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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者 折原一

_4 折原一(日)
  “啊,明白明白。我们俩真是同病相怜。”两人笑着开始抽签。
  “我是大吉。”智惠子说。
  “我是末吉。也不错。”美佐子说,然后又看了看恋爱运,“我这上面是‘梅花香自苦寒来’,由美你呢?”
  “‘终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看来你今年就能结婚啦!”
  “不可能。”智惠子从憧憬坠入现实,垂头丧气地说,“我再急也没用。都没离婚,怎么能结婚呢?这签不准。”
  “由美,这是梦想。新的一年,就要有新的梦想啊!”
  智惠子的眼里闪着泪光,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情似的。
  “是啊。我刚才有点孩子气了。不好意思……美佐子。”
  神社里人潮拥挤。两人找到一处人流稀少的地方,将签绑在樱树枝上。
  智惠子一时忘记了自己正在逃亡。
  “要是由美同武田先生结婚就好了。他对你可是爱得死去活来。”
  “别开玩笑了。只要我丈夫还在,我就结不了婚。”
  智惠子回到公寓,两人在房门前分手。分手时美佐子抛出的那句话,在智惠子内心掀起了轩然大波。
  要是自己早点认识武田胜七郎就好了!命运真是作弄人,一旦遇到合适的对象,千疮百孔的人生,竟能焕然一新。
  1996年,智惠子度过了人生第二十八个元旦。
  2月,智惠子进入武田胜七郎的服装店工作。
  从“红攻瑰”顺利辞职后,她住进了武田安排的公寓里。独享这套房子,智惠子觉得很不好意思。尽管她无法提供户籍证明,武田先生还是同她订立了租赁合同,让她得以入住。
  那是一个带餐厅和厨房的套间,当然也有卫生间,条件很好,与俱乐部的“员工宿舍”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她逃犯的身份依然没有暴露,至少她不知道,有谁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可是一旦暴露,警察很快就会找上门的。虽然她同通辑照片中的模样大有不同,但直觉敏锐的人,还是能够窥见相通之处。她对武田坦白说,自己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提供不了户籍证明。
  上一个店员辞职之后,就一直由武田的母亲看管店铺。她有腰痛的毛病,不能站太久,所以才会招聘店员。智惠子在店里帮了几次忙,由于推销有方,而备受胜七郎母亲的赞扬。
  在服装店工作的优点之一,是能戴眼镜。在俱乐部上班的时候,由于要接待男性客人,她不得不摘掉眼镜,暴露身份的风险因此也提高了。无论把头发剪多短,无论怎么改变自己的形象,她毕竟与通缉照片上是同一个人,相似性是抹杀不了的。
  尽管只是个小店,而且大环境不景气,但武田服装店因有固定客源,所以经营得有声有色。到店里工作后,智惠子才知道,这里除了销售外购的服装外,还为高中生定制制服、体操服、拖鞋等。武田既然能到俱乐部消遣,手头自然很宽裕。
  3月,初中和高中的入学考试结束后,新生纷纷来店里定制制服,智惠子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只要忙碌起来,她就会忘记烦心的事情;晚上七点打烊后,她在店里稍加收拾,就回到公寓,吃从便利店买来的盒饭,洗澡,十二点睡觉。早上八点起床,九点四十五分来到店里,准备十点开门迎客。这样的生活比较有规律。
  有时候她会应邀到武田家里,同武田母子吃饭。通过闲聊得知,武田胜七郎的父亲,五年前就过世了,服装店全靠母子二人支撑至今。聊到自己的过去时,智惠子只是轻描淡写,以免招来怀疑。她说自己出生在栃木县,父母早亡,自己供自己读完了夜间高中,旅行途中经过新潟,感觉很好,便定居了下来。
  她同武田日渐亲密,武田的母亲,也对能干的智惠子青睐有加。武田胜七郎两年前离了婚,据说是因为婆媳关系恶化造成的。武田的前妻只知道耍嘴皮子,却没有半点实际本领,武田的母亲经常痛骂这个儿媳,但对智惠子,她却向来赞不绝口。
  “要是我能有个由美这样机灵的儿媳妇就好了。”智惠子在店里,仍然延用了由美的名字,全名片桐由美。这是智惠子高中时代好朋友的名字。
  4月入学季结束后,忙碌告一段落,终于能稍事休息了。一天打烊后,武田说:“由美,今天咱们开个慰劳会吧。”
  “我就不去了,你们俩去吧。”母亲乐呵呵地送两人出门。两人进入老城大街上的一家雅致的家庭风格西餐馆,要了红酒,举杯庆祝。
  “由美,你真的帮了我们家的大忙,谢谢!”武田胜七郎笑着说。
  “哪有。我笨手笨脚的,就知道闯祸。”
  “你不要这么貶低自己嘛。你很有能力。希望你能一直在店里工作下去。”
  “谢谢!……”
  久违的法国料理大餐。自己上次吃法国料理,是在什么时候呢?一想到这点,智惠子就不禁悲从中来。
  “你怎么了?”武田看见智惠子眼中噙着泪,困惑地问。
  “没……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的男朋友?”
  智惠子用力摇头:“我在心里问自己,上次吃法国料理,是在什么时候,忍不住眼泪就流了出来。不好意思。”
  那是个只有六张桌了的小店。其他桌子旁边,坐着三对年轻男女、两对中年男女,都在高髙兴兴地用餐。
  “你这么说,让我觉得你好像是在回忆,同男朋友分手的情景。”
  “啊,好像真是。”智惠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
  “由美,我有事想对你说。”武田忽然不安起来,眼光闪烁不定。
  “什么事?”
  “你是怎么看我的?”武田怯怯地笑了。
  “怎么看?您是我的雇主老板哦。”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作为男人,我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
  “我觉得您很了不起,能把服装店经营得那样出色。”
  “我该怎么说呢?我是问你,我做你男朋友怎么样?”
  武田胜七郎与智惠子目光相交,连忙挪开视线。
  “啊?……”
  “你能不能把我当成是可能的结婚对象呢?”
  “是这个意思啊。”
  “请恕我鲁莽,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的确是鲁莽的求婚,虽然很笨拙,但却充分表达了诚意。
  智惠子又抬头环顾店内,万幸,没有人注意他们。
  “我离过一次婚,可能不适合做你的结婚对象。”
  “没有这回事。这世上很多人都离过婚。”
  “你用不着很快就回答我。如果不愿意的话,直接拒绝就好了,我不会因为你拒绝了我,而炒你鱿鱼的。”
  “有很多事你不了解。”
  “什么事?”
  “我被跟踪者缠上了,逃到这里……”
  “我就知道!……但我不会介意的。”
  智惠子一时语塞。武田先生的善意,让她打心眼儿里高兴,但她深知,自己这样的人,是不能奢望结婚的。
  她同洋司无法离婚。不,倘若妻子是罪犯,只要向家庭案件法院提出申请,或许很容易就能离婚。
  “你讨厌我?”
  “没有。我喜欢您,非常喜欢。我一点都不在乎您离过婚。”
  “那么……”
  “不行!……”说出这两个字的自己,是多么的可怜啊!
  “我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不好意思。”
  “没关系。武田先生喜欢我,我非常开心。”智惠子抹掉眼泪,“对不起,我失态了。”
  “我们聊点别的话题吧。”
  故意转换话题后,两人共享晚餐,适量地喝了些酒。离开西餐馆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虽然两人情意相投,但走在路上的时候,两人都刻意躲避着对方。
  武田先生将智惠子送到了公寓门前,挥手说:“再见。”
  “要不要进屋喝杯咖啡?”智惠子下决心邀武田留下。
  “啊……可以吗?”
  见智惠子点头,武田一把拉住她的手。她早就料到,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情的。
  25
  友竹智惠子逃走半年后,警方仍然没有查到有力的情报。通缉照片已经发往全国各地的警察署,但为什么一直没有目击报告?搜査本部里甚至有人质疑:她会不会早就在什么地方的深山、或者海岸自杀了,不然,就无法解释,她何以杳无音讯。
  起初曾有情报说,在东京的某个商务旅馆里,发现了形似智惠子的人,似乎是旅馆的员工。但经核实确认,那人只是同智惠子很像而已。后来陆续有消息称,在札幌和福冈的俱乐部,有人发现了智惠子,但明显都是误报。
  安冈刑警坚持认为:智惠子没有自杀,否则,她也不会从医院逃走。只有抱有强烈求生欲望的人,才会坚定地走上逃亡之路。
  智惠子二十八岁,长相偏老。不丑,但也不漂亮。长着一张大圆脸,容易化装易容。她母亲是美容师,智惠子自己也持有美容师执照。想要自行改变自己的模样,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安冈年幼时非常爱读江户川乱步的儿童冒险小说《怪人二十面相》,珍宝大盗“二十面相”随心所欲地改头换面,把警察耍得团团转。但讽刺的是,安冈长大以后,却选择了被耍得团团转的职业。
  不容否认,将智惠子比作是“女版二十面相”有点牵强,但遗憾的是,如今,她已经把安冈所在的警察一方,狠狠地甩在了身后。
  可安冈坚信智惠子迟早都会现身。智惠子是个能说会道、精明干练的女人。二十五岁前做女招待,同友竹洋司结婚后,一直卖着保险。无论是白天和晚上,工作全靠口才。
  安冈根据常年警察生涯,培养的直觉判断,智惠子现在,八成在夜店里工作,藏在警察找不到的色情酒吧、酒馆甚至情人旅馆里打工。
  那个女人乔装改扮了自己。
  但她不可能一辈子都躲在“地下”,在她露出“地表”的短暂一瞬间,她就会暴露真身。“地表”是普通市民活动的地方,比如便利店那样经营到深夜的店铺、买衣服要去的服装店、剪头发要去的美容院等。
  智惠子不可能永远都生活在阴影之中,总有一天,她会来到与外部世界相接的某个地方。如果被追踪者大意地认为,只要混入人群之中,就不会轻易被发现,那就等于将自己置于险境。对于警察来说,这就是难得的抓捕良机。
  从警三十五年的安网耐着性子,静静地等待着。漫长的警察生涯,让他学会了将上司的讽剌挖苦当成耳旁风。
  “晋升与我无关,一定要抓住坏人,可以说,这才是我肩负的使命——不,是天职。”
  当然,智惠子之外,还有数不胜数、必须绳之以法的罪犯。安冈在脑中存储着众多通缉犯的通缉照片。
  有研究者认为,人在记忆脸庞时,是抱着一定的感情或情绪的。人之所以能从人海中,将亲人或朋友立刻分辨出来,就是源于这一特性。
  通过这种方法,安閃其实已经有所斩获。那是在一周前,他走在通往池袋太阳城的大街上,搜寻智惠子的踪影。
  人群中,他的目光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脸庞。是兵库县因恐吓罪而遭通缉的男子。他站在男子进入的拉面店前等待,査阅厚厚的笔记本,确认无误后,当男子叼着牙签,走出拉面店时,安冈的手搭在了他肩上。
  “坂本健一?……”
  男人僵立原地,不知所措。
  “你怎么认识我?”他问,一点想逃跑的意思都没有。
  安冈把男子带到附近的派出所。
  “我是狭山东警察署的安冈,工作之余,偶然来到这里。这家伙就交给你们了。”说着,他便转身离开。
  安冈刑警的脑中,存储了上万个通缉犯的头像,但现在绝大部分记忆空间,都被友竹智惠子的脸占据了——她在审讯室里的脸、早上微微浮肿的脸、清醒时的脸、夜间疲惫的脸、讽刺他时的脸、肚子饿时的脸、肚子填饱了稍显满足的脸……他记住了她各种状态下的脸。儿乎都是不施粉黛的,但被捕时化了妆的脸,当然也没忘。还有她丈夫提供的照片,她母亲提供的照片……友竹智惠子的各种脸,深深地镌刻在了他大脑的沟回里。
  一旦发现了智惠子,安冈脑里的比对系统就会启动,识破这是什么时候的智惠子。
  但必须是在同智惠子在街上相遇的情况下,安冈的这套系统才能起效。只要她不来到“地面”,安冈也奈何不得。
  “可恶,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肯定就在附近。绝对没错。
  26
  武田胜七郎每周要去智惠子的公寓三次。为表心意,智惠子会亲自下厨做饭。用完晚餐后,胜七郎就会留下过夜。
  “妈妈不会反对吧?”智惠子担心武田的母亲心生嫉妒。
  “妈妈喜欢你。我们是公认的情侣啊。”
  智惠子觉得自己很幸福。被胜七郎抱在怀中时,她不禁回想自己一年前的今天在做什么。
  “啊……到底在做什么呢?”
  在洋司的淫威下,胆战心惊地生活。每次出逃,都被他逮了回来。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比现在的逃亡生活还痛苦。
  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有如此不堪回首的过去。
  让自己忘掉痛苦的是胜七郎。他用温柔抚慰她的伤口。
  武田胜七郎绝对不是什么美男子,甚至有恋母情结,可是,他比徒有其表的丈夫要好得多。性格忠厚,表里如一。
  “我们结婚后,同母亲分开住吧。我之所以离婚,就是因为婆媳矛盾。毕竟是外人,住在一起很容易发生冲突。我付了很高的学费才学到这点,我不会让你悲伤、为难的。”
  智惠子不能结婚,所以每次聊到结婚后的生活,她就会含糊其辞,岔开话题。如果说武田真有什么让她为难的话,就是这件事吧。
  胜七郎过夜后,第二天总会早早地离开公寓。智惠子则会睡一个回笼觉,在开始营业前十五分,即九点四十五分,进入服装店,打扫卫生,十点开门,中午休息一小时后,然后,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
  她买了一台小电视,每晚都会认真地收看新闻。报纸会在店里看,重点关注社会版。她觉得警察肯定在行动,但在她身边,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即便有,她也不想知道。
  她有工资收入,完全可以应付生活,母亲给她的银行卡,一次都没有用过。她同武田的关系依然如故。
  转眼之间,智惠子来新潟就快一年了……
  “我说由美啊……”1996年9月上旬的一天,武田的母亲好子对智惠子说。
  智惠子已经习惯了由美这个名字,条件反射般地应了一声。
  店里刚好没有客人。胜七郎去工商协会开会了,也不在。
  “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了?”
  “啊?什……什么事啊?”
  “我觉得你和胜七郎可以结婚了。”
  “什么……结婚?”
  “我一直在观察你。你性格好,干活又麻利,帮了咱家不少忙。我是做生意的,看人还是比较准的。”
  “啊,谢谢!……”
  “你不喜欢胜七郎?”胜七郎母亲紧盯着智惠子说。
  “没有。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那不就结了?我们得去拜会一下你的父母。”
  “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读高中那会儿,他们过世了……”
  “哎呀,对不起。你老家在哪儿?”
  “栃木。”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妇女就走入店中,对话就此中断,智惠子顿时松了口气。她到底要欺骗这对母子到什么时候呢?
  那天客人源源不断地上门。打烊时,智惠子身心俱疲,于是借口发烧,提前回家了。
  武田母亲催促他们结婚,就意味着她短暂的幸福即将结束——智惠子产生了这样的预感。
  出逃后的这一年里,智惠子时常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逃亡者的身份。但她至今从未受到过怀疑。避人耳目的要诀,就是不要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而是始终待在一个地方,像普通市民一样,不显山不露水地生活。
  最可怕的是大意。不管多么小心,一旦行差踏错,就会前功尽弃,每走一步都要谨小慎微。
  她定期去美容院。虽然她有美容师执照,剪发之类的自然不成问题,但她不可能自己给自己剪头发。她尽量去那些便宜的连锁理发店,继续保持与通缉照片不同的短发,外出时也常戴眼镜。与警官擦身而过时,从派出所门口走过时,她都会紧张得心脏狂跳,但没有人识破她的身份。
  1996年9月26日,距离她杀害林田浩之,差不多过去一年了。可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这天,又发生了一件改变她命运的事。
  那天店里放假,下午一点多,在老城大街的购物中心里,她看到了那个人。
  他就是丈夫友竹洋司。她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都说每个人在世上,都有一个与自己很像的人,那她一定是看到了与洋司很像的那个人。身高一米七八,体重八十公斤,魁梧的体格,棱角分明的脸,梳着大背头,戴着浅色眼镜。
  那个男人穿着蓝色衬衣,和笔挺的丧服般的黑西装,打着金色领带。洋司从事房地产业,工作中基本上打扮得比这一身朴素。
  那时,她正在观赏一家时装店的橱窗,那个男人的影子,映在了橱窗玻璃上。她闭上眼睛,摇摇头,然后又看了一遍。
  没错,就是洋司。他没有注意到智惠子,继续走在商业街上。
  为什么洋司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呢?……
  洋司公司的房地产,在埼玉县南部和东京都的一部,新潟县应该没有啊。他偶尔也会与同行去旅游,但看他这装束,不像在旅游。
  洋司应该无法容忍妻子是罪犯的事实。他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男人,妻子犯下那样的罪行,无异于将他的自尊碾得粉碎。不难想象,他的生意,也因此被殃及,损失惨重。
  如果他先于警察找到智惠子,一定会将她先除之而后快。他或许正是抱着这样的目的而来——抢在警察前面,找到智惠子,把她埋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或许会人为制造一起事故,让她死于非命,比如将她沉入日本海,或者抛入信浓川的河口。就这样,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也许正是他想达到的效果。即使智惠子的尸体漂到岸边,也会被当作自杀处理。
  啊……他会下手的,而且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以前他在打她的时候也说过,如果敢逃就杀了她。他会把智惠子捆绑起来,剥夺她的自由。他会在僻静之处发动袭击,对她予以致命一击。
  我怎么会把他招惹来呢?这个危险的男人。为什么……
  27
  “为什么?”友竹智惠子下意识地喃喃道。
  “我一直都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同友竹洋司生活在一起了呢?”
  “因为他很有魅力啊。我当时太傻了,觉得男人越危险就越酷。像我这样的女人,不是有很多吗?”
  “但一旦生活在一起之后,对方的缺点就暴露了?”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洋司的反差尤其巨大。他会用暴力恐吓你,让你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
  “但你不是在卖人寿保险的么?难道不能借工作之机逃掉?”
  “根本就逃不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本事比警察还大。”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我在池袋做女招待的时候。他是客人。我虽然不是什么美女,但却总能吸引住一些怪人。他周围明明美女环绕,怎么就偏偏看到我了呢?……我想不通。”
  “安冈刑警也是怪人之一?”
  智惠子苦笑:“我这个女人,居然突破了警察的几道防线逃脱,在安冈刑警看来,我是不可饶恕的。这种感情,同男人对女人的迷恋,完全不同。”
  “你对洋司这个客人怎么看?”
  “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总是点名让我陪他。但他只是默默地喝酒。他说有我陪他,他就会安心。他在我身上花了很多钱,我很感激他的垂爱。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没人点我,我一个人坐在那儿很无聊,所以才同情我的吧。”
  “后来,他就向你求婚了?”
  “一来二往,我就住到了他家里。他劝了我几次,我拖延再三,才辞去夜店的工作,当起了专职主妇。当时我好像才二十四岁。”
  “他什么时候开始对你使用家庭暴力的?”
  “我当女招待那会儿,偶尔也同别的客人说话,他见了就会很不高兴,但我根本没当一回事。我们住在一起后,我才慢慢地发现,他有强烈的独占欲,命令我少外出,只能穿他买的衣服,六点以前必须回家……等等。有时候我同朋友在外面吃饭,回去晚了,就会挨他一顿打。”
  “所以,你就逃回母亲家了?”
  “逃了两次,第二次是在流产后不久。我怀的是洋司的孩子,但他却怀疑我给他戴了绿帽子。他就是这种神经质的人,总是疑神疑鬼的。”
  “他这样的性格,却能经营房地产?”
  “他表里不一,在家里和在公司里,完全不是同一个人,简直比演员还能演戏。我们一起去参加聚会的时候,他的言谈举止,极具绅士风度,但一回到家里,就换上了另一副嘴脸,酸溜溜地讽剌说:‘你跟那个男人聊得挺开心嘛。’我有一次顶了他一句,他就勃然大怒,一脚把我踹倒。我的肚子撞到了客厅的桌子,造成了流产。我觉得世上只有妈妈能够帮我‘于是逃回了娘家。”
  “但是很快,他就把你又接回去了。”
  “不错,洋司把母亲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最擅长的就是吹捧奉承,装痛改前非的样子,他比谁都在行。母亲被他欺骗,将我又交还给他。洋司对我实施了思想控制,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他的支配,完全没有自由。”
  “那么洋司先生,怎么会允许你去卖人寿保险呢?”
  “那是我第二次出逃后,母亲向他提出的建议:‘洋司,求……求你了,请你让智惠子出去工作吧,这就是我把她交给你的条件。’母亲如此恳求,洋司只好勉强同意。”
  “你母亲倒能让洋司听话?”
  “我们三人之间,是相互牵制的关系——我是青蛙,洋司是蛇,母亲是蚰蜒;青蛙吃蚰蜒,而蚰蜒却能够制伏蛇①。”
  ①传说蚰蜒接触过蛇后.蛇就会死掉。
  “你开始卖人寿保险之后,同洋司先生的关系有无变化呢?”
  “我只在白天可以自由活动。只要晚上一回家,就又会被他操控。我把自己的收入,都一点点地存在了银行卡里。有了这张卡,逃跑后会更加方便。”
  “你母亲的卡不够用?”
  “那是母亲的东西,只能在万不得已时才动用。我一直在竭尽全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28
  友竹智惠子的脚,就像生根了一样,定在原地。她觉得,自己仿佛中了蛇毒似的,浑身都麻痹了。
  洋司一定已经知道,我就在新潟市内。他是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到的呢?如果是从警察那里了解的,警察早就把我抓住了,所以,消息源显然不是警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洋司同黑社会有关系,他或许动用了这方面的资源。也许,是智惠子工作过的“红玫瑰”俱乐部的什么人透露的,要么是妈妈桑,要么是其他女招待,要么是来玩儿的客人。客人中当然有黑道中人,完全有可能当一旦看到了智惠子的脸,就想起她是谁。
  发现者当时并没有报警,而是直接通知了洋司。可是,为什么到现在他才来?
  智惠子辞职己经半年多了,不对,情报来源应该不是黑社会。这么说,洋司只是偶然来到新潟市的?不对。智惠子的直觉告诉她,洋司一定是抱着某个目的来这里的。
  洋司从她身边经过,又前进了一百米左右。再走下去,将会抵达武田服装店。难道情报来源是武田胜七郎,或者是胜七郎的母亲?
  智惠子两腿发软,几乎就要瘫坐下来。
  但她不想引人注意,强打精神迈开了脚步。尽管她的动作很不自然,就像一个坏掉的机器人,但她好歹开始,往自己公寓的方向前进。
  快逃!不逃不行!①再磨蹭下去,就会被抓住。现在一分一秒都至关重要。回到公寓,把能够带走的东西全部带上,尽快赶往车站吧。
  公寓距服装店大概五百米。洋司发现自己不在店里后,肯定会立刻上公寓里来。还有不到十五分钟,她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把一切收拾妥当。
  她以尽量不引人注目的速度,飞快地返回公寓。一进房间里,她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门上,胆怯几乎就快控制了她。
  但她知道,如果无所作为,一切就完了,她逃亡至今,就没有意义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洋司比警察还可怕。
  她把换洗的衣服、现金等必须带走的东西,塞进手提箱里。当年为了能开心旅游而买的东西,现在却成了逃亡必备的道具,真够讽刺的。
  她环顾室内,寻找是否还有别的、能表明友竹智惠子曾在这里住过的东西。衣柜横杆上挂着她当女招待时,穿过的一件漂亮连衣裙,说不定哪天能派上用场——当然是在自己能成功逃脱的情况下。
  她把三双鞋子装进塑料袋,塞进箱子。房间中再也没有能泄露她身份的东西了。
  右手提起胀鼓鼓的手提箱,感觉相当沉。
  “得走了。”她在心里这么说,全身为之一震。如果说女人也有悲壮决绝的时候,那就是此时此刻了。
  她离开房间,来到公寓门外,飞速进入一条细长的小巷。
  该往左还是往右呢?她选择往右。在路的尽头,有一家拉面馆,她在拉面馆前左右环顾,这时右边闪出一个黑影。
  不会吧?这么快?
  洋司来了!惊恐至极的她朝街的另一头跑去,迅速在街角右拐。确认没人之后,她发力狂奔。身后没有传来脚步声,自己多半还没被发现,但绝不能放慢脚步。
  跑到老城大街上,她放缓速度,横穿大街,在下一个街角右拐。她认为走后街不会引人注意,但还是有几个路人,向她投来讶异的眼光。
  她来到百货公司所在的大街,寻找出租车。开往新潟站方向的出租车驶来,她想都不想,就举起了手。
  “司机先生,请您一定要开快点!再晚就赶不上特快列车了,还有十五分就要发车。”
  “好的,明白。”司机镇定地答道。
  智惠子转身透过车窗,朝老城大街方向看去,没有发现洋司的身影。
  逃掉了!她终于放松下来,将身体靠在后背上。
  在新潟的这些日子,只是她不满三十年的人生中,小小的一个片段。从万代桥俯瞰信浓川,她百感交集。
  “武田胜七郎先生今天去参加工商协会的聚会了,没能与他道别,真是莫大的遗憾,但他肯定会很快忘掉我吧,世上的女人多如牛毛,如果错选了我,定会受累终身。”
  “这样就好。”
  29
  9月26日。武田服装店这天照例放假。应女店主的邀请,友竹洋司来新潟县。
  “听说你会给赏金,是真的吗?”前晚,他在办公室接到电话,对方突然冒出这个问题,洋司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从新潟打来的,听说你出了赏金,所以打电话问问。”
  听那声音,应该是一个颇有岁数的老太婆。
  “我在下午的电视节目上看到了你。你妻子是逃跑的杀人犯吧?……你说,如果有人能提供你妻子的情报,就会获得一笔赏金。”
  作为友竹智惠子的丈夫,案发之后,他的确接受了许多媒体的采访,条件是声音必须经过处理,脸上必须打马赛克。至于赏金之说,只是为了表明他的愤怒,其实,并不是真的要掏这笔钱,所以他没有公开电话号码,否则,骚扰电话就会从早到晚没完没了。
  “你竟然能査到这个电话号码,可真是了不起。”
  “电视上说过,你在哪些地方有房地产,于是我多方调査,终于打听到你的联系方式。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钱啊。”
  这老太婆调査得真细致。
  “那你有什么情报?”
  “你妻子好像正在我店里上班。”
  “证据呢?”
  “直觉。虽然跟通缉照片上不太一样,但我们一起工作了很久,我始终觉得她有点古怪。当看到电视节目后,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就是通缉照片上的那个人。”
  “新潟很远吧?”
  “难道悬赏不算数了?”
  “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
  “那我就报警算了。”老妇人在电话那头狡黠地笑了两下。
  “明白了,我这就来。”
  这番对话发生在前一天。
  第二天一大早,洋司就乘新干线,来到了新潟。如果这老太婆敢耍他,他就把她的头拧下来。
  下午一点刚过,他在老城大街购物中心前下了出租车。这样做,是为了给智惠子来个出其不意。在服装店前下车,必然会打草惊蛇,他才不会那么笨。智惠子出逃后,肯定时时刻刻都保持着高度警惕。
  商业街上人流如织,武田服装店门上挂着“休息日”的牌子。他按下门铃,里面的牙白色窗帘,立刻就拉开了,一个矮个子老妇人露出脸来,打开门。
  “我是友竹。”
  “远道而来,辛苦了。请进。”
  店里挂着许多中老年妇女风格的衣服。拿标签一看,价格都高得离谱。
  “那女人呢?”洋司问。
  “今天放假,应该在公寓吧。”
  “咱们速战速决,你有那个店员的照片吗?”
  “从正面拍,会引起她的警觉,我只好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拍了一张,但不是很清楚。”
  老妇人递给洋司三张照片:第一张,一个短发女人正在扫地,但只是侧脸,而且有点失焦;第二张,女人在店里同客人说话,也是侧脸;第三张,女人同一个高个子男人并肩行走。
  那女人无疑就是智惠子。虽然她剪掉了长发,变换了发型,但根据整体的感觉和体态,一眼就能认出是智惠子。
  “这个男人是谁?”
  智惠子竟然在对这个男人笑!同洋司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未展露过这种笑容。洋司妒火中烧。
  “我儿子。”
  “身高一米七五左右?”
  智惠子身高一米五八。洋司据此推断出,她身旁男人的髙度。
  “不错,差不多是这么高。”老妇人说道。
  “他们俩看上去挺亲热啊。”
  “我儿子喜欢他,所以把她挖到我们店里来了。”
  “她之前在哪儿上班?”
  “不太清楚。可能是在夜店吧。”
  “她交代过出身来历没有?”
  “只说家乡是栃木。”
  “没别的?”
  “还说她父母都过世了。我儿子很喜欢那个女人,两人成了情侣,我有点担心……”
  “情侣”二字点燃了压抑在洋司内心深处的怒火,虽然现在火焰烧得还不旺,顶多像信号灯一样,但说不定碰上什么事就会爆炸。
  “他们考虑结婚了吗?”
  “是的。我儿子离过婚,我也不好对他的再婚对象太挑剔,可是……”老妇人观察着洋司的反应,“那人真的是你家妻子?”
  “唔!……”洋司偏着脑袋,打住话头。他不能当场承认。一旦承认,这个老妇人就会要求得到赏金。
  “感觉有点不一样。”洋司换上肯定的口气接着说,“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她不可能只画一下妆、改一下发型,就骗过我的眼睛。”
  这是实话。
  “是么?那太遗憾了……”
  话未说完,老妇人就意识到,此时不宜使用“遗憾”一词。她对赏金觊觎已久。
  “百分之九十九不对。非常遗憾。”洋司还回照片。
  “是啊。被警察通缉的女人,怎么可能到我们店里打工呢?”老妇人悻悻地说着。
  “不好意思,这个女人现在住哪儿呢?”洋司冷静地问。
  他就要亲手抓住智惠子了,一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心脏狂跳,但他没有让激动之情表现出来。
  “她不是你老婆,你还问这干啥?”这老太婆还真难缠。
  必须避免引起她的怀疑。
  “你想歪了。我只是想亲眼看看,她是什么样的人。”
  “啊?”老妇人认真地注视着洋司。
  “我到这儿来,可是买了新干线的车票的!还以为你提供的线索可靠呢。”洋司气嘟嘟地看着老妇人,假意厉声恐吓道,“我工作也不干了,专程赶过来,结果却空手而归。我去见一下那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还想找你补我车票钱呢!”
  “不好意思。”老妇人似乎被洋司的盛怒唬住了。
  “我当然不会跑到那个女人的房里去了,只是在外面看看而己。她不在,我就直接回去;就算她在,我也只会跟她打个招呼。我也是有常识的,好不好!”
  “那个……谁说不是呢?”
  老妇人连忙找了一张本店的宣传单,翻到背面,将智惠子公寓的位置画出来。洋司极力避免嘴角流露出笑意,说道:“我好不容易来一趟,附近有什么值得推荐的酒馆吗?”
  “有有有。”老妇人边说,边在地图上画了一个黑圏,“我们这儿的鱼,又新鲜又便宜哦……”
  “谢谢。”洋司微鞠一躬。刚拐过下一个转角,他就立刻狂奔起来。
  “混蛋,我一定逮住你!……”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公寓,名字很滑稽,叫做“欢乐公寓”。智惠子住的105室,是一楼最里面的房间。洋司一步步接近房门,心脏就像要蹦出嗓子眼儿一样。
  太阳就在头上,这里却没有日照,感觉阴冷潮湿。105室上的名牌上,是手写的“片桐”二字。他知道这应当出自智惠子之手,但字体就像印刷出来的一样工整,他不能百分之百地断定,这一定就是智惠子的笔迹。
  门上有门铃,但在按下之前,洋司把手放在门把上,转了一下。令他吃惊的是,门锁毫无抵抗地转动起来。
  房间里一片昏暗,没有人在家。但空气中飘荡着智惠子的体味。
  如果非要问,那是一种什么味道,他也说不上来,但两人常年耳鬓厮磨,他一闻就知道是那个女人的体味。洋司的动物直觉告诉他,智惠子已经逃走了。即使在这里等下去,那家伙也不会回来的。
  “可恶!又跑了!……”
  “她应该没走多久。”洋司发出低沉的呻吟,用力咬紧牙齿。他闻到了智惠子喜欢使用的香水的气味。
  幕间
  晚上十点多,她走在漆黑的夜路上。她心里很是不安。刚才她就觉得,背后似乎有人。
  报纸和电视新闻上说过,这一带常有人被流窜犯袭击。几个月之前,一个年轻女性单独走夜路,遭人跟踪,并从身后被刺伤。此后,类似的案件屡有发生。
  尽管至今还没有人丧命,但已出现四名受害者了——其中重伤两名,轻伤两名。
  她很久都没有来过这里了。这一带以前是农田,现在建起了两层高的公寓楼,发展成住宅区。她来这里,是为了抄近路,但晚上光线昏暗,没有路标,事实上,她很快就迷了路。
  路上虽然也有几家便利商店,但它们不仅没有起到路标的作用,反而导致了更多的混乱。住宅区中,几乎看不到人影。
  她正打算就此返回便利店,背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她知道自己被跟踪了,因为她一停步,背后的脚步声就消失了;但她一旦迈开步,就又能听到脚步声。
  起初,跟踪者还留心,不让她发现,但没过多久,跟踪者的脚步,明显与她的不再合拍,跟踪者也对此并不在意了。
  谁先给对方可乘之机谁就输。她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撒腿就跑,背后的人也跟着跑了起来。
  对被抓住的恐惧感,狠狠刺激着她。她不许自己在这个地方挨歹徒一刀。
  手提袋里没有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如果被抓住……
  她没跑多久就气喘吁吁,苦不堪言,但背后的脚步声,却一点也不凌乱,正在步步进逼。
  她不能高呼救命,只好拖着不听使唤的双腿,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
  “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呢?歹徒偏偏选中了我!”她心中暗暗嘀咕。
  虽然不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口多少,但自己“中标”的概率,应该有几万分之一吧。
  她忽然发现,周围半点动静都没有了。一个阒然无声的世界。
  她倏地停下脚步,注意观察周围。没有人。
  “那么,刚才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的被害妄想症发作了?只是对有歹徒出没的消息,产生了过敏反应,明明没人跟踪,却误认为有?”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全身放松下来。
  这时,她感觉在很近的地方——啊,就在耳朵根附近——有人。
  “去死吧!……”那人说。
  几乎就在同时,她急忙一纵身,跳进了左侧民房的篱笆中。
  但是,她感觉背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她知道,自己被刺中了。
  没什么比死在这个地方更糟的了。她的意识渐渐远去……
  伤可能并不深,遇袭带给她的刺激更大。
  “为什么是我?”她想着。
  自己同之前的被害人,没有什么共通点,只是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而已。凶手没有目的,只是随意地袭击自己看到的、毫无防备的女人而已.
  “凶手还在附近,可能正欢欢喜喜地看我痛苦地死去。”一想到这点,她就觉得自己绝不能倒在这个地方。
  她挣扎着从篱笆里爬起来,回到路上,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
  她感觉背部左侧很痛,但她还能动,或许受伤并不严重。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走在什么地方。
  “可不可以在什么地方停下来,略微休息一下啊?”
  东倒西歪地走了一会儿,她发现了一座民房。虽然晚上看不太清楚,但还是可以确定,院子很大。附近好像有寺庙,或者小公园什么的,与民房相连。
  “就去院子里休息一下吧。”
  想到这儿,她稍感安心,东倒西歪地走进院子,先在草地上休息一会儿……
  她昏了过去。朦胧中,她意识到有人在对她说话。
  “你好,你怎么了?”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喂,请振作一点!”然后,她感觉有两只手,伸到了她的肋下,但自此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02章 北方的大地
  01
  日本海即将迎来黄昏。太阳降至水平线上。大海被染成血红色。血海。现在即使是直接望着太阳,也不用闭上眼睛了。
  她睁开眼睛,环视车内。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列车仍然在向北前进。
  由于是工作日的午后,列车里的上座率只有五成。她坐在车厢中部靠左侧的窗边。她望一会儿窗外,又看一会儿车内,心情始终不得平静。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在新潟见到丈夫的身影后,她慌忙逃了出来。
  坐出租车来到新潟火车站的时候,她问自己:接下来该逃往何处呢?是乘上越新干线去东京,还是北上?抑或南下?……
  她深知,要逃亡的话,铁路是首选的交通工具。如果乘船去佐渡,抓捕自己的人,只要在港口守株待兔,自己就将无处可逃;从新潟机场坐飞机也很危险,只要警察在目的地张开罗网,自己就断无逃脱之理了。
  这样一来,只有走陆路了。铁路是最快的,而且也容易藏身。特快、慢车、上越线、羽越本线、越后线、上行、下行……可供选择的线路和车次多种多样,对追踪者来说,铁路无疑是最棘手的。
  新潟车站内,查看大屏幕上的发车时间,最近一班到站的,是开往秋田的特快列车“稻穗七号”。它将在二十分钟后发车。即使洋司发现她逃掉后,追到新潟站,他也不可能坐上这班车。
  去窗口买票,她担心售票员可能会对她留下印象,于是,她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一张前往酒田的自由席特快车票。她认为与其一直坐到终点站秋田,还不如在途中的酒田下车。
  “稻穗七号”特快列车由六节车厢组成。她坐在第四节车厢中央附近,观察有无可疑人员。没问题。没有人追来,没有人在快要发车时跳上来。
  确认没有人跟来之后,接着要考虑的问题是,洋司在找到她的公寓以后,会采取什么行动。她记得房间没有上锁。这不应该,但在当时分秒必争的情况下,这实属无奈之举。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她没有反击洋司的手段。
  此外,还必须想一想,为什么洋司会找到她的所在。是谁将自己在新潟的消息,偷偷告诉洋司的?洋司似乎首先去的是武田服装店,而不是“红玫瑰”俱乐部,而这么一来,告密者就只可能是胜七郎或者胜七郎的母亲。很难想象胜七郎会干出这样的事,那必然只可能是他母亲所为。
  站在胜七郎母亲的立场上看,智惠子以店员的身份,同胜七郎交往,倒也没有什么问题,但要做她家的儿媳妇的话,就有点来历不明了——出身地不清楚,父母也早已过世。胜七郎母亲八成觉得,儿子是结识了什么夜店里不三不四的女人,然后带回店里来的吧。
  胜七郎的母亲与胜七郎前妻交恶。在母子两人构成的家庭中,母子之间相互依存的程度很高,外人进来后,极容易遭到排斥。胜七郎母亲表面上对智惠子很好,但背地里,肯定也在不怀好意地观察她。在店里一起工作的时候,智惠子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音、每一个表情,她都看得真真切切的,经常收看电视节目的她,自然起疑一一不是疑心,而是一种直觉。
  为什么胜七郎的母亲没有报警,而是直接通知洋司呢?智惠子推测,必然是金钱作祟。她是冲着赏金去的吧?尽管不确定洋司是否做过悬赏承诺,但在电视上或许会弄出这样的噱头。
  如此想来,一切都能解释通了。哎呀,真是险啊!
  可是……可是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扑了个空的洋司,回到武田服装店,会同武田的母亲说些什么呢?
  当然是商量报不报警。结果当然是报警。房间里到处都可以采集到智惠子的指纹。警察力量强大,应该会将她乘坐的特快列车,作为她可能利用的逃亡手段加以调査。
  智惠子得出这一结论时,特快列车抵达了山形县的鹤冈。车票上的目的地虽然是酒田,但她觉得,提前在鹤冈下车更好,于是带着行李下车了。
  她必须迷惑追踪者——假装去远处,实际上却藏在近处,借此躲开追捕。洋司或警察会认为,智惠子可能乘上越新干线到东京,然后,从羽田鸡场坐飞机飞往冲绳的那霸或是北海道的札幌。
  鹤冈会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呢?智惠子完全没有概念。通过检票口时,车站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异样的表情。她将自由席特快车票交给工作人员,由于目的地是酒田,工作人员允许她中途下车。
  走出冷清的车站,来到外面。她觉得,如果被毛巾蒙住了眼睛,突然被带到鹤冈站前,然后突然摘掉毛巾,无论是谁,都认不出这儿是日本的什么城市。
  空气中某种冷冷的东西,让人隐约觉得:这儿应该是本州东北。
  她只在早上吃了一片烤面包,却没有感到饿。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始寻找合适的餐馆,打算再吃点什么。她发现了车站对面有一家咖啡店,在一座杂居楼的第二层,可以俯瞰车站,这点她很中意。
  店里没有客人。她在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三明治和咖啡。透过窗户可以观察车站周边。目前没有任何异常。
  现在这个时间,或许最适合办理旅馆入住。她很想看看电视,了解一点情况。
  车站前有好几家商务旅馆模样的建筑,但她全都不感兴趣。因为从新潟乘特快不足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这里,倘若警察得知,她在新潟并外逃的消息,那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可能追到这里。她是不是应该继续逃下去,直到抵达今天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呢?
  她将盛着咖啡的杯子举到嘴边。
  “再给您来一杯吧。”五十岁上下的老板娘对她说,她这才意识到,杯中的咖啡已经喝完了。
  她有点神情恍惚,必须打起精神。她应该避免给这个女人留下印象。一定要表现得足够自然。
  “不好意思,请问附近有什么值得推荐的旅馆吗?”
  “商务旅馆?”
  “是的。女人能放心住的旅馆。”
  “那去后面的车站旅馆就不错啊。”老板娘热心地把写有旅馆名的火柴盒拿来,“要不要帮您预定房间?”
  “啊,不必了,我直接去预约吧。”
  如此一来,倘若警察来此地调查,就会根据老板娘提供的情报判断,有个神秘的女人在鹤冈待过。
  智惠子结了账,离开咖啡店,然后返回车站,査看发车时刻表。下一班下行特快列车,是开往青森的“白鸟号”,一个多小时后才发车。在此之前,有五点九分发车的、前往酒田的普通列车,她决定乘坐这班车。
  她已经虚晃了好几枪。首先诱导了警察往错误方向追查,然后,又在咖啡店设置了陷阱,警察肯定料不到她会乘坐慢车。
  她还在观赏日落时分的日本海的景色,列车就已经到达了终点站酒田。下车后,她立刻确认下一班特快列车“白鸟号”将在约五十分钟后进站。她暂时通过检票口,在自动售票机上,购买了前往青森的自由席特快车票。她这样做,是为了避免车站工作人员,对她的行为留下印象。
  她走进候车室,买了一份当地的晚报,翻到社会版阅读。万幸,报纸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个字牵扯到她的案子。
  她紧张的心情稍有缓解,走进车站前的一个书店,买了一本本州东北地区的旅游指南。今天就去青森或者弘前吧,尽量远离新潟。
  她回到酒田站,进入候车室。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无疑已经摆脱了警察。下一班特快列车“白鸟号”,是从大阪而来,途径新潟,所以,乘车时必须留意。
  智惠子在特快到达前五分钟进入月台,登上从行进的方向,开始数的第二节车厢——即八号车厢,那里是自由席吸烟车厢。天色已暗,智惠子的身影,在列车中应该很不显眼。
  由于是在工作日,自由席车厢的上座率只有三成,她挑选倒数第二排靠左的座位。
  “白鸟号”按时发车。智惠子身体疲劳至极,但精神却髙度警惕。
  特快列车在途中停车,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远处不时有光束射来,那是正在海面作业的渔船发出的。水平线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在智惠子的眼中,仿若死去的人们的灵魂。随着列车的行进,渔火常被楼房和城镇遮住,但很快又会出现。
  如果要问,愿意回忆的过去,和不愿意回忆的过去,究竟哪一面更多,那答案自然是后者。
  但最多的是未来。它比过去漫长得多。当然,她完全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凄惨地死去。
  离时效到期还有十四年。不,不满十四年,应该是十三年零三百多天,但不论怎么算都太长了,长得无法忍受。自己必须像已经过去的一年那样,绷紧神经,继续逃亡。
  她产生了自杀的念头。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了,不用提心吊胆地,度过那地狱般痛苦的漫长岁月了。
  晚上八点多,“白鸟号”准时抵达秋田。这里必须留神。她凑到窗前,观察上下车的旅客。没有谁看她,甚至都没有人觉察她的存在。
  列车内的广播中,一个淡淡的声音宣告,特快列车“白鸟号”,将经过东能代、鹰巢、大馆、弘前,于二十二点四十七分抵达青森。
  就去青森吧,她拿定了主意。
  抵达青森时,车站里很冷清。虽然这里是县政府的所在地,也是本州北部门户,但在这个时间进出站的列车都很少。
  车站内的住宿咨询窗口早就关闭了,智惠子只好来到车站外。出租车还有不少。紧挨车站的市场已经歇业,转盘对面的商店,也都大门紧闭。还在营业的只有餐馆。
  她提上行李,昂首挺胸,迈开步子。若在这么晚的时候东张西望,肯定会遭人怀疑的,说不定派出所的警察,还会叫住她进行盘问。
  走上主干道,她的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还没有穿习惯的鞋子紧紧的,勒得脚尖生疼。
  她边走边寻思哪里可以住宿,这时,她发现了一个比较大的旅馆,但住宿费似乎很高。虽然手头的现金还充裕,可她想尽量节约。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接着往前走。
  在从主干道转入另一条街的拐角上,她发现左侧靠里的位置,有一家名叫“北方归宿”商务旅馆。前台很窄,但还亮着灯,一个穿黑西装的男办事员站在那里。
  她决定就选这儿了,推开玻璃门,男人抬头看着她说:“欢迎光临!”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还有空房间吗?”
  “还有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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