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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铁道之夜

宫泽贤治(日)
一、午后的课
“同学们,有人说它像一条大河,也有人说它像一片牛奶流淌后留下的痕迹——这白茫茫的一片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们知道吗?”黑板上挂着一张漆黑漆黑的星空图,老师指着贯穿上下的一条白蒙蒙的东西问大家。
柯贝内拉立刻举起了手。随之,又有四五个同学举手。焦班尼也想举手,可马上又放下了。的确,他好像在哪本杂志上看过,隐隐约约记得那些是由无数星星组成的。可是,最近焦班尼每天在教室打瞌睡,没有工夫看书,也没有书可看。因此对一切事情都是糊里糊涂的。
老师很快就察觉到了。
“焦班尼同学,你知道吧?”
焦班尼毅然站起。然而当他站起来后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回答这一问题。扎内利从前座回过头来,看着焦班尼,吃吃地笑。
焦班尼张口结舌,脸羞得通红。这时老师又说话了:
“当我们用大型望远镜仔细观察银河时,就会知道银河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吧?”
但焦班尼仍然不能马上回答出来。他想来想去,还是认为那是星星。
老师为难了,于是把视线移向柯贝内拉。
“好吧,那么请柯贝内拉同学来回答。”
刚才还是那么踊跃举手的柯贝内拉,此刻却扭扭捏捏地慢慢站起身,半天没吱声。
老师诧异地盯着柯贝内拉,然后迅速转向黑板说:
“好啦。”接着自己指着星图说:“用大型高倍望远镜观察这片白茫茫的银河,我们就会发现无数颗小星星。是吧,焦班尼同学?”
焦班尼满面绯红地点了点头。但他眼里已泪水汪汪。是的,我早就知道,柯贝内拉无疑也了如指掌。那是在博士家里,也就是柯贝内拉父亲家,和何贝内拉一起读过的那本杂志上这样写的。
读完那本杂志,柯贝内拉还跑到他父亲的书斋里拿来一大本厚厚的书,翻开“银河”那部分给自己介绍。两人久久地欣赏黑黝黝满满一页那些星光闪闪的漂亮图片。这些,柯贝内拉怎么会忘记呢?他不会是真的回答不上来。最近,每天早晨和下午做工都很辛苦,上学时不能和大家欢蹦乱跳地玩耍,跟柯贝内拉也说不上几句话。这一切,柯贝内拉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一定是在同情自己,所以故意装作答不上来的样子。想到这儿,焦班尼觉得自己可悲,也觉得柯贝内拉很可怜。
老师继续讲述:
“好,如果我们就把天河看作是一条大河,那么一颗颗小星也就相当于河底的一粒粒石子和沙砾。如果再把它看作是一片流淌的牛奶,那它就更酷似一条河了。也就是说,所有的星星恰如漂浮在牛奶中那些微细的脂肪球。假如果真如此,这条河流的河水又是什么呢?那就是‘真空’。这种光线是以一定的速度传送的,太阳和地球也恰好漂浮在这中间。也就是说,我们大家就生活在天河的河水之中。从天河的水中向周围观看,便会发现,就像水越深越显得湛蓝一样,天河底越是深远,星星聚集得就越密,因此看上去白茫茫的。请大家看这个模型。”
老师指着里面有很多闪光沙粒的大型双面凸透镜,继续对同学们说:
“天河的形状,正如这面凸透镜。我们可以把这一个个闪光的颗粒,都看作是和我们的太阳一样的自身发光的星球。我们的太阳大致位于这个中心,地球就在它旁边。同学们,晚上请大家站在正中间,观察这凸透镜里面的世界吧。这面凸透镜较薄,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颗粒;而这边这块玻璃晶体较厚,可以看到许多闪烁的晶体颗粒,也就是星球。离我们地球远的星球,看上去白蒙蒙的。这就是目前关于银河的理论。那么,关于这个透镜到底有多大,以及里面有多少神奇的星球故事,今天就没有时间多讲了,下堂自然课上再讲吧。今晚是银河节,大家到外面好好观察天上的银河吧!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大家把书和笔记本收好吧。”
教室顿时响起开关书桌盖的响声。同学们向老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便一窝蜂地跑出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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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印刷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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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班尼刚出校门,却见同班的七八个同学,在校园角落一棵樱花树下,围着柯贝内拉迟迟不肯散去。他们是在商量去取今晚银河节往河里放的蓝色王瓜灯笼。
焦班尼振臂快步走出了校门。街上,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在忙着准备今晚的银河节,有的人正挂水松叶球,有的人往扁柏上装饰彩灯,一片热闹繁忙景象。
焦班尼没有马上回家,他穿过三条大街,来到一家规模不小的印刷厂。他向坐在门口柜台里那个穿白上衣的大胖子鞠了一躬,然后脱了鞋,走进最里面一间屋子。虽然是大白天,里面却灯火通明。一部部轮式印刷机正在飞快地运转着。一群头缠布条、头戴遮光镜的工人正呐呐有声地忙着各自手里的工作。
焦班尼从门口径直走到第三张高台那儿,向坐在里边的人鞠了一躬。那人回身在架子上翻了半天,找出一张纸条,递给焦班尼说:
“你今天就捡这么多吧。”
焦班尼从那人的台子下边拉出一个小木箱,走到对面墙角。
这里灯光比较亮,铅字摞成一堵墙。焦班尼蹲在那儿,用镊子将一颗颗小石粒般的铅字捡入小木箱里。一名系着蓝围裙的印刷工从焦班尼身后走过,冲他开玩笑:
“嘿,小家伙,你又来了!”旁边的四五个工人既不作声,也不顾盼,只是附合着淡淡一笑。
焦班尼揉了揉眼睛,继续埋头捡铅字。
六点钟响过后,焦班尼将捡好的满满一箱铅字再次与手里的纸条核对一遍,这才把木箱抬到刚才那张台子前。里面的人不声不响地接过木箱,看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焦班尼又向他鞠了一躬,走出屋子,来到柜台前。柜台里穿白衣的人同样默不作声地递给焦班尼一枚小银币。焦班尼顿时笑逐颜开,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提起柜台下边的书包,飞快地跑到街上。他神气活现地吹着口哨,走进一家面包铺,买了一块面包和一包方糖,就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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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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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班尼一口气跑回家。这是一间背街小巷里的简陋小屋。并排三扇门最左边的门旁摆着一只破旧的木箱,里面长着甘蓝菜和龙须荚。两个小通气窗都垂挂着遮阳帘。
“妈妈,我回来了。您好一点了吗?”焦班尼一边脱鞋一边询问。
“啊,焦班尼,累坏了吧?今天很凉快,我一直都很好。”
焦班尼进了屋,母亲就躺在里屋床上,肩上披一条白围巾。
焦班尼打开窗户。
“妈妈,我买来了方糖,我给您放在牛奶里吧。”
“你先吃吧,我现在还不饿。”
“妈妈,姐姐什么时候回去的?”
“三点左右回去的。”
“妈,您的牛奶还没来吗?”
“大概还没来吧。”
“我这就去取。”
“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吃点东西,你姐好像用西红柿做了个什么菜,就放在那儿。”
“那我先吃啦。”
焦班尼从窗边端过一只盛西红柿的盘子,就着面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妈,我估计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也那么想吗?可你怎么知道呢?”
“今天早上报上不是说了吗?今年北边渔情特别好。”
“可你爸爸他也许根本就没有出海打鱼。”
“肯定去了。爸爸没有做过什么非坐牢不可的坏事。上次爸爸捐赠给学校的大蟹甲、驯鹿角什么的,现在还摆在学校的标本室里呢。六年级上课时,老师们轮流拿到教室去使用。”
“你爸爸说好下次要给你带一件海獭皮外套的。”
“就为这事儿,大伙儿见了我,总是提起。他们都在嘲笑我。”
“说你的坏话了?”
“嗯。不过柯贝内拉从不。见大家取笑我时,柯贝内拉总是非常同情我。”
“他爸爸和你爸爸,从小就是好朋友,就像你们现在一样的年纪的时候。”
“是吗,怪不得爸爸上次带我去柯贝内拉家玩呢。那会儿多好呀!我一放学就去柯贝内拉家玩。柯贝内拉家里有一个用酒精发动的小火车,由七节钢轨组成一个环形铁道。还有电线杆、信号灯,信号灯每当火车通过时,才亮绿灯。有一回,酒精用完了,我们就用煤油试着发动,结果火车头一下子给烧成灰了。”
“是吗?”
“现在我每天清晨送报时也路过他们家,可每次那儿都是静悄悄的。”
“太早了,人家还没起床呢。”
“只有那只看门狗‘扎吾尔’,它的尾巴如同一把扫帚,见到我来,就跟在我后边吻来吻去,一直跟到街头拐角,有时跟得更远。今天晚上,大家要去河边放王瓜灯笼,那条狗也一定会跟去的。”
“对了,今晚是银河节呀!”
“嗯,我去取牛奶时,顺路去看看。”
“你去玩吧。千万别下河,听到了吗?”
“嗯。我只是站在岸边瞧瞧。二个小时以后就回来。”
“多玩一会儿吧。只要是跟柯贝内拉在一起,我就放心啦。”
“我会跟他在一起的。妈,我给您关上窗户吧。”
“好的,关上吧。天已经凉了。”
焦班尼起身关好窗,收拾好碗筷和面包袋。然后迅速穿上鞋,说了一声“我去玩一个半小时就回来,”便消失在黑洞洞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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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半人马星节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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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班尼微微翘起嘴唇,好像在吹一支凄凉的口哨。他穿过黑乎乎的扁柏林荫道,从镇子高岗上走下来。
斜坡下面一盏高大的路灯,放射出银白色的美丽光芒。焦班尼大步流星走到灯下,一直像妖魔一样跟在焦班尼身后的那道细长、模糊的阴影,逐渐变得清晰而浓重,捉迷藏般地转到焦班尼的侧面。
我是一辆威风凛凛的火车头!前面是下坡,车速要加快啦!
就要超越前面的路灯了!看哪!我的影子就像拉开的圆规!绕了整整一大圈,绕到我前面来了。
正当焦班尼一边遐想,一边阔步从路灯下通过时,白天撞见的扎内利不知什么时候,穿一件崭新的尖领衫,正从路灯对面的阴暗小路窜出,与焦班尼打了个照面。
“扎内利,你是去放王瓜灯笼吗?”
焦班尼话音还没落,那个扎内利就劈头盖脑地从后面冲他喊:
“焦班尼,你父亲给你带的海獭皮外套呢?”
焦班尼心头猛地一震,脑袋轰轰作响。
“你想怎么着,扎内利!”焦班尼放声回敬他,可扎内利已进到对面一幢扁柏围拢的房子里去了。
扎内利为什么总是对我那么蛮横无理呢?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自己不好好照照镜子,跑起来像只耗子!我没做任何坏事,却那么给他说三道四,扎内利才是个混蛋呢!
焦班尼脑海里涌现出一件又一件事情。他急匆匆穿过大街。
街上已被绚丽的灯光和繁茂的树枝装扮得美丽、迷人。钟表店的霓虹灯光怪陆离,每隔一秒钟,猫头鹰钟上的红宝石眼珠便滴溜溜转动一下。一个海蓝色厚玻璃器皿上盛满了五光十色的宝石,宝石盘宛如星球缓缓旋转。偶尔,铜制人头马会徐徐向这边驶来。
宝石盘中央一块黑色圆形星座简图,被石刁柏叶装饰得十分漂亮。
焦班尼出神地凝视着那张星座图。
它要比白天在学校见到的小得多,只要对准现在的时间,当时天空出现的星星就会如实地在这个椭圆形玻璃盘中旋转呈现,况且有一条银河倒挂天空,如同一条白白的带子。带子下方会出现爆破后喷起的水雾。玻璃盘后面放着一台有三脚架的小型望远镜,泛着黄色的光芒。后墙上挂着一张大星座图,这张星座图把天空所有的星座都描绘成怪模怪样的野兽啦、鱼啦、蛇啦,瓶子啦……。难道天上真的布满这样的天蝎和勇士吗?啊,我真想去那里好好逛逛。焦班尼遐想着,在那里呆呆站了半天。
这时,焦班尼猛然想起母亲的牛奶,于是离开了那家钟表店。
窄小的上衣紧裹着肩,使得他喘不过气来,但焦班尼仍然雄纠纠气昂昂地甩着双臂,阔步走过大街。
空气如同清澈的泉水在充溢大街小巷,路灯掩映在冷杉和橡树的枝叶中。电力公司楼前的六棵法国梧桐上装饰着无数只小彩灯,使人仿佛觉得是到了美人鱼的国度。孩子们身着新衣,一边吹着“星星索”的口哨,一边呼喊:“半人马星,快降露水哟!”
还有的一边燃放烟花,一边欢天喜地地嘻闹。唯有焦班尼耷拉着脑袋,思索着与这欢乐的气氛截然不同的事情,向牛奶铺跑去。
不觉之间,焦班尼已来到镇子边上。这里有一大片白杨树,高高耸入星空。从牛奶铺那黑洞洞的大门,来到昏暗的厨房,一股牛棚的气味扑鼻而来。焦班尼摘下帽子,喊了一声: 
“晚上好,有人在家吗?”屋子里一片寂静,不像有人的样子。
“有没有人在家呀?”焦班尼挺直身子又叫了一声。过了片刻,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好像什么地方不舒服,颤颤悠悠地走出来,嘴里喃喃地问他有什么事。
“我们家今天的牛奶没有送来,我是来取牛奶的。”焦班尼怕老婆婆听不见,使劲儿地喊。
“现在谁都不在,我不管事。你明天再来吧。”老婆婆揉着红肿的眼皮,俯视着焦班尼。
“我母亲病着呢,今天拿不到就不好办了。”
“那你过一会儿再来看看。”话没说完,那人已转身回屋去了。
“那好吧,谢谢啦。”焦班尼行过礼走出厨房。
当他走到十字路口,准备拐弯时,见对面通往大桥方向去的杂货店门前,影影绰绰地闪现出几个黑影和白衬衫。是七八个小学生吹着口哨,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盏王瓜灯笼。那说笑声、口哨声,都是焦班尼所熟悉的,他们是焦班尼的同班同学。焦班尼不由得想回身避开,可又一想,索性势不可当地迎了上去。
“你们是去河边吗?”焦班尼想打招呼,可觉得喉咙不知给什么东西堵住了。
“焦班尼,你爸爸给你带海獭皮外套来了吗?”刚才那个讨厌的扎内利又嚷嚷起来。
“焦班尼,海獭皮外套!”
于是大家跟着齐声怪叫。焦班尼脸涨得通红,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想赶紧逃离此地,却见柯贝内拉也在里面。柯贝内拉显出十分同情的样子,默默地微笑了一下,并用安慰的眼神望着焦班尼。
焦班尼竭力回避他的目光。待柯贝内拉的高大身材走过去后,大伙儿又各自吹起自己喜爱的口哨。焦班尼在街口拐弯时,回头望去,正赶上扎内利也在回头张望。随后,柯贝内拉也吹起嘹亮的口哨,朝前边若隐若现的大桥那边走去。焦班尼心头无比凄楚,突然猛跑起来。这时,一群小娃娃正哇啦哇啦地从焦班尼身边擦过,他们见焦班尼跑步的样子十分可笑,便哄笑起来。
不久,焦班尼快步跑上了一座黑黝黝的小山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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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气象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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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场后面有一座坡势徐缓的山岗。那黑黝黝的平坦山顶,在大熊星辉映下,显得愈发低矮,与大熊星连成一片。
焦班尼穿过露水打湿的林间小径,急匆匆地上了山岗。在黑魁魁的草木和奇形怪状的灌木丛中,唯有那条小径,被星光照耀得十分清晰,亮晃晃的。草丛中小虫泛着萤光,草叶在月光下透明而青翠。焦班尼似乎觉得这些就像刚才大家手里拿的王瓜灯笼。
绕过漆黑的松树和橡木林,天空一下子豁然开朗。焦班尼望见天河由南一直通向北方。同时可以看清山顶上的气象标。眼前是一片风铃草和野菊花,盛开怒放,香气袭人,如同梦境一般。
一只小鸟叫着从山岗上掠过。
焦班尼来到山顶气象标下面,气喘吁吁地躺倒在冰冷的草地上。
镇里的灯光,如同黑暗的海底的一座水晶宫,光彩辉煌。既可以听见孩子们的歌声和口哨声,又可以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呼喊声。风声远去,小山岗的青草随风轻舞。焦班尼那汗水浸透的衣衫,此时已冰冷如石。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原野上传来车轮声响。一排排小火车的车窗,小巧、通明,车厢里熙熙攘攘的旅客们,削着苹果皮,有说有笑,千姿百态。……想到这儿,又一阵难忍的心酸涌上焦班尼心头,他把视线再次转向天空。
可是,无论他怎么看,天空都不像白天老师说得那么空旷和毫无生气。何止如此,他甚至觉得,越看天空越像一片小树林,或是一片原野。焦班尼还发现,蓝色的天琴星竟然出现了三四个,一闪一闪地眨着眼。一会儿伸出一只脚,,会儿又缩了回去,最后终于伸得长长的,像蘑菇一样。就连山脚下的镇子,也如同一片茫茫的星河,又像是虚无飘渺的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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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银河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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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班尼身后的气象标不知不觉变成了一座三角标,萤火虫似地一闪一灭。三角标越来越清晰,最后终于一动不动地巍然耸立在铁青色的空中原野上。三角标如同新煅冶的钢板,齐整整地挺立在天空原野中。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种奇特的叫声:“银河火车站到了,银河火车站!”眼前顿时雪亮,犹如亿万只萤鱿之光同时变为化石,沉入整个天空一般。又如宝石商为了提高宝石价格而把宝石隐藏起来,却又不知被什么人打翻在地,恰如天女散花。焦班尼只觉眼前一片珠光宝气,不断用手揉着眼睛。
当他清醒时,发现自己已坐在刚才那列咣当咣当作响的小火车上,车轮不断向前。没错,自己果真是坐在夜行轻便铁路线那亮着一排排黄色小灯泡的车厢里,正朝车窗外张望呢。车厢里蓝天鹅绒包着的座席,几乎空空如也。对面灰色的墙壁上,点着一盏雕成两朵牡丹花状的黄铜壁灯。
紧挨着焦班尼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高个子男孩,他的上衣湿淋淋的,正把头探出窗外,观赏沿路景色。焦班尼怎么看都觉得这孩子的肩膀部分十分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忍不住想问个究竟。当他想从这边探出头去时,那孩子却突然先缩回了头,朝他望着。
那不是别人,原来是柯贝内拉。焦班尼想问:柯贝内拉,原来你早就在这儿呀!
可柯贝内拉却先开口了:
“他们追了半天,可还是没有赶上这班列车。扎内利跑得最快,可还是晚了一步。”
焦班尼心想:我们俩说好了一起出来的。可嘴上却说:“要不要等等他们?”
柯贝内拉回答:
“不用了。扎内利已经回家了,他父亲把他接走了。”
说到这儿,柯贝内拉不知为何,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似乎什么地方很难受。焦班尼也好像不知把什么东西忘在什么地方了似的,怀着异样的心情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柯贝内拉望望窗外,神情一转,兴致勃勃地说:
“糟了,我忘了带水壶。画册也忘了。不过不要紧的,天鹅站就要到了。我一见天鹅就着迷,无论她飞到哪里,我都能看到。”
这时,柯贝内拉拿出一张圆盘板一样的地图,不停地转动着查看。那上面真有一条铁路线沿着白蒙蒙的天河左岸,通向正南方。那张地图实在是妙,黑夜般幽玄的盘面,一个个车站、三角标、泉水和森林,洒满五彩缤纷的光束。
焦班尼仿佛在哪儿见过这张地图。
“这张地图在哪儿买的?是黑耀石的吧?”焦班尼问。
“在银河站站台上要的,你没要一张吗?”
“啊,我刚才经过的车站就是银河火车站呀?我们现在的所在地,是这儿吧?”
焦班尼指着标有“天鹅站”的北部问。
“是的。你看,这河岸的光亮是月夜的银光吧?”焦班尼朝那儿望去,只见莹白、雪亮的银河河岸上,银空中的一片芒草,随风摇曳,掀起一片片波浪。
“那不是月光。因为有银河辉映才显得像万顷琉璃。”焦班尼欣喜若狂地说着,笃笃地跺着地板,把头伸出窗外,吹起高昂的“星星索”口哨,并拚命想把调子拔高。焦班尼想仔细看看天河水。开始,他觉得那里一片朦胧,好像什么也没有。可后来当他用心看时,仿佛觉得那清澈的河水比玻璃更加晶莹,比氢气更加透明。有时也许是肉眼偶然的错觉,甚至可以看见天河水泛出一丝丝紫灿灿的涟调,如同万道彩虹,滚滚奔流。原野上到处都有放射着磷光的三角标,光彩夺目地耸立云端。三角标远小近大。
远处的三角标呈现出醒目的橙色和黄色;近处的则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并有些朦胧的感觉。这些标志有三角形,也有四角形,还有闪电形和锁链形,千差万别,在原野里闪烁着光芒。焦班尼心怦怦地跳,他用力晃了晃头,想使自己清醒。与此同时,整个原野上那些色彩斑斓的三角标,也几乎同时叹息、呼吸,一闪一闪地摇晃、颤抖。
“我真的来到天上的原野上了。”焦班尼感叹地说。
“奇怪,这列火车怎么不用烧煤?”焦班尼伸出左手,向前方探试着问。
“是用酒精或电气吧?”柯贝内拉说。
远处不知何方烟霭中传来一阵像大提琴一样嗡嗡的音响,仿佛在回答这一问题:
“这里的火车,不用蒸汽,也不用电。因为它理所当然应该驶动,所以才驶动。咣当咣当,你们觉得它在发出声响,那是因为你们以前一直听惯了火车的音响是这样的。”
“这种声音,我好像听过好多次。”
“我也在林子里和河边听过。”
咣当咣当,那列漂亮的小火车随着天空的芒草波浪飘荡,在天河流水中,在三角点的银光里,勇往直前地行进。
“啊,龙胆花开了,已经进入深秋了。”柯贝内拉指着窗外叹息。
铁轨两旁低矮的结缕草中,盛开着一簇簇如月长石雕刻的紫色龙胆花,婀娜多姿。
“我跳下去,摘它一朵,然后再上来。”焦班尼心花怒放地说。
“已经早过去了,来不及啦!”
柯贝内拉话还没落,又一花团锦簇的龙胆花也顽皮地闪过去。
随后,一片片黄蕊的龙胆花冠如雨点般前呼后拥地汹涌而来,又从眼前逝去。
三角标的行列,忽而如烟雾绕绕,忽而闪闪耀眼,最后露出熠熠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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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北十字星与普利茅斯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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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妈妈,您能原谅我吗?”
柯贝内拉突然垂头丧气,急切切地小声说。
焦班尼心想:是呀,我母亲也在那遥远的、如同橙色灰尘般渺小的三角标那儿,正思念着我吧?
但他没有说出口来。
“如果妈妈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那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可究竟什么才是妈妈的真正幸福呢?”柯贝内拉似乎在竭力抑制,使自己不哭出来。
“你妈妈又没什么不好。”焦班尼惊愕地说。
“我也不太清楚。但如果一个人真正做了好事,他就应该感到至高无上的幸福吧?所以我想妈妈会原谅我的。”柯贝内拉好像拿定了主意。
车厢里豁然明亮起来。定睛看去,河水无声无息地在灿烂的银河河床上流淌,河床上洒满宝石、露珠和一切美丽的东西。河流正中央,有一座沐浴在银色佛光中的岛屿,岛屿最高处的平坦地面上,竖立着一个光明、皓洁的十字架,那简直如同用北极冻结的冰云铸造而成,披戴着一层晶莹的金色佛光,静穆、永恒地仁立在那里。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车厢上下一片赞美歌的声浪。回头望去,只见车厢里的全体旅客都恭恭敬敬地拉下衣褶,肃然起立。有人胸前抱着黑色封面的圣经,也有人脖子上戴着水晶佛珠,个个十分虔诚地合拢双手,向十字架方向祷告。
柯贝内拉和焦班尼二人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柯贝内拉丰满的脸颊,洋溢着苹果般的光泽,美丽动人。
不一会儿,岛屿和十字架渐渐转向列车行驶的后方。
对岸也出现银光闪闪的烟霭,不时可以望见芒草随风起伏。
刚才那银白色还是朦胧含糊,仿佛已奄奄一息。可一会儿又出现许多龙胆花,在草浪里若隐若现,看起来像一团温柔的磷火。
那是一瞬之间发生的景象。天河与列车之间的大地被芒草丛覆盖遮掩,天鹅岛在列车后面微微闪露了两下,立刻消失在远方,变得很小很小,宛如画上的一个小点。芒草又在沙沙作响,天鹅岛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焦班尼后座上不知何时上来一位身材修长、头技黑巾的天主教修女。她垂着两只碧绿的圆眼,渴望再次听到那边传来的话语声。旅客们规规矩矩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焦班尼和柯贝内拉二人胸中涌起一种近似悲哀的、从未有过的情感,他俩不自觉地使用不同的语言悄声交谈。
“天鹅站就要到了!”
“十一点整准时到达。”
绿色信号灯与白蒙蒙的灯柱开始在车窗外闪过,道岔前那硫黄般浑浊的灯光也从窗下通过。列车渐渐放慢了速度,不久就望见站台上一排排温馨、整齐的灯光,灯光不断扩大、伸展。两人面对的车窗刚好对准天鹅车站的大时钟时,列车停下了。
凉爽的秋日,钟表盘上的两根兰色指针,正指向十一时。人们一下于都下去了,车厢里空空荡荡。
“停车二十分钟。”钟表下方显示出指示。
“我们也下去看看吧!”焦班尼建议。
“好吧,下去看看。”两人一齐冲出车门,向检票口跑去。
可是检票口处只亮着一盏紫红色电灯,不见人影。他们四处张望,竟连站长和搬运工的影儿也没有。
两人来到站前一块由水晶雕刻而成的银杏树环绕的小广场上。
一条宽广的大道,一直通向银河的青光之中。
刚才下车的那些旅客,不知都去了哪里,空无一人。
两人并肩顺着那条白茫茫的大道向前走。他们身影恰似屋子里的两根柱子,而这个屋子四面是玻璃;影子又如车轮的辐条,无数条辐条射向四面八方。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从车上望见的那片幽美的河岸。
柯贝内拉抓起一把洁净美丽的沙子,在手掌里摊开,用手指沙沙地翻动。
“这些沙子都是水晶,每粒水晶里面都有一小股火焰在燃烧。”他梦呓般地说。
“好像是。”焦班尼想起好像在哪儿学过,含含糊糊地回答。
岸边的小石子璀璨、晶莹,的确像水晶和黄玉或是孔雀褶曲的化身,又像是由剑峰散发云雾般银光的刚玉。焦班尼跑到岸边,将手浸入水中。奇怪的是,那银河水虽比氢气还要透明、但确确实实在流动。两人手腕浸水处,浮现出淡淡的水银色,浪花拍打手腕,泛起美丽的磷光,金灿灿的。
顺着河岸向上游望去,只见长满芒草的山崖下,白色岩石如同平坦、宽阔的运动场,沿着河流向前伸展。岩石上隐约出现五六个人影,似乎在挖掘或填埋什么东西,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下,时而又有什么明晃晃的工具泛起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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