,所以上午拍了以后立刻冲洗,那样就可以赶在手术前看到报告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实在太忙了。”
财前说完,摆出一副“没事的话就请回吧”的姿态。里见默默地站了起来,刚走到门口,财前在他身后丢下一句:“我6 月7 日出发。”
里见头也没回地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财前一看里见走了出去,立刻粗暴地按下了连接医局的对讲机,大吼一声“叫柳原马上过来! ”然后,他急忙洗把脸,擦上古龙水,整了整领带。
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进来吧。”财前满是不悦地应了一声,柳原胆战心惊地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站在财前面前。柳原皱巴巴的白袍下,露出泛黄脏污的衬衫领子,脸上架着一副积着油污的老旧塑料框眼镜,一看就知道是打乡下来的刻苦勤奋的穷秀才。
虽然彼此的长相不同,财前却似乎突然看到了自己以前的身影,但随即脸色一正,便开骂了:“听说你告诉第一内科的里见副教授,你负责的病人还没有做断层摄影? 为什么要对其他科的副教授报告这些事? ”
柳原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当时刚好在门诊,里见医师打电话来,说想问我有关佐佐木庸平的事,要我去病房。去了之后,他就问我有没有做断层摄影,我就……”
“你真蠢,告诉他拍过了不就好了吗? ”
“但如果他要我拿给他看的话,马上就……”
“到时候再说,只要把他应付过去就好了。即使是第一内科的副教授来问第一外科病人的事,也没有义务要向他报告! 上次会诊时,你也曾提出那位病人需要做断层摄影,看来,你是对我的判断有疑问吗? ”
他的语气里尽是威吓,就像老鹰看见小麻雀般残酷。
“怎么可能? 我只是……”
“只是什么? ”财前话中有话地追问,柳原被吓得哑口无言。
财前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跷起二郎腿:“如果你对我的做法有什么不满,请你尽管说出来,我很乐意帮你考虑新的出路。”
他冷冷地丢下这句话,瞥了柳原一眼:“总之,我还有10天就要出发了,我可没时间为了一位病人的术前检查一次又一次地拍断层摄影! 手术按预定时间从明天下午1 点开始,你是主治医师,要担任我的第一助手,要抓住诀窍,我希望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手术,没有问题吧? ”
语气粗暴地说完这番话后,财前的内心涌起一股外科医生独特的血腥冲动——希望可以尽快用手术刀割开有问题的贲门,亲眼确认病灶。
中央手术室的自动门开启,身穿手术衣的财前教授一现身,室内气氛立即紧绷起来。三位手术助手和两位麻醉师已经在各自的岗位迎接财前教授,六位获准参观手术的新进医局员,也同样穿着手术衣,挤在和手术者、助手保持肩肘不相碰的位置,迎接教授的到来。
财前戴着手术帽和大口罩,只用眼睛示意了一下,便径自走向手术台。全身麻醉的佐佐木庸平躺在手术台上,脸色苍白,露出即将接受手术的部位。
“麻醉情况怎么样?”财前轻轻地伸展了一下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尖问道。
“目前已经进入深层麻醉期,脉搏70,情况良好;血压120 ,状况良好。”麻醉医师看着麻醉计量仪上的脉搏和血压数字回答道。
“好,现在开始进行切除贲门癌病灶的手术,由于贲门癌的手术病例非常少,请各位一定要仔细看,并牢牢地记在脑海里。今天特别允许六位专攻消化道外科的新进医局员观摩这场手术。不用我说各位也知道,手术室是外科医师的圣殿,观摩者也必须保持严谨的态度和精神,所以,只要有任何不谨慎的态度,就请立刻离开!了解吗?”
财前说话时充分夸耀着自己的威严,6 位获准参观的医局员立刻一起鞠了一躬。
财前转向三位已经各就各位的助手:“这是我出国前的最后一台手术,你们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我的手术,今天一定要恪尽助手的职责! 柳原,你是主治医师,要做我的第一助手,一定要看清楚! 准备好了吗? ”
手术室内静得好像一切都停止不动了,无影灯把手术台上照得一片通明。三位助手屏气凝神地等待着财前的第一刀,站在器械台前交递器械的老hushi眼中也满布令人窒息的紧张感。财前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1 点34分10秒。
“开始了! 手术刀! ”
站在财前右侧的hushi立刻递上手术刀。手术刀在无影灯的照射下一闪,立刻划开了患者胸部剑状突起的下方,沿着正中央一口气割到肚脐上方,然后绕过肚脐至脐下3 厘米的位置。殷红的鲜血立刻从划开的正中线两侧涌了出来,但财前的手法十分利落,出血量很少。他抓起肌膜,像裁布一样轻轻割开,第一助手柳原和第二助手立刻拉起腹膜,用腹膜钳和开腹钩撑开割开的部位,加以固定。
手术区呈现在眼前了:胃和幽门部位( 胃的出口) 渗着血液,呈现淡淡的桃红色;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也微微渗着血,呈暗红色。财前把手伸进腹腔内,仔细检查每个器官,都没有看到癌症的转移。看来,癌真的只局限在胃的贲门! 财前倾注所有注意力于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以触摸诊断着胃和幽门部位,当摸到了贲门的后壁时,突然瞪大了眼睛。在黏滑的胃表面触感中,他的手指摸到坚硬的肿瘤! 财前指尖一用力,将后壁扭转到前方,果然看到一片已经灰白化、像拇指头大小的癌性溃疡! “这就是贲门癌,和我从两张x 光片上看到的位置和形状一模一样,各位仔细看清楚! ”
除了三位助手,参观的年轻医局员们也屏住呼吸看着财前的手,当看到灰白色的癌时,无不发出感叹的声音。
“癌虽然只局限在贲门的位置,但几乎侵蚀到食道口了,所以,要将腹部食道和胃完全切除,再把食道口和肠管缝合在一起。”
说完,财前又瞥了一眼时钟,1 点39分48秒,距离手术开始已经过了5 分38秒。财前在心底为自己的表现叫好,然后,将脸凑近用开腹器撑大的手术区域。
“尖头手术刀! ”
他像怒吼般大叫着,一接过尖头手术刀,立刻轻巧地将大网膜剥离下来,熟练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利落地剥离横向结肠问膜的前叶腹膜和小网膜。在仿佛一切都静止的手术室内,只有财前的双眼和双手奔放地穿梭着。三位助手、两位麻醉医师和六位前来观摩的医局员总计11双眼睛,仿佛被蜘蛛网掳获般紧盯着财前的手。
财前的指尖仍不停地上下穿梭着,割断了十二指肠的起始部,将切断口进行双重缝合后,放回了腹腔,只和食道连在一起了的胃像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垂在腹腔内。他以双手的指尖将胃翻了个身,拉出食道,并在包覆食道的厚实横膈膜上割了一圈,将手指伸了进去,慢慢地拉出食道,由第一助手用食道钳固定后,他像使用刮胡刀般灵巧地以尖形手术刀割断食道和胃的连接。鲜红色的血液四溅,财前的手握住了黏滑的胃。
“这就是被癌侵蚀的胃,大家再仔细看一次贲门部位的癌! ”
他将切下来的胃“啪”的一声放在白色托盘上,抬眼看了看时钟,2 点59分9秒,这将可能创下自己施行的贲门癌手术中时间最短的记录。
“要缝合食道和空肠了! ”
财前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再度伸入腹腔,以手指抓住一部分弯曲的空肠,拉到刚才和胃割离的食道口,使用钳子夹住后开始缝合。被钳子夹住的食道很容易从钳子上滑掉,缩进纵膈腔的深处而导致无法缝合。所以,财前以钳子用力拉住食道,小心翼翼地进行缝合工作。财前的额头上第一次渗出了汗珠。缝合结束后,只要把内脏放回腹腔内原来的位置,缝合剖开的腹部,就大功告成了。财前好像在缝一块长长的布一样轻松运针,终于完成了皮肤缝合。
“手术结束! ”他发出振奋的声音,大声宣布手术结束。3 点44分30秒,从手术开始到结束,只用了2 小时10分左右! “手术十分成功! 不但顺利地切除了胃部,食道和空肠的缝合也十分彻底,而且,手术只用了2 小时10分钟,贲门癌手术很少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
三位助手满脸淌着汗水,参观的医局员们也亢奋地看着财前。
“送进恢复室,充分观察术后的全身状态后再送回病房,柳原,听到了吗? ”
身为主治医师、担任第一助手的柳原好像刚泡完澡似的满脸通红,深深地朝财前鞠了一躬,他被财前漂亮而精准的手法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车沿着滨海公路驶向舞子。窗外,一望无际的碧海映着5 月下旬的阳光闪闪发亮。明石海峡的另一端,淡路岛在一片朦胧中浮现出淡淡的轮廓。
财前将手术后疲惫的身躯倚靠在坐椅上闭目养神,庆子身穿橘色运动套装,左肘拄着车窗,欣赏着窗外的风景。须磨海岸的沙滩散发出耀眼的白色光辉,海浪轻轻地拍打着,为它镶了一道蓝色的边。
“想不到从大阪开两个小时车出来,就可以看到这么漂亮的碧海! ”庆子推了推太阳镜,兴奋地说道。
“今天的贲门癌手术怎么样? ”
财前倏地坐了起来:“手术很成功,剖开腹腔后,我发现癌症和我仅仅从两张x光片上就判断出的部位和形状分毫不差,连我也不禁要佩服自己高超的解读能力了!目前,在对x光片的解读能力方面受到肯定的,全日本不超过10个人,这一次的手术让我信心大增,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挤进这10根手指头里了。而且,手术只花了2小时10分钟,比之前2 小时35分钟的记录又快了25分钟! ”
他痛快地说道,好像破了什么运动比赛的记录似的。
“里见医生说的肺部阴影怎么样了? ”
“我判断得没错,根本没事。我仔细看了脾脏、肝脏等器官,检查癌细胞是否转移到贲门以外的部位,但完全没有转移的现象。即使不做断层摄影,我也早就判定癌细胞只局限在贲门部位,根本不可能转移到肺部。”
“你没有按里见医生的要求做断层摄影就动了手术吗? ”庆子诧异地问道。
“对啊。上午有两个手术,下午得立刻动那个手术,根本没时间。况且,哪里需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只要剖开肚子,就可以看到癌细胞根本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手术相当成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事实证明,我对x 光片的解读能力比里见高明太多了,哈哈哈哈! ”财前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把司机吓了一跳。
“但你平时常说里见医生是优秀的内科医生,既然他那么坚持要做断层摄影,应该有他的道理吧,即使手术成功了,可能也有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从女子医科大学肄业的庆子还是有点顾虑。
“别说了,别为这种无聊的事伤脑筋了。外科医生和内科医生不同,可以亲眼看到病灶,而且我亲眼确认了,手术也那么成功。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
“人的眼睛最不可靠了,身体情况变差时,眼力也会受到影响。昨天,你在医局的出国欢送会上已经喝了不少,来我家时又喝了酒,今天应该会有宿醉吧。没关系吗? ”
“宿醉? 像我这种经验丰富的人,这点宿醉根本算不了什么。即使身体状况再差,我的手指也不会含糊,多年的修习可不是混的。你不用担心这种无聊的事,在我去参加国际学会前,我们没机会一起出远门了,今天晚上要好好聚一聚! ”
不知不觉间,车子已经过了垂水,进入舞子海岸后,由于明石海峡在这里突然变窄的关系,窗外的淡路岛仿佛近在咫尺。淡路岛在海面上勾勒出柔和的棱线,两人的视线被美丽的岛影深深吸引。车从国道右转,沿着坡道上了山。眼前立刻出现一片遮蔽了阳光的浓密树林,顺着树木林立的坡道来到尽头,曾经是有栖川宫别馆的舞子别墅饭店就位于丘陵的前方。
车轧起一阵小石子后,停在舞子别墅的玄关前,抢在财前之前下车的庆子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幢瓦屋顶、桧木构造、庄严肃穆的两层建筑。
“怎么样? 是不是很有意思? 这幢建筑物中所使用的桧木,都是从木曾的御用森林中精选出来的,这里的玄关给人感觉就像是神宫的神殿! 不过,更有看头的还在里面。”
财前率先走了进去。这宏伟建筑物中的日式纸门完全拆除了,地毯取代了原本的榻榻米,其他则几乎保持原貌。以前作为客厅的宽敞房间成了饭店的大厅,正面一间半的大壁龛和棚架上的金箔依然如故,前面放着沙发和茶几,客厅四周鞘堂的宽敞走廊上放着柚木制摇椅。
“这里简直就像是明治时代的异人馆(外国人的公馆),在设有壁龛的地道日本式建筑中,摆设着欧式家具,这种日欧结合的品味真有趣。”
庆子好奇地环顾四周后说:“我们去庭院吧,松树的形状好特别。”
走廊尽头的楼梯就像寝殿结构的台阶一样,他们沿着楼梯拾级而下,来到了庭院。占地1 万多坪的庭院铺满了柔软的草皮,草皮之间点缀着已有300 年树龄的松树。这些松树的树枝并没有向上伸展,而是朝向地面扩张下去,每一棵松树的冠盖都呈现出一个柔和的半圆形绿伞的样子。他们的背后是一整片碧海,淡路岛的倩影出现在大海的彼岸,岛屿、大海和庭院构成浑然一体的美景。
“哇,太棒了! 这座庭院一定是以刚才我们看到的大海和岛为背景而设计的!把眼睛眯起来,会觉得这座庭院就像是大海中的浮岛……”
庆子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眼前的美景。
“看你这么高兴,就觉得来这里也值得了。我们准备吃晚餐吧,一场手术下来,我已经饿了。”
财前找来侍者,告诉他要在庭院内用餐。非假日的庭院内,只有两三组外国游客,边眺望着日渐西沉的夕阳,边享受着晚餐。
财前和庆子面对面坐在桌前,侍者端来了香槟,“啵”的一声打开了瓶塞,白色的泡沫随着软木塞一起飞溅出来,侍者将酒满满地倒进两人的杯子中。
“预祝你在国际外科学会上获得成功,干杯! ”
“谢谢,我会照顾好自己! ”
庆子和财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互碰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喝完了香槟,新鲜的小虾(又鸟)尾酒端了上来,庆子一边吃着小虾,一边问道:“你在学会上要发表什么? ”
“要发表日本在食道贲门癌术后远隔研究上所取得的成绩,在这方面,日本的研究比较发达,一定会大受好评。也许,他们还会要求我财前大教授前往他们的大学展露手术技巧。到时候,就可以让国外的教授们见识一下我最擅长的食道贲门癌的技术了! 外国人的手脚都很笨拙,听说他们即使在国外医学杂志上看到我可以在如此短时间内完成手术,也觉得难以置信。”
他像操作手术刀一样灵巧地运用着右手上的刀子。
“你还是那么自恋,在谈论手术时,你的表情最迷人,也最有活力,有种睥睨一切的坚定。我在女子医科大学时,曾经听说有一位外科医生的太太决定要离婚,于是就到医院准备去告诉她的先生,当时正好看到她先生在手术室里的样子,便发现原来他有自己所不知道的另一面,就此打消了离婚的念头。我觉得我似乎可以了解那位太太的心情。”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庭院微弱的灯光照射下,财前显得更加精悍,庆子用热切的眼神注视着他。
“今天晚上怎么突然感伤起来,是不是因为要分开一个半月,你会觉得寂寞? ”
财前因酒气而醺红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别来这一套,我又不是你那个爱撒娇的老婆,你不在一个半月,我根本无所谓。不过,我倒是劝你别太得意,你这个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常常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栽跟斗。”庆子狠狠地瞪着他,提醒道。
“不会有问题,尤其在食道贲门癌上,我是代表日本的少壮派教授,即使去参加国际外科学会,也不会像地方诸侯那么畏畏缩缩,我会好好发挥,把这次学会作为迈向下一个阶段的垫脚石! ”
财前想到自己将在国际舞台上绽放光芒,一脸陶醉,但庆子却遥望着大海彼端淡路岛上的闪烁灯火,淡淡地说:“好漂亮的夜景,但我总觉得在这片像宝石般璀璨的灯火中,有一盏灯发出了不祥的光,为什么会这样? ”
第十四章
财前杏子将丈夫的衣物和随身用品堆满了整间和室,还有9 天,丈夫就要出发了,她正忙着张罗各种行头。
杏子平时从不做家务事,但为丈夫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做准备,让她的内心充塞着蠢蠢欲动的快感。杏子不曾体会过准备嫁妆时的快乐,但她觉得这次为丈夫做出国准备,应该和准备嫁妆的感受十分相似。虽然她对自己无法同行感到不满,但丈夫向她保证,明年出席在美国举行的国际消化道学会时,可以将两个孩子托给父亲又一,夫妻俩结伴同行。因此,她就像在预演一般开心地忙东忙西。财前结束上午的门诊后,目前正在书房内准备学会报告的论文——这也让杏子忙得不亦乐乎。
欢迎会时穿的礼服、平时穿的深蓝色西装和作替换用的长裤、特别订制的双层袖口衬衫,每一样都是为这次出国而新订做的。杏子享受着每一件衣服的高级触感,逐一把它们放进皮箱,此时房门被打开了。
“怎么样? 东西放得下吗? ”
身穿和服的丈夫探头张望着,一身和服的他散发出好男人特有的温柔体贴,不像穿西装时那么干练。杏子抬头看着丈夫:“可以。用来送礼的西阵织桌心布和珍珠领带夹都已经放进去了,只剩下参加学会要用的东西了,那些你都已经准备好了吗? ”
“我的东西已经都弄好了,只剩下在学会做特别演讲时要用的德文论文翻译稿以及150 张幻灯片,明天我会在学校做最后的整理,到时候再放进去就可以了。”财前“呼”的松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打电话告诉冈山的妈妈? ”
在冈山老家独居的婆婆写信来说,想要来大阪为当上教授后又要出国开会的儿子送行,希望知道财前出发的日期,所以,杏子才问丈夫是否已经回复消息。杏子虽然嘴上说是担心76岁的婆婆体力支撑不了,但其实是觉得婆婆来大阪会造成她的麻烦。财前十分清楚杏子的想法。
“我告诉我妈,其实只是去国外一个半月,不必大费周章地跑来大阪送行,而且,我回来时也会买一些礼物,到时候我会回冈山一趟。”
财前的眼前浮现出母亲接到回信时落寞的身影,对于将母亲一个人抛在乡下,只有自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顿时感到一丝愧疚。
玄关的门铃响了,传来管家应门的声音,不久,管家就走了进来。
“有一位平和制药厂的武井先生找您……”
原来是平和制药厂的总经理武井,他也在浪速大学医学部药事系担任兼职讲师。
“原来是武井先生,我去见他。杏子,就拜托你帮我准备一下。”
财前走出了房间。一打开客厅的门,戴着白金镜框眼镜的武井露出谄媚的笑容“我去大学找您,他们说您今天在家,所以我才突然登门造访。您家里真漂亮! ”
武井环顾着那对国立大学少壮派教授而言显得过度奢华的客厅,财前笑了笑,默默地抽着烟。
“出国要用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吗? ”
财前还是副教授时就已经认识武井,但自从财前升为教授后,武井就开始用这种几近奴性的恭敬态度对待财前。
“哪有这么简单,原本想早一点结束门诊,但总有一些推不掉的诊治或手术,逼得我临出发前还得在家里赶学会报告的论文。”
“有没有什么敝公司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
武井身为平和制药厂的总经理,又比财前年长十几岁,他把财前当做推销自己公司药品的重要客户,所以才会在财前面前表现出如此谄媚的做派。
“不必了,内人会帮我整理行李,学会报告的论文也请研究室的人帮我分担处理了,不需要麻烦你。”
“去了德国后,请务必让我们有机会为您服务! 其实,我这次来找您,是希望在您这次出国期间能让敝公司有为您打理一切杂事的权力,但不知道您是否已经和其他公司约好了……”武井试探着财前的口风。
“对,是有两三家。”财前装腔作势地说。
“财前教授要出国,各豪公司当然会积极争取这个机会,但我们公司的派驻员在德国已经住了7 年。不管怎么说,您在国外时,应该需要一个十分了解当地情况的人为您服务。此外,您在德国停留的时间及行程安排应该就如上面所写的这样吧?”
他拿出了一张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财前在欧洲的行程表。
“哇,真是服了你,我们研究室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么详细的行程安排……”
财前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担任药学系的兼职讲师只是个幌子而已,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平时和大学的各位大教授保持良好的互动关系,如果连财前教授的行程都无法搞到,那我岂不是太疏于职守了? 而且,我认识财前教授您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
财前还在当副教授时,就经常受武井之托,向校内的诊疗委员会建议试用及购买平和制药厂的新药,也曾经指导过平和制药厂附属研究所的研究生的学位论文;同时,只要财前向武井开口要求赞助学会和研究经费,武井基本上都会一口答应,双方一直保持着相互利用的关系。
“财前教授,您这次出国可不是随便去看看国外医疗环境的视察旅行,而是应国际外科学会之邀出访。这种时候,如果敝公司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的面子怎么挂得住? 所以,是否可以卖我个人情,让敝公司有机会在德国为您张罗一下行程? ”
武井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封系着礼签的大礼金袋放在桌上。
“这是敝公司为您饯行所准备的一点小意思,请您笑纳。”
“这怎么行? 怎么可以让你这么破费……”一旦接受了,对方日后一定会巧妙地提出某些附带条件,这是药厂惯用的手法。
“您快别这么说,不然,我可要伤透脑筋了。这纯粹只是对您这次出访聊表心意,就请您收下吧。”
“平时你就礼数周全,这次还这么慎重,我怎么敢当? ”财前显得有些犹豫。
“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去了德国,就让敝公司的派驻员为您服务,他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只要您吩咐一声,绝对一一照办! 其实,敝公司研发的抗癌剂被长年宿敌关西制药厂抢先获得上市许可,也被纳入健保给付药品的行列了。如果您有时间的话,在参加国际外科学会时,可以打听一下抗癌剂在各国外科领域的重要性和实际使用情况,回国后,贵院或许会愿意试用敝公司的抗癌剂了。”
武井刚才还说纯粹只是饯行,此刻却厚颜无耻地提出了要求。
“真不愧是武井先生,拜托事情还是那么有技巧! 但学会的行程很紧凑,所有时间都被参加自己专业部会的活动给占满了,我可能没有时间去听抗癌剂的相关报告,但我会把此事放在心上。”
武井立刻笑逐颜开:“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我就马上联络敝公司代表,做好万全的准备。在您出发前的百忙之中突然登门造访,实在很抱歉。”该谈的事谈完了,武井立刻站了起来。
“彼此彼此,都没有好好招待你,请代我问候董事长。”
财前一边说着,一边送武井到玄关。回到客厅时,他拿起桌上的礼金袋,撕开信封数了数,共10张100 美金的纸钞,总计1000美金,相当于36万日元。
佐佐木信平来到三楼外科病房360 号房,站在挂着“谢绝探视”牌子的门前稍稍窥视一下房内的情况后,轻轻推开了门。
“昨天的手术情况怎么样? ”
他压低嗓门问道,生怕吵醒病人,嫂嫂良江因为彻夜照顾病人,一脸瞧悴的样子。
“刚刚才从恢复室回来,(被禁止)效已经退了,常常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情况还算顺利。”
“那太好了,本来想要早一点过来,但今天刚好是店里盘存的日子。”
说完,信平走到兄长的枕边。可能是因为手术和全身麻醉所导致的疲劳还未完全消退,庸平面色苍白地躺着,双眼紧闭。信平一听到兄长住院的消息,第二天就立刻赶来探病,结果被主治医师找去,告诉他庸平得的其实并不是慢性胃炎而是要接受贲门癌手术。信平心想,由于是极早期的贲门癌,因此并不是性命攸关的大手术,为了避免引起病人的怀疑,他故意没有在手术当天出现。今天早上,嫂嫂打电话告诉他,庸平在说梦话时,说了两次“信平、金库账簿,信平、金库账簿”,所以希望他到医院来一下。因此,信平才会选在今天过来。
信平抬眼望见枕边的架子上,封面已经磨损的金库账簿和算盘藏在报纸里。即使住院时,金库账簿和算盘也不离手,这很符合兄长一贯的作风,但连说梦话都会提到金库账簿,又是怎么回事? 而且,这次只不过是住院三四个星期,需要这么放不下心吗? 信平着实觉得纳闷。
突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庸平微微睁开眼。他的视线没有焦点,神情恍惚。
“哥,我是信平,情况怎么样? ”他立刻上前问候。
“水,水……”
庸平一直嚷着口渴。良江立刻将纱布蘸水后放在他的嘴唇上。庸平像婴儿吸奶般拼命吸着纱布上的水,但随即又立刻饥渴地叫着:“水,水……”
良江又一次送上蘸水的纱布,但当庸平第三次要求时她却摇了摇头。
“等一下,不可以一下子喝那么多。对了,你不是找信平吗? 他来了。”
庸平可能不记得自己曾经嚷着要找信平,一脸茫然。然后,才盯着信平的脸问:“生……生意怎么样? ”他问的是信平从事的针织品生意,信平愣了一下。
“今天刚好盘点,营业额有增长。”他安慰着兄长。
“我的店明天……也要盘点。”庸平喃喃地说道。
“哥,你生病的时候就不要再惦记生意的事了。带着算盘和账簿住院,连说梦话都会讲到账簿,你到底在做什么? 如果有什么不放心的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好了。”
庸平沉默了片刻:“账簿吗? 账簿已经……没问题了……”
然后,庸平又突然不说了,似乎心里在挂念什么,却拼命克制着不说出来。想到兄长前一天才动手术,身体还很虚弱,信平也就不再追问了。
“无论如何,手术后要多休息,不要杞人忧天,好好养病最要紧。我等一下就回去了,有什么事的话,只要说一声,我随时都会过来。”
庸平闭着眼点了点头。
弟弟信平才走出病房,主治医师柳原便抱着病历走了进来。
“医生,水,我还想喝水。”庸平向医生抱怨着。
“不,现在还不能喝大量的水,只能濡湿嘴唇,请你再忍耐一下。”
“但我喉咙就像有一把火在烧一样……”他仍然不肯放弃。
“我帮你增加点滴的量,应该可以改善口渴的情况。”
说着,柳原将体温计放在患者的腋下,又提起手腕测量脉搏。脉搏78次,体温37.7 ℃。然后又量了血压,最高血压140 ,最低85,无任何异常。
“我检查一下腹部的情况。”
他压了压庸平包着腹带的下腹部,仔细进行触诊,腹部并没有胀气的现象。
“体温、脉搏、血压和腹部都没有异常,术后情况良好。麻醉慢慢消退后会觉得伤口很痛,尽量别活动,忍耐一下。如果疼痛十分严重时,我们会帮你打止痛针,但尽可能不打比较好。”说完,他就在病历上写诊察记录。
房门再次被推开了,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走了进来。
“啊,是里见医生,谢谢你来看我们。”
手术后已经过了整整一昼夜,操刀的财前教授从来不曾现身过,而年轻的主治医师总让良江心里备感不安。所以,一看到里见,良江马上露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的表情。
“情况怎么样? ”里见走到病床旁问道。
庸平张开干涸的嘴唇,露出手术后的第一个笑容:“看来很顺利,现在只等伤口赶快愈合了。”
然后,里见又转过头来问主治医师柳原:“手术后的诊察情况怎么样? ”
“手术时间很短,而且非常成功,术后情况十分理想。昨晚担心术后疼痛会影响睡眠,所以在点滴里加了吗啡。目前没有术后休克和出血现象,只有偶尔想吐的症状,脉搏、血压和体温都没有任何异常现象。”
“太好了,腹部呢? ”
“腹部也没有鼓胀现象,让我松了一口气。”
说完,他把病历递给里见,里见逐一仔细地检查了体温、脉搏、血压等记录事项,最后,看起了手术摘要。
病名 胃贲门癌发生部位 贲门后壁形状 鲍尔曼Ⅲ型 2 .0cm X 1 .5cm 转移 无其他内脏转移、无淋巴腺转移、无腹水处置 胃全切除术( 食道·空肠吻合) ’手术时间 2 小时10分里见拨了拨垂落额头的头发,视线离开了手术数据:“从手术结果来看,并没有发现我之前担心的转移到肺部的情况,手术前做的断层摄影诊断结果如何? ”
里见想要了解财前在做断层摄影时,对自己所担心的肺部阴影的诊断。
“那个……后来没有做断层摄影。”
“什么? 没做? ”里见神色顿时一变。
“对,那天上午财前教授有两个手术,根本没时间做断层摄影,所以就直接动手术了。癌症发生的部位及形状和财前教授在胃部x 光片上看到的部位、形状完全相同,属于局部性的,并没有转移到其他器官。身为主治医师的我担任第一助手,亲眼证实了财前教授惊人的解读能力了,即使没有做断层摄影,也可以断定是局部性的贲门癌,至今我仍然感到钦佩不已。”
柳原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曾经和里见一样质疑财前的诊断。
“而且,教授在手术时的精彩表现,比我之前所见识过的任何一场手术更加漂亮利落,这种手术竟然可以在2 小时10分钟内完成,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财前操刀的情形又浮现在柳原的眼前,即使在他说话时,仍然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的异常激动。里见看着柳原说话时的怪异态度,心中为财前两次和他约定要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却都满不在乎地毁约感到气愤不已。但既然手术已经成功了,手术后的恢复情况也很理想,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后天就要出发了。财前把金井副教授、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三人找来教授室,三个人一起走了进来。
“来,请坐。”他请他们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自己靠坐在主管椅上。
“今天终于把我出差的杂务都整理好了,但参加学会的准备工作却还没有完成,所以才找你们过来。首先,我在国际外科学会上准备发表的论文的德文译文,是由金井副教授指导研究生完成的。昨天我看了一下,总觉得不太满意,虽然没有译错的地方,但感觉太平淡,也太古板了。如果是在日本的学术研讨会上发表还没有问题,但换成是在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场合发表,就显得过于逊色了。金井,希望你赶快去改一下。”
副教授金井似乎大感意外:“东医生前年参加维也纳的学术研讨会时的译文,也是由这位研究生译的,在准确度上无懈可击。这是医学的论文,只要准确就够了。况且,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财前上下打量着金井:“即使前任教授满意,也不代表我就会满意。我这次是受邀作为日本食道·胃吻合术的代表,要在这样的国际场合发表论文的,当然需要某些文学性的表达方式。有些著名德国的学者在写论文时,还会运用高格调的德国浪漫派表现手法呢! 总之,火速进行修改! ”
他以不容分说的口吻命令金井。
“佃,我请你帮忙选的150 张幻灯片不够切题,你再好好看一下我的论文,重新选一些能够强调论文观点的幻灯片。”
佃不像金井那么倔强,他战战兢兢地回答:“对不起,我立刻重选。”
财前从口袋里掏出雪茄叼在嘴上:“我找你们来不是听我数落的。我出国时,想请你们帮我好好照管医局。教授会诊和授课由金井副教授全权代理,研究室正在进行的研究由佃讲师指导后写成报告,医局内的杂务和管理当然由医局长安西负责。刚才,我路过医局门口,瞧见还不到午休时间就有些人围着桌子喝茶、聊天,这让我怎么能放心出门? ”
安西狼狈地倒吸了一口气:“不,可能是因为今天的门诊刚好比较早就结束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才会如此。我一定会严格要求他们! ”
“请你务必要做到。如果被其他研究室的人看到了,会认为都是因为刚上任的教授去国外出差、丢下研究室不管,才会变成这种样子。这不是会让人说闲话吗?可想而知,后果当然要由我来负责任。除了研究室以外,诊疗上的怠慢和意外也都得由我负责,所以,请你们各自管理好我刚才分配的工作,万一出了什么事,就由你们来承担责任,明白吗? ”
虽然这些话是交代工作时的陈词滥调,但从财前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绝对要负起责任的冷酷。金井抿紧双唇回答道:“了解。您出国时,我一定会尽到我的责任。”
佃和安西十分了解财前的个性,并没有像金井一样信誓旦旦,只是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我要拜托你们的事就只有这些了,你们有没有什么事……”
金井和安西回答说“没有”,佃却问道:“报社来电询问您准备发表的论文内容,该怎么回答对方? ”佃表现出一贯的谦卑态度。
“是吗? 这件事很重要,绝对不能事先告诉他们。我的报告论文《日本的食道贲门癌术后远隔成绩》一定会在德国引起巨大的反响,当地的媒体肯定会大肆报道,这么一来,效果会更理想。”
财前说完,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金井和安西,你们可以先离开了,佃留下来。”
房间里只剩下佃和财前两人。
“你真的很细心,即使我不在,也能放心地把这里托付给你。虽然形式上是请副教授、讲师和医局长三个人帮我看家,但你也知道,金井原本是东的直系弟子,我是因为他在教授选举时没有为东派奔波,才把他从讲师提到副教授的。而安西还不够稳重,所以,我希望我不在的时候,能够以你为统筹,做好管理工作! ”
财前此刻说话的态度和刚才在金井和安西面前截然不同。
“教授,您这么器重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将尽我最大的努力管理好研究室,其他的请您尽管吩咐。”
财前用力呼出一口烟。
“上次,以我为发起人,我们打算在鹈饲医学部长的银婚纪念式上致赠书库,关于这个,向相关者筹措祝贺金的事你张罗得如何了? ”
“是。我按您的指示,大致分为3 组:分别是由经鹈饲医学部长主审或副审得到学位的开业医生组、曾在鹈饲部长安排下成为兄弟学校教授的教授组以及与鹈饲部长的老年病学专业相关的公司、药厂组。由这三大组筹措贺礼,基本上都能按预期筹到祝贺金。”
佃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上面详细记录了各项资料。
“开业医生组每人3 万元到5 万元,兄弟大学教授每人1 万元左右,药厂组则是每户10万元,目前已经集资200 万元了。”
“好,只有一个月就已经筹到这么多资金,你一定很卖力。我还有两天才出发,请你再加把劲。但向药厂开口时,毕竟和捐赠给学会或资助研究经费不同,只能找和鹈饲教授特别有渊源的地方。至于平和制药厂那里,我会去和他们说。”
财前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还有,我出差的准备工作进行得如何了? ”
“是,已经都安排妥当了。刚才我和东京联系好了,已经在伊丹机场安排好贵宾室,将在那里为您举行盛大的欢送仪式。”
“是吗? 你帮我安排得这么好,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财前肉麻地称赞着佃。
佐佐木良江看到丈夫从刚才就一直咳个不停,喉咙好像被痰卡住了,内心浮现隐约的不安。手术之后,丈夫的恢复情况一直都很顺利,她很担心是因为自己照顾不周,让他感冒了,身体状况才会突然变差。想到hushi和主治医师一定会因此责骂自己,她感到坐立难安。
突然,庸平的喉咙“嘘”地发出像笛子般的声音:“喉、喉咙里有痰……”
良江急忙扶起丈夫的身体,调整到比较容易把痰咳出来的姿势,并轻轻抚着他的背,只见庸平用力地咳着,似乎想要把痰咳出来。
“医生、去找医生……”庸平脸上渗着汗水,痛苦地要求着。良江立刻按下枕头旁的对讲机。护理站的hushi闻讯立刻跑到病房来。
“佐佐木先生,你怎么了? ”
“痰卡住了,好难受,请你帮我找柳原医生! ”
“我马上就去,请平躺下来休息。”
hushi慌忙跑回护理站。主治医师走进病房后,看了看庸平的情况,立刻把体温计塞在他的腋下,又测量了脉搏。
“脉搏120 ,体温38.2 ℃……”他把听诊器放在庸平的胸口,“什么时候开始呼吸困难的? ”
“就在四五十分钟前,一开始只是有点喘不过气来,但半小时前突然有痰卡在喉咙里,才变得很不舒服,有没有关系啊? ”良江惊慌失措地描述着。
柳原仔细倾听着良江的话,同时在脑海里思考着,手术那么成功,如今也已过了1 星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另一方面,他也在回顾着这一星期内,自己的处置方法是不是有不当之处——无论是注射、服药还是换纱布都按照操刀者财前教授的指示执行了,应该不会有错。眼前到底是发生什么状况了? 里见所说的肺部阴影突然闪进柳原的脑海里。
“医生,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
“我不太清楚,手术后的情况一直都很顺利。我去开一些处方,好让病人舒服一点,也会立刻联络财前教授,请教他的意见。”说完,柳原转身吩咐hushi,“立刻注射2cc 维他康复(vitacamphor) 和止咳剂,我要和财前教授联络,决定随后的处置方法,在我回来之前,你要留在病人身边。”
柳原离开病房,一口气冲到教授室,看见门上面挂着“外出”的牌子,又急忙赶往医局,6 点已经过了,医局里还有十五六位医局员。
“有谁知道财前教授去哪里了? ”
一位资深助理转过头来:“什么事? 你怎么可以随便打听教授的去向? ”
“因为教授主刀的病人情况恶化了,我要请教他该怎么处置。”
“他30分钟前就离开了,可能要先去什么地方吧。不过7 点他会去参加在北方料亭‘万力’举行的饯行会,你可以和那里联络。”
在北方料亭“万力”内侧的宽敞包厢内,财前教授欧洲之行的饯行会正热闹举行着。
鹈饲医学部长和财前五郎坐在u 字形座位的正面,担任主持人的岩田重吉坐在财前旁边,以这三个人为中心的两旁,左侧是以妇产科叶山教授为首、在教授选举中支持财前的教授们,右侧则是以锅岛贯治为首的浪速大学校友会的重要成员,10位艺妓陪坐在一旁斟着酒。财前又一敬陪末座,忙不迭地张罗着不时端上来的料理和艺妓的出入。
岩田重吉看到所有人都到齐了,起身宣布:“现在,有请浪速大学医学部鹈饲部长代表出席者为大家致辞! ”
鹈饲肥胖的身体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脸上泛着淡淡的红光:“今天我不会说让大家扫兴的话,为了各位出席的嘉宾和庆祝财前教授的欧洲之行,请大家尽情地喝,尽情地玩,不过,要请各位照顾好自己的血压! 这次财前教授是国际外科学会指名邀请的日本食道贲门癌权威,将在欧洲举行特别演讲。相信我们财前教授即使在全世界的学者面前也不会怯场,更不会怯懦,一定可以运用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实力在国际舞台上大放异彩! 财前教授的成功就是本校的荣誉,所以,身为医学部长,我衷心祝福财前教授此行成功,干杯! ”
随着鹈饲举起杯子,席上马上响起此起彼落的干杯声和鼓掌声。掌声平息后,财前站了起来:“刚才,医学部长的饯别赠言我实在不敢当,也令我深感惭愧。晚辈很担心会辜负各位前辈的期望。但是,在特别演讲中,我不会怯场,一定会尽力发挥好! ”
他在谦虚的同时,却也不忘适时展现自信,一阵掌声后,热闹的宴会拉开了序幕。末座的财前又一拿起酒盅,不引人注目地挤向上座,来到鹈饲的面前坐了下来。
“这次多亏了您的照顾,真的万分感谢,来,我敬您! ”
他用如艺妓般熟练的手法为鹈饲斟满了酒,鹈饲一边端着杯子让他倒酒,一边说道:“这位仁兄的确很需要照顾,不过,我也很乐意为这种值得庆祝的事照顾他!”
鹈饲满心欢喜地回答着,一旁的岩田插话了:“您说的没错,不过是三四个月的时间,又是教授就任祝贺会,又是旅欧饯行,都是值得庆祝的事! ”
又一闻言立刻抓住了机会:“这当然得多谢鹈饲教授和岩田兄的大力协助,还希望两位不忘多多提携五郎啊。”
“还要再提携啊? 又一兄可真贪心啊! ”鹈饲无奈地苦笑着,又一也好像事不关己地哈哈大笑起来。
鹈饲那厢笑声不断的同时,左侧的教授席上却完全没有哄堂大笑,只是相互举杯饮酒,不时闲聊着。妇产科叶山教授周围虽然不时传出笑声,但整形外科野坂教授、皮肤科乾教授、小儿科河合教授这些在决选投票时才投靠财前的几个人,愈喝愈觉得心里不痛快。几杯黄汤下肚后,野坂盯着手上的杯子,说:“鹈饲医学部长怎么可以破了以往的规矩,竟然让刚上任的财前出国一个半月,简直是前所未有,这根本是让他尽情地去玩嘛! ”
皮肤科的乾也义愤填膺地说:“就是嘛! 以前即使我们提出申请,他总是要求我们在学术研讨会结束后立刻回国。这次竟然那么大方,同意让他去国外出差1 个半月,简直是岂有此理。再说财前也真不是个东西,教授选举时已经搞得那么沸沸扬扬了,现在又这么厚颜无耻地出国旅行了。”
小儿科的河合也不甘示弱:“我也这么认为。今天的宴会中,基础组的教授除了大河内教授那一干人等以外,连上次在教授选举中支持财前的公共卫生学的助川教授那些人也没来参加,可见大家都对医学部长这次的决定很不满。”
河合说完,又倾身询问靠近鹈饲身边的叶山:“叶山兄,你觉得呢? ”
叶山等人似乎也对财前这次的长期出差很不满:“原来如此,你们说得没错,医学部长这次的处理的确很不寻常,但我认为问题应该不在医学部长身上,而是财前的手腕太高明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着,挤出一丝冷笑,叶山周围的教授们也露出挖苦般的冷笑。
坐在教授对面的校友会会员则比鹈饲他们还热闹,他们不时地找艺妓干杯,锅岛贯治周遭的狂笑声更是不绝于耳。
锅岛身旁坐着的是开内科医院的槌口,同时也是他的同学,锅岛把嘴凑到槌口的耳边:“听说鹈饲教授银婚纪念式时要新造一问书库,有没有来找你赞助? ”
长相十分敦厚老实的槌口说:“有,来过!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开内科医院的,很多事都要靠鹈饲教授帮忙。而且,他上次让我儿子的学位论文通过了,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呢,这次当然二话不说就捐了,但没想到发起人是财前五郎,真让我吓了一跳。一位外科教授去帮内科的鹈饲医学部长筹款,也难怪这次可以出国那么长时间,正像外面传的那样,这个财前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呢。”
听不出他的话到底是称赞还是不以为然。这时,在心斋桥开了一家大型外科医院的大森插话了:“虽然关于他的流言很多,但他可是帮了我们这些开业医生的大忙。在东教授时代,想要插一个病床门儿都没有,现在可不一样了,只要懂得打点,他都可以搞定。他的医术没话说,又能干,而且长得也帅,我家有六个女儿,早知道让其中一个女儿钓这种金龟婿就好了,我现在可是追悔莫及! 他简直就是一棵摇钱树啊! ”他似乎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遗憾。
“大森,你虽然号称医院经营专家和专到大学医局挖好医生的挖墙角高手,却独独漏失了这株摇钱树! ”
正当锅岛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之际,一名年轻艺妓悄悄地绕到财前身后:“财前医生,医院打电话来,说想立刻和您联络。”
艺妓压低嗓门说着,以免影响其他人的酒兴。这时财前已经满脸酒气,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是谁打来的? ”
“对方只说是医院打来的……”
财前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来到走廊上的电话间,拿起了电话:“我是财前,你是哪位? ”声音中充满不悦。
“教授,对不起,我是医局的柳原。”
“原来是你,到底有什么事,需要在宴会时特地打电话过来? ”
“实在对不起! 一周前接受贲门癌手术的病人佐佐木庸平,突然从两小时前开始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体温有38.2 ℃,脉搏120 ,咳嗽得厉害,也有很多痰,我想可能是手术后的并发症,所以打电话来请教您的指示。”
“你胡说些什么? 那么成功的手术怎么可能引发术后并发症! ”财前断然否定。
“但患者现在呼吸困难,体温也超过了38℃……”
柳原还没说完,财前就抢先说:“一定是出现了术后肺炎! 你用抗生素看看,我已经有点醉了。”挂上电话后,一股醉意立刻朝他袭来。
柳原观察着佐佐木庸平的情况,从昨天晚上开始,每隔6 个小时就为佐佐木注射氯霉素。今天早晨8 点左右,患者的体温曾经降至37.3 ℃,脉搏也降到76次,但从中午之后,体温再度超过.389(2 ,咳嗽频繁,痰也很多。
“医生,有没有问题,情况是不是更糟了? ”
妻子良江焦急万分,一旁的柳原则一言不发地思考着。如果照财前教授所说的,只是单纯的术后肺炎,在早期注射大量氯霉素后,效果应该会更加显著。
“医生,可不可以请财前医生再来看一下? ”妻子抚摸着口渴难耐、痛苦地发出鼻音呼吸声的丈夫问道。
“当然,我也想这么做。但财前教授明天就要出国了,有很多事要忙。他从3天前就已经不再看诊了。”
“什么? 明天要出国? 你的意思是,帮我们动手术的医生在手术后连一次都不会来看吗? ”良江的眼里尽是责难,“医生,请恕我自私,如果财前医生今天来学校的话,可不可以请他过来看一下? 我们并不是不相信你这位主治医师,但还是觉得给实际动手术的医生看一下比较放心,万一要是……”
“太太,我都是按照财前教授的指示在做处理的,即使教授不亲自来这里,也不代表他不关心病人,但既然你这么说,我现在马上就试着联络财前教授。”说完,柳原匆匆忙忙地走出病房。
他快步沿着走廊走向教授室,耳边却响起昨天晚上财前教授在电话里不悦的声音。想到很可能再度惹恼教授,不禁心生畏惧,脚步也缓了下来。他诚惶诚恐地轻敲教授室的门,里面传来应答的声音。柳原悄声地推开了门。
“我是柳原,抱歉打扰您了。”
财前好像刚进来,把一个大皮包丢在一旁的桌子上。“噢。”他只应了一声,甚至没有转过身来。
“昨天在饯行会时打电话打扰您,万分抱歉,其实……”
他话还没说完,财前就倏地转过脸:“简直太失礼了! 比我更资深的教授、校友会的干部和鹈饲医学部长特地为我饯行,连我跑出去接个电话都觉得不好意思,我怎么可能走得开? 而且只不过是这么点小事,算什么紧急状况! ”
他“刷”的一声用力拉开抽屉,怒声斥责柳原。
“都怪我太疏忽了,对不起。其实,我正是为这件事来找您的。昨天晚上,我按您的指示立刻为病人佐佐木庸平注射了氯霉素。在上午8 点左右,曾经降到低热的状态,但中午时,又再度有发烧和呼吸困难的症状出现,咳嗽和痰的频发度也增加了。”
他报告到这里,财前便停住手,直狠狠地瞪着柳原的脸。
“你注射的方法有问题吧,你是怎么打的? ”
“第一次注射1000毫克,之后,每隔6 小时注射500 毫克,共注射了两次。但就像我刚才向您报告的,刚才又开始发烧了,我想要向您请教新的指示,是否要继续之前的处置方法? ”他不敢质疑教授诊断的术后肺炎,只能如此委婉地表不。
“你自己刚才也说,注射氯霉素后,曾经退烧到低热状态,这就代表氯霉素奏效了。退烧到低热状态,然后再度发高烧是肺炎常见的症状,所以,可以继续使用目前的治疗方法。但关键是要更具冲击性、更大量地使用氯霉素,你再试一下,先注射1000毫克,之后,每隔4 小时注射500 毫克,情况一定可以改善。”财前已经极度不耐烦。
“是,我立刻按您的指示去做,但不知教授可否亲自去诊察一下? 病人家属一直希望您能够去看一下,而且,光凭我自己,也会觉得很不安,也很没有信心……”
他推了推快掉下来的塑料框眼镜,结结巴巴地说。
“你来医院几年了? 病人稍微有一点状况,就要找教授去看,你也太没常识了吧! 你这也算是负责一个病人的主治医师吗? 还是说你对我的指示有什么质疑吗? ”
柳原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
“我怎么可能质疑教授的指示? 但因为注射抗生素已经超过12个小时了,体温又再度上升,咳嗽、痰多和食欲萎靡不振等一般症状也没有获得改善,所以,我在想,会不会是发生了其他的肺部并发症。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帮他照一张肺部的x光,然后再请您鉴定一下。”他语气里充满恳求。
“你这个人还真健忘,我在看x 光底片时,就已经指出那位病人的癌症发生部位和形状,而且,那次手术你也担任了第一助理,曾亲眼见识到我的判断有多正确。我即使不亲自诊察或再照什么x 光,只要听你的报告,就可以了解自己操刀的病人的术后症状。我已经重复很多次了,那次手术十分成功,现在只是发生了术后肺炎,所以,要具冲击性地、更大量地使用抗生素,就可以治好,不需要担心。你还有什么事吗? ”
他下了逐客令。
柳原走出教授室,踏上楼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病人。财前教授不肯亲自诊察,想照x 光的要求也被否定了,只说要具冲击性地、更大量地使用抗生素,但从病人的现状来看,这只是一种得过且过的敷衍。
虽然他也曾想过要不顾财前教授的指示,擅自去照一下x 光,但这样的冒险攸关自己的将来! 出身农村的他在高中时就开始刻苦用功,好不容易从国立大学医学部毕业,没有去高薪的私人医院就职,而是选择留在大学当无薪助理,靠在私人诊所当值班医生打工养活自己,直到进医院后第六年,好不容易才得到目前这个有薪助理的职位,他没有足够的正义感和勇气为了一位病人放弃这一切,却也对继续相同的治疗方法感到极度不安。他心情低落地推开佐佐木庸平的病房,看到里见副教授也在。
“柳原,我刚好绕过来,看到情况变成这样,吓了一跳。财前教授怎么了? ”
“他明天就要出发,现在很忙,分身乏术,他只给我下达了一些指示。”
“什么? 出发前太忙了,分身乏术? ”里见的声音充满愤慨。
“那他是怎么指示的? ”
“教授指示说,这只是术后肺炎的暂时性症状,要继续更冲击性地、更大量地注射氯霉素。”
里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身为主治医师,有什么看法? ”
柳原低着头,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回答? 你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在观察病人的情况,你应该有你自己的诊断! ”
里见紧追不放。柳原犹豫了一下,眼镜后方一双充满胆怯的眼睛看着里见。
“其实,我质疑注射氯霉素的功效,昨天晚上到现在,已经用了两千毫克的氯霉素,但只退烧了一会儿,便又再度发烧,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咳嗽也变得很严重,痰液增多,这些症状都很令人担心。”
“那要在紧急照x 光后再做出判断。”
“不,刚才教授说没这个必要,被他否决了。”
“什么? 否决? 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为什么没有强烈要求? ”
“我已经详细说明了病人的情况,也向教授提出照x 光的建议,但教授断定没这个必要,如果我再坚持,就等于我在质疑教授的诊断。”
“柳原,在我看来,病人的症状并不是术后肺炎,应该和我在手术前主张必须做断层摄影的肺部阴影有关。”
里见的语气十分严肃,柳原吓得倒退了一步:“里见医生,您的意思是……”
“先不和你说了,我直接去找财前,把我的诊断告诉他,现在还来得及,我会要求他立刻给病人做肺部x 光检查。”
说完,里见匆匆离开了病房。
里见敲了敲财前的房门,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传来学务主任的声音:“行政方面的事我都已经打理好了,希望您出国一切顺利,当然,明天我也会去伊丹机场为您送行。”
财前神情愉悦地响应后,学务主任抱着资料袋走了出来,和里见擦身而过。
“好不容易才批完这些公文,终于松了一口气,明天就要出发了。”财前状甚愉快地微笑着。
“看样子我来对时间了,那就直话直说。刚才我去那位贲门癌病人——佐佐木庸平的病房,他的状况很差。”里见陈述着佐佐木庸平的情况。
“原来你也是为了那位病人来找我的,刚才主治医师柳原已经向我报告了,我也已经下达指示了。”
财前似乎不太想谈这件事。
“不要光下达指示,你为什么不亲自去诊察一下呢? 手术后出现异常症状时,主刀的医生当然要去诊察,光听主治医师的报告就做出诊断是很危险的。”
他似乎在指责财前的玩忽职守。
“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凭什么对外科的事说三道四? 我们医局随时都有一百二三十个住院病人,五十几名医局员都有各自负责的患者,如果只要主治医师一联络教授就得亲自出马,即使有几个分身也不够用,我这样也是为了训练主治医师,让他们负起应有的责任。还是说,你里见君转诊来的病人不能交给主治医师处理,凡事都得教授亲自出马? ”
财前语带挖苦,但里见并没有理会。
“我听主治医师说,从昨天傍晚开始,就已经出现了呼吸困难的轻度第一期症状,今天早晨则发展成了重度的第二期症状,虽然听说你诊断为术后肺炎,但为什么你如此断定? ”
“你问得真奇怪,好像在质疑我的诊断! 那你就说清楚点,我洗耳恭听你的诊断。”财前将转椅转了过来,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里见正视着财前:“术后肺炎通常会在手术后两三天内发生,很少在手术后一周才发生,这种情况很不寻常,况且,使用治疗肺炎的特效药氯霉素效果不显著,这也让人无法认同你所诊断的术后肺炎是确诊。”
“原来如此,你说的是肺炎的基本原则,但肺炎也可能发生内攻,在10天后才出现症状,尤其是术后肺炎,会因病人在手术后的身体状况的差异而产生很大的变化,无法一概而论。你认为不是术后肺炎的理由只有这些了吗? ”
“并不是只有这些,因为没有照x 光,我还无法肯定。我认为那位病人可能患了肺虚脱,虽然症状不是很典型,但我在手术前担心的肺部阴影可能是癌细胞转移的阴影,在原发病灶动手术后,转移的癌细胞急速增殖,同时引起支气管内分泌物增多,造成一部分支气管阻塞,所以才会造成呼吸困难,出现肺虚脱的症状。”
里见曾经长期在病理学研究室从事病理研究,他的意见也具备了内科医生特有的缜密。
“里见,真不愧是内科医生,逻辑推理真是细腻严密,但你这些推论都是以贲门部位的癌细胞转移到肺部这个假设作为前提的。身为外科医生的我切开实际患部观察过,除了贲门以外,周围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和小肠等所有内脏器官上都没有转移的症状,更不可能转移到远隔的肺部! 我已经重申过好几次了,你说的肺部阴影是以前的肺结核旧病灶,所以,绝对是术后肺炎。”财前十分笃定。
“财前,在这个时候,你这种断定的方式才是最危险的。总之,现在要马上照x光,如果照出来的结果是你所主张的一次性真性肺炎,也就是术后肺炎的话,就万事大吉。但如果是我说的癌性肺虚脱,用氯霉素不仅根本没用,反而会使癌细胞不断增殖,因此,必须立刻采取相应的措施。”里见语气坚定地逼迫财前。
财前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但随即回答:“里见,我在决定自己病人的治疗方针时,不需要受他人的指使,我会靠我自己的判断去决定的。”
“财前,但病人……”里见的话还没说完。
“你以为那个病人是哪个楼层的? 三楼的360 号房是外科病房,想要会诊时,需要获得目前正在治疗病人的医生的允许,但你却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擅自采取了会诊行为,我拒绝你的会诊。所以,如果你再干涉我的诊疗方针,就是越权行为。而且,我明天下午1 点20分就要从伊丹机场出发了,明天晚上,就要在羽田机场转机,我不希望再和你谈此事了。”
“财前,你这个人……”里见满腔怒火。
“我还有其他事,如果你不走,那我走好了。”
财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气冲冲地走出房间,丢下里见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财前到底还是没来……”
东吃完早餐,一边等待近畿劳灾医院派来的院长专车来迎接自己,一边喃喃自语着。妻子政子端着红茶,看着院子里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草皮,突然抬头看了丈夫一眼:“再怎么说,至少也要到门前打一声招呼,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礼数? 还有上次的饯行会,不管你会不会出席,他至少也该寄一份邀请函! 不管怎么说,他也曾经是东外科的副教授,礼节上也应该这么做,没想到他竟然……”
政子怒气冲冲地说到一半,就被坐在饭厅靠窗位置的佐枝子打断。
“别想那么多了。父亲,您要带给慕尼黑大学波尔夫教授的礼物该怎么办? ”
她看了一眼5 天前特地和父亲一起去京都选购的龙村织的桌心布。
“虽然遗憾,但也只能算了……”
“但您前年去德国时,不是曾和他约定,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托人带礼物问候他吗? 而且,我们也特地去买了……”
听说财前是今天下午出发,东一直以为财前会在临出发的前天晚上或是今早登门打声招呼,此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
“不懂礼节也该有个分寸,就连金泽大学菊川先生上次来大阪参加心脏外科学会时,都还特地去医院问候你了……”
政子对菊川和佐枝子的姻缘仍然无法彻底死心,语气里毫不隐藏对菊川的好感,佐枝子并没有理会母亲。
“父亲,我去把东西送交给财前先生吧。”
“但是,你……”东摇着头。
“父亲,财前先生虽然有他自己的行事作风,但您对波尔夫教授的心意不会因为财前的行为而改变的。”佐枝子委婉地说道,尽可能不伤害父亲的自尊心。
“你要怎么拿给财前? 他甚至没有上门来打招呼。你总不可能去他家吧? ”
“时间还早,我先去大学看一下。如果财前先生不在的话,我会托研究室的人带给他,这样就不会显得奇怪了。”
“佐枝子,你怎么可以去找财前,太丢人现眼了……”政子试图阻止。
“我认为父亲和母亲都太在意财前先生了。即使他没有上门打招呼,我们有事相托时,当然要自己去找他,事情就这么简单。”说完,佐枝子即起身准备。
佐枝子搭父亲的便车在淀屋桥下车后,便快步沿着堂岛川走向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在进入6 月后突然变得刺眼的初夏阳光中,佐枝子怀抱装着礼物的包裹,压抑在心头的那份对财前的愤怒和对父亲的不舍几乎快爆发了。父亲在任时,财前五郎造访得比任何人都勤快。新年时,每次都抢先带着太太上门拜年,还殷勤地筹办新年宴会。尽管和父亲在教授选举时曾经闹得不愉快,但他在出国访问前竟然不向父亲打一声招呼……这种无礼简直就像穿着洁白的袜子,突然被别人的脏鞋子踩了一脚般让人厌恶。虽然在父亲面前,她故意表现得若无其事,以免伤害父亲的自尊,但其实她打算在见到财前时,除了拜托他带礼物给波尔夫教授,还想数落一下他的无礼。想到这里,佐枝子晶莹剔透的额头染上一抹红色的激动,一阵晕眩袭来。她慌忙停下脚步,等待情绪平静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再度快步走在河畔的路上。
她从医院正面玄关的楼梯拾级而上,来到曾经是父亲办公室的二楼第一外科教授室门前,看见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子,上面写着“海外出差中”。佐枝子立刻前往医局。可能是所有人都去进行门诊的关系,11点过后的医局内空无一人,宽敞的桌子和椅子凌乱地摆放着,正面的黑板上几行用粉笔写的大字映入佐枝子的眼帘——财前教授出国启程时间大阪6 月7 日下午1 点20分从伊丹机场启程( 金井副教授带领除有门诊任务以外的所有医局员,护理长率领5 位hushi前往送行,佃讲师、安西医局长负责主持) 。
东京6 月7 日晚上9 点15分从羽田机场出发。泛美航空( 佃讲师率领6 位医局员送行) 。
财前教授回国抵达时间7 月23日晚上8 点抵达羽田机场( 佃讲师率领6 位医局员接机) 。
预定7 月24日晚上8 点30分抵达伊丹机场( 金井副教授率全员前往接机) 。
上面详细记录着财前出发和回国的时间,简直像天皇出访一样隆重。距离财前离开伊丹机场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佐枝子显得有点犹豫,终于举步走向第一内科副教授室。
来到里见副教授的办公室前,佐枝子轻轻敲了门。
“请进。”里面传来低沉的应答声,佐枝子静静地推开门,看到里见正在用桌上的显微镜观察着什么。
“突然上门打扰……”
佐枝子谦恭地打着招呼,里见则一脸惊讶地转过头来。
“啊,原来是你,失礼了,我还以为是哪个研究生呢。”他拨了拨散在额头前的头发,“有什么急事吗? ”
今天不是里见门诊的日子,所以他讶异地询问着佐枝子。
“我父亲本来希望在财前先生去欧洲时,托他带一件礼物给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刚才我去找了财前先生,看到门上挂着‘海外出差中’的牌子,门也锁着,所以,我想要请某位去机场为财前先生送行的医生代为转交……”
“财前没向东教授请安吗? ”里见的语气中尽是责难,但随即又说,“财前在出发前一直很忙,上次我和你提过,我转给财前的那位贲门癌病人术后情况很不理想,他临走时还忙着为病人诊治。财前无法向东教授请安的原因可能有一半是因为那个病人的关系。”
“但无论再怎么忙,他住得离我家很近,只要有心的话,今天早晨也可以绕过来一下。”
里见沉默不语。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佐枝子第一次造访里见的办公室,她悄悄打量着内部:靠墙壁处有一整排装资料的资料架,另一侧的棚架上放了一大堆试剂瓶,虽然看似十分无趣,但整间房间有一种适度的紧张感,可以让人感受到致力研究的主人的严谨。
“我和你一起去机场吧。”里见突然说道。
“什么? 你要去送财前先生吗? ”
“今天刚好没有门诊,也没有会诊。既然有空,去机场为参加国际学会的财前送行,也是应该的。如果你没来的话,我倒还疏忽了这件事。”
说罢,他立刻站了起来。
在伊丹机场特别接待室的入口,为财前教授欧洲之行送行的欢送者络绎不绝。
虽然只是6 月初,但5 位负责接待的医局员和担任主持人的佃讲师、安西医局长已经大汗淋漓。
他们接过来自各大学、校友会、药厂、医疗器械公司、医师公会等单位的每一位出席者的名片,著名的教授和各界名人则由佃和安西亲自带路。室内已经挤满了欢送者,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女服务生侧着身,在热得令人冒汗的人群中穿梭,不时为客人斟上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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