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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朽叶家的传说 - 樱庭一树

_6 樱庭一树(日)
  说完我开始哽咽,靠在老旧的石门上,我的声音颤抖个不停。
  「没人知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外婆她曾经杀过人。」
  「杀过人?杀了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我不停发着抖,转头看向大宅,失去「万里眼夫人」的赤朽叶大宅似乎显得有些倾斜、老旧,有如风箱里的火焰般的红叶就像一把大火,从后院开始延烧到大宅去。
  我哽咽着。我以往熟知的那个世界开始瓦解,发出阵阵破碎声,从脚边开始崩坏。泪水溢满我的双眼,身体也不由自主震颤。
  ——外婆竟是个杀入犯。
  Whom did she murder?
  没多久,多田丰就开着他的二代Carolla赶来。朝阳之中,那辆水蓝色的汽车开上人烟稀少的坡道,紧急煞事后停在正抱头痛哭的我面前。丰摇下驾驶座车窗,露出那张已粳褪去昔日日晒痕迹、日趋成熟的脸。
  「瞳子……?」
  丰说他是上班前先赶过来看我,无法待太久。我哽咽地断续诉说着黎明前发生的事,身穿西装的丰听着我的叙述,连看了好几次手表,说是非得先到公司一趟不可,会马上回来,旋即开车离开了。
  我回到家,茫然地看着大人们忙进忙出,准备守灵事宜。道时手机麘了。鞄阿姨回过头说:「这种时候还和朋友讲电话?还不快关机。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
  我赶紧跑到走廊上接起电话,是丰,他说已经进公司打过卡,在座位上待了五分钟就对主管说要外出拜访客户,顺利溜了出来。我走到大门前,车子就停在刚才的地方,丰脱下西装外套,挂在后座的衣架上。「上车吧。」我绕到副驾驶座,眼泪这时总算止住了。
  正打算开车门时,我注意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原来是舅舅孤独正站在后院里,望着地面发呆。我和孤独的感情一向很好,此刻很想上前和他说些话,不过唯独这件事是不能告诉他的。对孤独来说,万叶是最重要的母亲,他今年虽然已经三十四、五岁了,但是心智年龄却远远落后实际年龄,心思异常地稚气、敏感。就连我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孩」,都觉得自己比他成熟许多。尽管我很爱孤独舅舅,内心深处却也有一部分的我看不起他,总觉得他「靠不住」。
  上车后,车子缓缓前进,丰还给我一瓶冰过的罐装咖啡。
  「喝吧。」
  「嗯……谢谢。」
  「如果被公司的人看到我载着女友,那就糟了。我们到海边去吧。」
  「嗯。」
  车子缓缓在国道上行驶,从人迹罕至的日本海沿岸产桑道路,一路开进海边一条布满海砂的道路,大片松树林在道路两旁延伸着。时值淡季,海边少有游客,日本海灰黑色的海浪往复拍打着岸边。
  我们下车,并肩坐在冰冷的沙滩上。极目望去,海水和天空都一如以往,雾蒙蒙一片。
  「你还好吗?」
  「嗯……不太好。」我摇摇头。
  我的心里乱透了,一时还无法接受外婆已经过世的事实。仿佛自己身体里某部份已随着外婆死去,被带到黄泉,痛苦和恐惧始终挥之不去。
  外婆!我在心里喊着。外婆!外婆!还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心中的不安和悲伤让我混乱不已。
  然而此时不祥的声音又回荡在脑中。
  ——我曾杀过一个人。
  我猛力摇着头,心想这不是真的。我望向大海,努力回想记忆中外婆的模样,但底庄浮现的全是那个为了赤朽叶家而活、温柔又稳重的「万里眼夫人」。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外婆到底在什么时候段了什么人?
  许多家族里逝去的面孔纷纷浮现,混乱地盘据在我的脑海里。泪、阿辰、曜司、百夜还有毛毬……。这些人都不可能是万叶杀死的。但此刻他们却仿佛含恨望着我这个不肖子孙的脸,不停地控诉「才不是这样,才不是这样」。我擦干眼泪,望着身旁的丰,他正一脸担心地守护着我。
  丰似乎努力想找话安慰我,却不知该对我说些什么。平常我们很少会聊到严肃的话题,谈话中绝少触及家人、前男友或前女友、普通朋友,或许就连自己的事也少有提及。我们逃离了社会和诸多纠纷,懵懵懂懂地成长,结果长成了一个没用的大人。我也不知道此刻该对丰说些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哀戚,这时我突然想到「Fago」这个字眼,那是米克罗尼西亚岛上民族的语言,是一种眼见别人悲伤,自己也感到难过的同理情感。丰不就正虚在「Fago」的情绪之中。从此刻的他身上,我感受到一种温柔。
  「丰,我不相信外婆会杀人。但……但是如果是真的,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嗯……。或许是吧。」丰点点头。
  「外婆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尽管她很与众不同,可是她有她的原则,一向只做她自己认同的事。」
  「嗯。」
  「所以如果她杀了人,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才会杀了那个人……我不知道那个理由是什么,可是我很想知道,如果要追究,得先查出她在什么时候杀了什么人才行……」
  「嗯,这点很困难。」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默默地看着大海。
  雾茫茫的大海中,偶尔出现几个浪头。丰看了看手表,表情像在说得回公司了,我先站起身,拍掉沾在裙上的沙子,丰也帮了忙。
  我打量着身旁的丰。
  他还不适合西装。西装穿在他身上还有些别扭,泄露出穿它的人才刚脱下高中制服未久。他身型偏瘦,开始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息。现在的我也比高中时期瘦一些,外形也越来越成熟,适合的服装也开始改变。我们俩都朝着成人世界迈进,但心里却有种双脚悬在半空中的不踏实感。
  走回车子途中,丰说傍晚下班前会再和我联络,我点点头坐进副驾驶座,摇下车窗。车子起动后,阵阵凉爽的秋风吹动着发丝。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尽管让我担心吧。」
  「嗯?」
  「我希望你能更依赖我,怎么说我都是男人……虽然有时候不太可靠就是了。」
  丰的声音有些忧郁,我转过头望着他。他的表情平稳一如往常,那是张年轻、痛苦却又温柔的脸。每一天他心中那个渐渐失去自信、褪去光环的平凡人,都和另一个缅怀地往荣光的自己交战,他的心情也因此摇摇不已。
  「我一直很依赖你。」
  「真的吗?」
  「嗯,真的。」
  「早上两次和你讲电话时,听到你在电话那头哭着,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在你身后支持你,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了。」
  「一瞬间?」
  「嗯,不过现在还有一点那种感觉。」
  「是吗?」
  Corolla的车速越来越快,早上的产业道路上没什么车,只有一部载满装着鱼货的塑胶箱的大卡车。这时卡车加速超越了我们,而丰突然猛踩油门,像是想超车,两部车前后僵持拉锯。我不禁连声高呼,太危险了。丰很少这么街动,他的反常令我讶异不已。
  回到家后,守灵的准备尚未结束。很多村民自动聚集到家里,友人在厨房帮忙,男人进进出出张罗着。一个手持海螺的年轻男子从我身边走过,一旁的大叔叮嘱他要小心拿好,不要给山风吹走了,年轻男子紧抱着海螺,严肃地点了点头。大厅里聚集许多村里的长辈,谈论着万里眼夫人的往事,向往之情溢于言表,众人的盛情邀约下,多田夫妇的子孙坐上首位,接过众人奉上的酒喝,诉说着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许多万叶婚前的轶事。男人们坐在绘有在日本海悠游的大红鲷鱼的拉门前喝酒,涨红的脸跟大红鲷鱼一样红通通的。
  万叶并非病故,而是在为赤朽叶家鞠躬尽瘁后,在平静中过世,所以守灵夜和隔天的丧礼上气氛都不至太过哀伤。大家围着我问万叶遇世前一天就开始收拾房间的事,年纪大点的亲戚钦佩得说:「真不愧是万里眼,连自己的死期也看得到啊。」接着又说起其它往事,讨论过去种种万叶预知未来的事迹。
  人群里只有黑菱绿显得闷闷不乐,躲在房里点着线香默默独坐。晚上,多田老太太在儿女的搀扶之下前来,多田老先生两年前病逝了,而年近九十岁的多田老太太身子还很硬朗,刚从水产研究所退休的长男肇站在她身边,两人双手合十,向灵堂致意。礼毕,我见到老太太和儿女分开,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我迎上前去,听到她低声喃喃自语。
  「真是辛苦你了,你一定心力交瘁吧,这么多年我常在山下为你祈祷啊……」
  老太太柔声低语着,仿佛一头银发、身形高大的万叶就坐在她身旁。这一幕看得我毛骨悚然。多田老太太听到我的脚步声,回头对着我微笑,满脸皱纹全挤在一起。我朝她点头致意,在她身边拘谨地坐下,听她诉说着万叶儿时的点点滴滴。
  隔天的丧礼,天气非常晴朗,暗红色的朽叶如燃烧的火焰般在枝头颤动着。秋风吹落了朽叶,装着万叶灵柩的丧轿在大片如火星般舞动的落叶中离开家门。我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幕。一旦走出家门,外婆鲜红色的魂魄就再也无法回到赤朽叶家了。就像过去她坐在新娘花轿里摇摇晃晃地爬上山坡一样,这一天。万叶乘着丧轿,永远的离开了这栋红色大宅。
  再见了,万叶。
  大宅被风吹得嘎嘎作响有如咆哮一般,送走这个撑持着赤朽叶家的繁荣直到最后的媳妇。被秋风吹得漫天飞舞的红色朽叶,宛如大宅的泪水般掉落满地。丧轿就在朽叶漫天飞舞之中,缓缓下山。
  一群古装打扮的乐手开始吹奏海螺、甩动铃当、敲打铜锣,绕着轿子跳起舞来。这是一个无风的早晨,海螺没有被风吹走,笛子也没有被风吹断,一切都那么顺利平静,万叶的丧轿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走下山坡,走了整整一早上才抵达山脚。亲族的队伍就跟在轿子后方,行进间大家的紧张渐渐消退,又纷纷聊起万叶的过去。我走在孤独和爸爸美夫中间,来到山下时,仿佛听到有人在叫我,我回过头去。
  远方山顶上,红色大宅有大半掩董在山林之中,而宅院四周的火红枫叶意在不过短短数小时内,几乎全数掉光,把院子染成一片暗红。坡道上也铺满朽叶,绵延而下的路面就像炼铁厂流出的火红铁浆。我不禁「啊」地低声惊呼,赤朽叶大宅在这一刻终于将要划下句点,继承自上一代,由万叶全心守护至今的这个家,在她过世后,没有人可以继承这股支撑整个家族的无形力量,终要断了气息。
  我惊惶地紧握父亲的手,他看了看我,表情似乎在问「怎么了?」顺着我的视线他望向大宅,但似乎没看出异状,只是低声地说:「这栋大宅还是一样壮观啊。」我颤然地点点头。是啊,这栋宅邸是多么宏伟啊,一如从前。至少肉眼可见的部份总是如此。
  我心里惶恐的是,身为家族的继承人,在失去了外婆和妈妈后,我必须独自承担起那股守护家族的鲜红力量,但对此我却无能为力。过去,许多先人守护着这个家,延续家族血脉,而今后,这一切将传承到我身上。身为最后一任继承人的我,非但无法将这一切往下延伸,自古传承至今的重要事物还可能全毁在我手里。我该不会就是那个一手摧毁赤朽叶家辉煌历史的不肖子孙吧?我不希望这样啊。
  我抬头望着白昼下显得黯淡的红色大宅,心里戒慎恐惧。
  丧礼一直持续到天黑,在海螺的乐声和合唱般的诵经声伴奏下,村民踩着舞步欢送外婆。等一切终于结束时,夜已经深了。我害怕回到黑暗中的大宅,一直拖延着不肯回家。回程和家人同搭一辆车上山,到了家门口也迟迟不肯下车,爸爸和舅舅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好不容易下了车。我在大门前低声说着:「我会努力振作,请让我进去……」
  ——振作?振作什么?
  我仿佛听到大宅这么问我。
  「我会努力振作,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唇颤抖地说出这句话。
  这一次大宅没有回话。我低着头,心虚地穿过大门。走在前方的爸爸和舅舅回头看我,两人脸上都是不解的神情。
  「你在做什么呀?快进来,累了吧?」爸爸说。
  难道爸爸和舅舅什么都没看到,都没感觉到吗?我纳闷不已。在这栋由女人一手撑起的宅院深处,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万里眼夫人究竟杀了什么人?当我走向玄关时,明明没有风,院子里那些犹如一具具骸骨的光秃树枝突然摇晃起来。轻抚过我的脸颊。他们是在为我打气?还是在嘲笑我呢?
  我连忙追上爸爸和舅舅,走在一脸疲惫的两人之间。
  「外婆已经不在了,感觉好寂寞喔。」我交替看着两人的脸说。
  「是啊。」
  「嗯,是啊。」
  两人点头回答,身后那些骨骸般的树枝则不断发出「卡卡卡」的碰撞声。
  那一夜,我躲在自己房里,反复想着外婆和妈妈的人生。我喝着泡泡茶,打开笔记本随手写下一点东西。
  外婆和妈妈曾经对我说过很多她们的故事。不管是外婆小时候看见在空中飞翔的男人、被走火的卡宾怆打死的保安队员,还是凸眼金鱼黑菱绿用力扯下她头发的事,我都一幕幕宛如亲眼目睹似的再熟悉不过,仿佛就连外婆当时的疼痛和恐惧我都亲身体验过一般。妈妈的事我也一清二楚,她是个粗暴的女孩,我知道她一生中不断爱上丑男。也知道她渡过了怎么样的青春期,以及她以漫画家身分奋斗的一生。这些情节都像电影画面般在我面前一幕幕播放着。然而随着一百个夜晚结束了,一千个日子过去了,许多人和这栋大宅产生了关连,那些人大多都已经谢世,而且多是死因离奇。这之中,外婆究竟杀了谁?又为了什么杀人呢?
  我一口饮尽泡泡茶,手握着原子笔,在笔记本上随意写下任何有关外婆的记忆片段。天亮前。写完了外婆嫁进赤朽叶家的那一段,便停笔钻进被窝里睡了一会儿。反正我还年轻,又没上班,多的是时间和体力。起床后我继续写下,整个星期关在房里持续写着外婆的故事,结束后又继续写妈妈的故事。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凭着自己的记忆,在所知范围内列出一张和外婆有关的死者名单。
  我拿出一本全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上「杀人犯」三个字,不过因为不那么确定,我又在后面加上一个问号「?」,问号后写下万叶的名字:「赤朽叶万叶」、「山窝」、「万里眼」。
  接着。我又写下「死者」二字,尽可能依着先后次系列出目前为止我已知的所有死者。
  杀人犯?
  赤朽叶万叶——山窝、万里跟
  死者
  一九五三年前后?
  万叶十岁
  扛卡宾枪者枪枝走火 预视
  一九六○年 万叶十七岁
  黑菱绿的兄长 跳火车自杀 预视
  一九七四年 万叶三十一岁
  赤朽叶康幸(公公) 病逝 预视
  一九七九年万叶三十六岁
  真砂(丈夫曜司的情妇) 病逝
  一九八四年 万叶四十一岁
  穗积蝶子(女儿毛毬的朋友) 死因不明
  一九八六年 万叶四十三岁
  赤朽叶泪(长男) 失足坠崖? 预视
  一九八九年 万叶四十六岁
  赤朽叶辰(婆婆) 老死
  一九九二年 万叶四十九岁
  赤朽叶曜司(丈夫) 火车事故 预视
  一九九八年 万叶五十五岁
  赤朽叶百夜(真砂的女儿) 殉情
  一九九八年 万叶五十五岁
  赤朽叶毛毬(女儿) 过劳?
  我颤抖地写下这些名单。扛卡窦枪的人看来并非他杀;而绿的哥哥和女佣真砂都是我印象薄弱,早已作古的先人;泪、我的舅舅、因为他死了,妈妈只得招婿入赘,我才会诞生。越到后来,和我有关连的死者也越来越多,如果真的发生过命案,我很可能也认识受害者。百夜的丧礼,我还记忆犹新;写下名单上最后的「赤朽叶毛毬」时,我的手抖个不停。妈妈的死不可能是他杀,我全身发冷地想。当时发现妈妈尸体的就是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晚,妈妈低声说了句「我要走了」便走进后面的房间,拉上纸斗。等到我赶忙推开纸门街进去时,她已经倒在被褥上断气了。我立刻大声呼救,但还是晚了一步,她还那么年轻便过劳而死。
  越接近现在我越深刻体会到,那些关于外婆和妈妈的,曾经被我当做传说看待的往事,其实都不是传说,而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发生过的事。一想到这,我的心激动不已。
  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个不争气的继承人。将来也得招婿入赘延续香火,都二十二岁了,还没有正当职业,大家都在上班的时候我在家晃荡,前途茫茫,心里满是不安。就像时下那些对任何事都与趣缺缺的年轻人。
  我自认也有身为大家族继承人的骨气,有时却又没有自信,正当我下定决心要挖掘出赤朽叶家的秘密时,手机响了。铃声让我分了心,我打开收到的简讯,是丰,他似乎很担心我。我和他约好周末见面后,丢下笔记本躺到床上。对、对,我就是个没毅力又没斗志的女孩,怠惰和焦虑一点一滴侵入了我这颗年轻失业者的心。
  不久我便睡着了,睡得很浅,半梦半醒间我梦到了万叶。她的大眼睛流出有如火红铁浆般的鲜血,手上挥舞着铁斧,在地板光可鉴人的长廊上来回奔跑,和服下摆发出拍打声,一头长发在身后飞舞。不……这不是万叶,是毛毬啊,这是那次毛毬追赶着百夜并诅咒她的景象。睡梦中的我翻了个身。隔天早上百夜就死了,她和情人相偕殉情,却独自一个人死去。在我记忆中的这些女人,个个都一样傻,当然,我自己也不例外。醒来后,我发现自己在哭。这楝大宅里,曾经下过好几塌女人的血雨,从支搏着整栋宅院的女人们身上流出的血。然而眼前,只剩下我这个可悲又一无是处的赤朽叶瞳子。
  周末的早上,我醒来时已经快十点了,赶忙爬出被窝梳洗,更衣化妆准冲出门,今天我和丰约好了见面。走进佛堂时,黑菱绿正点着线香,房里弥漫的紫烟呛得我咳个不停。
  我坐在绿的身边,佛堂墙上挂着的遗照全部低头看着我,仿佛用一种活人听不见的细语在谈论我,我想一定没什么好话,不禁缩起脖子。这时黑菱绿哑着嗓子训诫我说:「你也该振作一点了,整天这么游手好闲,万叶会担心的。」一早就被念,我胡乱地敷衍了几句。闭上眼睛,期间绿似乎离开了,等我睁开眼睛,自己独自被留住烟雾弥漫的佛堂里。我一一望着墙上先人的照片。
  最吸引我目光的,是看起来气质最好,仪表堂堂的舅舅泪;而和自己长得最像的,则是外公曜司。外公有张瓜子脸,堪称清秀,但也不特别出众。毛毬和百夜的照片亲熟地被放在一起,照片中百夜翻着眼珠,像在盯着左边的毛毬,而毛毬则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正视着前方。
  我随手打开佛坛的抽屈,发现摆线香的那个大抽屉深处,有一个纸包。我打开一看,发现里头有一只信封,上头用工整的字迹写着「给万叶」。是封信,可是外婆为什么要把这封信收在佛堂,而不是收在自己房间呢?我偷偷地打开了信封。
  打开信纸的那一瞬间,我忍不住大叫出声。信纸应声掉到地上。我的颈椎一阵冰凉,彷佛拿着信封的手指就要被硬生生切断一般恐怖。
  信纸只有一张,上头只写了一行「要死也要一起死」。那是百夜的遗书。一个陪人睡了一百夜后,相约殉情不成、独自离开人世的女子,想不到她的遗书会被收在这里,我抬头看着墙上的遗照,一脸寂寞、眼球上翻的百夜仿佛在偷笑着,突然从檐廊吹进来一阵风,把紧邻着的毛毬的照片给吹歪了。
  我把信纸放进信封,收回原来的位置。许多往事在这一刻全都苏醒,有关死者的记忆再度恢复脉动,渐渐地,我的脑海里只容得下万叶和毛毬的故事。我走出佛堂,拍拍身体试图拍去沾染在身上的线香气味。我快步走在走廊上,这时手机响了。是丰打来的,我拿起提包走向玄关,途中和孤独擦身而过,他瞇着眼看了一眼说:「去约会啊。」
  「可是,你难道不会怀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吗?」
  「啊?」
  开着车在海边兜风时,我和丰聊起外婆和妈妈的事。听到我在笔记本写下死者名单后,丰单手握着方向盘,瞇起眼睛狐疑地这么说。
  「我的外婆虽然怪,却是个正直的人,她绝不会说谎。」
  「这点我知道。」
  车子沿着国道的风景线开,过了海岸便沿着山壁慢慢住下,沿路的风景很美,然而已经看过无数次的我们几乎视而不见。车子缓慢地在熟悉的国道上奔驶,丰歪着脖子说:「我总觉得像在做梦,总觉得这一切只是故事。我是说,等到我老了之后,跟孙子说起往事时,我也会刻意把故事说得有趣一点吧。像是说到甲子园和你的事,我一定会刻意说得比较夸张。所以我才这么想。」
  「只有你会这样吧。」
  「怎么这么说啊?我想,我们得先确定万叶外婆的故事有多少真实性,譬如说黑菱家的继承人被火车碾死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觉得是真的。」
  「你不要生气嘛,我只是试着从不同观点提出意见罢了。」
  丰将车子停进海边餐厅的停车场,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丰点了鸡肉焗烤饭,我点海鲜意大利面。我拿出提包里的笔记本还给他,他一脸严肃地翻看着。
  上餐之后,丰一边吃一边发出「嗯嗯」的回答声。
  「以前的事可能不好查证喔,像是真砂和康幸的死因,真的查得出来吗?说不定病历早就不在了,再怎么说都过了三十多年了。」
  「也是……」我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点头回答。「不过就算病历不在了,当时的医生可能还在世。」
  「是吗?说的也是。」
  「我要去找找,反正我很闲。」
  「嗯,还有,像黑菱家继承人被载货火车碾过的事,也许可以鼓起勇气问问绿。」
  「嗯,这确实需要勇气。」
  离开餐厅后我们又开车闲晃了一会儿,丰和我都觉得最好避开晚餐时间,便提早启程回家,决定先去见黑菱绿。绿去跳佛朗明哥舞还没回来,我们便坐在后院的檐廊上等她。季节才刚入秋,今年的枫叶却全都掉光了,丰见了大吃一惊。一棵棵树木有如骨骸般光秃秃的,在我们头顶上,树枝在风中不停摇摆着。
  孤独在走廊上碰到我们,对我们笑了一下,他笑的样子很像脸颊抽筋,看起来有点恐怖。但丰已经看惯了,笑着跟他回礼。孤独话说得很快,就在他对丰的工作和薪水追根究底,丰紧张得胡乱回答时,苏峰出现了,他趋前不知跟孤独说了什么,两人并肩走了,他们的谈话声越行越远,终至完全不可听闻。这时候绿也回来了,她身上穿着金色刺绣的黑纱舞衣,心情似乎不错,嘴里还哼着歌。
  或许是丰在身旁的关系,此刻我能用更客观的眼光重新审视自己的家。我心想,这还真是个奇怪的家,家里的人大多成天无所事事,其中自然包含好吃懒做的我;除了几个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还有好几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真是一群诡异的组合。每个人都各自行动,仔细想想,大家围坐在餐桌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平常各自在方便的时间地点吃自己喜欢的东西。这里不像家,反倒像个无需顾虑彼此的宿舍。这算一种进化吗?不,一定不是,或许「家」正是这么开始瓦解的。
  「哎呀,是多田丰来了。」
  一直来到我们身边绿才注意到丰。甲子园比赛时,绿卯足了劲为球队加油,虽然年事已高。一身金光闪闪的夸张装扮,在当时还引起不小骚动,这让丰有点怕她,不过他还是必恭必敬对她点头致意。丰当年还是高校棒球少年时,绿是他的忠实球迷,经常追着他的比赛到处跑,现在绿的脸上也是堆满笑意。绿从口袋掏出好几张千圆纸钞,丰赶忙拒绝:「我已经长大了,不能收。」两人你来我往推辞了好一会,最后丰还是收下两千圆。我在一旁忍笑看着这一幕。
  「绿,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听到我这么说,绿瞪大眼睛望了我一眼。
  「好啊,什么事?要跟我商量恋爱的烦恼吗?」
  「怎么可能!才不是啦。」
  绿的眼睛瞪得更大,低头看着我。我感到寒气逼人,全身颤抖着。
  三人前后走到大宅最深处绿的房门口,她的房间有二十张榻榻米大,房里尽是金光闪闪的舞衣,舞者的海报、镶有亮片的高跟鞋,色泽饱满的原色,让人看得头晕目眩。丰定下心后找块东西较少的角落,就地坐下。
  「我们有些事情想请教你,是这样的,以前瞳子常听万叶外婆说起往事。」丰问。
  「喔,这么说来,万叶和瞳子的感情一直很好呢,孙女毕竟和女儿不一样,她对瞳子可是疼到不像话呢。」
  绿的话听在耳里有点不舒服,但我还是隐忍未发。
  「我听过瞳子的描述后,对令兄的事特别感到好奇,听说令兄当年被扣留在西伯利亚,本来他应该是黑菱造船厂的继承人,我们想问有关他……」
  黑菱缘的脸上刹时笑容尽敛,变得寂寞而阴郁,一颗眼泪从她凸出的眼球滴落。我和丰一阵手忙脚乱赶紧找手帕递面纸给她。
  「万叶是怎么说的?」绿点点头说。
  「是,那个……听说他被火车碾过。」
  「嗯,没错,确实如此。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绿说完后站起身,翻箱倒柜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出一张她哥哥的照片,那是一张泛黄,模糊的黑白照片,不过依稀还是看得出照片里的男子长相俊美,身形瘦削。
  「哥哥真的长得很漂亮,他从西伯利亚回来时,全家人都很高兴,没想到他的脑袋已经不正常了,始终没有好转。结果一天晚上,他又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就当着我的面冲向火车,被撞得血肉模糊的。」
  「绿,发生这样的事。你家的人……」
  「不,我爸妈都知道喔,我们没让外人知道哥哥归来的事,他离家的隔天,一早大家就听说国铁的载货火车撞死人的消息,引起很大的骚动。而我哥哥自那时起,就再也没回家,我想我爸妈应该猜到八九分了。火车上沾有血迹,确实留有撞到人的痕迹,但却一直找不到尸首,当时新闻炒得沸沸扬扬的呢。从头到尾我都保持沉默,万叶也一直守口如瓶,没人会想到尸体居然是两个女孩处理掉的,这个案子就成了悬案。啊,好怀念啊。」
  绿眯着眼睛,叹了一口气。
  「啊啊,我就是那时和万叶变成好友的呀。」
  我和丰面面相觑。
  走出绿的房间后,我在走廊上轻轻用手肘碰了碰丰。
  「外婆说的都是实话吧。」
  「嗯,对啊。」
  「你怀疑我,快跟我道歉。」
  「……对不起,请原谅我。我爱你。」
  我突然害噪起来,涨红了脸。推了推丰的背。
  「不用说到这种话啦。」
  「哈哈!不过呀。」丰歪着头。一脸纳闷地说:「万叶外婆也许说的全是实话,不过你从没听过有关杀人的事吧。也就是说,如果她没说谎,就表示她对你隐瞒了一些事。像是她虽然告诉你绿的哥哥被撞死的事,为什么却跳过媒体喧腾一时这一段。」
  「这个嘛……」
  说到一半,我决定不要说下去。外婆不识字,自然也看不懂报纸,如果身边很多人谈论这件事,她应该会听说,但她婚前几乎没有朋友,人际关系很单纯。
  我想到万叶面对某些人时,会刻意隐瞒自己不识字的事,像是她对丈夫曜司直言无隐,却刻意没对工人丰寿提起。身为她的孙女,我无法断定这件事该不该让丰知道,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丰丝毫没察觉到我的沉默,滔滔不绝继续说着:「所以呀,万叶外婆对可爱的孙女提起从前的事时,可能会刻意省略某一部分,或许她想隐瞒杀过人的事,或许她自己也想忘了这件事。」
  「嗯……」
  「就拿绿的哥哥来说,也有可能他不是意外身亡,其实是被万叶外婆所杀,只是外婆故意不和你说道一段。」
  「应该不可能吧……毕竟绿的哥哥和外婆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事发时外婆正在家睡觉。是绿亲眼看见她哥哥被撞死的。」
  「也对,这只是我的假设。对不起哩,我爱你。」
  丰说完浅浅地笑了。
  我们开车去了图书馆,正好在闭馆前赶到。马上请管理员让我们查阅旧报纸。管理员比我们年纪稍长,约莫三十岁左右,外型颇艳丽。
  一听到我们要找从前的交通事故的新闻,管理员颇感兴趣,帮着我们在书库里来回不停翻找。
  「呵呵。你们俩真像一对刑警搭档呢,虽然年轻了点。」
  「我听我外婆提过这起车祸,想知道的更详细一点。」
  「是喔……我懂,我也很喜欢听祖父母话当年哦,说来真的很不可思议,明明是在这块土地上真实发生过的事。听起来却像传说一样,到底为什么呢……啊,找到了!」
  我凑上前去。读着报纸的报导。一股老旧纸张的气味摸鼻而来。
  报纸上确实大篇幅刊登了一九六○年国铁载货火车碾到的尸体离奇失踪的事件,当时似乎很轰动,我们同时也找到一九五二年岛根县发生的保安队卡宾枪走火意外,当时一名十九岁的年轻队员中弹身亡。
  「你认为老人家口中的往事可信度有多少?」丰间管理员。
  「这个嘛。」管理员歪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我想可能多少有点夸张,记忆里也可能混进了一些后来加进去的想象,我没认真想过。」
  管理员说话时恍如身在梦境般眼瞳湿润,视线落在远方。
  离开前,她说有任何需要随时都可以过来,给了我们名片,丰接过名片放进皮夹。
  「这两个人应该都不是万叶杀死的。」回程在车上我对丰说。
  「是啊。」丰点头附和说。
  他送我上山,我在门前下了事,朝他挥了挥手说「拜拜」。也对我挥挥手。
  回到房里换了衣服,我打开笔记本,拿起笔将死者列表最前面的两名:「扛卡宝枪者」和「黑菱绿的兄长」用力划掉。
  还剩下八个人。
  隔周星期一,天才刚亮,外头就传来吵嘈声。我睡眼惺忪望着后院,手里拿着一杯牛奶在屋内晃荡,居然遇见难得在家的爸爸。他穿着西装,正慌忙地住玄关走去。
  「爸,早安。」
  「……是瞳子啊,你还是那么悠闲。啊!对了,瞳子。」爸爸在玄关穿鞋时。回过头叫住我。
  我瞥见敞开的大门外停着一辆轿车,司机已经在门外等侯。看来爸爸还是一样忙碌不已。
  「政府单位一直要求我们变更工厂的土地地目,最近资金总算有着落,工程紧接着就要开始,家里接下来有段时间会很吵。白天你都待在家里,可能会吵得你受不了,出门去避避噪音好了。」
  「啊,总算要动工了吗?」我喝了一口牛奶,点着头说。
  「瞳子,既然每天都要出门了,索性找个工作吧。」
  「我不要。」
  「那相亲也可以。」
  「才,不,要!」
  我穿上拖鞋和爸爸一起走出玄关,我们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
  我们之间出现一阵沉默。
  「爸……熔炉的事你一直对外婆开不了口吧。」
  「是啊,差不多也到极限了。」爸爸点头说。「光靠制铁是保不住公司的,任何东西只要不用,很快就会生锈,如果放任这些老旧设备不管,万一发生意外那就严重了。放任熔炉不管的话,很可能会坍塌,也可能会引来罪犯聚集对治安产生威胁,乡公所那边也是一直针对建筑老旧和防范犯罪这两点,一直催促我们行动。鸟取县西部地震时熔炉没被震垮,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拆除熔炉好像很费事喔。」
  「当然,但是跟当初兴建相比。也就只是一瞬间的事。」爸爸神色黯然说道。「任何事都一样,开创和守成都很辛苦。」他喃喃地说完走向轿车,司机恭敬地打开后车门,爸爸对我挥挥手坐进车。
  那星期我勤奋地跑遍红绿村四处打听,希望有人知道从大学附属医院退休的医生或护士的消息。红绿村实在太小,马上就从许多人口中得到「啊,你说他呀。」这样的回答,很快就探听到相关人等的住址。我去了一趟老人会,那里难得有年轻人造访,我立刻成为众老人注目的焦点。
  「你是说大房的康幸吗?」
  担任过护士的老太太拿出点心招待我,不胜怀念地说:「我记得很清楚啊。当时他病得很重,已经无药可救了。不过他真的很拼命,临死前还常常把儿子曜司叫到病榻前讨论公事呢。」
  「是吗……」
  「真砂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欸,你应该比较清楚吧,有没有?就是那个爱裸奔的女佣啊。」
  一旁的老太太推着轮椅靠过来,咯咯笑了起来。
  「你说真砂呀?她可是个有趣的人,不过死得很凄惨就是,她是发疯死的。」
  「是这样吗?」
  「她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也不疼惜自己的孩子。我想啊,她一定觊逾大房夫人的位子很久了吧,如果是哪里的公主嫁进门来,她也就死了心。偏偏嫁进来的只是个工人女儿,而且听说还是个弃儿不是?她可能因此大受打击,几年后身子渐渐衰弱,最后好像得了肺炎还是什么,发烧一阵后就暴毙了。她好像怨念很重唷,手还臂成这样。」老太太说完两手的手指臂成钩子的形状。眼睛瞪得老大,表情看起来很狰狞,我吓坏了,她的手势和鞄阿姨描述真砂的女儿百夜死去的情景一模一样,难道这对母女死前都这样蜷曲着手吗?
  「请问一下,那我的曾祖母阿辰呢?」
  「啊,阿辰夫人是寿终正寝啊。」一旁的老太太听到后凑地来点着头说。
  回家的公车上,我想了很多烦恼不已。我拿出笔记本,把「赤朽叶康幸」和「赤朽叶辰」两个名字从名单上划掉,却不知道该不该翻掉「真砂」。
  真砂确实是死于肺炎,但依照刚刚那个老太太的说法,她是因为承受不住万叶嫁到赤朽叶家的打击才生了心病而死的。说不定万叶是为此感到内疚,觉得真砂就像自己杀的。很多事外婆就是这么死心眼。
  在这个小村子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切不断的,不可能完全置身局外,而那些和自己有关的人之中,就算有人突然离世也不奇怪。在这种事上,「命不好」和「杀人」之间的分际究竟在哪里?我觉得真砂是自己害死自己,不是外婆的错,外婆应该也清楚吧……
  最后,我把真砂的名字轻轻划掉。这么一来名单上已经划掉五人,还剩五个人。
  回家后收到朋友传来的简讯,我已经懒得再想外婆的事,决定先把笔记本抛到脑后,和朋友们一起去唱卡拉OK。我得转换一下心情才行。
  就在那个星期三或星期四早上,起床后我一如往常地站在檐廊上边喝牛奶边望着后院。树叶早已散落,院子提早换上冬天景致,寒冷而宽阔的院子无止境地延伸。一想到马上就要和熔炉说再见,我的心里有点不舍,便走出后院,来到即将要拆除的工厂前。
  削山建成的广大工厂里没有半个人,看起来灰沉沉的;柏油路面皲裂破碎,年久失修。高耸在中央的熔炉外表呈现干涸的铁褐色,抬头仰望时,我的心里不可思议地升起虔诚的敬意。
  走近熔炉,我的内心澎湃不已,涌上一股敬畏之情。然而越是靠近,熔炉破旧受损的外貌就看的更真切,这使我想起可能发生的风险。熔炉已经老朽不堪,如果再来一次大地震就危险了。我站在它面前,轻轻地触摸它。
  在遥远的过去,这座铁褐色的熔炉曾经喷发出障障黑烟,而黑烟就环绕着刚嫁进门的万叶。它摸起来有一种潮湿的触感,还带有一股鲜血般的铁锈味。
  熔炉和澡堂的烟囱一样,外围附有一道阶梯可供攀爬。我一时心血来潮,双手抓紧楼梯底部开始往上爬,爬了两公尺左右后,不经意回头住下看,被超乎想象的高度吓了一跳,立刻头晕目眩起来,我赶紧停下脚步。那一刻,地面看起来像是歪斜的。
  「喂!瞳子!」
  听到有人叫我,我抬起头来。看见弧独穿着西装从远方走来。他不停挥舞着双手,示意我赶紧下来,我连忙爬下阶梯。孤独和一群身穿工作服和西服的男子走到我面前,敲着我的头说:「这样很危险,看看你的手,脏死了。」
  「对不起……你是来工作的吗?」
  「嗯,我们在讨论拆除工程的事,不过可能要等到春天才动工,只要下雪我们就没轧了。」
  孤独和同事一边讨论一边在厂区四处走动。我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好一阵子。
  工厂已经关闭将近二十年。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带着原始的风箱技术渡海而来,在这块土地上盖起了风箱炼铁坊,落地生根。尔后不管是技术改善,减产或增量,一直未曾离开这块土地,一生都与钢铁为伍。
  我想起那个曾被视为英雄的老工人,我不记得他的长相了,只记得他叫做丰寿;他活跃于老式的风箱炼铁坊转型为西式制铁厂的那个时代,因为经手全新的技术而骄傲不已。公司在曾祖父康幸努力经管下,接受现代化洗礼。成了全新的制铁业。而外公曜司接手经管后引进了自动化技术,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因应瞬息万变的经济情势,进行的一场永不休止的抗争,更是面对那个集自己父亲关注于一身的无名工人的、一场捍卫身分的圣战。到了招赘的女婿——我爸爸这一代。他是工人的儿子,因为洞悉时代趋势,毅然放弃了制铁业,转而投入制造业,带领这艘企业巨舰驶离了老旧的熔炉。
  美夫熄灭了风箱里的火焰,不再燃烧的熔炉让工人丰寿彻底死了心,从此不知去向。而丰寿的父亲,从前也因为固守风箱炼铁坊而抗拒熔炉的出现。在不同时代里,不同的男人操持着各自坚持的制铁技街,而他们背后还有一群坚韧的女性,与他们一同渡过炼铁厂熊熊燃烧的动荡岁月。
  我仰望着熔炉。想着这些往事,耳边孤独的说恬声乘着秋风而来。孤独似乎是执行拆除工程的负责人,总觉得这个任务很适合身为么子的他。一想到这,我又没来由的寂寞起来,便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慢慢走回家去。
  走在前面的男人
  下个周末,我和丰见了面。他照例传来简讯和我约定时间,我们见面后一边开车兜风,一边讨论当天的行程。季节仿佛在一瞬间变换,周末的天气很冷,吹着入冬才有的湿润冷风,我们决定干脆去看场电影,散场后则到车站前的商店街散步。
  高中时我们只能走路或骑脚踏车,活动地点有限,所以大家常在商店街约会或约朋友在这附近晃荡。那时候这一带有不少以学生为主要消费族群的便宜饰品店、服装店和咖啡厅,而这几年这类的店又开得更多了。像这样聚集着许多少女风格的可爱店铺,实在看不出当年这一带曾是太保太妹的大本营。我们逛了几家精致小店,老板不外都是一些和妈妈同世代、经历过泡沫经济年代的中年人,他们衣着时髦,身上还残留些许都会气息,卖的多是本地少见的进口家具或饰品。我们走进其中一家店,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则摇身一变成酒吧。店内约有五坪大大,精致小巧,丰说是有人推荐他可以带女友来。
  老板是个着年约四十七、八,蓄着胡子的中年男子,有种都市人的脱俗气质,看来也是年轻时在都市打滚过,中年以后才回乡开店。我们挑了最里面的座位坐定,点了红茶,可是不知为何老板一直盯着我看,我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他一言不发回到吧台里,没多久送上红茶时,同样一声不吭紧盯着我。
  我加了一匙砂糖在红茶里搅拌。
  「你最近还在想那件事吗?」丰问。
  我点点头,啜了一口红茶。
  「你是说外婆的事吧,对呀,反正我没有工作,闲得很。」
  「有什么进展吗?」
  我从提包中拿出笔记本交给丰,他看着只剩五个人的死者名单。我告诉他退休的护士说确定真砂和外公都是病死的。丰喝着咖啡想了一下,指着穗积蝶子的名字喃喃说道:「记得上次那个管理员吗?图书馆那个。」
  「啊?嗯。」我回想起那天的事,「她对我们很感兴趣,还说我们像刑警搭档。」
  「我不是拿了她的名片吗?她的姓很特别喔。」
  丰从皮夹里拿出名片,上面写着图书馆的电话和地址,正中央是名片所有人的名字——「穗积安代」。我和丰交换了一个眼神
  「会是亲戚吗?」
  「说不定喔,听说穗积蝶子的家人都逃到大阪去了,说不定还有亲戚留在这里。这个村子这么小,丢块石头都可能砸到自家亲戚,我想应该不会错。这里的环境可真浪漫啊。」丰自暴自弃地说。
  「你嘴巴真坏……」
  我们当场打电话到图书馆去,那天似乎正好休馆,没人接听,丰说改天有空会再打去问问。那天的丰话不多,那通常代表他心情不好,有时他在公司遇到了不如意的事,连周末都无法释怀,无精打采的,连我都被波及。我装作没这回事,但心里不免担心他发生了什么事。
  傍晚我们到「THE CHATEAU」宾馆时,丰依旧认真翻着我的笔记,沉思着。我坐在床缘正要打开电视,被丰阻止了。
  「不要动,弹簧很吵。」
  旧床确实经常嘎吱作响,但他的态度未免太差了。
  「可是我很无聊啊。」
  「我正在帮你想事情啊。」
  「我又没拜托你。」
  回家的路上,丰一不小心将车开下堤坊,车子困在河滩上,无法动弹。我用手机联络JAF(注1)。这期间丰托着腮坐在河边,朝河里丢小石子,看起来不大对劲。
  「你怎么了?」
  「没什么……」丰摇摇头说。
  「是吗?」
  注1/「日本汽车联盟」的简称,提供道路救援服务。
  「人为什么要工作呢?」
  「为了养活自己吧。」
  「全日本和我同年龄的人里头,不知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大家都是成天嚷嚷着不干了,隔天一早还是乖乖上班打卡吗?是不是再怎么受不了,也得一直做下去?这就是男人的强悍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一点都不强啊。」
  「你不是打过很多全垒打吗?」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丰继续丢着石子。
  「那时候啊……这么说好像我很老似的。总之,那时候我啊,一心只想着自己得尽力去做。无怨无侮地投入各类魔鬼训练,现在想想,那是因为当时我真的很爱棒球啊,就是因为爱棒球胜过一切,才能客观看待自己的能力,一心一意只想做好这件事。这些,都是我长大之后才了解的。」
  「丰……」
  「可是现在面对的是乏味的工作,我失去了全力以赴的动力,我一点都不喜欢工作,可是没有办法,毕竟我已经是大人了。」
  「嗯……」
  「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就是所谓的男子汉吗?」丰的声音变得很微弱,像在说悄悄话似的。
  「不是的,一定不是这样的。」我肯定地回答他。
  我很希望这时能给他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可是我不像丰,从来没在社会上打拼过,我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欠缺说服力。曾经不可一世的全垒打王多田丰,现在却吸着鼻子哭了起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陪在一旁紧握着他的手。
  「不然……辞职吧,既然你那么痛苦。」
  「不行。鸣……不行啊,鸣……我得当个男子汉。」
  「你是指出人头地吗?别在乎这个了,你就是你,这样就够了,欣赏你的人不会因此弃你而去的,对不对?」
  「不行啊,这样不行的,瞳子,鸣……」
  救援服务的人到了后,顺利将水蓝色Corolla拖上马路。丰还在哭,我只好先付了钱。
  丰一边流泪一边开车送我回家,下车后,我望着水蓝色的轿车蛇行着绝尘而去,开始心想到底怎样才算男子汉呢?走过草木干枯的后院,一进入大宅,我就瞥见黑菱绿身上的黑金两色衣服在长廊尽头瞬间闪过;孤独脱下的大鞋胡乱地散在玄关,而苏峰手里拿着洋芋片,悠闲地打我面前走过,偏偏这种时候家里的大人一个都靠不住,我不禁叹了口气。
  到了半夜,爸爸美夫终于回到家。他每天都辛勤工作,就算是周末也一样早出晚归,进门时他总是尽量不发出声响地从后斗进来。外公外婆和妈妈都已经过世,照说他已经是业用地中最高的人了,却还是维持一贯的低调。我来到后门,爸爸见到我起先吓了一跳,接着开心地对我微笑。
  「来迎接我吗?就算一只猫出来迎接,也够开心的,更何况是女儿啊。」
  爸爸似乎喝了点酒,手上抱着很多文件,疲惫的脸堆满笑容。
  「爸爸,你辛苦了。」
  「怎么啦?瞳子,看到你爸爸真开心。今天还真是难得呢。」
  「爸爸,我有些事想问你。」
  我跟在爸爸身后,个头不高的他碎步走在长廊上,和爸爸在一起时,家中的空气感觉总是特别和睦,很难想象毛毬曾经在这条平静的长廊上挥舞着斧头,有发直的女佣裸奔。也因为这样,我很喜欢爸爸。
  「爸爸,什么是男子汉?」
  「就是有能力保护自己心爱事物的人。」爸爸用微醺的语气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我一时语塞,想了一下说:「心爱的事物吗?」语气中带着莫名的敬畏。
  「嗯。」
  「那……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呢?像爸爸这样。」
  「我一点也不强啊,你知道吗?爸爸是招赘的女婿啊。」
  他似乎真的喝醉了。我目瞪口呆地回说:
  「我当然知道啊……我是你女儿呀。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像社长、富豪,或是拥有教授或老师头衔那种有地位的人。」
  「这种事我不懂。」爸爸好像有点赚烦,随便搪塞了一句。
  大概是听到说话声,孤独穿着睡衣从房里探出身,朝我们走来,轻声问我:「怎么了?你该不会是想甩了丰吧?」
  「才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
  「讲到保护自己心爱的事物啊,还记不记得上次地震时,有个男人勇敢地挺身而出保护你?那就是我喔。」
  「不记得了啦!真是的,要讲几次嘛。」
  一想到丰的眼泪,突然间我也好想哭。在外婆口中,以前村民心目中的强悍男人,指的是身强体壮、卖力工作的男人,而战后正是靠这些男人挥洒汗水重建而成的;而妈妈心目中的强者,则是很会打架的小太保,他们每天锻炼体魄、好勇斗狠。接着泡沫经济的金色浪潮短暂造访,荷包丰盈的时代旋即告终,然后到了现代。
  对现代人而言,所谓的「强悍」指的又是什么呢?
  想到流泪的丰,我就心痛不已,这就是「Fago」啊,我的心也陷入了「Fago」的情绪。我紧咬着唇,拉着爸爸略皱的领带喃喃说道:「我还是去找份工作好了。」
  「啊……?」爸爸吃惊地看着我。
  「瞳子,怎么了?这么突然。你不是很懒吗?」孤独也瞪大眼睛看着我。
  「没什么……」
  我觉得很丢脸,我清楚自己太小看这个社会,太天真了,没再和爸爸和孤独说什么。我想和我心爱的全垒打王分担同一种痛苦。一想到他,我的心就好痛。
  冬天迅雷不及掩耳地到访,山阴地方的冬天寒冷异常,湿气重的土地特有的鹅毛大雪沉甸甸地从空中落下,半融化的积雪堆在路面上,从刚下起小雪的初冬起,我和丰就很少见面。如果他不主动联络,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约他。这样过了半个月,天色变得更阴沉,期间我去参加了一个面试,那是家刚在本地设立的电话客服公司。
  办公室位在郊外一片空旷的新开发土地上,建筑物外观像工厂厂房,里头则是一排排小隔间,放有计算机屏幕的金属制办公桌辨列整齐,许多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穿着套装,不停接听电话,一刻都不得闲。这家公司承揽都会企业的客户服务电蛞,业务种类多样,从电器用品送修,电脑使用说明,股票投资风险解说等等,无所不包。
  通过面试进入公司后,先接受三天电话营销训练课程,好矫止我略带乡音的腔调。课程中一直重复练习着相同的语句,让我有一点不耐烦,但一听到讲师说:「年轻人学得真快,不像计时的主妇学都学不好。」就让心情好转不少。客服中心要求员工穿正式套装上班,休息时间还能在时髦的露天咖啡厅里吃午餐,让我有种身在都会的错觉,就连薪水也比当地企业高一点,是当地年轻人的热门工作之一。下班后,看见远方耸立的中国山脉,才想到自己是身处在壮阔的大自然里,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开始过起一周五天、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很快就适应窄裙配上高跟鞋的OL打扮。
  丰依然没有和我联络。没有约会的周末,我就和朋友碰头或一个人在街上闲逛。那天我独自搭公车进城,悠闲地逛商店街,走累了就到之前丰带我去过的咖啡厅歇脚。时值黄昏,店里刚好转为酒吧氛围。
  我点了一杯鸡尾酒坐在吧台角落,胡子老板又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瞧,表情有些苦涩,我觉得不大自在,喝完鸡尾酒就离开了。
  像柳絮般的细雪下个不停,我心想,真的已经入冬了呢。这时候,我接到了丰的电话,和之前比起来他的声音精神多了。
  「瞳子,工作怎么样?」
  「不知道,才刚开始,你呢?」
  「嗯……」
  丰没有回答我,把话题转到穗积安代身上。
  「后来我打电话到图书馆,那个管理员果然是穗积蝶子的亲戚,蝶子确实是十八岁那年在感化院过世的,据说死前那阵她吃得很少,身体越来越虚弱。入冬后发起高烧,五天后就死了。事发突然,她的家人和感化院的人员也都很意外。」
  「原来是这样……」
  「据说她的死没有任何疑点,当然我也只是听人说的。」
  「既然她一直待在感化院,那她的死就和外婆无关了。」我拿出笔记本,用笔划掉穗积蝶子的名字,只剩下四个人。这时电话里丰的声音变小了。
  「下周末有空吗?瞳子。」
  「有啊。」
  「那就星期六见啰。」
  挂上电话后,我躺在床上翻着笔记。死者名单里只剩下泪、曜司、百夜和毛毬。依照时序,死者的名字一个个被翻掉,命案可能发生的时间也越来越接近现代。这时响起简讯铃声,我拿起手机一看,是在公司交到的新朋友传来的。就在我读着简讯时,总觉得剩下的四个死者正顶着苍白的险孔,就在背后瞪着我,一股寒气打背脊升起,我一定要得找出那个受害人才行,非找到不可。
  星期六晚上和朋友看完电影,在公车站牌前挥手道别后,我独自走在商店街上,走着走着又来到那家小酒吧,我坐在吧台角落又点了怀鸡尾酒。自己一人时实在提不起动去陌生的店,再说我也很喜欢这家店的气氛。这次老板不再盯着我看,我自在多了。
  店里没有其它客人。我愣愣地发着呆,没多久,一个看似和老板年纪相仿的男子走进来,好像是常客,坐上吧台还没点饮料,老板就自动端上啤酒。他的身材高瘦,年轻时想必长得很俊秀,他喝着啤酒,像老板初次见到我时那样,瞇起眼打量我。
  「周末又落单啦?三城。」老板低声对男子说。
  「欸,不用每星期都讲相同的台词吧。」名叫三城的男子皱着眉,口气酸酸地说。三城并不像老板那样散发着都会气息,倒像是本地居民。不知不觉我开始胡乱想象起来。
  「刚回来碰到你之前,我一直很沮丧呢。老朋友一个个娶妻生子,从年轻人变成老头,连小孩都上大学了。」老板压低声音说,店里没有其它客人,老板替三城端上一杯兑水威士忌后,就没事可忙了。
  「那是因为乡下不结婚的人很少啊。」
  「不是那样,我在都市时生活过得很荒唐。玩够本了,才抱着独身的打算一个人回乡下来。只是看到大家变得那么一本正经,实在很无趣。见到你后我才总算松了口气,你可是一点都没变啊。」
  「所以都一把年纪了,还是没出息。」
  「记得我们大学时成天只顾着玩吗?上山下海的,那时真没想过自己会变老,朋友离世什么的……说到山上……啊!」
  两个中年男子忽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瞪着正在喝酒的我,异口同声地说:「泪……」
  轻柔的爵士乐在店内回荡着,店内仍是没有其它客人,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了。原来他们两人认识泪舅舅。这么一说,外婆的故事里确实出现过一个名叫三城的大学生。我涨红着脸,害羞地看着眼前这两个盯着我瞧的初老男子。老板一脸微笑,三城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看起来既像生气又像害怕。
  「我们长得很像吗?」
  「岂止像,侧脸根本就一摸一样,没错,就是泪啊。我老觉得你长得像谁,却一直想不起来。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对了……你是泪的什么人?」
  「啊,我是他的外甥女,他妹妹的女儿。」我低声回答老板。三城一直瞇着眼盯着我将近三十秒之久,仔细打量我后。慢慢场起嘴角笑了。
  「是吗……」听到三城这么说,老板猛点头。
  「她从上个月起就来店里,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却一直想不起来。」
  「我也是。刚刚我就一直在想,到底在哪里见过她,原来啊,原来是长得像泪啊。」
  「我也吓了一跳,不过……红绿村本来就是个小村子。」我这么一说。两人都不住点头赞成。
  音乐停了,老板换了一张CD,爵士乐再度扬起。来了几位新客人,老板走出吧台带位、点餐,回来后一边调着鸡尾酒一边说:「我都快忘记有泪这个人了,我真是无情啊。他一向文静,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那正是他的优点,他是个好人。」三城说。
  老板附和点了点头。
  「请问……我舅舅过世时,你们也在场吗?」
  「是啊,事发时我们在爬山没错吧?当时我们两个都在场,我走在最前面,记得三城是和泪走在一起吧,泪就紧跟在三坡后面。这家伙后来还想冲下山崖去找泪,被大家从后面拉着,才总算把他拦住。」
  三城瞇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怀说:「他就走在我后头,我也一直感觉得到他的视线,可是突然就这么消失了。」
  「大家都慌了手脚,事发时没有听见任何尖叫声,也没有人察觉异样,所以我们才更震惊啊。从来没想过,年纪轻轻的,就有和我们同年的朋友丢了性命,很没有真实感,总觉得他会突然又出现在大家面前似的……」
  「突然说走就走,未免太过分了,如果他在走之前先说一声就好了。」
  听到三城这么说,老板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
  「说什么?」
  「这个嘛……像是……再见什么的。」
  这时店里进来了很多年轻客人,三城起身,低声说了「改天再来」,便离开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
  夜晚路上的寒气冻得我直打哆嗦,像这样夜里走在商店街,突然有种走在废墟的错觉。老旧斑驳的钢骨随处可见扭曲变形,就像被世人遗忘的恐龙骨骸,默默耸立在冬天夜空下。天上的星星闪着冷光,许多店铺还透出灯光。这里还是白天来比较合适,白天时这条街是属于学生的,健康而明亮,我边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耳边彷佛听到遥远的过往岁月鼎沸的喧哗声,自己的脚步声大得出奇。正当我感到害怕起来,暗影中突然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突地抓起我的手臂,我叫不出声,整个人愣在原地。
  「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吓你。」
  原来是刚才在酒吧的男人,泪的朋友三城。黑暗中在稀薄的月光映照下,他看起来犹如当年的美男子,女子般瘦削的脸上,像用刀片划出似的细长双眼正闪着光芒。他微强着嘴,单薄的嘴唇显得有些寡情。
  「啊,没关系,我还以为是谁。」
  「在这么暗的夜里,你看起来真的很像泪。」
  「……这样啊。」我点头回答。
  三城表示他开车,可以送我一程。
  「白天还看不出来,不过晚上这一带很危险的,这里很多店都还是空屋。」
  说完他便朝立体停车场方向走去,我赶忙追上。
  「请问,三城先生高中和大学都和我舅舅同校吗?」
  「是啊,我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你们很要好吗?」
  「不能再好了……好到不能再好的程度。」
  不知道为什么,三城低沉的声音听起来像在生气。他修长的双腿快步走过恐龙骸骨般的拱廊商店街,为了追上他,我只好小跑步跟上。在淡淡的月光照耀下,他的身形看起来就像个细长而悲伤的影子。从身后看去,他的长发及肩,但头顶已经略微稀疏。我不禁想,真是岁月不饶人啊。眯起眼睛后,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三城,和只能透过照片及故事认识的,那个长相端正的舅舅,两人并肩走在一起的美丽幻影。他们曾是那么年轻俊美。我心想,也许他们才是真正的强者,谁也比不上这两个美丽的男子。
  三城回过头来,那张细纹满布的脸上,表情比刚才平静许多。我松了口气,连忙追上他。我们一起走出商店街,略显脏污,漾着白光的立体停车塌出现在眼前。这时我才想到,跟着一个陌生男人走。似乎比独自走在夜晚的商店街更危险。不过如果是他,就算被杀了我也无所谓。这股冲动听起来尽管愚蠢,但我实在无法不这么想。我想起是泪的早夭促成了我的出生。因为全家疼爱、期待的长子突然离开人世,毛毬才匆匆招赘成婚,生下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女儿。我觉得自己真是没用。赤朽叶家是否就是从那时起走上了迷途呢?如果是由流有泪血脉的人来继承这个家,会不会比较好呢?这一晚我不断相着这个问题。
  三城坐进一辆破车,向我指了指副驾驶座的车门。这应该是他工作时开的车,后座上胡乱摆满了成堆的文件和纸箱,车内弥漫着瘾君子阵年的烟味。车子摇摇晃晃驶离了立体停车场,奔驰在夜晚的红绿村中。
  「……那时我们的感情很好。」三城的话打破了窒闷的沉默,「当学生最好了,所有的事都是那么美好,你有这么想过吗?」
  「嗯,有啊,那时候好自由。」
  「我懂,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想爱谁就爱谁,尽管那时我们一无所有。」
  「请问,我舅舅是在毕业前夕去世的吗?」
  「对,爬山时我走在前头,途中似乎听见他在叫我,不过声音很小,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只顾着住上走便没回头。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不见了。我一直很想知道,泪究竟是失足掉下山崖,还是自己跳下去的。不过就连身为家人的你也不知道吧。结果活下来的人,只能一辈子抱着这个问号活着,真是情何以堪。」
  「我舅舅确实是在那时候死的对不对?」
  「……你的问题真奇怪,泪就是那时候死的,解剖遗体时可以大致推断死亡时间,而且泪是在河里被发现的,怎么看都是从崖上掉进了溪谷。他就这么走了,连句再见也没有……不知不觉他已经死了二十五年了啊。」
  车子穿过夜色中的红绿村,天空下起大雪,雪花就像萤火虫般闪闪发亮。这时终于来到了山脚,车子缓缓开上山时,引擎发出了鸣鸣低鸣声,三城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低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瞳子,瞳孔的瞳,孩子的子,瞳子。」
  「是吗?」
  三城单薄的嘴唇微微开启,轻叹了一口气。他把车停在大宅门口,肘时撑在方向盘上转头看我。
  「你要是男孩就好了,在一个年轻女孩脸上看见泪的影子,感觉真不舒服。」挖苦地说完。他用嘴角示意说:「下车吧。」
  我缓缓地滑出副驾驶座,目送他开着那部破车摇摇晃晃地下山离去后,进了家门。我走过光滑的长廊,来到佛堂,抬头望着墙上泪的照片。泪端正的脸上,挂着一个软弱的微笑。我心想,我们哪里像呀。不过就算我脸上或多或少带点泪的影子也不奇怪,这就是所谓的血缘吗?
  回到房间我拿出笔记本,用笔划掉赤朽叶泪这个名字,不过划下时的手有些颤抖。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了:曜司、百夜和毛毬,这三个人是在万叶五十岁前后时死去的。人有可能年纪这么大了才杀人吗?被杀的又是谁呢?我不知道,我把笔记本丢开,躺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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