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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死之绿》乙一

_2 乙一(日)
我们不停地绕著运动场跑著,脚程快的同学已经超过我好几圈了,每次跑得慢的我都好像成了大家的绊脚石。事情就发生在班上跑得最快的桥本企图超越我身边的时侯。桥本的人缘很好,大家都期待他当天可以跑出最快的记录。开跑之前几乎每个人都拍拍他的肩膀为他加油,然而非常在意自己能不能创下最好的记录的他似乎有点紧张。当桥本快要超越我的时候,不慎跌了一跤。结果没能创下最好的记录。跑完马拉松,正当大家筋疲力尽地瘫在地上时,桥本为自己跌倒一事找了藉口。

「是正雄的脚绊倒了我。」

这并不是事实,可是我却没有反驳桥本说的谎。因为大家喜欢他胜过我,老师也遗憾的认为要是没有我,桥本就能创下记录了。没有人当面指责我,只是对他表示遗憾。我却看出来大家都认为这一切是我的错。我的脑袋已经陷入混乱状态,不敢跟任何人说话,只是一味地害怕大家的视线。我不知道原因何在,却觉得自己做了非常不好的事情。

上完体育课,大家各自跟自己的好朋友有说有笑地结伴回教室,平常我都是跟道雄一边聊著漫画和动画一边走回教室,当天他却跟其他同学一起走。我没办法加入他们之间的对话,只好拉开一小段距离走在众人的后头。下课时间的运动场,开始有孩子们从四处飞奔而来。低年级学生们冲向滑梯和秋千。阳光从蔚蓝的天空照射在我身,上在运动场的地面上形成了一道人影。

这时候我看到了运动场的一端,站著一个个头小小的,孤伶伶的绿色男孩子。我说的绿色并不是指他身上的衣服,而是他的脸是绿色的。我跟他之间有一段距离,所以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那个孩子的身影在气氛活泼明亮的小学里显得非常突兀,就好像有人用剪刀将那边的景致剪了一个洞。我实在没办法把他当成一个风景来看,他已经攫获我的目光,我停下脚步凝视著,企图看清楚那个男孩子的模样时,那个孩子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当时的我眼花了吧`````我回到让人不舒服的教室。可是``````很快地我知道那个孩子并不是我眼花看错了。
第二章
第二章

1
小绿经常出现在我视野当中。「小绿」是我为那孩子取的名字,我并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只因为他的脸是绿的,我才叫他小绿。他总是看著我这边,彷佛被人丢弃般孤伶伶地站墙边或运动场一端:也曾经出现在人来人往的校园走廊上,虽然来往的人很多,他却从来不会被推倒或撞到,像空气一样静止不动。

第一次看到小绿时,他距离我很遥远,但随著日子一天天经过,他愈来愈靠近我。这时才看清楚小绿奇怪的样子。几乎带种疯狂的气息,这让我的心情极度恶劣,差点就尖叫出声。绿色的脸并不是因为生病导致脸色不佳的缘故,而是像涂上颜料般货真价实的绿皮肤。脸上有著无数道纵横交错的伤,看起来像是刀子划伤的,一边的耳朵和头发彷佛被人削落了,该有耳朵和头发的地方只有光滑的皮肤,闭著的右眼像被强力胶黏起来了。小绿似乎想睁开它,但因无法拉扯已经被黏合的皮肤,使得脸孔奇怪地扭曲著。上唇和下唇都打了洞穿著绳子再被缝合起来,就像我们绑著鞋带的鞋子。我想没办法开口的他大概是用鼻子呼吸的吧 ? 上半身穿著奇怪的衣服`````我知道那种衣服叫束缚衣,以前在电视上看过一部电影,主角就被迫穿上这种衣服。当时我问妈妈:「那是什麼东西 ?」

「那叫束缚衣。让人穿上那种衣服就可以防止他暴乱。」

小绿穿著束缚衣,导致两只手完全不能动。下半身只穿昔一件三角裤。两条脚明显的营养不良,又乾又瘦的腿无法站稳在地面上。他用睁著的那只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有时侯泪水从他眼中流出来,有时侯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眼睛几乎像染了鲜血一样的红。小绿超现实的模样让人联想起某种怪物,那样强烈的存在感,以及像一股沉重的热气的视线,即便在遥远的地方,我也会立刻警觉得到。

小绿为什麼看著我 ? 模样为什麼那麼奇怪,满脸都是伤痕 ? 我什麼都不知道。但对於像小绿那种孩子闯进我已经熟悉的小学空间,会感到莫名的害。怕只要发现小绿就怕得冷汗直流。一旦把目光转向他,视线随即无法动弹,只好凝视著他。假如看得见幽灵,也一定是这种感觉吧 ? 没有其他人对小绿这个人的存在感到疑惑。在这之前,我一直过得很快乐,有家人,有好看的电视节目和漫画,然而看到他之后却有一种被丢弃在黑暗世界的感觉。发现自己所拥有的温暖事物都是冰冷冻结的石块。我看到小绿就会开始错乱,被阴郁的不安感笼罩。然而,在一开始发现他时,还以为身高跟我差不多的小绿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我看到一个绿脸的小孩子,道雄看过他吗 ?」 某天我问道雄。

「你在开玩笑吧 ?」 他歪著头说。

他说完便回到同学的谈话圈。我没加入他们的圈子,每次想主动攀谈,大家都会露出不悦的表情,因此我根本不敢多说什麼。

我也问过弟弟小野,「小野的班上有没有一个绿色皮肤的学生 ?」

他瞪大了眼睛看我说:「哪有啦!」

然后小野拿著棒球手套,和附近的朋友骑著脚踏车出门玩了。结论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看得到小绿,否则小绿的存在应该会让大家感到惊讶或苦恼才对。
此外还发生过当我在课堂中被老师叫起来,无法回答困难的问题的时候,小绿突然出现在教室角落的情形。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时侯又是如何溜进我们教室的,教室的门上课时都会关上,而且每次开关门都应会发出声音。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小绿走进来,也没有人看到小绿就站在那边。大家看不见小绿,不然不可能没注意到凝视著我的小绿。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那边,他现身的时机就像心情转换般没有规则性。他会在老师对我说些难听话,或者大家昭告我的失败事迹的时候出现,而他那只没有被黏起来的左眼,表面会浮起一层透明的水膜,反射著教室中的日光灯,像是心疼我而哭泣。在他那怪物般的外表中,那只小小的眼睛是唯一看起来纯洁的地方。当我看著小绿时,总是会感到害怕,然而看到他那只眼睛时,却觉得他是我亲密的朋友。当我的心思都转向小绿时,总是会被监视著我的羽田老师发现,他会迫不及待地骂我,我只要有一点点差错就会遭到他的指责。

当羽田老师抓到我的小辫子,夸张地表现出惊讶或不耐烦的神情时,小绿的眼神就会变得冷峻。宛如将全世界的愤怒都浓缩汇集起来,在束缚衣中死命地扭动著,企图撑破衣服。但衣服始终没能撑破。另外,他也会想出声尖叫,但是穿缝过嘴巴的绳子使得他发不出声音。每一次小绿处於那种状态时,我就觉得好害怕,希望他赶快从我的眼前消失。我相信如果小绿获得白由,开始采取反映他眼中怒气的行动时,一定会造成非常糟糕的结果。好几次看到精神不稳的小绿想发飙的模样,彷佛台风交杂著雷鸣和大雨被包围在束缚衣里。那件束缚衣是一种封印,压制住小绿无法对四周造成伤害。

他到底是什麼东西啊 ? 我怕他却又跟他有相识已久的感觉。大家都看不到他。也许他像幽灵一样存在著,或者他只是我的幻觉 ?

当我们上课时,小绿会在教室里来回走著。他的脚似乎受了伤,走起路来拖著一只脚。受伤的脚像报纸卷起来一般细瘦,直径只有用食指和大姆指圈起来的大小。身材有点过胖的我很难想像世上存在著如乾瘦的身体。脚上的绿皮肤也有著像被人用跳绳抽打过的伤痕。我听到羽田老师讲课的声音,同时也听到小缘安静地拖著一只脚走路的声音。小绿一边在教室当中徘徊,一边定定地看著我。没有人注意到他,大家不是抬头听老师讲课,就是在抄笔记。我也错在上学或者放学途中看过小绿。我们家透边有一间摆放农作机器的小仓库,他曾经站在那边阴暗处。

学校里不会再有人主动跟我讲话了,我反覆著同样的生活,每天早上离家到学校上课,在学校里为各种事情感到不安而捱到回家时间。如果时以前,我应该和喜欢电玩的几个朋友围著桌子针对「勇者斗恶龙」的攻略法交换意见,彼此掀出不知道可不可行的技法,然后大家笑成一团。放学回家时,我会到朋友家看刚发售的大型「索伊德」模型。它是一种里面装有弹簧或马达,待到组合完成时真的会动的恐龙塑胶模型。种类从小到大应有尽有,最大型的叫做超级萨尔斯的索伊德,一般人的零用钱根本买不起。我曾经在朋友家看到一边发出马达声,一边慢慢地走路的超级萨尔斯。但是这样的生活已经完全从我的世界中消失了。

之前亲近的同学们好像刻意疏远我,或许大家心中都有种模糊的感觉`````并不是认为我真的心存恶意,只是开始把我当成拖累全班的问题孩子看待,只是想跟我拉开一点距离把 ? 但是这样就已经代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拼命地想做好,但是大家都觉得那是枉然的。没有人明确地说起来,但是从他们的视线当中就知道了。开始上课前一再检视笔记,确认今有有没有忘记带东西,期待老师找不到可以挑剔的事情。看到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忙东忙东,大家都一再提醒我:「今天可别再出错了。」
大家在教室里跟朋友打打闹闹,互相丢掷橡皮擦,用在走廊上也听得到的声音交谈。没有人找我讲话,我只能坐在桌子对面,努力地预习著功课,这个时侯小绿会出现在我的桌子旁边。我将看著笔记的视线往旁边一移,就看到小绿蹲在那,用缺了一只耳朵也没有头发的绿色脸孔仰望著我,忘时他的眼睛呈现不可思议的色彩,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呆呆地望著在四周跑来跑去的同学,心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根本不认识像小绿这样的小孩子。

学校里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但是在家里还是过正常的生活。要是把学校发生的事情告诉妈妈,一定会让她很伤心,我绝对不想让她难过。

上小学之前,我曾经发生过车祸。有一辆卡车直接撞上我们家那辆停在路旁的车子。而我当时就在车子里,爸爸妈妈自行下了车把我独自留在那里,所以他们没有遭到意外。那次车祸我伤得非常严重,身上虽然留下了伤痕,却几乎不记得当时的经过,只有住院时吃了大量的药,以及打了无数的针,所以在手臂上留下许多针孔痕迹的事情,勉强还能留在记忆中,其次,就是妈妈在全身被包上绷带的我旁边哭著的模糊印象了。

「在那场大车祸当中还能活下来,你简直是一个充满奇迹的孩子。」 妈妈时而会这样说。我觉得不能再妈妈为我担心了,所以每当她问起学校的生活,我只好编故事给她听。

「今天老师夸赞我画图画我很好。」 吃晚饭时我这样说。妈妈露出欣喜的表情,好像有人称赞我,妈妈就会感到很骄傲。

「真庆幸有那麼好的羽田老师教导你。」

我用满脸笑容来赞同妈妈,但心中有某种感情蠢蠢欲动著。妈妈要是知道我被羽田老师讨厌会多难过啊 ? 每次想到这件事都好想逃离现场,躲进自己房间里面。欺骗妈妈的罪恶感不断地袭上心头,却什麼都不能说,我和家人共进晚餐时,必须顶著和以前一样什麼事都没有发生的表情。

有时候不小心想起羽田老师的脸孔,都快喘不过,差一点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全身冒著冷汗地赶快闭上嘴,巴尽管食物会因心情变成如同橡胶一般地恶心无味。但由於不能让家人发现状况不对,我还是必须死命地将东西吞下去。

甚至在家看电视或是漫画时,也会突然产生一种随时被老师监视著的错觉而心生恐惧。手脚便开始不停颤抖,极力忍耐著那股莫名的恐惧感的模样。

姊姊看著我,狐疑地问道:「你怎麼了 ?」

我赶紧停下颤抖的身体,换上一张笑脸说:「没什麼啦。」

绝对不能告诉家人自己在学校里遭到排挤。我跟姊姊的感情并不是那麼亲密,但是她跟我说话的感觉跟教室里的同学不一样,可以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老是出错惹人生气的孩子。当她问我时那份温暖的感觉窜过我的身体,温柔得让我差点掉下眼泪。

每当产生这种感觉时我都会暗自下定决心,要把学校发生的事情当成秘密,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2
老师对我感到不满多少也是因为我比大家差劲的原因,譬如我太胖跑的不够快、足球踢的不好,生性胆小,不敢在上课中举手发言之类的。功课虽然在中等以上,却不是构成受欢迎的要素。数学课时老师一如往常指名我来解题,老师的内心深处好像只要让我解不开问题感到难为情就好了。事实上,他指派给我的问题都很难,但因为那一次的前天有彻底做了预习,我顺利地解出答案。

「正雄今天自以为脑袋比别人都聪明。」老师开玩笑似地说。班上的同学则因为老师揶揄的表情而捧腹大笑。

原本在我心中因解开高难度问题的成就感,顿时变得微不足道。即使在课业上表现得不错,也没有人会为我感到高兴。漫画中的主角通常会是个功课不好,而在运动方面是一个万能而精力充沛的男孩子。一个班级里面能够成为中心人物并不是会念书的孩子,而是擅长取悦大家或者具有领导能力的人。之前教过我老师们真正喜欢的也不是只会念书,对其他事情却一筹莫展的孩子,而是虽然在课业上有些问题,但总是表现得精神奕奕且活活泼泼的孩子。

以前我喜欢班上的每一个同学,即使是上体育课时骗人说我拐到他脚的桥本也会跟我玩,我还曾经去过他家玩电动。他是个好人,而且我能够体谅他在体育课时说谎的心情。任何人受到众人的期待却不能满足大家时,一定都会把责任推给别人以彰显自己的无辜。所以桥本在情急之下才会那样说。班上的其他同学虽然都不跟我说话,但是其实他们都是好人。

二宫也鲜少跟我讲话了,那应该不是真心采取的行动,因为其他人都对我避之惟恐不及,四周的状况使得她不得不这样做。她若一个人跟我亲近,就会被班上的人孤立,所以才必须跟我保持距离。二宫本来是一个体贴的女孩子,去年我一个人被强迫去打扫兔房时,她还因为看不过去而主动来帮我。

大家其实都不是坏人,所以就算拒我於千里之外,也无法令我憎恨他们。老师为什麼不断地找我麻烦呢? 一开始我单纯地以为他讨厌我,可是念过历史之后,我发现了另一个理由---江户时代,农民的生活很辛苦,大家都累积了非常多的不满。当这种不满的情绪爆发时,农民们就会武装起来攻击领主的屋舍。而日本有一种人被称为「贱民」或者「非人」。他们的身份地位比士农工商还要低阶,不能享有各种权,利被强迫在具有差别待遇的环境当中生存。

当权者藉著制造「贱民」、「非人」这种身份地位比农民还要低的阶层,促使农民转移对他们的不满,向下发泄情绪。或者让农民藉著这种地位比自己还要低的人们来获取安心感。也就是说,「贱民」或者「非人」是当权者为了支配民众而特别制造出来的身份。

上课时听到这种说法时,我内心非常地惶恐,思量这些必须靠制造规则以拭去心中不安的人,以及无法消除内心不满的人的心态。世界怎麼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人们活著却对各种事情感到恐惧,怀抱不安,企图守护自己。为了让忐忑不安的感情获得舒缓,人们刻意地把某个人塑造成被嘲笑的人。

我想我是这间教室里的低层阶级。将大家的不满都朝向我,老师就不会有受到班上同学批判的情况,也可以维持他个人的声誉。
会让老师不悦的对象总是我,班上的同学可以不用担心被老师骂到哭出来。因为有一个比不上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的笑小孩,所以他们的自尊都不会受到伤害。虽然大家都没有明明确地说出口,但是他们一致了解到我是班上身份最低微的人。

老师在上社会课时,一边告诉大家我在前面提到的历史内容,一边指责差别待遇是麼地不应该。听课的同学们看著教科书上写著低层阶级的人们所过的残酷生活,脸上都带著严肃认真的表情。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心情变得好难过,手不能抑制的颤抖著,几乎没法呼吸,回神时发现小绿就站在旁边。小绿的存在对我来说已是理所当然,所以不会感到特别惊讶。他把脸凑了过来,满是伤痕的绿脸就近在眼前,穿了几层线绳的上下嘴唇没办法张开,些微的空隙让口中的黑暗看起来像个洞窟,呻吟声从里面发了出来。他发的声音不具任何意义,是一种痛苦挣扎的叫声。一只眼睛充满了悲哀的感情,看著坐在椅子上思索自己的存在的我,实际上不存在的他哭泣著,此时我终於冷静地理解到小绿是我的幻觉这件事。

大家似乎理所当然认为我是最低阶层的人。上体育课之前,身为体育小组的我必须负责把垫子抬出来。

「正雄,你去搬。」

体育小组除了我之外还有四个人,但是大家都认为只有我该去做事,他们只在一旁嬉戏。於是我一个人孤单地拿出上课的道具。我必须用拖的才能移动沉重的垫子,费了好长的时间,因此体育课都要开始了,我还是没把道具都准备好。

「笨蛋! 动作快点啦,又要被骂了啦!」同样担任体育小组的杉本看到我还没有将垫子准备好,又气又急地说。

其实就算没有准备好,大家也不担心会挨骂。因为老师怒吼的对象一定只针对我,大家都为自己能免於责骂一事感到安心。而且再度理解到佐佐木正雄是一个什麼事都做不好的笨小孩。

我不喜欢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每当妈妈问起在学校里的事情,我只能想像一些愉快的事情,编一些谎言让她安心,这也让我觉得很难过。所以,某天我在一楼的走廊上叫住了羽田老师。当时是课程都已结束的傍晚,其他学生都回家了。找老师讲话真的让我很害怕,可是不这样做不行。

「老师`````」我从老师背后叫住他。

高大细长的身体看起来就像要顶住走廊的天花板。老师回过头之前的那一段好漫长,我极力忍住想逃命的恐惧感。老师停下脚步慢慢地往后转,确定声音的来源就是我。

「搞什麼? 原来是正雄啊?」老师以开朗的声音说道,脸上盈盈地笑著。

一年级的小朋友们背著书包,对女老师打招呼走过我跟羽田老师身边,脸上的笑容澄净如蔚蓝明亮的天空。看书包就知道他们都是一年级的小朋友,才刚买两个月左右的书包,形状还像箱子一样方正。当一年级的小朋友们急促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四周突然变得好安静。双手拿著一叠纸的女老师也走进教职员办公室了。只剩傍晚柔和的阳光和蒙上阴影的窗框留在走廊上。人渐渐变得稀少的寂寥校园,今天也如同往常笼罩著冷冷的气息。
看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羽田老师原本眯成细细的眼睛恢复了常态,嘴角仍然浮著笑意,视线却宛如观察著昆虫似地在我整个人身上游移,我有一种被针刺穿的感觉。

「我有话想跟老师说`````」

「现在? 在这里?」老师问道。

我点点头。一开始还不知道该何说起比较好``````心中存著某种疑惑,最后鼓起勇气试著把自己的感觉告诉老师。

「我觉得只有我老是惹老师生气``````」

然后把每天几乎痛苦得让我难以忍受的感觉告诉老师。我希望获得跟大家一样的待遇,不奢求老师绝对不能生气,希望老师只在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的时候才发怒。实在没办法当著老师的面把之前想到的事情全部都说出来。虽然有点支支吾吾的,但大致上还是将想说的话都说出来。羽田老师摆出一副认真听我说话的样子,好几次甚至附和我的话,就像学生找老师商量时仔细聆听的态势。当我说完话时老师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悲壮的表情。羽田老师微微将身体蹲低,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也就是说,正雄是希望我不只是骂你,要连大家一起骂?」

一开始我搞不懂老师的意思。当我理解他话中的意思时,心中一盏希望之灯就像被关掉了开关,瞬间封闭於绝望的黑暗当中。

「你认为只有你惹老师生气是不公平的事情?」

不是的``````我摇著头快哭出来,很想甩开老师放在我肩膀上的手逃开,但是他的心指头不让我逃跑似的深深地陷进我的肩头,我害怕自己的骨头可能被他压碎了,惊恐地抬头看著老师的脸。羽田老师一脸无辜,一副正在温柔地开导我的表情。老师看看周围的走廊没有其他人,便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走进不远处的物理教室。不祥的预感让我不想跟著进去,但是老师却强迫我走进去。物理教室里没有人,只有傍晚的落日余晖。教室里整齐地摆放了几张安装有瓦斯燃烧器的桌子,墙上挂著一些优秀学生於去年暑假所拍摄的照片 --- 那是蝉从蛹羽化蜕变的瞬间。

老师走进教室立刻锁上了门。封闭的物理教室连细微的声音都听得见,鞋子摩擦地毯发出宛如小鸟啼叫声音传进耳里。站在物理教室的雪中央以为老师又要骂我,两腿不停地发抖。可以又觉得被老师发现我心中的恐惧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於是整张脸都涨红了。

「正雄认为只要自己没事,其他人被骂都无所谓。你真是一个自私得只想到自己的坏孩子。」老师站在我的正前方,像开导小孩子了解大道理似地说。我战战兢兢地看著站在眼前的老师。突然,他的语气变得有点粗暴:「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之前温柔的语气顿时消失无踪,我觉得自己的脸颊被打了一巴掌。瞬间吓得缩起了脖子,不由自主地覆诵著老师的话:「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这不是我真正的意思,但是物理教室中只有我跟老师,我因为害怕也只能依言行事。
「老师不是因为讨厌正雄才生气的。都是因为你脑筋太笨老是出错,所以我才生气的。」老师很遗憾似的说著。

「是。」我只能这样回应。

「我没有看过像你这麼乖戾的学生,所以有点惊讶,也许有时候是骂得太过份了,可是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你好。」

老师再度将手搁在我的肩膀上。这一次他两手紧紧地抓住我,宛如告诉我别想逃。老师瞪大眼睛看著我,一张大脸凑到我的眼前来,我无法将视线中移开。脑海中浮起一个明显的影像,只要我稍微一动,就会被狠狠地痛揍一顿``````所以我连动都不敢动。

「说『我是个坏孩子』。」老师说。

「我是个坏孩子``````」

「再一次!」

我不断不断重复眨低自己的话,不这麼做会让老师不高兴,害怕老师发怒的我只要能让他心情好转,什麼事情都愿意做。老师是个大人,身体庞大,力道又强。物理室中``````眼前俯视著我的羽田老师是绝对的强者。「我是坏孩子。」覆诵了一阵子之后,还必须告诉自己不同的话。「我比大家都差。」「我跟蛞蝓是一样的。」 「我的头脑比蚯蚓还差,我是猪``````是猪`````」 「我的地位比大家都低下,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我是一个大笨蛋,不如死掉算了。」 」我个性阴郁,运动又差,所以交不到朋友。」「总之,我就是差劲,所以今后我也没办法像大家那样活著。」 我在老师的命令下覆诵这些话各二十遍。

反覆做发音练习似地说完这些话之后,我的脑子深深地产生自己比其他人都差劲的想法,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孩子。我的脑袋整个都麻痹了,觉得老师骂我是应该的。联想起自己之前为了想得到「吓人巧克力」,还会从妈妈的皮包里偷钱,真是一个坏孩子。只因为我也想要拥有朋友的宝贵吓人贴纸,拥有大家没有的贴纸,就可以让朋友对我别眼相待。为了享受这种优越感,我从妈妈一直放在厨房椅子上的手提包里,拿出皮包偷了钱。也许妈妈早就发现了,她是不是了解一切后还选择原谅我?我真是一个可耻又邪恶的坏孩子啊!

我开始不知不觉这样认为,心中充满了自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正常生活的罪恶感。大家对我避之惟恐不及是正常的。老师要我持续覆诵这些话,然后他走出了物理教室。只剩我一个人了`````却依然感到老师监视的眼神,於是乖乖地不停地念著那些句子。不知道这样子持续多久,太阳渐渐西沉,没有开灯的物理教室开始笼罩暮色,我一个人站在教室中央,有种自己是这个世界唯一生物的感觉。小学的校园在学生回家之后就像一只屏住气息的巨大生物。我站在里头不断说著眨低自己的话。都没有发现到自己流泪。
3
自从发生物理教室事件之后,每件事对我来说好像都变轻松不少。就像伤口上方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皮肤让疼痛感获得缓和。不管老师再怎麼责骂,出错遭到嘲笑,也不会像以前产生一种绝望到无法呼吸的困惑感。这并不是因为我的心变得坚强,不再在意周遭视线的关系。只是告诉自己本来就一无是处,不能做好任何事情的人,会被责骂兴嘲笑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变得跟刚开厶叿样不愿意多想什麼,我的心已经枯化成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灰尘。

午餐时间,当大家大致用完餐时,供餐小组会走到教室前面提醒大家要说:「吃饱了,谢谢。」

大家配合供餐小组的提醒,说了道谢之后,教室中纷纷响起众人起身,开始整理餐具的声响。

「正雄,能不能连我的一起整理?」木内对我说。他的座位在我前面,我们同一组。吃午餐时,每一组人都会移动桌子形成团体一起用餐。

「好啊。」我顺口回了一声,於是同组的佐伯同学和橘同学也说:「我的也拜托你了。」二话不说就将餐具推给了我。二宫见状,也将餐具递给了我。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生气,应该是已经习惯大家都把事情推给我做。

不过心中的恐惧并没有因此消失,反而更加扩大,尤其害怕老师或班上同学的目光,我总觉得大家随时都在监看我。我心里明白课堂之间休息时间,大家都无视我的存在和好朋友聊天嬉戏。可是不知道为什麼,总是无抑制自己去怀疑大家监视的行为。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浑身冒著汗水。不论再怎麼用力呼吸都觉得胸口发闷,好像要窒息似的。闭上眼睛就浮起大家正看著我,注意我一举一动的景象。随时随地无意识地搜寻著羽田老师的身影,一颗心忐忑不安极度地畏缩。声音也令我害怕,只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就担心自己做错事又要被骂了。虽然我现在认为自己会犯错是理所当然的,但仍然会在心中瓦留羞辱感。每次有人叫我的名字,就惊吓得心脏几乎要停止,害怕自己犯了致命性的错误。渐渐地,不只在学校的时候,连家中家人叫我的名字也有令我产生同样的感觉了。

「正雄!」

我在二楼的房间里预习明天的功话时,楼下传来妈妈的声迫,可是在听到声音的瞬间,却觉得听到羽田老师逼迫我站在教室的正中央,让我答不出问题默默地忍著同学们的讪笑。那一瞬间,我分不清楚自己所在的场所,自己不是在紧闭著窗户和窗帘的房间里,而是置身於充满了众人嘲笑声的教室中,我将手肘撑在桌上用手掌用力地捂住耳朵。这种情况只有家人在场时才能停止,因为当我和姊姊或小野讲话时,很不可思议的能从恐惧感中获得解放。感觉自己在学校里没有任何价值的生活只是一场梦罢了。学校和家对我来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每天在前往学校的路上像跨越了决定性的界线。拖曳车的大轮子表面有V字形的突起,附著在突起身之间的泥土直接辗在两旁尽是稻田的路上。那条通往学校的路,一定在某个地方存在著让我变得没有存在价值的扭曲空间吧。

我在教室里的存在价值已然定位,不是班上的学生,反而像垃圾桶一样,丢进里面的不是普通垃圾,而已一些无形东西。这些东西是每一间教室里面必定会有的,老师或学生的不满,必须丢给某个人当作惩罚。羽田老师的行为俨然表明,都是因为我一个人的缘故,他才必须把功课分发下来给大家,而班上的同学则把本来对老师的不满一股脑地投掷给我。
班上的同学吵闹,老师便责骂不发一语坐在椅子上的我,他怪罪於「我不专心」才变得如此吵闹,而我的惨状让大家立刻安静下来。老师是不是把对大家的不满都投射到我身上来了?只要对我怒吼,就可以不用直接责骂其他人,却让大家惊觉必须立刻关上话匣子。同学们可能会有「发生什麼事了」或「再吵下去我也会落得如此下场」的心态,教室便得以在上课时保持安静。大家心中对老师不会有任何不满,不满只可能存在於我心中。然而物理教室的事件之后,我心中的不满变得很稀薄,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无助地接受一切。

我想我的感情已经死了``````却还是经常害怕著某些事情,毕竟只要一想到那些事情,很难像人偶一样什麼都不想呢? 大家都拿我当他们出错的藉口。举例来说,当有人没有做作业时,就会说:「我想跟正雄一起想答案,可是正雄老是一直贪玩```````」这种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来推卸责任。

「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羽田老师开玩笑似地说,原谅了那个学生。老师根本不在乎那个学生到底有没有交作业,重要的是如何找机会来骂我。因此大家没有交作业的藉口,正好成了老师最期望听到的话。

「正雄,为什麼不做作业,老是想玩?」羽田老师双手抱胸,以看著打翻食物的幼稚园小朋友似的眼神俯视著我。

大家已经发现老师喜欢玩这种游戏,所以都带著兴奋的表情等著看好戏,没有人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这简直像是一种世界的法则,这样的法则使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其他班级的老师告状。因为这不是什麼值得悲伤的事情,就跟班上决定各小组负责人员一样,是班上特有的规则,我只是恰好负担起这种工作。也就是说,我是一个平衡者。为了保持班级生态平衡而存在``````像牺牲品一样的人。

我的地位比大家低,大家不跟我说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我发怒也是本来就该如此的。大家都有「有一个比自己更无可救药的差劲孩子存在」的意识,因此五年级教室才得以顺利运转,不会发生任何让人不满的事情。这种循环就是存在於这个教室当中世界法则,也是只存在於学校当中的秘密。羽田老师并没有将这件事写在「五年级生时报」上,甚至没让人嗅出任何奇怪的气氛。他只在报纸上写著最迎五年级中流行的游戏,还有终於为班上所饲养的金鱼取了名字之类的消息。

看著报纸的妈妈对我说:「好活泼的班级啊。应该不会发生欺凌之类的事情吧。」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骗妈妈说上数学课时,我因为解开了大家都解不开的问题而获得老师的赞赏。

其实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只是希望妈妈听了能感到高兴,不要发现我在学校过的是什麼样的生活而已。有时侯也会感到不安,万一在学校发生的事情被家人知道的话会怎麼样?譬如朋友们把事情告诉他们的父母,这些话也许就会传进妈妈耳中。知道在学校的我其实是一个什麼都做不好的笨小孩,她一定会很难过吧?我好害怕有这麼一天。每次看到妈妈讲电话就一直担心,可能是有人把事情告诉妈妈。当我从妈妈的表情知道没事时才能够获得救赎。这样的担忧让我无法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营养午餐之后的午休时间是最长的一段休息时间。这段时间我们班上的男孩子都会聚集在一起玩「足球棒球」。我虽然遵守著羽田老师创造出来的世界法则,却还是可以加入游戏的行列。我本来就没有很会玩,经常出错遭到大家的讪笑。

当我朝投手滚过来的足球用力踢时,不是踢空了,就是踢不远。队友跟担任守备的对方都看得清清楚楚,让我既害怕又难为情。每次被判出局就觉得好忧郁。

「有什麼办法呢? 谁叫他是正雄呢。」遇到满叠有得分的机会时,见我被判出局,大家就会这样安慰激动彼此。

「对不起``````」我率直地道歉,大家都会表现出慈悲的表情。没有人生我的气,获得原谅让心情从恐惧变成了安心。

「当我们红队守备时,我被分派去守右外野。不过在那边守备的不只我一个,我经常没办法挡住飞过来的球,所以同队的朋友会紧跟我身边。

「有什麼办法呢? 正雄可别碍事哦。」朋友这样说著。我只要往后退,站在那边就可以了。即使有球飞过来他也会处理。虽然从害怕失败的不安中获得解脱,但是这种时侯让人觉得好孤独。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在玩「足球棒球」。我像个被丢弃的空罐子一样,孤伶伶地站在运动场上。在我眼前热烈展开的游戏,和呆立在场上的我之间被拉出了一条线,隔著一道像玻璃一样的透明障壁。

小绿从我眼前消失了。以前总是随时出现在视野当中让我感到不安,现在却不知不觉消失了。他本来就是我创造出来的幻觉,;总不可能搬家到其他地方吧? 可是却突然不见了,理由何在呢?

想起以前他频繁出现的时侯,总是用没有被强力胶固定的那只眼睛定定地看著我。为我感到悲哀的只有小绿一个人。当我感到受到屈辱时,明显地表现出近乎疯狂的愤怒不是教室里的朋友`````而是他。小绿的消失是因为我内心的愤怒和悲哀感情日渐淡薄吗?或者是与融入老师创造出来的法则,变成一个没有感的零件有关系呢?我随时随地确认羽田老师的所在位置,然而有时候也会搜寻著小绿的身影。可是他已经消失无踪了,我始终都没有见到绿色的脸和穿著束缚衣的上半身。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好像心中某个重要的部分似乎遭到破坏了。不过,我心中祈祷著只要小绿的失踪,不是要发生恐怖事情的徵兆就好了。
第三章
第三章
1
七月的教室渐渐变得闷热,外头的蝉呜声不绝於耳,偶尔会有秋蝉在窗边呜叫,这个时候学生都会被近距离的巨大蝉呜声吓一跳。
之前体育课一直都在运动场或体育馆进行,我对那些陆上运动项目都不擅长。因此体育课时老是出糗。今天在游泳池上体育课,自己应该可以不会再做出难为情的事情了。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到游泳学校上课长达一年时间,练就不错的泳技。所有的运动项目中,只有游泳是我唯一的长项。尤其是仰泳,班上只有我能游五十公尺左右。因此,开始改成游泳课的体育课让我心中产生窃喜的感觉。
第一堂的游泳课。老师一再提醒,没有做充分的热身运动就跳进泳池会导致心脏麻痹。做完准备操之后,我们到冲水间将身体淋湿,蹲在泳池旁将水洒在手脚和胸口上,然后终於能跳进泳池里了。泳池边被炙热的太阳晒得烫脚,我们都觉得身体几乎要变成火团,脑袋热得什麼都没办法想。即使没有任何动作,全身汗珠依然直冒,汗珠愈变愈大和别的汗珠混合在一起,一道道汗水这样令人难耐的状况,在泡进泳池中后,才有一种获得解救的感觉。
脚尖先伸入水中,缓缓地让腰和胸口泡进水池,直到冰冷的水包覆全身,一开始甚至会有点冷的感觉,然而不到一分钟,水温就开始让人觉得好舒服。羽田老师让我们在水里自由嬉戏十分钟左右,随即吹笛子要我们上岸。羽田老师穿著泳赛用的泳衣,身上罩著一件T恤。
首先我们要游二十五公尺。泳池一其有七个水道,每四、五个人共用一条水道。因为不能从岸上猛然地跳进水中,於是我们以站在水中,往池中墙上一踢,作为游泳的开始。
羽田老师一直看著我`````他与我的状况在七月之后丝毫没有改善。仍然老是有一道期待看见我失败的视线,让我忐忑不安地度过一分一秒。说实在,我并没有习惯这种感觉。可是会放弃挣扎的心情并告诉自己出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因此轻松不少。然而不管是发表言论,或者有人跟我说话的瞬间,那种窒息般的紧张感始终没能消除。
心中依然暗自期待著,当我在老师面前游泳时,他会往好的方向改变。老师发现我的泳技不比人差,也许会重新评估我的价值。不可能会因此而喜欢我,但是也许可以改变他的看法,不再认为我是一无是处的孩子。小学泳池的长度刚好二十五公尺。我以自由式碰触到另一侧的墙壁游完时,回头看见老师脸上带著意外的表情。老师一定认为我在体育课没有任何项目足以跟别人相提并论,游泳应该也不怎麼样把,我的表现却与他的希望背道而驰。我心中有点窃喜。
「正雄似乎很会游泳嘛。」老师上完游泳课,坐在泳池畔突然这样说道:「我不认为会游泳就可以自以为了不起。正雄游完时好像在嘲笑那些游不好的同学,这是不值得鼓励的行为。」
我根本没有在心中嘲笑别人,却没有勇气站起来反驳说老师说谎。只能感到惊慌失措,整个人陷入混乱当中。老师是不会说错话的,也许是我在没注意的情况下,真的做了老师所说的事情。大家斜睨的视线让我好想逃跑,但是我什麼都不敢做。
日照强烈的季节,我在回家的路上,四周都是稻田围绕没有阴凉的地方,就像走在沙漠当中。家里和学校间需要约三十分钟的脚程,汗水把背上的书包和背部接触的部分濡湿成了一个四角形的图案。尤其男孩子的黑色书包更是大量吸收了阳光,使背部好像著了火般灼热。
我很清楚从这里到我家附近住家聚集的距离。那段距离和自己小小的步伐相较之后,我不禁怀著阴郁的心情走在高温的光线当中。脑海中想起很多事情``````以前总是跟道雄一起放学,鲜少一个人走路回家,然而不知从什麼时候开始,道雄在回家的路上总是和我拉开一段距离。后来我便独自走在上下学的路上,也想起游泳课的事情,一直以为可以高高兴兴地上完体育课,因为对自已的泳技有自信,所以应该不会有小辫子被老师抓到,然而事情并未如愿。我不禁疑惑了起来,真的如老师所言,我嘲笑了游不好的同学吗?尽管我表面上没有做,可是心中是否存在著优越感?朝这样的方面去想,老师的指责是有道理的,可是`````我还是无法接受。
七月后半进入暑假。我生存於教室的独特法则实行就要满一个学期了。简直像人偶一样在教室里任老师恣意责骂,有著和大家一样的儿童外形,却只是没有任何权利的人偶。至少家人依然把我当成「人」对待。可是只要穿过校门走进教室,不知不觉就变成一个大家发泄不满情绪的玩偶。一般人是没办法用肉眼看清楚这种变化的,大家不曾拿石头砸我或者围殴我的身体。只是在心中咕噜著「错的人是正雄」 「正雄比我更差」 「正雄应该会代我被骂,没关系的」。
虽然这些声音没办法用耳朵听到,但我知道事实确实是如此。没有人跟我心灵相通的交谈,这事实等於宣称我是最低层的人。
我到底会变成什麼样子啊?在教室里的我有时侯会有那麼一瞬间,所有的感觉变迟钝了。老师或同学们的嘲笑使我被羞耻感吞噬,然而心灵的某个部分却从当时的状况挣脱而出,飞向遥远的彼方。然后从那边定定地凝视著遭到大家讪笑的自己。情况就像电视上提到的灵魂出窍,事不关己地感觉著遭到讪笑的自己。
我不懂这样的情况究竟代表著什麼意义,也许那一瞬间老师创造的法则就完成了,也许在那一瞬间我完全忘了自己,成了接受大家所有不满的人偶。这样可怕的认知使我紧张到整个背都冒出了汗水。毒辣的阳光照射全身,脖子上汗流不止,而我发现,背上的汗水是来自於我的恐惧和不安。
「哥哥``````」突然背后有人叫我。
回头一看,只见小野在五十公尺外的地方对我挥著手。看样子他的目的地和我也是一样的,我和他有时侯会在放学途中会合。这种时侯,小野总是一边高兴地挥著手一边向我走近。
那天小野不是一个人,他的背后跟著一个比小野高出三个碘的高大男生和一个小男孩,小男孩是小野班上一个叫做隼人的男孩子。老实说他是道雄的弟弟。因为我跟道雄感情很好,所以小野和隼人也常玩在一起。
从学校的角度来看,我们家位於同样的方位,这为朋友的亲密度带来重大的影响力。因为上下学都走在一起,彼此交谈的时间自然比其他同学更为充足。所以我们两家的四个兄弟经常会碰面。而跟小野在一起的就是隼人还有道雄。
关於羽田老师创造出来的班级法则,大家有一个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不能将法则带到校外。正因为如此,大家才没有告知父母这件事。也许是大家觉得这件事必须列为一种秘密吧?老师没有刻意交代在校外绝对要噤口不提,大家却像事先说好了一样,或许是大家觉得我的事情微不足道,毕竟我所遭到的欺凌并没有到头破血流的地步,所以还不需要当作一回事告诉别人吧。理论上我和道雄在校外应该可以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的。然而在学校的我老是被骂,道雄已经完全不理会我了。这样的状况并不是某天突然发生的,而已两个人慢慢演化成疏远的关系。
小野和隼人朝著我跑过来,道雄也随著他们靠过朲。会合之后,我们两个都保持沉默。
小野和隼人快乐地跟我聊著天。他们提每个星期播放的电视动画节目已经播放最后一集,不知道下星期会播什麼样的节目?隼人似乎很喜欢那个已经播放完的节目,无法相信电视竟然不播了。於是我把报纸上电视栏有「(终)「记号的事情告诉他。让他知道当报纸的电视标题后面有最后结局的记号,表示节目在播完那一集之后就会结束了。可是隼人好像没看过报纸,满脑子只有他喜欢的动画节目时间表。我刻意装出很开朗的样子谈著这些话题,我是以在家时那个有趣哥哥的形象跟小野他们聊天。
当小野和隼人开始他们两人的对话时,我跟道雄突然得面临令人窒息的沉默气氛。紧张的我知道自己必须以比平常开朗的语气说点话才行,也期盼著道雄会跟我说些什麼`````可是我无法张开嘴巴说出任何话。每当我想说些什麼时,教室里的自己就会在脑海中复苏。那个出错遭到大家讪笑的影像,或是被迫处在最低阶层的样子,会在我的意识当中昂充吐信。原来自己像古代奴隶一样怀著卑屈的感觉,这种想法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深深烙进脑海深处,宛如汗渗进运动服一样。
我该不该主动对道雄说些什麼呢?也许道雄的心情也是和我一样的。所以我们没办法那麼容易开口丨交谈。我们在校内不再是志同道合的死党,因为我不再是人---假设有一个人遇到不如意的事情而感到心情郁闷,他会拿路上的石子出气,用力踢石子藉以忘却心中的不满---我就是那块小石子。
有人会主动跟一块石子攀谈,愉快地笑成一团吗?答案是不会的,所以道雄和我在校内的对话几乎是零。
我的教室生存法则似乎对校外生活也产生了影响了,好比今天的偶遇就似乎让我们背负著校内的障碍,彷佛一起在外头走动是不对的。我们四人流著汗朝家里走去,小野和隼人走在前头,我跟道雄默不作声地尾随著他们。前面的两个人不曾发现哥哥们没有交谈的情形,时而发出稚气的笑声。我和道雄以和他们同样的速度走著,愣愣地看著前面的两个人,怪异的沉默让人觉得很不舒服,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道雄。
看著愉快聊天的小野和隼人,笑脸充分显示他们深信所有事情都被明亮的光芒所笼罩著,不久之前我跟道雄也带著那种表情聊天走著。当时流行的游戏软体中有一款玛莉兄弟系列,这个游戏只要跳起来抓住舞台最后的旗帜就算过关。道雄有一天突然这样告诉我。
「3之3的结局之前不是有一个跷跷板的关卡吗?听说把玛莉兄弟带到最上面之后再用跳跃键一跳,就可以飞过旗子了。」
道雄说他是在某本游戏杂志中看到这个密技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便不得而知了,因为我们朋友之间并没有人看过跳越过旗子之后的玛莉兄弟会出现什麼状况。
「怎麼可能有这种事?」
「听说是真的。」当时我们慢慢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认真地讨论这件事。
望著走在前面两个人的我想起这段回忆。随即感到无法呼吸,头痛欲裂,好像无预警的疾病发作。有一股著火的液体静静地在胸腔内部流动著,刚刚却没有警觉到,此时此刻像著火般难受。我抓住自己的胸口,不由自主地往前蹲。
道雄发现了我的异状问:「你怎麼了?」
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泪腺就像已经断掉一般地不停涌出泪水,我不想让他们看到这般糗样,於是不发一语就往前跑走,他们一定觉得很奇怪。原本我还担心他会会追上来,可是没有人这样做。跑没几步之后,我便开始喘气,可是依旧固执地在四周尽是稻田的路上奔跑著。道路的两旁有树,民房林立。因为每户人家都有田地,所以也都会有放置农作机的仓库。
后来,我一边看著地面一边走著。心中想著老师错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麼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情呢?之前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知道,但我却从来没有仔细地想过。
妈妈曾经看著报纸报导咕哝著:「没想到这个世界上也有这种坏老师。」
那篇报导的内容是一个小学老师对学生恶作剧而遭到警方逮捕。感觉上报纸上报导的事情只会发生在不属於我的另一个世界,不会发生在自己的生活周遭。我跟道雄,还有班上的其他同学都没有想过羽田老师说错了什麼话,直觉的认为老师所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被骂一定是做错事!可是`````我用两手捂著脸摇头,只觉得又恐惧又悲哀。想起笑著跟我说话的小野、姊姊,还有妈妈; 也想起和道雄一起为塑胶模型上色的情形```````心头窜过一阵被某种尖细刀刃贯穿的疼痛感。
为什麼我会这麼痛苦?到底是怎麼了?我想呼吸,但是因为哽咽得太厉害,导致气都喘不过来,好悲惨啊!羽田老师到底想怎麼样?监视我!责骂我!就算我找芋个人申诉,也只会被解读成是我做错了什麼事,只因为老师责骂学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恐惧大家的视线。自己什麼事都做不来也许是事实,玩足球棒球时没办法把球踢远;跑步也是全班最后一名。可是我希望得到跟大家一样的待遇,难道我连期盼的权利都没有吗?
回家穿过玄关时。平常我总是大喊一声「我回来了」,今天我静静地爬上楼梯,跑进自己的房间。卸下书包,将闷热房间里的窗户打开。想著,在学校不管别人 说得怎麼难听,我都理所当然地承受下来的模样,这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啊?第一次体会到这个情况的可怕。我跟大家都把老师的一言一行当作世界的真理。学生当中分有阶层,而我位在最底层。
可是我发现事实是大家把所有不好的事都推到我身上是不对的,不应该有阶层,不应该有人必须承受老师和全班同学的不满。不知道我为什麼要花这麼多时间才能发现到这一点,我痛苦的心正不规律地跳动著。
突然间,背后发出一个孩子的声音。一个宛如才刚学会说话的婴儿,嘴唇要张不张所发出的声音。我回头看到一个肌肤呈绿色,外形可怕的孩子站在我正后方张著嘴。是小绿```````
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他,我还以为他从我眼前消失后再也不会出现了。这次他再度出现眼前,依然让我觉得恐惧,尽管如此,也有一种亲切感,就好像他一直待在我身旁似的。这次出现的小绿,绑住嘴唇的绳线松开了一些,他鼓涨著脸颊试图从细缝中吐出空气,却发出意想不到的稚嫩呻吟声,那声音像是远比我年幼的小孩子所发出来的。可是他没有被强力胶固定住的那只眼中却透露著骇人的狂气,以黑漆漆的眼睛瞪著这个世界。
小绿歪著头看著我,让被包裹在束缚衣底下的瘦水肩头得以搔弄头的侧面,没有耳朵的那边的头部。我看见他光滑的绿色肌肤上有伤痕,心想也许是伤痕发痒吧?
「你是``````我吗?」我这样问小绿,小绿对我点点头。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讲话。之前他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时,我完全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甚至想要别开眼睛不去看他。我知道他只是一个幻觉,问题出在看到他的我,要是我没有任何问题的话应该是看不到小绿的。大概是我的内心深处有一间小房间吧?而这个孩子就住在里头,才会三不五时出现在我的视野当中。不知从什麼时侯开始,我认为小绿就是他的真实身分。
「啊``````啊``````」小绿发出这样的叫声好一阵子。
我觉得很吵,但是应该没有人听得到他的声音。他的眼中充满了憎恨和愤怒的色彩,身体微微地颤抖著。过了一会儿,他滑进了床底不再出来。我战战竞竞地窥探床底,小绿不见了,只看到积了一层灰尘的地板,想想床底下的空隙根本无法容纳一个孩子的身体。当时我至少不认为小绿有任何危险性,他只是我的幻觉罢了,只是我在看到他的瞬间会产生恐惧和不舒服感,但是他应该不会造成伤害。可是第二天,我知道我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2
回想自己的这一段人生中,是否曾经对某个人发怒或者打过某个人? 试著回想看发现我应该没有这种经验。也许事实上有,只是我自认为没有,不过如此懦弱的我不会做出那麼粗暴的事情来。也许有可能在还没有懂事的很久之前对某人粗暴过,可能也曾经以原始的真感情与人互动,但是随著看穿了世界所具有的法则,以及感染了自己什麼都做不来的恐惧感之后,我开始懂事也变得谦虚了。
我就读的小学在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有一段放学前的辅导课时间。导师会利用这段时间简短地报告明天的事情,或者今天值得反省的地方。结束之后学生们才终於获得解放。
我本来就不是那麼喜欢学校。升上五年级之后,被迫面对现在这样的状况,更觉得学校就像地狱一样。愈是接近上学的时间,我便有种恶心感而且头愈来愈痛,但还是得继续上学。如果我拒绝上学,家人一定会为我的事而感到忧心。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情,我还是天天乖巧地上学,放学前的辅导课一旦结束,那个获得解放的瞬间总让我觉得很快乐。这次放学的辅导课,羽田老师并没有针对我的错误说任何话。也许是他想尽早回家所以不想浪费时间来教训我。总之,可以在不蒙羞的情况下回家,我不禁松了口气,背著书包走向室内拖鞋箱。
「正雄。」北山在一楼的走廊上叫住我。他的个子不高,肌肤晒得很健康。他总是会说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是炒热班上气氛的活泼孩子。
「有事情请你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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