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山白朝子]献给死者的音乐

_6 山白朝子(日)
「为什么你们肯接纳我?」
「要体恤他人,不可以弃弱者不顾。要让这块受诅咒的土地重生,一定就只能靠这样的心念了。爹说,这是我奶奶留给他的遗言……」
月光照亮罕人的脸。我感觉我被注视着。猫头鹰停驻在树枝上,啼叫不休。它在月光下伸展开羽翼,裹住了夜晚,将夜晚紧拥怀中。
一天早上,捕鱼笼里捞到了一块和服破布。我把它拿给罕人看,他的表情沉了下来。
「是逃犯身上的衣物。」
河川的上游在山里。逃犯果然潜伏在山上。可是为何只有衣服的破布顺水流下呢?罕人想了一会儿,把刀子整理了一下,开始朝通往山上的路走去。
「或许他受了伤,无法动弹。我去确认一下。」
「万一他抵抗就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留在这里。」
罕人斥阻我,一个人去了山里。我被留下来,和父亲一起整理田地。我等了一段时间,然后才追向罕人。父亲问我要去哪里,我只说我马上回来。
入山之后路变窄了。这条无人行经的兽径两侧有植物包夹上来。我避开倒下的树木,爬上岩石斜坡。树木之间偶尔会露出在底下变小的村子。
「罕人,你在哪里!」
叫了也没回应,我担心起来。万一他被熊还是什么给袭击了怎么办?兽径有好几条,我尽量挑河边的走。既然逃犯的衣物顺水流下,罕人应该也会沿着河边调查才对。
不管再怎么走,看到的都只有草丛。我觉得我被吸进了深山的怀里。小飞虫扑进眼睛,用手臂拨开的树枝弹回来打到脸颊。然后我的脚被突出地面的树枝绊倒,滑落了斜坡。身体总算停住的时候,一股腐臭突然扑鼻而来。
我听见河水激烈的冲刷声。苍蝇飞舞,蛆覆满了地面。周围有什么东西散落了一地。我发现那似乎是人类的尸体,顿时作呕欲吐。从那勉强可以分辨出来的衣物形状,我认出那是一具人尸。如果不仔细辨认,那完全就是一大团的蛆。
「不要看,把眼睛闭上。」
回头一看,罕人正站在那里。我似乎放声尖叫,让罕人循声找到了我。他抱紧我的肩膀,直到我不再颤抖。
我们离开尸体一段距离,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刚才那些尸块,一定就是罕人在找的罪犯。衣物的花纹和河里找到的一样。他一定是被熊吃了。
「下山吧。回程是这边,对吧?」
罕人拨开树枝,边走边问。
「不知道。我几乎没进过山里。」
「你为什么来了?」
「我有事想跟你说。」
「等回去以后再说就行了啊。」
我和罕人几乎是边走边吵。我心想如果碰到可以休息的地方就停下来,却没有一处平坦,渐渐地,兽径的样子开始变得不对劲。
走在前面的罕人不必拨开树枝也能前进了。他也发现这件事了。
「这一带的树木都被弄倒了。看,连那么高的地方树枝都断了。」
他指着头顶。高处的树枝断了。
「有巨大的东西通过这里。」
我们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容易行走的兽径,生物的气息逐渐消失,也听不见鸟啼声了。天空开始乌云罩顶,感觉随时都会下雨。阴暗的云中也传出隆隆闷雷声。我们应该是朝着山下走,却一直没看见村子。
背后的树丛传来草叶摇晃的声音。
「刚才后面有声音。」
「是心理作用。不要回头。」
罕人对我说。他的声音很紧张。我们加快了脚步。后面有东西,而且跟着我们。有种被盯着看的不舒服感觉。我在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流下了眼泪。我们闯进了绝对不能闯进来的地方,被绝对不能被发现的东西发现了。树木倾轧、倒下的声音紧追身后。
「是心理作用。不要回头,快跑!」
我们跑了出去。很快地,穿过岩石路之后来到了一处断崖,是死路。崖下是湍流,我们动弹不得了。
那里像是某种巢穴,动物的骨头堆得像座小山。在隆隆河水声中,雨开始下起,雷开始响起。闪电划过的瞬间,一道巨大的影子投射在我们眼前的岩石上。那个影子比我们大上好几倍,一股动物的膻臭味突然笼罩上来。每当那家伙踏出一步,整座山就跟着震动,地上的小石子地跳动起来。罕人要我躲到岩石后面,拔出刀来。
「我有事要告诉你。」
我对罕人说。
「我可能有身了,是你的孩子。」
跟在我们身后的不是熊,而是人型的巨大之物。由于过于庞大,看起来就像山长出了会动的手脚似的。
父亲说的没错,那就是鬼。它的站姿、走路方式异于熊那类动物,就跟人类一样。那家伙挥手朝罕人打来。罕人闪避,拳头震撼了地面,把山的一部分击出裂痕。罕人砍向那只手,可是刀刃没有砍进去,而是被弹开了。我怕得无法动弹。雨势变大,雨点敲击在岩石上。
鬼甩着头发想要抓住罕人。那家伙的脸完全就是人的长相,却平板无表情。脖子像马一样粗,全身抹了油似地反射着光芒。
罕人因为天雨脚滑,逃跑时迟了一步,右脚被怪物抓住了。它抓起罕人,一口啃住他的脚,挪动下巴嚼了起来。罕人挥砍鬼的脸,切开了鬼那宛如岩石的嘴唇,然而鬼一点都不痛的样子。罕人被鬼撕下一条腿吃完后,掉到地上来。
「快逃!」
罕人大叫,紧接着腰部以下被鬼的右脚踏扁了。罕人吐着血,使尽最后的力气把刀子刺进鬼的脚踝。这次刀子总算刺了进去。鬼一次又一次蹬脚,想要甩掉刀子,但罕人紧刺不放。最后罕人被抹在地面,脸和头变得一片稀烂,面目全非,但身体依然紧抓在鬼的右脚上。鬼没有疼痛的样子,但罕人的刀陷在脚踝里就这么折断了。看来刀刃的前端留在鬼的体内了。
我爬出岩石后面。鬼用那双漆黑的眼睛从散乱的长发间注视着我。他的眼睛就像两个深洞。我跳下悬崖,坠入湍流,被浪涛吞没。河水灌进鼻子和喉咙。拜托,我变得如何都无所谓,可是请保住这孩子。我的身体,我的心变成怎样都没关系,只求我的孩子活命。我沉入泡沫之中。泡沫迸裂消散,最后是一片漆黑。

日落以后,山就像涂了墨汁般暗了下来。少女开门一看,村子中央升起了火焰。是村人拿来柴薪正在生火。火光从那里朝着山上点点延伸出去。男人们手持火炬行走着。他们要放火烧山,连同残杀孩子的大熊一起烧死。
「外公,开始了。」
少女从泥土地房间朝屋里说。外公、母亲和弟弟都在家里头发抖。
「太可怕了……」
外公用满是皱纹的手覆住了脸。
「我不晓得那是熊还是鬼,可是顺利的话,一定可以把坏东西烧死的。倒是我可以去附近看看吗?」
「姐,不可以去。我好怕唷。怎么可以把山全部烧掉?太残忍了。鸟和虫全都会被烧死的。」
弟弟紧抱住母亲的胸怀哭泣着。少女叹了一口气。鸟和虫与自己何干?但弟弟似乎就是没办法不理。欺负人的坏孩子全死光了,往后的日子快活了,但这家伙究竟要哭哭啼啼到什么时候?
母亲抚摸着哇哇大哭的弟弟的头,一脸惊恐地前后摇晃身体。她是察觉了村子里的空气异常紧张吧。听说在生下少女和弟弟之前,母亲曾失足滑落河川,被村人发现沉在水里,幸而救回了一命,但从此以后母亲就再也不会说话,变得和花朵及蝴蝶一样了。母亲同时怀了少女和弟弟,但不知道父亲是谁,就这样产下了孩子。
「没事的,妈妈,很快就会结束了。」
少女对母亲说。母亲露出一种「你是谁?过来这边。」的表情。少女喜欢母亲,可是现在好奇心更胜过一切。
远方传来木柴燃烧爆裂的声响。少女留下三人,再次外出。火已经放了,山脚的树林烧了起来。火焰扩散着奔上山去的景象,即使在远处也看得一清二楚。好想在更近一点的地方看个仔细。那会是多么惊人的情景啊。少女回望家里,确定外公和弟弟都躲在屋内,跑了出去。
群众的村人脸庞被巨大的篝火照得通红。有人仰望烧起来的山,兴奋不已,也有人状似不安。少女觉得这好像一场祭典,开心极了。山上的树木燃烧倒下的声音震动空气,卷起的火星化成漩涡被吸上天空的景象壮观无比。大人把木棒插进篝火中做成火炬。接到火炬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走进山里放火。为了用火焰包围大熊,他们似乎决定在数个地方同时放火。少女觉得碰上这场骇人的火灾,管它是熊还是鬼,肯定都不堪一击。
山脚激起一团更为壮观的火星。可能是有巨木燃烧倒下了。少女离开篝火旁,移动到看得更清楚的地点。山上有热风倒灌下来,距离还很远,却感受得到那股灼热。
火灾的喧嚣声中开始混进了异样的声响。听起来像是人的惨叫,但因为太远,加上火焰熊熊燃烧,听不真切。一定是刮风的声音吧。
有人从山那里跑了过来。好像是去放火的大人之一。少女手中没有火炬,但森林大火把四下照得明亮,勉强可以看见。大人连滚带爬,朝村子跑去。是出了什么事吗?少女跑了过去。
「怎么了?你没事吧?」
在村郊处跑到男子身边时,少女发现对方的模样非比寻常。男子倒地,剧烈地喘息着,即使少女走过去,他也没有抬头。
「欸,出了什么事?熊死掉了吗?」
可能是火势太强,被火烧伤了。
「……不是熊。」
男子牙根打战着抬起头来。他的眼珠睁得老大,却完全不是在看少女。仔细一看,男子的脚下是湿的。少女嗅到血的味道。男子有一只手不见了。衣摆底下垂挂着古怪的东西,好像是内藏。男子口中喷出大量的鲜血,然后在地面一趴,一动也不动了。
要发生不好的事了。少女把男子的尸体留在原地,回到篝火处,把死讯捎给众人还有看着山的村长。一开始没有人相信,但少女把众人带到村郊的尸体处,村长顿时脸色大变。
死去的男人妻子趴在尸体旁哭起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少女想起男人跑过来之前,有一片格外盛大的火星喷起,接着她听到类似惨叫的声音。她把男子的遗言告诉村长,但似乎没人了解那究竟是要表达什么。汗水淌过背后。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少女感到不安。
「有人来了。」
村长看着山喃喃道。山脚出现一个人影。是个高个子、体格魁梧的人。因为背对熊熊燃烧的山,人影轮廓显得格外清晰。可以确定不是村人,因为村里没有人个头那样庞大,但看起来又不像是熊之类的动物。少女一阵毛骨悚然。其他人似乎也是如此,全都默不作声。虽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但肯定是绝对不能靠近的骇人之物。用不着确认,就知道它很危险。刚才那男人说的「不是熊」三个字在脑中不停地打转。人影背着火焰逐步逼近。那个模样完全就是祖父所说的鬼。
村人一个接着一个逃了出去。村长也不见了,那里只剩下少女和紧攀着丈夫尸体的女人。
「快逃吧,你丈夫已经死了。」
少女摇晃女人的肩膀这么说,但女人不肯离开。
人影步伐缓慢,但确实地朝村子里走来。已经近到可以看到五官的距离了。看得到那长而蓬乱的黑发,还有在火焰映照下油亮的皮肤。体格就像牛或马。它似乎是穿越火海而来,全身冒着滚滚黑烟。
人影每踏出一步,地面就随之撼动。那是鬼,少女悟出外公说的全是真的。
少女丢下女人,远离该地。她没有回家,而是躲进村郊的废屋。不一会儿,她听见女人的惨叫。废屋位在高处,所以从门口探头,可以一眼望尽全村。在丈夫身旁哭泣的女人一脚被鬼抓住倒吊起来,接着活生生地被左右撕成两半。惨叫很快就停了,只剩下山林燃烧的劈啪声。鬼扔掉女人的尸身,砸坏附近的人家。房屋冒出烟尘化为碎片,在屋里发抖的夫妇和孩子被鬼发现了。鬼抓起孩子扔进口中,嚼了几下吞进去。然后它用指头各弹了夫妇的头一下,两人的头「啪」、「啪」两声,陆续爆裂。鬼砸坏下一户人家,抓起里头的老夫妇,扭断扔在周围。然后它破坏村长家,抓住仓惶逃跑的村长衣物,猛力挥舞。像这样玩了一会儿后,把村长的身体抹碎在旁边的岩石亡。
村里惨叫四起。鬼没有要接近少女躲藏的废屋的样子,所以她心想如果继续躲下去,应该可以逃过一劫。鬼毫无节制地杀人,女人或小孩都没有例外。曾经给过少女糖果的村人也被鬼踩扁,成了地面的一片污渍。曾经陪少女玩耍的慈祥老妇也被鬼一掌拍下,「砰」地爆裂。它一定就是这样的生物吧。没有理由。就像传染病一样,只知道夺人性命。
鬼杀死了约一半村人的时候,有个小小的人影站在依旧燃烧的篝火旁。鬼把刚拧下的头扔进口中,然后回望那个小小的少年。少女怀疑自己眼花了,冲出废屋。站在篝火旁的,是少女的苐弟。
弟弟仰望着鬼哭泣。鬼巨大的拳头就要击碎他的身体瞬间,少女飞扑上去,撞开了弟弟。少女和弟弟双双滚开,重拳陷进地面,天摇地动。少女把弟弟拉起来,抓住他的手跑出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女大叫,但弟弟只是不住地呜咽。少女昨舌。一定是因为自己一直不回家,他才会担心地跑出来找吧。
背后的地面一个震动,回头也没看见鬼的踪影。
「上面!」
弟弟大叫,紧接着周围暗了下来。少女抓住弟弟的手往前滚。鬼的庞然巨躯从天而降,砸毁周围的人家着地了。少女站起来,确定自己和弟弟还活着。烟尘散去后,巨大的黑影就紧跟在两人身后。鬼的肩膀和头顶堆积着粉碎的房屋碎片,俯视着他俩,用没有感情的漆黑眼瞳盯着他们。接着鬼洒下房屋碎片,朝少女挥出手去。如果被打个正着,绝对会粉身碎骨。少女往后滚,勉强躲过,拉起弟弟的手跑了出去。鬼一面破坏房屋一面追赶上来。
「惹他生气了吗?」
「怎么会变成这样……?」
弟弟呜咽着问。是报应。少女在心中回答。卖了死人的东西,拿卖得的钱饮酒作乐,才会遭天谴,活该被惩罚。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都会被诅咒追杀。
来到宽阔的地方后,少女和弟弟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跑去。如果往家里去,会危害到外公和母亲。弟弟也总算是没有跌跤地跟了上来。仔细观察,鬼在跑的时候似乎会护着右脚。看来他的右脚踝一带受伤了。
「鬼也会受伤啊。」
所以即使是小孩子,也能勉强甩开鬼的追杀。少女感谢自己的幸运。
鬼穿过田地追上来。少女和弟弟在村郊的斜坡上停步。淹没整座溪谷的樱花树林在森林大火照耀下盛开着。今年的花瓣带着红,颜色很奇妙。风一刮,所有的樱花树都摇晃起来,看似整座溪谷正活生生地蠕动着。整片地面起伏摇荡,就像要把人引诱到哪里去似的。
「你记得外公说过的话吗?」
弟弟俯视着溪谷说。
「嗯,那家伙是从樱花林里面误闯过来的。还说那年的樱花也是红的。」
背后传来撕裂夜晚般的轰响。鬼张着血盆大口,仰天咆哮。震动粗壮的喉咙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天空都在震动。是平常听见山里传来的那种声音。
「你回村子去。」
可是弟弟虽然像平常那样哭哭啼啼,却摇头不肯听从。鬼逼近而来,没时间争吵了。少女无计可施,带着弟弟下了斜坡。
溪谷中,无数的樱花树绵延到远方。不管怎么走,樱花怒放的树林就是看不到尽头。
「好亮唷。」
弟弟边跑边仰望说。
「是被山里的大火照亮的吧。」
「可是花瓣好像在隐隐发光。」
这么一说,仔细一看,尽管是夜里,花朵却显得鲜明无比。红色的点点花瓣以明晰的色彩覆盖在他们头上,美丽得就像灵魂都要被吸走了。少女甚至停下奔跑的脚,忍不住看得出神。她听到背后树枝折断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鬼一边破坏枝干,一边追赶上来了。
两人往溪谷深处跑去。樱树林没有终点,愈往里面,周围的模样就愈形诡异。原本听得见的森林大火的声音消失,静得耳朵发疼。花瓣消失在另一头的夜空,星星、月亮和云朵都消失了。两人奔跑在漆黑的黑暗深渊。不知不觉间,红色的花瓣变得饱含水气。拂开掉在衣服上的花瓣,便留下了赤红的污渍。就仿佛每一片花瓣都浸染着鲜血。每踏出一步,地面就跟着「滋」地渗出血水。腥风宛如生物般黏腻地缠裹全身。奔跑途中有东西抓住她的脚踝、拍打她的肩膀。但停下脚步四顾,又空无一物,万一被鬼的脚步声追上就糟了,所以也不能长久停伫。樱花树干奇妙地扭曲,好几棵看起来就像人形。我们接近鬼的故乡了——少女边跑边想。要是就这样继续深入,一定可以去到鬼原本所在的地方。
头上滴下血来,弄脏了肩膀。樱花瓣不知不觉间化成了血滴,在枝头绽放滴落。地面是一片血泊,让少女的脚一滑。跌倒的地方正好有一块长枪似地突出的石头,让她扭伤了脚。她立刻爬起来要跑,却痛得无法动弹。
「可恶!」
鬼的脚步声从背后接近了。鬼每踏出一步,震动就摇晃树木,洒下血雨。少女爬着躲藏到树干后面,弟弟担心地蹲在旁边。不用多久,鬼就会来到这里吧。它一定会发现少女和弟弟,像对付村人那样,把他们拧成两段杀掉。少女好不甘心,同时怕得牙关都咬不紧了。可是她最擅长的就是忍住不哭。至今为止,她一直都在练习着不要流泪。她觉得如果自己哭了,弟弟就会不安。所以在村里,即使受人欺侮,她也绝对不哭。
「我们好像闯进奇怪的地方了。」
少女装作没事的样子,对弟弟说。
「看那个……一
弟弟擦着眼泪,指着附近的天空说。那里有一只美丽的青色蝴蝶在飞舞。
「那是经常停在河边的蝴蝶。在这里折回去的话,一定还可以回去村子里。」
「对,你一个人也好,回去吧!只要绕点远路,应该就不会被鬼发现!」
不小心把弟弟一起带来,是少女唯一的牵挂。真应该把他留在半路的。
「回去吧!那家伙就快来了!姐姐会引开它的注意力!」
弟弟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就像平常那样哭哭啼啼,却对着少女摇了摇头。
「我喜欢大家,我也喜欢姐姐、外公跟妈妈。」
弟弟看了少女一会儿,走出躲藏处。弟弟朝着鬼的方向大叫,「喂!」
少女想要阻止弟弟,但她的脚跛了,只能拖着脚走。来到近处的鬼发现弟弟,开始追赶。
弟弟朝远离少女和村子的方向跑了出去。朝着樱花溪谷的深处再深处,逐渐远去。
少女呼叫鬼。但鬼沉迷于追逐眼前的孩子,似乎没听到少女的叫声。
两人的背影在樱树林之间远离,在黑暗中淡去,终至消失无踪。
少女哭着朝村子走去。
明年、后年,樱花依旧会盛开吧。风一吹,就会像生物般摇摆、蠕动吧。没有笛声、没有饮酒作乐的人,溪谷每年都将沉寂无声吧。
每年樱花一开,就去溪谷找弟弟吧。在美得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樱花天幕下,呼叫没有归来的弟弟名字吧。可是有时也会忽然害怕起来,在中途折返吧。
少女回望弟弟消失的方向心想。如果听到我的声音,就回到声音这里来吧。我会在这美得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樱花天幕底下,永远呼唤着你的名字。
6 关于鸟与天降异物现象

我住的地方位在山脚,周围森林环抱。旁边有条正好可以登山的路,一到假日,就会有许多背着背包、全家出游的人从都市前来健行。有时候我也会在家门口被叫住问路,但如果对方是男的,我就会紧张得无法好好答话。我很怕跟异性打交道,连跟班上的男同学都没法好好说话,总是为此苦恼。
一个秋天的日子,我从国中放学回家,提着书包站在庭院凝目细看。一开始远远地看到它时,我以为是坏掉的黑雨伞被风刮起,勾在屋顶上。那个东西一动也不动,而且全身漆黑,甚至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脚。我看到大量脱落的羽毛随着枯叶一同飞舞,才推测出那似乎是一只巨鸟。
我把这件事告诉在书房工作的父亲。我的母亲在我小学的时候过世了,我和父亲两个人住在一起。父亲是我唯一可以正常说话的异性。
「有像乌鸦的东西卡在屋顶上。」
父亲中断写到一半的小说,上了阁楼。阁楼平常都拿来当储藏室,父亲很久以前爱用的打字机和留有母亲回忆的各种物品,都罩着一层灰收藏在那里。父亲从窗户爬上屋顶,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只颓软不动的黑鸟。垂下的翅膀长得几乎拖地。
「可能是被什么动物攻击了。」
鸟的身体到处都有爪痕般的伤痕,黑色的羽毛之间沾满了血液。鸟还有呼吸,身体很温暖,但没有要睁开眼睛的样子。后来我一再回想起这一天,但直到最后还是不清楚这只鸟为何受伤、是被什么攻击了,还有它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把鸟放在后车座途到动物医院,鸟保住了一命。医生说翅膀骨折,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飞行能力。医生治疗着那只鸟,同时纳闷不已。他翻开鸟类图鉴,比对头型和翅膀、钩爪的形状,但似乎还是无法查出那是哪一种鸟。由于全身覆满了漆黑的羽毛,乍看之下很像乌鸦,但喙的形状和眼睛很像老鹰。父亲问医生,「有没有可能是新品种的鸟?」医生笑说,「不可能。」医生的见解是,新品种的鸟才没那么容易就被发现。
这天晚上,缠满绷带的鸟关在向动物医院要来的银色笼子里休息。我们打算照顾它,直到它恢复到能够再次飞翔。没有任它自生自灭,是因为这只鸟身形硕大,长相英武。
「让它死了太可惜了。」
父亲这么说。
一到夜晚,我们家周围便会变得悄然无声。距离最近的民宅也在三公里之遥。偶尔会听到的声音,就只有树枝在风中摇摆的吱嘎声,还有猫头鹰在沉思的咕咕声。父亲会决定搬到这里,是为了专心写小说。
深夜,楼下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离开被窝,穿上拖鞋,尽可能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鸟休息的笼子放在玄关。冬季已近,所以夜里很冷。我发着抖,从走廊探头看玄关,发现缠着绷带的鸟在笼子里撑起身体,用嘴巴啄着银色的笼子。它瞄准笼门的金属开关啄着。在我看来,那动作像是要弄懂开关的构造与存在意义。
鸟发现我,停下了动作,直勾勾地回看我。我第一次看到它双眼睁开的样子,完全被它迷住了。它的眼睛是清澈的青色,就像两颗宝石嵌在那里。我走近笼子,鸟便盯着我的动作,表情像在问我是谁。我战战兢兢地对它说话:
「你的伤还好吗?」
鸟只是微微偏头,没有啼叫,一直到我离开,都静静地待着。
我和父亲没有给它取名字,是为了避免移入感情,到时候难分难舍。如果知道我们会一起住上三年之久,一定会给它起个好名字的。我们都叫它「鸟」、「那只鸟」。知道它是公的以后,有时候也会用男性代名词叫它。我只要待在异性旁边就会紧张,但鸟毕竟不是人,所以跟它待在一起也没问题。
父亲一天一次,会把放水和饲料的盘子放进它居住的笼子里,然后每隔几天就带它去动物医院换绷带。即使从笼子里面放出来,鸟也不会挣扎。它从来不用嘴喙去啄人的手,也不会用钩爪去抓人。它的身高有我们的腰部那么高,张开羽翼,有近两公尺那么宽,所以万一它大闹起来,室内一定会被它搞得天翻地覆吧。但它的表情总是十分温驯,仿佛悟出我们不会加害它。
因为把它放出笼子它也不会逃跑,不知不觉间,我们便把它放养在室内了。它用两脚站立,合拢着伤口未痊愈的翅膀,像企鹅一样走动。它一走动,爪子就会在地板上敲出喀喀声。
一个月过去,翅膀的骨头愈合了,我们把它放出庭院看看情况。鸟舒畅地沐浴着阳光,慢慢地伸展翅膀。它做出准备运动般的动作,扇起风来,把落叶从地上刮起。
我和父亲在一旁守候着,猜想它可能会就这样飞走。可是鸟拍了一阵翅膀后,回头看了我们一下,又匆匆走进家中,就像在说,「快点回温暖的屋里吧。」
然而它有一项奇怪的能力。有一次我躺在客厅的沙发看电视,我想换频道,但摇控器丢在三公尺外的地板上。我正犹豫要不要从沙发站起来去拿,听见走廊传来喀喀脚步声。
鸟一走进客厅,便笔直朝电视摇控器走去,用嘴喙灵巧地叼起。我看着它在干嘛,结果它走到我所在的沙发,叼着摇控器伸向我。
「……谢谢。」
我哑然地接下摇控器,于是鸟就仿佛达成任务似地,踩着喀喀脚步声离开了客厅。
它反复着相同的行动。比方说我在厨房煎荷包蛋时,它会叼来胡椒罐给我。父亲在洗澡时,如果忘记拿换穿的内裤,它会特地去父亲的房间叼来给他。
「可能是野性的本能使然吧。有点像是母鸟叼饵给雏鸟的行动。」
父亲这么解释鸟的行动。我觉得难以置信。
「可是我又没说我想要摇控器。」
「或许它有类似心电感应的能力。当我们想要什么的时候,会发出特别的脑波,而它接收到这样的讯号。」
我不认为鸟能够理解电视摇控器、胡椒罐、内裤这些物体的意义。不过鸟会把我们脑中浮现的物品送来给我们。就像送子鸟叼来婴儿那样,那只鸟会叼来我们想要的东西。
父亲在家里写小说,所以比起要上学的我,与鸟相处的时间更长。父亲把鸟当成儿子一样疼爱,鸟也非常亲近父亲,甚至会主动钻进他的臂膀里。即使伤势痊愈、可以飞行了,它仍旧赖在我们家里。就算它从窗户飞出去,也一定会在夜里回来,总是睡在阁楼里。父亲改造了阁楼窗户,弄成可以轻易用鸟头顶开。鸟似乎对父亲心怀感谢。或许它是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听到父亲做出「让它死掉太可惜了」的决定。
父亲在书房工作时,鸟会来到他的椅子下,定定地仰望父亲。它会在椅子下蜷成一团睡觉,就像那里是它的专属座位。我和鸟就像姐弟或是兄妹,在父亲的翼护下生活。
鸟在我家定居过了三年,我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出事了。父亲突然死了。是被闯进家里的小偷杀死的。
那天我利用寒假,计划一个人去祖母家,但快出发的时候,我烦恼起该把观叶植物的盆栽摆到哪里。不久前我在房间种了一盆小小的观叶植物,我希望我离家的时候它能放在日照良好的地方,所以决定把它放在书桌上。因为就算房间关着,还是有些许日光从窗帘隙缝照到书桌上。
可是我就要摆上盆栽的时候,手撞到桌上的玻璃相框,掉到地上打破了。相框里的照片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们亲子三个人一起合照的全家福,我觉得这是个坏兆头。
父亲开车送我去车站。鸟也在后车座直看着我。我只是要去祖母家住上一星期,没想到在车子前面挥手这一别,我和父亲竟就此天人永隔。
抵达祖母家,我放好行李,在房间里休息。我和祖母喝着茶闲聊起来。
「你们还养着那只鸟吗?」
祖母来我家玩过几次,也见过那只鸟。
「有一次我在找眼镜,那只鸟竟然帮我叼过来呢。」祖母笑道。
隔天上午,警察打电话来了。

发现的是途报员。玄关门大开,他看到屋内摆饰品倒落,觉得不太对劲而报警。
我和祖母一起回到镇上,在医院与父亲再会。即使呼叫,父亲也没有睁眼。父亲的身体上,胸口开了一个小洞。是被子弹穿过的洞。
我和祖母在医院的长椅相拥而泣。我知道迟早会有离别的一天,可是我以为那是还很遥远的未来。
我和祖母搭乘警车回家时,在车里听到目前查明的一些事实。
昨晚有人侵入家中,在物色值钱物品时被父亲发现,两人在书房扭打起来。歹徒持有手枪,在极近距离射杀了父亲。此外客厅墙上也有两处弹痕,四周有鸟的羽毛散落。警方推测是歹徒向鸟开枪,但没有发现鸟的尸体。
我家周围停了好几辆警车,正在勘验现场。可能是父亲身为小说家小有名气,也有几辆转播车前来。我家所在的山脚森林冷得几乎冻寒,风一吹,树枝便摇晃发出吱嘎声。群聚而来的人们吐着白色的呼吸,看着我和父亲以前居住的家。我和祖母下车来到门口时,媒体的镜头全都转了过来,闪光灯不停地闪烁。
我仰望天空,其他人也跟着抬头。冬季的天空覆盖着灰色的乌云。一只黑鸟展开巨大的羽翼,慢慢地在屋子上空盘旋。看起来像乌鸦,但头和翅膀肖似老鹰。它没有停在屋顶,像是在寻找什么似地不停地打转徘徊。
我知道鸟在找父亲。它在寻找脱离了肉体消失的父亲灵魂。
亲戚和祖母帮忙筹备丧礼。每个人都同情我、担心我。虽然也稍微提到遗产的事,但我还不是能讨论那种事的心理状态。
警方在追查强盗的下落,但仍然无法锁定歹徒。几样贵重物品从家里消失了,像是母亲生前持有的饰品、父亲的手表这类东西。我的房间也有人侵入的痕迹,但或许是判断不值得偷,并没有东西不见。
亲戚和警察等等,有许多人找我说话,但面对男人我还是会紧张,说不出话来。平常的话,熟知我的个性的父亲会站在我旁边支持我,可是父亲已经不在了。祖母和婶婶、堂兄弟姐妹都不晓得我这么害怕异性,所以已经没有人会帮我了。也因为悲伤,结果我在他们面前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父亲过世的那一夜起,我在祖母家寄住了一阵子,但我很担心鸟,便决定一个人搬回家。在祖母和亲戚等人安排下,父亲遇害的书房被打扫干净了。媒体的车子也不见踪影,一到夜里,宽广的家中便被寂静所支配。
再次返家生活后,有时我会听到屋顶上传来振翅声。鸟似乎会穿过阁楼的鸟专用窗,偶尔回到屋里。可是自从那天开始,鸟就几乎不再现身我面前了。
有时我在外头行走,会看到黑色的影子掠过空中,但鸟不会飞到我身边来,也不会用爪子发出喀喀声像企鹅般走来。以前的话,都是父亲准备饲料给它吃,但现在它似乎会自己在其他地方自食其力。
山脚下的透天厝一个人住实在太大了。在话声消失的室内,我没有交谈的对象,就这样过了好几天。我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由于父亲留下来的存款,水电都继续供应,但我就是没有食欲,有时候瘫在沙发上就这样过了一整天,因此摆在房间的观叶植物也枯掉了。我把泥土和枯株丢到外头,把空掉的钵盆收进阁楼。
祖母很担心我,偶尔会打电话来。高中的朋友和老师,还有跟父亲有交情的出版社人员也会连络我。面对男人,我连讲电话都会支支吾吾,觉得很难熬。可是我告诉大家我没事,渐渐地开始觉得我真的没事了。
看看镜子,脸颊不知不觉间凹陷下去了。我心想不吃点东西会死掉,翻了翻冰箱里面。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过期了。我正烦恼着,屋顶传来喀哒、喀哒的声音。
有东西晃过厨房窗外,掉到地上。我靠近窗边仔细一看,一个水蜜桃罐头掉在地上。
我穿上拖鞋捡起罐头,仰望天空。没看到黑色的翅膀,可是一定是鸟送来给我的。它把罐头丢到屋顶上,一瞬间就消失到远方天际去了吧。我不晓得它是从哪里弄来这个罐头的,水蜜桃罐因为掉到屋顶上,被撞出些许凹痕来。
后来鸟虽然没有现身,但总会敏感地察觉我想要什么,丢东西下来。那行动就像叼来电视机摇控器、或拿眼镜给祖母一样,宛如觅饵来喂养雏鸟的母鸟。
我在森林里散步:心想好想来点零食时,路上就「咚」地掉下糖果。包着薄薄一层塑胶纸的糖果,是父亲与我常吃的商品。
我出门去镇上买东西,在回程的巴士站排队时,发现钱包里没钱坐巴士。怎么办?我正感为难,突然听见锵啷啷的声响,几枚硬币掉在脚边。我立刻仰望天空,却没看见鸟展翅滑翔的身影。
无论是糖果还是钱币,我都不晓得它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或许是在某处的店铺,趁着收银人员不注意的时候从天而降,叼了送过来的。那应该是偷窃行为,但鸟应该无法判断善恶吧。而且也没听到有小偷鸟出没的传闻,所以或许它偷得非常巧妙,没有被任何人目击到。
我在便利商店买了杯装冰淇淋,想要坐在公园的长椅吃,却发现店员忘了把汤匙放进袋子里。此时一支银色汤匙从天而降,在距离我不到五十公分远的地方发出声音掉落。我已经习惯这种现象了,所以满不在乎地捡起来,拿到旁边的水龙头洗一洗。我用汤匙舀起冰淇淋吃着,目睹一连串异象的约五岁小女孩惊讶地张着嘴巴,交互看着我和天空。
进入二月以后,爸爸的哥哥,也就是伯父来访。他是公司老板,从事家具进口业。我从以前就不喜欢这个伯父。至于为什么,事情要回溯到十年以前。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