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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杀了他

_6 东野圭吾(日)
我脑子里浮现出17日白天像幽灵一样的浪冈准子出现时的那一幕,那时,骏河直之把她拉到外面,但在此之前的谈话却显得相当亲密。另外据警方所说,骏河直之与浪冈准子住在同一幢公寓。也就是说他存在一定可能先于警方发现了浪冈准子的尸体,但并未立刻报警,而是将计就计制定了杀害穗高诚的计划。
骏河直之那张带着尖尖下巴和凹陷眼睛的脸又重新出现在我脑海,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杀死穗高诚的动机,但就他们俩的样子看来,绝不是那种友情关系,多半只是靠金钱在维持着。若真是如此,他俩之间同时存在意想不到的争执也不足为奇。
那么,雪笹香织又如何呢?目前为止完全看不出她与浪冈准子之间存在任何联系,那动机呢?
她是穗高诚的担当编辑,所以出于工作上的理由她一定不愿意看到穗高诚死去,不过私人方面又怎么样呢?
其实好几次见到雪笹香织时,我都会产生一种感觉,那就是:说不定这个女人和穗高诚之间有着特别的关系。当然,我并没有能称之为证据的东西,只是从她看美和子与穗高对话时候的表情与言辞上有这种猜测,但倘若这并非错觉呢?难道她不会因为遭到背叛而进行复仇吗?
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美和子。
雪笹香织认为美和子是自己发现的宝贝,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对美和子倾注的爱甚至超过了一般的父母。这么珍贵的宝物,如果她死都不肯交给穗高诚这类凡夫俗子,那结果如何呢?
我双手在脑后交叉,靠在巨大的椅子上,椅背的金属片发出了恼人的噪声。
写威胁信,企图让我杀死穗高诚的人究竟是两人中的哪一个,我还无法做出判断,无论是谁都不奇怪。
但我却不能就这么让这事儿不明不白下去,如果一直不知道真凶,以后该如何应付就没有方向。
楼下发出了轻微的声音,难道美和子现在还在思考是谁杀死了穗高诚吗?我紧握着空咖啡杯,身体僵硬起来。
雪笹香织篇
1
穗高葬礼的次日,也就是5月23日的下午,我乘着京浜特快奔横滨而去,为了与神林美和子见面。昨天虽然她去了火葬场,但我被一个奇怪的刑警逮住问话,所以没有机会和她好好谈一谈。
站在门边,一边眺望着窗外移动的景色,一边回忆起我昨天和加贺刑警的对话来。
加贺显然对穗高的死抱有疑问,说确切点应该是,他似乎否认杀死穗高的凶手是浪冈准子一说。
作出此结论的根据何在呢?尽管他指出了药丸的数量对不上,但肯定不光凭这一点。说不定他还发现了其他的疑点以及矛盾所在。
我一想到搬运浪冈准子尸体的骏河直之与穗高诚的行为,就忍不住要咂嘴一番。即使这事儿来得再突然,他们竟想到用那种惹人耳目的方法来运,不被人看到倒奇怪了,说不定有人目击了他们俩的行为而通知了警察,或许还留下了决定性的证据。不管是哪一种,倘若加贺是因为掌握了这种证据而作此行动,那么事态正朝棘手的方向发展着。
话说回来,即便加贺察觉了更进一步的内容,我也没有必要担惊受怕。并没有火星会飞迸过来,只要我不坦白,那么我同穗高之死一案有着何种关联,将永远是一个谜。
从品川大约过了十分钟就到了横滨,我走下电车,避开朝月台的楼梯蜂拥过去的人们,原地作了个深呼吸。天气一下子从昨天的阴郁变成了今天的晴空万里,室外很温暖,而时不时又会吹来一阵爽快的风。
我感到自己的体内积蓄了一股新生力量,遍及到我的每根手指与脚趾上。心头蔓延起一阵这几年从未体会过的爽快感。心里那些曾丑陋地溃烂着的部分,消失得干干净净。
昨天葬礼上那一幕又在我的脑海回荡,那是一个与天气同等阴沉的仪式。
那时,我差点掉眼泪,是为昔日的自己而流的泪。回想起来,昨天的葬礼也在悼念着我自己。
不过从那一瞬间起,我又重获了新生。这些年来,我死于穗高诚之手,或者说被他施了咒,而这种咒终于在昨天被解开。
如果周围没有人,凭我现在的心境真想手舞足蹈几下,并有种想呐喊的冲动:我获胜了!我又找回了自己!
在边上有一面镜子,上面照射出的我自己,是一副忍不住要想出来的表情,而且自信横溢,充满了自豪感。
还有一句话很想说出来,我试图想象将其叫出口的自己:是我把那个男人引向了死路,那个穗高诚——
这种想象使我愉悦感倍增,却丝毫没有愧疚。对此事再次回味一番之后,我向楼梯走去。中途撞上了一个工薪阶层模样的男人,对方没有道歉,而是用怒气冲冲的表情看着我。
“不好意思。”我莞尔一笑,继续走自己的路。
我和神林美和子约在了她家碰面,看看手表发现时间还很富裕,我打算去购物中心的书店去打探一下。当然,此行是有目的的。
走进书店后,我不假思索地寻找起文艺书籍专柜,最畅销书籍以及受欢迎书籍横向摆放的地方。
我站在那个专柜前,飞快地移动着视线。不管有多少本书,只要是自己参与编辑的,我一眼就能找出来。不一会儿,我就发现在我手边的第二列,并排放着神林美和子的两本著作。
不出所料啊,我暗自窃喜。穗高诚之死不光是他自己的新闻,同时也是关于神林美和子的一个重磅新闻。从现在的人气以及娱乐度来看,比起“婚礼举行中横死的穗高诚”,还是“婚礼举行中横死了丈夫的新娘神林美和子”更能吸引世人的眼球。这个大型书店不可能无视这种商机。
如果卖得畅销,下周很有可能还会加印。部长对此漠不关心的话,我就不得不去督促一下。
然而,我把目光从美和子的书往边上移的时候,刚才那种舒畅的心情立刻减半。放在旁边的,是穗高诚的书,连同早期写的在内,一共有五本。
我咂了下嘴,为什么这种男人的书会放在这里?不可能因为被杀,世人就会对过气作家的书感兴趣。
这种书同美和子的书作并排放置,真是令人不爽,这里不是该摆放具有文学价值的书吗?真是开玩笑!
我正想着,旁边一个白领模样的年轻女子,迅速拿起一本美和子的书,然后翻了几页。
快买一本吧——我心里默送念波。虽然长期担任编辑,但从未亲眼见过自己担当的书在书店被销售出去。
那个女白领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合上书,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我心里气得直想跺脚。
不过接下去上演的一幕有些难以置信,那个女人拿起另一本美和子的书,向付款处走去,我目光朝她的背影跟去。付款处人很多,排着长队,说不定她排队的时候又会改变主意。我有些焦急,那个男店员慢腾腾的动作更是让我不耐烦。
终于轮到了手持美和子作品的女人,店员给书带上封套,女人取出钱包付了款,总算顺利完成。
貌似完全时来运转了~带着比进书店前更轻快的心情,我走出了书店。
2
现在必须得考虑的事就是,怎么做才能尽快从美和子心里把穗高诚的影子抹除。如果永远与那种男人被视作一对的话,对美和子来说无疑将成为致命伤。但我不担心,世上的人们健忘性都很大,这点我有着深切体会。
从横滨我坐着出租车,来到了位于布满旧式楼房的住宅区中的神林美和子住处。能够再度来到此地,我真是无比喜悦。倘若那个结婚仪式平安无事结束的话,在我担任美和子的责任编辑期间,必须一直往穗高家跑,并且不得不目睹他们俩的婚姻生活。现在一想起这事儿就浑身发抖,于是心中再次涌起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三分钟,我按下了玄关的对讲门铃。来了,这是美和子的声音,“我是雪笹,”我对着麦克风说。
“啊,你到的真早呢!”她说道。
“是吗?”我看看自己的手表,时间应该是准确的。
“我马上开门。”对讲机被粗鲁地切断了。
我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因为美和子的声音显得很僵硬,案发已经过去了五天,还是无法重新振作吗?
玄关的门打开后,美和子走了出来。“你好!”
“你好,”我笑脸相迎,同时确信了自己的预感没错。美和子的脸色比我昨天葬礼会场上看到的更差,更憔悴。
我来得正是时候,或许还有救。
“请进。”
“打扰了。”
通过大门时,我把视线移向了车库,那辆黯淡无光的沃尔沃今天不在里面。神林贵弘似乎去大学了,现在正是与美和子坐下畅谈的绝佳时机。
美和子的家具据说还没有运回家,所以我们选在了一楼的餐厅谈话。在此之前,我们俩的对话一直在美和子的房间,隔着一个小型折叠式桌子面对面而坐。
在餐桌的一角,放着很多折叠起来的报纸。而且那些报纸上很多地方都被剪了下来。趁美和子去泡咖啡之际,我抽出了其中一张报纸并将其摊开。不出所料被剪的是社会版面,上面究竟登载了什么新闻不用问也知道。
注意到我这个动作的美和子,一边朝两个杯子里倒着咖啡,一边朝我看,表情有些尴尬。
“对不起,本想收拾一下的。”
我故意大叹一口气,重新叠起报纸。然后抱起胳膊,抬头看着美和子。
“你把每篇报道都剪贴起来了?”
她就像小女孩儿一般点了点头。
“这样的目的何在呢?”我问。
这次美和子并有立刻作答,把两个咖啡杯放在托盘上,每个碟子上都放了伴侣条,慢慢地端了过来。她在考虑如何对我解释吗?
她分别把两杯咖啡放到我和自己面前,垂着目光坐到了椅子上,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
“我想把案件自己整理一下,并试图作出自己的解释。”
“解释?”我不禁锁起眉头。“什么叫解释?”
“就是……”美和子打开伴侣条倒进咖啡,然后用勺子慢慢搅拌起来。虽然不是故意的,但确实起到了使我焦急的效果。“我想彻底查清所发生这一切的真相。”
“真相?什么意思?”
“就是在诚去世的背后,还隐藏着的事情。”
“这话说得真奇怪,你不是看了报纸嘛?那么,他被杀的前因后果你应该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啊!”
“你是指,他是被那个叫浪冈准子的女人强迫殉情的?”
是啊,我点点头。
美和子抿了口咖啡,歪起脖子,“真的是这样吗?”
“怎么了?你对这个解释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昨天有个警察来了家里,是练马警署一个叫加贺的刑警。”
“噢,”我颔着首,眼前又出现他那锐利的目光和精悍的容貌。“我也见过,在你们俩去火葬场的那会儿。”
“这么说来,他跟我们说过,也向雪笹小姐问了些事情。”
“他来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呢,你说奇怪不,5月17日的不在场证明。”我耸耸肩,把手伸向咖啡杯。
“他也问了我们同样的事,关于星期六的行动,一五一十地都问了。”
“那个警察不太正常,你不用理会。”
“加贺还说,浪冈准子的自杀与第三个人有联系。”
连这话都说了?我嘴里的苦味开始蔓延。
“依据呢?这第三个人又是谁?”
“这点他没告诉我们……”
听她这么回答,我暂且算是松了口气。
“他那只是在胡编乱造呢,这是个万众瞩目的案件,警察内部也得想方设法卖卖关子赚取点人气嘛。反正你可不能被他骗了。”我开始加重了语气。
“可是,”美和子扬起脑袋,“浪冈准子小姐没有下毒的机会啊。”
“嗯?”我也望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美和子把加贺的话以及神林贵弘的证词告诉了我,综合这些因素,浪冈准子确实没机会下毒。
但我不能就这么轻易认同,至少听完她的话后,我没有把内心掀起的波澜表露在脸上,怎么会是这样?我先轻描淡写地回上这么一句。
“技术高的小偷,即使在近处也看不出他何时出手的。被偷的一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遭窃这种情况司空见惯,正因为如此,即使被警察瞄上了,有些职业杀手也会迟迟未入法网。虽说浪冈准子这个女人绝对谈不上职业杀手,但说不定出于某种偶然,她发现了一个大家的盲点时刻来投毒也未尝没有可能啊!”虽然这番解释连说服自己都有点困难,但总比沉默着要强。
“有这种盲点吗?”美和子还是不愿苟同。
“比如,”我说道,“她是周五买的鼻炎药吧,那么之后她立刻回到自己房间做完毒胶囊,于周五晚上偷偷潜入穗高家,也是有可能的嘛。”
我自认为还算合理,但美和子的表情依然未见任何变化。
“这种可能我也想过,但还是觉得不太可能,周五那天诚应该一直在家才对。他傍晚打电话给我,说他今天准备花上一晚做旅行准备。这样浪冈准子还能溜进来吗?”
美和子的推论无懈可击,但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我充分地利用喝咖啡的时间思考着。脸部很平静,但思绪有些紊乱。这场辩论我不能输!
“虽然我不愿这么想,也不想说出口。”我终于想出了主意,以超快的速度边整理边说:“浪冈准子不一定是悄悄溜进来的哦,有可能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呢!”
美和子眨巴着眼睛,好像对我丝毫猜不到我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她有可能是从大门堂堂正正进来的。至于是穗高叫她的还是不请自来我就不知道了。”
美和子总算意识到了我这番话的用意,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圆。
“在周五晚上会面?诚和她两个人……?”
“并非没有可能吧?”
“怎么会……他可是两天后要结婚的人呢!”美和子的眉毛呈八字形。
我叹了口气,舔舔嘴唇,太好了!主动权终于到了我手上。
“我老实告诉你吧,结婚在即的男人里面,有很多想趁单身再见见前女友的混蛋哦。当然不单单是会面,可能还会和她OOXX。”
美和子拼命摇着头,显出很不悦的神色。“我不相信会这样,先不论其他人,他是决不会做出这种……”
“美和子,”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我也不想说这些事,但事实是,穗高确实玩弄了浪冈的心。很可惜,他就是这种男人。”
“诚之前一直是单身,在同我交往前有过恋爱经验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啊!”
“并非是与你交往前哦!”我说道,事到如今必须和盘托出了,“在与你交往的同时,他依然保持着同她的关系呢,正因为如此,当她知道穗高要与你结婚的消息后气得发昏——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他……诚说不定打算同她一刀两断的。”美和子的目光里带着执著,那分明是一张涉世未深的少女的脸。
我被她急得牙齿直痒痒。其实,还有一招可以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彻底清醒,那就是把我与穗高诚的关系向她摊牌。可这么一说,就意味着我和美和子的关系就此结束了。
我喝了一口咖啡,继续推敲着作战方案,没过多久又想出一个妙招。
“她怀孕过哦。”我说道。
啊?美和子张大嘴,表情瞠目结舌。
“浪冈准子曾经怀上过穗高诚的孩子,当然后来堕胎了。这可不是道听途说,是骏河亲口告诉我的。不过媒体还没有了解到此内容。”
“不会吧……”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自己找骏河去确认。现在他应该会把实情告诉你了,而在此之前穗高都是不许他传出去的。根据骏河所言,浪冈准子一直以为自己能和穗高结婚。她正是因为对此深信不疑,才同意去堕胎的呢。”
这句话的最后部分并非从骏河处听说,而是我自己推测出来的。但我确信,这一点绝对错不了,穗高就是这种男人。
也许因为过于震惊,美和子默不作声,一直盯着桌子表面看,右手手指握住咖啡杯柄。看到她并未涂指甲油的纤细手指,我不免对她产生了一丝同情。
说起来,万恶之源还是我,如果我不把那种男人介绍她认识的话,就不会导致现在这种局面。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肩负着让美和子重新振作起来的责任。
“美和子?”我用温柔的语气说道,“我很久前就想问,他到底好在哪里?”
美和子慢慢朝我转了过来,对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我继续说,“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为什么会喜欢上那种男人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嘴上这么问,同时心里自我嘲笑着,你自己也还不是喜欢过他嘛!
“可能,”她开口了,“在我和雪笹小姐你的眼中,他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
“你是说像吉基尔与亥德那样?”
“不是,即便是同一个人,如果看的角度不同,看出的样子也完全不一样。”
她从旁边的矮柜上拿起一个装着咖啡粉末的罐头,然后横向放在了桌上。
“这么放的话,从雪笹小姐那里看是个长方形吧?但从我这儿看却是一个圆形。”
“你的意思是,我看不到他好的一面咯?”听了我的话美和子微微点头,我接着说了下去:“可美和子你也没有看到他坏的一面啊!”
“人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他也不例外,我一直这么想。”
“那你刚才也不是有些震惊吗?”
“只有一点,但立刻就恢复了。”美和子用右手捂着额头,肘部撑在桌上,看起来像是在忍受某种疼痛一般。
我有些理解设法将成为恶性宗教俘虏的女儿唤醒的父母了,言语是无济于事的。
可这不是不久之前的我自己吗?与穗高诚交往一事不跟任何人说,即便有熟人看穿了我俩的关系,告诫我最好与他分手,我也会当成耳旁风的。
“好吧,我认输。”我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姿势。随即又把手往桌上啪嗒一拍,“毕竟他在你们热恋的阶段突然去世的,不管听别人怎么说都没有实感。要你马上做到讨厌他或许是不可能的,所以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美和子转向我,眼睛还是在充血,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请努力地把案件的事忘掉,越快越好,我也会帮忙的。”
听到这句话,她再次垂下了目光。我双手扶住餐桌,身子往前探。
“我的老板对于我今天来这儿是持反对态度的,他认为案件过了没多久,美和子理应还未缓过神,还叫我让你单独待一段时间。可我的看法却不同,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来,来了之后还得让你写诗。”
她头朝下,直摇头,用尽全身力气拒绝着我的要求。
“为什么?”我问她,“你现在很悲伤所以写不了?可正是有了这种悲伤,才必须要用诗歌来抒发啊!因为你就是一个诗人。难不成你认为只要写些海市蜃楼般的梦境就行了?”
我不禁抬高了嗓门,因为有着殷切的期望,期望她尽快振作,尽快忘掉穗高诚。
美和子把手从桌上放了下去,看神情似乎有些精神恍惚,两眼聚焦在一点上。
“我不弄明白就不写诗!”
“美和子……”
“关于这个案件,我得不到明确答案就不写。我不想写,也写不出来。”
“就算你这么说,除了我们现在了解的这些答案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了啊!”
“就算如此,对我来说事实没有水落石出的话,这个案件就没有结束。”说完,美和子小幅鞠躬,“对不起。”
我仰起脖子看着天花板。嘘~,从腹部发出一声长叹。
“你是说,穗高是浪冈准子以外的人杀害的?怎么办到的?”
“不知道,但能够下毒的人并不是很多。”
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因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出奇的冷静。而随即美和子的表情似乎从先前的失去理智变得格外平静。
美和子维持着这种表情问我,“婚礼开始前我交给你了一个药罐吧?之后你把它放哪儿了?”
3
从神林家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四点,为了走到能拦到出租的大路上,我往南边走去。温暖的微风吹拂在脸颊上,尘埃与皮肤进行着亲密接触,使人感到非常不快。我为什么刚才还会觉得这种气候很宜人呢?
我始终无法让美和子摆脱这个案件的束缚,她被疑念这根锁链五花大绑了起来,如果不将其解开,我的话将永远无法进入她的耳朵。
这些也算了,她竟然还怀疑到我头上来——
当然,她的怀疑一定不是针对我一个人。她想解决这个案件,于是有必要把毒胶囊经过哪些人之手查个明白,所以才要求我做出明确的解释。可是,问出“之后你把它放在哪儿了”这句话时,美和子的目光分明在告诉我,对于这件事没有人能享受特别优待。
该怎么做才能让美和子明白呢?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案件与穗高诚从她的脑子里彻底抹去呢?
正在我边走边思想走神时,旁边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我吓了一跳,朝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辆车在我身边缓缓开着。
“咦?”我停下了脚步,“您刚刚回来吗?”
“嗯,”坐在沃尔沃驾驶座的神林贵弘淡淡一笑,“您去过我家了是吧?”
“是的,我与美和子的谈话结束了,这就准备回去。”
“嗯……?”神林贵弘有些意外,睁大眼睛。可能他非常清楚美和子目前的状况,于是对她能否与我谈话心存怀疑。
“其实,她现在还无法谈论工作的内容。”
我一说,他才明白似的点点头。
“应该是。不过现在您准备怎么回家呢?”
“我想拦一辆出租车开到横滨。”
“那我送你吧,请上车。”他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锁。
“不,这太麻烦你了吧。”
“请您不要客气,而且我还想和你商量点事呢。”
“商量?”
“想问您点事,或许这么说更贴切吧。”神林贵弘意味深长地在话语结尾处上扬了语气。
与这个男人单独待一会儿肯定非常乏味,可我没有理由拒绝。而且,我也很想试探一下他内心的想法。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我绕到副驾驶座的位置。
“您和美和子谈了什么呢?”车开出不久后,他先发起提问。
“嗯,聊了很多。”我含糊其辞,没必要我先亮底牌。
“关于案件的吗?”
“嗯,稍微聊了一点。”
“美和子说什么了没有?”
“听她说,昨天刑警到您家来过了。”
“然后呢?”
“‘然后’是指?”
“关于那件事美和子说了什么没有?”
“你是说警察上门的事?”我故作思考状,“她没说什么,我听了这话倒是有点好奇,案件明明已经解决了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神林贵弘脸朝着前方,微微颔首同意,他很显然很在意美和子。我现在极其想知道的是,他们兄妹间究竟进行过怎样的对话。
“关于案件,你们俩有没有聊过?”我有目的发问。
“基本上没怎么说,她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他冷淡地回答,到底真的如此还是有所隐瞒,我无法判断。
我眺望着他的侧脸,他的皮肤像少年一样光洁无瑕。五官端正得让人不免有种想吻他的冲动,但总觉得不够真实。他会使我联想起百货商店里绅士服装卖场上放置的塑料男模特。
“关于那个叫浪冈的女人,”他动着嘴唇,“您对她了解吗?”
“不,完全不认识。”
“也就是说,你和我一样,上周六是头一回看见她咯?”
“嗯,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知道除了骏河先生之外是否还有别人认识那个女人。你曾是穗高的责任编辑,所以想问问。”
“如果我知道的话,那美和子要和他结婚的时候,我一定会全力阻止的。”我直截了当地说。
神林贵弘握着方向盘,余光扫了我一眼,“那倒是呢。”说完点点头。
到横滨车站附近,路开始有点堵了。你找个合适的地方让我下车好了,我说。
然而他没有作答,而是问“您和穗高很久了吗?”
“很久是指?”
“你们相识,或者叫做你担任他编辑的时间。”
哦,我反应过来,“四年……多一点吧。”
“那时间很长了呢。”
“是吗,我觉得并非如此呢。最近他全然不顾我的工作,所以我这个责任编辑也只是挂个名而已。”
“可你们俩的私交似乎很好呢,把穗高介绍给美和子的也是您吧?”
这个男人究竟想说什么呢?我不禁加强了警惕,要是疏忽大意,指不定会在哪个阴沟里翻船。
“称不上私交很好,之所以介绍给美和子只是因为我恰好也是她的责任编辑。”
“是么?可上周六大家一块儿去餐馆吃饭的时候,你们俩的神情给我留下一种互相知根知底的印象呢。”
“哎?会吗?我有点吃惊,我们俩很多时候在派对上碰到了也不说话的呢。”
“这倒是看不出来。”神林贵弘依然脸朝前,说道。
他好像在套我的话,虽然不知道他依据何在,但他的确在怀疑我和穗高诚的关系。无缘无故不可能会想打探这种事,他一定想知道我是否有杀害穗高的动机。可是,他盯上我的理由是什么呢?
总之,我不能任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请您就停这里好了,接下来我知道怎么走了。”我说。
“您很着急吗?我们去哪里喝杯茶怎么样?”神林贵弘说道,要放在以前,他绝不会对我说出这种话。
“虽然我很想,但很不凑巧,我没时间了。校对完毕前,我还得回一趟公司。”
“是吗,真遗憾呢。”
在道路左侧有一块空地可以停车,他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转着方向盘开了过去。
“谢谢,多亏有了你,我才能这么快到家。”我拎起提包,摆出要下车的姿势,手放在门把上,打算车一停就打开车门。
“不,有可能反而耽误您的时间了。哦,对了!”停下车的同时他又说,“您有电脑吗?”
“电脑?不,我没有。”
“是嘛,其实我有个制作电脑游戏软件朋友,他好像在找显示屏。不过您没有就没办法了,那雪笹小姐您是文字处理机派吗?”
我摇摇头。
“说出来有点惭愧,我电脑和文字处理机都没有。编辑其实很少自己写文章,而在排版上做红色批注只需要用手写的。”
“原来如此啊。”神林贵弘用试探的眼神盯着我看。
“那我就先告辞了,多谢。”
“没什么,以后请再来我家玩。”
我下了车,从车身后绕到了人行道上。与驾驶座的神林贵弘轻轻点头示意后,走了出去,然后并松了口气。
真是一个难交流的男人,很难理解他的内心。要是没这个男人,我绝对不会赞成美和子的婚姻。为了让她脱离这个男人的魔爪,即使结婚对象是穗高诚也只能认了。
眼前出现一条横道线,我便决定走过去。路上拥堵依旧。一边在横道线上走着,一边若无其事地从远处搜索起神林贵弘的那辆沃尔沃。
沃尔沃在后方约二十米处,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没怎么动。想必神林贵弘应该等得不耐烦了吧,我这么想着看了一眼驾驶座,却吓了一大跳,差点停下脚步。
神林贵弘依然直盯盯地看着我,两手搭在方向盘,而下巴靠在手指甲上。眼睛一直朝着我,而且眼神像学者在观察某种物体。
我赶紧背过脸,快步离开了此地。
骏河直之篇
一见一家老小上了车,我立即绝望起来,那是世人最敬而远之的一家三口中的典范。
一个看似过了四十岁父亲模样的胖男人牵着三岁左右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的腿也肉得同火腿一般。比那男人体态更肥的母亲右手抱着一个婴儿,左手则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估计里面装满了外出时必备的婴儿用品。
从水户回东京的电车很空,我一个人独占着四人座的坐椅,脚搁在对面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读报。然而好景不长,尽管其他的坐椅都有空位,但都有2至3人坐着,要让刚上车的那个肥人家庭全部坐下是不可能的。
那名母亲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立刻移开目光,开始眺望窗外的夜景。
“啊,爸爸,那边那边!”
从窗户上反射出,那个肥胖母亲直奔我这儿而来,似乎地面也随之传来了震动感。
她先把纸袋往我边上一放,意思应该是说,我要坐这儿咯!我无奈,只得把脚从对面的座位上放下。
不一会儿,父亲也走了过来。
“哈,正好有空位啊!”
父亲正准备自己先坐下,女儿立刻开始闹起来,她好像要坐在窗口。
“好吧,小美坐那里吧,把鞋子也脱下来哦。”
父亲照顾着女儿,母亲则为了把纸袋放在网架上而费了不少功夫。
骚乱了一阵后,这家人总算安静了下来。抱着婴儿的母亲坐在我旁边,对面坐着父亲,而装成小大人的女儿坐在他旁边。
“惊动了您,真不好意思。”父亲终于开口道歉,但口气上完全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没什么,我只能这么回答。
由于没有空间,我只好叠起了手中的报纸。旁边的胖女人把占据了座位的一半以上,地方小得不能再小。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重新调整坐姿,为了提醒她挪一挪身子,可那女人的大屁股丝毫不肯动。
我送了送领带,本来穿着丧服的心情已经够难受了,还要遭这种罪,真是倒霉。
夫妇俩正说着什么,我无意去偷听,但声音传入了耳朵。一开始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没过多久就听出来好像在说亲戚坏话。像压岁钱给少了啊,酒品差啊之类的话,他们似乎把刚出生的婴儿带去了亲戚家。这两人说话的重音有些微妙差别,是茨城人啊,我认了出来。或许称之为认出来有些不太贴切,毕竟在此之前我一直被说这种方言的人所包围着。
穗高诚的第二次葬礼在他老家镇上的一个集会所里举行。因为正式的殡葬已经结束,所以这其实是一场由当地居民办的追悼会。在一间约20叠的大会场里,召集了很多亲戚和住在附近的人,他们一边吃饭喝酒一边悼念穗高的离世。
虽然我认为穗高诚的人气已经过了当时的巅峰期,但身在此时仍然会发现有很多无法对他割舍情怀的人,他在自己出生的故乡依然是个明星。出席追悼会的每个人都对他的作品颇为了解,并对他赞赏有嘉。在我对面有个老妇人在座位上哭泣,我便问她是否与穗高诚很熟,可她回答:虽然住得很近,但从没见过本人。不过一想到镇上最有出息的人遭遇了这种不幸,泪水就会不住地流起来。
当然,因为这样就以为穗高的人气依然健在只不过是种错觉,从参加追悼会的人们口中提到穗高的轶事,无一例外都发生于他的鼎盛时期。写小说得奖、成为销售量最高的作品拍成电影后轰动一时之类的事,全是几年前的了。似乎在他们当中没有人知道,穗高企划公司趋于衰落就是因为穗高诚亲手制作的电影是一大败笔。
追悼会开到一半时,穗高道彦站起来请了几个在镇上德高望重的人上台发言。说实话,问题就出在这儿。那些被指名发言的人应该都是事前都安排好的,那话一听就知道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可他们那种毫无顿挫感而又冗长得让人厌烦的语句和婚宴上的演讲没什么区别。并且这次对发言没有时间限制,一个一个讲得比婚宴上还要长。别说听了,光是呆在那儿就是一种煎熬。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了想伸懒腰的冲动。
使我回过神的,是穗高道彦,他突然点了我的名字。他说,很想听听与他在工作上长期的合作战友的发言。
尽管很想推辞,但在场的氛围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只好走到了前面,向听众透露了两三个有趣的话题,诸如与穗高一起去采访旅行、作品成功后两人一同庆祝碰杯之类的事。意识到很多人听了我的话收起了眼泪之后,才发现自己可能是夸大其词了。
出版社的相关人员以及其他业界人士一个都没来,因为我谁都没联系,是穗高道彦拜托我不要联系的。他好像担心媒体也会因此蜂拥而至。原因很简单,关于穗高诚的死因他不想对出席者解释清楚。
意外事故而死、原因在调查中,穗高道彦多次提到了这些词。而且他在一开始就明确说,“虽然有很多流言蜚语,但自己还是相信诚的。”因为即便是茨城,新闻里也报道了穗高的死与浪冈准子的自杀有着关联,这是他以防被别人问起所作的铺垫吧。
开完追悼会后,穗高道彦叫住了我,说有些事要和我聊聊。我边看手表边回答,一个小时以内应该没问题。
他把我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咖啡店,里面有一个小个儿男人在等我。穗高道彦介绍说,那是他熟识的一个税理事。
他们把我叫来的原因,是想问问穗高企划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并为了确定今后的发展方针。虽然他们嘴上说目前状况看我肯定占优先地位,但言下之意就是宣布了以后由他们全权接任。
我把穗高企划公司的现状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他们,隐瞒了对我也没好处。
听着听着,穗高道彦的脸色难看了起来。税理事也是一脸困惑。资不抵债的事一定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或许他们还以为穗高企划公司是一只会下金蛋的鸡呢。
“那么,穗高企划现在主要的收入来源是什么业务呢?”税理事和风细雨地问。像是在说,负债我们了解了,快说说资产吧。
“出版物、音像制品、印花税、以及影像化或电视剧化后所得的版权费……大致就是这些。要是写了原稿的话还有稿费。”
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写原稿了。
“大概能赚多少呢?”税理事问道,一副不抱希望的表情。
“这个因时而异了,详细的数字要回事务所才能拿到。”
“请问……”穗高道彦插了进来,“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又引起大家的关注之后,他以前出的书会不会又大卖起来呢?”
我望向他那张看似忠厚老实的脸,同时回想起了他在信用金库(以中小企业为对象,作存款、放款、贴现等业务的金融机关)工作。
“多多少少会卖出一些吧。”我回答。
“多多少少的话……”
“我估算不出有多少,有可能会变得热卖,也有可能只是稍微卖出几本。这我不知道。”
“不过总会卖出一些吧?”
“那应该是。”我说道。
穗高道彦和税理事对望一眼,脸上交织着困惑与矛盾的神情,多半在脑袋里进行着各种各样的计算。我仿佛能听见他们拨算盘的声音。
最后他们说今后还会和我联系,便和我道了别。不过此时我的心意已定,完全不会对这艘将要沉没的船有所留恋。
在东京举行的那场葬礼上,我就确信了死抓住穗高企划不放没有任何好处。穗高生前认识的那些编辑、制作人、电影相关人员虽然基本到齐,但很少有人和我主动打招呼的。大多数的人只是表达了自己的遗憾之情。而那些和我主动搭话的人,也大多只是想确认神林美和子分配到穗高企划的工作今后将何去何从。他们当然是想推倒重来了。
“事务所本身将怎么处理我不得而知。”我这么回答他们。听到此话后,他们明显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好像出席葬礼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大半。
老鼠已经从船上逃光了,接下来只是等船沉了,我心里想着。
旁边胖女人手上抱的婴儿又啼哭起来,女人摇晃着身体企图哄他。她这一摇,使我陷入了更郁闷的境地。
“他肚子饿了吧?”父亲说。
“可我刚才喂过奶了啊!”
“那是不是尿布没换?”
“对哦!”母亲赶紧把脸凑近婴儿的下半身嗅起味儿来,“好像也不是。”
婴儿的啼哭声更大了,哎呀哎呀,母亲嘴里念叨,可完全想不出具体的对策。
“不好意思。”我拿着报纸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母亲立刻抱着婴儿起身,看出了我准备换到别的位子。估计他们也正在等待那一刻。
我一边在过道里走着,一边寻找哪里有空位。然而刚刚位子还很空,可现在基本上都坐满了。虽然并非没有空位,但不是壮汉边上就是有怀抱小孩儿的,总有空着的理由。我无奈只得站在门旁,身体靠在扶手上。
为了应付车身的摇晃,我用双脚保持着平衡。我真是个傻瓜,早知如此,在那家人上车后立刻换位子不就没事了?
最后我在工作上犯的错误,不也正是这样的吗?我回想道。如果早些放弃穗高企划,而开始找下一份工作就好了。没能认清穗高诚的才能已经枯竭这一事实的代价,似乎过于惨痛了。
在东京的葬礼上,来了几个曾和穗高诚有过交流的作家,其中有几个是这几年小说界的红人。以前穗高曾半开玩笑地提出过关于把他们作品影像化的琐事,统统让穗高企划公司包办。成为了小说热卖的作家后,经常有各种各样的制作公司提出要把著作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在确定了对应方案和实际制作之后的闲杂琐事其实也相当繁琐。再加上作家这类人对于版权费的谈判一般不太擅长,所以不得不由穗高企划代表本人进行。当然,穗高并非只想当中介,他也考虑过把那个作家的原作所使用的企划由自己向电视台毛遂自荐。
葬礼的路上,我曾接近了几个作家问他们需不需要代理人,结果不出所料,每个人都不希望由穗高企划的人来担当此职位。
也就是说,我已经无法在这个业界继续生存下去了。
可当初选择这条路的,并非别人,正是我自己。即是穗高还活着,穗高企划面临倒闭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我只是把这个时间缩短了。关于这件事我丝毫没有悔意,一个男人,在哪里都可以混一口饭吃。但若就此抹煞灵魂,就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价值。
婴儿依然在啼哭,又传来了刚才那个母亲哄孩子的声音。真麻烦!这对于周围的人们来说,真是天大的灾难。
然而,要是浪冈准子在此处的话,她应该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我回想起来,她每次看到抱着婴儿或者带着小孩子的女人,总会用交织着羡慕、悲哀与后悔的目光望着她们。而每逢这种时候,她会无意识地用手摸摸下腹部。
我又回忆起那封遗书的文字,她是带着何种心情而写的呢?
一想到浪冈准子,我的胃部和胸口又微微发热,并且这股热气上下起伏,时而刺激着我的泪腺,我咬着嘴唇忍住了。
2
回到自己房间,莎莉从堆在房间里的瓦楞纸箱后走了出来,喵的叫了一声后,她挺直身子,伸了个大懒腰。
我脱下丧服,替换上休闲装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我弯下腰从床上拾起无绳电话:“喂,你好。”
“是骏河先生吧?”那声音很低沉,“是我,练马警署的加贺。”
顿时,我的胸口被黑雾笼罩。原本已经很疲倦的身体又增添了一份沉重。
“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不禁生硬起来。
“有两三件事想要请教你一下,我就在附近,现在来拜访贵府可以吗?”
“不,不太方便……房间里乱糟糟的。”
“那我在附近的咖啡店等吧,您能否出来一下呢?”
“不好意思,我很累了,今天就请放我一马吧!”
“只问几个问题,请务必配合一下。”
“可是……”
“那我把车开到您楼下,您稍微出来一会儿,不会花多少时间的。在车上我想问您点事儿。”
他依然带着半强制性,如果我现在把他赶走,明天一定还会再来的。
“那好吧,就请来我房间坐一会儿,不过真的很乱呢。”
“这无所谓,请别太放在心上。那我现在过来了。”加贺用从容不迫的口气说完,挂上了电话。
他到底来问什么呢?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那个刑警一开始就对准子的死亡抱有怀疑,说她头发上沾着野草什么的——
门铃响了,从挂上电话才过了3分钟,他好像真的离得很近,说不定他一直埋伏在附近等我出现呢。
我抓起对讲机听筒,说了一声,“来了!”
“我是加贺。”
“真快啊。”
“因为我就在这附近。”
我按下了一楼自动门锁的解锁键,要再过上一两分钟的话,加贺一定会再次来到门前按一次的。我迅速察看起房间里有没有什么不能被那家伙看到的东西。虽然家里乱作一团,但找不到那种东西。这理所当然,别说这个房间了,在哪儿应该都没有能证明我的所作所为留下的痕迹。
莎莉听到门铃有些害怕地躲到了椅子下面,我抱起她,准备去开玄关的门。
开门后,发现加贺穿着与前几天相同的黑色西服站在门口。他本想低下头跟我问候一声,可视线落到莎莉身上后,他吃惊地瞪起了双眼。然后又面带微笑着说:“是俄罗斯布鲁猫吗?”
“你还真懂行啊。”
“我最近刚在兽医站看见过相同种类的猫呢。”
哦,我点点头,“是她工作的兽医站吧?”
“她工作的兽医站?”
“菊池动物医院啊,就是浪冈小姐工作的医院。”
哦,这次轮到加贺点头了,“不,是别的动物医院,这么说来在菊池动物医院我还没见过猫呢,不知是不是巧合,那时我看到的清一色全是狗。”
“其他动物医院?”我问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您养了什么宠物呢?”
“不,我没养,虽然很想养,但由于职业的缘故,不在家的时间非常多,我只好放弃了。我有个朋友养了一只大型蜥蜴,那个我有点……”刑警苦笑道。
“那您会去别的兽医站目的是……”
“为了调查。”说着,加贺点头示意。
“别的案件吗?”
“不。”加贺摇头,“就是现在一直在调查的浪冈小姐这个案件。”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因为这次的案件,有什么必要去别的兽医站吗?”
“那个嘛,有各种各样目的啦。”加贺笑盈盈地说,似乎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的打算。“那么,请让我问你些话吧。”
“请问好了。”
加贺走进房间,颇有兴趣地观察起室内来,嘴角的笑颜可能是为了加重我的恐惧感而装出来的。他的眼睛就像在寻找猎物的肉食动物一样放着光芒。
我们隔着餐桌面对面而坐,我放开了莎莉。
“茨城那边怎么样了?”加贺望了一眼挂在衣架上的丧服问道。
“啊……算是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吧。”
顿时,我的心情像挨了一拳,这事儿显然在他的意料之中。说不定他就是知道这件事而推测出了我回家的时间。
“好像工作上的相关人士都没去呢。”加贺说。
“您是向别人打听到的吗?”
“嗯,是出版社的人告诉我的。”
“工作相关人士他们都出席了上石神井那场葬礼,而在茨城举行的这场只准备邀请一些亲戚,就拜托了我不要把他们请来。”
“原来是这样。”加贺拿出笔记,用慢动作翻了开来。“可能这个问题有些失礼,请你多多包涵,我们也是为了查明真相。”
“请问吧。”我说,既然到这个地步,再失礼的问题也无所谓了。
“据有些人透露,穗高企划公司的经营状况似乎并不是很好,真的是这样吗?”
“这个怎么说呢。”我挤出一丝苦笑,“我认为经营状况好不好是个非常主观的问题呢,按照我发表个人见解的话,我倒觉得没有什么不好。”
“可这几年你们的负债一直在增加啊,尤其是很多与电影制作相关的业务。因为这个原因,你与穗高似乎在经营方针方面意见上产生了一些冲突呢。”
“我们毕竟是人,时而出现一些意见对立的情况也是人之常情嘛。”
“那么意见对立的情况,”加贺一丝不苟地看着我说,“仅仅出现在经营方面的问题上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开始抽动。
“我从浪冈准子的熟人那里了解到很多事情。”
“然后呢?”
“浪冈小姐曾经找她的闺蜜商量过这样的事:有一个很喜欢我的人,而我也不讨厌他,但自己却爱上了通过那个人所结识的男性。究竟该如何是好呢——这种事。”
我陷入了沉默,更确切点说是无言以对。因为根本没预料到他会从公司经营方面的事一下子跳跃到这件事上来。
“她这是在说你吧?”加贺说,他可能料想到自己正确无误地戳到了我的痛处,语气里透着自信。
“这个嘛,”我歪起脑袋,尽管认为露出这种表情也无济于事,但还是微微地笑了一下。“这该怎么说呢,有点无从说起的感觉。”
“浪冈小姐应该认为你喜欢她,这是不是她自以为是呢?”
我长叹了一口气,“我对她确实有好感。”
“到什么程度?”
“程度嘛……”
“您的宠物没什么病也会特地跑到她工作的兽医院去看她,这种程度吗?还是说,瞅准她下班的时间而约她去喝茶那种程度呢?”加贺连珠炮似的说完后,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轻轻摇头,用手掌搓着下巴,触摸到我的胡须长了一些。
“加贺先生,您还真狡猾哪!”
加贺的表情缓和起来,“是吗?”
“您既然调查到这种程度,就没必要特地来问我了嘛。”
“说实话,我很想从本人的口中听到这些话。”加贺用手指在桌上咚咚敲了几下。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响起一阵风吹过的声音,窗框也嘎达嘎达跟着晃起来。莎莉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在我脚下蜷起身子
一声叹息后,我肩膀松了劲儿,“我可以喝瓶啤酒吗?不喝点儿这个话题没法继续下去。”
“请吧。”
我起身打开冰箱,罐装的麒麟冰镇程度适当。
“加贺先生也来一罐吧?”我举着黑色罐头问道。
“这是纯正的黑啤吗?”加贺嘴角露出微笑,“那我来一罐吧。”
我稍显惊讶地把一罐麒麟放到他跟前,本以为他会以工作中为由而拒绝。
我回到座位上,拉开罐条先喝了一口,顿时黑啤那种特有的香味在嘴里蔓延开来。但更令我值得庆幸的是,它使我干渴的喉咙得到了改善。“我喜欢她。”我看着加贺,直白地说,因为继续隐瞒下去只会加倍刺激这个刑警的嗅觉。
“只是,”我接着说,“仅此而已,我和她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用老话说,连手都没牵过,是真的。所以她和穗高交往了之后,我根本无权指责她什么,也谈不上会憎恨穗高。毕竟这只是我的一场单相思而已。”说到这里,我又喝了一口。
加贺那双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那目光试图洞穿我的真心。不一会儿,他打开啤酒罐,像干杯似的举了起来。
“像伯吉拉克的塞拉诺一样,为了她的幸福而选择退出?”
“我可没那么崇高。”我笑着说道,“单方面喜欢上她,又单方面被甩了而已。”
“可你还是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吧?”
“那是当然,我可没阴暗到被抛弃后就会诅咒对方得到不幸呢。”
“所以,”加贺说,“当你得知穗高抛弃浪冈准子而跟神林美和子结婚时,没有萌生什么特别的想法吗?”
“特别的想法?”
“嗯,”刑警点点头,“特别的想法。”
我紧握啤酒罐,本想再喝上一口润润喉,但此时胃里袭来一阵阵的恶心,使我失去了喝的欲望。
“并没有类型的想法哦,”我说,“加贺先生,我知道您在想什么,自己喜欢的女人被人当垃圾一样抛弃,一恼火就杀死了穗高,您是这么想的吧?虽然推理得很合理,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可不是那么单纯的人。”
“我说了你很单纯吗?”加贺一下子挺起身板,“您是个颇有自己想法的人,这是我经过一系列调查得出的结论。”
“这不像简单的夸奖啊,您似乎认定我就是凶手。”
“说实话,我是这么怀疑的,你是嫌疑犯之一。”加贺斩钉截铁地说完,一口气喝干了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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