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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者 折原一

_9 折原一(日)
  但智惠子动了手,亮子却撕毁协议,坐享其成……
  “你太狡猾了。‘’
  “那只是口头协议罢了,我可没说一定会去做。”
  “你一个人住在丈夫的公寓里,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啊。”
  “你就是在这儿杀了我丈夫。”
  “是啊。所以接下来,轮到你了。”
  “你想杀我?”
  “如果你答应履行协议,我就不会杀你。”
  “这我做不到。求你了!……快回去吧。我不会告诉警察的。”亮子放声痛哭,但没有流泪。
  “混蛋,不要像那些人气歌手一样假哭了。”
  智惠子站起身,迅速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发现厨房里有打包行李用的绳子,她将绳子拿到手中,然后打开洗碗池下的橱柜门,取出一把菜刀。
  “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亮子哑然。
  “我要把你捆起来。如果你给警察打电话,我就被动了。我要争取逃走的时间。”
  说实话,智惠子也知道,威胁亮子、逼她履行协议,这并不现实。然而,不把她吓个半死,难消自己七年来的怨气。当然,这还远不足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这时,门铃响了。
  房间中的空气霎时凝固。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
  “是谁?……有人来接你?”
  “不是。只是上门送货的。我白天不在家,所以通知对方,晚上七点送来,不去应门的话,对方会起疑的。送的又是新鲜食品……”
  “好吧。快去把东西收进来。如果不老实,小心这个!”
  智惠子在面前挥了挥菜刀,亮子像活动人偶一样,机械式地点了点头。智惠子紧跟亮子,刀柄抵在她背后。
  亮子拿起对讲机:“XX公司来送冷藏食品。”一个男人说。
  亮子看着开锁键,等待背后智惠子下达指示,智惠子静静地点了点头。
  一楼大门打开的声音传来。三、四十秒后,房间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叮当”——门铃响了,亮子朝玄关大门走去。
  “货物太大,门链不放下来就拿不进去。”
  “快打开。”智惠子说。亮子放下门链,打开门锁。
  说时迟,那时快,门被猛然推开,穿西装的男人闯进屋来。撞击之下,智惠子和亮子都往后倒去。智惠子手中的菜刀,飕地落在了地楼上。
  是警察。警察肯定一直在监视林田亮子的公寓,而友竹智惠子这个愚蠢到家的逃犯,竟然毫无顾忌地走了进来。
  头脑发热便自投罗网,太可笑了。这就像是在院子里撒上米,引诱麻雀来食,然后用笼子从上面罩下——如此老套的陷阱,自己这个笨女人,却乖乖入彀了,七年的逃亡之苦都白费了。
  09
  “我压根儿没想到智惠子本人会来。”友竹洋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你怎么知道她来了?”
  “亮子用手机通知我的——多半是按了某个智惠子不知道的快捷键。我看是亮子打来的,接起电话,对方却一个字不说。我暗自诧异,继续听下去,却听到了让我震惊不已的对话。知道智惠子闯入了亮子家,我便飞快地赶了过去。一想到就要抓住那家伙,我就兴奋难耐,握方向盘的手颤抖。”
  “你用了多长时间赶到?”
  “因为同在市内,快的话,十分钟就能到。我让亮子尽量拖延时间。抵达公寓后,我假扮上门送货的,没想到,轻轻松松就进了屋。”
  10
  “智惠子,好久不见呀。”友竹洋司微微咧嘴一笑。
  他没有脱鞋,把智惠子落在地上的菜刀一脚踢开。
  智惠子此刻,就像是被拔掉牙齿的狮子——不,就像被剥掉毛皮的兔子一样。
  “啊,官人!……”智惠子呆呆地站起来。
  “我找你找得好苦。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主动回来,流窜犯伤人案现场的手绢,是我故意留下的,但那只是为了泄愤,我不认为你会轻易上当。你啊,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在智惠子看来,如今的事态,比被警察抓住还要糟糕: “混蛋!……这个男人一定会杀了我。他肯定会瞒着警方,将我的尸体塞进后备箱,运到秩父山里埋起来。这家伙一直都在寻找这样的时机。”
  “亮子用手机通知了我。”
  亮子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她似乎在跌倒时扭到了脚。
  “虽然很难找到机会拨号,但好歹还是拨出了电话。”
  亮子刚才在沙发上的怪异举动,原来是为了打手机啊。
  “莫非你们俩勾搭上了?”智惠子大惊失色,屏住了呼吸。
  “我们今晚,本来就要到外面用餐。被害人的妻子和加害人的丈夫,走到了一块儿,命运真是奇妙。其实,我们很早之前就好上了,只是智惠子你不知道而已。”
  “太过分了!……”智惠子心中的伤口,开裂得更大了。
  “亮子,咱们要迟到了哦。”
  “没关系,给餐馆打电话,取消预约就行了。”
  “是啊。就说咱们今晚撞了大运,去不了了。”洋
  司拾起菜刀,对着智惠子说:“别想逃跑。”
  “你要通知警察?”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你也应该多多少少预想到了吧。”洋司的嘴角露出残忍的笑意。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智惠子就像是掉进陷阱中的可怜猎物。怎么才能摆脱困境呢?菜刀落到对方手里,自己已无计可施,绝望充盈了她的内心。
  “把她捆起来!……”亮子兴奋地尖叫,“来,你来捆!……”
  “嗯,把绳子给我。你看着她。”
  洋司将菜刀交给亮子,命她绕到智惠子身后。智惠子跪坐在地,亮子从背后,摁往了智惠子的头。
  “你是白痴吗?竟然堂而皇之地跑到我家来。”亮子戳了智惠子头一下。
  “你们不想要赏金吗?”智惠子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把我交给警察,你们就能到手五百万。”
  “别说傻话了。”手持绳子的洋司讥笑道,“她可是拿到丈夫的保险金,开了女装店的人啊,才不稀罕区区五百万呢。”
  “当然。那家伙死了之后,我用团体保险,还完了公寓贷款,而且,还得到了五千万保险金。”
  “跟那些火灾后,因为保险赔偿而大发横财的人一样。”
  “帮我致富的就是你啊,智惠子。”洋司和亮子相视而笑,“我们想报答你。”
  “所以,你往银行卡中,存入了帮助我逃亡的资金?”
  “我只是将你的存款,分批存进去而已,我自己的钱,一分都没有动。”
  原来是这样。认真思量,洋司的确不可能拿自己的钱给她。
  “太过分了!”
  “作为补偿,我们打算帮帮你。这样就扯平了吧?”
  “帮我?……”智惠子其实早就知道答案。
  “帮你悄悄地死去,这样,直到时效到期,警察也找不到你。”
  “我则要继续扮演被害人的妻子,在媒体面前痛哭流涕。”亮子的话激怒了智惠子。
  “反正是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抗争。”智惠子的大脑发出了这样的指令。身体迅疾有了反应。
  智惠子突然用右肘,猛击身后亮子的腹部。亮子“呜”地呻吟一声,朝智惠子身上栽去。智惠子见势一闪,换到亮子身后,右手勒住了亮子的脖子。洋司闻声,立即做出反应,但见智惠子拿亮子做挡箭牌,他也不敢靠近。
  “喂,放开亮子!”
  “你要是过来的话,我就拧断她的脖子!……”
  被智惠子勒得昏过去的亮子,突然恢复了意识,惨叫起来:“救命!”智惠子用力勒住挣扎的亮子,用眼角的余光,寻找可以当武器的东西。洋司的手中握着菜刀,只要松开亮子,自己就是死路一条。即使在这儿杀掉智惠子,洋司他们也可以拿正当防卫做借口。
  “通缉犯友竹智惠子,闯入林田亮子的房间,企图杀害林田亮子,亮子只好求助于洋司,洋司在救人过程中,失手杀死了智惠子——他们一定会编造这样的故事吧。手机上留有呼叫记录,没有人会怀疑这套说辞。我死之后,这对狗男女,或许就会名正言顺地苟合起来。这一结果我可不愿意看到。”
  “官人,快把菜刀扔了!……不然我就杀了这女人。”智惠子放出狠话,牵制正焦急地绕着桌子移动的洋司。
  亮子也苦苦哀求:“求你了……快扔掉。”
  “我抱着必死之心而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智惠子加大了勒亮子脖子的力道,“快点!……我要拧断她的脖子咯!”
  “可恶……好吧。”
  洋司把菜刀扔到地板上。刀尖扎入了厚厚的地毯里,刀身与地面垂直。确认洋司已放下武器,智惠子继续勒住亮子,朝门口移动。
  “喂,你逃不掉的,我很快就能抓住你。”
  说着,洋司逼近智惠子。如果他猛扑过去,就能轻而易举地,将智惠子按倒在地。
  然而,智惠子不会让他得逞,她将亮子夹在两人中间,一步步朝后退去。洋司脚擦着地面,缓缓逼近,以免双方拉大距离。
  洋司在寻找她的空当。只要她稍微一大意,他就会猛扑过来。智惠子要脱离险境,首先就必须离开这个房间。
  她就这样一点点地,从客厅和餐厅,向玄关挪去。智惠子臂弯中的亮子面色苍白。
  就在这时,智惠子的右脚后跟,忽然踩空,身体失去了平衡,因为门大敞开,她没有看清客厅和玄关间的分界线。
  见智惠子后仰,洋司趁机冲上来。智惠子连忙调整姿势,左脚用力一蹬,支撑住身体,将怀中的亮子,朝洋司使劲一推。亮子的头揸上洋司的脸,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抓住洋司手捂着脸,蹲在地上的间隙,智惠子朝门外逃去。她拼命似的跑过走廊,一步两级地跳下楼梯。
  从六楼跑到二楼的时候,上面传来洋司的怒吼:“王八蛋!……”洋司追了上来。他一定认为,下楼梯比坐电梯更快吧。
  智惠子来到一楼的门厅,正好一个三十多岁、穿西装的男人要开锁进门。她强忍住焦虑,放慢脚步,以免引起怀疑,尽量像普通居民一样朝外走。门开的一刹那,她闪了出来。
  一离开公寓,智惠子就拔腿狂奔。为了摆脱追捕,她在住宅区中,左右穿梭。她本以为自己能把握方向,但跑了几分钟之后,就完全找不到北了。住宅区里的一切都极其相似,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她就像迷了路一样,在住宅区里左冲右突。只要逃到车站,就能逃回东京。
  洋司他们现在说不定已经报警了。洋司追捕她的同时,亮子完全有可能拨打110。
  智惠子不停地跑。就在再也跑不动的时候,背后传来了脚步声。那人在全力奔跑,无疑是洋司。为了摆脱追捕,她没头没脑地乱窜,说不定并没有远离那座公寓。
  “我快不行了!……”她一下子泄了气。双腿越来越沉重,步子也越来越慢。她停下来,转身观望。虽然看不到洋司的身影,但他肯定就在附近,“我该逃到哪儿去呢?”
  她痛苦难当,弯下腰大口喘气。她想侧耳倾听对方的动静,但却只能听见心脏的狂跳,和凌乱的呼吸。
  自己就要被洋司抓住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向警察自首呢。这时,突然有人在耳边问:“你怎么了?”
  男人的声音。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尖叫起来。在街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她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但分辨得出,他骑着自行车。听声音,应该是年纪不小了。
  她灵机一动,道:“色魔!有色魔在追我!……”
  背后传来脚步声,街角闪出一个黑影。
  “就是他!救救我!……快把那家伙抓起来,求您了!……”她悲痛地呼告。
  男人点了点头:“好。你就待在这儿。”
  男人骑着自行车,接近可能是洋司的人影。见他离开,智惠子又跑了起来。背后响起自行车倒地声,和男人的怒吼,但她不为所动,继续狂奔,心脏痛苦得仿佛就快破裂了一样。
  不知跑了多久,她到了一片漆黑的区域,或许是某户人家里。她决定在这里休息到天亮。
  再跑下去,就算到了车站,如果警察设下了埋伏,她也只能束手就擒。她坐在地上,靠着柱子,脑中一片空白。她已经跑不动了,哪儿都去不了。等休息一阵,恢复体力之后,再思考出路吧。
  “我必须逃掉!……我是逃亡者。在时效到期前,绝不能被抓住……”
  11
  “只差一步,又让那个女人给逃掉了啊?”
  “在那样的情况下,也能让她逃了,真是我人生最大的失败。我追出去,眼看马上就要逮住她了,谁知半路杀出个人来。”友竹洋司懊恼地紧咬着嘴唇。
  “安冈留吉警官?”
  “是的。我怎么料得到,退休刑警会在附近晃悠嘛!……他骑着自行车,朝我撞来,我冲前轮就是一脚,但车速太快,我反而被弹飞了。虽说他是退休刑警,但力气却也不小。退休之后,肯定在坚持锻炼。我刚爬起来,那家伙就轻轻松松地制伏了我。”
  “然后警察来了?”
  “那家伙用手机报了警,巡逻车很快就到了。他们以为,我就是那个连续伤人的流窜犯,把我带回了警察署。”
  11
  安冈留吉异常兴奋,自己的巡逻终于见效了。为了本地居民的安全,他日夜辛劳,终于获得了回报。
  但是,他没想到,竟然在这个地方,抓住了同友竹智惠子有关的人。这让他进一步确信,自己同那女人之间的孽缘不浅。
  “我是退休刑警。不管你多壮实,再挣扎下去,我就折断你的手臂。”
  男人放弃了抵抗:“抓错了。误会。我是……”
  安冈扭住男人的胳膊,将其按倒在地,骑在他背上,从猎装夹克里取出小手电筒,揪住他的头发,将光束照在他脸上:“哎?你是……”
  身下这个四十岁的男人,看上去有点面熟,他仔细回想,但却想不起来。
  “啊……您是安冈刑警吧?”男人没再用力。但不能放松警惕,“我是友竹洋司啊,是友竹智惠子的丈夫。”
  安冈不禁“啊”地惊呼了一声。这人就是友竹洋司!他经营着一家房地产公司,叫做“友竹不动产”,听说因为与逃亡中的前妻同名,他怕给人的印象不好,于是把公司更名为“向日葵”之类的了。
  尽管家庭裁判所,已经判决两人离婚,但通缉令中,智惠子的名字仍是“友竹智惠子”。户籍上,智惠子可能已经恢复了娘家的姓氏。安冈退休后,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不过,只要问问以前的同事,就能很快得到答案。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你,但刚才逃命的女人,说你是色魔。你是在追她……对吧?”
  “您误会了。”
  “我已经通知了警察,有什么话就回警察署说吧,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市民。”
  十分钟后,一辆巡逻车飞驰而至,安冈表明了自己退休刑警的身份,称抓到了一名可疑男子。
  “我优先抓捕犯人,受害者却逃走了,这点相当遗憾。但我只是一个人在自愿巡逻,分身乏术啊。”
  安冈跟在巡逻车后面,骑着自行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狭山东警察署。他找到以前的同事坂田良一,告知抓获的男人,是友竹智惠子的丈夫,并详细讲述了将友竹洋司当场逮捕的经过。
  然后,安冈留吉返回现场,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那名受害者可能是怕麻烦,早己不见踪影。他对此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安冈接到坂田良一的电话,得知昨晚友竹洋司追赶的,竟是他的女朋友,后者刚因为争风吃醋,而同他吵了架。
  “这么说,逃走的女人是他的女朋友?”
  “是的。他同友竹智惠子离婚之后,一直是单身。”
  “看来,那女人同他吵架后,出于泄愤的目的,才说追上来的他是色魔的吧。”
  “但他的女朋友有问题……”
  坂田欲言多半在权衡,要不要将与搜查有关的秘密告诉退休刑警吧。
  “有问题?”安冈明知故问。
  “他女朋友是林田亮子。”
  “啊!……杀人犯的丈夫和被害人的妻子,搞到一块儿了啊。太令人震惊了。现在人的贞操观念真是……”
  “所以,友竹洋司很快就被释放了,因为既找不到受害者,也看不出这是个足以立案的事件……”坂田又支吾起来。
  “同林田亮子确认过了吗?”
  “找本人问过话,她承认,同友竹洋司吵了架,但之后没有发生任何事。”
  “这不是很奇怪吗?友竹不是在追逐她么?……”
  “友竹追的那个女人,并没有报案……友竹洋司称,自己当时,只是心烦意乱地跑回家而己,所以才被您误会了。”
  “那家伙推翻了之前的话?”
  “他说,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
  “这么说,是我多管闲事咯?”
  “哪里哪里。您晚上的巡逻,弥补了警力的不足,今后,还希望您能继续。”
  坂田不无见外地说。对退休的同事,竟然只透露了这么点情报,让安冈不禁寒心。本来还想再问些话,但又不想让坂田太为难。
  “我有点失望,还以为抓住了流窜犯呢。”
  挂断电话后,安冈四仰八叉地倒在客厅的榻榻米上。
  妻子先他而去,留他孑然一身,但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从未感觉寂寞,可是……
  “咦?……”他心底隐隐萌生出一丝不对劲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恶性肿瘤一样逐渐增大。
  安冈又在头脑中,重放了一遍昨晚的场景。他骑着自行车,正在巡逻,一个面无血色的女人,突然跑了出来。
  女人刚好回头张望,他出声询问,女人吓得差点跳了起来,然后指着后方说:“色魔!有色魔在追我!”
  她所指的方向,果然传来了脚步声。一个黑影从街角闪出来。
  “啊……就是他!救救我!……快把那家伙抓起来,求您了!……”
  那个黑影的确像是在追这个女人。
  “好。你就待在这儿。”安冈说,然后就骑着自行车,冲向“色魔”。现在回想,那个女人……
  忽然,安冈就像触电了一样,浑身发麻,他条件反射般跳起来,不停摇头。
  难道是她?……不,不可能。
  友竹智惠子……
  为什么这个名字,会从意识的深渊里浮现出来?莫非是因为遇到了她丈夫友竹洋司?
  由她丈夫联想到了她?……不,没有这么简单。安冈决定,亲自找林田亮子问问。
  电话簿里没有林田亮子的名字。安冈取出以前的笔记本,找到林田亮子的名字。虽然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使用这个名字,但不管怎么样,都要试试看。
  电话打过去,一个女人接起电话。对方回答自己是林田亮子。安冈表明了身份,说想了解一下昨晚的情况。
  “你就是那个刑警吧?”对方顿时紧张起来。
  “昨晚,我偶然抓住的色魔,竟然是友竹洋司先生。他声称自己没有做坏事。”
  “嗯。”
  “您同友竹先生在交往?”
  “他是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对方尴尬地对他说。
  “你昨晚没有被友竹先生追赶,在路上奔逃?”
  “嗯,没有这回事。”林田亮子说,安冈听出,她的声音,与昨晚那女人的不一样。
  那么,那女人到底是谁呢?
  被流窜犯袭击的受害者当中,确实有人会担心,报案后自己的名字被公开。一方面会遭到罪犯的怨恨;另一方面,也会被世人报以怜悯的目光。安冈也知道这种忍气吞声的人,确实存在。然而……那个逃跑的女人,那句悲痛的哀告。
  友竹智惠子……
  “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电话另一头的林田亮子,诧异地问。
  “啊,不好意思。”安冈忙道歉。对方挂机后,他仍然把话筒握在手中。
  “难道,是我多虑了?如果那个女人,果然是友竹智惠子,为什么丈夫洋司不据实以告呢?……林田亮子也避而不谈。
  “按常理来说,友竹智惠子不可能重返这里。如果我是通缉犯,绝不会以身犯险。”
  安冈留吉放下话筒。尽管他道理上想得通,心里却总是有一个疙瘩解不开。
  友竹智惠子不是普通人……那个女人不会按常理出牌。
  幕间
  01
  智惠子闭上了眼睛……开始回想过去的十四年。因为太漫长,她失去了时间观念。
  “真的已经过去十四年了吗?”她不敢相信,还有半年,时效就到期了。
  “今天是愚人节,你可不要挑这个日子骗我。要是我知道真相后,大失所望,一定会追究你的责任!”
  手边就放着报纸.确实是2010年4月1日印刷的.不论翻到哪一页,都是这个日子。就算这是玩笑,如此精心策划的把戏,必定会耗费大量的 财力。
  应该值得相信吧!……闭上眼,又睁开眼。
  朦胧中看着报纸,日期竟然变了:2009年,比之前看到的时间,提早了一年。刚才果然是幻觉啊!既然一闭眼,时间就会倒流,那索性就不睡觉了,但她非常困,困得受不了。
  如果抵抗不住诱惑,睡过去的话……2008年、2007年……
  02
  户村由佳子在院子里,晾洗好的东西……
  外婆大小便失禁,必须垫上尿布。有时候洗了还没干,又被弄脏了,于是晚上只好使用尿不湿。
  一楼有供桌的房间,大约十张榻榻米大小,外姿一个人住,因为那里的日照最好,最温暖。外婆已经卧床多年,但由佳子从未嫌弃;尽管有些臭,但那也没办法,偶尔有客人来访,都会被领到旁边的接待室。
  长期卧床容易长褥疮,为了避免这点,由佳子每天都会给外婆翻几次身,一会儿侧身朝右,一会儿侧身朝左.据说保持同一姿势久了,会影响血液循环,导致皮肤坏死。
  有时候,由佳子会抱起外婆,到浴紅里洗澡,外婆非常高兴;天气好的时候,由佳子会把外婆放到轮椅上,开着改造过的面包车,带她去兜风。外婆喜欢去看得见富士山的地方,但最近因为住宅地扩张,修了许多楼房,已经看不到富士山了。
  自从友竹智惠子那件事之后,不知过了多少年,外婆现已年满八十,日本女性的平均寿命是八十五岁,外婆还要活好长一段日子呢。
  “外婆,您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哦。”由佳子在外婆耳边大喊道;外婆脸上洋溢着喜悦,啊,她一定是听到外孙女的祝福了吧。
  由佳子不知不觉也过了二十五岁,但却还没有找到想做的事。她的人生,还处在摸索阶段,母亲享受着崭新的生活,很少回来,由佳子觉得这样也好。
  自己就同外婆一起生活吧……
  晾衣物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若无其事地朝邻家二楼一瞥,发现窗帘在摇晃。
  要不要用红色内衣做诱饵,将偷窥自己的傻瓜引出来,用监控摄像机拍下他呢?由佳子真的打算这么做,为了防范入侵,还得安装警报器之类的装置,或者是可触发灯光的传感器。
  “哼,你这种垃圾,真是无药可救,只知道对母亲发怒的可怜虫!……”
  不过,这混蛋的魔爪,朝自己伸过来的时候,由佳子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恐怖。
  由佳子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将洗好的东西,挂在了晾衣竿上。
  03
  佐佐野健介从自家二楼,俯瞰邻居的院子。户村由佳子将洗好的东西都晾了出来,正要返回房内。
  那是一座古旧的两层建筑,一楼外倒有长长的走廊,走廊上安装了玻璃窗,走廊后面,有三个带拉门的房间,其中一个是佛堂,一个是日式房间。天气晴好的日子,走廊的窗帘和玻璃窗,就会全部打开,拉门也会开一条小缝,以利于空气流通。
  拉门打开的时候,就会闻到一丝臭味。
  佐佐野有洁癖,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就是他的工作室,录像机、DVD、书藉都堆放在架子上,还摆放着电视、音响、录音装置和电脑等。文件资料在地上积成小山。
  母亲见到这幅场景,一定会说“太乱了”,但在他眼中,却是秩序井然。倘若有人闯进来,就算只动了一本书,他也能立刻察觉,这就是混乱中的秩序。他用自己的一套方法,整理归类。
  工作室隔壁就是卧室,但他几乎从不去那里,基本上都在这个房间睡觉。
  常年未经打扫,房里积满了灰尘,虽然可能已经发臭了,但因一直生活在这里,嗅觉也许已经麻痹,他对此毫不在意,但却对邻居家的臭味和噪音,极其敏感。
  当然,楼下母亲劳作的声音也很讨厌,受不了的时候,他就会大声斥责,但他不能因为不满邻居,而大吵大闹,因为那样,就会让对方知道,自己在偷窥他们。
  邻家的二楼,拉上了淡粉色的窗帘……那里多半就是由佳子的寝室吧,他对一楼的房间布局相当熟悉,因为他曾经秘密侵入过一次.
  一想到这里,他就冒出了冷汗。当时没被发现,真是太好了;如果被发现,他该怎么办呢?光是想象一下,他的额头和后背,就泛出一层冷汗,
  那是两年前的事:上午九点多,由佳子晾完一大堆东西后,开车外出了。她通常要过几小时才回来。佐佐野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上班,但他不打算前往调查。
  他突然发现,走廊的玻璃窗,为了换气,开了一条小缝,不禁很想从那条缝里,看看房内的情况。机不可失,母亲正好也出门工作了……
  他下到一楼,院子的篱笆有一道缝隙.他穿过缝隙,进入邻家的院子。
  由佳子家的左右,分别是佐佐野家和天满神社,神官平常都住在别处,除非要举行仪式,否則很少回来。
  佐佐野健介确认没有人看到自己,然后,朝晾东西的地方走去。两边挂着大量的尿布,里面藏着女性内衣。这样做,是为了掩人耳目,但反而勾起了他的淫欲,他触碰到一件内衣,还是湿的,淚合着少量肥皂和香水的味道。
  他离开晾衣处,朝一楼走去,迅速打开了破璃窗。他有好几年,都没看到老太婆的身影了,听说她已经卧床不起,就算自己进了屋,也不会被察觉.
  他穿着运动鞋,登上走廊,拉开拉门,房间中央铺着被搏,一个老太婆躺在里面。以防万一,他道了声“你好”,但没有回应。
  他以为老太婆死了,但走近后却发现,她还有微弱的呼吸。原来还活着啊。听说已经八十多岁,照这么躺下去,说不定,能活到一百岁呢。
  那老太婆满头白发,皱巴巴的脸上,到处都是老人斑;见她骨瘦如柴的模样,他甚至觉得,用手捂住她的鼻子,就能轻松置她于死地。
  房间里除了被褥之外,别无他物,空气中飘荡着小便和腐臭的味道。枕边放着一个透明的大塑料袋,塞满了茶揭色的污物,和尿片之类的东西。袋口用橡皮筋捆好。原来如此,是死神和粪尿的味道啊,院子里总是晾着大量尿布的秘密,总算解开了。
  这里似乎也是佛堂,房间远处,摆放着一个很大的供桌,上面排列着一组牌位——他闻到了线香的味道,长押①上挂着两张褪色变黑的照片,应该是卧床不起的老太婆的父母吧。
  ①日式房间中.柱子之间的墙面上的装饰横木。
  拉开右边的隔扇,是另一个相同大小的和室房间,里面空荡荡的。拉开左边的隔扇,是大小相等的客厅。
  就在这时,一串喀!喀!喀!……的声响传来,把他吓了一跳——是老太婆所在的房间传来的。
  回去一看,老太婆正在痛苦万端地咳嗽着,痰卡在了喉咙上,咳嗽声就像是来自被淤泥和垃圾堵塞的排水口一样。
  他担心老太婆再这么咳下去会窒息,于是手伸到老太婆背下,将她側翻过去。老太婆的口里,流出青绿色的黏液,看她这么痛苦,他帮她搓了搓背。
  没多久,老太婆可能是舒服了吧,安静地沉入了梦乡。
  “那个时候,如果我不帮老太婆,把痰咳出来的话,她必死无疑。”讽刺的是,他偷偷侵入别人家,结果却在那里救了一条人命。
  他没了再在这里转下去的兴致,径直回家了。
  三十分钟后,由佳子因来了。幸好他没有去二楼的房间,那样他肯定会撞上她。
  幸运地躲过了那个女人,出乎意料地救了老太婆一命——这两件事造成的复杂感情,让他忍不住冒出了冷汗,自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侵入邻家。
  但是,观察仍在继续。
  第05章 最后的旅程
  01
  “友竹智惠子没有了消息之后,又已经过去多久了呢?”夜里,安冈在家中自斟自饮时,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每隔几年,电视台就会播放一次“搜寻通缉犯”的特别节目,友竹智惠子是通缉犯之―。她从医院脱逃的“有趣”经历,以及身为女人、却屡屡躲过警察追捕的离奇“事迹”,的确吸引了大量观众的眼球。但随着时效到期的临近,人们对她的关注程度,想必也会越来越高。
  她能否坚持到十五年时效到期的那天呢?虽然她是杀人犯,但她身上,却具备了引发民众同情的要素。
  逃亡前的照片、整形手术前的照片,以及想象中的整形后的照片——这三者并排在一块儿,不用说女人,就连男人,也对她最终变成了什么模样,充满了兴趣。实施手术整形的医生,提出悬赏五百万日元;搜査本部所在的狭山东警察署,也悬赏一百万日元,奖励向警察提供有力情报协,助抓捕的人。如此一来,赏金共计达六百万日元。
  安冈刑警认为:大多数日本人都会同情弱者,希望智惠子能够坚持到时效到期。如果这真的实现,媒体多半又会大肆炒作吧。从某种意义上说,杀人犯智惠子,被民众奉为悲剧中的女主角,她的不幸遭遇,饱受大众同情。
  可是,她杀了人,这是雷打不动的事实。安冈决不允许她熬到时效到期,否则将会产生极其恶劣的影响。在凶杀案层出不穷的当下,如果让逃犯躲过了追捕,警察势必会颜面扫地。安冈对智惠子的逃脱负有责任,他在这一点上,认识尤为深刻。
  每年的9月15日,都是他苦涩的纪念日。退休之后,他总是独自喝闷酒,默默度过这一天。虽然搜查本部保留了下来,但人员却逐年递减,而且,再无专人跟进,只是兼顾而已。
  友竹智惠子仍在潜逃,却再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时效到期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尽管2005年之后,杀人案的追诉时效,延长到二十五年,但她的追诉时效,仍然只是十五年。可能的话,他希望新的标准,能应用在智惠子的案子上。
  “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她落网,最好由我亲手抓住她,这是我的梦想。可是,这肯定无法实现了。”
  饮酒的时候,安冈总会发一些牢骚,虽然没有人听得见,但他还是自言自语下去。最近,这种现象越来越频繁了,可能是一种衰老现象。
  “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安冈坐在供桌前,双手合十,对着亡妻的遗像说话。
  妻子过世时,安冈五十七岁,离退休还有两年。某天早上,安冈在上班,妻子却倒在了玄关里。死因是脑溢血。她走得很平静,没有经历多少痛苦。
  遗像使用的是妻子快五十岁时拍的照片。遗像中的妻子,尽管也在微笑,却是一副疲态,仿佛已经厌倦了人生。
  遗像是由小女儿大学毕业时,抓拍的照片放大而成。葬礼前,殡葬人员请他提供一张往生者的照片,他这才发现,妻子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照片,最后还是女儿从自己的相册中,取出了一张,尽管照得不是多么清晰,但经过殡葬人员出色地调整,放大成遗像。
  当警察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有给妻子做过一件事。两个孩子都是妻子在管。后来两个女儿都搬了出去,相继结婚成家。
  大女儿在盂兰盆节和正月时回家,给母亲献花上香,不过夜就回去了;小女儿则几乎不回家。她们都在忙着过自己的生活吧。见识了父亲这个反面教材,她们肯定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奉献给了家庭。
  哎,随她们去吧。安冈早就释然了,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多么凄凉。
  “只要我死的时候,她们祭奠一下我就可以了,”
  “喂!……你怎么了,老公?”
  闭着眼睛,他听见有人在说话。睁开眼,是妻子在对他笑。
  “啊,是你啊。”
  “你怎么一脸疲倦的样子?”
  “我想起我从未给你做过什么事,心里很愧疚。”
  “你突然这么说,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以后都能像这样陪我说说话吗?”
  “你说什么呢?咱们是夫妻呀!”
  “谢谢!……”
  “对了,你刚才说你‘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我那是自言自语罢了。”
  “混蛋!到底是什么事?……”
  “唔,就是那个流窜犯,最近又突然消失了。”
  “这难道不是好事吗?说明你的巡逻起效了啊。”
  “是么。真没劲。”
  “老公,难道你认为出了案子才好?……你的想法太奇怪了。立不了功就无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哇?……”
  “唔,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这人可真怪哦。”
  远远地传来巡逻车的警笛声,安冈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即使退了休,过去的职业本能,他却没有丢。
  “抱歉,我出去看看。”安冈离开供桌,朝玄关走去。
  02
  “错失了抓住智惠子的绝佳机会,你一定追悔莫及吧?”
  友竹洋司靠在椅子上,长叹一声:“唉,我后悔死了。那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捶胸顿足啊。”
  “她可能要等时效到期后,才会再度现身。到时候,你还会想杀掉她吗?”
  “现在说不准。只有到时候再看看了。”
  “你想见到她吗?”
  “想。她毕竟是我的‘好前妻’嘛。”
  “她应该不想见到你这个暴力狂丈夫吧?”
  “哼,随你怎么说,我无所谓!”
  “你想在时效到期之前见到她?”
  “不错。”
  “你认为,她从你手中逃脱之后,会去哪儿呢?”
  “我手上有存折,能大致掌握她的行踪。她一取钱,我就能通过存折上的信息,知道她是从哪儿取的。所以,我并不急于找她,而是静静地等待其变。只要她按捺不住,去银行取了钱,我就会赶去,把她揪出来。”
  “你都去过什么地方找她?”
  “智惠子逃亡后,有两年音讯全无。后来,她终于在仙台和盛冈取了钱。看来是逃到本州东北去了。我通过她留下的痕迹,就能顺藤摸瓜。”
  “你为什么没有通知警方?”
  “通知了会被指责知情不报的,更何况警察没什么用。我曾打匿名电话,告诉警察,智惠子在青森——啊,那是1998年9月的事吧。我那样做,是为了看看警察有多大能耐,结果令我大失所望。安冈刑警与智惠子,住在同一个旅馆,却仍然让她逃掉了。”
  “你认为,她在音讯全无的两年里,身处何地?”
  “这我哪里知道?……不可能知道。不过……”友竹洋司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我曾经差点见到她。”
  “哦……在什么时候?”
  “在2006年。”
  “也就是说,2002年10月,她在林田亮子的公寓,摆脱了你之后,又过了四年……”
  “不错。”
  “不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你都相信自己能识破?”
  “我同那家伙生活过那么多年啊。不是吹的,我们只要对视一眼,就能互相认出对方来。在新大阪车站,她与我相隔两条轨道,我照样发现了她。但我的反应慢了几秒,让那家伙逃掉了。”
  “就是她做了整形手术、从新大阪前往福山那次?”
  “正是。但2006年的情况,跟新大阪那次完全不一样……”
  “请你务必详细介绍介绍一下那年的情况。”
  对友竹智惠子来说,2002年11月16日夜间,同林田亮子和丈夫洋司的直接对决,是她逃亡生活的最高潮。她在那一役中,耗尽了精力,此后只能像冬眠的蛇一样,安安静静地活下去。那种生活不能用“恍如梦境”来形容,但她整日浑浑噩噩,感觉就像磕了药一样飘飘忽忽。
  与其四处亡命,不如一直待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但没有剌激的日子很难熬。
  她有时候会出远门,其中最让她开心的旅行,是重访那些曾与她结缘的地方。她去那里,是为了感谢那些在她逃亡过程中,帮助过她的人。不过,直接向他们致谢的话,有可能会被举报,所以,她只想远远地观看他们,在她走后过得如何。
  “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儿?”
  “应该是新潟吧。武田胜七郎先生,真的是个温柔的好人,如果我能早点认识他,命运或许会大为不同了……不,这不可能!如果没有那个案子,我就不可能去新潟,也就不可能认识他。我这个人,命运女神几乎从来没有眷顾过。”
  “不,你是个相当幸运的女人。你在逃亡之中,都会获得身边的人的喜爱,这说明你的性格很好。”
  “是这么回事么?”友竹智惠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一个点。一只大黑蜘蛛,正在天花板上慢慢爬行。她慢慢地将右手挪到腿上,揉了揉膝盖,疼痛让她想起了自己被诅咒的命运。
  ……
  智惠子的腿剧痛起来。那是右膝曾被撞伤的后遗症。
  那年从林田亮子的公寓里脱逃时,她不慎摔倒,右膝盖被狠狠撞伤。当时她满脑子都想着逃亡,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受了伤。到第二天才感到疼痛,膝盖肿得都快把裤子撑破了。虽然没有骨折,但看来骨头可能摔出了裂缝。
  她没有健康保险证,无法去看医生。就算有保险证,一看到上面她的本名,医院就会报警吧。如果支付现金,反倒会被怀疑“事出有因”,引起医院的注意。另外,在候诊室里,还可能会被其他病人认出来。虽然她变换了容貌,但在原居地,还是有不少熟人,刚好撞上一、两个也不稀奇。
  即便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必须打起百分之百的精神,万万不能掉以轻心。被抓住的话,一切就完了。
  如果逃了十四年又三百六十四天,但在最后一天被捕,那她之前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将白费。对逃亡功亏一篑的结果,她无比惧怕。
  现在走路的时候,她的右脚有点跛,倘若情报公布出去——通缉犯友竹智惠子右腿负伤,行动不便——那她无论逃到哪里,都有可能会被人发现。
  全国应该有许多人知道,抓住她,便可获得六百万日元的赏金。专门为这笔赏金而去的人,在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少,要躲过他们贪婪的搜寻目光,简直难如登天,所以她很少外出。
  不过,对饱尝逃亡之苦的她来说,偶尔进行的长途旅行,能让她放松心情,甚至在旅行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一种幸福感。
  2006年的晚秋,她重新返回新潟市;前一年,即2005年,凶杀案的追诉时效,从十五年延长到二十五年,但她的案子,仍然是十五年。
  离时效到期还有四年。在这段时间内,她心情抑郁,神经麻木,甚至害怕看见镜中自己的模样——如果看到了,一定会被自己形销鹘立的模样,吓一跳吧。
  她碰到一个机会,可以乘车离开东京。她首先想到的目的地就是新潟。沿着关越自动车道①,就能直达新潟,不用担心中途走上岔路,对于向东远行的人来说,相当方便。
  ①从东京都练马区,到新海县长冈市的高速公路.
  驾驶证放哪儿了呢?对,在警察手上。警察在林田浩之被杀的现场,发现了她的驾驶证,但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遗失的了。那东西还在由警察保管吧。不过,应该早就失效了。
  11月中旬,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东京正是红叶时节,满街的银杏漂亮极了。空气清冷澄净,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蓝天了。
  汽车驶上了关越自动车道,不一会儿,便清晰地看见富士山,矗立在西边的天空下。左侧是奥武藏,秩父的群山连绵起伏。行至熊谷附近,富士山被秩父群山所遮挡,但正西的妙义山、正面的榛名山、右侧的赤城山,又陆续赫然入目。
  她己经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过赤城山了,尽管高二就离开了故乡桐生,但自己毕竟是沐浴赤城的山风长大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她从狭山的医院逃脱后,是坐夜里的列车,前往新潟的,所以,根本没有看到山。如果看到了,她说不定会在新干线上,潜然泪下。
  她裹着厚纱巾,但眼泪还是涌了出来,沿着脸颊滑落到膝上。看到后视镜中自己丑陋的容貌,她再次默然泪流,最后禁不住呜咽起来,身体随之震颤。
  “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反正也没有人看见。”她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她在哭,镜中的她也跟着哭。如此反复,脸形都哭得皱了。
  “离时效到期还有四年,你还撑得下去吗?”镜子里的自己问。
  “嗯,既然走到今天这步,怎么说也要坚持下去。”
  “时效到期之后,你首先想做什么?”
  “回故乡给外婆扫墓吧。”
  “你要向她汇报自己成功逃脱?”
  “也有这个意思,然后,我打算过平静的生活。”
  “你也算是话题人物,很难过不受打扰的生活吧。不怕遭人白眼吗?”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何况,我觉得时效到期前,自己就可能心力交瘁而死。”
  “喂,你怎么变得这么怯懦啊?”
  “没办法。”
  “话说回来,十五年可真是长啊!……”
  “嗯,太长了。身体崩溃前,或许精神就会错乱。现在,我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腿也痛……”
  03
  驶过高崎后,高速公路两侧的山峰,拔地而起,山上层林尽染。随着海拔的升高,山林愈发萧瑟,隧道越来越多,她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车前方。
  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车便进入越后,但她完全没有,川端康成的《雪国》中的那种感伤。经过浦佐,一片辽阔的平原,豁然呈现在眼前,她的意识猛然返回现实。
  1995年9月末来这儿的时候,越后平原上刚结束秋收,现在看到的,却是茶褐色干裂的土地。也许是焚烧秸秆的关系,地表附近,飘浮着雾霭般的白烟。
  车在高速公路上,以九十五公里的时速行驶,经过长冈,抵达新潟市时,已过正午。
  房间己经预定好,投宿在万代桥旁的旅馆里。为了不引起怀疑,她故意订了双人间,而不是单人间。用的名字是片桐由美,费用也用现金支付。
  反正今天会留宿,车和行李都交给旅馆看管,自己则去餐厅里悠闲地用午餐。两点后,她办理了入住手续。见她拄着拐棍,旅馆的工作人员都很客气。她被领到八楼,进入一个可以近距离俯瞰万代桥和信浓川的、位置不错的房间。
  “我还没有住过这样的旅馆呢。”她自言自语道。
  万代桥周围,一切依旧,但河口那边,建起了髙楼大厦。
  她躺在床上,睡意油然而生。躺在这么这么柔软的床上,简直像做梦一样。但睁开眼睛以后,会不会发现自己身陷囹圄呢?
  醒来时已是下午四点。她当然没有进监狱。
  太阳西斜,还有一个小时就要落山。她拿上房间的钥匙,乘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上了车。
  “当年我来新潟后,首先上班的地方是‘红玫瑰’俱乐部,在那里当女招待,住在妈妈桑租给我公寓里。我的名字叫由美,武田胜七郎先生是我的客人。当时他只有三十五岁左右,同母亲一起,经营着服装店,生意兴隆。”
  车驶入老城大街东端,她首先寻找“红玫瑰”俱乐部。
  “啊……转过那个寿司店就是。看,就在那儿。”
  “红玫瑰”俱乐部在一个杂居楼的第三层,至今仍在营业。已经过去十年了,女招待不知换了几茬儿。
  当时的妈妈桑,是老板雇来的,现在多半已经不在这儿干了。同自己一起去白山神社,做新年参拜的美佐子,现在怎么样了呢?她知道片桐由美与友竹智惠子是一个人吗?
  “她应该不知道吧。如果知道的话,早就出来报告了。妈妈桑也应该不知道,手底下来来去去的女孩子那么多,每个人干这行都有自己的苦衷,她才没工夫逐个详查呢。”
  汽车从冷清的杂居楼前驶过,开往武田服装店。那个店,位于距老城商业街不远的安静小巷中,但因为有固定客源,经营得有声有色。
  然而,她在那个地方往返了数次,都没发现武田服装店。她绝对没有弄错,因为她对附近的两个大众西餐馆还有印象。服装店的原址上,现在是一座五层高的杂居小楼。
  “真奇怪……”智惠子嘟哝着下了车,站在楼前。一楼是拉面店,二楼是酒馆,三楼以上是普通住宅。
  智惠子将拐棍放在车上,跛着右脚朝西餐馆走去。当年这个餐馆就在这儿了,但她从来没有进去过。推开门,餐馆正在为开门营业做准备。柜台后站着一个四十多岁老板模样的男人。
  智惠子上前询问:“以前旁边有一家武田服装店,现在关了吗?我之前受过店主照顾,今天路过这里,特意来打听一下。”
  “啊,那家人卖掉土地,当上了那座楼的管理员。”
  “管理员?”
  “不错,年轻的店主心灰意冷,服装店经营不下去了,结果只好卖地。”西餐馆老板说,“武田家卖地后,得到了楼里的一个房间,从此当上了管理员。”
  “听说胜七郎先生是因为失恋,而一蹶不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前吧。我自己并未亲见,但据说胜七郎先生的结婚对象,某天突然失踪了。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肯定是把他甩了吧。”
  “都是我的错!”智惠子想,她没有告诉胜七郎先生任何理由,就突然离开了新潟,这件事,成了她莫大的心结。
  但现在,她还是不能把离开的理由告诉他。西餐馆的老板,似乎也不知道胜七郎先生的结婚对象是通缉犯,否则,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如今的智惠子,与所有公开过的她的照片都不一样。脸颊消瘦,身体瘦了一圈,跛着脚,还有点驼背,同健康时期的友竹智惠子,判若两人。唯一没有变的是声音,以及右眼旁边的伤痕,看起来仿佛是水疱留下的疤痕。
  “武田先生现在就同他母亲住在那儿?”
  “嗯,同他母亲好子夫人一起住。”
  智惠子谢过老板,从西餐馆返回停在楼前的车里。正要开门上车,楼口走出一个弯着腰的女人,手拿笤帚和簸箕,将路人丢弃的垃圾扫起来。停下来伸腰的时候,女人将目光投向了正要上车的智惠子。
  空洞的眼神,蓬乱的头发,脏兮兮的长裙处,罩着朴素的淡茶色衣服。一个厌倦人生、静待天命的女人。虽然刚七十岁出头,看起来却老朽不堪。
  坐上车的智惠子,正迎上胜七郎母亲好子,茫然无神的目光。对方可能正在追溯记忆,彷徨良久。她们的视线,纠缠在一起,都不肯望向别处。好子挺直身,朝智惠子走来。汽车终于发动了。看着后视镜中摇摇晃晃地追上来的好子,智惠子的脊背上,突然泛出了冷汗。她没有想到,如此孱弱的老太婆,竞会让她感到恐惧。
  抵达旅馆停车场时,智惠子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或许会被抓住!
  她知道最好立即离开旅馆,但她的身体却不听话。她强打精神,回到房间,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04
  “那时,武田胜七郎的母亲,是否认出了你?”
  “应该是吧。看那双眼睛我就明白——无精打釆的眼睛中,陡然发出光芒。我意识到大事不妙,自己肯定被认出来了。我后悔重返新潟,被抓住也不足为奇。我回到旅馆,却没有力气逃跑。身体动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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