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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修养-朱光潜

_4 朱潜光(当代)
朝另一方面去用”,它和工作同称为occupation,比较可以见出消遣的用处。所谓occupation无恰当中文译词,似包含“占领”和“寄托”二义。在工作和消遣时,都有一件事物“占领”着我们的心,而我们的身心也就“寄托”在哪一件事物里面。精力也就发泄在那里。拉丁文有一句成语说:“自然厌恶空虚。”这句话近代科学仍奉为至理名言。在物理方面,真空固不易维持,一有空隙,就有物来占领;在心理方面,真空虽是一部分宗教家(如禅宗)的理想,在实际上也是反乎自然而为自然所厌恶。我们都不愿意生活中有空隙,都愿意有事物“占领”着身心,没有事做时须找事做,不愿做事时也不甘心闲着,必须找一点玩意儿来消遣,否则便觉得厌闷苦恼。闲惯了,闷惯了,人就变干枯无生气。
消遣就是娱乐,无可消遣当然就是苦闷。世间欢喜消遣的人,无论他们的嗜好如何不同,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必都有强旺的生活力,运动家和艺术家如此,嫖客赌徒乃至于烟鬼也是如此。他们的生活力强旺,发泄的需要也就跟着急迫。他们所不同者只在发泄的方式。这有如大水,可以灌田、发电或推动机器,也可以泛滥横流,掩蔽人蓄草木。同是强旺的生活力,用在运动可以健身,用在艺术可以怡情养性,用在吃喝嫖赌就可以劳民伤财,为非作歹。“浪子回头金不换”,也就是这个道理。所以消遣看来虽似末节,却与民族性格国家风纪都有密切关系。一个民族兴盛时有一种消遣方式,颓废时又有另一种消遣方式。古希腊罗马在强盛时,人民都喜欢运动、看戏、参加集会,到颓废时,才有些骄奢淫逸的玩意儿如玩娈童看人兽斗之类。近代条顿民族多喜欢户外运动,而拉丁民族则多消磨时光于咖啡馆或跳舞厅。我国古代民族娱乐花样本极多,如音乐、跳舞、驰马、试剑、打猎、钓鱼、斗鸡、走狗等含有艺术意味或运动意味。后来士大夫阶级偏嗜琴棋书画,虽仍高雅,已微嫌侧重艺术,带有几分“颓废”色彩。近来“民族形式”的消遣似已只有打麻将、坐茶馆、吃馆子、逛窑子几种。对于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的人们除着做苦工之外,就只有索然枯坐,不能在生活中领略到一点乐趣。我经过几个大学和中学,看见大部分教员和学生终年没有一点消遣,大家都喊着苦闷,可是大家都不肯出点力把生活略加改善,提倡一些高级趣味的娱乐来排遣闲散时光。从消遣一点看,我们可以窥见民族生命力的降低。这是一个很危险的现象。它的原因在一般人不明了消遣的功用,把它太看轻了。
其实这事并不能看轻。柏拉图计划理想国的政治,主张消遣娱乐都由国法规定。儒家标六艺之教,其中礼乐射御四项都带有消遣娱乐意味,只书数两项才是工作。孔子谈修养,“居于仁”,之后即继以“游于艺”,这足见中西哲人都把消遣娱乐看得很重,梁任公先生有一文讲演消遣,可惜原文不在手边,记得大意是反对消遣浪费时光。他大概有见于近来我国一般消遣方式趣味太低级。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精力必须发泄,不发泄于有益身心的运动和艺术,便须发泄于有害身心的打牌、抽烟、喝酒、逛窑子。我们要禁绝有害身心的消遣方式,必须先提倡有益于身心的消遣方式。比如水势须决堤泛滥,你不愿它决诸东方,就必须让它决诸西方,这是有心政治与教育的人们所应趁早注意设法的。要复兴民族,固然有许多大事要做,可是改善民众消遣娱乐,也未见得就是小事。



谈体育
理想的教育应以发展全人为鹄的。全人包括身心两方面,修养也应同似乎鼓捣这两方面。心的修养包含智育德育美育三个方面,相当于知情意三种心理机能。身的修养即所谓体育。近来我们的教育对于心的修养多偏重智育,德育与美育多被忽视。这种畸形的发展酿成一般人的道德堕落与趣味低下,已为共见周知的事实。至于体育更是落后。学校虽设有体育这门功课,大半是奉行公事,体育教员一向被轻视,学生不注意体育可不致影响升级和毕业,学校在体育设备上花的费用在整个预算上往往不及百分之一。如果你把身心的重要看作平等,把心的方面知情意三种机能的重要也看作平等,再把目前教育状况衡量一下,就可以想到我们的教育不完善到了什么一个程度。德育和美育至少在理论上还有人在提倡,体育则久已降于不议不论之列了。体育所以落到这种无足轻重的地位,大半因为一般人根本误认体肤没有心灵那么高贵,一部分宗教家和哲学家甚至把体肤看成心灵的迷障,要修养心灵须先鄙弃体肤的需要。我们崇拜甘地,仿佛以为甘地成就他的特殊精神,就与他的身体瘦弱有关,身体不瘦弱,就不能成圣道。这种错误的观念不破除,我们根本不能谈体育。
生命是有机的,身与心虽可分别却不可割裂;没有身就没有心,身体不健全,心灵就不会健全。这道理可以分几点来说。
第一,身体不健全,聪明智慧不能发展最高度的效能。我们中国民族的聪明智慧并不让西方人,但是在学问事业方面的早就,我们常常赶不上他们。原因固然很多,身体羸弱是最重要的一种。普通欧美人士说:“生命从四十岁开始。”他们到了五六十岁时,还是血气方刚,还有二三十年可以在学问事业方面努力。但是普通中国人到了四十岁以后,精力就逐渐衰惫,在西方人正是奋发有为的时候,我们已宣告体力的破产,做告老退休的打算。在普通西方人,头三四十年只是训练和准备的时期,后三四十年才可以谈到成就与收获;在我们中国人,刚过了训练和准备的时期,可用的精力就已耗竭,犹如果子未成熟就萎落,如何能谈到成就与收获呢?无论是读书、写字、做文章、演说、打仗或是办事,必须精力弥满,才可以好。尤其是做比较重大的工作,我们需要持久的努力,要能挣扎到底,维持最后五分钟的奋斗。我们做事,往往开头很起劲,以后越做越觉得精力不济,那最后五分钟最难挨过,以致功亏一篑。这就由于身体羸弱,生活力不够。
其次,身体羸弱可以影响到性情和人生观。我常分析自己,每逢性情暴躁,容易为小事动气时,身体方面总有些毛病,如头痛牙痛胃痛之类;每逢心境颓唐,悲观厌世时,大半精疲力竭,所能供给的精力不够应付事物的要求,这在生病或失眠时最易发生。在睡了一夜好觉之后,清晨爬起来,觉得自己生气蓬勃,心里就特别畅快,对人也就特别和善。我仔细观察我所常接触的人,发现体格与心境的密切关系是很普遍的。我没有看见一个真正康健的人不和善,处世不乐观;也没有看见一个愁眉苦脸的人在身体方面没有丝毫缺陷。我们中国青年中许多人都悲观厌世,暮气沉沉,我敢说这大半是身体不健康的结果。
第三,德行的亏缺大半也可归原到身体的羸弱。西谚说:“健全精神宿于健全身体。”这句话的意味实在深长。我常分析中国社会的病根,觉得它可以归原到一个字——懒。懒,所以萎靡因循,遇应该做的事拿不出一点勇气去做;懒,所以马虎苟且,遇不应该做的事拿不出一点勇气去决定不做;懒,于是对一切事情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遇事偷安取巧,逐渐走到人格的堕落。懒的原因在哪里呢?懒就是物理学上的惰性,由于动力的缺乏,换言之,由于体力的虚弱。比如机器要产生动力,必须开足马达,要开足马达,必须电力强大。身体好比马达,生活力就是电力,而努力所需要的坚强意志就是动力,生活力不旺——这就是说,体力薄弱——身体那一个马达就开不动,努力所需要的动力就无从产生。所以精神的破产毕竟起于身体的破产。
生命是一种无底止的奋斗。一个士兵作战,一个学者研究学问,或是一个普通公民勇于尽自己的职责,向一切恶的引诱说一个坚决的“不”字,向一切应做的事说一个坚决的“干”字,都需要一番斗争的精神,一股蓬勃的生活力。我们多数民众所最缺乏的就是这份都所必需的生活力,尤其在这抗建时代,我们必须彻底认识这种缺乏的严重性,极力来弥补它。我们慢些谈学问,慢些谈道德,慢些谈任何事功,第一件要事先把身体这个机器弄得坚强结实。
要补救我们民族的体格羸弱,必先推求羸弱的病因,然后对症下药。一般人都知道一些健身的方法和道理,例如营养适宜,衣食住清洁,生活有规律,运动休息得时之类。我们中国人体格羸弱,大半由于对于这些健康的基本条件没有十分注意,这时会都会承认的。但是我以为这些条件固然重要,却都是后天的培养,最重要的还是先天的基础。比如动植物的繁殖,在同样的后天环境之下,种子好的比种子差的较易于发育茁壮。哈巴狗总不能长成狮子狗,任凭你怎样去饲养。我知道许多人一辈子注意卫生,一辈子仍不是很强壮,就吃亏在先天不足;我也知道许多人一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做卫生,可是身体依然是坚实,他们生来就有一副铜筋铁骨。因此,我想到在体格方面,先天的基础好,比任何谨慎的后天的培养都要强;我们要想改变民族的体质,第一步要务是彻底地研究优生。在身体方面的优生,有三个要点必须注意。一、男女配合必须在发育完成之后,早婚必须绝对禁止。二、选择配偶的标准必须把身体强健放在第一位。我们应特别奖励强壮的男子配强壮的女子。以往男择女要林黛玉那样弱不禁风,工愁善病;女择男要潘安那样白面书生,风度儒雅。这种传统的思想必须打破。三、妇女在妊孕期内必须有机合理的调养,在生产后至少在三年之内须节制妊孕。先天的基础,母亲要奠立一大半,母亲的健康比父亲的更为重要。现在一般母亲在妊孕期劳作过度,营养不充分,而妊孕期的周率又太频繁,一年生产一次几是常事。这一点影响民族体格的健康比其他一切因素都较严重。以上三点体格优生要义我们必须灌注到每一个公民的头脑里去,在必要时,我们最好能用政府的力量帮助人民去切实施行。
至于后天的培养用不着多说,一般人都知道一些卫生常识。第一是营养必须适宜。目前物价昂贵,一般青年们正当发育的年龄,不能得到最低限度的营养,以致危害到健康。这是一个很严重的现象,政教当局必须彻底认识,急图补救。其次是生活必须有规律,起居饮食,劳作休息,都须有一定的时候,一定的分量,一定的节奏。着这一点,我们中国人的习惯很差。迟睡晚起,打牌可以打连宵,平时饮食不够营养的标准,进管子就得把肚皮胀破,劳作者整天不得休息,游手好闲者整天不做工作,如此等类的毛病都是酿成民族羸弱的因素。单就青年说,目前各学校的功课都太繁重,营养所产生的力量过少,工科担负所要求的力量过多,供不应求,逼成虚耗。这也是一个很严重的现象。要教育合理化,各级学校的课程必须尽量裁汰。第三十心境要宽和冲淡,少动气,少存杂念。我国古代养生家素来特重这一点,所以说:“养生莫善于寡欲。”我们近代人对此点似多认为陈腐,其实这很可惜。近代社会复杂,刺激特多,愈近于文明愈远于自然,处处都是扰乱心智的事物,就是处处比我们打消耗战。我们必须淡泊宁静,以逸待劳。这不但可以养生,也可以使学问事业得到较大的成就。
入股做到上面几点,我相信一个人不会不康健。康健的生活是正常的自然的。健康的最大秘诀就在是生活是正常的自然的。近代人谈体育,多专指运动,其实专就健康而言,运动是体育的下乘节目。运动的要义在使血液流通,筋肉平均发展,脑筋与筋肉互换劳息。这三点在普通劳作方面也可以办到。自然人都很健康,除渔猎耕作及舞蹈以外,别无所谓运动。而身体却大半很强健。不过运动确也有不能用普通劳作代替的地方。第一,它是比较科学化,顾到全身筋肉脉络的有系统的调摄和锻炼。在近代社会中分工细密,许多人只用一部分筋肉去劳作。有系统的劳作实为必要。第二,运动带有团体娱乐的意味,是群育的最好工具。在中国古代,射以观德;近代西方人也说运动可以养成“公平游艺”(fair play)一个公平正直的人有“运动家的风度”(sportsmanship)。要训练合作互助,尊重纪律的精神。最好的场所是运动场。威灵顿说:“滑铁卢的胜仗,是在义顿和哈罗两校运动场上打来的”就是因为这个道理。从这两点说,我们继续提倡运动。不过以往饲养选手替学校争门面的办法必须废除。运动必须由学校推广到全社会,成为每个人日常生活中的一个节目,如吃饭睡觉一样,它才能于全民族的健康有所补助。



谈价值意识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我初到英国读书时,一位很爱护我的教师--辛博森先生--写了一封很恳切的长信,给我讲为人治学的道理,其中有一句话说:「大学教育在使人有正确的价值意识,知道权衡轻重。」于今事隔二十余年,我还很清楚地记得这句看来颇似寻常的话。在当时,我看到了有几分詑异,心里想:大学教育的功用就不过如此么?这二三十年的人生经验才逐渐使我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我有时虚心检点过去,发见了我每次的过错或失败都恰当人生歧路,没有能权衡轻重,以致去取失当,比如说,我花去许多工夫读了一些于今看来是值不得读的书,做了一些于今看来是值不得做的文章,尝试了一些于今看来是值不得尝试的事,这样地就把正经事业耽误了。好比行军,没有侦出要塞,或是侦出要塞而不尽力去击破,只在无战争性的角落徘徊摸索,到精力消耗完了还没碰着敌人,这岂不是愚蠢?
我自己对于这种愚蠢有切身之痛,每衡量当世之物,也欢喜审察他们是否有犯同样的毛病。有许多在学问思想方面极为我所敬佩的人,希望本来很大,他们如果死心塌地做他们的学问,成就必有可观。但是因为他们在社会上名望很高,每个学校都要请他们演讲,每个机关都要请他们担任职务,每个刊物都要请他们做文章,这样一来,他们不能集中力量去做一件事,用非其长,长处不能发展,不久也就荒废了。名位是中国学者的大患。没有名位去挣扎求名位,旁驰博骛,用心不专,是一种浪费;既得名位而社会视为万能,事事都来打搅,惹得人心花意乱,是一种更大的浪费。「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在「为人」「为己」的冲突中,「为人」是很大的诱惑。学者遇到这种诱惑,必须知所轻重,毅然有所取舍,否则随波逐流,不旋踵就有没落之祸。认定方向,立定脚跟,都需要很深厚的修养。
「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儒家在人生理想上所表现的价值意识。「学也禄在其中」,既学而获禄,原亦未尝不可;为干禄而求学,或得禄而忘学,便是颠倒本末。我国历来学子正坐此弊。记得从前有一个学生刚在中学毕业,他的父亲就要他做事谋生,有友人劝阻他说:「这等于吃稻种。」这句聪明话可表现一般家长视教育子弟为投资的心理。近来一般社会重视功利,青年学子便以功利自期,入学校只图混资格作敲门砖,对学问没有浓厚的兴趣,至于立身处世的道理更视为迂阔而远于事情。这是价值意识的混乱。教育的根基不坚实,影响到整个社会风气以至于整个文化。轻重倒置,急其所应缓,缓其所应急,这种毛病在每个人的生活上,在政治上,在整个文化动向上都可以看见。近来我看了英人贝尔的文化论(Clive Bell: Civilization),其中有一章专论价值意识为文化要素,颇引起我的一些感触。贝尔专从文化观点立论,我联想到「价值意识」在人生许多方面的意义。这问题值得仔细一谈。
自然界事物纷纭错杂,人能不为之迷惑,赖有两种发现,一是条理,一是分寸。条理是关系线索,分寸是本末轻重。有了条理,事物才能分别类居,不相杂乱;有了分寸,事物才能尊卑定位,各适其宜。条理是横面上的秩序,分寸是纵面上的等差。条理在大体上是纯理活动的产品,是偏于客观的;分寸的鉴别则有赖于实用智慧,常为情感意志所左右,带有主观的成分。别条理,审分寸,是人类心灵的两种最大的功能,一般自然科学在大体上都是别条理的事,一般含有规范性的学术如文艺伦理政治之类都是审分寸的事。这两种活动有时相依为用,但是别条理易,审分寸难。一个稍有逻辑修养的人大半能别条理,审分寸则有待于一般修养。它不仅是分析,而且是衡量;不仅是知解,而且是抉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这件事本很琐细,但足见孔子心中所存的分寸,这种分寸是他整个人格的表现。
所谓审分寸,就是辨别紧要的与琐屑的,也就是有正确的价值意识。「价值」是一个哲学上的术语,有些哲学家相信世间有绝对价值,永驻常在,不随时空及人事环境为转移,如康德所说的道德责任,赫格尔所说的永恒公理。但是就一般知解说,价值都有对待,高下相形,美丑相彰,而且事物自身本无价值可言,其有价值,是对于人生有效用,效用有大小,价值就有高低。这所谓「效用」自然是指极广义的,包含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实益,不单指狭义功利主义所推崇的安富尊荣之类,作为这样的解释,价值意识对于人生委实是重要。人生一切活动,都各追求一个目的,我们必须先估定这目的有无追求的价值。如果根本没有价值而我们去追求,只追求较低的价值,我们就打错了算盘,没有尽量地享受人生最大的好处。有正确的价值意识,我们对于可用的力量才能作最经济的分配,对于人生的丰富意味才能尽量榨取,人投生在这个世界里如入珠宝市,有任意采取的自由,但是货色无穷,担负的力量不过百斤。有人挑去瓦砾,有人挑去钢铁,也有人挑去珠玉,这就看他们的价值意识如何。
价值意识的应用范围极广。凡是出于意志的行为都有所抉择,有所排弃。在各种可能的途径之中择其一而弃其余,都须经过价值意识的审核。小而衣食行止,大而道德学问事功,无一能为例外。
价值通常分为真善美三种。先说真,它是科学的对象,科学的思考在大体上虽偏于别条理,却也须审分寸。它分析事物的属性,必须辨别自然的与偶然的;归纳事例的原则,必须辨别貌似有关的与实际有关的。苹果落地是常事,只有牛顿抓住它的重要性而发明引力定律;蒸汽上腾是常事,只有瓦特抓住它的重要性而发明蒸汽机,就一般学术研究方法说,提纲挈领是一套紧要的工夫,囫囵吞枣必定是食而不化。提纲挈领需要很锐敏的价值意识。
次说美,它是艺术的对象。艺术活动通常分欣赏与创造。欣赏全是价值意识的鉴别,艺术趣味的高低全靠价值意识的强弱。趣味低,不是好坏无鉴别,就是欢喜坏的而不了解好的。趣味高,祇有真正好的作品才够味,低劣作品可以使之作呕。艺术方面的爱憎有时更甚于道德方面的爱憎,行为的失检可以原谅,趣味的低劣则无可容恕。至于艺术创造更步步需要谨严的价值意识。在作品酝酿中,许多意象纷呈,许多情致泉涌,当兴高采烈时,它们好像八宝楼台,件件惊心夺目,可是实际上它们不尽经得起推敲,艺术家必能知道割爱,知道剪裁洗炼,才可披沙拣金。这是第一步。已选定的材料需要分配安排,每部分的分量有讲究,各部分的先后位置也有讲究。凡是艺术作品必有头尾和身材,必有浓淡虚实,必有着重点与陪衬点。「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艺术作品的意思安排也是如此。这是第二步。选择安排可以完全是胸中成竹,要把它描绘出来,传达给别人看,必藉特殊媒介,如图画用形色,文学用语言。一个意思常有几种说法,都可以说得大致不差,但是只有一种说法,可以说得最恰当妥贴。艺术家对于所用媒介必有特殊敏感,觉得大致不差的说法实在是差以毫厘,谬以千里,并且在没有碰着最恰当的说法以前,心里就安顿不下去,他必肯呕出心肝去推敲。这是第三步。在实际创造时,这三个步骤虽不必分得如此清楚,可是都不可少,而且每步都必有价值意识在鉴别审核。每个大艺术家必同时是他自己的严厉的批评者,一个人在道德方面需要良心,在艺术方面尤其需要良心。良心使艺术家不苟且敷衍,不甘落下乘。艺术上的良心就是谨严的价值意识。
再次说善,它是道德行为的对象。人性本可与为善,可与为恶,世间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可知为恶易而为善难。为善所以难者,道德行为虽根于良心,常与私欲相冲突,胜私欲需要极大的意志力。私欲引人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而道德行为往往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这本有几分不自然。但是世间终有人为履行道德信条而不惜牺牲一切者,即深切地感觉到善的价值。「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子醇儒,向少作这样侠士气的口吻,而竟说得如此斩截者,即本于道重于生命一个价值意识。古今许多忠臣烈士宁杀身以成仁,也是有见于此,从短见的功利观点看,这种行为有些傻气。但是人之所以为人,就贵在这点傻气。说浅一点,善是一种实益,行善社会才可安宁,人生才有幸福。说深一点,善就是一种美,我们不容行为有瑕疵,犹如不容一件艺术作品有缺陷。求行为的善,即所以维持人格的完美与人性的尊严,善的本身也有价值的等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奢也宁戚」,重在内心不在外表。「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援之以手」,重在权变不在拘守条文。「人尽夫也,父一而已」,重在孝不在爱。忠孝不能两全时,先忠而后孝。以德报怨,即无以报德,所以圣人主以直报怨。「其父攘羊,其子证之」,为国法而伤天伦,所以圣人不取。子夏丧子失明而丧亲民无所闻,所以为曾子所苛责。孔子自己的儿子死只有棺,所以不肯卖车为颜渊买椁。齐人拒嗟来之食,义本可嘉,施者谢罪仍坚持饿死,则为太过,有无相济是正当道理,微生高乞酰以应邻人之求,不得为直。战所以杀敌致胜,宋襄公不鼓不成列,不得为仁。这些事例有极重大的,有极寻常的,都可以说明权衡轻重是道德行为中的紧要工夫。道德行为和艺术一样,都要做得恰到好处。这就是孔子所谓「中」,孟子所谓「义」,中者无过无不及,义者事之宜。要事事得其宜而无过无不及,必须有很正确的价值意识。
真善美三种价值既说明了,我们可以进一步谈人生理想。每个人都不免有一个理想,或为温饱,或为名位,或为学问,或为德行,或为事功,或为醇酒妇人,或为斗鸡走狗,所谓「存其大体者为大人,存其小体者为小人。」这种分别究竟以什么为标准呢?哲学家们都承认:人生最高目的是幸福。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对于这问题也各有各的见解。积学修德可被看成幸福,饱食暖衣也可被看成幸福,究竟谁是谁非呢?我们从人的观点来说,须认清人的高贵处在哪一点。很显然地,在肉体方面,人比不上许多动物,人之所以高禽兽者在他的心灵。人如果要充分地表现他的人性,必须充实他的心灵生活。幸福是一种享受。享受者或为肉体,或为心灵。人既有肉体,即不能没有肉体的享受。我们不必如持禁欲主义的清教徒之不近人情,但是我们也须明白:肉体的享受不是人类最上的享受,而是人类与鸡狗彘所共有的。人类最上的享受是心灵的享受。哪些才是心灵的享受呢?就是上文所述的真善美三种价值。学问、艺术、道德几无一不是心灵的活动,人如果在这三方面达到最高的境界,同时也就达到最幸福的境界。一个人的生活是否丰富,这就是说,有无价值,就看他对于心灵或精神生活的努力和成就的大小。如果只顾衣食饱暖而对于真善美漫不感觉兴趣,他就成为一种行尸走肉了,这番道德本无深文奥义,但是说起来好像很迂阔。灵与肉的冲突本来是一个古老而不易化除的冲突。许多人因顾到肉遂忘记灵,相习成风,心灵生活便被视为怪诞无稽的事。尤其是近代人被「物质的舒适」一个观念所迷惑,大家争着去拜财神,财神也就笼罩了一切。「哀莫大于心死。」而心死则由于价值意识的错乱。我们如想改正风气,必须改正教育,想改正教育,必须改正一般人的价值意识。



谈美感教育
世间事物有真、善、美三种不同的价值,人类心理有知、情、意三种不同的活动。这三种心理活动恰和三种事物价值相当:真关于知,善关于意,美关于情。人能知,就有好奇心,就要求知,就要辨别真伪,寻求真理。人能发意志就要想好,就要趋善避恶,造就人生幸福。人能动情感,就爱美,就欢喜创造艺术,欣赏人生自然中的美妙境界。求知、想好、爱美,三者都是人类天性;人生来就有真、善、美的需要,真、善、美具备,人生才完美。
教育的功用,就在顺应人类求知、想好、爱美的天性,使一个人在这三方面得到最大限度的调和发展,以达到完美的生活。“教育”一词在西文为education,是从拉丁动词educare来的,原义是“抽出”。所谓“抽出”就是“启发”。教育的目的在“启发”人性中所固有的求知、想好、爱美的本能,使它们尽量生展。中国儒家的最高的人生理想是“尽性”。他们说:“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参天地之化育”。教育的目的,可以说就是使人“尽性”,“发挥性之所固有”。
物有真、善、美三面;心有知、情、意三面;教育求在这三方面同时发展,于是有智育、德育、美育三节目。智育叫人研究学问、求知识、寻真理;德育叫人培养善良品格,学做人处世的方法和道理;美育叫人创造艺术,欣赏艺术与自然,在人生世相中寻出丰富的兴趣。三育对于人生本有同等的重要,但是在流行教育中,只有智育被人看重,德育在理论上的重要性也还没有人否认,至于美育则在实施与理论方面都很少有人顾及。20年前蔡孑民先生一度提倡过“美育代宗教”,他的主张似没有发生多大的影响。
还有一派人不但忽略美育,而且根本仇视美育。他们仿佛觉得艺术有几分不道德,美育对于德育有妨碍。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就以为诗和艺术是说谎的,逢迎人类卑劣情感的,多受诗和艺术的熏染,人就会失去理智的控制而变成情感的奴隶,所以他对诗人和艺术家说了一番客气话之后,就把他们逐出“理想国”的境外。中世纪耶稣教徒的态度也很类似。他们以倡苦行主义求来世的解脱,文艺是现世中一种快乐,所以被看成一种罪孽。近代哲学家卢梭是平等自由说的倡导者,照理应该能看得宽远一点,但是他仍是怀疑文艺,因为他把文艺和文化都看成朴素天真的腐化剂。托尔斯泰对近代西方艺术的攻击更丝毫不留情面,他以为文艺常传染不道德的情感,对于世道人心影响极坏。他在《艺术论》里说:“每个有理性有道德的人应该跟着柏拉图以及耶回教师,把这问题重新这样决定:宁可不要艺术,也莫再让现在流行的腐化的虚伪的艺术继续下去。”
这些哲学家和宗教家的根本错误在认定情感是恶的,理性是善的,人要能以理性镇压感情,才达到至善。这种观念何以是错误的呢?人是一种有机体,情感和理性既都是天性固有的,就不容易拆开。造物不浪费,给我们一份家当就有一份的用处。无论情感是否可以用理性压抑下去,纵是压抑下去,也是一种损耗、一种残废。人好比一棵花草,要根茎枝叶花实都得到平均的和谐的发展,才长得繁茂有生气。有些园丁不知道尽草木之性,用人工去歪曲自然,使某一部分发达到超出常态,另一部分则受压抑摧残。这种畸形发展是不健康的状态,在草木如此,在人也是如此。理想的教育不是摧残一部分天性而去培养另一部分天性,以致造成畸形的发展;理想的教育是让天性中所有的潜蓄力量都得尽量发挥,所有的本能都得平均调和发展,以造成一个全人。所谓“全人”,除体格强壮以外,心理方面真、善、美的需要,必都得到满足。只顾求知而不顾其他的人是书虫;只讲道德而不顾其他的人是枯燥迂腐的清教徒;只顾爱美而不顾其他的人是颓废的享乐主义者。这三种人,都不是全人而是畸形人,精神方面的驼子跛子。养成精神方面的驼子跛子的教育,是无可辩护的。
美感教育是一种情感教育。它的重要,我们的古代儒家是知道的。儒家教育特重诗,以为它可以兴观群怨;又特重礼乐,以为“礼以制其宜,乐以导其和”。《论语》有一段话总述儒家教育宗旨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礼、乐三项可以说都属于美感教育。诗与乐相关,目的在怡情养性,养成内心的和谐(harmony);礼重仪节,目的在使行为仪表就规范,养成生活上的秩序(order)。蕴于中的是性情,受诗与乐的陶冶而达到和谐;发于外的是行为仪表,受礼的调节而进到秩序。内具和谐而外具秩序的生活,从伦理观点看,是最善的;从美感观点看,也是最美的。儒家教育出来的人,要在伦理和美感观点都可以看得过去。
这是儒家教育思想中最值得注意的一点。他们的着重点无疑地是在道德方面,德育是他们的最后鹄的,这是他们与西方哲学家宗教家柏拉图和托尔斯泰诸人相同的。不过他们高于柏拉图和托尔斯泰诸人。因为柏拉图和托尔斯泰诸人误认美育可以妨碍德育,而儒家则认定美育为德育的必由之径。道德并非陈腐条文的遵守,而是至性真情的流露。所以德育从根本做起,必须怡情养性。美感教育的功用就在怡情养性。所以是德育的基础功夫。严格地说,善与美不但不相冲突,而且到最高境界,根本是一回事。它们的必有条件同是和谐与秩序,从伦理观点看,美是一种善;从美感观点看,善也是一种美。所以在古希腊文与近代德文中,美、善只有一个字,在中文和其他近代语文中,“善”与“美”二字虽分开,仍可互相替用。真正的善人对于生活不苟且,犹如艺术家对于作品不苟且一样。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文章求恰心贵当,生活也须求恰心贵当。我们嫌恶行为上的卑鄙龌龊,不仅因其不善,也因其丑;我们赞赏行为上的光明磊落,不仅因其善,也因其美。一个真正有美感修养的人,必定同时也有道德修养。
美育为德育的基础,英国诗人雪莱在《诗的辩护》里也说得透辟。他说:“道德的大原在仁爱,在脱离小我,去体验我以外的思想行为和体态的美妙。一个人如果真正做善人,必须能深广地想象,必须能设身处地替旁人想,人类的忧喜苦乐变成他的忧喜苦乐。要达到道德上的善,最大的途径是想象;诗从这根本上做功夫,所以能发生道德的影响。”换句话说,道德起于仁爱,仁爱就是同情,同情起于想象。比如你哀怜一个乞丐,你必定先能设身处地想象他的痛苦。诗和艺术对于主观的情境必能“出乎其外”,对于客观的情境必能“入乎其中”,在想象中领略它、玩索它,所以能扩大想象,培养同情。这种看法也与儒家学说暗合。儒家在诸德中特重“仁”,“仁”近于耶稣教的“爱”。佛教的“慈悲”,是一种天性,也是一种修养。“仁”的修养就在诗教。儒家有一句很简赅深刻的话:“温柔敦厚诗教也。”诗教就是美育,温柔敦厚就是“仁”的表现。
美育不但不妨害德育,而且是德育的基础,如上所述。不过美育的价值还不仅在此。西方人有一句恒言说:“艺术是解放的,给人自由的。”(Art is libaratiue)这句话最能见出艺术的功用,也最能见出美育的功用。现在我们就在这句话的意义上发挥。从哪几方面看,艺术和美育是“解放的,给人自由的”呢?
第一是本能冲动和情感的解放。人类生来有许多本能冲动和附带的情感,如性欲、生存欲、占有欲、爱、恶、怜、惧之类。本着自然倾向,它们都需要活动,需要发泄。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它们不但常彼此互相冲突,而且与文明社会的种种约束,如道德、宗教、法律、习俗之类不相容。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本能冲动和欲望是无穷的,而实际上有机会实现的却寥寥有数。我们有时察觉到本能冲动和欲望不大体面,不免起羞恶之心,硬把它们压抑下去;有时自己对它们虽不羞恶,而社会的压力过大,不容它们赤裸裸地暴露,也还是被压抑下去。性欲是一个最显著的例。从前哲学家宗教家大半以为这些本能冲动和情感是卑劣的、不道德的、危险的,承认压抑是最好的处置。他们的整部道德信条,有时只在以理智镇压情欲。我们在上面已指出这种看法的不合理,说它违背了平均发展的原则,容易造成畸形发展。其实它的祸害还不仅此。弗洛伊德(Freud)派心理学告诉我们,本能冲动和附带的情感仅可暂时压抑而不可永远消灭,它们理应有自由活动的机会。如果勉强被压抑下去,表面上像是消灭了,实际上在潜意识里凝聚成精神的疮疖,为种种变态心理和精神病的根源。依弗洛伊德说,我们现代文明社会中人,因受道德宗教法律习俗的裁制,本能冲动和情感常难得正常地发泄,大半都有些“被压抑的欲望”所凝成的“情意疖”(complexes)。这些“情意疖”潜蓄着极强烈的捣乱力,一旦爆发,就成精神上种种病态。但是这种潜力可以藉文艺而发泄,因为文艺所给的是想象世界,不受现实世界的约束和冲突。在这想象世界中,欲望可以用“望梅止渴”的办法得到满足。文艺反把带有野蛮性的本能冲动和情感提到一个较高尚较纯洁的境界去活动,所以有升华作用(sublimation)。有了文艺,本能冲动和情感才得自由发泄,不致凝成疮疖酿成精神病,它的功用有如机器方面的“安全瓣”(safety volve)。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有时近于怪诞,但实含有一部分真理。文艺和其他美感活动,给本能冲动和情感以自由发泄的机会,在日常经验中也可以得到证明。我们每当愁苦无聊时,费一点工夫来欣赏艺术作品或自然风景,满腹的牢骚就马上烟消云散了。读古人的痛快淋漓的文章,我们常有“先得我心”的感觉。看过一部戏或是读过一部小说以后,我们觉得曾经紧张了一阵是一件痛快事。这些快感都起于本能冲动和情感在想象世界中得解放。最好的例子,是哥德著《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经过。他少年时爱过一个已经许人的女子,心里痛苦已极,想自杀以了一切。有一天他听到一位朋友失恋自杀的消息,想到这事和他自己的境遇相似,可以写成一部小说。他埋头两礼拜,写成《少年维特之烦恼》。把自己心中怨慕愁苦的情绪一齐倾泻到书里。书成了,他的烦恼便去了,自杀的念头也消了。从这实例看,文艺确有解放情感的功用,而解放情感对于心理健康也确有极大的裨益。我们通常说一个人情感要有所寄托,才不至枯燥烦闷。文艺是大家公认寄托情感的最好的处所。所谓的“情感有所寄托”,还是说它要有地方可以活动,可得解放。
第二是眼界的解放。宇宙生命时时刻刻在变动进展中,希腊哲人有“濯足急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的譬喻。所以在这种变动进展的过程中,每一时每一境,都是个别的、新鲜的、有趣的。美感经验并无深文奥义,它只是在人生世相中见出某一时某一境特别新鲜有趣而加以流连玩味,或者把它描写出来。这句话中“见”字最紧要。我们一般人对于本来在那里的新鲜有趣的东西不容易“见”着。这是什么缘故呢?不能“见”,必有所蔽。我们通常把自己囿在习惯所画成的狭小圈套里,让它把眼界“蔽”着,使我们对它以外的世界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比如我们如果囿于饮食男女,“饮食男女”以外的事物就见不着;囿
于奔走钻营,奔走钻营以外的事就见不着。有人向海边农夫称赞他们的门前海景美,他很羞涩地指着后菜园说:“海没有什么,屋后的一园菜倒还是不差。”一园菜囿住了他,使他不能见到海景美。我们每个人都有所囿、有所蔽,许多东西都不能见,所见到的天地是非常狭小的、陈腐的、枯燥的。诗人和艺术家所以超过我们一般人者就在情感比较真挚、感觉比较锐敏、观察比较深刻、想象比较丰富。我们“见”不着的,他们“见”得着,并且他们“见”得到就说得出;我们本来“见”不着的,他们“见”着说出来了,就使我们也可以“见”着。像一位英国诗人所说的,他们“借他们的眼睛给我们看(They lend their eyes for us see)”。中国人爱好自然风景的趣味是陶谢王韦诸诗人所传染的。在Turner和Whistler以前,英国人就没有注意到泰晤士河上有雾。Byron以前,欧洲人很少赞美威尼斯。前一世纪的人崇拜自然,常咒骂城市生活和工商业文化,但是现代美国俄国的文学家,有时把城市生活和工商业文化写得也很有趣。人生的罪孽灾害通常只引起忿恨,悲剧却教我们于罪孽灾祸中见出伟大壮严;丑陋乖讹通常只引起嫌恶,喜剧却教我们在丑陋乖讹中见出新鲜的趣味。Rembrandt画过一些疲癃殊疾的老人以后,我们见出丑中也还有美。象征诗人出来以后,许多一纵即逝的情调使人觉得精细微妙,特别值得留恋。文艺逐渐向前伸展,我们的眼界也逐渐放大,人生世相越显得丰富华严。这种眼界的解放给我们不少的生命力量,我们觉得人生有意义,有价值,值得活下去。许多人嫌生活枯燥,烦闷无聊,原因就在缺乏美感修养,见不着人生世相的新鲜有趣。这种人最容易堕落颓废,因为生命对于他们失去意义与价值。“哀莫大于心死”,所谓“心死”就是对于人生世相失去解悟与留恋,就是不能以美感态度去观照事物。美感教育不是替有闲阶级增加一件奢侈,而是使人在丰富华严的世界中,随处吸收支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朱子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诗所写的是一种修养的胜境。美感教育给我们的就是“源头活水”。
第三是自然限制的解放。这是德国唯心派哲学家康德、席勒、叔本华、尼采诸人所最着重的一点,现在我们用浅近语来说明它。自然世界是有限的,受因果律支配的,其中毫末细故都有它的必然性,因果线索命定它如此,它就丝毫移动不得。社会历史铸就,人由遗传和环境造成。人的活动寸步离不开物质生存条件的支配,没有翅膀就不能飞,绝饮食就会饿死。由此类推,人在自然中是极不自由的。动植物和非生物一味顺从自然,接受它的限制,没有过分希冀也就没有失望和痛苦。人却不同,他有心灵,有不可餍的欲望,对于无翅不飞,绝食饿死之类事实总觉有些歉然。人可以说是两重奴隶,首先服从自然的限制,其次要受自己的欲望驱遣。以无穷欲望处有限自然,人便处处觉得不如意、不自由,烦闷苦恼都由此起。专就物质说,人在自然面前是很渺小的,他的力量抵不住自然的力量,无论你有如何大的成就,到头终不免一死,而且科学告诉我们,人类一切成就,到最后都要和诸星球同归于毁灭。在自然圈套中求征服自然是不可能的,好比孙悟空跳来跳去,终跳不出观音大士的掌心。但是在精神方面,人可以跳开自然的圈套而征服自然。他可以在自然世界之外,另在想象中造出较能合理慰情的世界。这就是艺术的创造。在艺术创造中,人可以把自然拿在手里来玩弄,剪裁它、锤炼它,重新给以生命与形式。每一部文艺杰作以至于每人在人生自然中所欣赏到的美妙境界,都是这样创造出来的。美感活动是人在有限中所挣扎得来的无限,在奴隶中所挣扎得来的自由。在服从自然限制而汲汲于饮食男女的寻求时,人是自然的奴隶;在超脱自然限制而创造欣赏艺术境界时,人是自然的主宰。换句话说,就是上帝。多受些美感教育,就是多学会如何从自然限制中解放出来,由奴隶变成上帝,充分地感觉人的尊严。
爱美是人类天性,凡是天性中所固有的,必须趁适当时机去培养,否则像花草不及时下种及时培植一样,就会凋残萎谢。达尔文在自传里懊悔他一生专在科学上做功夫,没有把他年轻时对于诗和音乐的兴趣保持住,到老来他想用诗和音乐来调剂生活的枯燥,就抓不回年轻时那种兴趣,觉得从前所爱好的诗和音乐都索然无味。他自己说这是一部分天性的麻木。这是一个很好的前车之鉴。美育必须从年轻时就下手。年纪愈大,外务日纷繁,习惯的牢笼愈坚固,感觉愈迟钝,心里愈驳杂,欣赏艺术力也就愈薄弱。我时常想,无论学哪一科专门学问,干哪一行职业,每个人都应该会听音乐,不断地读文学作品,偶尔有欣赏图画雕刻的机会。在西方社会中,这些美感活动是每个受教育者的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节目。我们中国人除专习文学艺术者以外,一般人对于艺术都漠不关心。这是最可惋惜的事。它多少表示民族生命力的低降,与精神的颓靡。从历史看,一个民族在最兴旺的时候,艺术成就必伟大,美育必发达。史诗悲剧时代的希腊、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哥德和贝多芬时代的德国,都可以为证。我们中国人,古代对于诗乐舞的嗜好也极普遍。《诗经》、《礼记》、《左传》诸书所记载的歌乐舞的盛况,常人觉得仿佛是置身近代欧洲社会。孔子处周衰之际,特致慨于诗亡乐坏,也是见到美育与民族兴衰的关系密切。现在,我们要想复兴民族,必须恢复周以前歌乐舞的盛况,这就是说,必须提倡普及的美感教育。这是负教育责任的人们所应该特别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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