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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白朝子]献给死者的音乐

_4 山白朝子(日)
「我不能收。你留着吧。」
「咦?为什么?收下嘛。」
千绘姐姐是不是发现我对她的感情了?所以才会说她不能收。千绘姐姐把金龟子塞回我手中,双手包裹住我的手。她的手好冰。
「把它永远留在身边。这是你的,要好好珍惜喔。你居然能找到这么美的东西,真教我羡慕。我一定再也没办法找到这么闪亮的东西了。所以你绝对不能弄丢它。」
千绘姐姐按了一下脚踏车车铃,踩着踏板远去了。

我捡到的金龟子是耀眼的金色。是什么人雕刻金属做成的吗?可是却看不到半点刀痕。外壳光滑,腹部分成三块,有六只脚,看起来也像是用真正的金龟子镀金而成的。虽然只有指头大,但放在掌心一看,却沉得能把皮肤压得微微凹陷。这是真的金子吗?真的金子不可能会掉在森林里。虽然外观像黄金,但一定是更便宜的金属制成的精巧模型。
森林另一头的工厂伸出无数根烟囱,上面覆满红褐色的铁锈。白天的时候,顶端会升起灰色的烟柱。由于光线的关系,烟有时候看起来绿绿的,有时候看起来像粉红色。
一天四次,工厂会发出「噗噢」的低音,听起来有点像牛叫。那是工厂排水阀打开的声音,听说是早上、正午、傍晚,还有午夜零时,机器会自动排放出工业废水。过去我只是听说过,但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排水的景象。
工厂把废水排到森林深处,在工厂工作的村里大人知道这件事吗?一定不知道。大人都说废水全部被净化、浓缩成固态,途到其他的土地去掩埋起来了。一定是众多管线中的一根不小心没有通到该通的地方,就这么曝露在森林里吧。
我把假的金龟子放在掌心上滚来滚去走回家,母亲发现后逼问我,「这是从哪来的?」
「过来这边,让妈妈瞧个仔细。」
母亲端详了金龟子一会儿后,站了起来。她离开家门,开车到镇上,三十分钟后回来了。她是去珠宝行还是当铺,请人检查那究竟是什么金属吧。母亲一回家便摇着我的肩膀问:
「你那是从哪偷来的?这是非常贵重的东西啊。」
隔天傍晚放学后,我把母亲带去森林里,顺便溜狗。狗把舌头挂在嘴巴外,一边在树干撒尿,一边往森林里前进。
「妈妈,不用去接爸爸吗?」
我父亲在大学当教授。他每天都搭巴士去镇上上班。
「你不必担心。他一定会去哪里玩玩再回家吧。」
父亲每晚都在书房写东西写到很晚。即使母亲和我在房门口向他说话,他也几乎不会回头。我从来没看过爸爸妈妈交谈的样子。
我们沿着工厂的铁丝网前往地面呈钵状凹陷的地方。没看到废水沼泽。一定是渗进泥土里面了。
「就是这里。我就是在这里找到金龟子的。」
母亲摸索地面,在枯叶里找到了其他金色的虫。不只是金龟子,还有蚯蚓和土鳖等昆虫散发出金属光泽,埋藏在泥土当中。母亲四处捡拾,收进围裙口袋里。
「看,这边比较多!」
我走下之前废水堆积的凹陷处,用鞋尖挖掘地面。有股水果腐烂的甘甜气味。我在泥泞半腐的枯叶底下找到无数的蚊子、苍蝇和蛆。没有一个是真的昆虫,全都是光滑并散发出光泽的黄金。我捏起蛆虫,它的身体完全是金属制的,放在阳光下一看,光滑的表面反射出一道锐光。
「全部搜集起来,放进妈妈的口袋里。」
看到母亲的表情,我心想,这一定是真的黄金。她把我昨天捡到的金龟子拿去镇上检验时,人家这么告诉她的吧。
母亲的口袋已经塞得鼓鼓的了,沉得直往下落。我搜集了一堆黄金虫,再放进母亲的口袋里,结果围裙的布料被扯破了。袋底破裂,黄金洒了一地。
「我都不晓得原来黄金有这么重。只是拳头大的黄金,居然就能把口袋扯破。」
此时我发现有只黄金蝴蝶掉在地面。看起来像是之前穿越我前面,飞进废水里面的蝴蝶。如果是的话,它怎么会变成黄金掉在地上呢?
四周响起低沉的声音。是工厂的排水阀打开的声音。
「妈妈!快点去高的地方!」
我拉扯母亲的手爬出洼地,可是我们家的狗慢了一步。埋在铁丝网底下的陶管发出咕噗咕噗的声响,紧接着喷出废水来。废水猛地倾倒在狗的身上,洼地被浮着油的恶心液体给填满了。四下蒸气弥漫,泡沫在表面迸裂,腐烂般的甜味跟着飘散开来。我们呼叫狗的名字,却没有反应,它依旧被废水覆盖着,不见踪影。
「我们回去吧。一直闻着这个味道,感觉脑袋都要出毛病了。」
我在洼地边缘呼叫着狗,母亲这么对我说。陶管排出的废水水势减弱,不久后只剩下水滴。我正准备听从母亲的话离开时,在废水中看到闪耀的东西,停下了脚步。
「你看!」
废水被泥土吸收,水位逐渐下降后,我看见了形状熟悉的耳朵。里面沉着四肢弯曲,感觉随时都会拔腿奔跑的一只狗。它的身体表面沾满废液而湿湿黏黏,但每一根毛都是黄金。
一天晚上,我们把动物的尸体放在洼地底部,让它浸泡在废水里。但尸体只是融化腐烂,被吸进了土里。我和母亲发现,工厂排出来的浮着油的废水,似乎并不会把所有的一切变成黄金。能变成黄金的,好像只有比黄金更具价值的、光辉的生命而已。所以泥土和落叶即使沾到废水,也依旧维持原状,动物的尸体也不会变成耀眼的金色。只有会动、会呼吸、有心脏、有灵魂,有父母、有孩子的一切生命,才会被这连看都令人浑身发毛的废水沼泽变成世上最美丽的金属。世上除了生命,还有什么能与黄金的价值匹敌呢?
可是我和母亲都错了。认为生命与黄金是等价的,这根本是妄想。黄金的魔法是虚假的,我们稍晚才认清了这个事实。

母亲把金龟子还给我了。我把它摆在房间窗口,在睡前玩赏它。月光笼罩下,它在黑暗中散发出朦胧的光。我想起千绘姐姐冰凉的手指触感。我的黄金是只有指头大的小金块。比这更大的黄金非常沉重,实在没法从森林里拿出来。
用放大镜观察,最上面的翅膀底下有道极细微的缝,连小刀都插不进去。里面还有一片好薄的翅膀,那也是黄金。我观察着,不小心折断了一只脚。后来我就更小心地对待它。
从森林回来以后,母亲用铁槌敲扁了捡来的黄金蚯蚓。蚯蚓连身体里面都是金属的。把它敲成小圆片以后,看起来就不像蚯蚓,完全就是一叶黄金。母亲把苍蝇、蛆虫和蜈蜙搬同样地敲扁,一片片丢进仓库里面的农务用麻袋里,发出锵、锵的清脆声响。
我们养的狗只能就那样留在森林里。倒在地上的狗化成了一座巨大的黄金像,凭我和母亲的力气实在没办法搬动它半点。
母亲每晚都去森林。她不在白天去,是不想被邻居看到吧。从森林回来的时候,她会把黄金虫装在皮包里带回来。母亲每次都只带回来一点点,因为如果装满整个皮包,她就提不动了。
母亲把从森林搜集来的黄金拿到镇上去换钱。换钱的时候店家好像检查过成分,确定是不是真的值钱的金属。用昆虫敲打而成的金属片,不管是用X光分析还是检查比重,都是毫无杂质的纯金。我不知道昆虫轻盈的身体是经过什么样的化学变化才会变成比重极大的金属。可能是废水中含有的金属成分渗入昆虫的体内,与有机组织结合在一起而变重了。
半夜我和母亲两个人一起去搜集黄金。我们用手电筒照着脚下,手牵着手进入森林,沿着铁丝网前进。我们带着花和点心去祭拜就那样倒在地上的狗,然后就像捡拾松果、栗子那样,捡舍着黄金昆虫。即使是废水排放以外的时间,洼地的周围也弥漫着一股甘甜的气味,虫子或许就是被这种气味吸引而来,然后被变成了黄金。这座工厂真的就像一座捕食昆虫的巨花。
「这座工厂是什么人盖的?」
「这座工厂不属于任何人。」
母亲的意思是工厂是属于公司,所以权利并不属于任何个人吧。可是我有了更深入的想像。我一瞬间心想工厂是不是就像山川一样,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在铁丝网里面伸展出满是锈斑的烟囱,有着老旧水泥外墙的工厂,它矗立在月光底下,就像一头巨大的生物。
父亲没有发现我和母亲在做什么。我想要把废水的事也告诉父亲。我觉得父亲应该会简单明了地向我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可是母亲说绝对不可以告诉父亲。
「不可以告诉爸爸这件事。他工作已经够忙了,不可以让他再为别的事烦心。」
一天晚上我去了父亲的书房。房里的灯从纸门的隙缝透出来,可是父亲不在。桌上散落着文具和论文,窗户开着,窗帘在风中摆荡。我心想父亲可能是去散步了。
隔天早上我放在窗口的金龟子不见了。我的窗户锁着,所以不可能是被人偷走了。我心想可能掉在地上,便寻找书桌底下,却一无所获。我伤心地去上学。
放学的时候我遇到千绘姐姐。她正从工厂回来,脚踏车篮里的便当盒喀哒喀哒地响着。她「啾」地停下脚踏车,盯着我看。
「喏,坐上来。」
千绘姐姐说,拍了拍脚踏车的后车座。我跨上去,千绘姐姐慢慢地踩起踏板。我感到害羞,小心尽量不去碰到千绘姐姐的身体。田里的稻穗在风中左右摇摆。
「千绘姐姐喜欢钱吗?」
「喜欢呀。」
「那下次我给你一点。」
「那太好了。J
千绘姐姐半带叹息地喃喃应道。
「我得去找下一份差事了。」
「咦?千绘姐姐不在工厂工作了吗?」
「工厂要关了。」
「工厂要关了?」
「设备很老旧了,而且很多地方好像都已经到了年限。这样很好哇,那座工厂我怎么样都喜欢不起来。待在建筑物里面,那些复杂地缠在一块儿的管线和通道,让人感觉就像待在巨大的昆虫体内似的。我觉得工厂里的人都是为了让那只巨大的昆虫苟延残喘而工作的。工厂一定也感觉到自己死期将近了吧。因为最近突然好多地方开始坏掉了,就像昆虫在垂死之前的痉挛。我正觉得心里发毛,不想再去工厂了呢。虽然没有引起话题,可是好像有几个人因为管线破裂还是闸阀掉落而受伤呢。就像工厂在生气,向人类复仇似的。」
「向人类复仇?为什么?」
「因为人类让它诞生在世上啊。或者它原本就是那样的东西,一种怀着恶意的庞然巨物。」
工厂关闭的话,就再也没有废水排出了。
这么一来,应该就没办法再捡到金子了。
母亲沉思一阵之后说了:
「只要有一头牛那么大的金子,往后就可以不愁吃穿一辈子了。得找到体型那么大的生物,而且还得是活生生的才行。可是牛啊……牛不是那么容易弄到手的。怎么办才好呢?」
工厂即将关闭的当天早上,我就像平常那样起床,准备上学。
母亲没有要去买牛的样子,可是看起来也不着急。她把味噜汤和饭端到我面前说,「快吃。」我从母亲那胸有成竹的态度看出来了。母亲已经在昨晚把代替牛的生物——比昆虫体积更大的生命变成了黄金吧。
沸腾的水壶冒出白色的蒸气。父亲的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平常父亲总是比我更早出门去巴士站,所以他的西装外套不可能在家,我感到奇怪。

如果没有弄丢金龟子,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吗?如果一直把金龟子带在身边,知道黄金的魔法解除的情状,我应该早就告诉母亲了吧。那么母亲一定不会写信给那两个人,而是寻找其他的方法吧。
我在学校过了一天,事情发生在放学途中。我站在田梗中央,望着森林另一头的烟囱。依光线有时候看起来像绿色、有时候像粉红色的烟已经不再升起。也没听见排水阀开启的低沉声响。
回家一看,母亲正拿着铁槌和凿子准备出门。
「你回来了。柜子里有煎好的鱼,你先吃吧。」
外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母亲提着铁鎚和凿子,穿着围裙走出玄关。
我用完晚饭,在房间里休息。我检查书架后面,寻找昨天弄丢的黄金金龟子。我还是没在任何地方找到我的金龟子。渐渐地,我开始坐立难安,穿上鞋子追上母亲。
我从田梗走进森林。我连手电筒都没带,穿过黑暗的森林。树根绊住我的脚树枝拦住我的手臂和衣服,想要把我招去。我从枝叶之间看见细细的弯月。那是仿佛散发着寒光的白皙月牙。
穿过树丛后,就碰到生满了锈的铁丝网。我沿着铁丝网,朝总是排放出废水的陶管走去。
母亲把什么变成黄金了?我来到钵状凹陷的洼地,四下张望,看见月光照耀下,母亲站在洼地底部。四周弥漫着腐烂水果的甜腻气味。吸收了废水的地面黑得就像外太空。默默地站立的母亲脚下散落着点点黄金,表面笼罩着月光,就像洒了一地的星星。
重得搬不动的黄金狗仍然搁置在原地。也有关在笼里的鸡和猫。鸡伸展着翅膀变成金色,猫连胡须尖都是黄金。可是母亲不顾那些,而是注视着别的黄金。
「我把写给两人的信,夹在两人房间的窗户。」
母亲头也不回地说,眼睛紧盯着躺在地面的人形物体。
「信里头叫他们在这个时间到这个地点来,就像他们一直以来做的。他们还以为妈妈都没发现呢。」
母亲用铁槌和凿子敲下父亲的手指。从尖端开始,手指一点一点地化成金属薄片撒落地面。母亲把碎片捡起来,呼气吹开。凝固不动的父亲怀里紧抱着千绘姐姐的身体。母亲挥下凿子,敲打千绘姐姐的脸。锵、锵的敲打声中,千绘姐姐的鼻子和耳朵逐渐变得扁平。直到比起脸,更像一团歪七扭八的什么时,母亲才总算停手。
先是千绘姐姐的父母闹了起来,他们报警说女儿不见了。母亲也报警说父亲失踪,引来同情。不久后,千绘姐姐的房间找到日记,警方看到日记内容,认定千绘姐姐是和我的父亲一起私奔,远走高飞了。父亲的存款被提领一空,旅行袋也不见了。动手之前,母亲似乎已经布置好一切。
经过千绘姐姐家时,我看到她平常骑的脚踏车。脚踏车任由风吹雨打,把手和踏板长出了和工厂烟囱一样的赤褐色锈斑。
警方在村里巡逻搜索的时候,母亲没有进森林。我也没有靠近森林。我再也不会进去那里了吧。上学的时候,回家的时候,我再也不会望向那个方向了吧。
我终于找到从窗口消失的金龟子。它就贴附在天花板上。我会找到它,全是偶然。
我躺在床上,正在抹眼泪的时候,看见了倒贴在天花板上的金龟子。
我站起来,凝目细看天花板上的金龟子。它的模样不是黄金,而是随处可见的绿色。我把椅子摆到桌上爬上去,总算成功捉到它了。它就是我在森林里捡到的那只黄金金龟子,因为它有一只脚折弯了。之前我在观察它,不小心把它的脚折断了。
轻易得手的黄金,不可能永远都是黄金。它不可能与地球孕育出来的天然黄金完全相同。
即将关闭的工厂在腐朽之前,想要用自己排出的废水做什么吗?
我想要把泛着绿光动来动去的昆虫拿给母亲看,可是母亲似乎去了很久没去的森林,不在家。天色已经暗了,警察也停止搜索失踪人士了。我坐在客厅榻榻米上,等待母亲回家。
我听到狗叫声,开窗看外面,看见应该被丢弃在森林深处的狗在庭院吠着。就跟金龟子一样,它也已经不再是黄金,舌头垂在外头。
「你还醒着啊。」
没多久母亲回来,看着在外面叫的狗对我这么说。
母亲往仓库走去。她拖出装黄金的农务用麻袋,把里面的东西全抖到地上来。
团子状的肉块从麻袋里滚出来,发出潮湿的声音。大小约是两手合抱,仔细一看,肉团子里面还掺杂着人类头发般的东西。
母亲完成了什么事。她从森林深处带回了什么。
直到稍早前,那些都还是黄金吧。
可是现在却成了一堆混在昆虫团子里的,潮湿的东西。
「妈妈,那是什么?里面掺着像头发的东西。」
「不只是头发,还有眼睛跟嘴巴。我只带回了脖子以上而已。一次搬不了全部。J
「我们被那座工厂骗了。好像时间过去就会恢复原状。」
「好像是呢。好了,今天已经晚了,你快睡吧。不然明天早上会睡过头,上学会迟到唷。」
「妈妈,妈妈,那是爸爸吗?还是……」
「就是你爸爸啊。小孩子不可以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去上床躺着等天亮吧。」
「我不要。我觉得早上再也不会来临了。」
我把金龟子收进口袋里,溜出家门。
森林里充斥着一股甜腻的味道,让人仿佛脑袋麻痹。树叶死寂了似地静止不动。
树影间可以看到烟囱和水泥的巨大身影。感觉那影子的轮廓随时都会摇晃着隆起,遮盖住星星和月亮。我觉得它会展开巨大的翅膀,飞上夜空。我不晓得它是从哪来的。这个生物至今为止一直伪装成工厂,而现在它找到了它的结婚对象,准备一同离开此地,回去冥界还是某处。
森林深处传来呜呜、呜呜的呻吟,那似乎是千绘姐姐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再也无法前进半点。黑暗深而浓,看不见千绘姐姐所在的地方。就连前方是不是还是森林都看不出来。
有谁能够保证再踏出一步的地方不是地狱的入口?一旦想像起笼罩在眼前的黑暗深处有个耳鼻都被捣成一团的畸形肉块蹲踞在那里呻吟着,我的脚就动弹不得。
金龟子爬出口袋,我还没来得及抓住,它已经飞到我伸手不及的地方去了。
她叫我永远保存着它。还说我居然能找到这么美的东西,真教人羡慕。
她一定发现我的爱慕之情了。我的黄金是只有指头大的小黄金。比这更大的黄金太重,实在没法从森林深处拿出来。
她说她一定再也找不到像这样闪亮的东西了,所以叫我要永远留着它,不要弄丢它。
指头大的小金龟子无声无息地被巨大的黑暗给吞没,再不复返
4 未完的雕像

少女来访的时候,师父外出不在,我正在泥地房间磨凿子,暂时停手去玄关应门。
少女看上去约莫十四或十五岁,穿着寒酸,衣服处处破损。可是她的眼神老成,脸颊到下巴的线条很优美。寒风从玄关侵入进来,我感觉到寒意,鸡皮疙瘩爬了满手臂。
「有什么事吗?」
我问。少女瞥了屋内一眼,那动作仿佛在说:跟你说没用,叫你师父出来。
「我想拜师学艺,女人也能当佛师吗?」
少女的声音冷冷的。
「过去我杀了很多人,很快就会被抓去吊死吧。我想在那之前雕一尊佛像留下来。」
我以为她在说笑。
「师父不在,请回吧。」
可是少女溜过我旁边,进了泥地房问。她观察赳凿予、砥石和散落一地的木层来。
我怕擅自让别人进屋会让师父生气,所以想要揪住少女的手臂,然而她却像阵风似地轻巧地闪过我的手。
「真没办法,那我在这里等好了。」
少女满不在乎地在泥地房间坐下,捡起地上拳头大的木块,拿到鼻头前嗅味道。
「桧木啊?是雕佛像剩下的木头吗?我可以拿来当消遣的玩具吗?」
少女问是问了,却也不理会我没有回答,已从怀里掏出了小刀。
「如果你敢赶我走,我就拿它刺你。」
少女哼着歌说道,用小刀削下木块的边角。木层源源不绝地从她的手中飘落。看不出她有任何要雕什么的犹豫,刀法也相当纯熟。我不想反抗手中有凶器的人,因此叹了一口气,继续磨起凿子来。
一会儿后,一只小鸟在少女手中完成了。少女把它搁到地面站起来,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你师父还不回来唷?真没办法,那我下次再来好了。」
少女回去了。我捡起她留下的木雕小鸟检视,愈看愈觉得雕得实在精巧,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具备柔软与温度。我把小鸟包裹在掌中,仿佛可以感觉到它心脏的跳动及冷得颤抖的震动。
那个少女究竟是什么人?我没想到她居然能雕出这么棒的作品,后悔早知道就该跟她多聊聊。我把小鸟放在进门处,继续回去做自己的工作。
磨完凿子后,我去庭院打扫,忽然听到玄关传来吵闹的声音。我走过去一看,是师父从寺院回来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师父把玄关门打开,仰望着天空。
「怎么了吗?」
我问,师父愉快地笑着说:
「没事,有小鸟飞进屋里来了,我打开玄关赶它出去,它便头也不回地飞上天了。J
我摆在入口的小鸟雕像不见了。

「师父说没有余裕多收徒弟。」
隔天少女又来拜访,我把师父的话转告给她。
「为什么?因为我是女的吗?」
少女不满地说。
「师父好像没法供应太多徒弟吃住。对了,昨天的小鸟雕得真好。」
「你就没法雕得那么棒吧?」
少女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觉得佩服她的自己真是个傻子。
「好了,你请回吧。」
我把少女赶出屋子,关上玄关门,回到泥地房间继续练习雕佛像。不必帮忙师父的日子,我都会拿起凿子,磨练自己的技艺。我入门已经近十年了,但每天都在修行。师父几乎完全不教我,我只能一边帮忙,一边偷看学艺。我把凿子前端抵在木头表面,用槌子敲打柄尾。木层掉落,如来佛的手臂又出现一些,一尊不错的佛像逐渐成形了。
「哦,不赖嘛。」
不知不觉间,少女人站在我身后盘着手臂,盯着我的手看。我没发现有人开门进来的声息。
「你本事不错嘛。」
「你到底是从哪里闯进来的?」
「那不重要啦。欸,算了,你就好了,教我怎么雕佛像吧。我试过依样画葫芦,可是就是雕不好。」
少女从和服的交叠处取出一块有双臂环抱那么大的木块。那怎么看都比少女的腰围还要粗,究竟是怎么藏在衣物里的?
「这是什么?」
「还用问吗?佛像啊。」
少女取出的木块呈古怪的扭曲状,看不出哪儿是头,哪儿是脚,背上长着类似翅膀的东西,甚至还有鳞片状的部分。简直是乱七八糟。
可是那个物体有股奇妙的迫力。那不是佛像,却也不是废材。我造访过各处寺院,看过许多出色的佛像,从知名的佛师作品感受到一种仿佛被引领到另一个境界的震撼。而少女雕出来的物体也让我获得了相同的感动。
「我对佛法一窍不通,所以随便雕了一尊看看。」
少女语气天真浪漫地说。我决定暂停练习。我这人也有些颠狂之处,好奇她究竟能雕出什么样的佛像来?
「你必须先知道『仪轨』。」
我们在泥地房间的入口排排坐下,我对少女说道。仪轨是雕佛像时的规矩。所有的佛像的手和脸,几尺的佛像就是几寸大,比例尺寸都有规定,表情、服装和光背每一侧宗派也自有规矩。如果不遵守这些,就不会被认可是佛像。
「释迦如来佛五指分开,掌心向前,中指微微前倒。只要遵守这些制约,你就可以从木头里迎来更美的佛像。」
少女一副难以信服的模样。
「这样不好玩啦。我觉得更自由一点去雕,才能雕出厉害的玩意儿来。」
「那样就不是佛像,而是别的东西了。」
虽然看似受到制约束缚,但世上没有任何一尊佛像是相同的。不同的人来雕,雕出来的佛像表情也不尽相同,每个时代亦各有细微的差异。仪轨并没有扼杀佛师的心。
「这下伤脑筋了。我雕得出来吗?」
少女盘起手臂呢喃,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你都可以雕出那么棒的小鸟了,怎么会这样想呢?」
「鸟那很简单啊,我家旁边就有真的鸟,只要是看过的东西,我大部分都雕得出来。可是释迦牟尼佛和阿弥陀佛就不一样了,我又没看过。」
「换言之,仪轨就是佛陀的形象。」
「嗳,我试试看好了。」
少女起身回去了。她把她试雕的古怪物体就这样留在屋里。
后来少女大概每隔三天就来一次。我教导她仪轨和佛师的派系,也告诉她雕刻之前必须先让木头干燥,否则表面会龟裂,还有必须进行预防龟裂的「内刳」工程。少女对年纪比她大的我口气也很简慢,我一直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她说她只用过小刀,所以我瞒着师父教她怎么磨凿子和用凿子。我把老旧不再使用的工具送给她,有时候也分一些残羹剩饭给她。
我偶尔会把练习雕好的佛像与少女留下的古怪物体相比较。我的佛像确实表面工整,如果拿去卖,应该会很受寺院欢迎,信众也会景仰它、膜拜它吧。可是与少女的雕像相比,总觉得哪里美中不足。我逐渐对少女萌生亲近之感,然而嫉妒之情也以相同的速度油然而生。

「我曾经毒杀过三名旅人,抢夺他们的财物。」
少女在森林深处砍倒桧木。连男人都觉得费劲的工作,她却驾轻就熟。这里是少女居住的小屋后方。往森林深处走上一段路,有处桧木群生的地点。我问她都从哪里弄到木材的,她便带我到这里来。从树叶间洒落的阳光斑驳地投射在树干上,是个很美的地方。
「没多久我就会被抓,然后被吊死吧。有人在追查我。」
少女一面锯断树干一面说。她没有使劲的样子,锯子却轻松地咬进树干当中。
「世人都认为我是个恶鬼。事实上也是如此。」
「别说笑了。」
「是真的。我是袭击旅人的恶鬼,还会使妖术。我不是人。」
回到小屋后,少女取出说是她杀害的旅人的衣物和物品。她说她用的毒药,是以植物的根熬制而成的。过去有段时期她饥寒交迫,觉得总比坐等饿死好,因而对旅人下了毒手。少女居住的小屋位在山路途中,正适合旅人歇脚。少女只要出来招呼声「休息一下再走吧。」旅人就会进来小屋喝茶。可是说什么她是恶鬼,简直是荒唐无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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