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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白朝子]献给死者的音乐

_2 山白朝子(日)
我站起来,去了当卧房使用的房间。我从架上取出用布包裹的小刀,拿着它回到小宫的孩子那里。
「你认得这把刀吗?」
「是在梦里刺了我的刀子。」
他战战兢兢地拿起刀子。
「我记得这刀柄上的焦痕。是用火灼烤的痕迹,目的是烧掉上面的文字吧。梦即将结束之前,男人用这把刀刺了娘的肚子。娘的肚子插着刀子,逃到树丛另一头去了。」
「你做梦的事,不要告诉小宫。她会担心的。」
我说,他沉默之后点点头。
「我的梦,一定是娘和外公遇袭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不要随便这样认定。」
「可是状况跟娘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他所做的梦完全吻合十四年前的凶案情节,他在梦里用小宫父亲的眼睛看到了惨剧始末。
「嗳,那种梦,过阵子就不会再梦到了。」
一个孩子穿过院子,跑到坐在檐廊的我俩身旁。我问孩子怎么了,他一脸快哭地要我过去。
我跟着孩子走去,看到另一个少年倒在篱笆旁边哭泣。说是玩着玩着,摔下篱笆受伤了。
「骨折了。」
小宫的孩子检查少年的伤势后,用树枝抵在脚上用布固定起来。
「以前你碰过一样的情形吗?」
少年的动作非常熟练,因此我才这样问。
「不,是第一次,可是我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师父,为什么我一开始就有这样的知识?」
他的眼中有着惶惑。
小宫坐在田地旁注视着夕阳。她纤细的手上沾着泥土,看得出她刚忙完田地活。小宫旁边摆着篮子,凑上去一看,里面装着几颗地薯。
「我来这座村子十四年了。」
小宫望着村庄说。她的侧脸还有村子都被夕阳染红了。
「你一直这么年轻,外貌就像个少女。你的儿子背小孩到镇上去了,他带受伤的孩子去看大夫。」
我说明刚才发生的事。小宫说她知道了,站起来把篮子扛上身后。
「我有事想告诉师父。」
她朝家里走去,我跟了上去。进屋以后,小宫叫我关上门。
「师父还记得我以前说过,那孩子是我爹爹再世吗?」
灶里火光摇曳,照亮着简陋的屋内。小宫的黑影映在墙上,灶火摇摆,她的影子也跟着摇摆。
「师父没见过我爹爹呢。那孩子的脸一天比一天像我爹……」
离开小宫家后,我顺道去了熟人家。我敲门,一名庄稼汉出来应门。
「师父,欢迎欢迎。」
「我有事想请教。十四年前,你一起去找过小宫的父亲,对吧?」
「是的,我们几个人分头寻找,在悬崖上找到了。」
「你还记得小宫父亲的相貌吗?J
「看不出来呐,鼻子被削掉了。应该是被残忍地凌虐过,我头一次看到死状那么凄惨的尸体。连男人的命根子都被割掉了呐。」
我向他道谢,回到寺院。
有轮回转世这种说法,也就是众生在三界六道的迷惘世界中不断地反复生死,就如同车轮回旋永无尽头。想到小宫生下的孩子,我忍不住想到了这个词。
隔天,我发现小刀不见了。
流行感冒再次侵袭了整座村子。许多人死去,村人的表情一天比一天疲惫。
一天我帮忙村里的老人做农回来,在路上碰到小宫的孩子。他不声不响地杵在某户人家前,对着门户紧闭的人家诵经。独居在那户人家的男子几天前伤风过世了。我也在几年前学会小宫的孩子诵的经,他说他自落草就知道的经文,舆我学到的经文细节不同,但在本质的地方有着相同的音韵。
「才几天前,他还跟我聊天说笑。」
他发现我,望着失去主人的屋子说道。这阵子他始终是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
「你那模样就像个真正的和尚。你只要把头剃了,随时都可以来当和尙。」
我跟他边走边这么说。
「师父,明天可以借用你一点时间吗?我想请你陪我去镇上一趟。」
「你要去镇上做什么?」
「去赚黠零用钱。昨天我熬了一整晚做了畿样玩具,想拿去镇上卖黠钱。」
隔天我们去了镇上。走上半天,翻过一座山后,便是一处热闹的城镇。镇民来来往往,充满欢乐的气息。小宫的孩子腋下夹着一个包袱,用一种惯于旅行的稳健步伐前进。
「这是什么?」
「叫竹蜻蜓的玩具。」
他在镇里一处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竹制的玩具。那种叫做竹蜻蜓的玩具是我生平首见。
「这怎么玩?」
「像这样。J
他用双手手掌夹住玩具,磨擦似地旋转它。竹制玩具离开他的手,自行飞上天去了。镇里的人都停下脚步仰望,每个人都一脸惊奇,他们应该也是初次看到竹蜻蜓吧。竹蜻蜓飞越人们的头顶,自由自在地飞翔。竹蜻蜓一下子就被抢购一空,最后一个客人问他:
「你是在哪儿学来这种玩具的?」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一开始就知道?」
「没错。我一出生,它就在我的膦袋里了。」
「你这话也真好玩。」
客人离开后,他收拾好包袱。我提出一直感到介意的同题:
「你是怎么削竹子的?」
「我有小刀。」
他装傻似地说。
「上次给你看的小刀不见了,果然是你拿走的。」
「小刀在这里。」
他从怀里掏出小刀说。
「还给我。」
「现在不行。今天我要用它来确定一件事。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到镇上来的,我希望师父也一起作证。」
他说他想买礼物给小宫,于是我们往镇中心走去。他向商人买了有红色小绒球的发饰。
「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吗?」
商人问他。
接着他拉着我深入镇中,他的目的地是镇里最大的和服店。他把我带进大马路里的一条巷子,从那里可以看到店铺的后门。
「你要做什么?」
「留下这东西。」
小宫的孩子从怀里掏出小刀,插在店铺后门的门柱上。
「好了,趁没人的时候快离开吧。」
我正哑然之际,被他推着躲到附近人家的暗处。
「你想做什么?」
「我带孩子来镇上看大夫时,看到疑似这家店老板的人。我们在店门口碰巧错身而过。」
他屏息直盯着后门。
「师父,差不多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吧?我做的梦,真的只是梦吗?」
「你说你被杀的梦吗?」
此时有人打开后门出来了。从服装来看,那似乎是在店里工作的女佣。女佣发现后门的小刀,折回店里去叫人。被叫出来的是一个身穿高级和服的男子。我觉得他的容貌似曾相识,当下却想不起来。男子看到插在门柱上的小刀,一开始也没什么异样,但立刻就惊慌失措起来了。
「小刀柄上有着少见的焦痕。他看到那块焦痕,想起来了吧。」
小宫的孩子在我耳边解释说:
「他应该发现那是他以前遗失的小刀了。」
我在远处仔细观察从门柱拔出小刀的男子。这么说来,男子长得很像小宫画的歹徒肖像。
「我在梦中看到了。那个人刺了我,然后也刺了我娘。师父,为什么梦中的男人真的存在?」

隔天晚上,这回我一个人去了镇上。当时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把十四年前的命案凶手之事告诉小宫或官吏。
我前往即将打烊的和服店,听说老板去酒肆买醉了。我去到酒肆,就像打听到的,老板就在那里。他一杯接着一杯,感觉无法随意开口搭讪。我不着痕迹地向周围的人打听他的事。和服店是老板一手经营起来的,但他年轻的时候是个莽汉,常为了酒钱向人勒索。
回到村子的路上,我走在两侧都是田地的道路,嗅到大地飘来的稻穗芳香。我一直在想和服店老板的事。看到小刀时,他显而易见地表现出慌乱的模样。走到寺院前面时,我发现有人站在月光之中,是小宫。她的头上插着孩子送给她的发饰。她看到我,捏起鼻子说:
「师父,你浑身酒臭。」
「一点酒味罢了,就别计较了吧。」
小宫到厨房为我做饭。饭后她为我揉肩膀。
「今天怎么这么好?」
「我偶尔也很体贴的。」
这十四年来,对小宫而言,我就像她的父亲,而我也把小宫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我年轻时也有过妻女,但两人都生病过世了。我没有告诉小宫,我死去的女儿也叫小宫。
「明天见。」
小宫回去时我对她说。
「嗯,师父,明天见。」
她向我行礼,身影逐渐远去。
深夜时分,小宫的孩子来敲寺院的门。我问怎么了,他担忧地说明原委:
「娘说要去巡田地,结果一直没有回来。」
我们前往镇上。我走在才刚折回来不久的路上,愈来愈感到不安。我们会往镇上去,是因为我们认为小宫应该在那里。小宫失踪前,小宫的孩子才刚把和服店老板的事告诉了母亲。
我们一边赶路,我把十四年前发生的事告诉了小宫的孩子。我也告诉他,小宫没有和任何人发生关系就怀了他。他的表情大部分都隐没在黑暗当中。
抵达镇上后,我们发现路人全都仓惶失措,吓了一跳。官吏乘坐的马匹发出震撼大地的声响穿梭在人家之间。我们默默地察觉出事了。
和服店前聚集了许多人。我们竖耳聆听人们的对话。事情发生在和服店老板从酒肆回来的路上。老板被人用割草的镰刀割断脖子杀害,路过的人看到一个女人逃走。女人身上寒酸的破烂衣物溅满了血迹,而她似乎正朝我们的村子方向逃走。
官吏搜索城镇近郊,也有一群人策马往村子的方向奔去。我怔在原地,小宫的孩子把我拉到无人之处。他也一脸苍白,但以坚强的语气说了:
「如果娘往村子里逃,那就说不过去了。她应该会跟我们擦身而过才是。」
如果没有擦身而过,就表示小宫在途中离开道路了。那么她是去了哪里?这么说来,连结镇上与村子的道路偏远处,有她父亲的墓。
我们分开草丛深入,在溪流声中听见女人的歌声。没多久,我们来到宽阔的地方。这里是十四年前凶案发生的地点。月光照耀着一个坐在倒木上的女人。女人面朝悬崖,只看得到背影,但头上插着我看过的发饰。
「娘。」
跟在我身后走出丛林的小宫孩子唤道。女人停止歌唱,望向我们,露出悲伤的表情。她的胸口染得一片血红。
「就是那个人。」
我的全身因骇怖而僵硬了。那天夜晚的小宫,表情凄美无比。
「娘,回家吧。」
小宫的孩子朝她踏近一步。小宫的手中握着镰刀,刀上沾着血。她看了看我,说:
「我都已经跟师父道别过了。」
小宫站起来,把镰刀掷在地上。
「我还有哪里可以回去?」
然后她朝向地面的尽头走去。崖下就是溪流,听得见湍急的水声。站在崖边的小宫,身体娇小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掉下去。
「不要去那里!」
孩子说,小宫回头,以满怀慈爱的眼神说:
「娘拖累你了。身为罪人的孩子,你今后一定会活得很辛苦。」
「不可以,我们一起逃吧!」
「你要在这里活下去。」
「娘,不要!」
「十四年前,我本来应该死在这里的。我能够活到今天,都是因为你舍命让我逃走,爹爹……」
「我不是娘的爹,我们只是名字一样而已!」
「爹爹的心就在你的体内。」
小宫向着自己的孩子深深地行礼。
「什么意思……?」
「因为你是爹爹的孩子。」
我听见马嘶声。似乎是追捕小宫的官吏在搜索附近的村子。
「我怀了爹爹的孩子。」
小宫的声音无比凛然。可是我不懂她的话。
「接生婆说你的身子是清白的,可是你却说你怀的是你爹的孩子……?」
「那个人砍了爹爹,刺了爹爹。我看着爹爹被切割成片片,然后那个人用同一把小刀刺了我的肚子。」
小宫抚摸自己的小腹。我虽然没有直接看过那时候的伤口,但听大夫说,是在肚脐右下方处。
「小刀的刀刃反射着月光,一片湿濡。我以为那是因为沾了爹爹的血,所以湿了,但……」
我想起村人的话。没看过死状那么凄惨的尸体、连命根子都被割掉了。
「那把湿濡的刀子贯穿了我的肚腹。」
小宫的手在肚子上画着圆。
「一定是刀子把爹爹的孩子送进我的肚子里了。」
「怎么可能……!」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我怀上孩子?」
小宫的孩子以虚脱的脚步走近她。
「娘……」
他唤道,在母亲脚边跪下。
啜泣声被马蹄声盖过了。是村人告诉他们这个地方的吗?马匹在树丛另一头停下,感觉大批人马正逼近而来。
「师父……」
小宫站起来,把孩子的手塞进我的手中。
「看来是道别的时候了。」
「小宫……」
「这孩子就麻烦您了。」
她说,向我行了个礼,毫不犹豫地跳下悬崖。
「娘!」
小宫的孩子站起来甩开我的手,朝悬崖奔去。
「别去!」
「我去救娘!」
他丢下这句话,一样纵身跳下了悬崖。
我走近崖边窥看底下。溪流吞没母子,轰隆作响。悬崖途中有一块突出的地方,我在月光中看见有样红色的东西卡在那里。是少年送给母亲的发饰。
***
敲门声在雨声中响起。我把母子留在大堂出去应门,一个全身湿透的旅装男子站在入口。是陌生的男子。
「可以让我避个雨吗?」
男子说,我请他进入寺内。
「现在寺里有对不幸的母子,还请别大声惊扰。」
「出了什么事吗?」
「孩子在河里溺死了。」
我把男子领到寺内的空房去,递给他手巾,旅装男子擦拭起湿掉的脸。
回到大堂一看,母亲正摩挲着草蓆上的孩子身体。
「后来没有找到他们两人吗?」母亲问。
「许多村人在下游寻找,但……」
应该没命了吧。村人皆异口同声说。
「不小心说得太长了。」
「不会。」
我想为母亲和旅人倒个茶,到厨房生灶火。外头传来无休无止的雨声。好久没有向人提起那对母子的事了。我凝视着灶中的火焰,想起从小宫的孩子手中飞出去的竹蜻蜒。我觉得那是很幸福的玩具。离开人的手中,飞上天空,自由翱翔,让人看了舒畅快意。
木柴在炉灶深处爆裂,红色的火星飞舞。此时大堂传来诵经声。我诧异是谁在诵经,竖耳静听了一会儿。
去到大堂一看,旅装男子正对着孩子双手合十。诵经的人是他。
和我学到的细节虽然不同,但本质的部分有着相同的音韵。和那名少年诵的经一样。
「刚才你诵的经,是在哪儿学的?」
「在旅途中认识的人教我的。」
「那是什么样的人?」
我追问,旅装男了回答了我。我听着他的话,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是一个带着女儿的男人。不,那应该是母亲吧。我们是在月光下见到的,所以两人的年纪都看不真切。他们似乎一起长途旅行,亲密无间,仿若夫妻,但又像父女,也像母子。是的,我是最近遇到他们的。两人看起来有些惊惶害怕,或许是在畏罪逃亡的路上。我问他们要去哪,他们说要去天涯海角。我问哪里才算是天涯海角,但他们似乎也不晓得答案。」
2 井底

我的孩子们,到声音这儿来,然后听你们的父亲说话。现在我要告诉你们我年轻时候的事。听完之后,你们就会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了。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们的爷爷,是给人放高利贷的。高利贷就是借钱给人家,然后收很高的利息。假设有个人现在立刻就想买匹马,可是没办法马上筹到钱,这种时候他就会来找我父亲,向他借钱。父亲不会无条件借钱给人,他借钱给人,还的时候要多收一笔。像这样借钱给好几个人的话,父亲就可以赚到那些多收回来的钱。
当然也有人不还钱。碰上不还钱的人,父亲毫不留情。镇上的人会害怕、讨厌我父亲,就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我父亲会穿着鞋子闯进不还钱的老人家里,把人家孙子掳走泄忿,这样的人有谁会喜欢呢?
镇民在背地里或许也厌恶着我吧。表面上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但那都是因为怕惹我父亲生气。他们认为若是跟我父亲作对,明天起就没法继续待在镇里了。
我开始觉得父亲可怕,是我五岁左右的时候。当时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三天两头就跑来我家玩。我家庭院有池塘,我们都一起在那里玩。朋友轻巧地跳过地塘的石子,让父亲雇来的奶娘看得心惊胆跳,担心我朋友会摔进池子里。我每天都很期待能跟那个朋友一起玩。
那孩子会来我家是有理由的。听说他的父亲向我父亲借了钱,结果钱没法还清,我父亲就把那孩子的母亲卖给妓院,把那孩子送到遥远城镇的商人家去当长工了。这么一来债款就抵消了,但那孩子一家人也等于是被活活拆散了。
那孩子的父亲没多久就上吊死了。知道丈夫死去,被推入火坑的妻子也上了吊。真是惨呐。而孩子则是在被送去当长工的地方伤风恶化,就此一命呜呼了。当时大人们是这么跟我说的。
因为有过这样的事,不知不觉间,我怕死父亲了。
我家很有钱,所以我成天游手好闲。只要父亲没盯着,我就纵情游乐。到了会喝酒的年纪,大白天里就开始贪杯。我也泡女人,享用来自遥远国度的糕点。父亲在家里包养了好几个情妇,每个都很漂亮,对我很好。我也会跟她们一起喝酒赌博。
我发现那个水井,是田里即将收成的秋季时分,我二十五岁左右的事。一天,我过度沉迷于赌博,把客厅的壶拿去当铺抵押,拿典当来的钱跟父亲的情妇们赌钱取乐,结果父亲回来撞见,大发雷霆。我当掉的壶是父亲心醉的大师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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