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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锋-毛姆

_7 毛姆 (英)
  拉里微笑一下。
  "当然可能是我睡糊了或者做梦。可能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微弱的火焰上,使我进入一种催眠状态,而我看见的三个象你一样清晰的人只是保留在潜意识里的过去见到的图画。但也可能是前世的我;可能不多年以前我是新英格兰的一位老太太,而在这以前是勒旺岛一带的一个犹太人,而再在这以前的若干年,在塞瓦斯蒂安·卡博特从布里斯托尔启航不久以后,是亨利王太子宫廷的一个风流人物。"
  "你那个桃红色城市的朋友结局怎么样?"
  "两年后我去南方的一个叫马都拉的地方;一天晚上,在庙里有人碰碰我的胳臂;我转身看时,瞧见一个留了胡须和长头发的人,只在腰间围了一块布,拿一根手杖和圣徒化缘的钵子。直到他开口,我才认出是谁,原来就是我那位朋友。我惊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问我这两年做些什么,我告诉了他。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特拉凡哥尔;他叫我去见见西里·甘乃夏。"他会传授给你你寻求的东西的。"我请他谈谈这个人,他只是笑笑,说一切见面自知。那时候,我对这些事已经司空见惯了,就问他在马都拉干什么。他说,他正徒步到印度各地朝圣。我问他食宿怎样解决的。他告诉我,有人家肯借宿,他就睡在凉台上,没处借宿就睡在树下,或者在庙里安身;至于吃的,有人施舍就吃,没有就饿肚子。我看看他,说"你瘦了"。他大笑,说他觉得瘦了更好受。接着他就向我告别,听这个腰间只围一块布的人向我说英语"Well so long,old chap",真是滑稽--后来,他就走进了庙中的内室,那是我进不去的。
  "我在马都拉呆了一个时期。这庙恐怕是印度唯一的可以让白人随意走动的庙宇,只有庙中最圣洁的部分不能进去。天黑以后,庙里挤满了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男人赤膊穿件围腰布,额上,往往连着胸口和胳臂,都涂上牛粪烧剩的白灰。你看见他们在这个或那个神龛面前膜拜,有时候,整个人匍匐在地上,脸朝下,行五体投地礼。他们祈祷并且朗诵连祷经文;他们相互叫唤,招呼,斗嘴,热烈争辩。一片邪恶的吵闹声,然而,莫明其所以然,上帝好象近在咫尺而且活灵活现。
  "你穿过许多长厅堂,厅堂的屋顶都有雕塑的柱子撑住,靠近柱子下面都有一个托钵僧人坐着:每人面前放一只化缘的碗,或者一小块席子,让虔诚的人不时丢一个铜板。他们有些穿着衣服,有些几乎是赤身裸体。有些在你经过时瞠目望着你;有些念着经,或者读出声来,或者默诵,对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毫不觉察。我想在他们中间寻找我那位朋友,但是,就此见不到他了。想来他已经开始自己预定的行程了。"
  "那是什么呢?"
  "不再堕入轮回。根据吠陀经义,真我,即他们称作阿特曼而我们称作灵魂的,与身体及其感觉,与心灵及其智力,都不相同;它不是绝对的一部分,因为绝对由于是无限的,就不能有部分而只能是它本身。灵魂不是创造出来的;它亘古以来就有了,而当它终于解脱掉愚昧的七重蒙蔽之后,就会回到它原来的无限去。它就象海里蒸发起来的一滴水,在一场雨后坠进水潭,然后流人溪涧,进入江河,通过险峻的峡谷和广袤的平原,迂回曲折,络石萦林,终于抵达它所由升起的无垠大海。"
  "但是,这一小滴可怜的水,当它重又和大海合为一体时,肯定是失去个性了。"
  拉里咧开嘴笑。
  "你要尝尝糖的味道,你并不要变做糖。个性除掉表现我们的自我中心主义外,还会是什么?除非灵魂摆脱掉自我中心的最后痕迹,它就不能和绝对合为一体。"
  "你谈起绝对来,好象很熟悉,拉里,而且这个名词非常冠冕堂皇。它对你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实。你没法说它是什么,你也没法说它不是什么。它是无法表达的。印度称它为大梵天。它是无在而无所不在。万物都蕴涵它,仰藉它。它不是人,不是物,不是因。它没有属性。它凌驾在久与变之上,整体与部分之上,有限与无限之上。它是永恒的,因为它的完善与时间无关。它是真理和自由。"
  "我的老天!"我肚子里寻思,但是对拉里说道:"不过,一个纯理智的观念怎么能成为受苦人类的慰藉呢?人总是要求一个人化的上帝,俾能在苦难时祈求安慰和鼓励。"
  "也许在遥远的将来,通过更大的洞察力,人类有一天将会看出只有在自己的灵魂里面寻找安慰和鼓励。我自己以为崇拜个人化的上帝只是古代祈求残忍神抵的蛮性遗留。我相信上帝只在我心里,此外哪儿都没有。如果是这样,我应当崇拜谁呢?崇拜我自己?人的精神发展是分不同阶段的,因此在印度人的想象中,绝对就表现为大梵天、毗湿奴、湿婆和上百种其他名称。绝对在"自由"(即宇宙大神)里,它是世界的创造者和统治者,也在那些卑微的神物里,那些在太阳烤得滚烫的田里的农民放一朵花供奉的卑微的神物。印度的那些名目繁多的神只是些用以达到使自我与至高的我合为一体的手段。"
  我望着拉里,一面沉思。
  "我不懂得是什么使你向往这种严峻的信仰,"我说。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直觉得那些宗教的创始人有种使人觉得可悲的地方,因为他们要你信仰他作为得救的条件。看上去好象他们要倚靠你们的信心才能对自己有信心。这使你联想起古代那些异教的神抵,如果没有信徒的祭祀,就会变得日益憔悴。吠坛多的不二论哲学并不要求你凭信仰去接受什么;它只要求你具有认识现实的热烈欲望;它断言你能够象感到快乐或痛苦一样有把握地感觉到上帝。而且今天印度有许多人--以我所知总有成百上千的人--自认已经做到这一点。我对于人可以通过知识达到最高现实这种想法感到非常满意。在后期,印度的圣徒有鉴于人类的软弱性,承认通过爱和通过工作也可以得到解脱,但是,他们从来不否认最高但是最艰难的途径是通过知识,因为知识的工具是人类最宝贵的能力,即他的理智。"

  这里我得先行交代一下,我并不想在本书里阐述所谓《奥义书》的哲学体系。我懂得太少了,但是,即使懂得很多,这也不是阐述《奥义书》教义的地方。我们的谈话很长;拉里告诉我的比这里写的要多得多,但是,这本书说到头毕竟是部小说,不适宜把拉里讲的话全都记录下来。我想到的只是拉里。下面不久我就要讲到拉里所要采取的行动;我觉得至少要提一下他的那些哲学思考,和可能由此而引起的稀罕经验,否则就会使人觉得他的那些行径不合乎人情;除掉这个原因,我根本不会涉及这样一个复杂绕人的宗教问题。他的声音非常悦耳,连最最随便的一句话都带有说服力;他的脸部表情经常随着他的思想在变化,从严肃到轻快,从沉吟到嬉戏,就象钢琴在许多小提琴猛然奏起一个协奏曲的几个主题时发出的涟漪一样;而使我感到恼火的是,所有这些我休想用语言形容得了。尽管在谈正经事情,他谈时却很自然,口气就象平时谈话一样,也许有点踟躇,但是丝毫不勉强,犹如在谈天气或者庄稼。如果读者有一个印象好象他在说教,那完全是我的过失。他的谦虚,和他的诚恳,都是一望而知的。
  咖啡馆里已经稀稀落落,剩下没有几个人了。那些闹酒的早已离开。两个靠爱情做生意的可怜虫也已经回到他们肮脏的寓所。不时走进来一个满脸倦容的人要一杯啤酒和一块三明治,或者一个好象还没有完全睡醒的人要一杯咖啡。都是些脑力工作者。一个是值完夜班回家睡觉;另一个是被闹钟惊醒,一肚子不愿意去参加冗长的一天劳动。拉里似乎对时间和对周围情况都毫不觉察。我这一生中碰到的离奇事情可多着。我曾经不止一次差一点儿送命;曾经不止一次几乎做下风流勾当而且自己心里明白;曾经骑一匹小马沿着马可波罗当年通往传说中的中国那条路穿过中亚细亚;曾经在彼得堡一间整洁的会客室里一面喝俄国茶,一面听一个穿黑上衣条纹裤子的、和声和气的矮子谈他怎样暗杀一个大公;曾经坐在议会大厦一间客厅里倾听着海顿的恬静温柔的钢琴三重奏,而飞机的投弹则在外面爆炸着;但是,这些遭遇我觉得都不及眼前这样离奇:在一家花花绿绿的咖啡馆里,坐着红丝绒椅子,听拉里一个钟点接一个钟点谈下去,谈上帝和永恒,谈绝对和厌倦的没完没了的轮回。

  拉里有几分钟没有说话。我不想催他,所以等着。接着,他向我友善地一笑,仿佛突然又觉察到我。
  "当我到达特拉凡哥尔时,我发现根本不用打听西里·甘乃夏的下落。人人都知道他。有好多年他都住在深山的一个山洞里,但是,最后被人劝说迁移到平原上来,由一位施主舍出一块土地,给他造了一间土砖墙的房子。这里离首府特里几得琅有很长一段路,我花了整整一天,先是坐火车,然后坐牛车,才到达道观。在院子的进口处,我碰见一个年轻人,问他能不能见到师长。我带了一筐水果,这是通常的觐见礼。几分钟后,年轻人回来,领我到一处长轩,四周围全是窗子。在长轩的一角,西里·甘乃夏坐在一张蒙着虎皮的平台上参禅。"我在等你呢,"他说。这使我感到诧异,但是,猜想大约是我在马都拉的那个朋友跟他谈到我的。可是,当我提起这个朋友的名字时,他摇摇头。我把水果呈上,他叫年轻人把水果拿走。这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看看我,没有说话。我不记得这样的沉默有多久;可能有半小时。我已经告诉过你他的仪表;但没有告诉你他身上焕发出的那种宁静,那种善良、平和、无我的气息。我一天旅行下来,人又热又疲倦,但是,逐渐感到完全安静下来。在他没有再开口之前,我已经知道他就是我要访求的人了。"
  "他说英语吗?"我打断他。
  "不。可是,你知道,我学语言相当快。我已经学了不少泰米尔语,使我能在南部和人应对。他终于开口了。
  "你来作什么的?"他问。
  "我开始告诉他,我是怎样来印度和怎样度过这三年的;怎样根据人家传说某某人多么智慧、多么圣洁,我一个个找上门,但发现他们谁也没能给我满意的答复。他拦着我。
  "这我全知道。用不着告诉我。你来这儿做什么?"
  "希望你做我的师傅,"我回答。
  "只有大梵才是师傅,"他说。
  "他以一种古怪的神情死命盯着我瞧,后来,突然身体变得挺硬,眼睛象是转为内视,看得出他的人进入印度人叫做的人定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物我之分开始消失,人成为绝对知识。我盘膝坐在地上,面向着他,心怦怦跳。经过了不知多久时间,他叹口气,我知道他已经恢复正常知觉。他以慈爱的神情看了我一眼。
  "住下吧,"他说。"他们会告诉你住宿的地方。"
  "他们拨给我的住处就是西里·甘乃夏初次来到平原时住的那间土砖墙房子。他现在日夜住的长轩是在他的门徒聚集得越来越多,和有更多的人慕名而来之后兴建的。为了不至引人注目,我改穿了舒适的印度服装,而且皮肤晒得黝黑,除非你特别注意到我,否则,很可能把我当作是本地人。我读了许多书:一个人思索;在西里·甘乃夏高兴讲话时,听他讲。他不大讲话,但是,你有问题问他时,他都愿意回答。听他讲话,真使人振奋;听上去就象音乐一样。他自己虽则在年轻时持戒律极严,但并不要求自己的门徒照做,只是劝导他们摆脱私心、情欲、声色的奴役,告诉他们通过静穆、克制、谦虚、退让,通过专心致志,通过对自由的孜孜向往,他们就可以得到解脱。人们常从三四英里外的一个镇市赶来求他;那儿有一座著名的庙宇,每年都有大群的人来赶庙会;人们从特里凡得琅来,从辽远的地方来,把自己的苦难告诉他,向他请教,听他的教导;离开时,全都胸怀舒畅,心定神安。他的教导很简单。他教导说,人都比他自视的为高,而智慧是解脱之道。他教导说,要脱离苦海并不一定要出家,只要去掉一个我字。他教导说,行事不怀私心使心地纯洁,责任为个我并人大我提供机会。但是感人最深的并不是他的那些教导而是他的为人,他的慈祥,他的气度,他的圣洁。只要能见到他的面,就是福气。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幸福。我感到终于达到了自己追求的目的。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一个月接一个月,日子过得想象不到地快。我打算住到他死为止,因为他告诉我们,他不打算在这躯壳里呆多久了,不然就是等我有一朝大彻大悟,那就是终于冲破愚昧的藩篱并且深信不疑自己与绝对合而为一了。"
  "那么这下面呢?"
  "这下面,如果他们讲的话局实,就没有可说的了。灵魂的尘世旅程就此结束,永不再来。"
  "西里·甘乃夏死了吗?"我问。
  "以我所知,还没有死。"
  他说时看出我问这话的用意,轻微地笑了一声。经过片刻迟疑之后,方才又说下去,可是,说话的派头使我起先以为他想避免回答我在口边上的第二个问题,那当然是指他有没有达到大彻大悟。
  "我并没有一直住在道观里。我有幸认识当地一个森林管理员,他的住处就在山脚下一个村子边上。这人最笃信西里·甘乃夏,在公务之暇,总要来跟我们盘桓两三天。人非常之好,和我们一谈半天。他喜欢找我练习英语。和我认识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告诉我森林管理所在山上有间小屋子,哪一天我想一个人上山去住住,他就把钥匙交给我。我有时候去那里。路上要走两天;先坐长途汽车到森林管理员的村子,下面只好步行,可是,到达之后,那种庄严,那种幽静,真是壮丽。我把所能携带的东西装在一只背袋里,雇了个脚夫替我扛食物,一直呆到粮食吃完为止。那只是一所用树桩钉成的小屋,后面有一间烧饭的地方;家具除掉一只可以放一张席子的支起架床,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外,别无长物。山上很风凉,有时候,晚上升个火,倒也受用。想到二十英里之内渺无人烟,不禁感到惊心。晚上常常听见虎啸或者象群穿过丛莽的嘈杂声。我常在森林中走得很远。有一个地方是我最喜欢坐的,因为坐在那里全山景色都映人眼帘,还可以俯眺下面的湖水。在黄昏时刻,许多野兽,如鹿、豕、水牛、象、豹都来饮水。
  "我呆在阿什拉玛刚满两年之后,就到我山上那个隐居的地方去住;我去的理由,你听了也许会好笑,我要在那边过我的生日。我在生日的前一天到达那里。第二天早上,天没亮就醒来,想去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个地方看日出。那地方我闭着眼睛也摸得到。我坐在一棵树下等着。当时还是黑夜,但是,星儿淡了,说明白天就要到来。我怀着一种古怪的期望心情。光线开始一点一点地,几乎使人觉察不到,缓缓透过黑暗,就象一个神秘的身形蹑足穿过树丛。我感到心跳,就象碰到危险似的。太阳升了起来。"
  拉里停了一下,嘴边露出苦笑。
  "我不会形容,那些写景的字眼我全不会使用,我讲不来,不能使你亲眼看见破晓时展现在我面前的那片壮丽景色。那些满布茂密林莽的群山,晓雾仍旧笼罩在树顶上,和远在我脚下的那座深不可测的大湖。太阳从山峦的一条裂缝中透进来,照耀得湖水象灿银一样。世界的美使我陶醉了。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快意,这样超然物外的欢乐。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一种震颤从脚下起一直升到头顶,人好象突然摆脱掉身体,象纯精灵一样分享着一种我从来没有意想到的快感。我感到一种超越人性的知识掌握着我,使得一切过去认为混乱的变得澄清了,一切使我迷惑不解的都有了解释。我快乐得痛苦起来;我挣扎着想摆脱这种状态,因为我觉得再这样继续下去,人就会立刻死掉;然而,我是那样陶醉,又宁可死去而不愿放弃这种欢乐。我有什么法子告诉你我那时的感觉呢?没有言语能够形容我当时的幸福心情。等我恢复到原来的我时,人变得精疲力竭,而且在发抖。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已经是中午。走回我的小屋时,人是那样的轻松愉快,好象脚不沾地一样。我给自己弄点吃的,我真的饿了,并且点上烟斗。"
  拉里这时也点上烟斗。
  "我不敢认为这是我,伊利诺斯州麻汾镇的拉里·达雷尔所得到的启示,而别人穷年累月苦行苦修到今天还没有到手的。"
  "你为什么不认为这只是一种催眠状态,是你当时的心情,加上你的孤寂,破晓时的神秘气氛和你脚下那片灿银的湖水,造成的呢?"
  "那是由于它的极端真实感。说实在话,它就是千百年来世界各地的神秘主义者所获得的那类经验。印度的婆罗门,波斯的苏非,西班牙的天主教徒,新英格兰的新教徒;只要他们想要形容那无法形容的境界,使用的语言都差不多。这种境界的存在是无从否认的;唯一的困难在于解释。是不是我一时间和绝对合为一体,还是潜意识里的一种亲力(我们全都有这种潜在亲力)流进普遍精神所致,我也说不了。"
  拉里停了一下,向我嘲弄地看了一眼。
  "还有,你能用拇指碰到你小指头吗?"他问。
  "当然能,"我笑着说,并且当场做给他看。
  "你可知道这只有人和灵长目动物能够做到?由于拇指能够和别的指头相对,手才成为现在这样可爱的工具。这种能够和别的指头碰到的拇指,当它还在雏型时,会不会只在个别的人类祖先和大猩猩中才有;它之成为人类的共同特征只是经过无数世代发展的结果,会不会呢?而这类和绝对合为一体的经验,过去为许多不同的人所具有的,会不会指向人类意识的一个第六感觉的发展方向,即在遥远遥远的将来,它将成为人类共同的感觉。人类将如现在感到感官事物一样,直接感到绝对呢?这至少是可能的。"
  "如果那样,你指望会对人类有什么影响呢?"我问。
  "我无法告诉你,就如同那第一个能将拇指碰到小指的人,无法告诉你这点细微动作将蕴涵多少重大后果一样。我只能告诉你,那片刻陶醉时抓住我的浓郁的宁静、欢乐和安泰感仍旧留在我心里,那种第一次使我眼花缭乱的宇宙美丽境界,现在仍旧同样鲜明生动。"
  "可是,拉里,你关于绝对的见解肯定会逼使你认为世界和世界的美只是幻觉--是玛雅一手造成的。"
  "认为印度人把世界看作是幻觉,这是错的;印度人并不如此;他们只说世界的真实和绝对的真实不能同日而语。玛雅只是那些热衷的思想家编出来的,借此解释无穷怎样创造有穷。沙姆卡拉,他们里面最聪明的一个,断言这是一个解决不了的谜团。你知道,困难在于解释为什么婆罗门要创造世界。婆罗门是存在、福泽和智慧;它是不可改变的;它一直在这里,而且永远保持静止,它什么都不缺,它什么都不需要,因此既不知道变易,也不知道争夺,它是十全十美的;既然如此,它为什么要创造世界呢?你假如问这个问题,你得到的一般解答是,绝对创造世界是闹着玩的,并不带有什么目的。可是,当你想到洪水和饥谨,地震和飓风,想到折磨人体的一切疾病,你的正义感就会爆发出来,认为这么多骇人听闻的东西当初怎么会这样随随便便就创造出来。西里·甘乃夏心地太忠厚了,所以不相信这种学说;他把世界看作是绝对的表现,而且是它的完善的泛滥。他教导说,神没法子不创造,而世界则是神性的表现。我问他,既然世界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主宰的本性表现,为什么它是这样的可恨,使众生的唯一合理出路就是摆脱它的束缚。西里·甘乃夏回答说,尘世的满足都是暂时的,只有无限能提供持久的快乐和幸福。但是,时间的没完没了并不能使善更加善些,也不能使自更加白些。如果中午的蔷薇失去它在清晨时的娇美,它在清晨时的娇美仍然是真实的。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个完,我们除非是傻子才要求事物永久不变,但是,如果我们不抓着手里的东西及时享受它,肯定说我们就更傻了。如果交易是事物的本性,我们会认为把这一条作为人生哲学的前提,是最合情合理了。我们谁也不能两次濯足于同一的河流,然而,河水流去,继之流来的水仍旧一样清凉沁人。
  "往昔雅利安人初次来到印度时,把我们知道的世界看作只是不可知世界的表象;但是,他们欢迎这样一个世界,觉得它窈窕多姿。只是经过了若干世纪之后,当征伐的劳累和困人的气候消磨掉他们的活力,使得他们成为异族大举入侵的俎上肉时,他们方才仅仅看见人生的丑恶一面,并且渴望从轮回中解脱出来。但是,为什么我们西方人,特别是我们美国人,慑于腐朽、死亡、饥渴、疾病、衰老、愁恨和虚幻呢?我们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当时,我坐在自己的小木房子里抽着烟斗时,觉得自己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精神。我觉得体内有种力量急于要扩展出来。要我离开世界,住进一个修道院,我决计不干;相反,我要生活在世界上,爱这世界上的一切,老实说不是为它们本身,而是为了它们里面的无限。如果在那几次的片刻陶醉中,我的确和绝对合为一体,那就如他们告诉我的,什么都不能伤害我,而当我清算了今生的前因后果之后,我就不会再回到世界上来。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充满惶惑。我要投生,投生再投生。我愿意接受形形式式的生活,不管它是怎样忧伤痛苦;我觉得只有生生不息,一个生命接一个生命,才能满足我的企求,我的活力,我的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我动身下山,于次日到达道观。西里·甘乃夏看见我穿上西服感到诧异。那些衣服是我上山时在森林管理员那所小屋子里换上的,因为山上比较冷;下山时也没有想起要换掉。
  "师傅,我是来告别的,"我说。"我打算回家乡了。"
  "他没有开口。和平时一样,他盘膝坐在铺着虎皮的禅床上,前面火钵里点了一支香,空气里微微闻得见一点香味。跟我第一天看见他时一样,他只是一个人。他凝神盯着我看,好象一直看到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他已经完全懂得了。
  "这样好,"他说。"你离家太久了。"
  "我朝他跪下,他为我祈福。当我站起来时,我的眼睛湿了。他是一个高尚圣洁的人。我将永远以认识他为荣。我和院中那些修士一一告别;他们有些已经修道多年,有些是在我之后来的。我把自己的一点衣物和书籍留下,觉得说不定对他们有用,于是把背包扛在肩上,穿着我到达时的旧长裤和褐色上褂,戴一顶破帽子,步行回到镇上。一星期后,在孟买搭上一条船,在马赛上了岸。"
  我们两人都沉默下来,各自在思索;可是尽管我已经十分疲倦,有一件事我还是急切地要问个明白,所以最后还是我开口。
  "拉里,老弟,"我说,"你这次长时期的探索是从恶的问题开始的。是世界上有恶的存在使你孜孜以求的。可是,谈了这半天,你对这个问题连一个初步答案也没有提到。"
  "也许就没有什么答案,也许我不够聪明,因而找不到答案。罗摩克里希那把世界看作是神的一种游戏。他说,"世界就是游戏,在这种游戏里,有乐有忧,有道德亦有堕落,有知识亦有愚昧,有善亦有恶。如果罪恶和痛苦在创世时就被完全排除掉,游戏还能继续玩下去吗?"我将以全力否定这种说法。我能提出的最好设想是,当绝对在这世界上表现为善时,恶也自然而然联带着出现。没有地壳灾变的那种无法想象的恐惧,你就决不会见到喜马拉雅山的壮丽景色。中国烧瓷的匠人能够把花瓶烧得象蛋壳一样薄,烧得造形那样优美,点缀上美丽的花饰,着上迷人的色彩,涂上粲然的光泽,但是,由于它的本质是瓷,他就没法改变它的脆弱性。如果失手落在地上,它就会变成许多碎片。根据同样的道理,我们在这世界上所珍视的一切美好的,有价值的事物,只能和丑恶的东西共同存在,你说是不是呢?"
  "拉里,这是一个很别致的想法。我觉得并不怎样令人满意。"
  "我也不满意,"他微笑说。"顶多只能说,既然得出某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结论,一个人就只能尽力而为。"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有一件工作要在这里做掉,然后回美国去。"
  "回去干什么?"
  "生活。"
  "怎样生活?"
  他的回答很冷静,但是,眼睛里闪出一种好笑的神气,因为他料准我会完全意想不到。
  "不急躁,对人随和,慈悲为怀,丢掉一个我字,不近女色。"
  "高标准!"我说。"那么,为什么要不近女色?你还年轻;女色和吃饭一样是人这个动物最强的本能,你这样抑制它是否明智呢?"
  "所幸的是对我说来,接近女色只是寻欢作乐,而不是出于生理需要。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印度的那些哲人主张不近女色可以大大增强精神的力量,这话说得再确当没有了。"
  "我还以为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在肉体需要和精神需要之间保持一种平衡呢。"
  "印度人认为这恰恰是我们西方人所没有做到的;认为我们有了许许多多的发明,许许多多的工厂和机器以及生产出来的商品,总想把幸福建筑在物质上,但是,幸福的取得并不靠这些,而是靠精神。他们而且认为我们选择的道路是毁灭的道路。"
  "你以为美国那种地方对实现你的理想适合吗?"
  "我看不出为什么不适合。你们欧洲人一点不理解美国。因为我们积聚了大笔财富,你们以为我们只是要钱。我们一点不要钱;我们一有钱就拿来花掉,有时候花得好,有时候花得不好,但我们总是花掉。钱对我们说是不在话下的,它只是成功的象征。我们是世界上最大的理想主义者;我只是认为我们把理想放错了地方,我认为一个人能够追求的最高理想是自我的完善。"
  "这是一个崇高的理想,拉里。"
  "这种理想值不值得人努力去实现呢?"
  "但是,你有没有想到,以你这样一个人,对美国这样一个贸贸匆匆、忙忙碌碌、目无法纪、极端个人主义的民族会有什么影响呢?这无异想要赤手空拳阻止密西西比河的河水不流。"
  "我可以试试。是一个人发明轮子的;是一个人发现引力的定律的。没有一件事情不会产生影响。你把一粒石子投入池中,宇宙就不完全是它先前那样子。把印度的那些圣者看作生无益于时,是错误的。他们是黑暗中的明灯。他们代表一种理想,这对他们的同类是一帖清凉剂;普通的人可能永远做不到,但是,他们尊重这种理想,而且生活上始终受到它的影响。一个人变得纯洁完善之后,他的性格就会产生广泛的影响,使得那些追求真理的人很自然地去接近他。如果我过着给自己安排的那种生活,它也可能影响到别人。这种影响也许并不比石子投入池中引起的涟筋影响更大,但是,一道涟漪引起第二道涟漪,而第二道又弓愧第三道涟漪;很可能有少数几个人会看出我的生活方式带来幸福和安适,而他们也会转而把自己所学到的传给别人。"
  "我不知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人作对,拉里。要知道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过去用拉肢架和火刑架镇压他们害怕的意见,现在早已放弃不用了;他们现在发明了一种更恶毒的毁灭武器--说俏皮话。"
  "我这个人相当顽强,"拉里微笑说。
  "好吧,我只能说你有点个人收益总算有你的狗运。"
  "这对我是很大的帮助。如果不是靠这点钱,我就没法象过去那样天南地北地跑。可是,我的学徒阶段结束了。从现在起,它将成为我的包袱。我要扔掉它了。"
  "这将是非常不明智的事。你打算过的那种生活之所以可能,唯一靠的就是经济上不仰求别人。"
  "相反,经济上不仰求别人,将使我计划的那种生活成为没有意义。"
  我实在按捺不住了,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来。
  "这对印度那些云游四方的托钵僧也许很合适;他可以在树下过夜,而那些虔诚的人,为了结缘,都很愿意把他的讨饭钵子装满吃的。可是,美国的气候对露宿是很不相宜的,而且我虽然不敢自命对美国十分了解,至少有一件事是美国人全都同意的,就是要吃饭就得工作。可怜的拉里,恐怕你还没有起步,就会被人当作流浪汉抓到教养院去了。"
  他大笑。
  "我懂。人得适应自己所处的环境,我当然要工作。我到达美国之后,将要设法在汽车修配厂找一个工作。我是个相当好的机械工,想来这不大困难。"
  "这一来,你不是把本来可以派用场的精力浪费掉?"
  "我喜欢体力劳动。不论什么时候,只要看书看不下去了,我就从事一个时候体力劳动。我觉得这样能使人精神振作起来。记得有一次,我读斯宾诺莎传,读到这位哲学家为了糊口不得不打磨镜片,作者非常愚蠢地认为这对斯宾诺莎是很大的折磨。我敢说这对他的理智活动只会有好处。别的不谈,单单使他暂时不去苦思苦想那些哲学问题,也就够了。当我冲洗车子或者修理汽化器时,我的脑子是不去想什么的,而当我把手里的活做完之后,我会有一种乐滋滋的味儿,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事情。当然,我不会在一个汽车修配厂永远呆下去。我离开美国已经有好多年了,我得重新熟悉它。我将设法找一个卡车司机的工作。那样的话,日子长了,我就会把美国全都跑到。"
  "你大约忘记钱有一个最大的用处,就是节省时间。生命太短促了,而我们要做的事情是那样多,所以一分钟也不能浪费。比如说,你从一个地方徒步走到另外一个地方,而不坐公共汽车,又如搭公共汽车而不坐出租汽车,你将浪费多少时间?"
  拉里笑了。
  "讲得很对,这一点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是,我可以拥有自己的出租汽车来解决这个困难。"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最后我将在纽约定居下来,别的理由不说,还因为纽约拥有最大的图书馆。我只需要很少一点生活费;我对住宿的地方毫不在乎;一天只要吃一顿饭就够了;等我把美国要返的地方全逛到了,我将会省下一笔钱来买一部出租汽车,自己当司机。"
  "你应当关起来,拉里,你疯了。"
  "一点不疯。我很懂事,也很实际。当一个出租自己的汽车的司机,我每天开车子的时间只要够我的食宿和车于的折旧就行了。其余的时间可以用来从事别的工作。如果有什么急事要上哪儿去,就可以开自己的出租汽车去。"
  "可是,拉里,一部出租汽车和政府公债一样也是财产,"我故意说这话逗他。"而占有一部出租汽车,你就是一个资本家。"
  他大笑。
  "不然。我的出租汽车只是我的劳动工具,无异于托钵僧的手杖和食钵。"
  这样打趣一番之后,我们的谈话中止了。我久已看出,咖啡馆里的客人愈来愈多了。一个穿晚礼服的人离我们不远坐下,叫了一份很丰盛的早餐;他那疲倦而带有满足的面容,说明他过了一夜风流,现在口想起来还有余味。几位老者,由于年纪大睡觉少,都起身很早;他们一面一本正经地喝牛奶咖啡,一面从深度眼镜里读着晨报。年纪轻一点的人,有的衣冠楚楚,有的穿得破烂,匆匆走进来,三口两口吞下一只面包,喝掉一杯咖啡,就赶往写字间或者店铺去。一个干瘪老太婆挟了一捆早报进来到处兜售,但是,看上去好象一份也没卖掉。我从大玻璃窗户望出去,看见天色已经大亮。一两分钟后,电灯全都熄掉,只有这家大咖啡馆的后面一半还开着。我看看表,已经七点过了。
  "来点早饭怎样?"我说。
  我们吃了油炸面包和牛奶咖啡;油炸面包是新出锅的,又热又脆。我人很疲倦,没精打采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但是,拉里却象平时一样精神,眼睛奕奕有神;光滑的脸上一条皱纹也没有,看上去顶多只有二十五岁。咖啡使我振作了一点。
  "容许我给你一点忠告,拉里。我是不大给人忠告的。"
  "我也不大接受人家的忠告,"拉里回答,咧开嘴一笑。
  "在你处理掉你那一点点财产之前,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因为一旦脱手之后,就永远不会回来。说不定有一天你为了自己或者为了别人迫切需要钱用,那时你就会后悔莫及,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他回答时,眼睛里带有嘲笑的神气,但是,丝毫不含恶意。
  "你比我把钱更加看得重。"
  "我很重视,"我直率地回答他。"要知道,你一直有钱,而我并不如此。钱能够给我带来人世上最最宝贵的东西--不求人。一想到现在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够骂任何人滚他妈的蛋,真是开心之至,你懂吗?"
  "可是,我并不要骂任何人滚他妈的蛋;而如果我要骂的话,也不会因为银行里没有存款就不骂。你懂吗,钱对你说来意味着自由,对我则是束缚。"
  "你是个讲不通的家伙,拉里。"
  "我知道。这没有法子。反正时间还早着,我要改变主意,尽来得及。我要等到明年春天才回美国。我的画家朋友奥古斯特·科泰把萨纳里的一所村舍借给我,我打算在那边过冬。"
  萨纳里是沿里维埃拉的一个不大出色的海滨休养地,介于班多尔和土伦之间。艺术家和作家不喜欢圣特罗佩那些花花绿绿的宗教仪式的,常到这里来。
  "那地方就象一潭死水那样了无生气,你如果不在乎这一点就会喜欢它。"
  "我有事情要做。我搜集了一大堆资料,预备写一本书。"
  "写的什么呢?"
  "写出来后你就会知道,"他微笑说。
  "书写成之后,你假如愿意寄给我,也许我可以设法替你出版。"
  "你不用费心。我有几个美国朋友在巴黎办了个小小的出版社。我跟他们谈好替我印出来。"
  "可是,这样出版一本书很难指望有销路的,而且不会有人给它写书评。"
  "我不在乎有人给它写书评,也不指望出售。书的印数很少,只预备寄给我的印度朋友和在法国的少数可能对它感觉兴趣的人。它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写它出来只是为了把搜集到的资料处理掉,而出版它是因为我觉得只有印出来才能弄清楚它是什么货色。"
  "这两条理由我都懂得。"
  这时我们的早饭已经吃完,我叫侍役开帐。帐单来时,我把它递给拉里。
  "你既然打算把你的钱全部送光,老实不客气,这顿早饭要你请了。"
  他大笑,把钱付掉。坐了这样久,我人都僵了;走出咖啡馆时,觉得两胁在痛。秋天早晨的空气非常新鲜,人很好受。天是蓝的,德·克利希大街在夜里是那样一条肮脏的通道,现在却显出一点活泼气象,就象一脸脂粉的消瘦妇人走着女孩子的轻快脚步,看去并不讨厌。我向一部过路的出租汽车打一个手势。
  "带你一段路怎样?"我问拉里。
  "不用。我预备步行到塞纳河边,找一处洗澡的地方游泳一下,以后还得上图书馆去,我有些东西要查。"
  我们拉了手。我望着他的两条长腿大踏步走过马路。我这块料可没有他硬挣,所以坐上出租汽车回到旅馆。走进起坐间时一看,已经八点过了。
  "一个年纪大的人在这个时候才回家,"我向玻璃罩里的裸体女子不以为然地说;一八一三年以来她一直就横陈在时钟上面,身体的位置在我看来极端不舒服。
  她继续望着自己在镀金铜镜里的镀金铜脸,而那座钟的回答只是:滴答、滴答。我放了一盆热洗澡水;一直泡到水不太热时,方才把身体擦干,吞下一片安眠药,把瓦勒里的《海葬》带到床上去看(书刚巧放在床头柜上),一直看到睡去。
作者:[英]毛姆
翻译:周煦良
第七章

  六个月后,在四月里的一个早晨,我正在弗拉特角自己房顶书室里忙着写稿子,一个佣人进来说,圣让(我的邻村)的警察在楼下要见我。我对受到打搅很恼火,而且想不出警察找我有什么事情。我没有亏心事,定期的慈善捐款也已经交纳。他们还发给我一张身份证,被我藏在汽车里,预备开车超出规定速度或者在马路上停错地方被人捉着时,可以在出示行车执照时,让警察无意中瞧见,免得警告没有个完。当时我想很可能是我的那些佣人里面,有一个被人家写了匿名信(这是法国人生活中一个可爱之处),因为她的身份证还没有办妥;不过,我和当地的警察关系处得不坏,在打发他们走之前,总要请他们喝杯酒,所以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了不起的事。可是,他们(总是两个人一同来)这次来却负有完全不同使命。
  我们握了手并且相互问好之后,年长的一个--他的称呼是班长,蓄了一部我从没有见过的又浓又密的上须--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用肮脏的拇指翻着。
  "索菲·麦唐纳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他问。
  "我认识的人有叫这个名字的,"我小心地回答。
  "我们刚和土伦的警察局通电话,那边的警长要你立刻就去,[Vous prie de vous y rendre]。"
  "为什么?"我问。"我和麦唐纳夫人并不熟。"
  我立刻想到索菲一定出事了,很可能和鸦片有关系,但是,弄不懂为什么会把我牵连进来。
  "这个我不管。毫无疑问,你和这个女人有过交往的。好象是她有五天没有回她的住所,后来,有人在海港捞到一具女尸,警察认为可能就是她。局里要你去认一下。"
  我打了一个寒噤。不过,这事并不怎样出乎我的意料。她过的那种生活很可能使她在抑郁无聊之际突然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从她穿的衣服和随身的证件也可以认出是她来。"
  "她被捞到时是赤条条的,而且脖子割了。"
  "老天啊!"我一面感到毛骨悚然,一面自己在动脑筋。很可能警察会强逼着我走,所以我还是遵命为上,落得个漂亮。"好的。我搭第一班火车就去。"
  我看了火车时刻表,查到五点到六点之间,有一班火车可以搭到土伦。班长说他会打电话报告土伦的警长,并且叫我一到达就直接上警察局去。我把必要的衣物装了一只手提箱,吃完午饭,就坐汽车上火车站。

  我上土伦警察局报到时,立刻被引进警察长的房间。警察长坐在桌子后面,长得又粗又黑,脸色阴沉沉的,看上去象是科西嘉岛的人。也许习惯使然,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可是当他注意到我(为了防而不备)佩在领孔上的勋章时,就假意地一笑,请我坐下,满口打招呼,说是惊动我这样一个有身份的人,实在出于不得已。我也同样客客气气回答,说是只要能够替他效劳,我是不胜荣幸之至。接着我们就谈起正经事情来。他又恢复到先前粗鲁而且相当傲慢的神情,看看放在面前的文件,对我说:
  "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看来这个麦唐纳女人的名声很坏,酗酒,吸毒,一个烂污货。她不但经常和船上下来的水手睡觉,还和当地的流氓睡觉。你这样年纪和身份的人,怎么会和这种人混起来?"
  我本来想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可是,根据我钻研几百本侦探小说的经验,对待警察还是客气的好。
  "我和她并不熟;是在芝加哥碰见她的,那时,她还是个女孩子。后来她在芝加哥和一个有身份的人结了婚。一年多以前,通过她和我共同认识的一些朋友,才重又和她见面。"
  在这以前,我一直弄不懂他怎么会把我和索菲联系在一起,可是,现在,他把一本书推到我面前。
  "这本书是在她房间里找到的。请你看看上面写的话,你当会懂得你们的关系决不是如你自称那样的泛泛之交。"
  就是那本索菲在书店橱窗里看见的我的小说法文译本,她要我在上面写几个字的。我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写了"Mignonne,allons voir si la rose,"因为是提笔就想起的。这当然看上去太亲热一点。
  "你假如认为我是她的情人,那你就错了。"
  "这不关我的事情,"他答,接着眼睛霎了一下:"而且我丝毫没有触犯足下的意思,根据我打听到的这个女人的癖好,敢说你也不是她会看中的人。但是,你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显然不会称呼为美人儿。"
  "这句诗,局长先生,是龙沙一首脸炙人口的诗的头一行,他的作品以你这样有文化教育的人肯定是熟悉的。我录了这句诗因为我有把握她知道这首诗并且会联带想起下面的诗句,这一来,说不定使她感到自己过的那种生活,别的不说,至少是不检点的。"
  "我在学校里显然读过龙沙,可是,我的事情非常繁忙,你提起的那些诗句早已被我忘了。"
  我把那首诗的第一节背了出来,满知道他在我提到这位诗人之前,从来就没有听到这个名字过,所以一点不怕他会想到这首诗的最后一节丝毫不带有劝人学好的味儿。
  "她摆明是读过一点书的。我们在她的房间里找到若干侦探小说和两三本诗集。有一本波德莱尔,一本兰波,还有一本英文诗,一个叫艾略特写的。他出名吗?"
  "名气很大。"
  "我没有时间读诗。反正我不懂英语。可惜的是他如果是个好诗人,为什么不用法文写诗、使得受教育的人都能读他。"
  想到这位局长在读艾略特的《荒原》,我真乐了。突然间,他把一张照片送到我面前。
  "你可看得出这是何等样人?"
  我一眼看出是拉里。他穿着游泳裤,照片是新近拍的,据我猜想,大约就是前年夏天他和伊莎贝儿和格雷在迪纳尔避暑时照的。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想说我不认识,因为我从心里不愿意这件可恨的事情牵连到拉里,可是再一想,倘若警察局查出是拉里的话,我的否认就会使他们疑心到我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他是个美国公民,叫劳伦斯·达雷尔。"
  "这是我们在这女人的东西里面找到的唯一一张照片。他们之间什么关系?"
  "他们都是在芝加哥附近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从小就认识。"
  "可是,这张照片拍了没有多久,想来是在法国北部或者西部一个海滨休养地。查出究竟在什么地方并不难。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是一个作家,"我大胆说。警察局长的两撇浓眉毛稍稍抬一点起来,我想他认为干我这一行的人,行为都是不大检点的。"而且生活不靠稿费收入,"我又补上一句,企图抬高他的身份。
  "他现在在哪里?"
  我又禁不住想说我不知道,但是,仍旧认为这一来只会把事情弄别扭。法国警察也许有许多毛病,但是,他们的组织体系却能使他们很快就查出一个人来。
  "他住在萨纳里。"
  警察局长头抬了起来,显然感觉兴趣。
  "地址呢?"
  我记得拉里告诉过我奥古斯特·科泰把自己乡下的小房子借给他住;我圣诞节回来时,曾经写信给他,邀他到我家来住一个时候,但是,不出我所料,他谢绝了。我把他的地址告诉了警察局长。
  "我就打电话到萨纳里,叫人把他带到这儿来。可能从他嘴里问出点名堂。"
  我不由而然觉得警察局长大约认为这可能是个嫌疑犯,真想笑出声来。我断定,拉里会很容易证明他和这件事情无关。我急于想知道的是关于索菲的悲惨结局的详情,但是,局长告诉我的只比我知道的多出一些细节。两个渔夫把尸体捞到。当地的警察告诉我尸体一丝不挂,其实是耸人听闻。凶手把三角裤和奶罩都留下了。如果索菲的衣着和我看见她时一样,那么,凶手只要剥去她的长裤和紧身衫就行了。由于查不出她的姓名,警察就在当地报纸上加上一段描写。有个女人在一条小街上出租房间的(法国人叫它做临时房间,客人可以随意把女人或者男人带去睡觉),见报后就上警察局来。她原是警察局的耳目,警察常要她报告谁上她的客栈来,和来了干什么。我上次碰见索菲时,她刚被码头附近的那家旅馆赶了出来,因为她的行为实在太不象话,连一向马虎的旅馆主人都忍耐不下去了。这以后她就找到上述的那个女人,在她的房子里租下一个卧房,另外加一间小起坐间。一间房间一夜租出去两三次,赚的钱比较多,可是,索菲出的价钱很大,所以那女人就答应租给她,按月计算。这个女人现在到警察局来,说她的房客有好几天没有回来住宿了;她原也不放在心上,以为她暂时去了马赛或者维尔弗朗什,因为英国军舰最近开来了,这件事对沿海岸一带的老少女子都具有吸引力;但是,她读到报上关于死者的那段描写,觉得可能是她的房客。警察带她去看了尸体,她稍微迟疑一下,就声称这是索菲·麦唐纳。
  "可是,如果尸体已经被认出是谁,你们找我来做什么?"
  "贝莱太太是个很诚实的女人,而且品行不错,"局长说,"可是,她认出这个女尸的理由可能是我们不知道的;反正我觉得应当找一个和死者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来证实一下。"
  "你认为有可能捉到凶手吗?"
  局长耸耸自己宽阔的肩膀。
  "我们当然在查访。我们到她常去的酒吧间问了一些人。她可能是被一个水手出于妒忌杀害的,而水手的船已经离开港口了,也可能是当地一个流氓抢她身上的钱而杀死她。看上去她身边总带有不少的钱使那些歹徒会看上她。也许有些人认为某某人有很大的嫌疑,但是,在和她交往的人中间,除非为了自身的利益,谁也不会说出来。象她那样跟这批环蛋朝夕相处,得到这样的下场是完全意想得到的。"
  我对他这话也没有可说的。局长请我明天早上九点钟之后来,那时候,他当会和"照片中的这位男子"见过面,底下就由一个警察领我们去停尸所看尸首。
  "她的打葬事情呢?"
  "如果验明正身,你们承认是死者的朋友并且愿意负担丧葬费的话,你们将会得到批准。"
  "我敢说达雷尔先生和我都愿意很快得到批准。"
  "我完全理解。这可怜的女人遭遇太惨了,能够越早安息越好。你的话使我想起我这里有一张丧葬承办人的名片,他收费公道,而且办事利落。我将在上面写几个字,叫他办得更周到些。"
  我有把握他在丧葬费用上会得到回扣,可是,我满口感谢他。在他竭力表现得必恭必敬,送我出门之后,我立刻就找到名片上的地址。丧葬承办人既活跃又一本正经。我挑了一口棺材,既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贵的。他主动提出替我向他熟识的一家花店订购两三只花圈--"免得先生履行一项不愉快的义务,并且出于对死者的尊敬,"他说--约好枢车于次日两点钟到达停尸所。他告诉我,对坟地用不着操心,一切他都会安排好的,又说"想来太太是新教徒吧",所以如果我同意的话,他将找一位牧师等在公墓那边,于下葬时为死者祈祷。所有这一大套使我不由得佩服他的办事能力。但是,由于我和他素不相识,而且是个外国人,如果请我肯惠然给他预先开一张支票,敢说我是不会介意的。他说出的数目比我指望的要大一点,显然是准备我还价;可是,我一声不嘀咕,掏出支票本来,开了一张支票给他;当时看得出他脸上显出诧异的样子,甚至于有点失望。
  我在旅馆开了一个房间,第二天早上,又到警察局去。先在候见室等了一段时间,然后由人请我到警察局长的房间去。我看见拉里,神情严肃而且不自如,就坐在我昨天坐的椅子上。局长兴高采烈地和我招呼,仿佛我是个多年失散的弟兄似的。
  "很好,我亲爱的先生,你的朋友极其坦率地回答了我有责任问他的问题。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已经有一年零六个月没有见到过这个可怜的女人。他叙述了自己在上星期的行踪,以及那个女人房间里他那张照片的由来,讲得都非常令人满意。照片是在迪纳尔拍的,有一天,他和那女人吃午饭时,刚好放在他口袋里。我从萨纳里收到的关于这位年轻人的情况报告非常之好,我而且,并不是我想卖弄,本来就善于识人;深信他不可能干下这种勾当。我而且不揣冒昧向他表示同情,一个童年的朋友,而且在一个健康和有种种教养的家庭长大的,竟会堕落到这种地步。可是,这就是人生。现在,亲爱的先生们,我的一个下属将陪二位上停尸所去,在你们证实死者之后,就没有你们的事了。去吃一顿好午饭吧。我这里有一张土伦最好餐馆的卡片,只消我在上面写几字,餐馆老板就会尽力招待。经过这番折腾之后,来一瓶好酒对你们两位都有益处。"
  他这时的的确确充满善意了。我们跟随一个警察走到停尸所。这地方的生意并不兴隆。只有一张板上停了一具尸体。我们向着尸首走去,看守人把头部的遮布揭开。那形象很不好看。海水已经把烫弯曲的银灰色染发泡直,而且湿儒慌地粘在颅骨上。脸肿得厉害,看上去使人毛骨悚然,但是,毫无疑问,是索菲。看守人把遮布又拉下一点,给我们看了那道一直割到两边耳朵下面的骇人刀痕;对我们两个来说,还是不看见的好。
  我们回到局里。局长没有空见客,我们只好把应当说的话告诉一个助理。他丢下我们,不久就拿了证件出来哦们带了证件去交给丧葬承办人。
  "现在去喝杯酒吧,"我说。
  拉里从我们离开警察局上停尸所,除掉从停尸所回来时声称他认出尸身是索菲·麦唐纳外,一句话也不说。我领他上码头那边,和他坐在从前和索菲坐的那家咖啡馆里。外面正吹着一股强烈的北风,平时波平如镜的海港到处点缀着白浪花。渔船轻轻摇曳着。阳光朗照;和每次刮北风时一样,眼中望去的任何物体都异常清晰耀眼,就好象从望远镜中特别对准了物体眺望,给人以一种震撼心弦和生命在颤栗的印象。我喝了一杯白兰地苏打,但拉里始终没有碰我给他叫的一杯。他郁然坐着,一声不响,我也不打搅他。
  过了一会,我看看表。
  "我们还是去吃点东西吧,"我说。"我们两点钟要到停尸所。"
  "我饿了,我没有吃早饭。"
  我根据警察局长的外貌断定他是懂得吃好菜的,所以把拉里带到局长告诉我的那家饭店。我知道拉里很少吃肉,所以叫了摊鸡蛋和煎龙虾,然后把酒单要来,仍旧遵照局长的话,挑了一瓶葡萄酒。酒送来时,我给拉里倒了一杯。
  "你还是喝下这劳什子,"我说。"它可能给你提示一个话题。"
  他乖乖地遵照我的话喝了。
  "西里·甘乃夏常说沉默也是谈话,"他咕哝着说。
  "这使人想起剑桥大学那些冬烘先生一次欢快的聚会。"
  "恐怕你得单独负担这笔丧葬费呢,"他说。"我没有钱了。"
  "我完全愿意,"我回答。接着,他这句话的含义触起我。"你难道真的做了不成?"
  他有半晌没有作声。我注意到他眼睛里那种诡诈神情。
  "你没有把你的钱送掉吧?"
  "除掉等我的船开到之前必要的用度外,全送掉了。"
  "什么船?"
  "我在萨纳里住的房子的邻舍负责一家货轮在马赛的办事处,货轮的航线往返于近东和纽约之间。他们从亚历山大城打电报给他,说一条开往马赛的船有两个水手生病,在亚历山大城上了岸,叫他找两个替工。他是我的好朋友,答应把我弄上船。我把自己的旧雪铁龙送给他做纪念。上船之后,我除掉身上的衣服和一个手提包的东西外,便别无长物了。"
  "嗯,反正是你自己的钱。现在你自由了,白种人而且满二十一岁。"
  "自由这个字眼用得很对。我一生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感到快活和更无牵无挂了。我到达纽约时,他们会付给我工资,这钱将能够维持到我找到一个工作。"
  "你写的书怎样了?"
  "噢,已经写完而且印好了。我开了一张赠书的名单,你在一两天内当会收到。"
  "多谢。"
  这下面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在友好的沉默中吃完午餐。我叫了咖啡。拉里点起烟斗;我点起一支雪茄,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感到我的眼光朝着他,将我看了一眼;他自己的眼睛闪出顽皮的神气。
  "你要是想骂我是个大傻瓜蛋,你就只管骂吧。我一点不介意。"
  "不,我并不怎样想骂你。我只是盘算,如果你象别人一样结婚生子,生活方式会不会变得更正常些。"
  他笑了。过去我提到他的笑很美,肯定总有二十次了;他笑得是那样适意,真挚和迷人,恰恰反映出他那优良品质的坦率和诚实的一面,可是我还要再提一次,因为现在他的笑除掉上述的种种以外,还含有一种凄惨和温柔的味道。
  "现在太迟了。我碰到的有可能和她结婚的女子只有可怜的索菲。"
  我诧然望着他。
  "经过这一切之后,你还能这样说吗?"
  "她有个可爱的灵魂,热情,超脱,慷慨。她的理想是高尚的。甚至到最后她寻找自我毁灭的方式,也具有崇高的悲剧味道。"
  我没有作声;我不懂得对这些古怪的评述该怎样看待。
  "当时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我问。
  "她那时还是个孩子。告诉你实在话,我从来没有想到当初我常到她祖父家,和她一同在榆树下读诗时,这个瘦骨嶙峋的小鬼蕴藏着灵魂美的种子。"
  我不由得感到诧异的是,在这个当口,他竟然不提伊莎贝儿。他不可能忘记曾经和她订过婚。人们只能设想他把订婚的事看作是两个没有成熟的年轻人糊里糊涂干出来的蠢事,毫无道理。他决没有想到伊莎贝儿一直在苦恋着他,这件事我深信在他脑子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现在是动身的时候了。我们走到拉里停车的广场,汽车已经很破旧了。我们开到停尸所。丧葬承办人没有虚报。什么事情都办得井井有条;在那片光华耀眼的天光下,狂风把墓地的柏树都吹弯了,给殡葬添上最后一点恐怖气氛。各事完毕以后,承办人恭敬如仪地和我们拉手。
  "两位先生,希望你们满意。办得很不错吧?"
  "很不错,"我说。
  "请先生记着,如果有什么差遣,随时吩咐好了。路远毫无关系。"
  我谢过他。当我们走到公墓门口时,拉里问我还有什么事情要他做的。
  "没有了。"
  "我想尽快赶回萨纳里。"
  "把我开到我的旅馆,好吗?"
  开着车子时,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到旅馆时下车,两个人拉拉手,他就开走了。我付了旅馆帐,拿了手提箱,雇一部出租汽车上火车站。我也要赶快离开。

  几天之后,我就动身去英国。我原来的打算是沿路不停,但是,出了索菲这件事情之后,我特别想看看伊莎贝儿,所以决定在巴黎停留二十四小时。我打了个电报给她,问她我能不能在下午晚一点时候去,并在她家吃晚饭。到达我的旅馆时,我收到她留下一张便条,说她和格雷晚上有饭局,可是,欢迎我五点半以前来,因为五点半以后她要去试衣服。
  天冷,雨下下停停,但下得很大;我猜想格雷不会上毛特芳丹去打高尔夫。这对我不大合适,因为我想单独会见伊莎贝儿。但是,当我到达公寓时,她告诉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格雷上旅行者俱乐部打桥牌去了。
  "我告诉他不要回来太晚,如果要见你的话,不过,我们要到九点钟才吃晚饭,这就是说,我们用不着在九点半以前到达,所以我们满有时间痛痛快快谈一下。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告诉你。"
  他们已经把公寓转租出去。艾略特的藏画将在两星期内拍卖。拍卖时他们要到场,所以正准备搬到里茨饭店去住。然后上船回国。伊莎贝儿除掉艾略特在昂第布房子里挂的那些近代绘画之外,什么都卖掉。这些近代绘画她虽则不大喜欢,但是,认为这些挂在他们未来的家里将会抬高他们的身价;她想得完全对头。
  "遗憾的是,可怜的艾略特舅舅并不太合时宜。毕加索,马蒂斯,鲁奥,你知道。我想他的藏画好还是好的,不过恐怕过时了一点。"
  "我倘若是你的话,就不去管它。几年之后,别的画家将会出头,毕加索,马蒂斯比起你那些印象派画家来也未见得更时新了。"
  格雷和人家的谈判快结束了。他有了伊莎贝儿给他提供的资本,将以副经理的身份参加一家生意兴隆的企业。这家企业和石油有关系,所以他们打算住在达拉斯。
  "我们的首要事情是找一幢合式的房子。我要有一个很好的园子,这样格雷工作回来可以有地方闲逛逛,而我非要有一间真正的大起坐间不可,这样才可以招待客人。"
  "我不懂得你为什么不把艾略特的家具带走。"
  "我认为不大合适。我要打全套的摩登家具,也许在有些地方来点墨西哥式样,使它带有一种情调。我一到纽约就去打听现在哪一个屋内装饰家最吃香。"
  安托万,那个男佣人,捧了一只盘进来,上面放了许多酒瓶。伊莎贝儿总是那样机灵,知道十个男人有九个都自命搀鸡尾酒比女人搀得好(而且这个看法是对的),所以叫我搀两杯。我把杜松子酒和努瓦里普拉倒出来,搀上少量的苦艾酒;就靠这点苦艾酒把原来是不甜的马地尼从一种说不出名堂的酒变成仙露,连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肯定都会放弃自己的家酿来喝它。我私下里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可口可乐的饮料。当我把酒杯递给伊莎贝儿时,我注意到桌上有一本书。
  "嗨,"我说。"这就是拉里写的书啊。"
  "是的,今天上午寄来的,可是,我非常之忙,午饭之前,有说不尽的事情要做;午饭是在外面吃的;下午又去了摩林诺时装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稍微翻一下。"
  一个作家成年累月地写一本书,也许呕心沥血才写成它,但是,被人随便放在那里,一直到无事可做时才会看它;想到这里,我感到抑然。
  "想来你知道拉里整个冬天都在萨纳里过的。你碰见过他没有?"
  "碰见过。前几天还一起在土伦的。"
  "是吗?你们去土伦干什么?"
  "打葬索菲。"
  "她难不成死了?"伊莎贝儿叫出来。
  "她如果不是死了,我们会有什么借口去打葬她?"
  "这并不好笑,"她停了一下。"我不想假装难受。恐怕是酗酒和吸毒双重原因。"
  "不是的,是被人割了脖子,赤身裸体抛到海里的。"
  和圣让的警察班长一样,我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她的脱光情况。
  "太可怕了!可怜的人儿。当然象她那样子生活,结局一定是悲惨的。"
  "这也是土伦的警察局长说的话。"
  "他们知道凶手是谁吗?"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认为是你杀了她。"
  她诧异地盯着我望。
  "你讲的什么?"接着,似笑非笑的一声:"再猜猜:我有铁证,不在犯罪的现场。"
  "去年夏天,我在土伦碰见她,和她有一次长谈。"
  "她没有喝醉酒吗?"
  "相当清醒。她告诉我,在她将要和拉里结婚的前几天,她是怎样会无缘无故失踪的。"
  我看见伊莎贝儿的脸色板了下来。接着,我把索菲告诉我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伊莎贝儿竖着耳朵在听。
  "从那次之后,我把她告诉我的话盘算了很久,越想越发现这里面肯定有鬼。我在你这里吃午饭总有过二十次,你在午饭时,从来不备甜酒。那天你一个人吃午饭。为什么放咖啡杯子的盘子里有一瓶苏布罗伏加酒呢?"
  "艾略特舅舅刚派人把酒送来。我想尝尝看,是不是和我在里茨尝到时一样合口味。"
  "对,我记得你当时盛夸这酒。我觉得诧异,因为你从来就不饮甜酒;你非常注意自己的身材,决不会想喝甜酒。那时候我有个印象,你是想撩索菲;我觉得你简直不怀好心。"
  "谢谢你。"
  "你一般和人约会都很守时间。你约索菲去试结婚礼服,这件事对她说很重要,对你说也好玩,为什么你要跑出去?"
  "这是她亲口告诉你的。我对琼的牙齿不大放心。我们的牙医生很忙,只能在他指定的时间去。"
  "看牙医生总是在上一次走前约好的。"
  "我知道。可是,他早上打电话给我,说有事不能看病,但是,可以改在当天下午三点钟;我当然不放过这个时间。"
  "难道不能叫保姆带琼去吗?"
  "琼吓得要命,可怜的孩子,我觉得亲自带她去,她会好受一点。"
  "你回来的时候,看见那瓶苏布罗伏加四分之三光了,索菲也不见了,你难道不诧异吗?"
  "我以为她等得不耐烦,自己去摩林诺了。我到摩林诺一问,她并没有去,弄得我莫名其妙。"
  "还有那瓶苏布罗伏加呢?"
  "哦,我的确看出酒喝掉许多,还以为是安托万偷喝的,几几乎要说他,可是,他的工资是艾略特舅舅付的,他又是约瑟夫的朋友,所以我想想还是不理会的好。他是一个很好的佣人,即使偶尔偷点嘴,犯不着我来责备他。"
  "你真是个说谎精,伊莎贝儿。"
  "你不相信我吗?"
  "一点不相信。"
  伊莎贝儿站起来,走到壁炉架那边。壁炉里烧着木柴,在这阴寒天使人很适意。她把肘部撑在壁炉板上,姿态很文雅;这是她可喜的禀赋之一,能够不显得一点做作。多数的法国上流女子白天穿黑,她也如此,这对她瑰丽的肤色特别相宜;今天她穿了一件很贵重但是式样简单的衣服,很能衬出她的苗条身材。她有一分钟抽着香烟。
  "我跟你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那天我要出去一趟确是很不幸,而且安托万实在不应当把甜酒和咖啡杯盘留在房间里,应当在我出去时就拿走。我回来时,看见瓶里酒差不多光了,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听说她失踪,我猜想,她大概是喝醉酒胡闹去了。这事我没有声张出去,因为说了只会使拉里更尴尬,单单这样子已经够他烦心的了。"
  "你肯定那瓶酒不是你故意叫人放在那里的?"
  "肯定不是。"
  "我不相信。"
  "那就不相信吧。"她恶狠狠地把香烟扔到炉火里;眼露凶光。"好吧,你要了解真相的话,那就老实告诉你,并且滚你妈的蛋。是我做的,而我现在还会做。告诉你,我要不惜一切阻止她和拉里结婚。你是不会阻止的,你或者格雷,你们只会耸耸肩膀,说这事做得太荒唐。你们一点不关心。我关心。"
  "你如果不插手的话,她现在还会活着。"
  "跟拉里结婚,弄得拉里痛苦不堪。他觉得能使她变一个新人。男人真是傻瓜!我早就知道迟早她会把持不住。这是摆明的。我们大家在里茨吃午饭时,你自己亲眼看见她多么坐立不安。我注意到她喝咖啡时,你在看她;她的手抖得厉害,一只手不敢拿,只好两只手捧到嘴边。我看出侍者给我们倒酒时,她的眼睛盯着酒望;一双没精打采的眼睛跟着瓶子转,就象一条蛇盯着一只羽毛方满的小鸡拍翅似的。我知道她会拼死弄一杯喝的。"
  伊莎贝儿现在面向着我,眼睛里充满激情,声音严厉,刻不急待地讲了下去。
  "当艾略特舅舅把那混蛋的波兰甜酒捧上天的时候,我觉得糟透了,但是,硬说我从来没有尝到过这样美的酒。我有把握说,她一有机会,绝对没有勇气抵制得了。所以我就带她去看时装展览。所以我要送她一套结婚礼服。那一天最后试样时,我告诉安托万,午饭我要喝杯苏布罗伏加,后来,又告诉他,我约好一位女太太,她来时请她等一下,喝杯咖啡,并且把甜酒留下来,说不定她会高兴喝上一杯。我的确把琼带到牙医生那里,但是,由于没有预先约好,医生不能看病,我就带琼去看了一场新闻片。我打定主意,如果索菲不碰那活儿,我就勉为其难,尽量和她要好。我发誓,这是实话。可是,我回家时,一看酒瓶,知道自己算对了。她走了,我而且可以拿头来打赌,她将永远不会回来。"
  伊莎贝儿说完时,人老老实实都有点喘了。
  "这和我想象的多少有点象,"我说。"你看,我猜对了;你无异亲手拿刀子割了她的脖子。"
  "她是坏人,坏人,坏人!我很高兴她死了。"她猛然倒在一张沙发上。"给我一杯鸡尾酒,你这浑蛋。"
  我走过去,又搀了一杯。
  "你是个卑鄙的坏蛋,"她接过我手里的鸡尾酒时说。后来勉强一笑;她的笑就和小孩的笑一样,知道自己笑得很顽皮,但是,认为仗着那一点天真的派头,可以哄得你不会生气。"你不会告诉拉里吧?"
  "你怎么想得到的。"
  "你能对天发誓吗?男人是顶顶靠不住的。"
  "我答应你不告诉他。可是就算我想告诉他,我也没有机会,因为我今生今世恐怕不会和他再见面了。"
  她身子坐直。
  "你说的什么?"
  "这时候,他已经搭上一艘货轮,当水手或者司炉,开往纽约了。"
  "你这话是真的吗?他真是个怪人!几个星期前,他还到巴黎来,为他那本书上公共图书馆查资料的,可是,绝口不提他要去美国。我很高兴;这就是说,我们又要和他见面了。"
  "我不敢说。他的美国离开你的美国就和戈壁沙漠一样远。"
  接着,我就告诉伊莎贝儿,拉里怎样处理掉自己的财产,以及他今后的打算。她张口结舌地听我讲;脸上显出骇异的神情;有时候,打断我的话,喊"他疯了,疯了"。我说完之后,她垂着头,两行眼泪沿颊上流下来。
  "现在我真正失去他了。"
  她转过身去,脸抵着沙发椅背哭起来。悲伤破环她的美丽容颜,她也不在乎。我束手无策;不懂得在她的心灵深处是什么愚蠢而矛盾的希望被我传来的消息最后砸得粉碎。我有个模糊看法,好象能够偶尔见到拉里,至少知道拉里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就把她和拉里牵在一起,而拉里的行动最后把这根微弱的牵线也割断了,因此她觉得自己永远丧失了他。我弄不懂使她痛苦的,使她枉自悔恨的是什么;想想还是让她哭一阵的好。我拿起拉里的书,看看目录。我的一本在我离开里维埃拉时还没有寄来,现在在几天之内没法看到。书写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是一本论文集,篇幅和利顿·斯特雷奇的《维多利亚名人传》相仿佛,论述了若干有名人物。他挑选的人使我迷惑不解。有一篇论述罗马独裁者苏拉,在独揽大权之后,退位归隐,一篇论建立帝国的蒙古征服者阿克巴尔;一篇论吕本,一篇论歌德,还有一篇论切斯特菲尔德勋爵,那个搞文学的。显然每篇文章都需要读许多书,无怪拉里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写成,可是,我不懂得为什么他认为值得在这上面花这么多时间,也不懂得他为什么选择这些人来研究。接着我想起来,这些人都各有一套方式在自己一生中取得卓越的成就,而使拉里感觉兴趣的想来就在于此。他有心估量一下究竟是怎样的成就。
  我随便读了一页,看看他的文笔怎样。是那种学术性的文章,但是写得流畅,一点没有初学写作的人往往有的卖弄或者陈腐气。看得出他就和艾略特·谈波登经常亲近达官贵人一样,他也是经常浸润在名著中的。我的思绪被伊莎贝儿的一声叹息打断了。她坐起来,皱着脸把变得微温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我再哭下去,眼睛要肿得不象样子了;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出去吃晚饭呢。"她从皮包里取出一面镜子,不放心地照照自己。"对了,用冰袋在眼睛上放半小时,这就是我要做的。"她在脸上扑了粉,涂了口红。后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听了我这样作为,会瞧不起我吗?"
  "你在乎吗?"
  "你也许会奇怪,我在乎。我要你觉得我人不错。"
  我笑了。
  "亲爱的,我是一个很不道德的人,"我答。"当我真正欢喜一个人的时候,尽管我不赞成他做的那些坏事,但是照样喜欢他。按说你不是个坏女人,而且风度翩翩。我知道你的美貌是两种因素的巧合,高超的审美眼光和不顾一切的决心,但并不因此而影响我对你的欣赏。你只是缺少一样使人完全对你着迷的东西。"
  她微笑着等待。
  "温柔。"
  她唇边的笑意消失了,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定下神来回答我,格雷已经瞒珊地走进来。在巴黎住了这三年,格雷已经胖得厉害,脸色变得更红,头发秃得很快,可是健康好到极顶,而且兴致勃勃的。看见我时,高兴得一点不做作。他讲话充满了口头禅。不管怎样过时的字眼,他说起来总深信自己是第一个想到这样说的。上床是打稻草,睡觉总睡得象没有亏心事的人一样;下雨总是敲锣击鼓,巴黎必定是繁华的巴黎。可是他为人非常善良,非常不自私,非常正直,非常可靠,非常不搭架子,使人没法子不喜欢他。我对他倒有真实感情。他现在对于即将动身回国很兴奋。
  "天哪,又要上笼头了,真开心,"他说。"我已经闻到饲草香了。"
  "是不是都谈妥了?"
  "我还没有在虚线上签字呢,但是有十成十了。我打算合伙的是我大学里一个同房间同学,一个好样的,我敢保他不会叫我上当。可是,我们一到达纽约,我就会飞往得克萨斯把整个设备检查一下,在我把伊莎贝儿的钱吐出之前,敢保任何可疑的情况都不会逃过我的眼睛的。"
  "你知道,格雷是一个很精明的生意人,"她说。
  "我又不是在牛棚里长大的,"格雷微笑说。
  他继续告诉我他预备加入那项生意的情况,时间拖得相当长,可是我对这类事情简直不懂,只掌握到一件具体事实,就是他很有希望赚一大笔。他对自己讲的事情越来越感兴趣,所以,不久就转身向伊莎贝儿说:
  "我说,我们何不把今晚这顿讨厌的饭回掉,就我们三个人上银堡痛痛快快吃一顿晚饭呢?"
  "哎,亲爱的,这不能做。他们是为我们请的客。"
  "反正我也来不了,"我插嘴说。"在我听到你们晚上有饭局之后,我打电话给苏姗·鲁维埃,约好带她出来吃饭了。"
  "苏姗·鲁维埃是谁?"伊莎贝儿问。
  "拉里认识的一个女子,"我说,故意捉弄她。
  "我总疑心拉里有个小娘儿藏在哪儿不给我们知道,"格雷说,咯咯笑了出来。
  "胡扯,"伊莎贝儿愤然说。"拉里的性生活我全知道。他没有人。"
  "好吧,让我们分手之前再喝一杯鸡尾酒,"格雷说。
  我们喝了鸡尾酒,然后,我和他们道别。他们陪我到了穿堂里。当我穿上大衣时,伊莎贝儿把胳臂和格雷的胳臂套起,挨近他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看,脸上带着我指责她所缺乏的那种温柔表情。
  "你说说。格雷--坦白地说--你觉得我狠心吗?"
  "不,亲爱的,远不是如此。怎么,难道有人说你狠心吗?"
  "没有人。"
  她把头掉过去,使格雷看不见她,向我把舌头吐了出来,那个派头艾略特肯定会说不象个上流女子。
  "那是两回事情,"我一面咕哝着,一面走到门外,随手把门带上。

  我再经过巴黎时,马图林一家已经走了;艾略特的公寓已经住进别人。我很怀念伊莎贝儿。她长得好看,而且谈话不大拘束,领会很快,对人没有恶意。我后来从没有见过她。我不会写信而且拖拉,伊莎贝儿则从不和人通信。她如果不和你通电话或者打电报,你就休想得到她的消息。那一年圣诞节,我收到她一张贺片,上面有张漂亮照片,照的是一幢有殖民地时期门廊的房子,四周围长着茂密的株树,想来就是农场那边的房子;当初他们需要钱时卖不掉,现在大约愿意留下来了。邮戳表明信是从达拉斯寄出的,可以肯定,合营的交易已经谈妥,他们已在达拉斯定居了。
  我从来没有到过达拉斯,但可以想象它和我见到的美国其他城市一样,有一个住宅区,坐汽车去商业中心和郊外俱乐部都不需要多少时间;住宅区阔人家的房子都很漂亮,有大花园,从客厅窗子里可望见幽美的山陵或者溪谷。伊莎贝儿肯定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和这样一幢房子里,房子从地窖到阁楼都是由纽约最时髦的屋内装饰家按照最时新的式样布置的。我只希望她挂的那些画,勒努瓦,马奈的花卉,莫奈的风景和高更看上去不太过时。餐厅无疑不大不小,正适合伊莎贝儿经常招待午宴,酒肯定好,菜肴当然是第一流。伊莎贝儿在巴黎学到不少东西。她一眼就可以看出客厅够大不够大,客厅不大的房子她是不会住的;因为她要等两个女儿长大了一点,在客厅里开未成年人的舞会,这是做母亲的一项愉快的责任。今天琼和普丽西拉该已到结婚的年龄了。肯定她们都有很好的教养。她们进的是最好的学校,伊莎贝儿准会把她们培养得面面俱到,使她们在合格的青年人眼中成为可以追求的对象。格雷现在想来脸色更红润了,兴致更好了,头更秃了,体重更增加了,但是,伊莎贝儿我不相信会变到哪里去。她仍旧会比两个女儿长得美。马图林这一家肯定是杜会上少不了的,我而且有十足把握他们在当地的人缘很好,这也是应该的。伊莎贝儿人风趣、文雅、殷勤、机智;至于格雷,不用说,是标准美国人中的精华。

  我不时仍去看望苏姗·鲁维埃。后来,她的境遇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使她离开巴黎,也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那是一天下午,大致在我叙述的事件两年之后,我先在奥台翁剧院的走廊上测览书籍,很惬意地消磨了一个钟点,后来一时无所事事,就想起去看望一下苏姗。我有六个月没有见到她了。她开门时,拇指搭着调色板,嘴里咬一支画笔,穿一件罩衫,上面满是油彩。
  "Ah, c"est vons, Cher ami.Entrez,je vons en prie.
  她这样客气使我有点诧异,因为一般我们只是你我相称。我走进那间客厅兼画室的房间。画架上放了一张油画。
  "我很忙,不知道怎么办是好。我一分钟也不能浪费。说来你不会相信,我要在梅耶海姆画店开个人画展,得准备三十幅画呢。"
  "在梅耶海姆?这真了不起。你是怎样做到的?"
  因为梅耶海姆并不是塞纳路上的那些靠不住的画商;那些人开一爿小店,由于付不出房租,随时都有关门的可能。梅耶海姆在塞纳河繁华的这一边有一爿漂亮画店,而且享有国际声誉。一个画家被他看中了就会发财。
  "亚希尔先生带他来看我的作品,他认为我很有才气。"
  "A d"autres, ma vieille,"我答,这句法文我想最好的译法是"鬼相信你,小女人"。
  她看了我一眼,吃吃笑起来。
  "我要结婚了。"
  "跟梅耶海姆?"
  "别装傻了。"她把画笔和调色板放下来。"我工作了一整天,现在该休息一下了。让我们喝杯红葡萄酒,我再告诉你经过。"
  法国生活的一个不大愉快的方面是,你往往逼得要在不适当的时候喝一杯酸溜溜的红葡萄酒。你只好听命。苏姗取出一瓶酒和两只杯子,把杯子斟满,坐下来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我站了有好几个钟点,我的静脉曲张血管都痛了。是这样的。亚希尔先生的妻子今年年初去世了。她是个好女人,也是个好天主教徒,但是,亚希尔和她结婚并不是出于自愿;他娶她是为了生意经,因此虽则他器重她,尊敬她,要说她的亡故使亚希尔先生怎样伤心,那就过甚其辞了。他儿子的婚姻很不坏,在公司里也做得很出色;现在他女儿的婚事也谈妥了,对方是一位伯爵,虽说是比利时人,倒是货真价实的贵族,在那慕尔附近有一座很美丽的宫堡。亚希尔先生认为,他可怜的妻子不会为了自己的缘故耽误两个年轻人的幸福,所以尽管还在居丧期间,一等到财产过户手续完成后,立刻就举行婚礼。显然亚希尔先生住在里尔的那幢大房子里会感到寂寞的;他需要有个女人照应他的生活起居,还要管理好那所关系到他身份的住宅。长话短说,他要我代替他妻子的位置;他讲得入情入理:"我第一次结婚是为了消除两家对立的竞争,我而且并不懊悔,但是第二次结婚那就要听我喜欢了"。"
  "恭喜恭喜,"我说。
  "当然我将失去自由,而我是喜欢无拘无束的。可是,一个人应当考虑到自己的前途。不瞒你说,我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这事只有你我知道。亚希尔先生正处在危险的年龄;万一他忽然想入非非追求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起来,我怎么办呢?我还要替我的女儿着想,她现在十六岁,看上去会出落得和她父亲一样漂亮。我使她受到很好的教育。但是,事实摆在你面前,不容你否认Z她既没有才干当一个演员,也没有她可怜母亲的气质去当妓女,那么我问你,她能指望什么呢?当个女秘书,或者在邮局里当个职员。亚希尔先生很慷慨地同意她和我们住在一起,并且答应给她一笔厚厚的奁资,使她能嫁个好人家。说实在话,我亲爱的朋友,别人怎样说不去管它,结婚仍旧是女人的最最满意的职业。很明显,当我想到女儿的幸福时,我毫不迟疑就接受了亚希尔先生的建议,即使牺牲某种满足也在所不惜;反正一年年过去,这种满足愈来愈不容易获得了。而且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结婚之后,预备绝对格守妇道(d"une vertu farouche),因为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深信幸福的婚姻唯一倚靠的就是双方绝对的忠实。"
  "这是很高尚的情感,我的美人儿,"我说。"亚希尔先生还预备每两个星期来巴黎谈生意吗?"
  "噢啦啦,你把我当作什么样人,我的小宝贝?亚希尔先生向我求婚时,我跟他讲的第一件事就是:"你听我说,亲爱的,你到巴黎来开董事会时,我也跟着来,这算讲定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是不放心的。""你不能设想我这样年纪还会做出蠢事来,"他答。"亚希尔先生,"我跟他说,"你正当壮年,我而且比谁都清楚你是个多情人,而且风度翩翩,神气十足。种种地方都会被女人看中。总之,我觉得最好你不要受到引诱。"最后,他答应把董事的位置让给儿子,由他代替父亲来巴黎开会。亚希尔先生假装不快,认为我不讲理,事实上他心里觉得很好受。"苏姗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对我们可怜的女人来说,如果不是因为男人的这种想象不到的虚荣心,生活就更加难办了。"
  "这一切都很好,但是,这和你在梅耶海姆开个人画展有什么相干?"
  "我可怜的朋友,你今天有点儿笨头笨脑的。多少年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亚希尔先生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吗?他要考虑到自己的地位,而且里尔的人是很挑剔的。亚希尔先生要我在社会上有地位;作为他这样重要人物的妻子,我有权利享受这种地位。你知道那些外省人是怎样的,他们最欢喜管别人的闲事;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问:苏姗·鲁维埃是什么人?好吧,这就是他们的回答。她是一位名画家,最近在梅耶海姆画店开的画展获得很了不起和当之无愧的成功,"苏姗·鲁维埃是殖民步兵团一位军官的遗孀,好些年来都靠自己的艺术才能维持生活,并抚养一个早年丧失父爱的娇女,表现了典型的法国妇女的刚毅性格。现在我们欣悉她的作品不久将在目光犀利的梅耶海姆先生的画室展出;广大公众将有机会观赏她的细致笔触和过得硬的技巧。"
  "你胡说些什么?"我说,耳朵竖了起来。
  "亲爱的,这就是亚希尔先生计划做的抬高我的宣传。法国重要一点的报纸都将登载这条新闻。他真是了不起。梅耶海姆先生的条件很苛刻,亚希尔先生毫不在乎全接受了。预展时要开香槟酒庆祝;美术部长(他本来欠亚希尔先生的人情)将要在开幕式上来一篇夸夸其谈的演讲;他将着重提到我的品德和绘画才能,最后他将宣布国家的责任和职权是论功行赏,所以已经买下我的一张画由国家收藏。巴黎各界人士都将到场,梅耶海姆先生将亲自招呼那些评论家,保证他们的报道不但要讲好话,还要占相当篇幅。那些可怜的家伙,他们挣的钱实在太少了。给他们一个机会额外挣点钱也算是做好事。"
  "这一切是你本来应当得到的,"我说。"你一直是个好心肠的人。"
  "Et ta soeur,"她答,这句话无法翻译。"可是这还不算数。亚希尔先生又用我的名义在圣拉斐尔海边买了一所别墅,所以我将不仅以一个艺术家,而且还要以一个有产业的妇女在里尔的社交界露面。再过两三年他就要退休了,那时,我们将象上流人士那样[Comme des gens bien]在里维埃拉住下去。他可以在海上划船,捞虾子,我则画我的画。现在我把画拿给你看。"
  苏姗作画已有好几年,而且学会了她那些情人的作画方式,终于画出了她自己的风格。素描仍旧不会,但是色彩感很不错。她给我看的画有和她母亲住在昂儒省时画的风景,有凡尔赛宫花园和枫丹白露森林的小景,有在巴黎近郊被她看中的街道风光。她的画象浮光掠影,不踏实,但是具有一种花枝招展的美,甚至某种不经意的情趣。有一张画我很中意,告诉她我要买,因为我认为这样会使她高兴。这张画我记不起是叫《林中荫道》,还是叫《白围巾》,而且事后检阅,到今天还说不出来。我问了价钱,要价也很合理,所以说我要买下它。
  "你是个宝,"她叫。"我的第一笔交易。当然你在展览会开过后才能拿到,可是,我要叫他们在报上登出来,说你买了它。反正一点点宣传对你是没有妨碍的。我很高兴你挑了这一张,我认为这是我的一张得意之作。"她拿起一面镜子,从镜子里端详这张画。"很有情调,"她说,眼睛眯了起来。"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这些绿颜色--多么浓郁,然而又多么娇嫩!还有中间这点白颜色,确是神来之笔;它把整个画面统一起来了,它有特色。这是才气的表现,毫无疑问,真正的才气。"
  我看出她在通往职业画家的路上已经迈出老远了。
  "现在,我的小宝贝,我们谈得够长了,我得重新工作起来。"
  "我也得走了,"我说。
  "顺带问一句,那个可怜的拉里还住在印第安人中间吗?"
  她提到上帝自己国家的居民时,一向习惯于用这种鄙薄口气。
  "据我知道,还在那里。"
  "以他那样温和可爱的人,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如果那些电影使人信得过的话,有那许许多多的匪帮、牛仔和墨西哥人,那边的生活肯定是使人受不了的。并不是说那些牛仔没有一种吸引力,使你想起什么来。噢啦啦。可是看上去一个人在纽约街上行走,口袋里如果不带一支手枪的话,那将是极端危险的。"
  她送我到门口,并且吻了我的两颗。
  "我们曾经在一起玩得很开心。日后多想想我。"

  这就是我的故事的结束。我从没有听到拉里的消息,也不指望听到。由于他一般都按照自己的打算行事,我想他回到美国以后,可能就在汽车修配行里找一个工作,然后当卡车司机,直到他获得关于他阔别多年的这个国家的知识为止。在达到这项目的以后,他很可能把开出租汽车的怪想法付诸实施:诚然,这在当时不过是我们在咖啡馆里对面坐时随便说的一句玩笑话,但是,如果他当真这样做起来,我也丝毫不感到奇怪;我而且后来每次在纽约雇出租汽车时总要把司机看一眼,指望说不定会和拉里的那双深陷的庄重而微笑的眼睛碰上。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大战爆发了。他年纪不小,飞行当然谈不上,但可能重新去开卡车,在国内或在国外;也可能在一家工厂做工。想来他会在空余的时间写一本书,试图阐述他的人生体会和对自己同类的教导;可是,如果在写的话,也要等很长的时间才会完成。他有的是时间;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痕迹;不管从哪一方面说,他还是个青年。
  他没有野心,不要名;他最厌恶成为知名人士;所以很可能安心安意地过着自己挑选的生活,我行我素,别无所求。他为人太谦虚了,决不肯使自己成为别人的表率;但是,他也许会想到,一些说不上来的人会象飞蛾扑灯一样被吸引到他身边来,并且逐渐和他的热烈信仰取得一致,认为人生最大的满足只能通过精神生活来体现,而他本人始终抱着无我和无求的态度,走着一条通往自我完善的道路,将会作出自己的贡献,就如同著书立说或者向广大群众发表演讲一样。
  但是这都是揣测之辞。我是个俗人,是尘世中人;我只能对这类人中麟凤的光辉形象表示景慕,没法步他的后尘。有时候一些比较接近通常类型的人,我自命能了解他们的内心深处;对拉里,我不能。拉里已经如他自愿的那样,藏身在那片喧嚣激荡的人海中了;而这片人海又是被那么多的矛盾利益困扰着,那样迷失在世界的混乱里,那样渴望好的,那样外表上笃定,内心里彷徨,那样慈善,那样残忍,那样诚实,又那样狡猾,那样卑鄙,又那样慷慨;而这就是美国人民。我讲拉里只能到此为止,我知道这很不够,但是,没有办法。可是,当我写完这本书,感到准会使读者摸不到边际而有点不自在时,我就把这冗长的故事在脑子里重温了一遍,看看有没有办法设计一个令人满意一点的结局。使我非常吃惊的是,我忽然恍悟,尽管丝毫没有意思要这样做,我不多不少恰恰写了一部以"成功"为题材的小说。因为书中和我有关的人物无不如愿以偿:艾略特成为社交界名流;伊莎贝儿在一个活跃而有文化的社会里取得巩固地位,并且有一笔财产做靠山;格雷找到一个稳定而赚钱的职业可以每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上班;苏姗·鲁维埃得到生活保障;索菲获得死;拉里找到了安身立命之道。所以,不管那些自命风雅的人多么挑剔,一般公众从心眼里还是喜欢一部如愿以偿的小说的;所以,也许我的故事结局毕竟并不是怎样不如人意呢。
作者:[英]毛姆
翻译:周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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