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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

赫尔曼·黑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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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罗门之子
席特哈尔塔,这个婆罗门的英俊儿子,这只年轻的雄鹰,在房子的背阴处, 在河岸边小船旁的阳光下,在婆罗双树林的树荫里,在无花果树的浓荫下,与他的好朋友并且同是婆罗门之子的戈文达一起长大了。在河岸边,在沐浴中,在神圣的洗礼时,在神圣的祭祀时,太阳晒黑了他的浅嫩的肩膀。在芒果树林里,在孩子们游戏时,在母亲哼唱时,在神圣的祭祀时,在他那身为学者的父亲教诲时,在贤人们讲话时,浓荫融入了他的乌黑的眼睛。席特哈尔塔早就参加了贤人们的谈话,与戈文达苦练辩论,与戈文达苦练观察的技巧,以及专心潜修的功夫。他已经学会了无声地默诵“唵”,默诵这个词中之词,吸气时默诵这个词,呼气时默诵这个词,全神贯注,额头上宠罩着清纯才智的光辉。他已经懂得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了解阿特曼,不受干扰与宇宙保持一致。
父亲见他是个好学的人,是个渴求知识的人,在他身上看到一个伟大的贤人和僧侣在成长,一个婆罗门中的贵人,心里为有这样的儿子而充满了快乐。 母亲也看着儿子,看着他走路和起坐,看着席特哈尔塔这个强壮、英俊的小伙子迈着修长的腿走路,以完美无瑕的仪容向她问候,母亲的胸中也跃动着狂喜。
当席特哈尔塔走过城里的街道时,他额头光亮,有着国王一般的眼睛,扭动着瘦削的臀部,爱情搅乱了年轻婆罗门姑娘的芳心。
而他的朋友戈文达,婆罗门之子,爱他更是胜过了所有人。他爱席特哈尔塔的眼睛和迷人的嗓音,爱他的步态和完美无缺的仪容举止,爱席特哈尔塔所做和所说的一切。他最爱他的精神,他的高尚、激昂的思想,他的刚强的意志,以及他的崇高的使命感。戈文达知道,这个人不会是普通的婆罗门,不会是腐败的祭司,不会是口念咒语的贪心商贩,不会是爱慕虚荣的空洞演说家,不会是凶恶狡诈的僧侣,也不会是畜群中的一只善良而愚笨的小绵羊。不,即便是他,戈文达,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不愿像成千上万人那样当个婆罗门。他愿意追随席特哈尔塔,这个他所爱的了不起的人。如果席特哈尔塔将来成了神,成了光辉耀眼的人物,那么,戈文达仍然愿追随他,做他的朋友,做他的伙伴,做他的仆人,做他的随从,做他的影子。
大家都这样喜爱席特哈尔塔。他给大家创造了欢乐,给大家带来了喜悦。
但是他,席特哈尔塔,自己却并不快活,也没有什么乐趣。他在无花果园的玫瑰色小径上漫步,在树丛的淡蓝色阴影里小坐沉思,在每天的赎罪沐浴中洗濯自己的肢体,在浓荫匝地的芒果林里献祭,举止礼仪完美无瑕,受到大家喜爱,带给大家快乐,而他自己心里却没有快乐。他常做梦,有无休止的想法从河水中流出,从夜间的星星中闪现,从太阳的光芒中释放出来。他常做梦,心灵的不安宁的祭祀中冒出,从《梨俱吠陀》的诗行中浮现,从老婆罗门的教诲中滴落。
席特哈尔塔心中的不满足开始增加。他开始感到,父亲的爱,母亲的爱,以及好友戈文达的爱,并不能永远使他幸福,使他平静,使他知足,使他心满意足。他开始担心,他的可敬的父亲以及别的老师,那些聪明的婆罗门,已经把智慧的精华传给了他,把他们的丰富知识注入了他那期待的容器,而这个容器却没能盛满,精神没能满足,灵魂没能安宁,心也没能平静下来。洗礼虽好,但它们是水,洗不掉罪孽,治不好精神的焦渴,解除不了内心的恐惧。对神灵的祭祀和祈求当然很好——可是,这就是一切了吗?祭祀可曾带来了幸福?而神灵的作品又怎么样呢?真的是生主创造了世界?难道不是阿特曼,这个独一无二的万物之主?神灵们又何尝不像你我一样是被创造出来的形象,受制于时间,是暂时而非永恒的?祭祀神灵果真是好事,果真对头,是合情合理和至高无上的行动?除了独一无二的阿特曼,还有谁值得祭祀,还有谁值得崇拜?到哪儿才能找到阿特曼,他住在何处,他那永恒的心在何处跳动?除了在自我之中,在内心深处,在每个人内心的坚不可摧之中,还会在何处?而这个自我,这个内心深处,这个最后的东西,又在何处?它不是肉和腿,不是思想也不是意识,那些圣贤就是这么教导的。那么,它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呢?要挤到那儿去,渗入自我,渗入我心中,渗入阿特曼——但是否还有另一条路值得去探索呢?啊,没有人指出这条路,没有人知道它,父亲不知道,老师和贤人不知道,那些神圣的祭祀歌也不知道!而波罗门以及他们的神圣经书却知道一切。他们知道一切,关心一切,甚至超出了一切,世界的创造,言语、饮食和呼吸的产生,感觉和呼吸的产生,感觉的秩序,神灵们的业绩——他们知道无限多的东西——但是,如果不知道这独一无二的东西,这最最重要的东西,这唯一重要的东西,知道那一切又有什么价值呢?
确实,在神圣经书中的许多诗,尤其是在《娑摩吠陀》的《奥义书》里,都讲到了这种最内在、最终的东西,真是了不起的诗。“你的灵魂就是整个世界。”里面这样写道,还写着人在睡觉时,在酣睡中,便进入自己内心深处,到了阿特曼之中。在这些诗里显示了惊人的智慧,最聪明的人的所有知识都集中在这里,体现为具有魔力的语句,纯净得就像蜜蜂采到的蜜。不,千万别小看这巨大的知识财富,它们被数不清的一代代聪明的婆罗门搜集和保存在这里。——可是,那些不仅了解而且体验了这种最深刻知识的人,那些婆罗门,那些僧侣,那些贤人或忏悔者,究竟在哪儿?而能够把沉湎于阿特曼之中的人从酣睡中唤醒,使之清醒,进入生活,迈步前行,说话做事的内行人又在何处?席特哈尔塔认识许多可敬的婆罗门,首先是他的父亲,那个高尚的人,那个学者,那个值得敬重的人。他父亲令人敬佩,举止安详和高贵,生活纯朴,言语聪明,头脑里有机智和高尚的思想 但即便是他,有那么多知识,就算是生活在幸福之中,拥有平静安宁了吗?难道它不也是一个探索者、渴求者吗?难道他不也是一个焦渴的人,不得不再三地跑到圣泉边痛饮,从祭祀中,从书籍中,从婆罗门的交谈中汲取养分吗?他这个无可非议的人,为什么每天都得洗涤罪孽,每天都要努力洗涤,每天都要重新努力呢?难道阿特曼不在他身上,难道根本不源不在他心里流淌?必须找到它,这个自我之中的根本之源,必须拥有它!而别的一切都是探索,都是走弯路,都是误入歧途。
席特哈尔塔的想法就是这样,这是他的渴望,这是他的苦恼。
他经常朗读一篇《奥义书》里的话:“确实,婆罗门这个名称就是真理——真的,谁明白了这点,就能天天进入天上的世界。”那天上的世界往往已经临近,可是他却从来没完全达到,从来没消除过最后的焦渴。所有圣贤,凡是他认识并受到教诲的,没有一个完全到达了那天上的世界,完全消除了永恒的焦渴。
“戈文达,”席特哈尔塔对他的朋友说,“戈文达,亲爱的,跟我一起到榕树下面去吧,咱们该专心潜修了。”
他们走到榕树那儿,坐下来,这边是席特哈尔塔,离他二十步远是戈文达。席特哈尔塔坐下,做好了念经的准备,接着便喃喃地反复念起来:
口奄是弓,心灵是箭,
婆罗门便是箭之靶,
应当始终不渝射向它。
在正常的沉思潜修的时间过去之后,戈文达站了起来。傍晚降临了,到晚间沐浴的时候了。他呼唤席特哈尔塔的名字,席特哈尔塔却没回答。席特哈尔塔仍在沉思打坐,眼睛呆呆地凝视着一个远远的目标,舌尖稍稍从牙齿间伸出,似乎没有了呼吸。他就这样坐着,沉浸在专注之中,默默念诵着“口奄”,心灵已作为箭射向婆罗门。
那时,有几个沙门经过席特哈尔塔所在的城市。他们是去朝圣的苦行僧,三个瘦削、憔悴的汉子,既不年老也不年轻,风尘仆仆,肩上出血,几乎光着身子,被太阳晒得焦黑,生活在孤独之中,对尘世既生疏又敌对,称是人世间的陌生人和瘦狼。从他们身后飘过来一股强烈的气味,那是充满了平静的激情、坚忍的修行和无情的抑制的自我的气味。
晚上,在沉思潜修的功课之后,席特哈尔塔对戈文达说:“明天清早,朋友,席特哈尔塔要去找沙门,他要当一个沙门。”
戈文达听了这话脸色煞白,他从朋友那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了决心,就像离弦之箭一样不可扭转的决心。戈文达一眼就明白了:事情已经开始,现在,席特哈尔塔要走他自己的路了,他的命运已开始萌发新牙,而自己的命运也与之相连。他的脸色苍白得就像干枯的香蕉皮。
“哦,席特哈尔塔,”他叫道,“你父亲会许可吗?”
席特哈尔塔就像睡醒的人那样望过来。他很快不看出了戈文达的心,看出了害怕,也看出了顺从。
“哦,戈文达,”他小声说,“咱们别浪费口舌了。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开始沙门的生活。别再说下去啦 。”
席特哈尔塔走进了房间,他父亲正坐在一张麻织的席特哈尔塔子上。他走到父亲身边,站在那里,一直到父亲觉察出身后有人。这个婆罗门说:“是你吗,席特哈尔塔?说吧,把你要说的话说出来吧。”
席特哈尔塔说:“爸爸,求你允许我吧。我是来告诉你,明天我想 离开这个家,去找苦行僧。当一个沙门是我的愿望。但愿爸爸你不会反对。”
这个婆罗门没吭声,沉默了很久, 一直到小窗里出现了星星闪烁,并且改变了它们的位置,房间里依然沉默。儿子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交叉着胳臂站在那儿,父亲也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坐在席特哈尔塔子上,只有星星在天上移动。后来,父亲才开口说道:“婆罗门不适合说出激烈和生气的话,可是,我的心里很不满。我不愿意再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请求。”
婆罗门说完便缓缓地站了起来。席特哈尔塔仍交叉着双臂不声不响地站着。
“你还等什么?”父亲问。
席特哈尔塔说:“你知道。”
父亲气冲冲地走出房间,摸到自己的床铺那儿躺下了。
过了一个钟头,这个婆罗门睡不着便又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走出了房子。他透过小窗往屋里瞅,看见席特哈尔塔仍站在那儿,交叉着双臂,一动不动,浅色上衣映出了淡淡的光。父亲心里很不安地回到了他的床上。
又过了一个钟头,这个婆罗门仍无睡意,便又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走到了房子前面,看见月亮已经升起。他透过小窗往屋里瞅,看见席特哈尔塔仍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两臂交叉,月光照亮了他的光光的小腿。父亲又忧心忡忡地摸回到自己的床铺。
再过一个钟头,他又起来了一次;再过两个钟头,他又重复了一遍。他透过小窗看见席特哈尔塔仍站在月光中,站在星光下,站在夜暗里。一个又一个钟头过去了,他默默地往屋里瞅,看见站立者依然一动不动。他心里充满了恼怒,充满了不安,充满了犹豫,充满了痛苦。
在天亮之前的最后一小时里,他折回来,走进了房间,看见年轻人仍站在那儿,觉得他忽然长大了,但是也好像陌生了。
“席特哈尔塔,”他说,“你还在等什么?”
“你知道。”
“你就这么一直站着,等到天亮,等天中午,等到晚上吗?”
“是的,我就这么站着等。”
“你会累的,席特哈尔塔。”
“是的,我会累。”
“你会睡着的,席特哈尔塔。”
“我不会睡着。”
“你会死的,席特哈尔塔。”
“是的,我会死。”
“你宁可死掉,也不听父亲的话么?”
“席特哈尔塔总是听父亲的话。”
“那么,你愿意放弃自己的打算么?”
“席特哈尔塔会按父亲的吩咐去做。”
第一缕晨光照进了房间。婆罗门父亲看到席的两膝在微微颤抖。在席特哈尔塔的脸上见不到颤拌,他的眼睛注视着远方。这时,父亲意识到席特哈尔塔已不在自己身边,不在家乡,他已经离开了父亲。
父亲抚摩着席特哈尔塔的肩膀。
他说:“你要走进森林去当一个沙门了。如果你在森林里找到了永恒的幸福,就回来教给我。如果你得到的只是失望,就回来重新跟我们一起敬奉神灵。去吧,去吻别你母亲,告诉她你去哪儿。至于我,现在该是去河边第一次沐浴的时候了。”
他从儿子的肩上抽回手,出去了。席特哈尔塔打算移动步子,可是身子朝旁边晃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向父亲鞠躬,然后就去见母亲,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向她道别。
当他在晨曦中迈开麻木僵硬的双腿,慢慢离开那依然寂静的城市时,从城市一家茅屋旁闪出一个蹲在那儿的人影,加入了朝圣的行列——那是戈文达。
“你来了。”席特哈尔塔说,微微一笑。
“我来了。”戈文达说。
 和沙门在一起
这天晚上,他们追上了那几个苦行僧,那几个枯瘦的沙门,表示愿意跟他们同行并服从他们,因而被接纳了。
席特哈尔塔把自己的衣服送给了街上的一个穷婆罗门。他只系一条遮羞带,身披没有缝过的土色斗篷。他每天只吃一餐,而且从来不吃煮过的食物。他斋戒了十五天。他斋戒了二十八天。他腿上和脸上的肉都逐渐消失了。热烈的梦想在他那显然变大的眼睛里闪烁,枯瘦的手指上长出了长长的指甲,下巴上也长出了干枯、蓬乱的胡子。他遇见女人时目光变得冷冰冰,穿过城市碰到穿戴华丽的人时就轻蔑地撇撇嘴。他看见商贩做买卖,贵族外出打猎,服丧者为死人哀哭,妓女卖弄色相,医生诊治病人,僧侣择定播种的日子,变人相亲相爱,母亲给孩子喂奶——然而,他对这一切又不屑一顾,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臭哄哄的,一切都散发着谎言的恶臭,一切都伪装成高雅、幸福和美好的样子,一切都在腐烂变质。世界的味道真苦涩,生活就是烦恼。
席特哈尔塔眼前有一个目标,一个唯一的目标,那就是万事皆空,没有渴求,没有愿望,没有梦想,也没有苦和乐。自动消亡,不再有自我,为变空的心觅得安宁,在舍弃自我的思索中等着奇迹出现,这就是他的目标。如果整个自我都被克服了消亡了,如果心中的欲望和本能都已沉寂,那么,最后的东西,那个不再是自我的内在本性,那个大秘密,就会觉醒。
席特哈尔塔默默地站在直射的烈日下,疼痛得厉害,干渴得厉害,一直站到他不再感觉到疼痛和干渴。雨季里,他默默地站在雨中,水珠从他的头发滴落到冰冷的肩膀上,滴落到冰冷的腰上和腿上,这个忏悔者却站着不动,直到双肩和两腿都不再感觉到冷,直到它们麻木,直到它们平静下来。他默默地蹲在荆棘丛中,灼痛的皮肤淌出了血,溃烂的伤口流出了脓,席特哈尔塔木然地蹲着,一动不动地蹲着,直到不再出血,直到不再针扎般疼痛,直到不再烧灼般疼痛。
席特哈尔塔挺直地坐着,学习节省呼吸,学习稍加呼吸即可,学习屏住呼吸。他由呼吸开始,进而学习平定心跳,学习减少心跳的次数,一直到很少甚至几乎没有了心路。
席特哈尔塔受年纪最老的那个沙门指教,练习摆脱自我,练习专心潜修,按照新的沙门规矩来苦练。一只鹭鸟飞过竹林——席特哈尔塔让灵魂钻入了鹭鸟,飞越森林和山脉。他变成了鹭鸟,吞吃鲜鱼,像鹭鸟那样挨饿,发出鹭鸟的啼叫声,像鹭鸟那样死去。一只死狼躺在沙岸上。席特哈尔塔的灵魂钻进了那具尸体,变成了死狼,躺在沙滩上,膨胀,发臭,腐烂,被鬣狗撕碎,被兀鹰啄食,变成了骨架,化作尘土,吹散到原野里。席特哈尔塔的灵魂又回来了,经过了死亡、腐烂和尘化,已经堂到了轮回的可怕滋味,在新的渴望中就像一个猎手那样期待着冲出缺口,以逃脱这种轮回,一直找到起因的尽头,从而开始无痛苦的永恒。他破坏了自己的知觉,破坏了自己的记忆,从自我变成成千上万种陌生的形象,变成了动物、腐尸、石头、木头和水,但每次又总是重新醒来,太阳或者月亮当空,他重新变成自我,在这种徨中摇摆晃动,感到干渴,克服干渴,又感到新的干渴。
席特哈尔塔从沙门那儿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学会了从自我出发走许多条路。他经历了痛苦,经历了自愿受的痛苦,克服了痛苦、饥渴与困乏。他通过冥思苦想,通过对各种想法的含义进行空想,走上了摆脱自我之路炝 学会了走这些路以及别的路,千百次地摆脱他的自我,在非我中逗留几个钟头乃至几天。可是,尽管这些路都是从自我出发的,其终点却又总是回到自我。虽然席特哈尔塔千百次地逃离自我,在虚无中留连,在动物、石头中留连,回归却是无可避免的,重新寻获自己的时刻是逃脱不了的,不论是在阳光下还晨月光下,不论是在树荫里还是在雨中,他重又变成了自我和席特哈尔塔,重又感觉到承受轮回的痛苦。
戈文达在他身边生活,是他的影子,跟他走同样的路,受同样的磨难。他们互相很少讲话,只讲工作和修行所需的话。有时,他们两个人一起穿村过街,去为自己和老师化缘。
“你怎么想,戈文达?”席特哈尔塔在一次化缘途中问道,“你怎么想,咱们是继续前进吗?咱们达到目标了吗?”
戈文达回答:“咱们已经学会了,而且还要继续学下去。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沙门,席特哈尔塔。每一种功夫你都学得很快,那些老沙门经常赞扬你。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圣人,席特哈尔塔。”
席特哈尔塔说:“我可不这么看,朋友。迄今为止我向沙门到的东西,戈文达,其实可以更快更直截了当地学到。在妓院区的小酒馆里,朋友,在马车夫和赌徒中间,我其实也可以学到。”
戈文达说:“席特哈尔塔,你大概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在那些可怜虫那儿,你怎么能学会沉思潜修,怎么能学会屏息敛气,怎么能学会忍耐饥饿和痛苦呢?”
席特哈尔塔轻声回答,就好像在自言自语:“什么是沉思潜修?什么是脱离躯体?什么是斋戒?什么是屏息敛气?那都是逃离自我,是从自我的痛苦中短暂的挣脱,是对抗生活的痛苦和荒谬的短暂麻醉。这种逃脱,这种短暂麻醉,即使赶车人在小客栈里也可以找到,只要他喝上几杯米酒或发过酵的椰子汁就行。然后,他就不再感觉到自我,不再感觉到生活的痛苦,得到了短暂的麻醉。他喝了米酒后迷迷糊糊地入睡,找到的正是席特哈尔塔和戈文达找到的感觉,而咱们却得经过长期间的苦修后才能摆脱自己的躯壳,在非我之中停留。就是这么回事,戈文达。”
戈文达说:“你怎么这样说,朋友,你毕竟知道,席特哈尔塔不是赶牛人,而是一个沙门也不是酒鬼。酒鬼可以得到麻醉,得到短暂的逃避与休息,但是当他从幻觉中醒来时,就会发现一切仍是老样子,他并没有变得更聪明些,并没有积累什么知识,并没有登上更高的台阶。”
席特哈尔塔含笑说道:“我不知道这些,我从来没做过醉鬼。但是我,席特哈尔塔,在我的苦行与潜修中只是得到了短暂的麻醉,而距离智慧,距离获救却依然像我是母体中的胎儿时那么遥远,这点我知道,戈文达,这点我清楚。”
后来又有一次,席特哈尔塔与戈文达一起离开了森林,到村子里去为他们的弟兄和老师化缘。席特哈尔塔开口说道:“现在怎么样,戈文达,咱们大概走对了路了吧?咱们已经接近知识了吧?咱们已经接近获救了吧?抑或咱们只不过是在兜圈子——却自以为是逃脱了这种轮回?”
戈文达说:“咱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席特哈尔塔,可是也还有很多东西要再去学。咱们不是在原地兜圈子,而是往上走,这圆圈是个螺旋。咱们已经上了好几级台阶。”
席特哈尔塔说道:“你讲讲看,咱们那位老沙门,那个可敬的老师,大约多少岁了?”
戈文达说:“大概六十岁了吧。”
席特哈尔塔说:“他已经六十岁了,却还没有达到涅PAN。他可能会活到七十岁和八十岁,而你和我,咱们也同样会变老。咱们不停地苦练、斋戒和沉思潜修。可是,咱们都不会达到涅PAN,他不行,咱们也不行。哦,戈文达,我相信,在所有的沙门中大概没一个能达到涅PAN。咱们得到了安慰,得到了麻醉,学会了种种自我迷惑的技巧。但重要的是咱们没找到那条路中之路。”
戈文达说:“但愿你别说这么耸人听闻的话,席特哈尔塔!在这么多有学问的人当中,在这么多婆罗门当中,在这么多严肃和可敬的沙门当中,在这么多孜孜不倦、热心勤奋、高尚圣洁的人当中,怎么就没一个能找到那条路中之路呢?”
但是,席特哈尔塔却用一种既伤心又嘲讽的声音,用一种轻轻的、有些伤心又有些嘲讽的声音说道:“戈文达,你的朋友不久就要离开这条跟 你一起走了这么久的沙门之路了。我很干渴,戈文达,在这条漫长的沙门之路上,我的干渴丝毫也没能缓解。我一直在渴求知识,我一直充满了疑问。年复一年,我请教了婆罗门,年复一年,我请教了神圣的《吠陀》。啊,戈文达,或许我去向犀鸟或黑猩猩求教,也会同样有益,同样聪明,同样见效。啊,戈文达,我花费了很长的时间,现在仍没有结束,结果是弄明白了这点:并没有什么东西可学!因此我相信,实际上并没有那种咱们称之为‘学习’的东西。哦,朋友,只有一种知识是普通存在的,那就是阿特曼,它在我身上,也在你身上,它在每个人身上。于是,我开始相信:这种知识的死敌正是求知的欲望,是学习。”
戈文达在路上停下了,举起双手来说:“席特哈尔塔,你可千万别用这种话来吓你的朋友!真的,你的话在我心里引起了恐惧。你想想,假如真像你说的那样,没有了学习,那么,哪里还有祈祷的神圣,哪里还有婆罗门种姓的尊严,哪里还有沙门的神圣呢?!啊!席特哈尔塔,那么,世上一切神圣、宝贵和可敬的东西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时,戈文达喃喃地念了起来,那是《奥义书》里的两行话:
 
谁沉思默想,心灵净化,潜心于阿特曼,
他心中的幸福就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可是,席特哈尔塔却默默不语。他仔细地思索戈文达对他说的话,从头到尾地琢磨这些话。
他低着头站在那儿,心想,是的,我们觉得神圣的一切还会剩下什么呢?有什么能留下来呢?有什么能经得住考验呢?他摇了摇头。
后来,在这两个年轻人和沙门一起生活并苦修了将近三年时,通过各种渠道传来了一个消息,一个流言,一个传闻:有一个名叫戈塔马的人,是个高僧、活佛,他在自己身上克服了尘世的烦恼,终于使再生之轮停了焉炝 四处讲学,漫游全国,受信徒爱戴,没有产业,没有家园,没有妻室,身穿苦行僧的黄僧衣,但是他额头开朗愉快,是个得道之人,婆罗门和王公贵族在他面前都十分谦恭,愿意做他的弟子。
这个传闻,这个流言,这个说法,四处流传,沸沸场场,在城里有婆罗门讲,在森林里有沙门讲,活佛戈塔马的名字再三传到这两人年轻人耳中,有好坏也有坏话,有赞颂也有诽谤。
就好像瘟疫正在某个国家肆虐,这时忽然传出消息,有某一个人,一个贤人,一个行家,他的话语和气息就足以治好每一个受到瘟疫侵袭的人。这消息传遍了全国,人人都在谈论,好多人相信,好多人怀疑,还有好多人立即动身去寻访这个贤人和救星。就这样,全国都传遍了这个消息,这个出身于释迦牟尼家族的戈塔马活佛的美好传闻。信徒们都说,他已经掌握了最高的知识,他刻自己前世之事,他已经达到了涅PAN,永远不会再回到轮回之中,永远不会再陷入万物的浊流了。到处都流传着许多有关他的惊人的、不可思议的消息,说他创造了奇迹,制服了妖魔,曾经跟神圣对过话。但是,他的敌人和对头则说,这个戈塔马是个自命不凡的骗子,过着舒适的日子,忽视祭祀,没有学问,不懂 得苦修也不懂得清心寡欲。
关于活佛的传闻听起来十分悦耳,从这些说法中散发出迷人的馨香。这个世界出了毛病,生活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可是你瞧,这里似乎涌出了一股清泉,似乎响起了一声使者的呼唤,令人欣慰而柔和,充满了高雅的承诺。关于活佛的传言到处传播,印度各地的年轻人都十分关注,感觉到渴求,感觉到希望。在城乡的婆罗门子弟当中,朝圣者和外来人都受到热烈的欢迎,只要他们能带来有关那位活佛的消息。
这传闻也传到了森林里的沙门这儿,传到了席特哈尔塔和戈文达耳中。它是缓慢地点滴地传来的,每一滴都难以置信,每一滴又难以置疑。在他们之间很少谈论这件事,因为那个老沙门不喜欢这个传闻。他听说,那个所谓的活佛以前 个苦行僧,在森林里生活过,可是后来又回头过上了舒适的生活,寻欢作乐,因此他很瞧不起那个戈塔马。
“哦,席特哈尔塔,”戈文达有一次对他的朋友说,“今天我到了村子里,一个婆罗门请我到他家,他家有个刚从马加达回来的婆罗门子弟。此人亲眼见过那位活佛,聆听过他的教诲。说真话,当时我激动得连喘气都感到胸口痛,我暗自想:但愿我,但愿我们俩, 席特哈尔塔和我,也能有机会聆听到那位完人的亲口哮诲!你说吧,朋友,咱们要不要也到那儿去,听活佛亲口讲经?”
席特哈尔塔说:“哦,戈文达,我一直以为戈文达会留在沙门这儿,一直以为戈文达的目标是活到六十岁和七十岁,继续从事那些为沙门装点门面的技巧和修行呢。可是你看,我对戈文达了解得太少,我对他的心知道得太少。朋友,如今你也想另选一条路,去活佛那儿聆听他的教诲了!”
戈文达说:“你可真爱讽刺人。那就随你讽刺吧,席特哈尔塔!不过,你心中不是也有一种要求,一种兴趣,想去聆听这种教诲么?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这样沙门之路不会再长久走下去了么?”
席特哈尔塔以他特有的方式笑了,语气里带着一丝悲哀和嘲讽,说道:“不错,戈文达,你说得对,你记性真好。但愿你也记得你从我这儿听到的其他话,那就是我对学说和学习已经怀疑和厌倦了,我对老师们灌输给我们的那些话也缺乏信仰了。好吧,亲爱的,我已经准备好了去听那种教诲——尽管我心里确信,我们已经尝过了那种教诲的甜美果实。”
戈文达说:“你的决心真叫我高兴。可是你倒说说看,这怎么会可能呢?在聆听戈塔马的教诲之前,咱们怎么可能已经尝到了它的甜美果实呢?”
席特哈尔塔说:“哦,戈文达,咱们还是去细细品味这果实,继续耐心静候吧!咱们现在就该感谢戈塔马,因为这果实就在于他促使我们脱离了沙门!至于他是否还会给予我们别的更好的东西,朋友,咱们就耐心静候吧。”
就在同一天,席特哈尔塔把他的决定告诉了那个老沙门,表示要离开他。他说话的态度谦逊有礼,合乎晚辈与弟子的规矩,可是,老沙门却对两个年轻人要离开他大为光火,高声大叫,并且使用了粗野的骂人话。
戈文达吓坏了,不知所措。而席特哈尔塔却把嘴凑到戈文达耳边,低语道:“现在我要让这个老头儿看看,我在他这儿到底学到了什么?”
他凑到老沙门面前,聚精会神,直视老人的目光,用法术蛊惑他,使他出不得声,没了主见,屈服于徒弟的意志,不声不响地去做要求他做的事情。老人果然不出声了,眼神呆滞,意志瘫痪,胳臂也耷拉下来,无力对付席特哈尔塔的法术;而席特哈尔塔的思想却控制了老沙门,使他不得不执行给他下的命令。于是,老人连连鞠躬,并且作出祝福的手势,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路顺风”之类的祝愿。两个年轻人也鞠躬致谢,答以祝愿,然后有礼貌地离去了。
半路上,戈文达说:“哦,席特哈尔塔,你从沙门那儿学到的东西可比我所了解的多。要想蛊惑一个老沙门是困难的,十分困难。真的,要是你还留在那儿,你很快就能学会在水面上自由行走!”
“我才不要求能在水面上行走呢。”席特哈尔塔说,“让那些老沙门去为这样的本领而沾沾自喜吧!”
 戈塔马
在萨瓦梯城,每一个孩子都知道活佛戈塔马的名字,家家户户都随时准备接待戈塔马的弟子,那些默默无语的化缘者,给他们的饭碗装满食物。戈塔马最喜欢住的地方离城不远,叫耶塔瓦纳林苑,富商阿纳塔品迪卡是活佛的一个忠实崇拜者,那是他送给活佛及其门徒的礼物。
两年年轻的苦行僧寻找戈塔马的住处,按照别人介绍与回答的指引来到了这个地区。他们到达萨瓦梯之后,在第一家屋门前就停 下来化缘,受一顿款待。他们收下了食物,席特哈尔塔向那个给他们食物的女人:
“谢谢你,你真好心。我们很想知道活佛住在哪儿,因为我们是两个来自森林的沙门,想来见他,听他亲口讲经。”
那女人说:“来自森林的沙门啊,你们到这儿来算是找对了地方。活佛就住在耶塔瓦纳,住在阿纳塔品迪卡的林苑里。你们这两位朝拜者可以去那儿过夜,因为那里有足够的地方接待大批前来听他讲经的人。”
戈文达很高兴,满怀喜悦地叫道:“真好啊,我们到达了目的地,总算是走到头了!可是,朝拜者的大娘啊,请告诉我们,你认识活佛吗?你亲眼见过他吗?”
那女人说:“我见过他好多次。在好多日子里都见到他,目睹他穿着黄僧衣默默地穿街过巷,默默地停在各家各户门前,递上他的碗,又拿着盛满食物的碗离去。”
戈文达听得入迷,还想再打听许多情况,可是,席特哈尔塔却提醒他继续前行。他们道过谢就走了,几乎用不着再问路,因为有不少朝拜者和戈塔马的弟子都在前往耶塔瓦纳的路上。他们晚上到了那儿,见到不断有一批批找住处的人到达,发出叫嚎声和讲话声。这两个过惯了森林生活的沙门很快就不声不响地找到了栖身之处,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到太阳升起时他们才惊奇地发现,在此地过夜的信徒和好奇者竟是好大一群人!在这座美丽林苑的所有小径上,都有穿着黄僧衣的和尚走来走去。他们东一群西一伙地坐在树下潜心修行,或是进行宗教讨论。那些浓荫覆盖的花园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城市,挤满了像蜜蜂一样麇集的人们。大多数和尚正拿着化缘碗往外走,去城里募集他们每天只吃一顿的午餐。就连活佛本人也通常是早上出去化缘。
席特哈尔塔看见了活佛,马上就认出了他,就好像有神灵指点似的。他注视着活佛,一个身穿黄僧衣的朴实无华的人,手里端着化缘碗,静静地走了过去。
“快看这边!”席特哈尔塔小声招呼戈文达,“这个人就是活佛。”
戈文达仔细打量这个身穿黄僧衣的和尚,觉得他似乎跟其他千百个和尚毫无区别。但是,戈文达很快也认出来了:此人正是活佛。于是,他们便跟随在他身后,边走边仔细地观察他。
活佛谦逊地走着自己的路,陷于沉思之中,他那平静的面容既不快活也不悲伤,似乎在向他们微笑。活佛面带隐隐的笑容,平静、安详,就像一个健康的孩子,从容步行,穿着僧衣,步子和追随他的所有和尚同样,遵循着严格的规矩。他的面容和步子,他的静垂的目光,他的静垂的双手,以及手上的每一根指头,都显示出安宁,显示出完美。他并不追求什么,也不摹仿什么,而是柔和地呼吸,处于一种不容破坏的安宁之中,一种不会衰败的光线之中,一种不容侵害的和平之中。
戈塔马就这样朝城里走去,去化缘。这两个沙门单从他那安宁的完美、仪态的觉静就认出了他,那仪态没有追求,没有欲望,没有摹仿,没有烦劳,只有光明与和平。
“咱们今天可以听他亲口讲经了。”戈文达说。
席特哈尔塔没答话。他对讲经并不怎么好奇,不相信讲经能教给他新东西。他和戈文达一样,早就多次听说过这位活佛讲经的内容,尽管那都是来自第二手和第三手的报告。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戈塔马的头、他的肩、他的脚以及他的肃然垂放的手,觉得这只手每根手指的每个关节都有学问,都会说话、呼吸和散发出芳香,都闪耀着趔的光辉。这个人,这位活佛,全身上下直至小手指的姿态都是诚挚的。这个人是圣洁的。席特哈尔塔对他比对任何都尊敬,对他比对任何人都热爱。
两个人跟着活佛走到城边,就默默地返回了,因为他们打算这一天戒食。后来,他们看见戈塔马回来,看见他在弟子们围坐的贺圈中用餐 他吃的东西简直连一只鸟儿都喂不饱 他们看见他又回到了芒果树的浓荫下。
晚上,当炎热已经消退时,林苑里到处都活跃起来,大家聚集到一起听活佛讲经。他们听着活佛的声音,那声音十分完美,显示出完美的平静,充满着和平。戈塔马讲有关烦恼的学问,讲烦恼的起源,讲消除烦恼的途径。他的深沉的演讲平和流畅,清晰明朗。生活就是烦恼,世界充满了烦恼,但是可以找到摆脱烦恼的方法:谁走活佛的路,谁就能得到解脱。
活佛用柔和而又坚定的声音讲述着,讲授了四项主要原理,讲授了八条途径。他耐心地遵循讲道理、举例并重复的惯常方式,他的声音在听众头顶上洪亮而又平静地回响,好似一道光,好似一片星空。
活佛结束讲经时已经夜深了,几个朝拜者走上前去,请求加入这个集体,愿意皈依活佛。戈塔马接纳了他们,说道:“你们都认真地听了我讲经,已经有所收获,那就加入进来吧,进入圣洁之中,彻底结束一切烦恼吧。”
瞧,腼腆的戈文达这时也走上去说:“我也愿意信奉您和您的学说。”戈文达请求成为活佛的弟子,结果也被接纳了。
接着,活佛退下去就寝,戈文达转向席特哈尔塔,热诚地说道:“席特哈尔塔,我没有权利责怪你。可是,咱们俩都听了活佛讲经,都听了他的教诲。戈文达听了教诲后已经信奉了活佛。可是你呢,我尊敬的人,难道你就不想走这条获救之路?难道你还犹豫,还要等待?”
席特哈尔塔听了戈文达的话如梦方醒。他久久地凝视戈文达的脸,然后低声说道,语气中毫无讽刺的意味:“戈文达,我的朋友,现在你迈出了第一步,你选择了这条路。哦,戈文达,你向来都是我的朋友,一直是紧跟着我。我常想:没有我,戈文达会不会有一天也出于自己的意愿而单独迈出一步呢?瞧,现在你成了男子汉,自己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但愿你能把这条路走到底,哦,我的朋友!但愿你能获救!”
戈文达没有完全听明白,于是又用不耐烦的口气重复了他的提问:“你倒是说呀,我求求你,亲爱的朋友!告诉我,怎么就不能是另一种样子,你,我的博学的朋友,也信奉这位可敬的活佛呢?”
席特哈尔塔把手放在戈文达户上说:“你没听清我的祝愿,戈文达。我再重复一遍,但愿你能把这条路走到底!但愿你获救!”
这是戈文达才明白,他的朋友要离开他了,便哭起来。
“席特哈尔塔!”他抱怨地喊道。
席特哈尔塔温和地说:“别忘了,戈文达,你现在已经是皈依佛祖的沙门了!你抛弃了故乡和父母,抛弃了出身和财产,抛弃了自己的意志,抛弃了友情。信仰要求这样,活佛要求这样,你自己也愿意这样。明天,哦,戈文达,我就要离开你了。”
这两个朋友又在小树林里溜达了很久,躺下之后也仍然久久未能入眠。戈文达再三追问他的朋友,要他说清楚为什么不愿信奉戈塔马的学说,他在这一学说中到底发现了什么缺陷。但是,席特哈尔塔每次都回答说:“算了吧,戈文达!活佛的教诲出类拔萃,我怎么能发现缺陷呢!”
第二天清早,活佛的一个弟子,一个年长的和尚,跑遍了林苑各处,把所有新皈依的门徒都叫到他身边,让他们穿上黄僧衣,并且给他们讲解初步的知识,以及与他们的身份相应的职责。戈文达这时又跑回来,再一次拥抱了自己的好友,然后便加入了新和尚的行列。
席特哈尔塔却沉思着漫步走出了林苑。
这时,戈塔马刚巧跟他迎面相遇。他满怀敬畏地向活佛问好,见活佛的目光满含仁慈与安详,就鼓起勇气请求活佛跟他谈一谈。活佛默默地点头同意了。
席特哈尔塔说:“活佛,昨天我有幸听了你奇妙的讲演。我和我的朋友从远方赶来,就是要来听你讲经的。如今我的朋友已留在了你身边,皈依了你,而我却要重新开始我的旅程了。”
“随你便啊。”活佛彬彬有礼地说。
“我的话也许太狂妄,”席特哈尔塔继续说道,“但是,在把我的想法坦诚地告诉活佛之前,我不想离开。活佛,你能不能再劳神听我讲一会儿呢?”
活佛默默地点头同意了。
席特哈尔塔说:“最最可敬的活佛呀,你的教诲有一点我最钦佩。你所讲的一切都十分清楚,确凿无疑,你把世界当作一圈完美无缺的、永远不会断裂的链子展示给大家,一圈由原因和结果连接而成的永恒的链子。从来没有谁阐释得这么清楚,这么无可辩驳。婆罗门听了你的教诲,把世界看成完美的关联体,没有缺陷,透明得像一块水晶,不依赖于偶然,不从属于神灵,他的心会在身体内跳动得更加实在。这个世界到底是好还是坏,尘世的生活到底是烦恼还是欢乐,这很可能还是悬而未决的,也可能是并不重要的——但是,这个世界的和谐统一,一切事物的相互关联,大大小小的事物都包含在同一潮流之中,都遵循着产生、发展和死亡的同一规律,这些都已经被你的伟大教诲阐明了,活佛。不过,按照你的教诲,万物的这种统一性和连贯性却在一个地方断开了,某种陌生的东西,某种新的东西,某种以前没有的、不能显示和不能证明的东西,通过这个小缝涌入了这个统一的世界。那就是你的关于超越尘世、获得拯救的教诲。由于这个小缝,由于这个小小的断裂,整个永恒和统一的世界法则又破裂和解体了。活佛,但愿你能原谅我冒昧地讲出这番不同的意见。”
戈塔马静静地听他说,一动不动,然后,活佛用他那仁慈、礼貌而又清晰的声音说道:“哦,婆罗门之子,难得你听了我讲经之后作出这么深入的思考。你从中发现了一道裂缝,一个缺陷。但愿你能对此继续思考。可是,好学的人,你要警惕众说纷纭和无谓的争论。问题并不在于有各种各样的意见,它们可以是美的或丑的,可是聪明的或愚蠢的,每个人都可以拥护或抵制它们。你从我这儿听到的道理并不是我的意见,其目的也不是给好学的人解释这个世界。它的目的是另外的东西,是为了摆脱痛苦。这就是戈塔马所讲的内容,岂有它哉!”
“噢,活佛,但愿你别生我的气。”年轻人说,“我刚才那么,不是要跟你争论,进行无谓的言词之争。你讲的确实有道理,问题并不在于有各种各样的意见。不过,请让我再说明这一点:我从来就没怀疑过你。我没有怀疑过你是活佛,你达到了目的,那个成千上万婆罗让和婆罗门子弟正在追求的最高目的。你已经摆脱了死亡。这是由于你自己的探索,按照你自己的途径,通过思索,通过潜修,通过认识,通过领悟,然后才获得的,而不是通过讲经达到的!哦,活佛,这就是我的想法——没有谁能通过讲经获得解脱!哦,尊敬的活佛,你无法用话语和讲经来告诉别人,在你大彻大悟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大彻大悟的活佛的教诲包含着许多内容,它教会人们正直地生活,不去做坏事。但是,有一点却没有包含在如此清楚、如此可敬的讲经之中:它没有包含活佛本人亲身经历的秘密,在千千万万人当中他一个人经历的秘密。这就是我在听你讲经时想到和认识一牟。这就是我要继续去漫游的原因 倒不是为了去寻求另一种更好的学说,因为我知道并没有那样的学说,而是为了抛开一种学说和老师,独自去实现我的目标,或是死去。但我会常常想到这一天,活佛,想到这一时刻,因为我亲眼见到了一位圣贤。”
活佛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地面,他那玄妙莫测的面孔显现出完美无瑕的恬静。
活佛慢悠悠地说:“但愿你的想法并无差讹,但愿你能达到目的!可是请告诉我,你是否见到了我那一大群信徒,我那许多兄弟,而他们已信奉了我的学说?素不相识的沙门呀,你是否相信抛开学说,回到世俗生活和情欲生活中去,对他们所有人会更好一些?”
“这样一种想法离我太远了!”席特哈尔塔叫道,“但愿他们全都信奉你的学说,但愿他们都达到自己的目标!我可没有权利对别人的生活作出评判!我仅仅需要对我,对我自己一个人作出判断。我必须选择,我必须取舍。我们沙门寻求自我解脱,活佛。假如我是你的一名弟子,可敬的活佛,那么,我会担心发生这样的情况:我的自我只是表面上虚假地得到安宁的解脱,实际上它却继续存在并且变大,因为那样我就会有学说,有追随者,有我对你的爱,使僧侣集体成为我的自我!”
戈塔马似笑非笑,怀着不可动摇的清醒和友好注视着这个陌生人的眼睛,然后做了个几乎看不出来的手势,向他告别。
“你很聪明,沙门。”活佛说,“你讲话很聪明,我的朋友,只是要当心千万别聪明得过了头!”
活佛走了,他的目光和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永远刻在了席特哈尔塔特哈尔塔的记忆中。
他想,我还从来没见到过有谁能这样看人和微笑,这样端坐和走路呢。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这样看人和微笑,这样端坐和走路,这样自由自在,这样肃然可敬,这样深沉,这样坦诚,这样单纯又充满神秘。只有进入了自我深处的人,才真正能这样看人和走路。好吧,我也要设法进入自我的内心最深征!
席特哈尔塔心想,我总算是见到了一个人,一个我在他面前不得不抵垂眼帘的人。在别人面前我不会垂下眼帘,决不会,因为就连这个人的学说都没能吸引我,更何况别人的呢?
这个活佛剥夺了我,席特哈尔塔心想,活佛剥夺了我,可是同时他又给了我更多。他夺去了我的朋友,这个朋友原来听我的,现在却相信他,原来是我的影子,现在却成了他的影子。不过,他把席特哈尔塔,也就是我自己,送给了我。
 觉醒
当席特哈尔塔离开活佛以及戈文达所在的林苑时,他觉得自己把以前的生活也留在身后,与之彻底分手了。他慢慢地走着,边走边累索这种充满了他身心的感受。他沉思着,就好像潜过一片深水,让自己沉到这种感觉的底部,一直沉到根由所在之处,因为他觉得思考就能认识到根由,感觉只有这样才能上升为认识,不至于迷途,而是掌握本质,并且开始放射出内在的光彩。
席特哈尔塔边沉思边缓缓地前行。他发觉自己已不再是年轻的小伙子,而是一个成年男子 汉了。他发觉有一样东西已离开了他,就像蛇蜕下了一层老皮似的,有一样东西在他身上已不复存在,而那正是陪伴了他整个青少年时代并一直属于他的东西,那就是拜师求教的愿望。在他的前进道路上出现的最后一个老师,那个最高贵、最聪明的老螬,也就是那位活佛,已经离开了他。他不得不与他分道扬镳,不能再接受他的教诲了。
这个思索者走得更慢了,边走边问自己:“你原来想通过聆听教诲从老师那儿学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曾经给过你许多教诲的人却无法教给你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他认为,“那是自我,我要学的就是自我的意义和本质。我要摆脱和克服的就是自我。但是我没能克服它,只能蒙哄它,只能避开它,只能躲起来。真的,世上万物中只有这个自我让我费尽了心思,也就是这个谜:我活着,我是一个人,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是席特哈尔塔!我对世上万物了解得远比对我自己、对席特哈尔塔更多!”
这个缓缓前行的思考者停下了脚步,完全陷入这想法之中,接着,从这个想法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一个新想法,那就是:“我对自己一无所知,对席特哈尔塔极为,陌生,很不了解,其原因只有一个:我害怕自己,回避自己!我寻求阿特曼,我寻求婆罗门,我情愿分割和剥离自我,以便在不为人所知的内心深处找到一切皮肉的内在核心,也就是找到阿特曼,找到生活,找到神性,找到最终的东西,而自我却迷失不见了。”
席特哈尔塔睁开眼睛,环顾四周,脸上露出了笑容,一种从悠悠长梦中醒来的感觉传遍他全身,一直传到了脚趾。他又迈开步子,快跑起来,正如一个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的男子汉。
“哦,”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现在我不再让席特哈尔塔逃脱我了!我不再以阿特曼和尘世的烦恼来开始我的思考和生活了。我不愿再杀戮和分割自己,以便在残骸后面发现一个秘密了。我不想再学《耶柔吠陀》,不想再学《阿闼婆吠陀》,不想再当苦行僧,也不想再信奉什么学说了。我要向自个儿学,当个小学生,了解我自己,了解席特哈尔塔的秘密。”
他环视四周,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世界多么美好,世界多么绚丽,世界多么奇妙和迷人!这儿有蓝色,有黄色,有绿色,天空在流动,河流也在流动,森林高高耸立,山岭也高高耸立,一切都十分美丽,一切都十分神秘和不可思议,而席特哈尔塔置身其中,他是个正在觉醒的人,正走在通向自我的路上。所有这一切,这黄色和蓝色,这河流和森林,第一次通过眼睛进入席特哈尔塔内心,不再是玛拉的法术,不再是玛雅的面纱,不再是现象世界毫无意义和偶然的繁复多样,而对于这个鄙弃繁复多样并寻求和谐统一的婆罗门来说却算不得什么。蓝色就是蓝色,河流就是河流,即便在席特哈尔塔眼里,蓝色与河流中潜藏着神性,那也是神性的方式和意义。这边是黄色,是蓝色,那边是天空,是森林,而席特哈尔塔就在这里。内容和本质并不是在事物后面的什么地方,而是在事物内部,在所有事物之中。
“我是多么麻木和迟钝啊!”这个匆匆前行的人心想,“如果一个人读一篇文章,其内容正是他要寻找的,那么,他就不会看不起那些符号和字母,称它们为错觉、偶然和没有价值的皮毛,而是逐字逐句地仔细阅读,钻研和热爱它们。而我呢,我想阅读世界这本书,阅读我自己的本质这本书,却为了取悦一个预先臆测的含义,轻视 些符号和字母,我称现象的世界为错觉,称我的眼睛和舌头为偶然和无价值的现象。不,这已经过去了,我已经醒来了,我确实已经觉醒了,今天才刚刚新生!”
席特哈尔塔想着这些,又一次突然停下了郐步,就好像有一条蛇横在他面前的路上。
这是因为他突然还明白了一点:他实际上就像一个觉醒者或者新生者,必须从头开始他的生活,完全从头开始。当天早上他离开耶塔瓦纳林苑,离开那个活佛的林苑时,他已经开始觉醒,已经在通向自我的道路上了,这正是他的目的。在经过多年苦修之后,他觉得回家乡去看望父亲是理所当然和不言而喻的。但是现在,就在他停住脚,仿佛有一条蛇横在他路上这一瞬间,他又清醒地认识到:“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不再是苦修者,不再是僧侣,不再是婆罗门了。我回到家在父亲身边又能做什么呢?钻研?祭祀?沉思潜修?这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切都不再挡着我的路了。”
席特哈尔塔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心冷了一下,感到心在胸口中很冷很冷,就像一只小动物,就像一只鸟儿或一只免子,他看到了自己是多么孤独。多年来他没有家,流落四方,没有这种感受,而今天却感觉到了。即使在以前的潜修中,他依然是他父亲的儿子,是婆罗门,地位高贵,是个有教养的人。而现在他只是席特哈尔塔,一个觉醒者,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是了。他深深地吸气,有一瞬间感到浑身发冷,颤栗不已,没有谁像他这么孤独。没有一个贵族不属于贵族们,没有一个工匠不属于工匠们,同时还求助于他们,分享他们的生活,说他们的语言。没有一个婆罗门不属于所有婆罗门,和他们在一起生活。没有一个苦行僧不求助于沙门这个阶层。就连森林中与世隔绝的隐士,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周围也有附属的东西,他也属于一个阶层,那就是他的家。戈文达当了和尚,上千的和尚都是他的弟兄,穿着他的衣服,信奉他的信仰,讲他的语言。但是他,席特哈尔塔,他属于哪儿呢?他分享谁的生活?他讲谁的语言呢?
从这一瞬间起,他周围的世界消失了。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就好像天空中的一颗星星。从这一瞬间起,席特哈尔塔已从一种寒冷和沮丧中浮了上来,比先前有了更多的自我,也显得更坚实了。他感到这便是觉醒的最后寒战,新生的最后痉挛。他重又迈开了步子,急匆匆地走起来,不再是回家,不再是投奔父亲,不再是走回头路。
 卡玛拉
席特哈尔塔在自己的路上每走一步都学到新东西,因为世界发生了变化,他的心完全被迷住了。他看见太阳从密林覆盖的山峰上升起,又在远方的棕榈海滩处落下。他看见夜间天空中星斗罗列,弯月如一叶小舟在蓝天中飘游。他看见树木、星斗、动物、云团、彩虹、岩石、杂草、鲜花、小溪与河流,清晨的灌木丛中有露珠在闪烁,远方的高山淡蓝和灰白,鸟儿啼鸣,蜜蜂嗡嗡,清风悠悠地吹过稻田。这一切都千变万化,五彩缤纷,而且历来如此,日月总是照耀,河水总是流淌,蜜蜂总是哼唱,然而在以前,这一切对于席特哈尔塔来说都只是蒙在他眼前的一层虚无缥缈的轻纱,带着怀疑细看,注定要被思想浸透和消灭,因为它们并非本质,因为本质是在超然于可见之处的另一边。如今,他的得到解放的眼睛则停留在这一边,看见和认出了可见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家园,不是寻求本 质,不是对准那一边。世界是美好的,只要你这样不带探究、这样单纯、这样天真地去看它。月亮和星星是美丽的,小溪和河岸是美丽的,此外还有森林和山岩,山羊和金龟子孙,鲜花和蝴蝶。这样漫游世界,这样天真,这样清醒,这样坦诚交往,这样没有戒心,的确是美好和可爱的。有时让太阳直晒头顶,有时在树荫下乘凉,有时啜饮小溪和池塘的水,有时品尝南瓜和香蕉。白天显得短促,夜晚也显得短促,每一个钟头都过得飞快,就好像大海上的一张帆,而在帆下面是一艘满载珍宝和欢乐的船。席特哈尔塔看见一群猴子在高高的树梢上游荡,在高高的枝杈间跳跃,并且听见一种粗野、渴求的啼声。席特哈尔塔看见一只公羊追逐一只母羊并与之交媾。在一片芦苇荡里,他看见梭鱼由于饥饿而追逐捕食,小鱼在他面前成群地跃出水面,惊恐万分,扑击翻腾,熠熠闪光。凶猛的捕食者搅起阵阵水涡,散发出力量和激情。
所有这一切都是历来如此,可是以前他却没见到,因为他没有到过这里。现在他来了,他理应属于这里。光和影掠过他的眼,星星和月亮映入他的心。
席特哈尔塔在路上又想起了他在耶塔瓦纳林苑经历的一切,想起他在那儿听过的教诲,想起活佛,想起他与戈文达的分别,想起他与活佛的谈话。他回忆自己当时对活佛讲过的话,回忆每一句话,惊讶地注意到自己居然讲了当时他还根本不知道的事。他对戈塔马所说的一切——他的事,活佛的事,珍贵和秘密的并不是学问,而是他在茅塞顿开时体验到的无可言传和难以讲授的东西——这也正是他现在准备经历的东西,他现在开始经历的东西。现在他必须体验自我。他早就清楚他的自我就是阿特曼,像婆罗门一样具有永恒的性质。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找到过这个自我,因为原来他是想用思想之网去捕获它。如果说身体不是自我,本义的游戏不是自我,那么,思想也不是自我。要想得出结论并且从已经思考过的东西推出新想法,理性不行,学到的智慧不行,学到的技巧也不行。不,这个思想世界也还是尘世的,如果扼杀这个偶然的感觉的自我,却去喂肥那个偶然的思想和学问的自我,那是不会达到什么目标的。思想和感觉,这两者都是可爱的事物,这两者后面都潜藏着最后的意识,两者都值得倾听,都值得打交道,既不可轻视也不可高估,应当从这两者来了解内心深处的稳秘声音。他只想追求这个声音命令他追求的东西,他只想在这个声音建议他停留的地方停留。当初,在他豁然开朗的时候,戈塔马为什么是坐在菩提树下?当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自己心中的一个声音,吩咐他在这棵树下歇息,他没有先进行苦修、祭祀、沐浴或祈祷,没吃也没喝,没睡觉也没做梦,而是听从了这个声音。他就这么服从了,不是服从外来的命令,而是服从这个声音,心甘情愿地服从。这是对的,是必要的,是必不可少的。
夜里,席特哈尔塔睡在河边一个船夫的茅草屋里,做了一个梦:戈文达站在他面前,穿着一件黄僧衣。戈文达的样子很伤心,他伤心地问:“你为什么离开我?”于是他拥抱戈文达,伸出两臂搂住他,把他紧贴在自己胸前,亲吻他。谁知这时不再是戈文达了,变成了一个女人,从这个女人的衣裳里露出一个丰满的乳房,席特哈乐塔凑到乳房上吸吮,乳汁又甜又香。那是女人和男人的味道,太阳和森林的味道,动物和鲜花的味道,各种果实的味道,各种乐趣的味道。它使人陶醉,醉得不省人事。——当席特哈尔塔醒来时,灰白的河水透过茅屋的小门闪着微光,树林里响起猫头鹰的一声神秘啼叫,深沉而又响亮。
天亮了,席特哈尔塔请求那个款待他的主人,也就是那个船夫,摆渡他过河去。船夫用竹筏送他过了河,宽阔的水面在晨曦中闪着微红的光。
“这是一条美丽的河。”他对船夫说。
“是的,”船夫说,“一条很美丽的河。我热爱它胜过一切。我常常倾听它的声音,常常凝视它的眼睛,我总是向它学习。向一条河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我感谢你,好心人。”席特哈尔塔边说边登上了对岸,“我没有礼物送给你,亲爱的,也付不出船钱。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婆罗门之子,一个沙门。”
“我已经看出来了。”船夫说,“我并不指望得到你的酬谢,也不想要你的礼物。以后有机会你再送我礼物吧。”
“这你相信?”席特哈尔塔高兴地问。
“当然。这也是向河水学到的:一切都会再来!你这个沙门也会再来。好了,再会吧!但愿你的友情就是对我的酬谢,但愿你在祭神时能想到我!”
他们笑着分手了。席特哈尔塔为船夫的友好与亲切而感到高兴。“他就像戈文达一样。”他笑着想,“我在路上遇见的人都像戈文达一样,大家都心怀感激,尽管他们自己有权得到别人的感谢。大家都很谦恭,都愿意结交朋友,乐意服从,很少思想。人们都像是孩子。”
中午时,他来到一个村庄。巷子里,孩子们在土墙小屋前打滚,玩南瓜子和贝壳,叫嚷和打闹,可是一看见这个陌生的沙门就全都吓跑了。在村尾,道路穿过一条小溪,一个年轻女人正跪在溪边洗衣服。席特哈尔塔向她问好,她抬起头,含笑瞥了他一眼,这时,他看到她眼睛里的白色在闪亮。他按照行路人通常的方式打过招呼,便问到大城去还有多远。她直起身,走过来,年轻的脸上那张湿润的嘴十分动人。她跟他开玩笑,问他吃过饭没有,问沙门夜间独宿在树林里,身边不许有女人,这是不是真的。她边说边把她的左搁在他的右脚上,做了个动作,就像女人挑逗男人作出爱抚动作时那样,教科书通常称之为“爬树”。席特哈尔塔感觉到自己的血变热了,因为这时他又想起了他的梦,他朝那女人微微弯下腰,用嘴唇亲吻她的乳房那深褐色的乳头。他看到她仰着脸满怀欲念地微笑,眯细的眼睛在渴望地恳求。
席特哈尔塔也感觉到了欲望,性欲的源泉奔涌不已,但因为他还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他犹豫了一下,他的双手已经准备好了去搂抱她。就在这时,他惊惧地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这声音说的是“不”。于是,那年轻女人的笑脸顿时失去了全部魅力,他看见的只是一只发情雌兽的水汪汪的目光。他友好地摸了摸她的脸蛋儿,转过身去,步履轻快地走进了竹丛,从这个感到失望的女人面前消失了。
这天傍晚前他来到了一座大城,很高兴,因为他渴望与人们在一起。他已经在森林里生活了很久,而那天夜里他睡在船夫的茅草屋里,正是他很久以来第一次宿于有房顶的住处。
在城郊一座围着篱笆的美丽林苑旁,这个流浪汉遇见了一小群男女仆人,手里都提着篮子。中间是一乘四人抬的装饰华丽的轿子,轿里有一个女人,在色彩鲜艳的遮阳篷下端坐于红色坐垫上,她显然是女主人。席特哈尔塔在林苑的大门口停下,观看这一行人走过,看见了男仆、女佣和篮子,看见了轿子,也看见了轿子里的贵妇人。在高高耸起的乌发下面,他看见了一张十分开朗、十分娇柔和十分聪慧的脸,鲜红的脸就好像一枚新剖开的无花果,眉毛被修整描画成高高的弧形,乌黑的眼睛聪明而机警,光洁细长的脖子从绿金两色的上衣中伸出,白皙的手修长秀气,手腕上戴着宽宽的金镯子。
席特哈尔塔看见她这么美丽,心里十分欢喜。轿子走近了,他深鞠一躬,然后直起身,又望着那张亮丽可爱的脸,朝那双聪明的圆圆大眼盯视了一会儿,嗅到了一股从没闻过的香气。那个俏丽的女人微笑着点点头,一会儿就消失在林苑时里不见了,身后跟着那些仆人。
我走进这个城市,席特哈尔塔心想,想不到竟碰上这样一个可爱的标志。他真想立刻就走进林苑去,可是他沉吟了一下,猛然意识到那些男女仆人在大门口是怎样打量他的,态度是多么轻蔑,多么狐疑,多么不客气。
我还是个沙门呢,他想,依然是苦行僧和乞丐。我可不能这么站在这儿,也不能走进林苑去。他笑了。
他向路上走过来的一个人打听这个林苑以及那位贵妇人的名字,了解到这是名妓卡玛拉的林苑,除了这个林苑之外,她在城里还另有一幢房子。
然后,他进了城。他现在有了一个目标。
他追随着自己的目标出没于这个城市,在大街小巷奔走,静静地站在广场,在河边的石阶上歇息。傍晚时分,他认识了一个理发馆的伙计,先是看见他在一个拱门的暗影里干活儿,接着又碰上他在一个毗瑟(上奴下手)寺庙里祈祷,他给那伙计讲述了毗瑟(上奴下手)和吉祥天女的故事。当天夜里,他睡在河边的小船旁。第二天清早,在第一批顾客光顾之前,他主让那个伙计给他刮了胡子,剪了头发,并且梳理好,还抹上了头油。然后,他又去河里洗了澡。
下午,当美丽的卡玛拉又坐着轿子走进林苑时,席特哈尔塔站在大门口向她鞠躬行礼,当然,他也得到了这位名妓的问候。他向走在队列末尾的仆人示意,请他报告女主人,就说有个年轻的婆罗门要跟她谈谈。过了一会儿,那个仆人回来,叫席特哈尔塔随他进去,然后就默默地领着他走进了一个楼阁,卡玛拉正靠在一张沙发床上,仆人留下他走开了。
“你不就是昨天站在大门口向我问好的那个人吗?”卡玛拉问。
“是的,我昨天见到了你,和你打了招呼。”
“可你昨天不是留着胡子和头发,头发上也满是灰尘吗?”
“你看得真仔细,把什么都看到了。你看到的人叫席特哈尔塔,婆罗门之子,离开家乡当沙门,已当了三个沙门。可是现在,我已经离开了那条路,来到这座城市,而我在进城前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哦,卡玛拉,我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一点!你是使席特哈尔塔不再低垂眼睛说话的第一个女人。今后,我要是遇见漂亮的女人,再也不会低垂眼睛了!”
卡玛拉微微一笑,手里耍弄着她那把孔雀毛扇子,问道:“席特哈尔塔,你来见我,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是为了跟你说这个,也为了感谢你长得这么漂亮。要是你不嫌弃的话,卡玛拉,我想请你做我的朋友和老师,因为我对艺术一窍不通,而你却是这方面的大师。”
卡玛拉听罢大声笑起来。
“朋友,我还从来没碰上过一个沙门从森林里来找我,要跟我学习的事!我还从来没碰上过一个留着长头发、围着块破旧遮羞布的沙门来找我的事!有好多年轻人来找,我其中也不乏婆罗门子弟,但他们都是衣着华丽,鞋子雅致,头发飘香,钱包鼓胀。你这个沙门呀,年轻人来找我可都是这样的。”
席特哈尔塔说:“我已经开始跟你学习了,昨天就已经学了。我已经刮掉了胡子,梳理了头发,还在头发上抹了油。你这个艳丽的女人呀,我现在还缺少的东西并不多,不就是漂亮的衣服、雅致的鞋子和钱包里的钱嘛!你要知道,席特哈尔塔曾做过比这些区区小事更困难的事情,而且达到了目的!我也一定会实现昨天我已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当你的朋友,跟你学习爱情的欢乐!你会看到我勤奋好学,卡玛拉,我曾经学习过比要你教我的事更难的东西。好吧,席特哈尔塔今天这模样,头发上抹了油,可是没衣服,没鞋子,没钱,是不是就不能使你满意呀?”
卡玛拉笑道:“嗯,宝贝儿,确实还不行。你必须有衣服,漂亮的衣服,有鞋,漂亮的鞋,钱包里有大把的钱,还得有送给卡玛拉的礼物。现在你明白了吗,来自森林的沙门?你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席特哈尔塔叫道,“从你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怎么会记不住呢!你的嘴就像是一枚新剖开的无花果,卡玛拉。我的嘴也是又红又嫩,跟你的正好相配,你等着瞧吧。不过请告诉我,美丽的卡玛拉,你真的一点也不害怕从森林来找你学习爱情的沙门?”
“我干嘛要害怕一个沙门,一个来自森林的傻沙门,一个曾经与狼群在一起,根本不懂女人的沙门呢?”
“哦,这个沙门可是很强壮呢,而且他无所畏惧,他可能会逼迫你,美丽的姑娘。他可能会抢走你,还可能会伤害你。”
“不,沙门,这我可不怕。一个沙门或婆罗门,难道会害怕有谁来抓住他,抢去他的渊博学识,他的虔诚和他的深邃思想?不会的,因为这些都属于他所有,他只会给他愿意给的东西,只会给他愿意给的人。事情就是这样,而卡玛拉也正是如此,爱情的欢乐亦然。卡玛拉的嘴美艳红润,可是你试试看,若是违背卡玛拉的意愿去亲吻它,你决不会从它那儿尝到一点一滴的甜蜜,而它本来是能给人很多甜蜜的!你是虚心好学的席特哈尔塔,那也学学这个吧:爱情可以乞求,可以买到,可以赠送,可以在大街上捡到,却不可能抢到手!你打错了主意。不,像你这么英俊的小伙子竟会有如此荒唐的念头,真叫人遗憾。”
席特哈尔塔笑眯眯地鞠躬致意。“那是太遗憾啦,卡玛拉,你说得很对!那可真是太叫人踞了。不,我可不愿从你嘴上失去一点一滴的甜蜜,而你也同样!那么好吧,待席特哈尔塔有了他所缺少的东西,有了衣服、鞋子和钱,他还会再来的。不过,卡玛拉,你说,你就不能再给我出个小小的主意吗?”
“一个主意?干吗不呢?有谁会不乐意给一个来自森林和狼群的可怜而又无知的沙门出主意呢?”
“亲爱的卡玛拉,那就请你告诉我,我到哪儿去就能尽快地得到那三样东西呢?”
“朋友,好多人都想打听这个。你必须去做你已经学会的事,从而弄到钱以及衣服和鞋。否则,一个穷人是不会有钱的。你到底会做什么呢?”
“我会思考。我会等待。我会斋戒。”
“没有别的了?”
“没有了。对啦,我还会做诗。你愿意用一个吻来换我的一首诗吗?”
“如果我喜欢你的诗,那么我愿意。到底是什么诗呢?”
席特哈尔塔沉吟了一会儿,朗诵道:
美丽的卡玛拉走进她阴凉的林苑,
林苑门口站着穿褐色的沙门。
他见到这朵莲花深深鞠一躬,
美丽的卡玛拉也含笑致意深表谢忱。
年轻人想,祭神诚可爱,
更可爱的是为美丽的卡玛拉献身。
卡玛拉大声鼓掌,金手镯叮当作响。
“你的诗挺美,我的晒黑的沙门呀,真的,要是给你一个吻,我并没吃亏。”
她用眼神示意他过来。他把脸俯到她脸上,把嘴贴到她那宛如一枚新年剖开的无花果的红唇上。卡玛拉久久地亲吻他,而席特哈尔塔怀着深深的惊讶感觉到了她在怎样教他,她是多么聪明,她如何控制他,又拒绝他,再引诱他,在第一吻之后又是一长串安排巧妙和经验丰富的亲吻,每个吻都跟其余的不同。他喘着粗气站在那儿,此刻就像个孩子,很惊奇知识和可学的东西竟是如此丰富多彩,这使他大开了眼界。
“你的诗挺美。”卡玛拉叫道,“若是我很有钱,我会付给你金币。可是,要想靠做诗来挣到你所需要的钱,对于你恐怕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你要想做卡玛拉的朋友就需要有很多钱。”
“你真会亲吻,卡玛拉!”席特哈尔塔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我会,因此我也就不缺衣裳、鞋子、手镯以及一切漂亮的东西。而你会什么呢?除了思考、斋戒和作诗,你别的都不会吗?”
“我还会唱祭祀歌曲。”席特哈尔塔说,“可是我不愿再唱。我会念咒语,可是我也不愿再念。我读过经书——”
“停!”卡玛拉打断他,“你会读书?还会写字?”
“我当然会。不少人都会。”
“可是大多数人不会!我也不会。好极了,你会读书写字,好极了!那些咒语你也会用得着!”
这时,一个女仆跑来,向女主人低声报告一个消息。
“来客人了。”卡玛拉大声说,“快去吧,席特哈尔塔,记着,别让人看见你在这儿!明天我再见你。”
好又吩咐女仆给这个虔诚的婆罗门一件白上衣。席特哈尔塔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女仆带走,绕弯路到了一处有花园的房子,并且得到了一件白上衣,然后又被送进了灌木丛。女仆叮嘱他别让人看见,马上离开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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